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庾谨之察言观色,面色沉寒如故地仰天碟碟怪笑,道:“身穿罗绮,食用膏粱,出乘舆马,入押金资,乃天下芸芸众生毕生所求,难得赵王晌识,只要凌兄点头,荣华富贵即在眼前,唾身可得,凌兄又何必与我汉国为敌,遁迹江湖,如累累丧家之犬呢!”

  凌重九冷冷地不屑一顾,慨然叹道:“巍巍荡荡,惟天为大,惟天朝则之。一来我乃晋国人,也不能虚与委蛇,以身侍匈奴豺狼;二来石勒要的恐怕只是玉龙而已。区区如何行止,不劳尊兄神色。倒是阁下,想不到名誉江湖的幻剑庾谨之不但偷袭的功夫天下绝伦,就连求人的功夫也不一般啊!”

  庾谨之闻言脸色倏然一沉,强抑怒火缓缓地道:“凌重九,我劝你并非是怕你,纵然你在江南名闻闾巷,侠义倾城,但如今你身在汉国,你有何能耐与我赵王百万之师作对。而且……”庾谨之嘿然冷笑一声接着又道:“昨日阁下经过一片枫林时是否觉着有什么不对?”

  凌重九不明白他何以突然有此一言,但转念一想,昨日巳时他们确是穿过一片灵枫,而且……他突然心头一震,脸色泛灰,惊惶莫名,这刻想起来确有可疑,当日他们入林后,刘浚还故意在那里停歇了一会儿,感觉中似是鼻中闻到一丝淡淡的异香,当时还以为是什么花香呢,如今经庾谨之一提,竦然一惊。

  庾谨之得意地连声冷笑,道:“春秋晋献公二年春,身在郑国的周惠王的一匹玉马变幻为蜮,以气射人,靡者皆死。蜮毒奇毒无比,天下无双,但并非无色无嗅,他色呈丹朱,味如幽兰,所以在丹枫林中下毒乃是上上之选。”

  凌重九脸上掠过诧异之色,庾谨之冷笑道:“凌大侠已经中了在下的蜮毒,蜮可以气息射人,距人十丈射人之身影。这是一种霸道无比,歹毒狠辣的毒气,举凡被射之人,没我独门灵药,十日内百脉内焚,外表看来完好无损,内脏却溶为一团,惨啸而死。阁下适才中了我一掌而运功疗伤,你已运了内息,若是所言不错的话,凌大侠绝难活过七日了!”

  凌重九闻言心头突地一震,忙运气一试,忽觉带、冲、任、督四脉痛如火焚蛇噬,五脏翻腾,不觉面色微变。想不道时隔千载,幻剑庾谨之竟懂得御蜮之术。凌重九略一思忖,依然沉定地道:“原来幻剑庾谨之还有第三绝,只不知阁下剑法究竟排名几何?”

  那庾谨之心中怒极道:“凌重九……”哪知他一言未讫,凌重九突然“唰!”地从地上抽出了那柄黝木长剑,身形化为一道清影,虹射而至,疾向西边的庾谨之和虎门二杰掠来,同时手中长剑流转,快逾闪电,分光承影,化为无数,片刻间一团乌光,卷袭而至。那三人同是一惊。庾谨之陡然大喝一声,如迅雷忽发,掌影如山,左倾身形,左掌微推,发出一股凌厉的掌力,右手同时竖掌猛劈过去。其余二人也是挥剑相迎。哪知凌重九身形尚未着地,竟突然将手中玉龙疾如闪电般甩至西边的乱冈,同时身形藉那冲力陡地一个旋身,凌空折回反冲,妙到毫巅地剑剑相承,寻瑕蹈隙地一剑二分倏然疾刺身后的谷风与东门霜二人,其身形之轻灵巧快,曼妙惊人,远非常人能及。

  庾谨之没想到凌重九竟舍得将玉龙子甩弃,而谷风与东门霜二人也未想到他的轻功如此超凡脱俗,心道纵然你剑法超绝,但奈何身中奇毒,绝难提聚真气。不意此刻的凌重九尚有一博之力,此剑虽无神钦鬼伏之力,却也长剑流转,越来越快,片刻间化成一团杀气,卷袭而上。谷风与东门霜二人惊惶之下,长剑未及一举,凌重九的黝木长剑已然避之不及,耳中但闻“嗤!嗤!”两声,再看场中,东门霜右手长剑坠地,鲜血长流,拇指已然断为两截,恐怕此生再难握剑。而谷风喉间“嗤”地一声,接着“砰”地一蓬血雾陡然暴现,疾喷而出,手中长剑愈加鸣得惊人心魄,他左手捂着喉间,“咕通”一声跪到地上,长剑倏地失去了惊鸣与光彩,“锵”地一声坠落尘埃。而一剑将谷风与东门霜分开的凌重九,身形疾掠至刘浚和庄怀义二人东首。

  谷风死了,东门霜重伤,庾谨之和虎门二杰随那玉龙急急向巨石后隐去,所有的一切俱在展瞬间发生。惊变发生得是如此之快,如此的骇人,以至武功低微的刘浚手下和那班青衣刀客俱惊在当地,丝毫无插手的余地。一击得手的凌重九真气已尽,再也提不起半分内力,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眼下只等刘浚和庄怀义二人向他进攻,好借重他们的力量跌落东边崖下滚滚的峪溪,这样一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二人果然出手了,这么好的机会换了谁都不会放弃,对方的破绽和将绝的真气,造成了绝好的时机。刘浚远比庄怀义快得多,奋然大叱一声,身形疾如御风,轰然推出一掌,不偏不倚正击在凌重九腹肋间。刘浚出的是掌而不是出剑,因为现在杀凌重九应是易如反掌,但他不能杀他,因为事关玉龙子和玉龙子的秘密,天下能参透其中原委的人不足一掌之数,而凌重九必是其中之一。这也是凌重九意料之中的事。所以他绝对不能放弃这唯一的机会。凌重九闷哼一声,身形不稳,踉跄疾退了大半丈。略一停顿,一声清啸,强运气海中最后一丝真气,藉着这股被击的力道弹足后掠,身形盘空而起,在刘浚诸人的惊叫声中,如陨石一般飞跌崖下……

  滔滔不绝的峪溪在凄风中滚滚东去,崖际再也不闻一丝金铁交鸣之声,凄风瑟瑟的山道只剩下斑斑的血迹,累累的尸体和那群被一路利用而惊颤在当地的武士。惊急的刘浚诸人掠到崖边俯身下瞰,但见谷底阴沉晦迷,滔滔的峪溪之上轻罩着一层淡淡的雾霭,晦惑之中不见一丝人影,这时西去寻找玉龙的庾谨之和虎门二杰气急败坏地掠了回来。他们已经看到了这边发生的一切,但却并未寻得玉龙子。

  刘浚看他的神色,急忙问道:“庾先生,玉龙子呢?”

  庾谨之怒极地一掌将身旁一块大石拍裂,目射寒光,狠狠地道:“玉龙子被那老匹夫丢到了西边一岭下,想不到中了我的蜮毒还有如此功力,还让他侥幸逃出生天,真是可恨!”

  刘浚望了悬崖下的滚滚巨流一眼,转身攘臂接道:“凌重九跌下峪溪未必能活,况且他还中了庾先生的蜮毒,我们还是快些绕到西边岭下去寻玉龙子为务……”

  庾谨之看了刘浚,不以为然地道:“那凌重九也未必会死,今日擒不到他,他日必为大患。他的兄弟‘紫微神剑’冯万乘和‘天市神剑’傅怀远都是剑法超绝,他们在江湖上被称为‘三垣神剑’,足见其他两人也厉害得很,我们必须找到他!”

  刘浚闻言无语,微忖片刻道:“这样好了,我和庄怀义去寻玉龙,庾先生和虎门二杰去寻凌重九。完成之后,我们到赵王的封地襄国会合,如何?”

  庾谨之面目阴沉,脸泛恨意,冷冷一笑道:“阁下果然好主意,但你寻得玉龙还会到我主上的封地么,恐怕早回平阳向皇上邀功去了!”

  刘浚也自脸色倏地一沉,怒道:“庾先生,你我都为汉国出力,你不信我?”

  庾谨之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阴骛诡猾地道:“当日我主上赵王和皇上攻洛阳时有言在先,克下洛阳皇上保我主上得竺法兰的四部妙典,自己得玉龙子。但洛阳城破,竺法兰的四部妙典没找到,皇上的诺言无法实现,如今我主上定下妙计得了玉龙,阁下怎能说要就要?”

  刘浚还要发作,旁边的庄怀义忙拉了拉他的后襟。刘浚微微一怔,旋即收了怒容,语气一缓道:“你我尽在此地口舌,绝非明智,若是我们去晚了,玉龙为外人所得,岂不徒劳无益。我们一起先寻玉龙,后搜凌重九如何?”

  庾谨之也缓了一缓道:“眼下也只好如此,待我们擒了凌重九,再计较玉龙之事。”

  刘浚颔首道:“如此甚好!”

  当下,庾谨之和刘浚二人分别传令手下收拾刀剑,一时之间,赵王的人和汉皇的人纷纷将崖上尸体滚落崖下,匆匆西向而去……

  ※※※

  远山含淡,近水滔滔。

  滚滚东去的大峪溪敞开心胸,倾情迎合着霏霏的细雨,一如那浴风瑟瑟的萎黄的荠草,轻轻地触摸着它们,倾听着他们,和那突然从天而降,跌入她怀抱的不速之客——凌重九。

  他的伤有多重,能否逃出生天,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砰然的一袭入水的巨撞,冲得他头昏脑账,七浑八素,蒙然不知人生何世。滚滚的大峪溪如卷打一枚秋叶一样,将他翻卷浮沉,拖拽旋转。什么是昏昏噩噩,什么是虽波逐流。也许当一个人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掌控时会清晰地感觉到身不由己的可怕,一如人在睡梦中坠入无底旋涡的梦魇,浮沉,窒息……

  他几乎选择了放弃,其实他基本上没有什么选择。但突然窜如腹中的溪水呛得他竟然神情为之一清。

  “我不能死,否则天下之大,再也不会有人知道玉龙子的秘密。而且,还有那下落不明的名剑……凌重九!凌重九!”他拼命地喊着自己的名字,强运了一丝的内息经会阴穴入督脉,经大椎直冲十二正经中的手三阳和足三阳六条经脉。倏然间他的手脚动了动,他奋力地向暗左近的岸边攀游,但他实在是体乏无力,游了半晌只靠近了五尺,但他没有放弃。突然溪流微折,一股反弹而至的冲力将他砰地一下抵到靠岸处,也激得他精神一振,他借势拼命地向岸上划去。终于,他做到了,他一掌攀住了岸边的一块大石的棱角……

  天下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命运的掌控下运转不息,不管你是诸侯还是天子,剑客还是杀手。而且能促使它运转的往往是几件东西或是几件事,譬如玉龙子,又譬如竺法兰的四部佛家妙典。为了它们,汉国国君刘渊不惜兴雄兵百万攻克晋都洛阳,而成国李氏、凉国张氏,代国的六修,幽燕的慕容氏、宇文氏和段氏都有剑客闻风而至。但结果是刘渊克下了洛阳,俘获了晋怀帝,几乎灭了整个晋国,但结果玉龙子也未找到,甚至连竺法兰的一部经书也未见到,更遑论其他诸国的剑客了。

  气急败坏的刘渊一怒之下,下令紧闭城东建春、东阳、清明三门,城西广阳、西明、阊阖三门,城南开阳、平昌、宣阳、建阳四门和城北的大夏、广莫二门,屠城戮民。凡在街头遇到汉国以外之人,一律格杀勿论,然后再剥光尸体搜索玉龙子和经书,格杀令一直有效直至找到两者为止。屠城之令一下,一时洛阳城内哀鸿遍地,尸横如山,街道之上冷冷清清,静得令人发毛。城内臭味熏天,焚烧尸体的烟雾弥漫之中,不时晃动着一群手执火把和利刃的朦胧的身影。

  破城第四日,刘浚和庾谨之同时在白马寺的一座佛龛之下找到了凌重九的那柄黝木长剑,刘渊方解除屠城令,但为了不引起其他诸国剑客的注意、防止他们向外传递消息,封城之令依然不解。当下刘渊问及有何妙策寻得玉龙,赵王石勒方献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他断定那柄剑的主人凌重九尚匿于白马寺内,而且玉龙子和经书必在他的手中。但汉国剑客又不能立刻入寺搜捕,毕竟太微神剑凌重九武功高绝,在不知谁是凌重九的情况下冒然入寺,必然打草惊蛇,惊乱之下以凌重九武功逃出寺外简直易如反掌。若一个不留神真个让他逃出白马寺,则以洛阳之宏大,建筑之浩繁,再擒他简直如痴人说梦。

  所以石勒先派了虎门二杰、庾谨之和四名假扮的晋国人混入寺中,第五日声言得到消息,白马寺中收留了晋国人,大逆不道,入寺擒了那四名自己人假扮的晋人。接着又以寺中收留叛贼为名,寺中之人除住持方丈道弘禅师被削首示众以外,其余诸人无论僧俗,一概铁链缚手发配赵北戎边筑城,来个明为发配,暗寻玉龙……

  ※※※

  天,愈来愈暗。

  雨,越下越大。

  栖身在霏霏的淫雨中瑟摇的野草,此刻再也不堪那白雨化珠万箭齐发的威压,纷纷惊摄地拜伏于地。突然天际一道电掣红绡耀亮了整个山川,一串惊天动地的巨雷如当头棒喝,将凌重九从昏沉的思索中重又拖到了江边。水流滔滔,创痛依旧,无情的江流肆虐地撩拨着他酸痛的脚踝……

  创痛与惊雷令他神情一清,他奋力地攀上河岸,不经意的抬头间,赫然看到一个朦胧的影子。沿岸上溯六、七丈,赫然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剑,那柄随他坠崖时直插入地的黝木长剑。看到它,凌重九心中一阵莫名的激动,他跑过去“嗤!”地一声将其拔出。如执手一位阔别多年的老友一般,右手剑指从它剑柄沿那剑身一直拭到蚴黑的剑尖。凝视着她,他似乎看到了那柄他苦苦寻了半生的名剑——一位可以削平天下的治世良才。

  “今日我得不死,上天又预我将寻得名剑,我绝不能就此放弃……”一念及此,他顿时精神一振,收好长剑,徐徐忖道:“以庾谨之老贼深遽的心计与思谋,不久他们即会寻到此处,我须得快些找个安全的地方疗伤……”他低喃自语,同时心中快速地思忖着应对之法。但常言道“危巢之下岂有完卵”,这刻恐怕汉国的百余名剑客和刀客早绕下了峪溪,正封了出口四处搜捕自己也说不定。忖量至此,心中突然一亮。当下不再滞留,加快了脚步绕着峪谷内流览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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