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此凝固。
在这无限,无垠,无尽的世界里,视线所及,只是一片没有任何焦点雪白。
大片猩红刺目的鲜血是这个世界唯一的色彩。
大地是由无数浸透了绝望的尸骸,错落散乱的碧蓝色断裂长剑堆积而成。
在满是刀剑的尸山血海中,残肢断臂,死状各异,血肉蔓延,血泊成海。
三千万具死去的尸体。
三千万张如出一辙的脸。
三千万把支离破碎的九霄剑。
她们大睁着眼睛,黯淡无光的瞳孔凝固着绝望和期待,死不瞑目的面孔上浸满了鲜血,望向头顶雪白一片的天空。
玉临渊站在这尸骸堆积的山岭之前,平静地看着这三千万张与自己一模一样而早已惨死的脸组成了这个雪白世界中唯一的色彩。
太奇怪了。
但好像一切都是这样理所当然。
照夜姬就在这数不清的尸山之巅,她随意地站在那里,血色慢慢地沿着孔雀羽衣的袖摆和裙裾攀爬,像是在她的身上绽放出无数血色繁花。
玉临渊看向自己手里通体光华流转,色泽碧绿的圆珠。
传闻九头鸩的眼睛可以通向黄泉,打开通往冥河的通道。
是照夜姬将她拉进了这被冥河之水永恒定格住的死寂之地。
“魔神之力,”照夜姬踩在这万千尸骸之上,轻轻地抚摸着这尸山之巅上一把插在血肉中的九霄,这是唯一一把尚且还完好无损的长剑,当她的手落在九霄上时,九霄微微颤动着,似乎在回应她的召唤,“当你继承它的那一刻,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了。在得到这份力量后,你会被神祇的意识所占据,在那份遗存了数万年的神之怒火,延迟至今的神罚意志出现后,你会毫不迟疑地摧毁一切,无论灵界三十六洲,还是魔界十二域,无一幸免。”
神祇之怒,神罚之灾,摧毁一切,沉寂所有。
她歪着头,残忍地微笑着,面露遗憾地说道:“可惜,神祇是不会被彻底毁灭的,无论如何,祂都会降临这个世间。无论是谁继承了它这份力量,都会彻底沦为神祇用来毁灭一切的意识载体。”
照夜姬握住自己的九霄剑,此刻她的裙摆已经由鲜血浸透,站在这尸山之上,犹如修罗地狱中于尸山之巅开出一朵娇弱纤细的血色蔷薇,触目可及,怪异又惊心:“呀,忘了告诉你了,其实我以前,叫做玉照夜。”
第一次见到元浅月的时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平常不过,在黑暗中,苦苦煎熬着的日子。
那时她才十四岁,在被林家接回去后,在林家被囚禁在小暗房里,是个见不得人的存在。
“说是林家大公子逛青楼看见了这个被人使唤的下贱丫头,觉得美貌惊人,一打听,竟然是林家流落在外的种,可不花一分钱,就接了回来。”
“给妓子从良还得赎身呢,这下可好了,把她接回来,白得一个漂亮的通房丫头。”
“让私生女给自己的儿子做通房,亏这些富贵人家想得出来。”
“说是她反抗大公子,给大公子一剪刀,好险在大公子脸上挂出一道口子来,可把大公子给吓坏了。大公子叫了府里下人,给她硬生生地打断了拿剪刀的那条胳膊,关在一间屋子里,每天只定时从门板上巴掌小窗里丢两个馒头和一碗水进去。四面没有窗户,没有门,没有任何光线,也不许旁人同她说话——呀,这法子,可逼疯过多少人。林老爷放下话来,说什么时候听话了,什么时候放出来。”
“过去十二个月了,啧,一整年了,她怎得还没疯掉吶?”
“疯掉?依我看,估计早死了吧!”
在这个漆黑窒息让人发疯的房间里,她紧缩在墙角,心中煎熬的恨意像是无限的欲望膨胀,燎原的火焰在胸腔中汹汹燃烧,却又因为无能为力而渐渐扭曲发酵,逼得她越发疯狂。
她冷汗涔涔地抱着自己被打断已经毫无知觉甚至散发出恶臭的右手,露出阴鸷又扭曲的表情。
来日方长。
她一定会亲手将他们送下地狱。
就在这漫长而黑暗的煎熬里,在她蛰伏着期待着蓄谋着,等待着某一天趁机逃出复仇的日子里,忽然有一天,那扇门打开了。
一个周身仙气缥缈,身姿高挑的女子,站在逆光的门口,光线将她的身形勾勒出苗条美好的线条。
她许久没有见过光,在房门猝不及防打开这一刻,她的眼泪因为突如其来的光亮刺伤而汹涌而出。
这是她长达一年再未见过的天光。
而打开这扇门,在阳光之中的那个女子,即使看不清面容,但那一双杏眼,却要比这天光还要明亮。
她将这个被困在黑暗中长达一年,周身恶臭污秽,蜷缩在角落的孩子抱在怀里,没有丝毫嫌弃她的肮脏和不堪。
“我是九岭的剑尊元浅月,”天光之下,她将这个素未谋面却形销骨立的孩子动作细致轻柔,怜爱地抱在怀里,轻轻地用手拂去她身上的脏污和病痛,像是拂去一片微不足道的尘埃,“别害怕,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了。”
察觉到怀中孩童紧埋在她胸前止不住颤抖的身躯,元浅月语气轻缓,耐心地哄着她:“我保证。”
元浅月并不知道,她不是因为恐惧和害怕而颤抖。
那是因为她的身体无法承受这股从内心席卷而来,在整个身体里无限膨胀的愉悦和贪婪,而颤抖到不能自抑。
啊,多么美好的存在。
拯救她,拥抱她,怜爱她,将她从黑暗囚笼之中解脱出来,用这双温柔纤细的手替她愈合伤口,洗去脏污。
她在元浅月的怀里,紧紧地抱着这强大,可靠而温暖的存在,像是抓住了一个只能为自己独占的欲望。
眼中如深渊般黑暗涌动,深邃而狂热,露出一个病态而痴迷的表情。
那从此以后,她会是她的了吗?
“我常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你们能对一个孩子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罪行,那如今也该明白,会有何种下场。”在细致耐心地哄着她,在怀中的孩子终于不再颤抖之后,元浅月单手抱着她,踏步缓缓而出,神色肃穆庄严,厌恶万分地说道,“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昔日,你们对她做的事情,今天,我替她如数奉还。”
在她那股令人无法直视的威压之前,林大公子跪在地上,拼命地往后缩,崩溃哀嚎道:“你不能这样对我们,我们可是凡人!你不是自诩守护灵界的仙尊么?一个剑尊怎么可以伤害凡人!你——”
一声凄厉惨呼之后,林家大公子的手臂齐齐断掉,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就看着自己的手臂飞上了天空。
鲜血喷溅,他哀嚎惨叫,立刻挣扎着晕死了过去。身边林老爷和其他公子都求饶起来,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之声不绝于耳。
元浅月单手抱着她,九霄剑芒如水,身为整个仙门冠绝凌顶的剑尊,她此刻迸发出来的强大气势令在场所有人都感到无法呼吸的压力和威慑。
她脸上表情冷漠异常,长剑在手,挽起一个干净利落的剑花:“我守护的是正道,不是你这种下三滥。对你动手,真是脏了我的剑。”
在将这些参与此事的老爷和公子们全都打断了手臂,统统抓进这间黑暗无光的房间后,她设下结界,冷声吩咐其他林府里并未参与此事,此刻茫然无措战战兢兢的下人道:“以前怎么对这个孩子的,以后就怎么对关在房里这几个人。一年之后,结界自会解开。”
在将她抱出林家府邸的时候,天穹渐渐黯淡,四周雷云笼罩,乌云蔽日,似乎暴雨将临。
元浅月感到了怀里孩子那略带不安的双手在她的衣襟上收紧。
一个孩子在黑暗中待得太久,在天色即将暗下来的时候,她又感到了难以言说的恐惧和绝望,仿佛下一秒,她就会重回囚笼之中。
元浅月抱着她,对待她这样一个素未相识却又孤弱卑微的孩子声音轻柔耐心,和刚刚那个一剑斩落林家公子手臂,嫉恶如仇,威严肃穆的剑尊截然不同。
“别怕,你看。”
元浅月将她用一只手抱在怀里,微笑着,鼓励着她抬起头。
怀里的孩子那双漆黑的眼睛此刻泛着澄澈如水的光芒,顺着她的意思看着此刻还阴云密布的天穹。
元浅月单手执剑,高举朝天,电光雷霆酝酿其中。
电光轰然作响。
在湮灭一切的白光里,伴随着一道碧蓝剑光在九霄剑上刺向天穹,漆黑天幕,满天乌云,全部被撕裂开来。
那即将成型的漫天乌云慢慢地被这惊艳绝绝,惊天动地的开天一剑所驱散,重放天光与晴朗。
一缕金光刺破这黑暗的天穹,阳光洒下大地,照亮元浅月的脸。
在这乌云密布的天穹,满世界都昏暗无光,那金色热烈的阳光从这一处撕裂的云层洞口落下,独独照亮了这方寸之地。
天光烂漫下,元浅月满意地望向头顶那被开天一剑撕裂的阴云,长舒了一口气,微微一笑。
那双明亮的眼睛温柔如水,坚定不移,充满了让人怦然心动的真挚和怜爱。
“即使云层挡住了太阳,我也会为你让天光重现,所以,别害怕。”
在这为她重现的光明之中,元浅月对她微微一笑:“现在好些了吗?”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元浅月的眼睛,点点头。
渴望,贪婪,狂热。
好想要,好想要。
一切都不再重要,她只要这烂漫天光下对着她微笑的这个人。
——无论何种手段,任何方法,一切代价。
“可怜的小丫头,既然你这么怕黑,那我为你取名玉照夜,可好?”元浅月丝毫没有怀疑过她这样期待而渴望的眼神到底是意味着什么,她甚至从没有想过怀里这个孩子到底是个何种心智扭曲而怪异的存在。
“愿你如玉般温润良善,平安健康。”
“长日照夜,望你以后永远身处阳光之下,不必再受黑暗中孑然独行之苦。”
青长时告诉她,玉照夜是没有灵根的。
两人在古青城的一家酒肆里开了间住宿,元浅月正在耐心细致地喂她吃下第一口正常的饮食。
在九岭拜师大典刚过去不久后,青长时下山执行任务,却被一条妖术了得,修为深不可测的黑金蟒所抓,使得元浅月不得不亲自前往相救。
也是在返程之后,在客栈停留时,无意间听到了旁人议论,元浅月才得知了林府竟然对他们府中接回去的私生女做出了这种令人发指的残忍行径。
在青长时休息养伤的时间里,她抽空去了林家一趟,亲自查证,严惩了这群林府之人,带走了玉照夜。
她特意吩咐了酒肆,送来的饭菜小粥都煨得软烂香甜,这样就不会刺激到玉照夜还未适应恢复的脾胃。
“这么可怜的孩子,不如让我将她送回神官一族抚养吧!”他摇着手里的绘妖扇,看着对面紧紧地跟着元浅月的玉照夜,不止地啧啧,“没有灵根的弟子,九岭是不会收的。”
元浅月给她耐心地喂完了一碗薄粥,闻言认真地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我可以跟着你吗?姐姐,”玉照夜一听到这里,眼眶微红,泪水立刻像是断了线的珍珠往下坠,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牵着元浅月袖子,试探着她的底线,“我不想修仙问道,我也不要任何东西,只要能跟着你,只要能伺候你,当牛做马,为奴为婢,我都愿意。”
“不让我跟着你,是为了你好,”元浅月充满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头,叹息道,“跟着我,会害了你的。”
玉照夜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但她知道,她如此弱小,如此微不足道,她既无法左右元浅月的决定,也不能阻挡她的离去。
她将自己的渴望和贪婪深深地埋藏起来,像是猛兽收起自己的獠牙,蛰伏着,等待着。
她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在夜色如水的时分里,她趴在窗户上,往庭院中看去。
月光下,青长时正在和她说话。
“唉,这次叫你出山,你却还是不肯收徒,你是没瞧见,上个月大典后,白宏的脸色可真是难看得要命。依我看,那个江承恩两兄弟就挺不错的,一路上走鸡斗狗,纨绔浪荡,是个做魔神的好料子。”
“他俩走鸡斗狗,纨绔浪荡,却也罪不至此,”元浅月坐在月光下的石坛边,裙裾如水,月光在莹润光滑的衣料上泛起盈盈的光泽,她略带忧郁的叹息着,“我只是想找到一个十恶不赦之人,否则我真的无法说服自己,去让一个无辜的人承受这种命运。”
“如果能牺牲我自己,就好了。”她于月光下神色伤感地说道。
“瞧你说的这话,”青长时在旁边猛撇嘴,“要是你不在了,下次我出事,谁来救我?”
元浅月抬起脸,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道:“那你就不要有事无事去招惹一些显然不好对付的妖魔!这一趟若不是我来得及时,恐怕你就成了人家的盘中餐了!”
青长时不以为然:“什么盘中餐,这瞳姑娘说过,她可从不吃人。不过你这九岭剑尊的名声真好用,我才刚一开口提你的名字,她立刻就放了我,真奇怪。”
“你就是坚持得太多,浅月,你站在这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上,看惯了这样多的生离死别,却依然做不到牺牲一个无辜之人去成全所有人。真不知道是该说你太正直,还是太愚蠢。”
青长时晃着扇子,像是只花孔雀一般摇头晃脑:“不过,也正是因为你这种性格,我才愿意和你做这生死之交的挚友。”
“那可真是谢谢你的抬爱,我真是受宠若惊。”元浅月无奈地扶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