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才调整过的松紧衣袖, 因为抵抗的动作再次卷边，陆明泓手臂皮肉勒紧的感觉，正与他颈间承受的压迫一致。
而在死亡边缘，他却急于给他的谋害者——仿生人L-999套话。
“你在害怕什么。被IRS抓到？被送回公司？”
他契而不舍地追问一个或许不知何为‘恐惧’的人造物。
与不眨眼, 不呼吸, 无法判别情绪冲动的仿生人对峙, 老实说，陆明泓心中没有底。
因为这不同于面对普通人类罪犯, 可通过眼神，微表情, 说话的语调口吻等等变化解读他们的行为心理。
普天之下谁都知道，处理异常仿生人永远是IRS的专职。
近年市面上频出情感型仿生人, 他们立即跟着革新系统，独建出仿生人的‘谈判专家组’, 设立专门方案, 去与因情感中枢错乱而失控仿生人周旋。
他虽然读过IRS内的文件, 但并不代表他就能学会人家的独家技术了。
不过, IRS的顶级专员还不一定有他了解仿生人与虚拟智能。
尤其是位‘异常’得空前绝后的个例。
气氛僵持, 陆明泓已说得唇干口燥, 脸颊肌肉泛酸。而L-999空洞的视线与锋利的刀尖一样，仍旧停留在他脸上。
与刚受到袭击时相比, 陆明泓现在冷静不少。
他意识到, 自己一味的直戳要点地审问, 效果实在不尽人意, 所以他话锋一转, 提起毫不相干的内容。
“这里······你会痛么。”
仿生人面目全非的腹部，如逼真的立体血|腥‘艺术图’呈现在他眼前。
若将变色的荧光纤维替换成血肉, 流动的灰质想象成鲜血，L-999这个‘人’，正因开膛破肚而瘫在地上，疼得痛不欲生。
被他问及破坏伤，仿生人奇迹的出现变化，同他一起看向自己半截在外摇晃的感知零件，缓缓收回持刀的手。
而它抢先一步，做出了陆明泓想做的事——将手指探进破口中，摁在七零八落的断裂纤维处。
那瞬间，仿生人的反应无比激烈，它抽回手甩开短刀，像突然遭受剧痛的人，挣扎着捂住腹部，往一边栽倒。
突然获得自由，陆明泓像个弹簧立即坐起。他边咳嗽着拉远距离，边盯紧L-999的一举一动。
半分钟不到，刚才‘疼’得满地滚的L-999又没事似得爬起，不过它不敢再动身上的伤口分毫，只呆愣着跪坐在那。
恢复过来的陆明泓眼疾手快，率先将落在一旁的短刀踢飞。
狂嚎警报的科林总算派上了用场，它挥舞着机械臂将这柄‘四级危险物’牢牢抓住，底盘生风冲出冥想室，不知去向。
终于排除危险因素后，陆明泓喘着气，一点点小心地靠近发呆的仿生人。
他尝试将手探向L-999之前碰的位置，结果不出意料，他见证了对方后缩的防御动作。
“······疼痛记忆反应。”陆明泓轻声自语着。
有中枢系统存在，仿生人会对外界环境的冷热及触感刺激反应，可实际上它们并没有‘冷’与‘热’的温度体验，一切皆等价于‘输入，判断，计算，输出’的方程式运算。
疼痛记忆反应，他曾在尼奥的研究报告中看到过。这是比冷热触感更为高级的设置。
仿生人躯体被破坏后，中枢将会标记对应部位存留下‘疼痛’的记录，本体长时间未被修补，或下次又有类似伤害发生，‘疼痛’便可再现。
可机器根本没有所谓的痛觉怎么办？
回答是，那便给它创造一个与痛觉相似的危险信号。
人能感受疼痛并发现自己何处受伤，判断伤势轻重，以此激发求生本能。
疼痛记忆反应则让仿生人意识到自己承受的破坏会致使它毁坏，使得在那一瞬将保护自己置于优先位。
他实在没想到，Umbrella公司初创的第一批仿生人，他们的系统竟为靠拢‘真实’，能做到这般地步。
再看要挟失败，目的暴露的L-999，它已经不敢再跟他直视了，自暴自弃地垂头抱腿蜷在小角落里，收紧身体，遮挡身上的所有毁坏伤。
数天内的种种迹象叠加，无一不在撼动陆明泓的心，与他一直以来坚持的观点。
那个公司，哪里是在创造可售卖的仿生人。
分明就是以此为借口，妄图无视伦理道德的限制钻漏洞，再创出一批特殊存在，亦能称之为‘生命体’。
因自己难以置信的主观推测，陆明泓一时无法评价利弊对错，既定真假。
他只知道，当仿生人与人类的相似度达到某个极限，那势必会成为超乎人们想象的巨大隐患。
从古至今的人类仿佛是机器的‘神明’，创造出它们存在，给予地位与特性，让它们更新换代，愈发卓越繁荣。
为服从而生的它们，则完美履行向人类唯命是从的使命，永远将人摆在第一位，胜过自己。
可假使，它们在某一刻突破了‘神与人’之间隔绝的高墙，产生真正的自我意识，那绝对会是场无法想象的灾难。
因为作为最前沿的工具，仿生人与智能机器足够全能强悍，其系统运作的速度与精确度，远超绝大多数人类的脑力。
批量生产它们的依旧是精妙的机械，不似人类如今愈发困难的生|殖|繁衍，能够保证近乎百分百的高质量。
双方一旦对立，只会在两败俱伤与单方毁灭里选择落幕结局。
更不幸的是，在这之中能获得单方面压倒性优势的，很大概率会属当今家家户户最缺不得的‘机器’们。
人类把它们创造得太好了，优异到早已超过自己，可却沉溺在无条件的役使享受中，以至于即将跌落神坛时还沾沾自喜，护着屁股下舒适的软垫，不愿相信刺耳的警醒声。
沉吟之际，陆明泓凝望L-999的眼神逐渐凝重。
希望这些疯狂的推测都是他杞人忧天，想多了。
毕竟他尚且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伞公司内所有同批仿生人都有的通性，还是仅存于L-999身上的异变。
如果，是只有L-999一个人的话······
偶然间的一瞥，陆明泓忽然注意到，仿生人的眼珠每隔片刻就左右瞟动。这模样像极了盘算坏主意的狡猾无赖，或因做错事而心虚焦急的顽劣小孩。
比较糟糕的是，这两类人他都不擅长应付。
要是这家伙又想到什么办法袭击他，以他惨不忍睹的弱鸡身手，下场绝不会比现在更乐观。
抱着宁可赌一把也不放弃的心态，陆明泓起身放缓动作，无所顾忌地将后背暴露给对方。
他捡起之前散落的红色衣服，蹲在仿生人面前。
“你还想袭击我然后逃跑么？你不说话，我就先当你默认了。”
仿生人仍在他面前装傻，他便随心所欲地发话。
“我并没有要伤害你，接你回来，也不是因为那天你锤了我一拳。”
“不过······你第一外壳不够崭新，第二内部系统有异常问题，这问题后来还是我修好的。我向梅尔文索要你，而不是其他完好的，全新的实用仿生人，看起来的确居心不良，目的古怪。”
“L-999，你给我制造了不少麻烦。”陆明泓不留情面地直说，“光是今天，就有足够的理由让我呼叫IRS，将你送走处理。”
听到这，仿生人的左手手指忽的动弹数下，与昨晚在他床边蓄意袭击时的如出一辙。
一直紧盯着对方，陆明泓察觉到后立即收声，空出充足时间给对方准备。
L-999的嘴角多次扯动，但最终在他的注视下，说出事发后的第一句话。
“那你会，销毁我吗，宝贝儿子。”
陆明泓：“······”
好好的又开始语言错乱，陆明泓险些绷不住表情。他扶额长舒口气，而后将红衣递给对方，同时如起誓般郑重道。
“你听好，记牢了。我不会把你送到任何地方，从今以后你只会呆在这，跟我一起。”
仿生人眨了下眼。
像是已经读懂L-999独有的表达方式，他继续向对方解惑，极尽诚恳真切。
“你很特别，我正好需要你的特别。虽然你功能错乱难以调整，行为多次妨碍到我，还有······”
正细数着自己给L-999罗列已久的‘罪状’，陆明泓耳边偏偏响起了人造脑约翰曾对他说过的话。
——您似乎并不是真的讨厌这个麻烦
陆明泓不禁低头自嘲一笑。他自信与坚持至今的理念，都因为两个人造物打败了。
现在，他既要承认‘仿生人也可能会有情感’的观点，还必须向约翰认输，接受他其实正如对方所说······
“你昨天问过我，什么是驯服。”他再度抬眼，确保仿生人能与他坚毅的目光相会。
“你是仿生人编号L-999，我是······陆明泓，人类。”他第一次向仿生人提起自己的名字。
“对我来说，你原本和所有摆在展览器中的仿生人一样，我不需要你。对你而言，之前的我也与其他人类毫无差别，因为没有我，还会有其他的顾客买走你。但现在是我需要你，驯服你。”
盯着拥有人类面孔的仿生人说出这番话，他心情其实颇为微妙，却也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回答。
“如果我驯服了你，我们就彼此需要了。”他的指尖轻点在仿生人心口完好的一处。
“对我而言，你就是举世无双的。对你而言，我也是独一无二的。这就是驯服。”
“我不会伤害你，同样的，你也不会伤害我。你我互相保护。”
仿佛是跟他学习语言的那天再现，L-999的双眼熠熠生辉。像两颗偶然坠落人间最后嵌在它脸上的星星，只在黑夜的特定时间散发荧光，去回应天上的漫天星辰。
看着对方这副样子，陆明泓不禁莞尔，鬼使神差问了句。
“在开心吗？”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仿生人疯狂点头扑来的时候，他还是被吓得不轻。
人被抱住后猛力摇晃，陆明泓眼前白花花一片，头脑发昏的他没能听清L-999说的一句话。
他只记得，耳边突然响起声清脆的‘咔哒’，接着某个圆球物体咕噜噜滚入他怀中，沉甸甸的，停在他腿上。
垂头看去，陆明泓顿时脸色煞白。
仿生人的脑袋竟然被他捧着，还面带无辜正常的微笑，扬起脸与他对视。
可为什么头会掉下来？！
质量差到这种地步是认真的吗？！
一时间，他与对方无言相对。
头身分离的L-999仍在运作，于是继‘仿生人深夜持刀潜入男子房间’的惊骇场景之后，陆明泓又目睹对方身体坐正，两手迷惑地摸脖子找头，脑袋上下左右找身体，这无比诡异的画面。
他无奈叹气，“行了，你别乱动。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我先帮你修好身体。”
“是~~~陆明明。”
“是陆明泓。”
“好~~陆小凤。”
“······”
真没辙。
陆明泓放弃纠正，随L-999给他安上各种稀奇古怪的昵称。没有再喊乱辈分已足够令他宽慰了。
后方跟着摇摇晃晃，追随而来的身躯，怀里固定着的脑袋叽喳说个不停。和白天短暂的享受待遇相异，如今反倒有他陆明泓伺候着仿生人的微妙既视感。
但果然，比起橱窗中陈列的完美商品，他更喜欢与其迥然不同的存在。
譬如在花馆散心时，偶然于杂草中发现的不知名花种，夜晚仰头远眺，在刺目的人造光源中无意撞见的零星微光。
不够耀眼，并不完美，却仍有独特的魔力吸引着人靠近。
这是陆明泓首次带着‘客人’造访地下研究室，因为要替L-999大面积修补，他不得不让对方进入休眠状态，分离的头与身体，都安静地躺在一张宽大平台上。
约翰离他所在的角落很近，但貌似还在睡眠中，没能察觉他的到来。
材料器械一一准备齐全，陆明泓刚戴好护具就被光脑传出的滴滴声狂轰滥炸。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暂停手上的事。
向他发出紧急通讯的是尼奥的贴身助理科特，每次他单方面屏蔽掉尼奥，最后都由科特来劝他与那老家伙‘和好’。
陆明泓果断拒绝通讯，回以‘我没空’一行大字。可他发过去才没过多久，光脑又传来提示。
他收到来自科特的加密文件。
这下陆明泓不由得放正态度，接收并查看文件。
礼物。这是文件名，且绝对出自尼奥之手。
原来之前那家伙说要送他惊喜大礼是真的。陆明泓哭笑不得。
文件内容粗略一看，似乎是从哪个违法流通网截取的视频，还是二次录制的，根本无法查取来源。
犹豫再三，他没有直接打开，而是选择在研究室内投放。
尽管经过二次录制，这份录像的质量依然上乘，估计是利用了最顶级的全息投影设备，使得任何一个观看者都能产生身临其境的真实感。
场景昏暗压抑，前方显现出一堵垂白墙，两侧垂着红幕。
没有优雅悦耳的开场白，展开亦毫无铺垫，红幕完全拉开之后，陆明泓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仿生人L-999。
与陆明泓见到的L-999不同，这时的仿生人还不是伤痕累累，系统故障的模样。而是面带笑容，端坐在正中央的金属椅中。
当然，他也看清了占据满墙的‘装饰品’。
那是数不胜数的，在市面上禁止流通的危险武器，其中还不乏被称为老古董的刑|罚用具。它们被悬挂在纯白的墙上，无一不散发着森森寒光。
“晚上好，诸位。”
有人在说话，声音经过处理后十分尖锐刺耳，但影像中却找不到人影，只有某些地方隐约闪过扭曲的光晕。
陆明泓已在心里暗骂不下十次的无耻混蛋。
因为懂行的他很清楚，这是拍摄者利用一种‘影子’系统故意隐藏身影，从而保护自己不会通过相貌身形被认查到真实身份。
“相信不用我宣布好消息，你们都已经看到了。这次啊，终于又轮到我们最喜欢，表现最好的那个孩子。”
“你们期待吗？嗯？准备好了吗？！——”
说话者难掩言语间的古怪亢奋，他走到了L-999的身后，应是把手搭在它肩上，所以它抬头朝对方看了一眼，目光如天真孩童，满是信任与期待。
“今天最高提金的还是X先生呢，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哦，天呐，L先生，您的慷慨总是能令人折服。那么好的，L先生！接下来请您尽情欣赏，您所指定的‘荆棘鸟之曲’。”
听着对方愈发激昂的说辞，陆明泓不禁攥紧手。
而就在他屏住呼吸的一刻，那个看不见的人高举起人腿粗的狼牙棒，用布满合金尖刺的顶端，重重锤在仿生人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