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的路上遇到了袭击,十余名歹人冲着皇车就杀了过去,但因为皇车数量太多,他们并不知道哪一辆是皇帝的马车,在还没伤到皇帝的时候就被护卫军铁骑队悉数抓捕。
这一场规模不大的刺杀虽然惊扰了众人,但只有谢棱渊一人受伤。
路君年坐在路家的马车上,跟皇车隔了很远的距离,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前面的皇车已经准备重新启程了。
上一世,路恒并没有跟路君年提起过这么一出,所以,他只当这是件不重要的小事,听完后就忘在了脑后。
而让路君年重新回忆起这件小事的,是在回到京城后的一日夜里。
此时已是腊月,京城已经下过一场小雪,地面结着薄薄一层霜。
路府院内的垂柳上已经没有绿色的叶芽,薄雪化开后顺着枝条滑入湖中。
路君年看着湖面的点点涟漪,心血来潮,正想提灯去看看湖底他新养的锦鲤有没有冻坏,烟儿便将一个厚重的狐绒大氅披在他肩上。
“少爷,夜深天寒,还是尽早回屋歇息吧。”烟儿轻声说。
“我想去看看锦鲤。”路君年刚一说完,就看到远处的黑夜中有东西晃了一下,他半眯着眼,又盯着那处看了半晌。
“既如此,烟儿帮少爷提灯罢。”烟儿伸手要接过路君年手中的灯。
路君年反身往寝屋走,说:“罢了,天黑了看不真切,还是等明日天亮再去看吧。”
烟儿没再多说,跟在路君年身后回寝屋,正要伺候路君年洗漱时,被对方拦在了门外。
“我直接睡下了,不必叫人来伺候。”
烟儿微怔,低垂着头退下了。
路君年回到屋中,果然就见屋内暗处站着一个人,那人身穿黑色的夜行衣,腰间别着把短刀,上面是他曾在夜林泽见过的图案。
铃夜杀手。
“找我何事?”路君年坐在桌前,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月光投进屋内的一点幽光,将路君年的影子拉得老长。
“主上要见你。”那人说道。
铃夜是谢砚的人,此时派人过来说要见他,定是有要紧事。
路君年:“我要如何进宫?”
京城戒备森严,他没有武艺轻功,亦不能飞檐走壁。
“主上并不在宫中。”铃夜从怀中拿出一块令牌,递给路君年,说:“他在月香阁等你。”
路君年借着月光端详令牌,令牌只有巴掌大,青铜色,上面雕着月季花,花心点着红玉石,他翻到反面,底部有一行清晰的刻字——“月上梧桐,香罗帐。痴言娇语,窃窃说。”
路君年面上一红,难得羞恼,只觉得手中这块令牌烫手。
月香阁,京城有名的花楼,里面的官妓远近闻名,城中纨绔都爱往那处玩,他只是没想到谢砚会在那里等他。
谢砚才十四,他应该不会……
“我不曾去过。”路君年轻声道。
“无事。”铃夜说,“主上猜到你没去过,特让我带路。”
路恒从不涉足花楼,对路君年的管束也颇严,若是让路恒知道他深夜去花楼,一定会责备他,所以,他不能坐府内的马车赴约。
他跟在铃夜的身后,避开路府的护卫和下人,从路府的后门绕到后街少有人经过的青石道上,坐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装饰得华丽精美,车内烧了暖香,香气浓郁,烟雾缭绕,粉紫的纱布隐约隔绝了外面的视线,也让车上的人影显得欲盖弥彰。
路君年正襟危坐,一身清冷正气,与这香车格格不入,他目视前方铃夜驾马的背影,右手紧抠着令牌上的红玉石,心中有几分忐忑。
活了两世,这是他第一次去花楼,谢砚到底有何要紧事,需要在花楼与他说?
马车不紧不慢地前进,挂在马车门口的风铃莺莺作响,大约过了三个大道就停了下来。
铃夜从外面递进来一个纯白的面具,说:“带上。”
路君年接过带上下了马车,他们正站在月香阁的后门,见他下来,一个打扮妖艳的女子立刻迎了上来。
“这位贵人可算来啦,奴家等了您好久呢~”
身娇曼妙,软哝细语,让路君年想起了上一世船上那个舞姬,他不动声色地推开女子的手,快步往前走去。
女子并未感到恼怒,反而贴着他更紧了,红唇贴在路君年耳边小声说:“我是主上派来接应你的人,这里人多口杂,你最好表现得像常年流连在此的客人,不然容易引人怀疑。”
路君年这才没有推开她,但也没有表现得过于热络,面具下的脸紧绷着,目不斜视地被女子拉到了楼上一间雅阁中。
女子关上房门锁好,随后就松开路君年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对站在窗边看月色的人说:“主上,人带到了。”
谢砚慢慢转身,朝路君年招了招手。
路君年走上前去,屋内灯火通明,他越走近,越能发现谢砚不对劲,眼眶微红,眼角还留着浅浅的细纹,那双桃花眼看着没有以往锐利,反倒显得颇惹人怜惜。
两人分开不过半月余,谢砚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路君年边走向他边问:“砚公子可是没睡好?还是伤势加重了?”
谢砚勾起唇浅浅笑了,等到路君年靠近,他一把拉住路君年的手,向前一步倾身,将所有重量压在了路君年身上,头抵在他肩上,小声说:“借我靠靠。”
那女子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见屋内没有第三个人,路君年不由得松了口气。
好在不是让他做什么荒唐事,路君年心想。
路君年没有说话,耳边是谢砚轻轻的呼吸声,他一呼一吸间全是谢砚发间的味道,宫里用的香膏不是民间能轻易买到的,好闻而上瘾。
路君年沉默良久,侧过头贴上谢砚的头,伸出没被抓住的手轻抚过谢砚的背,一下一下很轻地安抚。
虽然不知道谢砚身上发生了什么,但皇嗣间的斗争即便再小也足够伤害一个十四岁孩子的心。
路君年十六岁的身体,二十四岁的心境,没办法跟谢砚感同身受,只能给他一个拥抱安慰他。
“路云霏。”谢砚闷声叫了他一声,却什么也没说。
路君年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声音,问:“砚公子有何吩咐?”
谢砚笑了笑,退开半步身距放开他,笑着说:“给我剥板栗。”
路君年愣住了,偏过头就看到了放在桌上的,热气腾腾的板栗,随后茫然地看着谢砚,问:“砚公子深夜唤我过来,就是让我剥栗子?”
谢砚点头,坐在了桌边,一手撑着下巴看着他,说:“我想让你剥给我吃。”
路君年虽然不解,但还是坐在了桌边,小心翼翼地剥板栗,因为他在路府都是烟儿剥给他吃,他不曾动手剥过,所以显得十分生疏。
炒过的板栗并不难剥,但路君年总是在剥到一半时,板栗突然就掉到了地上,他就只能拿起一个新的板栗重新剥。
等好不容易剥出一个完整的板栗,路君年突然想起那樱桃蜜饯,问谢砚:“秋猎时,译和曾给过我一包樱桃蜜饯,是你让他给我的吗?”
谢砚盯着那颗完好的板栗,点了点头。
“为何不让译和给你剥?”
谢砚:“他受伤了在府里躺着。”
路君年了然,随后将板栗掰碎成两半,将其中一半放入口中,吞下后半晌身体没有异常,才将剩下的半块板栗递到谢砚手中。
路君年:“无毒,可食。”
谢砚怔怔地看着手心这半块板栗,忽而一笑,说:“我让你给我剥板栗,不是让你试毒。”
说完,谢砚就将板栗丢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吞下后又说:“好像确实挺好吃的。”
路君年接话:“这栗子炒得是不错,但我剥得太慢,影响了口感。”
谢砚摇头说:“不,母……她剥得也很慢,但谢棱渊吃着看起来就很好吃。”
路君年一听便知道谢砚要说的是他的母妃,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才说:“砚公子深夜叫我过来,应该不只是让我剥栗子这么简单,可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记得,秋猎回京城过程中那场刺杀吗?”谢砚淡淡道。
路君年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
“那场刺杀是谢棱渊自导自演的。”谢砚说。
路君年微眯了眯眼,问:“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因为白虎一事,他本来回到宫里是要受罚的,但因为刺杀一事他受了伤,母妃便在父皇面前求情,最后这事也不了了之了。”谢砚语气中带着点冰冷,“不仅如此,他还妄图将刺杀一事嫁祸在我头上,可惜我没上当。”
“那这便是好事,他害自己受了伤,还没达到陷害你的目的。”路君年说。
谢砚摇头:“他获得了其他东西。”
“什么东西?”
谢砚指指桌上的板栗,路君年不解地看着板栗,犹豫着说:“板栗?”
谢砚沉声:“对,他极擅收拢人心,让人可怜他,母妃自幼格外偏宠他。今日,他说想吃宫外的栗子,母妃就叫人买了带入宫中,亲手给他剥着吃。”
路君年无言,静静地看着谢砚,生性淡漠的双眸中渐渐涌上笑意,良久,才说:“砚公子一声令下,也会有很多人抢着给你剥栗子的。”
谢砚靠坐在椅上,手搭在椅背,偏过头望向屋内的屏风,说:“你说得对,所以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心里会难受,大概只是看他那副小人嘴脸不顺眼罢。”
路君年算是彻底明白,谢砚深夜找他来是做什么的了。
虞贵妃生了两个皇子,谢砚已经是太子了,她自然就对没当上太子的那个多了一些关注和偏爱,这样的偏爱应该没少引起两兄弟之间的矛盾,而人心理一旦失衡,很容易做出一些不理智的行为。
比如虞贵妃只给谢棱渊剥了栗子吃,却没有给谢砚,谢砚心里委屈才让他给他剥,以达到心理平衡。
又比如,皇帝只给了谢砚太子位而没给谢棱渊,虽然不知道谢砚最后放弃太子位的原因,但路君年猜测多少都跟谢棱渊有点关系。
路君年能够知道的这么清楚,也是因为曾在路家堂妹们身上看到过这样的争斗,尽管他一视同仁地对待每一个堂妹,但她们还是时常因为各种原因而在他面前互相告状。
谢砚看着还是情绪低落,路君年伸手又抓过几颗板栗,也许是手熟了,这一回几下就剥干净了三颗栗子。
他没有再试毒,直接递到谢砚面前,说:“我也可以给你剥栗子。”
谢砚目光落在那三颗光圆的栗子上,心里突然就好受了很多。
“不仅我可以,译和肯定也愿意,所以,你不必羡慕旁人。”路君年说。
谢砚想了想钟译和给他剥栗子的画面,摇头道:“译和还是算了,还是你给我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