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项目的团队成员今天将出发前往平县,原本退票且在出发人员上划掉名字的池意临时回到队伍。
出发时间是下午，上午池意还在做程亦歆的思想工作，希望对方能同意自己留下来。
可程亦歆态度很坚决,希望她能够去，不要让等了一年的留守儿童期待落空，也与她再三保证她不在的这几天会整理好心情。
“你这么依依不舍的,干脆留下来怎么样？”本次山区援助的主要执行人魏奇揶揄道。
“她不让我留下。”池意看向窗外，无限大的停机坪,一架飞机缓缓降落，在跑道上滑行。
程亦歆的事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平时上网冲浪的年轻人想不知道都难。
“平白无故沾一坨屎，真操蛋。”
魏奇把烟蒂狠狠摁在烟灰缸上,又说：“既然她不让你留下,不如你带她去如何？”
一直看着窗外的池意转头看他，“你疯了？”
魏奇哈哈一笑：“不过就是走几个小时山路,淌过两条河，去一个没有网络,点不到外卖的地方,洗涤一下心灵。”
若是一般性出差，池意可能会邀请程亦歆前往，她能够在工作空闲之余带她去散散心。
但平县，一个相对落后的地方，而且本次的目的地是在条件艰苦的山里,没有几个人愿意去,她更不可能让程亦歆折腾一趟。
她只能快去快回，预计在平县待上三四天就赶回来，剩下的事交给团队的人去处理。
…
昨晚在池意怀里失眠一夜的程亦歆在早上浑浑噩噩睡去,睡了三个小时，突然梦魇惊醒。
醒来后怎么都睡不着了，在床上不知道躺了多久，只是盯着天花板。
屋内静悄悄的，可程亦歆觉得身边有很多声音，刺耳、尖锐，让她想要捂住耳朵。
她刻意忽略掉那些声音，很深地吸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
从没有哪次，睡眠不足的情况下脑子异常清醒。
她掀开被子下床，像往常一样走进卫生间洗漱，看着镜子里黑眼圈浓重，精神憔悴的人都快认不出是自己。
程亦歆闭上眼睛，静下来，耳边那些谩骂声依旧刺耳，撑着台沿的手用力攥紧。
很努力回忆池意的声音，以及她说过的话，企图用池意让自己的心情变得平静，压下那些声音。
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天塌下来了。
程亦歆深吸一口气，她还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因为那些人而乱了心神，不值得。
这般给自己洗脑，程亦歆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
楼下的餐桌上放着准备好的午餐，这会儿已经变凉了。
整整一天，程亦歆都没吃什么东西，不感觉到饥饿，可她强制自己吃东西。
至少要让身体能正常运作，不能倒下，让别人看了笑话。
她习惯吃饭时刷手机，看微博，身体是有肌肉记忆的，程亦歆夹起一筷子，手指条件反射要打开微博。
可桌面的图标少了微博的一块，这才想起来昨晚就已经把微博卸载了。
这样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吃过饭，她给池意发了消息，告知自己已经吃过饭了，让她放心出差。
客厅的双重窗帘仍拉得密不透风，太阳光一点都挤不进来，程亦歆讨厌这样的压抑的环境，可现在却没有想要拉开它的想法。
她走到沙发坐下，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平时她会刷手机，看微博。
现在她什么都不想做，甚至不想看好友们发来的关心，怕自己短暂忘记又想起。
于是她打开电视机，和池意一起看的连续剧才看到两百多集，她接着继续看了起来。
程亦歆很刻意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电视剧情，好忽略那些声音。
渐渐的，耳边那些声音变小，被电视传出的演员笑声压下。
看到中途，李文静给她打来电话，询问她今天的情况。
得知她在看电视，情绪听起来比昨天好很多，这才稍微放心了一些。
“池总说你的微博卸载了。”李文静说，“过阵子再下回来吧。”
“过阵子我也不想下回来。”
“那就过阵子再说吧。我一会儿过去看你，你晚饭想吃什么？”
“排骨，辣子鸡。”程亦歆一连说了几个爱吃的菜，李文静听到后绷着的心情放松了些，笑道：“食欲很不错嘛，挺好的，都给你安排。”
结束电话，李文静脸上的笑容骤减，盯着屏幕里的杂志报道网页，捶着桌子说：“赶紧联系人把这条新闻稿删了！”
“可是……”
“快去！”李文静高声道，“亦歆情绪才稳定下，你想让她看到再崩溃一次吗？！”
公关部门的人忙不迭出去打电话联系人了。
“妈的。”李文静少见地爆粗口，只觉得脑袋嗡嗡的，她两只手扶着脑袋将头发高高抓起，“这些见风使舵的狗东西！为了博眼球，道德都不要了！真他丫的贱！”
李文静口中所说的新闻稿。
是凌晨程家父母的火锅店被人趁夜色无人泼了油漆的事。
一大桶红色的油漆，文字是【程亦歆诈骗犯吃人血馒头枉为人，程记火锅滚出三德街！】。
照片中程爸爸用手遮挡镜头拒绝拍照和采访，身后猩红的大字无比刺眼。
网友留言：支持泼油漆的人！子不教父之过，她爸妈没教好养出这样的孩子活该！程亦歆滚出娱乐圈！【点赞13451】
网友留言：活该，我爸爸就是农民，代入真的会气死，打着助农的旗号带货却收取高昂分成，这样的人就该在这个世界上消失！guna！【点赞3721】
网友留言：这个世界太疯狂了，警方调查结果没有出来，一群人高举着大旗想要用舆论毁掉凭空捏造出来的恶人，明明是施暴者，却自诩正义，可笑。【点赞18272】
网友留言：有这样的孩子，父母也好不到哪里去，地沟油没少用吧？说不定火锅底料放了烟壳子生意才那么火爆，希望有关部门能好好查一查！还有程亦歆，建议查税！【点赞2137】
网友留言：到现在还有人给程亦歆说话呢？是什么成分懂得都懂，有钱一起赚啊。自己赚黑心钱连累父母，死了都进不了祖坟，下一步这姐们该卖惨说被网友网暴到得抑郁了吧？科科。【点赞1528】
看到这条网页新闻推送的程亦歆，气到浑身发抖，用力攥住手机，一瞬间爆发出的恨意让她双目猩红。
她给母亲打去电话。
“妈，我看到新闻了。”说这话时，她的声音都在发抖，眼里是藏不住的狠绝。
她恨不得弄死泼油漆的人。
“嗨，没事。”程妈妈笑笑，“油漆和街坊们一起清理掉了，也报了警，很快就会抓到泼油漆的人，到时候该怎么罚怎么罚。”
“开店这么多年，我和你爸还没有放过假呢，正好这几天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我跟你爸说好了，报个团我们出去旅个游，你隔壁蒋阿姨会帮我们照看大黄。”
“倒是你，歆歆。”程妈妈喊她的小名，“妈妈知道这件事你很委屈，咱们行得正坐得端问心无愧就行，真相大白那天很快来到。”
“事实是给头脑清醒的人了解的，至于其他人，也没必要理会他们。”
“从你做演员这行开始，我们的期望就是你平平安安，开开心心，要是觉得累了……那就回来吧，我和你爸爸养你。”
妈妈的声音比平时还要温柔几分，连劝导都是带有力量的，程亦歆一只手捂着脸，声音颤抖。
“爸妈，对不起……我明明，只是想帮一个人，为什么现在成了我的错，还要连累你们……我好没用啊……”
她的父母一直以来凭良心做生意，每天起得大早出去买菜，只为买到最新鲜的食材让食客放心，火锅底料炒制也是用自己能放心吃的食用油，二十多年来在食品卫生上从没有一刻怠慢。
是街坊熟客都认可的口碑老店，现在却因为这件事，连带着父母被质疑。
这样的事本来不会发生，却因为自己愚蠢的善，她恨极了社会的阴暗面。
“说什么傻话呢，我们是一家人，你是老程家的骄傲。”
她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李文静来到别墅时，客厅里亮着光，没有看到程亦歆的人。
她将程亦歆点的菜摆在桌上，高声朝二楼喊：“亦歆下来吃饭啦！你最爱吃的菜我都点了！”
喊了几声却不见回应，她表情顿了下，猛地放下筷子往二楼跑去。
她压了几下门把，摁不下去，从里面反锁了，程亦歆依旧没有回应。
李文静的心整个提了起来，“亦歆，亦歆！你还好吗？你开门啊！你出什么事了？你别吓我啊！”
“亦歆，你不说话我就找人破门进去了！天啊，你千万别做傻事啊！”
拍了几分钟的门，程亦歆都没有回应，李文静表情顿了下，隔着门问：“你是不是看到新闻了？”
咔哒。
门锁开了。
屋里的人打开门，李文静一眼看到程亦歆布满血丝的双眼，还有些哭过后的肿胀。
李文静瞬间睁大眼睛，“亦歆，你……”
程亦歆摇摇头，“吃饭吧。”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李文静心情万分忐忑，和程亦歆共事这么久，从没有见过她如此脆弱的模样，好似一揉就会破碎。
“这个辣子鸡，我特意备注了多辣，你肯定喜欢吃的。”李文静给她夹了一块鸡肉，笑容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
程亦歆嗯了一声，夹起鸡肉，放进嘴里瞬间，胃里涌上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她扔下筷子跑进卫生间干呕。
可除了那块鸡肉什么都吐不出来。
好恶心。
仿佛那些键盘侠就在她眼前，真令人作呕，想吐。
李文静拍了拍她的后背，担忧道：“我叫医生过来给你看看。”
“不用看了。”程亦歆摇头，“心理性反胃。”
“那篇新闻稿已经删了过几天那些人就会忘记，一小时前警察找到刘民，已经带回公安局调查了，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李文静犹豫了下，说：“你要振作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让程亦歆振作。
软弱、害怕、胆怯是每个人的权利，可是她不想看到程亦歆因为这些键盘侠留下心理阴影从此一蹶不振。
程亦歆重新坐回到餐桌上，夹了一块青菜，恶心感又涌了上来，另只手握成拳，强压着将青菜咽了下去。
“我不认。”她说。
微博被她重新下了回来，盯着首页的登录界面。
“我的账号是多少？”程亦歆问。
“你想做什么？”
“骂我可以，骂我爸妈不行。”程亦歆咬牙切齿，眼神阴郁冰冷，“是他们逼我的。”
“你要上去和他们对线？不可以！你是骂不过那么多人的！键盘侠白的都能扭曲成黑的，只会让支持你的人对你失望！”
“事到如今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个吗？！！去他的规则，凭什么明星遇到这种事就要忍气吞声？就因为是公众人物，被骂成什么样都不准还击吗？！当公众人物也太可怜了吧！”
“不是不准还击，你可以还击。”李文静突然就平静下来了，“你知道煤气灯效应吗？”
“用精神虐待把对方逼到歇斯底里，让外人觉得是受害者在发疯，施暴者仍是高高在上的态度。”
“对他们最好的打击是，振作起来，以完美明艳的形象回归镜头前，让那些键盘侠嫉妒到咬碎后槽牙。”
“你想要账号，我可以给你。”李文静拿过手机，在登录界面输入账号密码。
又推回给她。
程亦歆迫不及待想要摁下登录键。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李文静看着她，问。
“确定要这么做吗？程亦歆。”她重复一遍。
程亦歆悬在屏幕上方的手指停在空中，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要这么做吗？
她在心里问自己。
放弃道德和素质，做和他们一样无底线的喷子。
逞一时之快。
那只手慢慢落下，垂在桌面。
程亦歆闭了闭眼，说：“让我冷静几天 这几天我不想见任何人。”
“好。”
“我会把门禁密码改了 谁也不见。”
李文静愣了下 还是说“好”。
怕程亦歆肚子在家挨饿 李文静临走时让人送来很多食物 即便她不会做饭还是塞满了整个冰箱的食材。
晚上睡前 程亦歆躺在床上 盯着漆黑天花板没有睡意。
她想给池意打电话 不知道她下飞机了没有 又担心和自己打电话会耽误池意休息。
许是心有灵犀 池意的语音通话弹了过来。
“我刚下飞机。”这是池意说的第一句话 下一句是：“吃晚饭了吗？”
都快凌晨了 问她有没有吃饭。
“吃过了 文静姐跟我一起吃的。”怕对方不相信 还把今晚吃的菜报了出来。
“听起来很丰盛的样子。”那头的池意笑道 “我在机场书店给你买了一本书 明天应该就能送到 如果觉得无聊可以看一下。”
“什么书？”
“保密 等你明天收到就知道了。”
“一本书还要神神秘秘的吗？”
“这样你就能期待明天了。”
“是期待了 但会觉得夜晚很漫长吧。”
“所以今晚我陪你。”池意那头还能听到风声 应该是在赶路 “今晚在机场附近休息 明天一早进山 进山之后信号就很差了。”
“你们进山要多久？”
“飞机降落在省会城市 还要转车开到平县 到了平县之后换越野车 方便爬山坡 淌过两条河 快的话傍晚前能进入村子。”
“那你们住宿怎么安排？”
“会寄宿在村长和亲戚家
挤不下还能睡车上。”
“山里边空气是不是特别好？”
“嗯 比城市好很多。之前我找到一个秘密基地 晚上能俯瞰整个县城的灯火 抬头就是星空 很漂亮。据说运气好还能看到流星。”池意说着顿了下 “等我这几天拍照给你看。”
听着池意说她在山区的见闻 程亦歆绷了许久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 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没有惊醒 一觉睡到了天亮。
程亦歆盯着卧室紧闭的白色纱帘 外面似乎天气很好的样子 屋子亮亮的 如果拉开窗帘能收获秋末温暖的阳光。
她还是没有选择拉开窗帘。
小雨给她发来消息 池意寄来的快递收到了 是一本书 她放在大门口的台子上。
听到门外车子引擎渐行渐远 站在玄关处的程亦歆做足心里建设抓住门把 慢慢打开门。
外面刺眼的光闯了进来。
她心脏猛地一颤 条件反射向后躲 畏缩地站在阴影里。
那本书就放在门口的台子上 距离她只有几步路远 能看到蓝色的封皮 以及封面贴着一个便利贴。
四周空无一人 除了灼灼的阳光的之外什么也没有 可那种熟悉的 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的寒意又来了 那些声音在叫嚣 戳着她的脊梁骨。
程亦歆很用力抓住门把 在原地站了好几分钟 鼓起勇气快步走过去拿过那本书 迅速退回到屋子里。
她看清封面的书名：
《被讨厌的勇气》
便利贴是一行漂亮的书法体字迹：
决定我们自身的不是过去的经历 而是我们赋予经历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