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君年想好了,俯身左手压在石桌上,长而宽大的袖子挡住了大部分人的视线,很快落笔,写下了一句诗,展示给众人看,同样朗声念了出来。
“碧波行云青泥上。”
众人听完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前面皇上跟太子的两句写物写实,路少爷这句,写水写云写泥,景象又多又杂没有层次感,就这么交给下一个人,对方难免抓不到重点。”有人说。
那人碍于路恒的面子,不敢批驳得太严厉,就差没把不伦不类、乱接诗句说出口了。
“是啊是啊,这一句接下来,老臣都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
“就看有没有人能理解这句诗的意思了,反正我做好了自罚一杯的准备。”
……
谢砚听到路君年写下的诗,挑了挑眉,饶有趣味地看向路君年。
而叶望环听到路君年接的诗,面色一下子就白了。
这跟荷花有什么关系?看来对方是不打算跟他合作了。
众人议论纷纷,路君年倾身取过酒樽,不紧不慢地在自己杯中倒上酒,面上并没有被众人质疑的羞愧恼色,依旧淡然自若,说:“既然诸位都这么说了,想来是我学术不精,那路某便自罚一杯。只是这诗句写都写上去了,便也只能期盼接下句的能人能挽回一二。”
路君年说完,仰头喝尽杯中酒,重新将酒樽和纸条放回木盘上,控制好了力道将木盘推向叶家。
木盘最终如他所愿,停在了叶忠正跟叶望环面前,叶忠正斜斜地看了路君年一眼,让叶望环罚酒。
叶望环咬着牙瞪了对面的路君年一眼,见对方还在气定神闲地跟路恒说话,余光瞥向他一眼。
叶望环沉了气,就要给自己罚酒,刚一拿到酒樽,很快感觉到异样的触觉,看向路君年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他神色微变又恢复原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给自己倒酒,暗中将在酒樽上取得的卷成一小块的纸条藏在桌下,偷偷看了一眼,上面俨然是路君年接的诗句的下一句。
“望环天资不足,但也想尝试接下一句,我先饮下罚酒,还望各位听完我接下来的诗句后能宽容一二。”
叶望环将酒饮尽,提笔落字,将纸条上的七个字原封不动地写在了那三句诗后面。
“碧波行云青泥上,粉面窥春鉴下藏。”
叶望环说完心里也是一紧,他其实不太明白这句诗的意思,就连这上下两句连在一起描写的是什么他都没弄明白。
虽然将叶家姑娘引荐给皇上还有其他办法,但诗词会结束后他就要跟着谢棱渊了,没有其他自己的时间,也没有一个办法比这个更自然更好,总需要试一下,大不了被众人嘲笑一番。
众人听完,意料中的批判和嘲笑并没有出现,他们反倒猜起了字谜。
“什么东西生长在水里,长在青泥上?”
“粉面窥春,这东西在春天会藏起来,难道是夏天出现。”
“说到夏天出现,我倒是想起有一个传闻。”
路君年仔细分辨这些人中说话人的意图,看来叶家安排了人带话题。
“荷花。”谢砚突然出声,打断了众人的议论,“荷花生长在水中的淤泥中,天上行云倒映在如镜般的水面,荷花就好像行于云上。荷花粉嫩如桃面,有水上桃花水下荷的美称,它性格清高冷冽,慕春又不愿春知道,只敢躲藏在水下,露出荷叶窥探春意,直到夏日降临才将花瓣探出水面。”
“对,我描写的就是荷花!我相信路少爷也是这么想的。”叶望环见终于提到了荷花,忙答道。
路君年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他在看到路家马车上的那位叶家姑娘时,就猜到了叶家的意图。
传闻中,有一年盛夏,京城的荷花到了花期却没有开花,一位帝王却很执着地要看荷花,便前往云梦湖游玩,只见那湖上的荷花一朵贴着一朵,清冷高贵,好看得很,却只开在湖中央,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帝王寄情山水,脸上尽是惊艳之色,久立于亭下赏荷,忽见一粉衣女子在湖上跳跃起舞,帝王大惊,仔细看去,才发现那女子发间插着翠绿的钗环,体态轻盈如小雀,竟能足尖点着荷花在湖上起舞!
水袖轻扬,带起水珠潋滟,巧盼回眸,容貌举世无双。
原本不能轻易采摘触碰的荷花却在她的舞动下晃动摇曳,水面波光粼粼,帝王看着这样的场景久久没有眨眼,后来问起当地的渔民,渔民却纷纷说那里并没有什么粉衣女子。
帝王没有找到那人,遗憾回京,却发现京城的荷花在他回去的当天悄然绽放,一如云梦湖上那般好看,帝王心里震撼,直说是荷花仙人显灵,圆了他赏荷的愿望。
自那以后,云梦湖也多了一个荷花祭,正是盛夏时节,荷花开得最盛的时候,由一位美人扮演荷花仙人于湖上起舞祭神。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路君年看到叶家姑娘那样的打扮,很快联想到了这个传闻,也明白叶望环要他在诗会上提到荷花的真正用意,是想借此让皇帝见到叶家姑娘,给皇帝留下深刻印象。
所以,他把隐藏荷花字谜的诗句写了上去,有人听出了他诗句的意思,把话题带向了有关荷花的传闻,只需要旁人一点,就能顺理成章地说起荷花的话题。
当然,这也导致后面两句诗跟前面两句诗并不像出自一首诗,无论从意境还是景色,他写得大有瑕疵。
但单拿出这两句,既是写荷花景色的绝佳诗句,又是细致描写闺中女子情思的美妙诗句。
众人很快指出了这一点,批驳纷至沓来。
忽然,众人听到了女子的歌声,从远方的湖边传来,桌边讨论的声音很快停下,纷纷往湖边望去。
皇帝问起是何人在唱歌,身边的大太监小心地往叶家的方向看了一眼,答:“回皇上,那女子似乎是叶家的姑娘,正效仿那荷花仙人在湖上起舞呢!”
听此,坐在皇帝身边的洛皇后脸色微变,捏着杯子的手微微发抖。
皇帝往叶家的方向看去,叶忠正赶忙说道:“老臣并不知情!湖上起舞实在危险,臣怎么会让她去做那么危险的事,请皇上准许老身把她带回来!”
谢砚看着叶忠正道貌岸然的样子,嗤笑了一声。
路君年趁着他们注意力都在叶家姑娘身上,起身将那张纸条拿走了。
这样的对句,若是叫太傅知道了,肯定又是一顿责骂。
“说来也真是巧,诗句中才刚谈到荷花,荷花仙人就出现了。”
“可现在是春天,桃花都才刚开花呢,这荷花仙人真有能力让并不在花期的荷花开花?”
“这世间有些东西就是玄乎其玄,说不定是荷花仙人听到了我们的话,附身在了叶家姑娘身上,前来实现愿望了!”
“这么说倒真想去湖边看看。”
……
“罢了,朕便去看看那荷花仙人!”皇帝怎么会不知道叶忠正所想,但他此时心情很好,并没有责怪叶家,起身往湖边走去。
护卫在前面开路,皇帝慢步踱到湖边,身后跟了一群人。
路君年跟在人群后面,除了别人的背影什么也看不到,索性便远离了人群。
不时有叫好声从前面传来,路君年静立在桃树下,数着飘落的花瓣数,数到数不清了,就重新开始数。
叶望环走了过来,跟路君年擦身而过,又面无表情地离开。
路君年感觉到手心多了张纸,他很快将纸推进袖中,什么也没有说,离开了人群,往树林深处走去。
他打开那张纸,纸上只有一个类似于“因”的图案,身后突然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他快速将纸收回,回过头,见是有几日未见的明钧惟。
“明大人也来春日宴,刚刚在宴上为何没有见到?”路君年拱手行了礼。
明钧惟抱了抱拳,站在阳光能够照到的地方,一道树影横在了两人之间。
“我刚刚也在会上,只是职位低,跟你们离得很远。”明钧惟右手按在腰间的长刀上,刀鞘上的铁片装饰反着光,让路君年有几分晃神。
明钧惟说:“你接的诗句很奇怪,叶家那位接的就更奇怪了,你们在对暗号,把皇帝引到湖边去。”
路君年并不否认,侧过身,铁片反的光就照不到他了。
“当然这些我管不着,但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
“那叶家姑娘会死。”
明钧惟突然的一句话,让路君年愣在了原地。
明钧惟重复了一遍,随后解释道:“小珊就是云梦湖的,荷花仙人只是传闻,真正扮演荷花仙人的美人需要从小少食,只喝露水流食,对体型有很高的要求,还要会一定的轻功和武艺,调转内力,才能让人短暂地立在荷花上,至于让不在花期的荷花盛开,更是无稽之谈。”
路君年反问:“你想救人?你认识那叶家姑娘?”
“不认识,总不能见死不救,春日宴发生溺毙这样的事刑部又要忙,眼看着快春试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明大人真是菩萨心肠。”
“我也是为了我自己,这段时间我要照顾小珊直到春试结束,如果我被案子缠住,他就该来刑部烦我了。”
路君年斟酌了利弊,随后说:“告诉我怎么做。”
明钧惟:“湖上起舞很费体力,叶姑娘坚持不了太久,她逼不得已只能模仿荷花仙人消失,躲在水下闭气,人群没有散去,她就不能上来。你将湖边的人引开,我就能带她上来。”
路君年踏过地上的树影走向明钧惟,两人一道往湖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