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尔到家的时候, 内丽夫人刚做好晚餐，见她在餐桌旁坐下，内丽明显有些吃惊。
“你没有吃晚饭？”
她对卡琳娜说的门禁时间, 不过是怕卓尔被那一看就不好招惹的漂亮侯爵缠住没法脱身，而以长辈的身份为自家孩子寻找的借口。
跟贵族打交道就是要多几个心眼, 在与那位美丽的女侯爵寥寥几次接触和信件中，欣赏的同时, 内丽夫人也着实怕卓尔栽到那名富有魅力的年轻小姐手里。
她希望卓尔能像个正常的年轻人一样有自己的感情和社交生活, 却又怕她被对方吃得死死的。
若是两个年轻人之间当真有矛盾，一起出去吃餐饭，将事情说开，然后在十一点之前回来，这样的约会节奏在她这个过来人看起来刚刚好。
当然, 如果卓尔在外留宿不回来, 她也相信这个孩子会有分寸，内丽夫人只不过是给她提供一个可进可退的便利罢了。
但卓尔现在就回来, 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内丽夫人来不及多想，将刚换下的围裙又围上。
“我再加两道菜, 文森特你那碟牛排先给卓尔垫垫肚子, 她今天帮我干了不少活，可不能饿着！”
第二日是学院三天假的最后一天, 卓尔哪儿都没去，就留在家里休息。
和她预料的没有偏差, 昨天下午近四个小时的体力劳动已是她的极限，法师平常锻炼的时间着实太少, 她身子骨本就偏弱, 骤然忙碌, 今天两条胳膊酸软到几乎都抬不起来。
为了居民安全着想，魔法公会向来有规定，除了狮心广场及帝国境内各贵族领土上备案过的家族法师塔，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允许魔法师自己筹建实验室。
因此，魔法师想在家进行危险的魔药试验及法阵试行研究的工作几乎不可能。
而图书馆珍贵的魔法书籍也向来不能外借离开狮心广场。
即便许多高级别法师都拥有个人珍藏典籍和私人藏书室，但他们也只会随身在储物装置里带上几本常用的，大多都存放在法师塔不会带回家里来。
因此在文森特魔导位于银畔桥附近的宅邸里，几乎不具备法师进行学术研究的条件。
当然，这主要还是因为家里的女主人定了规矩，不许两个书呆子将工作带回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在家里就真的不能工作。
至少帝国魔法学院今年刚获国会批准进行财政拨款资助的特级研究项目之一，就被卓尔带回了家里。
准备来说不是卓尔违反实验室规则带回来，而是它自己长脚跟着主人回来的。
趁着内丽夫人不在，师生二人去书房给伯恩更换了干净的绷带，顺便探讨卓尔下一步的研究方向。
伯恩现在别说血肉，连脏器都还没有长好，森白的骨骼在殷红的血肉间若隐若现，导致整个绑带更换和检查过程看上去无比血腥可怖。
卓尔亲自动手，文森特在一旁指导，她用魔力包裹住手中的挑棒，动作精准地将伯恩薄薄的血肉从脏污的绷带上分离开，又小心翼翼避开长好的细小筋脉与脆弱血管，感受着伯恩体内细微弱小的血流脉动。
等完整检查一番后，再剥离切除掉腐败长坏的血肉部分，卓尔用本源魔力重新给伯恩体表覆上一层膜暂时充作皮肤的防护作用，这才取来干净的绷带将半人半骨的小骷髅缠裹起来。
过程持续了近一个多小时，伯恩一直乖乖站着一动不动，只眨巴着一双晶亮的眼睛。
等卓尔手上动作结束，剪掉了多余的绷带，揉着自己酸软的手臂摸了摸它的头说一声“好了”，小家伙才一下子扑进她怀里，眼睛弯弯的叫人一看就喜欢。
文森特目睹了全程，再一次惊叹于这名学生的优秀。
也难怪她在初崭露头角时会被同期学员排挤。
冷静自持，又不为外物所扰，就连因为肌肉酸软而颤抖的手臂都能在工作时迅速切换状态进行精准作业。
一个能克制自己身体本能的天才，庸者与前者有距离的时候会不自觉将其神化推崇敬仰，可在身边的时候却会不自觉地排斥恐惧视其为异类怪物。
方才那副生死交织的可怕场景，若有不明就里的人无意间看到，恐怕只会认为卓尔是异端邪徒。
就算了解前因后果，许多人也会觉得血腥残忍而无法接受。
想到这里，文森特叮嘱道：“如果下次我不在，你一个人给伯恩检查更换绷带的时候，尽量选择在封闭的实验室里进行，别让旁人看见，包括内丽。”
见卓尔黑亮的眼睛看过来，文森特将反锁的书房门打开。
“一千年以前，亡灵魔法还是人人谈之色变的禁忌。
现在魔法被系统性归于学术范畴，亡灵魔法的污名虽然已经洗去，亡灵法师被社会所接纳，但也不再是封闭不受外物侵扰的个体。
卓尔，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在有良好秩序约束的社会中，有时候最大的伤害不是来自于力量，最痛苦的也不是□□。”
卓尔抱了伯恩一小会儿就抱不动了，她只好将小家伙放下来，歉疚的摸摸它脑袋。
“我知道的，谢谢您，老师。”
接下来的日子，卓尔全身心投入到了繁忙的工作和研究中。
按照学院的安排，年后才过了一个月，狮心城刚刚进入春天，天气还没转暖，亡灵大法师就被安排轮岗去教学中级课程了。
卓尔的生活简单且规律，每日清晨从外城银畔桥附近的家里出发，来到魔法公会报到。
然后一整个白天，不是在狮心广场西侧的学院里授课，就是在东侧文森特魔导师的法塔实验室里专心做研究。
贵族及上流阶级发生的一切暗涌和争斗都与魔法界无关，也被她摒弃在外。
但无论再怎么不关心，甚至努力屏蔽掉外界的声音，她也是半只脚已经踏入魔法界顶层的大法师，很多信息都会传到她这里来。
譬如安德沃斯公爵的病情持续加重、痛苦万分，但皇室花重金求医吊住了他的命，皇帝陛下仁慈的名声也因此传扬了出去。
马尔盖特侯爵风头正劲，在狮心城一个月内就举办了三场舞会，不仅邀请了温斯顿亲王，内城叫得上名号的贵族他都递去了请柬……
还有那位代表南境联盟来到狮心城觑见皇帝陛下的黑蔷薇侯爵。
据传卡琳娜侯爵美艳绝伦，在除夕的那场舞会上亮相后惊艳众人，皇帝奥古斯都三世亲口赞叹坐实了她“南境明珠”的美名。
还听说辛西娅王储妃与她一见如故，邀请侯爵去蒙罗卡洛宫参加皇室的私人茶话会，只不过被她婉言谢绝了。
这位黑蔷薇侯爵十分低调，自宫廷舞会以后并没有在外过多露面。
只在纽曼大公的孙子约瑟——同样也是大王子贴身狮鹫骑士的邀请下，作为他的舞伴出席了一场蒙罗卡洛宫的皇室舞会。
也正因为如此，她的名声才如此响亮令人称赞。
一位低调的、神秘的、同时又美丽富有高贵的单身侯爵小姐，可比那些汲汲营营、贪得无厌且大腹便便的贵族更受人欢迎。
卓尔此时刚结束下午的课，整理完教案准备离开学院时已经五点多钟了。
今天文森特魔导师在学院开会，不和她一起回去，她需要独自一人去站点乘坐马车回银畔桥。
此时学院里的学生已经不多，卓尔刚走出栅栏大门踏入狮心广场，天突然下起了雨，她连忙将手里厚厚的连背装帧连体书抱到怀里，快步走到了旁边魔法公会拱门前的屋檐旁避雨。
身旁从公会里出来的魔法师们大多会跟她打个招呼，随后看着外面密密的雨帘抱怨一声，将兜帽罩到头上就冲进了雨幕中。
除了卓尔，几乎没有人会停留脚步观望避雨，甚至连打伞的都少有。
“来狮心城这大半年的时间，我还是没能适应这里的气候呢！”
卓尔回头，费什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大法师阁下。”
他走到卓尔身边，替她挡住侧面刮来的雨水，同样也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给卓尔留了一块清静无风的干爽地带。
费什重新看向雨幕，身旁又有一拨法师冒雨冲了出去，他们的斗篷被风雨斜斜吹鼓，有些身形太过瘦弱的一不留神还被横向吹跑了几步。
他不由感叹道：“我在帝国内外游历过许久，还从没见过像狮心城一样雨水如此充沛的地方，在这里，人们甚至连伞都不打。
我记得自己刚来帝都那天就遇到大雨，我跑去路旁的杂货店里想买把伞，店老板从角落找出伞递给我的时候，那古怪的表情我至今都还记得。”
卓尔笑着问他：“您举伞出去的时候，老板是不是还跟出来看了？”
“不仅如此，他看到我撑伞艰难走了几步后伞面就被刮飞，举着光秃秃的伞杆淋成落汤鸡还哈哈大笑……”费什一脸无奈。
卓尔也跟着笑了起来。
“狮心城气候的确变幻莫测，多雨湿冷，不仅是外来者，本地人也讨厌。
而且这里下雨时经常会伴有大风，雨水几乎是横向洒落的，雨伞大多数时候根本派不上用场。
所以我们一般情况下不会带伞，大家每回也都是直接淋雨，跑回家后泡一个热水澡喝点预防风寒的汤药。”
费什扭头看向她，眨眨眼意有所指道：“您和其他人就不一样，您是特殊的。”
卓尔摇头，换了个姿势将怀里的书托住，这部连体书太重了。
“我与其他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大家都是这样生活的。
只不过我比常人体格要更差些，小雨无碍，若是淋这样的暴雨，会让我生一场大病的。”
她注意到费什几乎湿透的右肩，从侧面斜斜刮来的雨水全被他健壮的身躯挡住了。
卓尔语气委婉道：“费什先生，您不用站在这里陪我，等雨小一些我就回去了。”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什么急切的事情要做。再说了，我体格强健，能为一名优雅的女士遮风挡雨是我的荣幸。”
卓尔抿唇看向雨帘外，“抱歉费什先生，我真的不需要有人在这种时候陪我。”
费什似乎意识到这位大法师不是在跟他说客套话，也对这种绅士的举动并不如何感冒。
他略显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想了想，将法袍解下来展开。
“那您如果不介意的话，由我护送您去站台？”
卓尔往后退了一步。
她可不想被一个男人罩在他的衣袍下面搂着在雨中奔跑，这不仅不浪漫，也不体面，还很滑稽疯狂。
“这场暴雨不知道何时才能停，公会马上就要关门了，您在这里一直躲雨也不是办法，如果错过站点下一班马车或许就要再等许久了……”
费什的神情十分诚恳，可当他看见法师眼里的抗拒时，便笑着把举起在头顶撑开法袍的手放下来，将袍子递了过去。
“抱歉，是我忽略了，您好像一直就不太喜欢跟旁人接触太近，那就请披上这件衣服吧，天马上就要黑了，夜里会很冷的。”
卓尔有些犹豫，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旁人的善意虽然不至于让她感到歉疚，但她不喜欢这种来来回回的拉扯。
不过是一件衣服，下次见面还给他就是了。
正要伸手接过时，旁边传来一声轻笑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谢谢您费什先生，我来接卓尔回去。这把伞还请您拿上，快把袍子穿起来吧，小心着凉了。”
浑身披覆着雨衣的马夫将车驾稳稳停在了三米外。
雨水叮叮当当击打在甲胄上，披甲骑马跟在马车旁的里昂骑士用剑鞘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雨滴甩去，一把长柄伞随即稳稳落到了费什手里。
精致雕窗的华美马车表面被雨水溅打起水花，门开着，卡琳娜撑伞走了下来，狂风吹得伞面剧烈抖动着，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侯爵半边身子就被横飞的雨水浸湿，衣服贴覆在身表显出姣好的曲线来。
卡琳娜恍若未觉，屋檐前的雨帘是一道清晰的分界线，侯爵在风雨中站定在法师面前，红唇微启：“卓尔，我们走吧。”
狂风一直乱舞不停，雨水已经打湿了金发，卡琳娜只是看着她，不再多说什么。
金色的碎发贴到侯爵的脸颊侧边，水珠顺着颌线下滑滴落。
卓尔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侧头道：“再会，费什先生。”说完低头迈入了伞下。
马车里很暖和，卓尔除了法袍下摆，身上并没怎么淋湿，可就在她迈步登上马车的这一小会儿，卡琳娜撑伞为她挡在风口上，半边身子已经完全湿透了。
卓尔将书搁在膝上，就听见侯爵打了两个喷嚏。
卡琳娜看了一眼对面望向窗外努力不看她的法师，唇角微翘，抬手敲了敲身后的镶板。
马车行进起来，卡琳娜起身坐到了卓尔身边，干爽的半边身子微微倚靠着她，顺着她的视线往窗外望去。
外头雨太大，透过车窗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卡琳娜收回视线，“我们先回海鸥角庄园，等用过了晚餐雨小一些了，我再送你回去好不好？”
海鸥角在狮心城西南方向，路上就会经过银畔桥，黑蔷薇侯爵的马车完全可以顺路将她送回去再回庄园。
卓尔扭头看过来就要开口，卡琳娜截住了她的话。
“我身上淋湿了好难受，想先回去换身衣服。而且，你之前答应过我共进的那顿晚餐还未兑现，今晚要是不行的话……亲爱的，你什么时候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