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7，你跟别的机器人是不一样的。”
孟蔷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二十年前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
彼时浅蓝色的天幕万里无云，微风和煦，轻轻勾起她耳鬓的几缕发丝。明媚的天光落入她的眼中，却远不及她眼底的笑意耀眼。
097能感知到主人的喜悦，可她不明白这份喜悦来自于哪里。
她歪了歪脑袋，“为什么不一样？”
孟蔷问：“还记得那个没买到的风车么？”
097点点头。
孟蔷继续说：“如果是其他的机器人看到风车，它只会觉得，这里有一个风车。如果我买下来送给它，它也只会多记录一条数据——主人送了我一个风车。”
她偏过头，看向身旁的小机器人，“但你不一样，你看到风车，会觉得风车很漂亮，你很喜欢。如果我买下来送给你，你又会想，主人对我真好，今天是开心的一天，对不对？”
097听得懵懵懂懂，“是这样，但……我不明白这两种想法的区别。”
“区别就在于，感情。”
孟蔷耐心地为小机器人解释，“你能对外界的刺激做出情绪变化，拥有几乎和人类一样的思维模式，你是有感情的。”
“风车只是普通的风车，但因为你对它的喜欢，才让它变得有了意义。”
097仿佛明白了什么，她低头看向手里的小风车。彩色的叶片在风中轻快地旋转着，如同一道小小的彩虹。
之前跟孟蔷一起逛街的时候，她在某个摊位上看到了一个彩色小风车，她觉得非常漂亮，让她忍不住开口询问孟蔷是否能买下。
那是她第一次对外界的事物表现出直白的兴趣，孟蔷听完之后愣了一下，随即突然变得兴高采烈，拉着她再三确认，是不是很喜欢那个小风车。她不明所以，只是点头承认。
可惜孟蔷没有带钱包，等到回家拿了钱再折返回去的时候，摊主已经不见了。孟蔷表现得很遗憾，又跑了好几处店铺专门给她买了一个类似的。
097将它视为一份贵重的礼物，不仅仅是因为她被小风车鲜亮的色泽吸引，更因为这份礼物来自于孟蔷，她最喜欢的小主人。
机器人没有生理变化，因此对时间的感知不如人类敏锐。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陪了孟蔷很多年。
她能一眼看穿孟蔷的情绪，知晓她所有的喜好，记住她各种各样的小癖好。随着时间的推移，孟蔷愈发明艳动人，她的身边不乏追求者，但孟蔷却懒得应付，很多时候都是让她隔着屏幕帮忙回复。
“你就当作游戏来玩，角色扮演，听说过么？”
天才少女的眼中闪烁着笑意，如同恶作剧的孩童，“你来扮演我，拒绝那些无聊的人，就当是帮我一个忙。”
097自然乐意，她在人类社会混迹已久，早就明白了恋爱和婚姻的含义。如果孟蔷走进亲密关系，就会离她而去。所以她一直尽职尽责，模仿着孟蔷的语气打下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将那些追求者统统拒之门外。
孟蔷对科学有着近乎痴迷的执着，就连末世也没能让她停下脚步。末世爆发之后，她长年呆在国家安排的秘密研究所里，大部分时间都扑在工作上，以至于没有顾及到自己的身体，在某一天突然倒下了。
世界仿佛褪去了颜色，097感到从未有过的茫然无措。她一遍遍地在数据库中检索着有关孟蔷所患疾病的信息，但最终总是以失望结尾。
孟蔷的父母悲痛欲绝，很快做出决定——立刻安排孟蔷冬眠，等医疗技术能够治愈她的时候，再将她唤醒。
孟蔷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在进入冬眠的一星期前，097被她叫进了房间。
“我有事想要拜托你。”
孟蔷注视着机器人无机质的灰色瞳孔，虚弱地笑了笑，“想不想，再玩一次角色扮演？”
097看着她脆弱的样子，心中沉重难言。
她张了张嘴，“我听主人的安排。”
“别担心，我很好，只是需要你的帮助。”
孟蔷看出她的难受，温声安抚，“你扮成我样子，去矿区完成工作。那些东西对你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没什么难的。”
097愣住，“可是……我会被认出来的。”
她与孟蔷朝夕相处，当然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虽然她从前也扮演过孟蔷，但那毕竟只是隔着屏幕，如果真的让她以孟蔷的身份混入人类群体，她会惊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要害怕，你一定可以做好。”
孟蔷微笑，眼眸明亮，一如往年，“我生病的事情只有你和我的父母知道，我会让他们为你制造出最逼真的外壳，你是最了解我的人，谁也不会发现。”
她一条一条为她分析，“我本来就不爱说话，喜欢独居，到时候你不需要跟任何人有额外的交流，只要按照我的计划完成工作就可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改变我的策略，不要加快进度。有人质疑的话，也不要解释过多，多说多错，我怕你应付不来。对了，电池可以维持一周，保险起见，记得每天回到住处之后把电充满……”
097静静地听着，尽数记录下来。她习惯了服从主人的安排，早已丧失了拒绝她的能力。
等孟蔷说完，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孟蔷微怔，旋即又露出笑容，“很快，几年而已。对于你来说，是很短暂的时间。不过你不用坚持那么久，大约一个月之后，另一个项目就会完成，到时候那些人会来支援矿区，你就可以回家了。”
097默然，孟蔷或许不明白，几年的光阴对于机器人来说不过弹指一瞬，可如果孟蔷不在，就会变得分外难熬。
而没有她的地方，也不能称之为家。
可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手里的小风车递给了孟蔷。
孟蔷眨了眨眼睛，“给我的？”
她用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小风车的叶片，笑着抬头看她，“谢谢，就让它代替你陪我度过这几年吧。”
097点点头。孟蔷总是那么聪明，就算她不说，她也能明白她的意思。她觉得欣喜，亦觉得难过。
来到矿区之后，她按照孟蔷制定好的方案，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除了人际交往让她头疼，其他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在结识了谢芷恬几人之后，这点烦恼也不复存在。
就在097松了一口气，以为她能平稳渡过这段时期的时候，意外却再次发生了。她犹豫着要不要联系孟蔷的父母，可她知道他们工作繁忙，担负着国家安排的机密项目，根本抽不开身。而且远水解不了近渴，她考虑再三，选择向谢芷恬几人求援。
只是没想到，她还是被她们看穿了身份。
谢芷恬就坐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狭长的眼眸微微弯起，含着温和的笑意。她知道，那是人类示好的证明。
“你刚才说，我是最好的武器。”
097定了定神，开口询问，“这是什么意思？”
谢芷恬望着她，“多年来你一直由孟博士亲自更新升级，你拥有最顶级的系统，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入侵B区的网络，对不对？”
097摇摇头，“我不能这么做。”
根据机器人三定律，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伤害人类都是被明令禁止的行为。多年来她一直恪守着准则，从未越界。
谢芷恬顿了顿，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应该看过孟博士在末世开始前的那份采访吧？”
097说：“看过。”
那份采访里提到了她和孟蔷一起购买小风车的往事，那是她第一次对外界的某种事物表现出渴求，所以她印象非常深刻。
谢芷恬又问：“那你知道为什么孟博士会觉得遗憾么？”
097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但还是如实说出了内心所想，“没买到的东西，总是让人遗憾。她是个完美主义者，就算买到了类似的，也会觉得不是从前的那一个。”
“不，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谢芷恬的语气意味深长，“孟博士喜欢你，把你当成人类，也当成重要的朋友，所以才会在多年后依然对那个没买到的小风车念念不忘。不是因为风车本身，而是因为那是你喜欢的东西。你很重要，连带着风车也变得重要了。”
097愣住，脑海中难以控制地回忆起孟蔷当时的话。
“风车只是普通的风车，但因为你对它的喜欢，才让它变得有了意义。”
彼时她并不能理解孟蔷话里的意思，她不明白自己的这份喜欢有什么价值，又怎么能赋予其他事物以意义。但现在她好像突然有些明白了，如果孟蔷是喜欢她的，那么她也会觉得自己很重要。
这或许就是“喜欢”的意义。
097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听着谢芷恬继续往下说，“你跟其他的机器人不一样，你有思维、有感情，孟博士把你当成朋友，我们把你当成合作伙伴。所以你不要再用机器人的标准束缚自己，你应该把自己当成一个人类。”
097在系统中飞速地检索着，但她发现没有任何一条数据可以回应当前的情景。所以她选择遵从了自己的本心，“如果是人类，会怎么做？”
“一个合格的人类不做任何坏事，但如果被别人欺负到头上来，我们也是要反击的，不会逆来顺受。”
谢芷恬笑笑，“你是人类，要学着正当防卫。这样，才能保护好自己和重要的人，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