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恒将谢砚送走后,重新坐回餐桌边,自顾自吃菜,不发一言。
路君年见此,让路府下人全都退至屋外,随后坐回了路恒身边。
“爹,”路君年打开木盒,里面确实就是那支精美的莲花银钗,“我不知道他今天会来。”
路恒冷哼了一声,将碗重重搁在桌上,说:“你当我看不出来,那小子今天是故意过来的,就是冲着来送礼的!”
路君年也知道谢砚是故意的,还故意当着路恒的面送给他,说到底,还是在试探他的态度。
“秋猎的时候,他救过我一命。”路君年将银钗放回。
“钟家那小子,跟太子走得也近,我说怎么钟家开始频繁往府里送东西了,送的还都是些零嘴。”路恒愤愤道。
原来路恒都猜到了,路君年翼翼地端详了路恒一会儿,见对方并没有像驿馆时候那样生气,才问:“爹为什么不希望我跟太子走得近?”
他心里有猜测,但想听到路恒亲口说出。
路恒沉默着喝完了一碗鸡汤,提出了一个假设:“你跟了太子,如果二皇子或是三皇子登基,你觉得他们会留下你?你现在还不懂皇位竞争的残酷,再过三年他们长大了,手段只会比猎场的更狠。”
路君年顿住,看路恒的神情,显然是知道猎场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们在夜林泽做的事,都是皇帝年轻时做过的,他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他们三个胡闹罢了。”
所以,皇帝明知道谢明凰饲白虎,谢棱渊养毒蛊,都不插手制止,对自己的孩子都这么无情吗?
路君年垂眸,手指在木盒上摩挲,问:“爹,那你当年是怎么陪如今的皇上躲过其他皇子的暗算的?”
路恒听到这里夹菜的手一顿,接着哼了两声,说:“我那时候只是给皇上留了个好印象,当时的朝堂哪里有我一席之地?那些跟着皇帝出生入死斗智斗勇的谋臣,最后都没有好下场,他们知道的太多,跟皇帝离得太近,以为自己能跟皇帝平起平坐,就以为自己顶天了,可天下最高的位子终究只有一个。”
路君年手指微微屈紧,他想起谢砚曾说过私下里不用叫他太子,还亲手给他们倒过茶水。
会不会皇帝当年,也是这么对跟随他的朝臣的?
路君年:“那些人,真的没有一个安度余生的吗?”
“全死了,要么死在明面上,追封个谥号,要么下落不明,被冠上了通敌的罪名,再也没有了消息。”路恒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路君年抿了抿唇,小声为谢砚辩解:“我觉得太子不是那样的人。”
路恒又是一声冷哼:“你知道他经历了什么?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就连皇帝都不敢保证他能看清那几个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皇位是个巨大的诱惑,即便现在谢砚不觉得有什么,未来宫里的人也会推着他长大,一步步靠近权力中心,人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所以不要把他现在对你的好当作仁慈善举,多年后他登上那个位子,可就容不下自己曾经放低身段讨好过的人了。”
路君年心情低落,道:“我看你今天没之前那么生气,还以为……”
“因为今天是你的诞辰,我要是打骂你,你娘该在梦里怨我了。”路恒说着起身从屋里取出一个小盒,将里面几张房契交给路君年。
路恒:“云霏,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希望你平安开心,仕途平坦,一生顺遂。”
路君年对手里价值不菲的房契兴趣缺缺,心情沉重。
小年之后的几日,路恒带着路君年去拜访了太学堂的学者,其中就有当今皇帝幼时的老师,也就是太傅曾柯师。
曾柯师年过花甲,身材虽然矮小但脊背挺得很直,那双眼睛看人时却格外严厉,都是盯着人肉里看的,让路君年颇不自在。
太傅精神抖擞,听说路恒想将儿子放在太学堂学习,立马上前拍了拍路君年的背,围着路君年看了一圈,伸手掐了掐他的手臂。
“小少年长得挺俊,就是太瘦了,太学堂里课业很重,要是哪天在学堂上晕倒了,老夫可不会看在路大人的面子上网开一面,该罚还得罚!”曾柯师摸着胡子直言道,眼尾的褶皱很深。
路恒跟着他哈哈笑说:“大元男儿哪有怕罚的,曾大人只管授课,云霏他懂事着呢!定不会给曾大人添麻烦!”
两人有说有笑的,路君年跟在他们后面进了太傅府。
上一世因为腿疾,路君年没有进入太学堂,也没有见过曾柯师,而这一世,前面十六年因为他身体原因,也只请过教书先生到路府给他授课。
如今,他已经可以离开路府,不再局限于狭小的四方天地,也能跟其他官学子一样,进入太学堂学习了。
尽管曾柯师给他的感觉特别别扭,但路君年还是由衷地感到高兴,哪怕是在太傅府无所事事地站在廊下看雪,他都始终保持着和颜悦色,惹得太傅府内好几个路过的丫鬟红了脸窃窃私语。
太傅府的院景很是大气,有许多假山石和水上长廊,甚至还有个小的瀑布,雪花洋洋洒洒落在院中,是跟路府大不相同的景观,让路君年不由自主地看入了神,心里描摹着眼前的景色,想着回府后一定要将它们原原本本地画出来。
路君年正聚精会神地观雪,隐约就听到了丫鬟们的私语。
“这是哪家谪仙一样的少爷,白得跟雪一样?”
“听说是路大人带来的,看着冰冰凉凉不让人碰,可他笑起来真俊真好看!”
“你们说的我都想上手去摸一摸那白玉一样的脸了,这么冷的天,他会怎么站在外面?”
“大人在里面谈事呢,估计觉得烦闷了出来透气,可外面多冷啊。”
“真想给小少爷暖暖手,不知道他的手是不是跟白玉一样冰润!”
丫鬟们年纪不大,也不知道她们略带雀跃的声音已经传入了路君年耳中,路君年摸了摸自己的唇角,他好像是在望着美妙的雪景时,不知不觉就勾起了唇角,也难怪她们说他笑了。
只是,看到府内出现的陌生人就想上前摸摸什么的,是不是太不合礼数了点?
路君年收敛笑意,恢复那副冷淡的表情朝她们看去,丫鬟们立刻噤声站在原地,随后低着头一个接着一个快步走开了。
见四下无人,路君年抬步踏入雪地里,朝着假山走去。
假山中间的缺口处流下汩汩池水,循着池水流下的方向往上看去,是更高的山石,上面的积雪缓慢消融,沿着山石表面的凹陷汇集成好几束往下流。
流水经过的路径复杂又有序,有着别样的美感,路君年突然就对假山上面山石的堆砌来了兴致,想看看究竟是怎样巧妙的构造才能让池水这样流动。
他走到了假山后,发现他从外面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山体内的情况更为复杂。
石块形状怪异,有些天然地连到了一起,有些经过了匠人加工打磨,合理衔接着上处的石块。
路君年抬头,好几束水流出现在他视野中,却并没有流入山体内,而是经过石块间巧妙地搭嵌,水体碰撞着又流出去了,飞溅出来的水珠被刚好长在石头缝中的不知名小花接住吸入羸弱的细枝中,才没让水流顺着山内的石壁流下。
冬日的阳光穿过山石间的缝隙和漏洞,透过流水折射在山内,带着点彩色的光晕。
路君年在假山内一边欣赏山石风景一边缓慢往前走,假山内岔道多,但好在他记性不错,暗自记下出去的路。
他正打算原路返回,突然就听到假山深处传来谈话声。
“你真的下了药吗?”陌生的声音,因为隔了好几块石块,音色微变,只能听到那声音带着些许不满。
路君年转身就准备离开,却听到另一人的声音很是耳熟。
“我真的下了,许是那药效太弱,可再加多点颜色就变了,很容易被发现。”那熟悉的声音听着有些着急。
路君年停住脚步,思考了一下没有离开。
“之前那次失败他们就已经有警觉了,我们不能再从明面上下手,我再去多找几种办法,这些事情最好背着太子,不然……”
突然有一块石头从假山顶上滚落,在安静的山石间发出清脆突兀的响声,两人的话音戛然而止,很快就有脚步声逼近。
路君年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的石块,心里觉得有几分蹊跷,但此时此地没有时间给他细究,他赶忙往外快步走去。
然而,进去容易出来难,假山内的岔道大多相似,进去看到的景色跟出来时看到的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等路君年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走到了全然陌生的地方。
而那两人的脚步声还在附近。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将路君年拽进了一个假山后的缝隙中。
路君年惊起了一背的冷汗,余光瞥见两个黑影从他刚刚待过的地方走过,往远处走去。
他僵着身体一动不动,也没有回头,等着身后救他的人出声。
那人突然笑了,熟悉的笑声让路君年一下放松下来。
谢砚饶有趣味地低声说:“你偷听怎么都正大光明的?他们能选在这里谈事情,周围肯定还留了人看着,你怎么就直接站在阳光下偷听?”
路君年面上一僵,道:“我只是进来看一下,并没有想要偷听。”
何况他还是第一次来太傅府,怎么可能知道这里会有人说小话?
谢砚背靠在假山壁上,双手交叠于胸前,丝毫不担心那两人原路返回来找他们,游刃有余地问:“你没偷听,那你刚刚慌什么?”
“我刚刚听到他们在说下|药。”
“还有呢?”
“还说要背着你找几种办法,估计会对你不利。”路君年推测道。
谢砚动作一顿,歪头看向路君年:“就这样?”
路君年蹙眉:“这样还不够?”他们可是在商量怎么对谢砚不利!
谢砚意味深长地“唔”了一声。
“砚公子,过年期间京城的人多又杂,还是尽量少出宫,多叫些人随行为好。”路君年见谢砚一副完全不当回事的模样,又补充一句:“万不可贪恋于宫外民间市井游乐,而在外任意闲逛游荡。”
谢砚挑眉:“路少爷这是在担心我?”
“这是自然。”路君年没有任何犹豫地说。
“可我也没有闲逛游荡呀?”
“那你为何在此?”
谢砚将手中卷成一卷的书卷在路君年面前晃了晃,说:“自然是来太傅府交课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