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起宁清棠就一直分不清自己是谁,有时是落剑峰的小徒弟,整日说自己把师尊惹生气了,变着法闹,非要逼师尊出来见他。
有时是魔尊宁刹,动不动就打碎宗门结界,在宗门外叫骂,口口声声找辞渊寻仇。
还有时是凡间界的宁家大小姐,穿着一身红裙满宗门乱跑,逢人就问你看见我的大冰块了吗,他说给我买桂花糕怎么还没回来……
无论是何身份,总有人轮流跟着他,陆风玄还下令整个宗门都陪着他疯,小心的哄着他,他说他是谁,那便当他是谁去哄。
就这样过了一年,某日轮到宣尘跟着他,一大早就见他穿着辞渊的衣服,白衣白发神情冷漠,冷冰冰的询问道:“宣尘,今日.你小师弟可有认真背心法?”
宣尘愣愣的盯着他看了许久,有些失神的试探着叫了他一声,“师尊?”
宁清棠眉头微皱,“让你照看小师弟,忙碌到连师尊都不认识了?”
“弟子不敢。”宣尘恭敬行礼,心知他这是把他自己当成了辞渊,心疼不已,却也什么都帮不了,只能认他做师尊耐心哄着。
无论小师弟把他自己当做是谁,都好过清醒着面对师尊不在的现实。
疯点也好,也好……
一百年后。
修真界灵气充裕,天骄辈出,又是归元宗十年一次的弟子选拔,新弟子入门,分到主峰的弟子远远便看到白衣白发的美人迎面走来,看着那倾城绝色之貌有些呆了,甚至都能闻到美人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被带队的师兄按着才想起来行礼。
“拜见剑尊。”
师兄们都叫那美人剑尊,小弟子等美人走过去才不解的问道:“师兄,剑尊不是百年前救世坐化了吗?怎么都叫刚才那位……唔!”
几个师兄慌忙捂住他的嘴,“说不得,此事万万说不得,若是被旁人听到,可是要逐出宗门的。”
“为什么啊?”小弟子一脸迷茫,“此事不是六界皆知吗?”
“是六界皆知,但在归元宗说不得,尤其是在刚才那位前辈面前,那是剑尊的道侣。”
“是那位修魔的神族?”小弟子愣住了。
辞渊剑尊杀妻证道却是为了救妻,成了一段佳话广为流传,可那佳话中未曾有半句关于那位爱妻后来如何的只言片语,后世只知他飞升被打断,成了半神之躯,不老不死,却再也不能飞升成神了。
“正是。”师兄们提起此事都颇为惋惜,“本该尊称前辈魔尊,可前辈受不住剑尊离世的打击,已是疯了百年,始终认为他自己就是剑尊,宗主有令,任何人不得反驳此事,只当他真的是剑尊。”
他们自以为说的小声,可以宁清棠的修为就算走过去了又怎么可能听不到,跟着他的宣尘撑起隔音结界才挡住声音,却被宁清棠停下脚步质问,“又有何事瞒着为师?可是你小师弟又惹祸了?”
“新入门的小弟子胡言乱语,弟子怕他们吵到师尊。”宣尘解释一句,很快又转移话题,“师尊,各宗都已到齐,只等师尊论道点悟了。”
“走吧。”宁清棠不再多说,带着他上了主峰。
这些年不止觉得自己是辞渊,宁清棠也彻底活成了辞渊的模样,辞渊要主持论道大会,他便也学会了,从前最讨厌正道一堆大道理的大魔头,如今甚至能真的和辞渊一样与人论道,点化后辈。
他坐在高位面无表情的讲着道心弥坚心境澄明,栩音在下方看着,心中颇为不是滋味,忍不住与一旁的淮玉传音,“清棠还是整日没一刻清醒吗?”
淮玉摇摇头,“这样挺好的,小师弟若是清醒了,那就不只是疯,只怕是要寻死了,我与大师兄也不求他别的,只求他好好活着。”
栩音叹了口气,没再多问,只留下了许多宁清棠爱喝的灵茶,让淮玉等宁清棠喝没了再找她要,她会派人送来。
淮玉找到宁清棠时,他正在对着镜子束发,从前不会的事,如今做的无比熟练,手边还放着心法和不少古籍,已经被翻阅的有些泛黄。
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是和辞渊一般无二。
“淮玉,何事?”
宁清棠从镜子里看过来,淮玉立刻把灵茶递过去,“师尊,这是栩音给小师弟的。”
“嗯。”宁清棠应了一声,收起灵茶起身走向旁边的丹炉,仔细看了看才叫他过来,“丹药快出炉了,你小心看着,今日.你小师弟想吃桂花糕,本座先去给他做。”
淮玉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丹炉里已经成形的高品丹药,摇摇头长叹一声。
炼丹也学的这么好了,小师弟啊,师姐倒是宁愿你还像从前那样整日玩乐,除了修炼什么都不会。
宁清棠不仅会了控火炼丹,连桂花糕也做得熟练极了,很快便拿着刚出炉的桂花糕进了寝殿,淮玉赶紧跟上,一刻也不敢让他离开自己视线。
“清棠,起来吃桂花糕了,我喂你。”
淮玉眼看他抱着他自己那具被辞渊藏起来的尸身,说着是喂尸身吃,其实每一口都是他自己在咬,自己喂自己,口中说的话却是辞渊常说的,“慢些吃,别噎着。”
这一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他整日把这尸身当做他自己,做着辞渊平日宠他的事,即便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一幕,淮玉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师尊!”颜祁从殿外跑进来,依旧是七八岁的少年模样,身后还跟着宣尘,跑到辞渊面前也不行礼,直接把厚厚的一本门规往地上一扔,“门规我背会了,你考吧。”
宁清棠微微颔首,“从头背一遍。”
颜祁站在那快速背着门规,偶尔会被宁清棠出声打断,指出哪句背错了。
这一幕看得宣尘和淮玉皆是沉默不语。
当年宁清棠去执法堂背门规,第一条都不会背,如今却字字句句牢记于心,怎能不让人唏嘘。
离了辞渊,他什么都会了,彻底把自己活成了辞渊的模样,却是这般疯疯癫癫的等了一百年,也未曾等回辞渊。
颜祁背错了太多处,被宁清棠罚了跪香,让宣尘看着,淮玉本来是要留下继续守着他,却被宁清棠赶了出去。
“退下吧,你小师弟累了,该歇息了。”
看他抱着他自己的尸身躺在榻上,淮玉才放心的退出去,这些年都是如此,一旦他抱着尸身睡下,那就不会再乱跑了。
“清棠……”
床榻之上,宁清棠紧紧抱着自己的尸身,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靠在一处,一个熟睡一般闭着眼,一个满目深情,轻声呢喃着吻上没有一丝温度的侧脸,“清棠,我的清棠……”
寂静的夜里,温柔缠绵的呢喃一声接着一声。
“清棠,我心悦你……”
“清棠好美……”
“清棠,我的清棠好香……”
每一声都是辞渊以往最爱贴在他耳边说的话,一样的深情,一样的温柔,就这样不断重复。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声声的清棠倏然停住,殿内安静许久后,响起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辞渊……”
“辞渊,我知错了,你能不能……回来看看我……”
床榻之上,白衣白发的人抱着自己的尸身,泪流了满脸。
又是一百年过去,宁清棠依旧每日做着辞渊会做的事,半神之身不老不死,也有修为护体,却开始缠绵病榻,畏寒咳嗽,时不时就要吐血。
淮玉是医者,又怎会看不出他这是心病,这下谁都知道他其实不是疯,只是在装疯骗他自己罢了。
但也无人说破,依旧陪着他疯,日日叫他师尊,陪他骗他自己。
可宁清棠自己装不下去了,不过才两百年他便再也受不住了,根本无法想象辞渊在寻他的三百余年里到底是如何渡过的,他也走了辞渊的老路,开始寻找起死回生之法。
炼丹画咒,钻研招魂阵法,甚至想要放干他自己的血,去试试神族的血能否炼成起死回生的法器。
本就整日病秧秧的,身体哪经得住这么折腾,又一回发现他割腕放血,宣尘又心疼又气,忍不住厉声呵斥了一句,“宁清棠!你非要折腾死你自己才罢休么!你若死了,师尊回来了又该如何承受!”
宁清棠由着他按住自己手腕上的伤口,满脸泪痕却还在笑,“那他何时回来?他怎么不回来教训我,怎么不回来罚我啊……”
平日里谁舍得凶他半句,方才那些话宣尘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说出口的,如今被他这么一问,哪里答得上来,沉默许久才声音颤抖的哄他,“小师弟,你再等等,师尊放不下你,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他不想见我。”宁清棠泪眼朦胧的仰头看他,“大师兄,辞渊生气了,他气我执意飞升抛下他,所以也让我尝尝被抛下是什么滋味,他从来不真的跟我生气的,只这一回,我……我知错了,我哄他,怎么哄都愿意……”
宁清棠死死拉住他的衣袖,哭着求他,“你跟辞渊说,让他回来看看我,看我一眼好不好,我真的知错了,真的……”
“小师弟……”
崩溃到胡言乱语的人吐了一口血晕倒在自己怀里,那副身子轻的风一吹就要散了似的,宣尘拧眉想要叫淮玉过来看看,未曾开口耳边便响起闻澈的传音。
“师叔,不知是何原因,与凡间界的界壁封锁几百年,突然自己开了,凡间界好像不太对,像是……有凡人在吸收灵气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