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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阳】混沌煞10

  咚,咚,咚,咚。

  山顶上,隐游寺殿外的大钟又一次被僧人们敲响,千佛山顶阴云密布。

  “住持,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关锁寺门了。”平日里做斋菜掌勺的大师兄此时换了一身黑色僧袍,放下铁锅换拿金棍,实乃隐游寺第一武僧。

  “好,很好。”清慧手中已经没有了佛珠,只剩下九环法杖。他看向千佛山顶瞬息万变的黑云,转过身说:“所有人进入正殿,无论什么辈分全部入殿。”

  “是!”大师兄说。

  “你带领十八金刚看守正殿四角,除武僧外,其余弟子不得擅自走动,免得被心魔所破,务必诵咏佛经,清净自身。”清慧又说。

  “是!”大师兄一招手,正殿四扇大门全部打开,无论是辈分高的还是刚刚入寺的小和尚都在往里走。他们急而不乱,找到一方安静之地便盘腿打坐,口出佛经之语。很快木鱼声徐徐响起,好似这只是一次最为平凡的晚课。

  此时此刻,千佛山的黑色乌云已经压到了禅房的上方,仿佛要席卷一切。

  “你也入殿吧。”清慧见时候到了。

  “可是住持您……”大师兄目光如炬。

  “这是本寺的劫数,也是老衲的功课。你无需替我担心,只管护好自身即可。”清慧挥了挥手,“一切皆是命数因果,若老衲今日不成,则寺破僧亡,还望十八金刚法阵能护住全寺。”

  大师兄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眉心的法印开始隐隐发热。

  “若今日能护住全寺,还望寺内弟子不要乱了心智,如自然人般修佛念经,放下内心执念,不得妄想。”清慧说完指向正殿大门,“快进去吧,这里有我。”

  大师兄原本是想陪住持一起,但显然这不是自己的功课了,于是双手合十对住持行了佛礼,转身后轻装上阵,只关注眼下自己的功课。入殿后随着他一声“关殿门”,四面沉重的大门缓缓关上,殿内烛火通明,几百根蜡烛的光辉映在巨大金佛的眼中,好似佛观人间。

  而殿外风雷四起,几乎要将清慧吹翻倒地。他定了定神,坚定不移地走向殿前巨石,最后盘腿落座,将九环法杖横向放于身前,轻声念起了佛经。

  而秦翎的院落已经不再洁净,处处弥漫着臭味。

  被毒蛊侵蚀的人都会冒出一股臭,比腐尸还要臭上数倍。明明潘曲星没到跟前,可钟言已经臭到想吐。

  可钟言此时此刻最心疼的人却是何清涟,她作为一个平凡的女子什么都没做错,甚至尽量避开了女子一生中有可能遇到的歧路,但只是被潘曲星发疯一般爱慕上了,她便被活活拖进人间炼狱。

  她不敢在秦家表现出对秦守业的情,找不到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还要日日面对着仇人,看着他占据了秦泠的身子逍遥快活却对他毫无办法。哪怕到了现在,她作为一个娘亲还要亲眼看着孩儿的身子变成这样

  这该是怎样的疼痛,钟言无法感同身受,但必定生不如死。而他在秦家的这些时日居然没怀疑过秦泠的里子就是他们苦苦寻找的潘曲星,真正天真无邪的小泠不知所踪。

  “我的孩子到底在哪儿?”何清涟宛如一头困兽,她实在没法目视小泠的身子变成这样。若一切都没发生,今年的小泠已经长大成人,会给娘亲摘野花,也会读书骑马。

  大公鸡此时再次扑腾翅膀腾空而起,从悬空处蹬踹着那些外露的肠子,如同一只骁勇善战的斗鸡。每一根羽毛都炸得竖直,鲜红鸡冠高高挺立,好似和这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今日势必要将他啄死。

  然而它如何能和狡猾奸诈的潘曲星斗上几个来回,潘曲星虽然身受重伤但仍旧可以伤他,抬腿一脚将它踹下了墙檐。

  大公鸡重重地落在地上,这声音好似砸进钟言的心间。他忽然想起和这只鸡的初遇,就是成亲那日,那时候它和自己拜堂并未啼鸣,第二日才来找自己算账。可这些时日下来它从未真正的伤过自己,只是尽心竭力地护着秦翎。

  但是它好像……从一开始就对潘曲星很不友好,在所有人都没发觉潘曲星这个里子的时候,大公鸡已经开始啄他了。乃至最后啄光了能救他的蓝瑛紫,这才导致潘曲星无药可医,最后全身溃烂。它还总是在屋子里乱转,没事就去瞧瞧秦翎,还会在秦瑶来的时候到她脚下趴窝。

  莫非……莫非!钟言忽然全身发冷,一个既可怕又极有可能的想法生成。潘曲星痛恨秦守业,必定也会痛恨秦守业和何清涟的孩子,他不会让真正的秦泠死去,反而会让秦泠活着,日日夜夜看着自己的身子却不能回去,有话说不出,有娘亲认不得。

  元墨曾经和自己说过,这只镇宅的大公鸡已经六岁了,而且不同于别的雄鸡,它对母鸡毫无兴趣……

  钟言瞳孔骤缩,它可能就是真正的秦泠!就是何清涟苦苦寻找了六年的儿子!

  多可怕的诡计,就连钟言都想不出这样的计谋来,让一个小小孩童失去双亲和兄长疼爱,从人变成禽类,从此没了锦衣玉食,被人丢进鸡笼只能以杂草和毒虫为食。钟言背后冒出一层冷汗,他心爱之人的亲弟弟居然就在眼皮子底下,但是没人认出来,反而和假冒的秦泠称兄道弟,在屋里喝茶闲聊。

  刚这样想完,大公鸡又一次被踹了下来,这回直接咳出了鲜血。钟言单腿蹬地几乎是飞跃到它身下,将它牢牢地接在了怀中。

  然而已经没用了,它伤得太重,又啄得太狠,连尖喙都断掉了,可见恨意之深。

  潘曲星见钟言接住了公鸡便有所察觉,立即使出一招治鬼的法阵将钟言压在原地。钟言顿时无法抽身,这阵法极为高强,甚至远超了光明道人的手段!

  光明道人还在房梁上,只看尽人间事,绝不插手。

  “呵呵,你是不是想明白了?”潘曲星毒辣地盯着钟言,“从你嫁入秦家我便知道你是鬼了,没想到吧,你心疼秦翎也跟着心疼三少爷,可真没少心疼我啊。”

  “禽兽!”钟言搂紧怀中的活物,“你将小泠困在这只鸡里,你不得好死!”

  “小泠?”何清涟手中的袖里剑掉在地上,尖锐锋利的剑刃插入土中。她踉跄了两步,几乎眩晕,再看向那只鸡……

  大公鸡动了动翅膀和尖喙,金色凤眼终于流出了一滴眼泪。他终于被娘亲找到了。

  “小泠?”何清涟往前两步,试图走到钟言身边去抱它,然而钟言已经身入法阵,无人能够靠近。她只能站在几步之外,却怎么都没法将儿子和公鸡有所牵连,但最后又不得不逼着自己承认现实……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被人夺走身子,还把魂魄塞进了鸡的身子里头。

  一瞬间,何清涟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她疼了一天一夜才听到孩儿啼哭。

  “涟儿,你是不是很恨我啊?”潘曲星这时说,由于他一条腿都烂断了,站得有些不太稳当了,“可是我却觉着很有意思呢,谁让秦守业抢了我的女人,他的儿子就必须当畜生。”

  何清涟慢慢地蹲下去,捡起了地上的袖里剑:“不,他不是抢了你的女人。”

  “他就是!”潘曲星大吼。

  但何清涟的那份清冷再一次让他清醒,深深地刺痛了他敏感的自卑心。

  “不是,我与守业是真心爱慕彼此,珍视彼此,这些年哪怕我不曾与他太过亲近,他也没有对我不好过。”何清涟的手在发抖,“就算没有守业,我也不会喜欢你。”

  “你闭嘴!”潘曲星吐出半条舌头,“你与我明明可以成亲,是你爹娘……”

  “我爹娘怎么会看不出你是什么人?他们早早就告诉过我,你不可托付,凡事总寻求歪门邪道,成不了什么大事。”何清涟从前不敢说,生怕将他激怒,“他们说三岁便能看到老,你从小便不是踏实可靠之人,也不聪慧。”

  “所以他们都死了!”潘曲星哈哈大笑起来,“都死在我手里。”

  何清涟摇了摇头:“他们为死在自己的坚持之下,哪怕你那样逼迫他们都不曾点头,他们死于护女心切。果然,你并不是良人之选,我爹娘没有看走眼。你天性本恶,根本就不配活在世上,世上好男儿这样多,我就算不遇上守业也会遇上别人,为何要自断生路,偏偏选你这么个没有良心的畜生!”

  说罢她脚下发力朝潘曲星而去,淬毒的袖里剑照准他的心口扎去。

  “不要去!”钟言试图阻拦,她就算会些功夫和法术又怎么能是潘曲星的对手,潘曲星显然就是背后有高人支招,否则不可能会离魂诡术。可自己的身子牢牢定在原地,只能亲眼瞧着她的咽喉被潘曲星捏紧。

  袖里剑掉在地上,何清涟的两只脚离开了地面。

  “涟儿,若不是你今日和我说了这样多,我还不知道我在你心里一直都是如此可恶可恨之人,你可当真不顾我们那点缘分呐。”潘曲星一只眼珠子挂在外头。

  何清涟喘不上气来,干脆吐了他一口血沫子。

  潘曲星却不在意,抹了一把脸后说:“你瞧瞧,树上挂着什么呢?”

  他再次将何清涟的身子往上举了举,何清涟已经就剩下最后几口气,不得不看向他身后的高树。只见那挂着白色纸灯笼的枝头还挂着一样东西,竟然是……

  “秦守业到底有什么好的,他不就是比我俊朗有才又家财万贯?若没有他从中作梗你怎么会对我无动于衷?你明明就是喜欢过我,七岁那年还给我送过药……不过现下我生气了。”潘曲星逼着她看树上的人头,“你这么喜欢他,我便把秦守业的人头摘下来送你。这会儿他死了,你还不承认对我动心?”

  何清涟的眼白已经完全变为血红,充斥着红血丝,刚刚知晓亲生儿子在鸡的身子里,这会儿又看到心爱之人的头颅挂在树上。她绝望地闭上眼睛,然后再猛然睁开,这次,她绝对不能让他如了愿!

  一口鲜血从嘴角流下,最后何清涟的头一歪,在潘曲星的手里咬舌自尽。

  “唉……”潘曲星摇了摇头,惋惜神色在眼中一晃而过,转手将何清涟的尸首扔在一旁,“你早说你只喜欢他、不喜欢我不就好了,害我苦苦追随你这样多年……”

  钟言已经浑身乏力,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抱住怀里的小泠。一夜之间秦家的人几乎全部死绝,他怎么都没想到秦家十世而终的预言居然为真。

  “下面该解决你了,长嫂。”潘曲星从墙上跃下,就在两腿沾地的瞬间一条大腿骨登时断裂,“我真佩服你的决心,秦翎已经死到临头你还想着让张炳瑞去寻尸给他养息。”

  钟言咬得牙根出血:“张炳瑞是你杀的?”

  “是啊,我怎么能让他给秦翎找到尸首呢,当然杀了。”潘曲星点头。

  “那后厨的那些人……也是你杀的?”钟言忽然想明白,为何那些堆在马厩里的尸首全部断了后颈。因为若想抽离生魂就要从后颈而走,当初秦翎的郎中就是将泥螺吐出的铁屑做成铁针,将针埋在了秦翎的后颈,最后被自己用鸡蛋吸出。

  后颈之处又叫作“托生门”。

  “是我杀的。”潘曲星毫不客气地承认了,“当初我怕你们怀疑我所以自己设下苦肉计,用毒酒给自己下了蛊毒,还早早请好了白仙将暂时压制毒性的药给了它。只是没想到那蛊毒来势汹汹,而山上原本要给我解蛊的和尚又出尔反尔,所以我才有第二年的毒发。眼瞧着这具身子已经废掉,我总得赶紧换一具,只是如今我的离魂诡术还不精湛,不能将他们的生魂完整剥离,试了那么多人都没用……”

  “但是我更没想到,这只鸡还会冲进草药园毁掉解药,害我白白受苦受疼这么多时日,最后生不如死。我死前让秦瑶赶紧出嫁,就是为了让秦家的人去忙她的婚事,而草草办了我的白事,我好出逃啊。”潘曲星摇着头说,“唉,早知道那和尚也不可靠。”

  “你只是凡夫俗子,为何会蛊毒和离魂?”钟言不明白,“莫非都是山上的和尚……”

  “那和尚也只是略懂一二,曾经他也想用但没能用成。但我和他都懂的一二分凑起来便是三四分,再多多来试,往后就成了五六分,说不定哪日就成了十分。我也没想到院里的白仙背叛于我,居然和这只鸡结交为友,最后不给我药了!那我就只好……”潘曲星忽然朝童花的方向抬起手臂,“神农之心可救万物,你把你的心给我,我就放了你的大少奶奶。”

  “不要!不要给他!他不会放了我,他会杀了你!”钟言才想起来院里还有神农。

  “那我现在就动手杀他!”潘曲星威胁。

  童花哭了好几日,眼皮子肿成粉色。他没想到自己要救的人根本不是三少爷,而如今三少爷的身子也没法再用。就在他犹豫之时,钟言整个身子一震,显然身受无法抵抗之力,就在童花担心大少奶奶的瞬间,潘曲星居然动用法术将他拉了过去。

  血腥臭味让人恶心,童花甚至看到了无数白色蛆虫在那张脸里钻来钻去。

  “好,我给你,但是你要先放人!”童花无能为力,他到最后恐怕谁也救不了,只能用两只手徒劳地护住心口,“我要看到你放人!”

  “不要给他!”钟言苦苦相求,“我哪怕死了也要拉他垫背!拉他下地狱!”

  “这就由不得你了,长嫂。”潘曲星一把拉开童花的衣襟,散发着灵气光辉的草木之心近在咫尺。童花毫无抵抗之力,在那只血红的手抓住自己的草木心时回过头,对着钟言掉了一滴眼泪。

  “少奶奶……您要保重。”

  随后那颗蕴含天地灵气的心被潘曲星直接掏了出来,童花的身子往后仰倒,胸口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窟窿,眼睛还没有闭上。

  “不!我杀了你,我杀了你!”钟言试图冲破法阵,但永远都是徒劳,世上还有那么多镇压恶鬼的法子,他归根结底还是鬼,逃不过去。

  然而就在他发出嘶吼的瞬间,一枚小小的东西从地上的纸屑堆里缓缓升起。那堆纸屑是秦烁死后所化,升起的是他一直放置于内兜的严卯。钟言认识那枚严卯,和自己用来逼退殃神的刚卯有相似之处,当初秦烁就是想用它辟邪所以才从隐游寺要出来。

  金玉迎着西沉的余晖,反射出并不灿烂的微光。它悬停在钟言的面前,上头的铭文字迹清晰可见。

  “疾日严卯,化兹灵殳。既正既直,既觚既方,庶疫刚瘅,莫我敢当。”钟言一字一字地念了起来,他也不知为何它会飞向自己,也不知为何要念出来。可就当他话音落地,这枚严卯开始快速旋转,所迸发之光芒令人不能直视,好似佛光普照。

  一阵光芒之后钟言发觉自己的身子可以动弹了,法阵被它破解。但严卯也消失无踪,彻底化作灰烬。他连忙站起来,潘曲星已经被严卯的法力驱赶,拖着一条腿跑了。地上只剩下童花干枯的尸首。

  没有了草木滋养,神农就变成了枯草。

  钟言刚站起来,怀里的大公鸡也不行了。

  它受的内伤太重,七彩羽毛在眨眼间失去了光彩,钟言忽然间好想再被他孩子气地瞪上一眼,可惜已经没了机会。

  “小泠……”钟言摸着公鸡的鸡冠子,“长嫂知道是你了。”

  公鸡的凤眼眯了眯,逐渐开始闭合。胆小的白仙也出现了,停在他们不远之处。

  钟言擦了擦鸡冠子上的血迹,小孩总是喜欢小活物的,小泠在院子里睡了那么久,自然和白仙交好。

  “长嫂没用,不知道你在这里。”钟言紧紧地抱着鸡,着急地只想跺脚,无助地没地方可去。他没护住秦翎,也没护住他的弟弟。秦泠出事时恐怕才六七岁,如今他也没有多大,可他会乖乖地跟着大哥,还会使用计谋,除掉了草药园中的蓝瑛紫草。

  这是一个孩子最后的报复,让那具身子里的人活活疼了一个月,慢慢腐烂成泥。

  “长嫂带你去找你大哥。”钟言摸着它无法炸起的尾羽,察觉到大公鸡快没了气息时一字一字地说,“你记住,你有一个很疼爱你的大哥,你爹娘也没有不疼你。秦守业为你上山求佛,何清涟为你夜不能寐,下一世你早点找来,你大哥和我……”

  还没说完,大公鸡最后咕咕咕了几声,仿佛诉说着对兄长的不舍,然后轻轻地闭上了眼。白仙着急地上蹿下跳,甚至滚了几颗药丸过来,可没有一颗能够起死回生。

  钟言也闭上了眼,天地万物仿佛都在他眼前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光明道人蹦跳的脚步声:“那个人没死,他只是被严卯重伤。等他修养好他还会活,因为他带走了草木之心。”

  钟言的身子晃了晃,好似不堪重负。

  “你说你要回秦家看看,现在看完了,可以和我进山炼丹了吗?”光明道人问。

  钟言将怀里的公鸡尸首抱紧了一些,回身说:“你带我去秦翎的墓,我再看看他。”

  隐游寺外已经不见夕阳,风沙四起。殿内诵经声不断,而殿外只有一人。

  清慧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听到一阵爬行的声响才睁开眼。眼前并非有人,而是那只小小水鬼。

  “你该投胎去了。”清慧看着她的眉心痣说。

  然而她却像听不懂,晃悠着小和尚一样的光头朝这边爬了过来。

  “该走了,别耽误了时辰。”清慧再次规劝,“当初你爹将你和你娘炼成水鬼胎母,我便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如今我已经将你娘亲超度,唯有你不肯走,我便让你多留人间一阵玩耍,这会儿你玩耍够了,该去投胎了。”

  女孩子模样的水鬼绕着清慧打转,似乎是对他的法杖感兴趣。

  “朱禹是横公鱼,他可以搬动水鬼,那日他将你和你娘亲偷运上山,是我于心不忍了,只是我没想你如此贪玩啊。”清慧对着她笑了笑,“快走吧,玩够了就走吧。”

  可是她不仅没走,还伸手抓住了他的长眉,好似要往下拽一拽试试。

  清慧没法阻拦她,只好说:“你若想把老衲的眉毛拽下来也行,拽完之后就要去投胎了啊。”

  雪白的小手这时停了下来,她歪着头看向他,似是不解。

  “你再不走,山里的怪物就要吃你来了。那怪物需要水鬼的水阴之毒才能显形,他正愁吃得不够呢。”清慧朝她挥挥手,“走吧,今生你和你娘亲枉死,来世你与她都是有福之人。”

  听到山里的怪物,水鬼这才有了些别的忌惮。她往后倒退几步,最后朝着清慧行了一礼,好似在最后关头终于想起自己曾是知书达理的女儿家,随后便与衣衫一起化作青烟。

  清慧笑了,终于将这只水鬼超度走了,若不超度她和她娘亲都会变成恶鬼,祸害人间。然而他还来不及收敛笑容,有个声音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当中敲响了他的警钟,这声音……似乎很久没听见了。

  “清慧,你可认错?”

  终于来了。清慧收起笑容,气沉丹田:“弟子并不知晓错在何处,还望师父解答一二。”

  “你明知我要水鬼的阴毒却处处阻挠,连那些给徐长韶解毒的僧人都不曾给我,现在又放走了水鬼,这是其一。你助人逆天而行强行续命,这是其二。你违背师门,这是其三。”

  “弟子只是遵从本心,一心向佛,这并不是错。”清慧回答。

  “一心向佛……佛能给你什么?”那声音就在他耳边,“我曾见过比你更有佛心的人,然而他又如何了?他在最后关头为鬼破戒,断送一生修行,枉费我苦心养育。如今他第二世受苦良多也是他应当承受,他自甘堕落,动情破戒,最后由佛坠为人,又甘愿由人做鬼,注定要在鬼煞里徘徊几百年。”

  “可为师我又得到了什么呢?他在死前将我打成重伤,打散魂魄,打无人形,只为了保住那只恶鬼。让我只能在千佛山洞内苦苦挨着。”

  “他还私自相赠我寺法器,甚至将腊梅树下的青铜板拿了出来,做成钱币六枚给那恶鬼戴上。那青铜板和响魂大钟同出一料,再次相碰时便会和大钟相互冲撞,只要那恶鬼戴着手串便再无被响魂大钟扣住的机会了,手串和大钟触碰便会两败俱伤。如今钟已毁掉,这都是清游的过错。”

  “当初那口钟扣了那恶鬼七七四十九天都没能将他治死,如今恶鬼已经长成,只会荼毒人间。你为何不杀?为何不杀!”

  “师父,这些都是您和清游之间的纷扰,弟子并不知晓。”清慧平静地说,并不为所动,“弟子天性愚笨,只知道读经。”

  “愚笨?呵呵,你确实是愚笨,你与清游相比甚至比不上他慧根的十分之一。”那声音久久不散,又如谆谆教诲,势必要声入人心,“但你就没想过开慧吗?你若不开慧,今世只能是个高僧,不会成佛。”

  清慧仔细地听着,同时还听到周围起火的动静。灼烧气味席卷而来,步步逼近。

  “你若和师父一心一意,将来便有成佛之道。”

  “弟子愚笨,只怕和师父一心一意也不会成佛。”清慧的语气还是那般平静,“况且……弟子从未想过成佛。”

  “什么?”

  “成佛乃是天意,而弟子是人。别人天生就能悟透的道理弟子需要想一夜才能悟透,这便是我的慧根了。我只是凡人,能成为高僧已经心生感念,不求其他。”清慧反而劝他,“师父,您当年不能放下清游的事,这是您的功课,您的执念,不是弟子的。”

  “您嫉妒清游的慧根,其实不必如此,因为您已经十分聪慧,比我好上数十倍。弟子不知道清游和您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只能规劝您放下我执才能拿起清心自由。如今您要再次现世,回归人形,您若不肯放下执念只会成魔。而弟子身为隐游寺方丈,只能以自身之躯抵挡一二,万万不能让您重回世间。”

  “你!你这是背叛师门!你和清游有什么两样!当年他死后我将寺庙改做‘隐游寺’,世间再也寻不到他存在过的半点痕迹,难道你不想成佛,心甘情愿白白走一遭?”

  “师父,清游死了,寺庙的名字也改成了隐游寺,可是您觉着他没存在过吗?”清慧忽然问。

  那声音忽然停住。

  “连您都没能忘记他,没能放下,岂能说他不在?而钟言也不会忘记他,岂能说他往后都不在?他救过的人都留下子孙,岂能说他烟消云散?留下痕迹并非只有成佛一路,您还是放下吧。”清慧苦苦劝说。

  “孽徒!没想到你也没有成佛之心,自甘堕落轮回!”清远的声音再次响起,伴随着周围的烈火好像声音更大了些,“你以为凭你这点修行就能阻我现世?”

  “弟子不能,但弟子必须做,因为弟子身后是四百二十七位僧人,山下是百姓。”清慧说,开口时烈火已经灼到了他的眉梢,他终于拿起了九环法杖。

  而山的另外一边同样燃着火,元墨和小翠往六角铜盆里倒着纸钱,只求这些能让主子在下头好过些。这会儿他们也顾不上怕不怕火了,这火烧得是越旺越好。

  许兰抱着秦逸站在一旁,小公子刚刚睡着,他们已经被二少爷轰出秦家了。

  “这些够了吗?”元墨又拿了些纸钱来。

  “不够,多拿。”小翠根本觉着不够,不够不够,她恨不得要把世间所有的纸钱都烧了才行。面前就是他们大少爷的坟,风水是好的,只不过没进秦家祖坟。二少爷自来和大少爷不合,人一闭眼就赶紧封棺入土,没有停灵和出殡,冷冷清清。

  冷清点儿也好,小翠揉了一把被火熏迷的眼睛,少爷不喜欢热闹,他只想等着少奶奶回来。

  正想着,一个红色的身影摇摇晃晃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小翠怕看错了眼,赶紧站起来分辨,认清之后几乎话不能声,只顾着去拉元墨起来。

  元墨被拉了起来:“干什么啊,我还得给少爷烧点儿金元宝……少奶奶?”

  是少奶奶回来了!他瞬间认出那身红色刺目的喜服!

  终于到了,自己终于见着秦翎了。钟言爬了山才上来,没想到秦烁居然将自己夫君埋在了这里。他一步步地靠近,走时人还活着,再相见那人已经在冰冷的土里。

  “少奶奶!”小翠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您回来了!您可回来了!”

  元墨跟着一起跑到跟前,两个人噗通跪下,却不知少奶奶的怀里为何抱着院里那只大公鸡。而那只大公鸡看上去已经死了。

  “我回来了。”钟言抱着鸡,泫然欲泣,怀里还抱着一坛子白蜜。

  这一路他都没有掉眼泪,眼睛总是干的,可是在瞧见秦翎的大墓之后却忽然开始涌泪。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这样一日,要亲眼看着他的碑立在前头。

  “我回来了。”钟言泪水往下直滴,“我把小泠带回来了。”

  元墨和小翠震惊地看着他,小泠?三少爷?在哪儿呢?

  钟言将大公鸡的尸首和白蜜给了元墨和翠儿,一步一落泪地朝着墓碑走去,上头连个字都没有,秦烁就这样草草地将秦翎给埋了,连一个字都没给他刻。

  可是刻什么呢?

  钟言深深地吸着气,随便抬头往上一瞧两行泪水就打到衣襟上,他也不知道。他不想把秦翎这两个字刻在上头,好好的大活人不能变成冷冰冰的字。

  “少奶奶,节哀啊……”小翠连忙来扶,已经走了一个主子,不能再走第二个。

  这时候光明道人反而不敢往前了,他理解不了钟言的这份悲痛,只觉得有些可怕。难道人都是这样的吗?为何痛不欲生?莫非世间真有比炼丹更需重视的事?

  他呆呆地看着钟言,头一回想不明白。

  “节哀?我为何要节哀?他没死,他只是在等我,我们生死不离,白头偕老。”钟言已经快要走不动,来不及抹掉眼泪,下嘴唇不住地打颤,“你们少爷闭眼之前说什么了?可曾受苦?”

  小翠捂着嘴转了过去,还未说话已经泪水成行。

  “他说什么了?你们告诉我。”钟言只好去问元墨,几乎是哀求,“你们总得告诉我他说了什么,不然我怎么去找他?”

  元墨也是哭了又哭,半晌才颤颤地拿出一张纸,还有一小段红色的续命绳,以及一把填好了扇面的骨扇。

  “其余的东西都让二少爷给烧了,他说少爷是恶疾,会过人,用过的东西一概烧成灰烬。就这几样还是小的拼死拼活抢出来……”元墨的手指焦黑,“少爷将骨扇的扇面画完了,让您往后见扇如见人。续命绳只剩下这一点儿,少爷说您带着它,或许往后用得上。”

  “金铃铛和您给的香囊少爷带走了,说到了下头睹物思人。”

  “还有……这是休书。少爷说您和他这算和离,不要为他悲伤过度,不要为了他守寡。少爷说您要好好过日子,往后说不定还能相见。”

  “休书?”钟言将那张纸拿过来,上头是他们成婚那日写的生辰八字,秦翎还给他画了一个小王八。

  “哈哈……休书。”钟言攥着那张纸走到墓前,将秦翎亲手所写的字迹丢入铜盆。火苗蹿得飞快,恨不得舔上钟言的手腕,他快速地抓了一把金元宝扔进去,又泄愤一样抓了满满一手的黄色纸铜钱。

  风将招魂幡吹得左右摇晃,他将纸钱高高抛起,如天女散花

  白色烟雾朝着他扑面袭来,钟言赌气似的捡起一张白纸,随便捏了捏就捏出一朵小白花。

  他穿着大婚的红色衣裳戴上了白花,缓慢地走向那块青灰色的无字墓碑。

  “我挖心取血给你续命,我寻棺养尸帮你养息,你一个病秧子,成亲那日咳过三更才停,凭什么不准我守寡!”

  钟言撕心裂肺地喊着,一瞬间惊动附近鸟兽。他又抓起一把纸钱,往看不透的天穹一扔,终于体力不支地趴在了墓碑上,哀恸大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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