四月中下旬是连绵的雨季,太学堂的学子进出学堂基本伞不离手,但雨势较大的时候有伞也挡不住劲风,小小的油纸伞被狂风一刮,连伞带人一起吹到水坑中,下面灌了满鞋子雨水,天上还在往下浇水,将人淋了个透彻。
路君年站在廊下,甩了甩手上第八把报废的油纸伞,在学堂门口脱下沾满了雨水的外衫,从背上的小包中拿出新的干净的鞋子换上,将湿透的旧鞋装好,整理好衣装,这才走进学堂里。
自从谢棱渊跟叶家人从太学堂离开后,学堂内的氛围就变了。
有官学子看到,有好几次路君年比谢砚还早上去交课业,他们都以为谢砚要动怒了,可左灯右等,谢砚都没有动静,一直在转着炭笔安静解题。
既然谢砚不注重这些,官学子们便大胆起来,纷纷是做出来就交了卷,再没有顾及着太子颜面刻意拖延。
虽然大部分时候还是谢砚跟路君年领先于其他人,但堂内的风气也算是有了改变。
叶家两位官学子不在学堂后,往常跟着他们抱团欺负其他人的官学子成不了气候,也纷纷收敛了性子,没再发生过打架斗殴的事情。
有好几次路君年跟李明昀在廊下撞了个对脸,路君年点头示意就当问好,李明昀一脸心虚地也点了点头,连路君年眼睛都不敢看,慌乱地垂头离开。
路君年不解其意,不过是学堂里少了几个人,他们有必要有这么大的变化吗?
此时已经到了早课时间,路君年走进学堂,学堂内只有越寻一人,他在自己桌前坐好,正要拿出《大元史纲》习读,就听到右后方传来细细的响动,越寻小声地叫了他一声。
路君年回头,越寻将一块干净的白绢递到他面前。
“你头发湿了,用这个擦擦吧。”越寻说。
“不用。”路君年直接回绝。
越寻僵着手收回,又问:“二皇子的事,是不是跟你有关?”
路君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可以说和我有点关系,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咎由自取,你应该也很清楚他做过什么事。”
越寻不傻,自然能听出路君年口气中的冷淡,他解释说:“我不是在质问你,虽然我之前为二皇子效力,但我并不算他的人。我只是觉得你很厉害,胆子真大,就不怕他报复回来吗?”
谢棱渊只是被关了禁闭,他在静思宫内稍微想想,就能知道为什么会造成如今的局面,出来后一定会记恨上路君年。
路君年也知道这一点,他从选择站在谢砚身边时,就做好了被谢棱渊暗算的准备。
“我不怕他报复。”路君年说,“你到底想说什么?没有重要的事我要读书了。”
马上就要到五月了,他要抓紧时间研读书籍。
“我只是,想多跟你说句话,毕竟我……”
越寻话还没说完,路君年肩头突然多了块棉布,他一仰头,就看到了谢砚。
“你们这么早到学堂就是为了闲聊?”谢砚没看路君年,话是对着越寻说的,“古诗全都会背了吗?书看完了吗?课业写完了吗?春试能上榜了吗?”
越寻立马低下了头,收拾自己的东西。
路君年转回到自己桌前,扯下那块棉布看着谢砚,问:“你今天来这么早?”
谢砚随意地嗯了一声,拿起路君年包湿鞋的小包,走到学堂外交给了宫人让他们清洗,又回到学堂内,见路君年把棉布放回了他桌上,一脸不悦地拿起来给路君年擦头发。
“你这么早过来做什么,再等一会儿雨就小了,不就不用淋雨了?”谢砚语气中有几分不满。
路君年按住谢砚给他擦发的手,说:“古书上说,学习应当勤勉,夙兴夜寐,恶劣的环境反而更能激发人奋发向上的决心,不过淋点雨而已,不能因此懈怠,荒废学业。”
“我起这么早过来不是让你教训我的!”谢砚掐了一把路君年的手心,路君年挣脱了下,谢砚便拂开他的手,继续给他擦发。
路君年从他手里接过棉布,道:“我自己来。”
谢砚没说什么,坐回了自己位上拿出书本,翻了几页,觉得甚是无趣,偏过头撑着脑袋看路君年。
路君年擦完头发就把棉布放在一旁,打开《大元史纲》小声诵读,一点也没往旁边看。
他知道谢砚在看他,但他实在不知道转头对上谢砚的目光要说些什么,便装作不知情。
好在,路君年沉浸在一件事上,就会忽略掉周围的其他声音,没过多久,他就感受不到谢砚注视的目光了。
谢砚突然用手碰到路君年的脸时,路君年正读到太傅所说的“君子之行”。
谢砚坐在路君年的对面,右手微微弯曲,覆在路君年左半张脸上,拇指轻轻抚过他的眉眼,温热的掌心贴上泛着凉意的脸颊将暖意传递。
路君年第一反应是往后看有没有被越寻看到,好在越寻此时并不在学堂内,周围也没有其他人。
“你做什么?”路君年左手轻抬,挡开了谢砚的手,微微蹙起了眉。
自从他回太学堂后,谢砚就总是动手动脚,对他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谢砚垂眸看着自己的两只手,说:“我也这么摸过译和,你们两个果然不一样。”
“什么?”
“译和脸热,我摸他一下而已他还不乐意,你的脸冰冰凉凉的,摸着比他舒服,虽然你也不乐意,但你第一时间没有拒绝。”谢砚说。
原来是因为他之前的话测试比较来了,路君年心想。
他那晚以钟译和举例子劝说谢砚,没想到谢砚竟然开始对比他跟钟译和对他这些行为的反应了。
大意了,他该不假思索直接挥掉谢砚的手的,路君年想。
“体质不同,摸着自然感受不同,不信你去摸摸太傅的脸。”路君年神色如常地说。
谢砚眯了眯眼,笑看着路君年,嚷嚷道:“你想坑我!”
还摸太傅的脸,那他不得被骂死?
“我没有拒绝,只是出于礼节,这是在学堂,被人看到有辱斯文。”路君年继续说。
“那你再斯文斯文,让我再多摸摸。”谢砚说着倾身倚在桌上,伸长了手臂双手捧住了路君年的脸。
“谢砚,别闹,这是在学堂!”路君年一边说着一边往后仰去,身下的矮凳很快失去平衡,往后倾倒下去。
随着一声闷响,两人双双摔在地上,桌上的书籍凌乱地散了满地,谢砚从桌的这边到了桌的另一边,重重压在了路君年身上。
在两人摔倒之前,谢砚眼疾手快地伸手拦在了路君年的腰后,才没让他直接磕在翻倒的矮凳上,另一只手掌在路君年的脑后,压着人靠向他的怀中。
清脆的陶瓷破裂声在两人耳边响起,路君年从谢砚怀中挣脱,转头看到越寻惊呆的表情,地上躺着的陶瓷笔洗碎成了好几块。
路君年很快推开谢砚站起身,整理衣装以掩饰尴尬。
“你们……”越寻咬着牙看着路君年。
之前见谢砚进了路君年寝屋时,路君年跟越寻说过他们清清白白,越寻心里暗松了一口气,以为他们只是幕僚关系,可眼下这一幕却分外刺眼。
谢砚突然向他走近一步,挡住了他看向路君年的目光。
“嘘——”谢砚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声音压得很低,面上是满意的笑容,“你可不要说出去,不然的话,你做过的那些事,我不介意让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
谢砚刻意将他跟路君年间的关系营造得暧昧不明,而越寻脸上那副喜爱之人遭人玷污的受伤表情正中他的下怀。
虽然不明白自己怎么回事,为何独独对路君年有些奇怪的反应,但越寻看向路君年的目光让他感到非常不爽,他以前不这么觉得,现在越看越觉得越寻不顺眼。
越寻拼命点头,他从骨子里对谢砚就有种畏惧的心理。
“越寻。”路君年终于收拾好心绪,冷着声说:“刚刚只是一场意外,不要出去乱说。”
越寻点头,沉默地回了自己桌前看书。
“太子殿下,我跟你说件事,请移步。”路君年压着心底想要动怒的冲动,恭恭敬敬地拱手跟谢砚说话。
谢砚心情很好,迈步走出了学堂,路君年紧随其后,走到四下无人的角落,开始数落谢砚刚刚的行为有多么危险,多么不合礼数。
谢砚垂眸看着路君年一张一合的薄唇,因为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而带了点红润的脸,还有那纤细的脖颈,上面突出的喉骨上下滑动。
路君年还在说着话,谢砚一把将人拉过,抱了个满怀。
“你又做什么?放手!”路君年压着声音说,此时天已经亮了,随时有可能有官学子进出学堂看到他们。
“我确定,我心动了,”谢砚不松手,“我心悦你。”
路君年一顿,随后猛地推开谢砚,退后两步,沉声道:“我之前跟你解释过,这并不是心动。”
骗子,谢砚在心里偷偷这么评价路君年。
他通过这些日子的观察和自我反省,在刚刚确定了他就是对路君年动心了,虽然不知是从何时起的旖旎心思,但动心了就是动心了,这一点路君年再怎么解释都不会改变。
谢砚非常确定,他不是断袖,他跟钟译和只到友人的关系,再进一步钟译和不肯,他也觉得恶心。
他只对一人动心,路君年对他来说是特别的存在,他就是乐意靠近路君年,做些更为亲密的举动也不觉得奇怪,甚至很高兴。
想到这里,谢砚不知不觉间笑了出来,路君年见了眉头轻皱。
路君年:“你到底听进去没有?”
“没有,你再说一遍!”谢砚笑容明朗,目光灼灼地看着路君年。
路君年感觉要被这样的目光灼伤,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我再跟你说一遍……”
“嗯,好,知道啦。”
“你根本没有在听!”
“听着呢,你再讲一遍呗。”
人间四月,细雨如酥,绵绵密密压弯了枝头,白尾羽的燕子在廊下避雨,又很快展翅扎进了雨帘中。
昭昭少年,轩然霞举,艳阳拨云而出,透过枝桠斑驳落下,如碎玉成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