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邸的维修没怎么让内丽夫人操心。
事故发生的当晚, 她打发走听到动静赶来的外城巡官后，就将事故紧急上报给了市政部门和魔法公会，预约了上门维修的工人。
狮心城的春天是雨季, 连绵阴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整个帝都外城预约房屋日常维护及更换被雨水泡烂腐蚀的栅栏或门廊的订单极多，都积压在工匠手里。
大多数工人都不愿意加班赶工, 只按照排班表一家家过去。
在外城广大平民阶层的眼中，这种情况下, 想插队, 除了金钱的激励与补偿，文森特魔导师的名头也不好使。
内丽夫人第二天将二楼浴室打扫了一遍，本以为要等几天才会有工人过来，没想到当天下午就有好几名工匠上门了。
他们动作利索地将浴室重新打造装潢了一遍，又敬业的帮内丽夫人清理掉废墟残渣, 从里到外将宅邸细细检查了一次, 给发现的几处有安全隐患的地方重新改造。
最后还精益求精给陈旧微微开裂的楼梯换了更结实的木板。
内丽一边满意夸奖着这群工艺娴熟的认真工匠，一边内心盘算着自己即将要给付的全套房屋维护费用。
到后来, 内丽看见一批工人从外面搬进来昂贵精巧的吊顶灯和雕纹繁琐的全身镜，还有几个强壮的小伙子小心翼翼抬着一大个火山熔岩浴缸进来, 她终于察觉不对, 心惊肉跳叫住了这伙工人。
“天呐先生们，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银畔桥1023号宅邸订的都是些普通的浴室器具, 我家可用不起这种东西！快拿走快拿走，要是磕碰坏了可别找我索赔！”
最后进来的小伙子手上抱着一大簇鲜艳的花束, 他将花放到小茶几上，笑道：“夫人, 没有弄错, 我们收到的订单委托地址就是这里, 全部的费用已经有人事先全额支付过了。
那位客人说，她做这些只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至于这束花，是送给一位名叫卓尔的小姐的。”
正在餐厅喝水的卓尔微微一愣，内丽走上前用食指拨了一下花束，不由咋舌：“我的天，敦桥山帝国玫瑰，‘矢志不渝的爱与渴望’，这还真是大手笔……”
她有些揶揄地看向卓尔，法师耳根有点红，不动声色放下杯子。
“麻烦您了，请替我谢谢那位朋友。”
好像是什么神秘的仪式感，雨季接下来的日子，每天傍晚晚餐后，银畔桥1023号宅邸都会准时收到一束来自敦桥山的鲜艳帝国玫瑰。
就连向来迟钝不关心这些事情的文森特也发现了端倪。
听了学生的说辞，文森特也没说信不信，但他同样没多问。
“不管是朋友，还是有什么别的关系，跟狡猾的贵族打交道，总还是要有所保留。
不过好在你们既往相处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不算外人，以你的性子，我并不担心。
但以狮心城目前的局势，我们是局外人，而那位小姐是执子的棋手。
多个心眼，与你的朋友保持在如今的距离最好，就算有别的，也尽量低调。”
“我知道了，老师。”
话虽这么说，有几回傍晚大雨，在黑蔷薇侯爵的马车“顺路”经过狮心广场捎带了师生二人回家后，文森特还是礼貌邀请了自己学生的朋友几天后来家里吃午饭。
在约定好的那天，卡琳娜带着准备好的礼物上门拜访，文森特却又被魔法公会的事务牵绊住了，原定的半天休沐时间作废。
但挂靠在文森特魔导师的法塔实验室内众人还是照常休息半天。
卓尔上午授完课，就乘坐了正午那班从狮心广场驶向外城的马车回家，却不料在银畔桥上遇袭了。
等卡琳娜和内丽夫人闻讯赶过去的时候，银畔桥已经被内城赶来的巡官们封锁起来了。
卡琳娜亮出身份才带着内丽通过，穿过封锁线踏上宽阔的桥面，往里才走几步，迎面而来的就是浓重的血腥味。
“天呐！”内丽夫人呻.吟了一声有些腿软，卡琳娜心揪了起来，她搀扶住内丽继续往前走。
踏经血污，路过断肢碎臂走到桥中段，只见一辆破碎的马车翻倒在桥面正中央。
从马车上下来幸存的人们挤在一边惊魂未定做着笔录。
这里血流满地，惨不忍睹，没有一块能下脚的干净地方。
“卓尔！”
卓尔披着法袍正站在血泊中与一名巡官交谈，她脸上赫然有一道细长的血痕，卡琳娜一眼便看出是剑伤。
但除此以外，除了法袍有点破损，她精神还算好，没看出有其他的伤。
法师听到侯爵的呼唤看了过来，怕她们担心，便与对面身着制服的男人简单说了两句就一起过来了。
卓尔对身旁男人介绍：“这位是我老师文森特魔导师的妻子内丽夫人，这位小姐是来自海鸥角庄园的黑蔷薇侯爵，曼森堡小公国的领主。”
她停了停，补充道：“也是我的朋友。”
卡琳娜咬唇，有些幽怨的看着她。
卓尔转而又向她俩介绍来人，假装没看见侯爵水润的目光，“这位巡官先生是帝都警卫总队的副队长威德尔爵士，事发后没多久他就率警卫们赶过来了。”
帝都警卫队队长向来是上层大贵族或皇室子弟用来镀金的位置，副队长才是真正做实事的人。
“下午好，侯爵大人！”
威德尔爵士对卡琳娜行礼后，向这位大贵族汇报了现场情况。
这群歹徒应该是早有准备，事先便埋伏在了银畔桥附近，等马车行驶到桥路中段便突然发动了袭击。
魔法师的确拥有强大的力量，但他们的短板是近身战斗。
法师如果被人近身，几乎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魔法施放常常需要吟唱冗长晦涩的咒语，有些强大的魔法甚至需要道具做辅助，就连一些简单的魔法也得提前做好准备工作。
低阶的魔法卓尔的确能做到无声施咒瞬发，但这也只是相较于其他的魔法师而言。
她本质上做的其实是熟练默诵。
大多数法师做不到这点是因为许多人自以为的默诵只是闪念，他们并不能熟练清晰的在脑海里完整过一遍法咒。这样笼统的吟唱是不会生效的。
但真正清晰地在脑海里默念法咒比开口唱诵需要集中更多的注意力，而且速度可能比你开口凭本能机械吟唱背诵还要慢。
有些东西是真的需要天赋的。
可即便如此，近距离没有预料的骤遇危险，卓尔与其他孱弱的魔法师相比也没有太大区别。
这群暴徒里剑士居多，他们突然动手无差别杀人，打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桥上无辜的行人只一瞬间就全部惨死。
幸好这趟马车上人很多，有几名常在这条路线乘车的平民和工匠抄起手中的器具英勇站了出来，为卓尔及其他几名法师拖延了一点时间，这才在伤亡扩大前让法师们控制住了局势。
只不过还是有一位平民和一位中级魔法师当场身亡，后续也有一位初级法师和一名魔法学徒伤重不治，其余的伤者都被紧急接走送医去了。
内丽夫人听得心惊胆战，她看了一眼满地的污血碎肉，心砰砰直跳，用干净的手帕按了按卓尔脸上的剑伤。
伤口看上去狭长可怖，但实际上只是浅表皮肉划伤，血已经凝结止住了。
“那地上这么多血是怎么回事？卓尔你还有没有受别的伤？
这里可是狮心城！就在内外城的边界上，竟然都会发生这种可怕的事情！天呐，真该死，这群暴徒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卓尔连忙安慰她，“我没事，这些血不是我们的。
那群歹徒暴起杀戮，其中既有魔法师在远程封锁，近处又有剑士携带了禁魔符石胡乱杀人，桥上几乎全都是他们的人。
我们处在禁魔圈内魔力运转大打折扣，许多法术短时间施展不出来，只能请几位法师优先护住平民，我紧急动用了老师留给我的禁咒卷轴……”
禁咒卷轴的制作条件十分苛刻，它跟卓尔以前随身带到曼森堡的那些用来研究的半禁咒卷轴有着天壤之别。
一位魔导师若想将一门禁咒完整拓印到卷轴上，远比直接施放要投入更多且更加困难。
他需要研究大量古籍钻研解析魔纹构图，然后耗空全身大半力量，无波动地在实验室进行稳定的魔力输出好几个月才能完成。
即便如此，他也还有一半的可能性会失败，然后造成可怕的大爆炸，甚至一不留神就伤到自己。
而且有能力承载禁咒的卷轴还需要某种特殊的魔纹纸张制成，而这种纸张材料的生产工艺牢牢把控在了帝国手中，概不外泄。
在这种严密的管控下，每一位魔导师制作的禁咒卷轴都会被魔法公会监控，私人想持有必须进行严厉的资格审查和备案。
就连皇室与帝国战备武库里都没有几份。
魔法世界不允许这样强大可怕的力量被任何一个阶层或个人垄断，这些都是大破灭时代给人类留下的惨痛教训。
文森特大魔导师，成名法术是禁咒“植灵探路”，但这道魔法覆盖广，杀伤力其实并不强。
他真正的杀手锏是藤蔓系大规模杀伤性禁忌咒语——荆棘风暴。
这道禁咒可以随操控者的意愿形成一道大小可控的恐怖风暴场，风暴场内是铺天盖地旋转呼啸甩鞭的刺尾荆棘。
任何生物哪怕是建筑在这片风暴场内也不可能完整的存留下来。
卓尔手中有且仅有这么一份，还是在经过文森特魔导师担保又历经了无数手续以后才合法持有。
这是文森特留给学生的保命底牌，现在用掉了。
她操控荆棘风暴避开了身后的乘客，也没有伤到桥体，但除此以外，银畔桥上的所有生物，都已经变成了桥面上铺陈的这一层浓厚腥臭的血酱。
卓尔看着满地黏稠的血肉，怕吓到了这两位匆忙跑来关切她的女士，并没有过多描述那番可怕的绞肉场景，只语气委婉道：“当时形势危急，没办法顾及太多，所以我没有留下活口。”
“留什么活口！他们都该死！”
内丽夫人将她带来的焰锦法袍展开裹到她身上，愤愤道：“帝国警卫队是吃干饭的吗？这么大规模的恐怖袭击，他们竟然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威德尔爵士表情尴尬，摸摸鼻子不敢接话，这的确是他们的失职。
卡琳娜没有直接开口指责，而是询问起了第一现场的调查结果。
侯爵是贵族统治阶级临近第一梯队的重要成员，这样的恶性.事情最终肯定是要呈报到她手上的，威德尔没有隐瞒。
“据我的调查和经验推断，这群暴徒是冲着卓尔大法师来的。”
歹徒中的魔法师留在远处，第一时间施法清除掉桥面上除了这辆马车外的全部障碍。
而剑士们早有准备，佩戴了禁魔符石冲上前见人就杀，目标直指卓尔，显然是想抓紧时机趁她反应过来前杀到她面前。
禁魔符石虽有封禁魔力的效果，但想达到魔力的完全禁绝就得打造一个笨重的牢笼石室。
单靠这群暴徒随身偷偷佩戴的零散符石，远远达不到禁魔效果，顶多只能延缓法师的魔力运转，达到拖延拉长魔法发动时间的目的。
“是谁想要除掉卓尔？北地蛮人派来的间谍卧底？”
魔法世界虽然有一套中立的立世准则，但位于狮心城的魔法学院和魔法公会总部的高层法师们毕竟接受帝国奉养资助。
虽不参与政治外交，但他们一定程度上对国力有着强大的加持作用，他们是帝国对外的一支隐形却又强大的武备震慑力量。
世界上永远不存在绝对的中立。
而大陆板块上，魔法资源最为贫瘠稀少的北地蛮人王国，对其余各国的魔法师有着深深的忌惮之心。
大陆各国一旦发生高层魔法师被刺杀的新闻，十之八九都是蛮人的手笔。
卓尔作为风头正劲的亡灵大法师遭遇刺杀，卡琳娜合理怀疑这跟北地战场上正与帝国军队交锋的那群蛮人有关。
“大人，鉴于这场战斗的走向，我觉得还有另一种可能。”
威德尔看向卓尔脸上那道细小的剑伤。那群暴徒对旁人下手毫不留情，但却避开了这位亡灵法师的要害。
卓尔脸上的伤是一名狂徒杀红了眼砍向她时，被同伙狠辣斩断手臂，刀锋舞起时误伤的。
“这群人并不想要卓尔法师的性命，他们只是想将大法师掳走。
幕后主使或许是暗黑者，暴徒剑士们只是蛮人王国派来的辅助。”
大陆各国，只有北地蛮人愿意接纳令人厌恶的暗黑魔法师。
暗黑者是一群走入异端的邪.教徒，为了钻研获取强大的力量充斥己身，暗黑法师摒弃了生而为人的一切底线与道德，游走在黑暗里猎杀各个领域的佼佼者。
上到传奇剑士和高阶法师们，下到平民阶层的精英出众者，只要他们感兴趣觊觎对方的才能，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得到对方，然后进行“剖析”研学。
魔法是一门涉及到人类精神本源的学问，暗黑者能从“剖析”上学到东西。
虽然这种近乎掠夺一般“观摩本源”的学习方式很困难，但量只要跟上来了，也能堆砌出强大来。
亡灵魔法门槛太高，卓尔是暗黑法师最渴望得到的宝藏，历经这么久，他们终于寻声赶到了。
卡琳娜攥住卓尔法袍袖角的手微微颤抖，法师知道她心底的担忧后怕，轻轻给了她一个拥抱，“别怕，他们并没有伤到我。”
侯爵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的思绪仿佛抽离出来，平静的看着满地血污。
思索一阵后，她对威德尔副队长道：“没有这么简单，帝国首位亡灵大法师，甚至有望晋升魔导……暗黑者都是赌徒，他们经受不住一位亡灵魔导的诱惑。”
“但他们不可能在狮心城掳走一位魔源成熟的强大魔导师，就只能盯住卓尔本源开始转化，触碰到晋升门槛的这段日子。
可正常情况下，一位大法师需要至少十年的时间才能摸到晋升的门槛，加上曼森堡的五年时光，满打满算现在才七年……”
她看向卓尔，“他们来早了。”
卡琳娜碧蓝的双眸好像一汪风暴来袭前的平静海域。
“魔法与外界有壁垒，出了狮心广场，只有我和内丽夫人知道你现如今的状态，就连帝国上层统治阶级都不知道你已经进入魔源转化的关键阶段了。
魔法学院或公会里，有蛮人或者暗黑者的内鬼。”
内丽夫人不寒而栗，她抓住卓尔的手。
“那怎么办，你被这群疯子盯上……不行，得赶紧联络文森特，必须叫公会给你安排护卫！”
卓尔劝慰道：“没事的，您别担心，不必要这般兴师动众。我今天不回去了，一会儿请几位巡官先生送我回狮心广场。
内丽夫人，这几年打扰您了，我还是搬回老师的法塔居住吧，在皇宫和国会脚下的狮心广场，这群暴徒翻不起风浪的。”
这是最好的安排了。
但这样一来，卓尔便处在了魔法世界的看护之下，她们想再见面相处就更难了。
侯爵压抑住心中升腾起的怒气，转而对帝都警卫总队副队长下令：“威德尔先生，我与您的这番对话暂且保密，我明早会去皇宫觑见陛下，请求全权接揽这起恶性.事件的调查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