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铸剑台前的广场上,雾气缭绕,再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瞳断水伫立云雾蔼蔼间,珠翠盛装,绫罗红衣,袖摆飘摇轻轻浮动,似欲乘风归去。
她凝视着那遥远的无情宗上峰浮岛。
远远望去,她像是化作了一樽被时光遗忘的美丽雕像,脸上有着黯然神伤的失落和凄楚,久久地眺望着那可望不可及的云间浮岛。
蒋温知和范如在这里瞧见她,范如捅了捅蒋温知的手肘,不无得意地说道:“你看,我说吧,她肯定是来看邢东乌的!”
“她看那个方向,可就是停月阁的所在!”
停月阁是一整座浮岛,曾经是净梵真君的清修之地,天地灵气充沛,在邢东乌来到之后,他立刻大方地将整个浮岛都送给了邢东乌。
邢东乌给它改名为停月阁,在岛上设下了只有她一人能进入的结界——除了在各峰或是飞仙台受教习的时候,她并不喜欢旁人打扰她,也不会和其他同门弟子多往来,只要回到无情宗,都独自呆在停月阁闭关修炼。
蒋温知疑惑道:“可是没看到邢东乌和瞳师妹说过话啊?”
据他所知,邢东乌甚至根本没去过圣影堂下峰。
范如随口道:“可能是瞳师妹心仪邢东乌吧?蒋师兄,邢师弟生得俊美风流,玉树临风,又是绝世奇才,备受仰慕,是整个焚寂宗的高岭之花,谁不喜欢呢?”
蒋温知撇了他一眼,两人正欲从瞳断水身边走过,却听到一声不紧不慢的轻唤:“蒋师兄,留步。”
这声音婉转成熟,充满了撩人的风情,每一个字好像都直接撞在了他的心上。
瞳断水侧眸朝他看来,她眼波如秋水盈盈:“蒋师兄,你是无情宗内门弟子,对吧?”
瞳断水鲜少认真看人,多数时候,都是漫不经心地扫一眼而已。
但当她真正凝视人的时候,仿佛这片绚烂粉金的漫天晚霞,会立刻将人溺毙其中。
这一刻已是永恒。
蒋温知愣了一下,听到她再度开口,这才勉强克制自己的目光,从瞳断水那惊为天人的绝世容颜上挪开,语气紧张地说道:“是的,瞳师妹。”
旁边范如已经看直了眼,被蒋温知捅了一下,这才如梦初醒,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瞳断水微微一笑,她听到元浅月提起过蒋温知的名字,知道蒋温知一定就是给元浅月通行玉牒的人:“蒋师兄,我想去你们无情宗上峰看看。”
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蒋温知看着她,犹豫了片刻,但在看到瞳断水那美丽的容颜时,立刻不假思索地说道:“好,既然瞳师妹想看,那我带你去看看。”
范如一脸羡慕,但也只能羡慕。
两人同行,进入了传送阵。
蒋温知看着瞳断水那心不在焉的样子,想起刚刚范如的话,有心同她说几句:“再过几天就是神剑大典了。”
瞧瞳断水一副略带失落的神情,蒋温知已经先入为主,脑补了许多曲折跌宕的情节。
瞳断水扫了他一眼,并未作答,蒋温知又继续说道:“邢师弟在停月阁好几天了,连我们师尊净梵真君也被她拒之门外。也不知道邢师弟何时能出来,全仙门都盼着她拔出无情神剑呢。”
他自顾自地说了几句,见瞳断水依旧沉默,他再次说道:“也许是邢师弟压力太大了,毕竟这么多人看着,若是——”
瞳断水终于说话了。
她看向蒋温知,微挑眉梢,忍无可忍地问道:“邢东乌的事与我何干?你为何一直在我面前说起她的事情?”
这话猝不及防,蒋温知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脱口而出道:“你来无情宗,不是为了找她吗?”
瞳断水皱着眉头:“我找她做什么?”
顿了顿,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得,冷嗤一声,哦了一声:“对,是要找她。”
瞳断水的眼中浮现深深的无奈,一副明明恨得不行,却又毫无办法的形容:“你就当我是去找她的吧。”
邢东乌坐在窗前,长发如墨披散,容颜清冷如玉。
她穿着月白华裳,衣裳上有着一层又一层的羽状暗纹,在日光下精致的纹路泛着淡淡的光芒。
元浅月站在房间里,将旁边她看完的一摞书都捡起来,抖搂了几下,整整齐齐地放在另一张书桌上。
地上堆了近一人高的书。
邢东乌神色倦怠,翻着手里的古籍,单手撑着脸,侧眸看向她:“你现在已经到金丹了吗?”
元浅月点了点头,说道:“几天前刚结丹。”
邢东乌笑了一笑,那笑容里有说不出的复杂意味:“那可得恭喜你。”
元浅月走到她身后,一听到她这语调,哼了一声:“少阴阳怪气我!”
阳光明媚,照得邢东乌美玉般剔透晶莹的脸更是飘渺出尘,仙姿动人。她脸上透露着异样的平静,打起精神,朝元浅月轻叹道:“我这可是真心实意的。”
元浅月不再理会她的嘲讽,只是关心邢东乌的进展,问道:“你找到了破解神剑的方法吗?”
邢东乌沉默了一下,她看向元浅月的脸,看见她殷切的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找到了,但不太现实。”
元浅月在这里呆了三天,这三天以来,元浅月日夜不息地从停月阁的藏书阁里,把所有有关于辟邪神剑的古籍和典故都找了来,让邢东乌在这里研究,该如何破解神剑诛魔的属性。
等到邢东乌拔出无情剑的时候,诸多仙门高手大能到场,众目睽睽之下,她是做不了假的。
她们只能赶在那一天之前,从神剑下手。
要如何改造一柄斩妖除魔,诛魔辟邪的绝世神兵?
元浅月光是想起来,都觉得这件事难于登天。
但她们现在已别无他法,邢东乌在停月阁闭门谢客十多天,如今整个焚寂宗已经广发告帖,召天下大能豪杰,如今高手云集,皆在翘首以待,不能再拖下去了。
听到邢东乌这样一说,元浅月眼前一亮:“什么办法?”
邢东乌闭着眼,露出了罕见的疲倦和失落:“我说了,不太现实。”
元浅月不愿错过这一丝希望,立刻认真地说道:“你说来听听,再不现实,也值得一试——”
邢东乌睁开眼,那一瞬间,她浅淡剔透的瞳孔变得血红,她定定地看着元浅月,继而挪开了目光:“我说过了,这不现实,你不要再问了。”
其实从一开始,在第一本有关于铸剑的古籍中,邢东乌就找到了有关于神剑剑灵的破解之法。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等到回过神来,手中空无一物,才发现自己在出神的时候,已经下意识将这本古籍燃烧毁灭。
但第二本,第三本,每一本关于铸剑的古籍上,都写着如出一辙的方法。她不死心地翻看了三天三夜的古籍,想要找出一个不一样的方法。
可阅尽千卷,依然只有那一个回答。
看见她突如其来的发作,元浅月见怪不怪,不想同她计较。
邢东乌是个情绪极度不稳定的人,看似风光霁月矜贵客气,私底下就是这样,说翻脸就翻脸,阴晴不定,难以琢磨。
这世上谁能受得了你这个臭脾气?
元浅月心里腹诽。
她伸手拿过邢东乌手边的一本古籍,嘀咕道:“有什么不现实的?只要有方法——”
她给邢东乌搬了三天的书,还没来功夫得及看一眼里头到底写的是什么。
一缕青色火焰从她手中的书卷上猝然燃起,青色的火苗舔舐着书卷,顷刻燃烧殆尽。
这丹青火极其冰冷,彻骨生凉,几乎是贴着她手上的肌肤而燃烧。
元浅月愣住了。
邢东乌盯着她,阴鸷而冷漠的脸上,一双如血的眼珠犹如地狱修罗,冷冷地盯着她。
元浅月没好气地说道:“你这是做什么?”
她伸手,再拿过第二本书,还未来得及翻开,手中火光一现,这本书再次被燃烧殆尽,连一丝灰烬都没剩下。
邢东乌还是沉默地看着她。
元浅月气得要命,她不死心,再次伸手去拿第三本书。
于眨眼间,周遭一切都爆发出夺目的火光,两人宛若置身火海,所有书籍都燃起青色的火焰,冰冷的丹青火扭曲了一切,只是一瞬,这房间里堆积的所有卷宗全都被彻底焚烧殆尽。
火焰无声湮灭,邢东乌依旧坐在窗前,好似刚刚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房间里所有的书籍都彻底消失,提醒着元浅月刚刚邢东乌做出了多么不可理喻的事情。
元浅月说不出话,她看着面前的邢东乌,火冒三丈:“你是不是有毛病?这里面是有什么我看不得的吗?!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邢东乌神色冷漠:“我这人一直这样。”
元浅月刚想骂她,看到邢东乌那双红色的眼睛,心头一软,重重地深吸了一口气,用尽自己最大的耐心,走到她的身边,扶着她的肩膀,低着头软了声气:“东乌,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再不现实的方法,也可以一起去试试啊。”
邢东乌低着头,推开了她的手:“你走吧。”
元浅月再次扶住她的肩膀:“东乌,我不走,我会陪着你——”
她白皙柔软的手背上,忽然溅上一滴猩红温热的鲜血。
像是雪地里绽放了的红梅,这一滴鲜血于她的手背上绽放,透露着令人心惊的突兀和美丽。
邢东乌慢慢地抬起头来。
鲜血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淌,那如玉的容颜顷刻褪去了所有血色,她望着元浅月,一字一顿,残忍而冷漠地说道:“不要再管我的事情,元浅月。”
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叫出了元浅月的名字。
元浅月神色惊骇,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鲜血从她的嘴角淌下,邢东乌轻蔑而倨傲地望着她,再一次重重地推开元浅月的手,那双血红的眼睛透露着绝情和阴鸷:“你以为你是谁,我稀罕你陪着我么?”
刚走出停月阁,远远瞧见青鸟和朱眼白鹤在结界外站着,正在和一个红衣的少女闲聊。
元浅月没想到瞳断水竟然会出现在停月阁,诧异万分,又连忙低下头慌忙抹了抹自己泛红的眼眶,擦了擦自己的脸,整理了下仪态,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自己的气息,朝着结界外走过去。
见到她出来,瞳断水的眼前一亮,柔声唤道:“姐姐。”
元浅月走出结界,朝她惊讶道:“阿溪,你怎么来这里了?”
她左右看了看,没瞧见旁人。瞳断水走到她的身边,不由分说地挽着她的胳膊,撒娇一般:“姐姐,你一直不回紫云别苑,我就托了那个蒋师兄带我上来。”
阿溪是邢东乌和元浅月共同在溪边发现的孩子,自然也知道邢东乌是元浅月的至交好友。
她听仇郁说元浅月闭关,到紫云别苑却没找到元浅月,连青鸟和朱眼白鹤也不知去向,立刻就想到了这邢东乌所在的停月阁。
元浅月这才了然,蒋温知是个乐于助人,古道热肠的性子,虽然跟楼嫣然有那么一段不愉快的风花雪月,但对圣影堂的其他弟子并无成见,非常友善。
察觉到元浅月的眼眶泛红,瞳断水的眼眸中划过一丝惊讶,迟疑地问道:“姐姐,你这眼睛——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的目光转向那结界中的停月阁。
在元浅月身上,有青竹雪松的熏香,还有圣影堂的烈火桃花香,在这其中,掺杂着一丝细微的血腥气息。
循着味道,瞳断水看向了她沾血的袖摆。
那一滴鲜血绽在她烟青色的衣裳上,跟元浅月衣襟上绣着的烈火桃花纹几乎要融为一体,如此细小的痕迹,连元浅月自己都没有发觉。
她对元浅月的气味太熟悉了,尤其是鲜血。
那是两次救她于濒死间的绝世佳酿,此生都贪婪渴求着的美妙滋味。只是微微一辨,她就闻出来了,这血不是元浅月的。
是邢东乌的血吗?
如今这样强大的邢东乌,有谁能伤到她?
瞳断水眸色沉了沉。
元浅月扯出一个笑来,摇着头说道:“没事,刚刚风吹了沙子进眼睛里。”
她扯开话题:“你跟蒋师兄一起上来,那蒋师兄呢?”
这样拙劣的谎言,简直一戳就穿。但元浅月不想说,瞳断水也不会多问。瞳断水挨着她,十分亲昵又乖巧,微微一笑:“他走了。”
青鸟在旁边插了一句嘴:“阿溪两天前来的,她在这里站着等了两天。”
在元家的时候,青鸟和朱眼白鹤也见过了那个时候的阿溪,自她来到焚寂宗后,在没有外人的时候,还是会像元浅月一样叫她阿溪。
瞳断水是她给自己取的名字,除了九长老,邢东乌,元浅月和青鸟白鹤外,整个焚寂宗再无人知道她叫阿溪。
所有人都只能叫她瞳断水,但在姐姐面前,她永远只是阿溪。
元浅月看向她,嗔怪道:“你既然来找我,怎么不让青鸟进来叫我一声?”
瞳断水搂着她的手,温顺地说道:“姐姐来这里,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怎么能打扰姐姐呢?”
元浅月啼笑皆非:“那我一直不出来,你岂不是要永远站在这儿等着?”
“我愿意等,如果是为了姐姐,等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瞳断水温柔地看着她:“姐姐,你的事办完了吗?”
元浅月想起刚刚邢东乌和她的不欢而散,神色惆怅,点了点头,瞳断水这才放下心来,又期待又紧张地说道:“那姐姐,今晚阿溪可以来紫云别苑吗?”
自从瞳断水进入焚寂宗之后,她经常会以怕黑的理由,用元浅月的通行玉牒,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离开研月洞府,溜到紫云别苑来跟元浅月一起睡觉。
她行事谨慎,没有旁人发现过这件事。九长老虽然撞见过她一两回,但是以为她是年幼眷恋长姐,说了她一两句,也就不再多言。
元浅月笑了一声,无奈又好笑:“就是为了这事,在这里等了两天?”
她叹了口气:“阿溪,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瞳断水生怕她拒绝,搂着元浅月的手撒娇:“姐姐,可是阿溪一个人睡觉,夜里好害怕。”
她身材极好,前凸后翘,腰细腿长,是绝世风情的尤物。元浅月被她这样一搂,清晰地感知到那一片波涛汹涌的绵软,脸上有些挂不住,忍不住将手从她的怀里抽出来,牵着她的手:“好了好了,咱们回去吧。”
等到夜幕降临,瞳断水哼着曲,抑不住心底透出的喜悦,戴着黑纱斗笠,再次兴高采烈地走进了元浅月的别苑。
元浅月刚沐浴完,穿着月白色的亵衣,坐在妆台前,似乎在出神。
她发间还有湿漉漉的水色,泛着柔美的光泽。
瞳断水摘下斗笠,走到她的背后,顺理成章地接过她手里的木梳,白皙修长的手指捞起她的长发,细致温柔地梳下。
她柔声问道:“姐姐,你有什么心事吗?”
镜中,那双绚烂的粉金瞳孔盈盈如水,溢满了爱意和温柔,注视着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珍宝。
书名改成了最初的名字。
圣人临渊而立,光芒吸引了黑暗深渊中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