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这一招剑化飞雨来的是那么突然,令人猝不及防。但更令人出乎意料的是,‘眠雪上剑’上官绝烟竟然就是‘幻剑’庾谨之,而这个一直冒着庾谨之名字的乃是汉国的用毒高手‘毒鹩’徐玄方,难怪此人鹞眼鹰鼻,一脸阴鸷,而且从来没有出过剑。

  凌重九似受重创颤抖着嘴唇,似是哺喃说些什么,上官绝烟、‘毒鹩’徐玄方诸人尚未明了。突然间,地上的凌重九出人意料地闪电般地一个大翻身,身形倏然纵了两丈左右,宛如神龙腾霄,鹰矫翔舞,但见他凌空双肩蓦地一抖,众人但觉眼前一花,纷纷跃退。

  只有‘啸雪寒刀’仇远、上官绝烟二人靠得太近,不及稍退,臂肩已然被插了两、三把飞刀,一截截断剑化成的飞刀。二人惨叫着痛跌在地,显然已无再战之力。但凌重九也并非全然占尽了好处,右背却也被不退反进的‘毒鹩’徐玄方搔了一下,一呼一吸间,右肋隐隐作痛,持剑右手也兀自微颤几下,他忙运气强装恢复过来。

  徐玄方杀红了眼,狡黠阴狠地向其余三人撕喝道:“诸位,凌老匹夫已身受重伤,大家一股子上,分了他的尸!”言毕一声暴喝,运掌直击凌重九胸腹,柯继、连城二人互望了一眼,默契地分左右疾袭而至,凌重九还未分清二人剑幕,‘踏雪银枪’马求成的长枪已突然抖向其中腹诸穴,想不到六人倒了两个,合围攻击之势不弱反强,威力倏增。凌重九振臂清啸,纵高伏低,起挑伏轮,喝咤声中,展眼已有四十余合。突然,凌重九与连城长剑一交,立即倏的变招,长剑一圈,一声大喝,倏地轻挑过徐玄方的左肋,素手向前轻轻滑刺,但见红光一闪,扑的一声,血光迸现,再看徐玄方,咽喉已然被划开了一道三寸来长的血槽,鲜血嘶嘶地直射三尺之外。

  凌重九一击得手,猛觉兵器嘶风之声,追袭右胁。疾如陀螺般一旋身,倒纵出三丈之外,堪堪躲过了马求成点向眉心的银枪,不待仅余的三人稍事修歇,晃身挺剑疾扑而至,三人但见红光一轮,疾闪而至。马求成嘿嘿狞笑横枪一挑,斜身反抽,抖枪洒出一轮枪花,但那凌重九的剑式实在变幻莫测,惊奇叠现,与三样兵器一息间交了十几次,突然人影无踪,银枪走空,那马求成尚未缓过神来,但闻嘶嘶数声,连城、柯继一人伤肋,一人被勾下一幅衣袂而划伤左臂,与此同时紧接着一声惨叫,马求成突然喉结一凉,直觉颈项痛入骨髓,手中引枪依然啸嘶着飞出三丈开外,人却普通跪地,双手捂着喉结,鲜血透过指缝汩汩渗出,痛极欲吼,但嘴里却只能发出咯咯的怪响,眼里渐渐失去了光彩,倏忽但觉天在变暗,渐渐地变暗,他矮小的身躯蜷缩在红雪上,双腿不停地蹬踹着雪地,寒冷、抽搐、渐渐的不能感觉到自己躺在冰冷的雪地上……

  这刻凌重九故作轻松地收剑背上,冲着执剑愣在当地的柯继、连城二人,说道:“我凌重九本是不行杀戮之人,今日全是尔等威逼所至,我不想赶尽杀绝,你们应该很清楚,你们不是我的对手,戴上你们的首领仇远、上官绝烟走吧,不要让我再看到你!”言罢再未看他们一眼,迳自向那群骑士行去。柯继、连城二人望定他的背影,冷冷地注视了片刻,一句话也再未讲,背起地上重伤的仇远、上官绝烟二人,挟剑踏雪远去。

  杀戮停歇了,但雪仍未稍霁,挦绵扯絮般飞舞的‘梨花’,渐渐地将地上的殷红消浸掉,但那斑驳刺眼的对比依然清楚地昭示着所发生的一切,又似从未发生任何事一般。甚至那渐渐成了雪人的尸体也溶入了茫茫的雪域之中,十丈雪地里陷入了沉静,那群骑士震惊了。

  凌重九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不想杀人,这也是他之所以用木剑的原因,但命运却逼着他大开杀戒,也唯有如此,自己毒入筋骨的致命弱点才能掩饰无遗,才能震慑住那群神秘的骑士。事实上,他做到了。这刻,那群骑士中那个身负强弓的飘髯中年人,向众骑的首领低低地道:“右贤王,此人在这么段的时间竟然能杀了四名高手,显然功力惊人,不可硬拼。”

  首领闻言暗自愕了一会,道:“怎么,难道‘天狼箭绝’的三支神箭也不行么?”

  中年人没有把握地摇了摇头,伏在此人耳边说了几句。正在这时,凌重九手剑背上,遥遥行来,望空一揖,飘然出尘地道:“区区凌重九,不知几位怎么称呼?”

  首领见他走来,与他目光一触,仓惶惊骇中突然警戒地按在剑上,一直看到凌重九倏然驻足行礼,不禁暗暗松了口气,故作镇定地在马上还礼,道:“原来阁下就是名震天下的‘太微神剑’,今日一见,果然超然世表,‘太微剑法’更是沛然莫御。在下乃是代国右贤王拓拔六修,方才不揣冒昧有意相助,看来倒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实在是唐突凌大侠了。”

  凌重九心中冷哼,此人明明早已知道自己身份,却还惺惺作态,但也没有想到此人就是代国的大公子兼右贤王六修,六修的话说得圆转,鬼才相信他方才是为了帮助凌重九。凌重九当然不会拆穿六修的谎言,因为他要的正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当下他故作感激地一抱拳,朗声说道:“原来是代国右贤王殿下,失敬失敬,在下区区一介江湖草莽,实在不足劳动王爷大驾,方才的事在下心领了……”一言及此,他扫了众人一眼,道:“王爷你们这是……”

  六修轻“哦”一声,故作恍然地道:“如今晋、代两国正在交战,本王是奉命归国……”一言及此,他蜂目中倏然掠过一丝冷湛的寒芒,向左首背束长剑、强弓的两人使了眼色,接着挥了挥马鞭,故意提高了声音,操着一口晋国话吩咐道:“王先生、拓拔玮,你们两个先领十人先行一步,我这就跟上。”

  左首束剑的两人向六修微微点了点头,恭声应命,当下齐齐旋缰驳马,挥鞭向身后诸人喝了一声,早有十名骑士轰然驳马,打了声胡哨,迳随着那二人夹马向西,驰入了茫茫的风雪之中。凌重九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淡笑,那帮人的举止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们快马此去,必是追杀连城、柯继与仇远、上官绝烟四人,以他们的累累重伤之身,绝难逃过那‘天狼箭绝’与拓拔玮两个高手与十名武士的毒手,这也是他之所以放走他们四人的原因。但无论如何,他们是因自己而死,杀之亦属无奈。

  他微仰面,倾口吐了道白气,这刻正迎见六修率着诸人下马行来,六修行到切近,与凌重相互见礼,话间问他欲往何处,凌重九一笑置之,并不多说。最后那六修看凌重九似有不耐,刚才见过他的厉害,急忙知趣地上马告辞,提马抖缰北上了。拓拔六修走后,凌重九突然脸色惨变,原来的那份和缓自任之色陡地殷红,继而惨白,他几次张口欲呕,但不知为何却强忍着咽了下去,口角渗出了一串血滴,显然伤得很重。旁边穷困冻馁的少年这时早被场中的巨变吓呆。

  凌重九强提真气,稍时方有好转,倾口仰天吁了口气,这时纵目四览,但见天色已然过了午牌,白雪大团大团地朝下落,呼啸的朔风之声,如同战场上的金戈铁马,铿锵惊鸣。地上的血迹已经全部褪色,而那几具尸体也渐渐变成了凸起的雪堆。

  凌重九束好黝木长剑,缓缓行到了少年身前,少年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他。

  凌重九捋髯和蔼地蹲下身,轻轻地拂去少年身上的浮雪,道:“孩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刚才为什么不逃?”

  少年上下牙床直打颤,诚惶诚恐地回道:“刚才我要是一动,那些人一定会先杀了我……”

  凌重九觑然一惊,神情一庄地上下打量这个奇怪的少年,正色地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么?”

  少年虽然理直气壮,但闻听此言也不禁一凛,道:“但……但你要是想杀我,第一眼见到我时就很容易了,而且……而且你的剑已经收起来了,你还受了伤,那个叫六修的还可能回来……”

  凌重九微微一震,眼中又一次露出讶异之光,脸上掠过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异常的神色,但也是一闪而逝。正在此时,北面的雪雾中突然马蹄声起,朦胧之中遥遥见四匹骏骑破风折回。那凌重九心中暗暗冷笑,急忙拭去嘴边血迹,转身望去,那四匹健骑上的骑士已甩镫下马,却正是那六修的四名剑客。凌重九早料到对六修会有此一着,但他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个少年竟然也料到此事。

  四名剑客行到近前,抱拳揖道:“凌大侠,我们王爷方才走得匆忙,走后忽然觉得与凌大侠失之交臂,未免冷落了天下的高人,所以特命属下四人前来,约凌大侠三个月后到代国国都一行,恭领请益,未知凌大侠意下如何?”

  四名剑客的话说得不谓不恭,但说话间,几双眼睛不停地在凌重九身上审视,但发现他精神攫烁,没有丝毫的疲惫之态,当下相互看了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很显然,他们此番折回,完全是为了探听虚实,若是发现凌重九方才的平和之色是装出来的,立刻便会发出信号招回其余剑客,一涌而上将凌重九擒了——但他们还是太低估凌重九了。

  凌重九神情傲岸地仰天一笑,道:“贵国右贤王实在太客气了,但我凌重九北走胡,南走越,向来任侠江湖,纵横无忌,难免不谙宫庭礼节,不习惯受人约束,还请几位转告王爷,就说他的好意我凌某心领了!”

  四人此来本就不是为了请他,这只不过是个借口。如今既然已经证实了凌重九并无大伤,不敢过多耽搁,说了几句客气话,抱拳告辞,一起飞身上马,抖缰消失在了茫茫白雪连天之中。这次他们是真的走了,凌重九的一颗悬虚的心也终于落到实地,张口哇地连吐几口鲜血,陡然自袖筒中伸出了左手,但见当日他逼在少海与神门二穴之间的伤势,由赤如朱砂变得紫黑如墨,而且已经上升到了通里穴,看起来令人怵目惊心。

  少年哪里见过如此场面,早吓得面色青紫,四肢抽搐,瞪大了眼睛。在方才的决斗中,凌重九一直没有露出这只手臂,否则的话,那拓拔六修也不用费事地让人探测他的伤势了。凌重九似乎也未想到这蜮毒竟然如此厉害,神意惊遽地猛然沁出一身冷汗,暗自愕了一会,突然脸色一坚,似是下了重大的决定,猛地回头望着秀焉,道:“孩子,告诉伯伯,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被凌重九那亲切和蔼的长者模样以及那一句“伯伯”,暖到了心底,但他似乎依然未能从恐惧之中醒来,骇然地瞪着他那只手臂,悚然地道:“伯伯,你……你伤得很重,我现在就带你去五十里秀吧?”

  “五十里秀?”

  少年仰着小脸,道:“对啊,我叫焉,因为没有姓,又住在五十里秀,你叫我秀焉好了。”

  “秀焉?”凌重九心中一动,说道:“好雅致的名字,好聪明的孩子,告诉我,这么冷的天气你在此干什么?”

  说到此时,秀焉又不禁神情一黯,简单地说了自己的事,凌重九愈听愈奇,但这孩子年纪虽少,但神态磊落,口气纯诚,教人一听便非深信不可。凌重九却神情猛然大震,突然仰天放声大笑,这个在江湖纵横半生的英雄,今日陡然见到这个少年,见他智慧过人,意志坚定,小小年纪却散发着惊世的气魄,顿时万般咸觉,齐袭心头——这不正是他要找的那柄名剑么!

  秀焉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不解地望着这个和蔼长者。

  凌重九突然歇声,望着秀焉道:“孩子,告诉伯伯能不能带我到你的家中休息几日?”

  秀焉顿时高兴地不停颔首,道:“能能,我家就在前面,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凌重九点了点头,突然从背上抽出那柄黝木长剑,在小秀焉惊骇之中,长剑嘶空,但见红光突然迸现,那凌重九啊地一声,再看凌重九,竟然活生生地将那紫黑的左臂自通里穴之上一剑斩下,顿时血肉横飞,溅了一地。点点片片扑在雪上,艳如红梅,直惊得秀焉啊地一声。仅此功夫,凌重九用尽力气,点了臂上几穴,普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所有的事发生得是那么突然,那么出人意料,少年惊呆了。但他却清楚得很,凌重九断臂救命,刻不容缓。但他活到现在,第一次见到流血杀人,难免惊得六神无主,这刻见凌重九面色惨白,四肢抽搐地倒在雪中,精神恍惚,眼睛却笑着望着自己,颤抖着嘴唇。

  秀焉脸上升起一丝悲壮之色,心头一震,他被着凌重九的气魄震惊了。但陡然见到这么多人有死有伤,内心感到一阵难忍的痛苦,良久,悚然惊醒地急忙踉跄跑来,扶起了他,但见他臂上血已凝冰,嘴角痛得咬出了鲜血,滴在衣襟边留下了一道殷红的血迹。

  秀焉大叫数声,但凌重九实在痛心裂肺,冷汗湛湛,双目尽赤,嘴唇只能颤抖,半晌方哺喃道:“孩子,扶……我回去,说些事来,不……不要停……”

  秀焉沉重地点了点头,当下将那柄黝木长剑暂时埋起,急忙扶起了凌重九,眼中泪光潸然,黯然凄切之中,突然泛出一片坚毅之色,道:“凌……伯伯,我这就带你回五十里秀的乞郢,找人给你治疗……”说着,他扶着沉重的凌重九,蹒跚迳向北走,但凌重九实在很沉重,直累得他气喘吁吁,一面断断续续地说了方才遇到怪物的事转移老人的痛苦,凌重九闻言,精神猛然一震,哺喃地道:“孩子,那……那东西叫媪,极喜食人脑髓,而且……而且它们能预知血腥,出没之地不出一日必有杀戮,待杀戮过后,复耸身钻出地面食死者的脑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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