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心城元旦下的这场少见的大雪整整持续了两天。
假期结束以后, 除了因风寒高热而病倒的亡灵魔导卓尔教授请了病假，其余魔导师的法塔都按时复工了。
大雪虽然停下，但寒潮席卷了整个狮心城。
冰雪不化, 道路结冰，不仅交通网络承担了巨大压力, 市政厅及其他下辖的管理部门也经受了重大考验。
不过好在虽然雪灾严重，但这里是狮心城——帝国的心脏。
雪停以后国会紧急召开了会议, 抽调人手成立救灾抢险部门, 协调各级行政管理机关处理此次雪灾事件，很快就将狮心城的损失稳定下来。
事有轻重缓急，狮心广场中心城区是最先恢复日常生活秩序的，其次是外城，最后才是底城。
但人格及生命权从来就是国会各党派经久不衰的议题之一, 上流社会的贵族们的确有特权, 但不意味着他们有无限剥削他人的权力。
因此，虽然内城中央城区是市政总厅优先考虑的对象, 国会划拨出来的救灾人力资源也是从顶端往外一层层流向下城底层，但最基础的生活物资供应保障却不能这样一级级往下分发。
在这种时候, 食物及生存资源最匮乏的底层人民才最需要来自帝国上层的供应链倾斜扶助, 这是需要内城退让的时刻。
“狮心广场附近的日常生活及工作秩序恢复的最快，但与之对应, 内城的物资也都被委员会安排进行集中分配管理……”
这也就意味着，内城最大的集体食堂——帝国魔法学院餐厅的管理权, 被救灾委员会从魔法公会手中接管了过来。
统一管理的后果是，学院餐厅里那些味道不咋地但经过精心调配的营养餐换成了外界发放给穷苦灾民的只够饱腹的救济餐。
但这种情况也是不可避免, 法师们在背地里抱怨几句, 明面上抗议的没有几个。
毕竟以往学院在餐饮方面每年都是入不敷出。
营养餐若按实际定价, 价格根本不是那些平民法师所能承担起的。
举个例子，每天中午学院食堂给中阶课堂上的学生们提供的一小杯能帮助安抚精神震荡的蔬果汁，就需要从近五十枚红苋樱梨果中提炼出来。
而每两枚红苋樱梨果，就能让一个成年人在午饭时填饱肚子。
这是巨大的不对等，其中的差距衍生出了魔法世界最基本的道德与责任，这也是为什么魔法师需要反馈这个社会，对其他各行各业保持敬畏及距离的原因。
魔法文明的蓬勃发展，是由其他领域的资源供养起来的。
而学院餐厅能对法师们开放并设定一个亲民的价格，中间的差价也都是由帝国财政补助的。
现在这种特殊时刻，将帝国赋予自己享受的这一部分并不威胁到生存的资源暂时退让出来，抽调投入到救灾环节中去拯救受难的公民，除了自私自利的冷血之人，大多数正直的魔法师都是愿意的。
斯兰奇元素魔导没有结婚，将一生都奉献给了挚爱的魔法。他虽然没有定居在自己的法塔里，但也住在狮心广场附近。
这位可敬的老教授自成为魔导以后，再去学院餐厅用餐时都会给付数倍于食物标价的钱币。
用他的话说：“帝国培养我到今日，我应该用所学所得来回馈报答纳税公民，而不是继续心安理得的享受特权。”
但元旦那场持续几日的暴雪过后，不会做饭的他在一月五号那天吃下学院送来的餐食后上吐下泻，于七号不治身亡。
“斯兰奇教授的死有问题？那些食物——咳咳咳！”
卡琳娜忙将枕头垫在法师身后让她靠着，心疼道：“卓尔，你别急，整件事情我都派人盯着呢，警卫总署里有我的人，我手里有目前最完备的调查报告。”
救灾物资如果出了事，这将会是奥古斯都三世治下帝国政坛的最大丑闻。
不仅狮心城贵族们没有这个胆子，才刚由国会提名挑选组建的救灾委员会内部成员也不可能立即就互相抱团交付信任贪污腐败。
那批食物其实质量并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只是魔法师们大多身体差，贸然将根据体质精心搭配的营养餐换成救济粮以后，肠胃一时没法适应过来。
餐厅被救灾委员会接管之后的几天，在学院就餐的魔法师或多或少都有点消化上的小毛病。
有人食欲不振，有人呕吐难受，也有人便秘或者拉肚子，斯兰奇魔导师是症状比较严重的那一波人。
他上了年纪，肠胃比年轻人差太多，就这么稀里糊涂丢掉了性命。
“至少当时的尸检报告及调查结果是这么显示的。”
委员会的工作出现了如此令人遗憾的重大失误，直接导致狮心城失去了一位可敬的帝国学者，为了避免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国会撤换的新委员长及时调整了工作指南，将一定的财政及物资自主权交还给了魔法公会。
管控物资赈济的大方向不变，但至少得保证体质太差或过于年迈的老法师们身体不受影响。
斯兰奇元素魔导的死是多方因素影响下令人惋惜的意外，调查结束，这件事情本来就这么过去了，但亡灵魔导来势汹汹的病情将水底暗藏的东西牵扯了出来。
“幸好那位外城的医生曾上过前线，是得过帝国狮鹫勋章的二级军医，”卡琳娜后怕的哭了出来，“卓尔，你和斯兰奇魔导都中了刺蔓果的毒！”
刺蔓果是北地蛮人王国的特产。这玩意儿无害也能吃，在蛮人那里最开始是算作一种食物的。
但暗黑魔法师在这种果子里凝聚提纯出来了一种奇怪的生物碱。
这种生物碱在人体内的代谢周期很长，一般得要两个月才能完全被肝脏分解失活代谢掉。
而体质较差的人一旦摄入刺蔓果，在这种生物碱被完全代谢掉之前，任何一种中轻度不致死的疾病都会引发人体严重的排异反应，造成可怕的后果。
而提纯过的刺蔓果碱，更是让人摄入后轻微病症都能迅速恶化死亡。
自从刺蔓果的这种古怪特性被发现，蛮人王国就将其用在了前线战场上。
在与之相对应的解毒魔药研制出来前，帝国北境有无数轻伤将士由于敌方刀刃上涂抹的刺蔓果碱而被一些小的并发症稀里糊涂夺走了生命。
卡琳娜怕卓尔淋雨着凉请来的那位外城有名的医生，曾在北境战场完整目睹经历过一切。
虽然刺蔓果碱早就因为与之相对应解毒魔药的发明而消失于战场，但这种对健康人群无害的可怕果子已经成为了这名战地军医的创伤应激源。
他习惯于在体质差的人找他看诊后建议对方留下观察一晚。
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他杯弓蛇影太过于敏感。
但蔷薇大公请他来给大名鼎鼎的亡灵魔导师看诊，他依旧忍不住多想，谨慎提议留宿观察一晚。
这次碰巧被他撞个正着，刺蔓果碱真的背地里被人传带到狮心城来了。
卡琳娜哭得很厉害，她是真的恐慌后怕。
如果当天她放卓尔回去，如果她请的不是那名外城医生——
或者那天不是元旦，皇宫没有因为宫廷庆典而对外开放，她作为公爵完全不可能在深夜闯过宵禁见到皇帝陛下。
奥古斯都三世在寒冷的雪夜里穿着寝衣接见了自己一手提拔看好的年轻公爵。
听她说完后，面容温蔼和善的皇帝看着卡琳娜冻得青紫的嘴唇和恳切哀求的眼神，一口答应了她的请求。
随后宫廷禁卫队出动，在寒冷的大雪天里护送宫廷医生拜伦前往海鸥角庄园，和外城的那位军医一起合力稳住了卓尔迅速恶化的病情，拖延到蔷薇大公从国家战备储库里拿了三瓶刺蔓果碱的解毒药剂冒雪策马赶回来。
“卓尔，你本来可以不用受这些苦的，都是我的错……”
“天呐，我都做了什么！”卡琳娜捂住脸，泪水顺着指间从手背滑落，“如果我没有去海鸥角，如果我不任性非要见你，如果你没有淋那场雨——”
“那我或许会因另一场疾病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不！”卡琳娜惊恐的攥住了她的袖角。
卓尔揽住她的背将她搂进怀里，“所以你看，是你救了我，妮娜。”卡琳娜紧紧抱住她，仍是止不住的颤抖啜泣。
门被轻声叩响，“小姐，我听到您摇铃了，是卓尔大人醒了吗？拜伦医生已经过来了。”
拜伦就是初夏时卓尔魔源晋升后卡琳娜从宫廷请来为她检查过身体的皇室医生。
老医生走进这间明亮温馨的客房，就看见蔷薇大公坐在床沿，眼睛微有些红肿的倚靠着年轻的魔导师。
法师正低头跟公爵说着什么，卡琳娜则不自觉伸手替她将肩上披着的衣服拉好，举止动作带有一分说不出的旖旎与亲近。
“抱歉打扰您休息了，拜伦医生。”
“没关系，这是我的工作，魔导阁下。”
拜伦细细检查过后，将诊疗器具收了起来。
“没事了，后面只要多将养休息，这就只是一场症状稍微严重了一些的风寒，不会留下后遗症的。
不过我建议您注意保暖，近期不要着急返回狮心广场去工作，最好还是过了这段时间再说。”
“雪灾还没有过去吗？”
卡琳娜挽着她的胳膊接话。
“救灾委员会的工作很有效率，雪已经化了大半，狮心城交通网络已经恢复正常秩序了，但外面还是很冷，每晚道路都会结冰，气象总署说至少还要一周天气才能转暖一点。
卓尔，我与内丽夫人和文森特魔导他们商量过了，天气转暖之前，你就暂时在这里住下由我们照顾。”
拜伦医生起身笑道：“既然卓尔教授已经没事，公爵阁下，明早我就离开了，魔法公会其他法师那里我也得去看看，几天后我将代表狮心城疾控医学会提交一份报告给国会。”
国会审阅过后，报告会第一时间抄送给帝国权力核心统治阶层人员的案前，卡琳娜那时就能看见了。
杰西和拜伦医生离开后，卓尔看向卡琳娜，“情况有多严重？”
卡琳娜知道她在问什么。
卓尔去年夏初刚刚晋升的时候，麦格莉教授与拜伦医生曾对她进行过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
而这位医学会会长很确定，当时卓尔的身体里没有任何毒药存在的痕迹。她被下毒的时间点应该在初夏以后。
再加上斯兰奇魔导夏天曾得流感卧床过一段日子，而卓尔对秋絮过敏，毒碱的效用那时候都没有起效，说明毒药下在了冬季。
针对这些线索再去查，警卫总署与魔法公会联合，很快查出了一些东西，他们发现，这是一场针对狮心帝国学院法师的大规模投毒事件。
卓尔晋升魔导以后，狮心城如朝圣一般从帝都内外涌来了许多在野魔法师，其中不乏有很多都是从帝国以外远道而来的访问学者。
蛮人王国的间谍法师狡猾的混入其中潜伏下来，等狮心城的焦点汇聚到帝国新贵黑蔷薇公爵身上时，他们将毒手偷偷伸进了魔法学院。
“警署副总长威德尔深究追查下去，发现在这场雪灾中，死于风寒感染或一些轻微疾病的三十多名学院法师遗体里，有半数都找到了刺蔓果毒碱。包括斯兰奇元素魔导。
不仅如此，公会及学院高层中也有许多人被下了毒，中招的魔导师远不止你和斯兰奇魔导。”
魔法师的体质本来就偏差，换季的时候生病猝死的概率比平常人要高很多。
若这件事没被发现，在雪灾的遮掩下，只怕还会有更多法师的死被遮掩下去。
“现在已经根据所有中毒法师的行踪轨迹追根溯源，确定毒是在十一月中旬的时候从学院餐厅里扩散出去的。
警卫总署据此抓了一大批人，查到了幕后主使，是一名藏在狮心城的暗黑法师，他在负隅顽抗的时候被麦格莉校长击毙了。”
局势紧张，怕她过于担心，卡琳娜有些事情隐瞒没说。
北地蛮人这件事情做的太过于恶劣，自黑暗时代过去以后，大陆魔法师自发遵循着一套道德法则。
他们回馈帮助人民，却不会于国家层面上插足置喙。
蛮人王国以往出于嫉恨，针对他国精英法师设计暗杀也就罢了，现在竟赤.裸裸派出暗黑法师来到狮心城主持大规模投毒行动，此举无异于将魔法师拖入国家层面上的浑水，其卑劣程度令人发指。
这几乎毁掉了狮心城魔法界对外来访问学者的信任，污染了学术氛围，将整个魔法公会激怒。
皇帝下了重令，去年所有非帝都籍贯的外来魔法师都被警卫总署领头，从市政厅抽调来大批巡官抓走严厉盘问过好几遍。
这半个月，狮心城禁魔牢狱几乎都是满的。
一批嫌疑法师被当场格杀，剩下的除了少数百余名能确证清白有人担保的外籍法师，其余所有人要么下狱要么被驱逐出境。
狮心帝国向北地蛮人王国提出严正交涉，军部也向前线下达了指令，北境集团军再次于边境集结，战火一触即燃。
“你不必担心，毒碱事态已经控制住了。找到根源事情就不难解决，你现在要做的是安心恢复调养身体。
我明天就将你的情况报给魔法公会，如果他们需要你，会找到海鸥角来的。”
“那你呢？”
法师看着公爵，向来艳光四射明媚照人的南境明珠此时就像一朵因缺失营养而微微枯败的蔷薇花。
她面带倦色，嘴唇略有些干裂，不复往日饱满娇艳，连日的失眠缺觉导致的眼下青乌让卡琳娜看起来十分憔悴。
卓尔抬手抚摸她红肿的眼眶， “你还好吗妮娜？”
卡琳娜眼泪立马又落下来了，她重新投入法师怀里，委屈哽咽道：“我不好，一点都不好，好几个夜晚，我都觉得自己差一点就失去你了！”
卓尔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目光看向一旁的壁钟。
“放心，我没事，天马上就要亮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睡一觉。”
“你不要走……”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调养身体。”
“那我能不能留在这里睡一晚？”
卡琳娜清亮水润的眼睛里满是后怕与担忧，她像一只惊弓之鸟，守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宝藏，一步也不想离开。
先前的半个月，安娜开始时还会苦口婆心将领主劝回主卧休息，但卡琳娜总是会在半夜心悸从噩梦中惊醒，然后冲到卓尔床前探查她的气息才能放下心来。
她没法离开卓尔。
卡琳娜搂住法师的脖子央求道：“就今天，让我靠着你睡好不好？”
床头的魔纹灯已经熄灭，透过窗帘的缝隙，能看见一点黎明时灰青色的天空。
室内昏暗，寒风被牢牢挡在了窗外，壁炉微微跃动的柔和火光给房间带来了舒适的暖意。
卡琳娜脸微微侧靠在卓尔肩侧，呼吸亭匀，手攥住法师的衣角，很快就陷入了熟睡中。
卓尔被她洒在肩膀上的湿热气息略弄得有些不自在，稍稍往里侧移动了一点。
但这点小动作很快被枕边人察觉，卡琳娜呢喃浅哼了一声，攥住她的衣角，下意识靠近过来抱住了她，头直接蹭到了她颈边，唇贴靠着她的肌肤。
卓尔的思维一下子发散开去。
是遗传还是巧合？
伯恩这一点跟卡琳娜有点像，睡觉的时候都喜欢揪着她的衣服，八爪鱼一样爬她怀里。
她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小家伙现在怎么样了，明天得去信问一问内丽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