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除夕夜,爆竹彻旦,游人如织,新衣冠,肃佩带,声似激浪,笑比轰雷,秦淮河内宝舟玉舸,星灯浮动,两岸灯火绵亘,欢声塞道,车马难行。少长终夜游乐,爆竹烟戏,虽已入夜,巷陌亮如白昼。

  夫子庙前百千文士,中庭列案,写“天下文枢”四字,祭孔圣诸儒,供牛羊等馔,柿饼元宵,城内入夜门户不闭,家家焚香接神,子夜交汇时分,烟阵冲天。

  城北城南,莫不是游人云集,昏昏暮瞑时,山道张灯,一如龙蛇盘踞其上。信众祈福还愿,在此久候半日者不计其数。

  寺内梵唱不绝,烟火袅袅,大雄宝殿前香烟迷眼,殿前铜鼎内星火明灭,残香无数,枝枝蔓蔓,赤色春草一般,起伏参差。

  如此相较,寺后僧舍真算个独避红尘的方外去处。

  丈许高的一片黄墙,墙内虬枝匝匝,爆竹声自远传入静夜,声如裂帛,宁瑞臣捂紧襟口,站在抽叶的梅树下,站在一列空寂无人的僧舍前。还有歇息的僧人,热闹的缝隙间,偶有念佛声传来,木愣愣的影子投在门户上,动也不动,一阵风来,哧的一声,灯熄影灭。

  一霎时,僧舍的灯噗噗全灭了,宁瑞臣一急,这才想起此行目的。

  逡巡片刻,他做贼一般,敲了其中一间僧舍的门。

  没人,门一推就开,宁瑞臣在门前站了半天,也没见一个人出来。也是因为没人,兴许胆子就大了,宁瑞臣试探地提起袍角,踩进门槛,屋里屋外一样黑,他擦亮火折,把蜡烛点上。

  应该是元君玉的屋子,有种脂粉的气味,他下意识这么觉得,环顾一圈,只有烛台下压了一张纸。

  外面还是热闹,显得僧舍愈发冷清,那一张纸瑟瑟缩在烛台下,显得伶仃可怜。

  写的什么,宁瑞臣几度伸手,却不敢看,察觉到落笔人的落魄和悲戚,半天才掖了袖口,缓缓地拾起辨认。

  出锋柔韧的一笔字,写的是长亭送别一折: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西东万里程。

  再看那张小桌,上面真的摆了两只杯子,豆青色,杯肚上有经年的褐色裂纹,一杯已空,另一杯浮漾微光,他果真走了……

  轰的一声巨响,宁瑞臣翻坐起来,额头覆着湿汗,墙外天穹光彩绚烂,隔着一片水域远远投来,真幻难辨。外间砰地响了一下,凳子翻落的声音,床帘被掀开,露出宝儿娇憨的脸蛋。

  “少爷醒了?”

  领口都汗湿了,宁瑞臣垂眸,满怀心事:“什么时辰了?”

  宝儿麻利地踩上板凳,挂好两边床帘:“子时还没到呢,少爷吃些东西?”

  “不吃。”宁瑞臣爬起来,忽然停住,又改了口,一连报了几样吃食,吩咐说:“你去端来。”

  宝儿听罢,惊讶少爷胃口何时这般大,出门叫了几个人,一道去了厨房。

  跟着去的,还有几个新来的小厮,宝儿俨然是个大哥样子,在厨房门前叉起腰,嘱咐说:“少爷不爱吃辣,蒸糕也不许太甜了,去庙子供奉的时候,千万要注意莫沾荤腥,弄不好了,少爷要生气的……”

  几个新来的小厮都捧着夸他,宝儿飘飘然了,一转身看看宁瑞臣卧房的方向,伸手指着一碟道:“先把这叠粉羹端去,给少爷开开胃。”

  小厮又讨好他:“宝儿哥领着小的去吧。”

  宝儿把头一昂:“真是没办法!”

  两人到了卧房外,宝儿径直叩门,没人应。屋里灯还亮着,不知是不是人又睡下了。宝儿对着端羹的小厮嘘了声,蹑手蹑脚推门进去,过了半晌,噔噔的脚步声飞出来,及到了门口,脚尖一划,被门槛绊了个大跟头。

  小厮一脸惊慌瞧着宝儿:“怎么了,宝儿哥?”

  宝儿手忙脚乱爬起身,瞪着大眼睛,魂都要飞了:“少爷没了!”

  宁瑞臣牵着马,透过宝瓶窗悄悄地往后望。院子里有松枝焚后的残香,中庭的灯全亮着,两个模糊人影在桌前举杯,大概是父亲和大哥在守岁。突然人影动了一下,有人过去禀报了什么,灯就灭了。

  豆蔻亭一下子闹起来,宁瑞臣拼命拉住马绳,往门外拽。一转角溜进后院,风蚀的水磨砖墙上,悬了一大片干枯的藤萝,越到大门处越稀疏,檐角下支了一把凳,两个家仆还不知道发生何事,站在墙下面,往上糊神荼和郁垒像。

  宁瑞臣慌了神,飞快的把闩子一抽,拉着马闪出去。

  豆蔻亭到兰泉寺,骑马就要半个时辰。

  今夜人是真多,宁瑞臣仓皇赶到山脚下时,都快到子夜了。人还是不见少,到处流光溢彩,不过山门前的和尚一眼就认出他,派两个弟子去接他进山门。

  烟气弥漫,宁瑞臣胡乱抹着碎发,道:“劳烦二位,我来找个人,应该是住居士斋的。”

  找人这事,没什么好麻烦的,两个弟子相视一眼,晓得他要找谁了。

  熟悉的一方黄墙, 隐隐约约有念经声,这和梦里那个场面太像了,宁瑞臣的心吊起来,指着梦里的那一间僧舍问:

  “是这间?”

  静默一瞬,两个弟子古怪地看着他:“错了,还在前头。”

  宁瑞臣微赧:“多谢二位,”他又想了想,“我自己去找吧。”

  两个新弟子大概也没明白师兄做什么叫他二人来办事,听他这么说了,便急忙赶回去照料别的香客。

  宁瑞臣松一口气,紧跟着犯起愁,应该也挺近了,叫一嗓子的事,他却踟蹰了,“元”字在嗓子里滚了一圈,到底叫不出口。犹犹豫豫的半天,忽然一间屋里灯亮了,宁瑞臣见到里面有个人影绰绰地动。

  只有一个剪影,但是那见之难忘的姿态,宁瑞臣一看就知道是他。

  “元……”

  他的话很快就被突然的一个琴音止住了。

  沸腾的热闹里一段幽微的琴声,就一晃神的功夫,停下了。宁瑞臣不懂音律,心里忍不住猜,这一段弹的,是有话对他说?狠下心的逐客,还是独诉衷肠?

  宁瑞臣站在门外,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壮着胆子:“我以为你走了,所以来看看。”

  屋里的人听了这话没有动,宁瑞臣吹了大半天的冷风,嗓子颤颤的:“除夕是大节,你一个人,要不然……”

  “谁说师父是一个人啦?”突然间,屋里传来一串脆生生的孩子音,门唰一下开了,一个穿小红袄的孩子笑眯眯地瞧着宁瑞臣,眉心中间一颗小小的朱砂痣,漂亮生动得像一幅画。

  一声轻斥传来:“不成规矩。”

  那小红袄嘻嘻哈哈地,不把这话放心上,走出来对宁瑞臣一拱小手,响亮地说:“新年吉祥,”小红袄直勾勾盯着宁瑞臣胸口的长命金锁,“我叫柳骄,师父的入室大徒弟。”

  宁瑞臣说这话,眼睛却向里面瞧:“娇……”

  “骄阳,”那孩子视线陡地一抬,很傲气的,“师父给起的。”

  还没等宁瑞臣夸个好字,里面元君玉就发了话:“柳骄,回来。”

  小红袄挺着胸往屋里回了声“知道”,回头扮个鬼脸:“师父要想出来,早就开门了,他才不想见你哩,小少爷回吧!”

  宁瑞臣要听他亲口说,执拗地站着。

  柳骄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宁瑞臣。不用看,这就是个常见的公子哥儿,南京城一抓一大把,除了愣,没别的不同,通身上下,最让柳骄喜欢的是这把长命锁,金灿灿的,漂亮又值钱。

  他心里装着刚才屋里师徒俩说的话,拿起乔:“别难为我啦,小少爷,就像我这样伶俐的,师父都不见得爱呢!”

  什么爱不爱的,宁瑞臣糊里糊涂地看着这个早慧的孩子,猜不太准他的意思。

  “柳骄。”元君玉第二次叫他的名字,话音里已经有不满。柳骄住了嘴,向屋里探探头,老不大乐意地说:“师父说,定了何时就是何时。”

  有了这句话,宁瑞臣才真的把心揣回肚里,压在头上的虚无的罪业感霎时轻了。

  “走吧,都和家里人守岁呢!”到底是个孩子,喜怒哀乐也就一瞬间的事,柳骄回头,露着一丝儿糯白的牙,又是盈盈地笑:“明儿初一,我也在。”

  宁瑞臣算是懂了,这是变着法找他讨吉利钱。他点点头,忽然想起冷了似的,抖了一阵,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柳骄站在那里,抱着双臂笑他:“傻站什么呢!”

  傻站什么呢,兴许是没见到元君玉的面吧,一阵听也听不清的琴音,不明不白算什么呢。

  事已至此,连他自己都看不清,做这些蠢事,究竟是纯然的悲悯,还是对业报的恐惧?

  宁瑞臣牵马下山,冷风吹着,人群之中只有他牵着马逆行,失魂落魄到了山脚,几个模样熟悉的人急匆匆迎上来,又是披衣又是塞热汤。

  大哥来接他,一句话也不说,用一种伤神的目光把他看着。

  宁瑞臣被簇拥着坐上轿子,外面还是热闹冲霄,花灯游龙呼啦啦从眼前闪过,可是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太孤单了。

  作者有话说:

  一直在加班 没啥时间写::>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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