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清棠想过自己一辈子也出不去这往生壁,他也没想要活着走出去,但他没想到的是,临死前竟然还能弥补持续了三百多年的遗憾。
他可以在这里做他的宁家大小姐,不是宁清棠,不是宁刹,就是爹爹娘亲的宝贝女儿,辞渊眼中那个娇气又任性的小姑娘。
年幼时他无比痛恨自己不能恢复男儿身,可今时今日,他却是打心底的庆幸,庆幸自己还可以再穿着女子衣裙,做他无忧无虑的宁家大小姐。
什么幻境什么往生壁,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他只想今朝有酒今朝醉,最好是一辈子都这样过,哪怕是骗自己也好,死在这里也无所谓,甚至是他的幸运。
自那日起,宁父宁母就发现他转了性,不再整日嚷着做回男子,而是会开始认真学习女红,教刺绣的绣娘他也不捉弄了,茵儿每日变着花样给他的梳的头发他也不嫌花里胡哨了,甚至还会自己去选漂亮衣裙,终于有了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唯一还能看出本性的时候就是和辞渊待在一起。
花香氤氲的荷花池边,一身红裙的美人动作熟练的搭弓引箭,露出一截白到发光的手腕,仰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空中飞过的鸟雀。
“咻!”
手起,箭射,破空声还未落下,后花园内便响起一身欢呼,“中了!我射中了!”
茵儿小跑着捡回身上穿着羽箭的麻雀,脸上的表情比他还激动兴奋,“小姐好厉害!”
“那当然了,你家小姐做什么不厉害。”宁清棠傲娇的昂着头,伸出手一把将她抱住,两人就这么抱在一起庆祝。
旁边的辞渊原本微微上扬的嘴角默默落了下去,盯着他抱茵儿的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虽说茵儿忠心护主,两人也是从小一起长大,但……但也不能这么抱啊,都要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了,是抱上瘾了还是怎么的,这都抱多久了。
某人醋坛子翻得扶都扶不起来,若无其事的过去强行挤到两人中间,装模作样的看了看那只麻雀,“确实进步了不少,正中后心,刚好明日我休沐,清棠要不要去郊外学学骑马,在马背上射箭也十分好玩。”
“骑马倒是可以学,去郊外……”宁清棠收起弓箭摇摇头,“我一个姑娘家,还是不出门了吧,爹爹和娘亲会担心的。”
明明前几日还会因为出门而兴奋不已,甚至想偷跑出去,今日就乖成了这样,毕竟是资深舔狗,辞渊自认对他还是很了解的,连他的思维方式和各种奇怪想法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
“我不是问清棠能不能出门,我是问,清棠想不想出门。”
宁清棠擦弓箭的动作顿了顿,转头疑惑的看着他,“有区别吗?”
“若清棠想出门,那便去做,剩下的交给我就好,我会护清棠安好,也会让伯父伯母同意,不说这江山国土,就是望京城内也是有不少好风景,一辈子不出门,困在这深宅大院,太过可惜,是人就会烦闷,更何况清棠性子活泼。”
辞渊接过弓箭替他擦拭干净,语气满是理所当然,“清棠只管随心所欲,开心快乐,无需顾虑其他,万事都有我。”
万事都有我。
我会护你安好。
这似曾相识的话宁清棠听过许多次,都是辞渊跟他说的,年少时凡间界那个宁可等他一辈子也非他不娶的辞渊,修真界万人敬仰的辞渊剑尊,全都说过差不多的话。
他把此时的辞渊当幻境中的一点慰藉和精神寄托,可真听到这幻象说出辞渊对他的说过的话,宁清棠根本无法再清醒理智的只当他是幻象。
既然他会死在这里,以后再也见不到辞渊,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就索性骗自己骗个彻底,把对辞渊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也全都倾注给这个幻象,就像他把对爹爹娘亲的思念在这几日尽数释放一样。
“好啊。”还未完全长开的小美人面容稚嫩青涩,眸中笑意却透着一股和年纪完全不符的魅惑勾人,“我出门不想见太多人,也不想被人知道我是谁,你给我安排好我就出去玩,我想出去。”
辞渊知道,他是把自己当幻象,所以提要求都提的肆无忌惮,骄纵得很,丝毫不考虑自己做不做得到。
可宁清棠不知道,辞渊就是喜欢看他骄纵的模样,不管是当年情窦初开,还是如今久别重逢,他最喜欢看的,就是宁清棠不用为谁妥协,开开心心的只做自己,随心所欲,无忧无虑。
他初见宁清棠时那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就是如此,所以他希望宁清棠一直如此,这世道不允许,那他便为宁清棠变了这世道。
宁清棠在弥补当年的遗憾,他又何尝不是,那时候他不够疯,做事顾全大局瞻前顾后,所以才让他的清棠受了那么多苦,与他错过了几百年。
一次次看着宁清棠国破家亡逃命绝望,他在那无尽的心疼中越发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们两人总是在错过,想要走到一起,总要有一个人是疯的。
清棠不愿,那便由他来,清棠退一步,他便往前追两步,他可以永远朝他的清棠迈步,不管清棠是在原地犹豫,还是为了什么苦衷推开他往后退,他都追得上。
“好,我去安排。”
辞渊点头应下,盯着宁清棠的眼神看似柔和,实际那深不见底的阴暗全都藏在了眼底。
为我被威胁,孤身踏入这会要命的往生壁,又要自曝神魂弃我而去,清棠,你怎么敢的……
他已经在想等时机成熟要怎么给些能让人长记性的惩罚了,宁清棠却还在把他当随便使唤的幻象,听他毫不犹豫的答应,又走过来站到他身前,伸手戳了戳他的脸,“你怎么总是这副表情,明明是你来找我玩的,你不高兴吗?”
“怎么会,清棠愿意与我玩,我自然是高兴的。”
“高兴你为什么不笑?”宁清棠用了些力气去把他的嘴角往上推,语气抱怨,“整日看着冷冰冰的,跟冰块一样,以后就叫你大冰块算了。”
辞渊心中一喜。
喜的是宁清棠分得清,分得清那感情是对他的,不管是曾经的大冰块,还是后来的辞渊剑尊,宁清棠从始至终要的都是他,只是他,不是随便一个与他一模一样,也复刻了他那些讨好和体贴的幻象。
从这几日宁清棠对他的冷淡中他便看得出,但远不及如今亲耳听到宁清棠绕了这么一大圈,就为了顺理成章的再叫他一声大冰块来的更让他欣喜。
谁说说出口的才是情意,这未曾直接宣之于口的,别别扭扭的执念,还不算对自己有情吗?
“大冰块。”
宁清棠根本不等他回答便单方面定了这个称呼,比之前几日的有意疏远,此时才算是真正的宁清棠,是那个会骄纵耍小性子提要求的宁家大小姐,“我想吃桂花糕了,我要热的,凉了就不好吃了。”
“好,我现在就去买。”
辞渊转身要去买,却被一双温热柔软的手拉住了胳膊。
宁清棠仰头看着他,明明是笑着,眸中却藏着努力压制的遗憾和悲伤,“你很快就会回来的吧?”
“大冰块,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对不对?”
这是年少时辞渊出征,他在哭喊声中没有问出的话,如今终于问出了口,宁清棠用尽所有力气才没让自己眼眶泛红,“我……我在家等你回来,我会等你的。”
辞渊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却先是疑惑的问了一句,“怎么突然这么问,我买了桂花糕自然就回来了。”
说完才回身抱住他,抱着他认真的,一字一句道:“不管清棠等不等我,我都会回来找清棠,有清棠的地方,辞渊都会在。”
他不会再失约了,一辈子有一次就够他后悔余生了,决不能再有第二次。
说去买桂花糕,辞渊带回来的却不止有刚出锅的桂花糕,还有一位头发都有些花白了的老人家,身后还跟着几个拿着许多食材和奇怪工具的下人。
“这是要做什么啊?”宁清棠咬着热乎的桂花糕,口中问的话含糊不清,就这么看着辞渊指挥他们往小厨房走。
“左右今日闲来无事,我将做桂花糕的师傅请来,学着自己做。”辞渊掏出锦帕帮他擦了擦沾着残渣的嘴角,“以后我亲手做给清棠吃。”
后来的辞渊在落剑峰,在魔界,都曾给自己做过桂花糕,出征那日也说过,回来便亲手给自己做……
宁清棠咬桂花糕的动作停住了,压下眼中的复杂情绪,乐呵呵的跟着他一起往小厨房走,“怎么学的,我也要看。”
“好,清棠在旁边监督我。”
从前都是直接吃辞渊做好的桂花糕,这是宁清棠第一次看他怎么学。
长身玉立气质不凡的俊美男人,那双修长的手放下剑,洗手作羹汤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都说君子远庖厨,他却没有丝毫的抵触,反而兴致勃勃,一边跟老师傅从头学习挑桂花,一边时不时的抬头看看自己,总是带着些高冷禁欲气质的剑眉星目,此时也柔和的不像话,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满足和欣喜。
宁清棠看着这一幕,也不自觉的勾起了嘴角,明明是开心的,心里却控制不住的有些后悔。
在修真界辞渊缠着他,锁着他,用尽手段把他留在身边,他光顾着劝辞渊不要那么疯,不要那么为了他不管不顾,却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一次辞渊那太过热烈疯狂的情意。
辞渊为他做了好多次桂花糕,他却一次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的陪着辞渊一起做过。
也不知外界过去了多少时日,辞渊知道他进了往生壁又会是什么反应。
以辞渊的疯狂程度,应该会想要砸了这往生壁找办法放自己出去吧?
不知不觉间,宁清棠突然发现,他似乎总在想辞渊,看着这幻象便满脑子都是辞渊。
装正人君子骗他的,做他师尊无条件纵容他的,锁他在床榻上没日没夜折腾他的,甚至是找上魔界当众逼婚的……
那些被他骂过无数次的,记忆中的辞渊,此时回想起来,他竟然一点也不讨厌,甚至……甚至有些后悔当时只顾着生气和骂人了。
辞渊正在跟着老师傅一起揉面团,猝不及防被他从身后抱住腰,感受着他贴到自己身上,动作都僵住了,“清棠?怎么了?”
“没什么。”宁清棠微微收紧了胳膊,把头贴在他后背上,“你学你的,不用管我。”
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了,就是突然……突然很想抱抱辞渊,如果可以,他还想亲口跟真正的辞渊说一句——
他不止不恨,他也不讨厌的,什么样的辞渊,对他做什么的辞渊他都不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