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量体塞西尔先一步飘进去，确认这的确是一道门。
“那么，你打算怎么进来？”他在下面，触碰这片玻璃，没能发现任何一个缺口。
李乐扬起胳膊，他的回应是——
“砰”的一声，金属身体狠狠敲击上去，即使在水的阻力下，玻璃也迅速绽开蜘蛛网般的裂纹。
“……这的确是个办法。”塞西尔说：“不过水也会进来。”
仿生人再次撞击着厚玻璃，在这层坚实玻璃上留下一圈又一圈裂纹。
伴随着他最后一次的猛烈撞击，湖底发出一声爆炸般的声响，玻璃碎裂出一个洞，水迅速卷着仿生人涌入，形成一个不小的漩涡。
李乐双手用力，将自己塞进去，随后重重摔在潮湿门上。
不等水进一步淹没，顶着湖水的疯狂涌入，他拉开地面上那扇门，里面深不见底，幽深得仿佛可以吞噬一切。
仿生人没有恐惧。
李乐毫无犹豫地跳下去，重力让门狠狠在头顶关闭，隔绝一切光源。头顶上啪一声，身体迅速摔落下去。
门把手也被他自己扯掉了。
金属身体摔在地上，发出极大一声，四周尘土扬起，又缓缓落下。
“你也太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塞西尔飘过来。
蓝色能量体幽幽点亮周围，李乐缓缓爬起来，摸摸自己的后腰，电池没什么问题，那他也没什么问题。
就是眼睛的摄像头有点裂了，左眼看东西分成好几瓣。
他环顾四周。
这真的是绕了好大一圈远路。
李家蛰河村，早在他很久以前以为自己不会再存活的最后一次探索里，就曾到达过这里。
甚至，他当时还站在湖边，思考过如何渡到对岸。
如果当时他电池没有漏电，下了水——
李乐摇摇头。
没有必要为了过去的事情后悔，就算当时他的电池没有漏电，以他的电量剩余，他也未必能敲开这层玻璃。
必须是现在来到这里，也只能是现在。
想到地球外的岚正在作战，他就不想浪费任何一刻时间，借着塞西尔发出来的光，仿生人坚定向前走。
他能感受到这里有信号的存在，但并不强。
在幽暗的蓝色光芒下，脚步声回荡在安静的地道里，显得沉闷极了。四周都是坑坑洼洼的墙壁，摸上去还有些水汽。
时间紧任务重，这里看上去就像是某种赶工的作品。
如果不是机器人不需要呼吸，李乐恐怕早就因为氧气不足而窒息了。
“咚。”
这时，脚步声突然变了。
李乐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经踏上一处不一样的地面，有明显的人为铺设痕迹，但并不精致。
他轻轻把右脚踩下去，骤然有一种，什么东西要来了的感觉。
“这是什么……？”塞西尔的声音恰是时候，从上方传来。
仿生人于是抬起头。
一切就好像是一帧一帧播放的影像。
在经历漫长前奏后，终于进入恢宏的正片——巨大的书架笼罩了整片视野，斜上方的道路的两边不再是坑坑洼洼的土，而是一行一行的格子。它们整整齐齐地向着极远处延伸，每一个格子里都放满了东西。蓝色幽光点亮一大片金黄的金属光泽。
它们安静地摞在这里，等待谁的到来，揭开淹没在灰尘下的灿烂时代。
李乐顺着长廊一直向前看去，甚至一眼望不到尽头。
走近仔细看，每个格子的周围都简单划上几笔分类的痕迹。
“这是……”李乐看清后，骤然间有些失语。
这里是全世界的人类文明，艺术、历史、法律、数学、物理……地球的各种知识、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生物。
都在这里。
仿生人的记忆很好，他没有忘记在那本日记中，人类费力开始收集这些时，还是他们为了“讨好”挞责的时候。
纸质的书籍不适合保存，文字也不适合压缩，因此人类选择使用一种只需要顺着纹路播放，就能听到里面所有知识的方式——
仿生人抿抿嘴唇，从里面轻手轻脚拿出一张。
金唱片。
以黄金为底，刻印人类所有灿烂而辉煌的文明。
肉体终有一天会腐朽，人类整个物种或许真的会在这场灾难之中灭亡。
可智慧不会。
地球这颗行星很大，恐龙灭亡后有人类，而人类灭亡后还会有新的文明诞生。智慧会生生不息地循环下去，这些印刻着种族全部文明的唱片终有一天会见到阳光。
然后在亿万年后的某一天，被后来的文明解读。
他们的成就，他们所到达的高度，终有一天会成为下一个文明趋之若鹜的宝藏。于是人类文明得以继续长存，不会成为被遗忘的一抔黄土。
人类当时搜集书籍的理由，不是为了挞责，而是为了文明本身。
顺着这长长的书架向前走，李乐感到自己的每一步都踏在厚重的智慧与历史上，响声回荡在这条长廊。
路从一开始两条不同方向的岔路，又分成四条、八条，像是一颗树分出无数枝杈，通往不同却又从未如此平等的知识。
“知识？你不多看两眼吗。”塞西尔围着高处的唱片打转，一向催着赶紧回去的船长这次难得犹豫起来。
甚至还嘟囔两嘴：“那个观测的，肯定呆在这儿就不会走了。”
李乐向着唯一有信号的地方走，没有第二次驻足。
他不是人类，没有泪腺，也不知道如果有的话自己会不会哭。
但是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仿生人走路的步伐一滞，一直到第八百五十一步时，终于看到一个全新的东西。
在漆黑的地道里，除了塞西尔幽幽蓝光，终于多了一丝其他的光亮。
非常微弱，甚至偶尔闪动。
风扇突然嗡嗡转了起来。李乐对感知冷热这一点可以说相当迟钝，但即便是这样，风扇突然间努力工作也提醒了他。
这里的空气高达五六十摄氏度，再加上阴深幽暗，无法流通，已经变成了对于机器人来说也并不怎么舒适的环境。
脑海中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还……吗？】
能使用这个通道的，除了指挥官先生不会有别人。
“您说什么？”李乐马上试图建立起稳定的联系：“我这里听不清楚。”
【你还……】
李乐一愣。
按照当时观测员先生的解释，他与指挥官先生的这个通道是专门将智慧连为一体，同时方便沟通的智慧结晶。
这通道即便是在宇宙战争之中也能够保持令人惊叹的沟通效率，绝不可能因为仿生人下降到地球的地下而影响这么大。
如果不是他这里的问题，那就只有……
“您还好吗？”李乐努力通过那个通道向对方发出信号，随后毫不犹豫地快步走向那亮光之处。
——时间紧迫，不能再有犹豫了。
那边似乎意识到无法通讯的困境，不再发出声音。
越靠近光亮温度越高，站到那物体面前时，空气甚至达到了惊人的七十三摄氏度。
李乐伸出手指，尝试点了一下屏幕。
没有反应。
这是一台没有任何操作余地的计算机，除了主机和屏幕，只开了一个很小很小的USB接口。
它正在运算着什么，跟随着代码的指令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试错，屏幕上生硬的白色字母一串一串刷过去，快得令李乐一时间也不知道它究竟在计算什么。
它从什么时间开始的计算，目的又是什么。
李乐扫视几眼那个诡异的接口，从自己身上拔出根线，尝试接上去。
岚的声音又开始断断续续响起来，他听不清，只能尽量在通道里回应他。
他正着插了一次，没插进去，反过来插，还没插进去。
这个时候，李乐才发现自己的手居然在轻微颤抖。
这个可不是机器应该有的反应。
他用左手握着右手手腕，又试了一次，终于成功连接在一起。
大量数据在这一刻拥挤涌向他，他才刚刚选择了确认接收，就有了长达整整六秒钟的僵硬。
塞西尔察觉到不对劲，在他周围飘来飘去。李乐好不容易囫囵咽下去这一堆数据，就看见那团淡蓝色的意识体正照亮边角的一个看不出模样的生物。
——人的尸体。
不怎么意外，人类在这样的环境里，不借助其他工具，根本不可能存活。
而这长到就连李乐都死机的数据最开头，是一份说明书。
而它的开头是：
【你好，李乐。】
跨越时间与空间，走过漫长道路。终于来到他工作终点的仿生人，没有感情的摄像头双眼中，倒映着角落已经腐烂的人类尸体。
借助数据的读取，他们正在进行灵魂上的沟通。
【我叫宋恩，E组的成员之一，是你面前，或者你已经无缘得见的一具尸体。考虑到你现在有可能已经具备基础智慧，首先为你说明接下来的工作内容。】
【2079年，千分之一的人类在地下以最低限度的能源消耗休眠。这台电脑的正后方，砸开那面墙，你将完成你最后唤醒人类的工作。】
文字读取速度极快，在塞西尔看来，仿生人刚刚从呆傻的僵硬中恢复过来，就迅速看向了电脑后的墙壁。
【目前人类技术能达到的最长休眠的时间限度为五年，即便如此，三年内唤醒的存活率也仅有80%，希望你能越早越好地唤醒他们。】
【2022-2032年间，人类尽可能收集了人类文明相关的书籍，刻印成唱片模式，保证休眠后苏醒的人类，以及尚未长大的人类的知识水平不会退化太多。】
【如果此处无人存活，则由你来封堵入口，延长此处保存的完整性，并前往坐标地点，唤醒下一台仿生人，告知他相同工作，寻找建立在其他国家的地下人类。】
跨过电脑，李乐摸了摸后面那堵墙。
他没有用力，徒手砸的话，恐怕要花上两天时间。
更重要的是，搬运者正在太阳系内与岚的舰队交战，这里比地表安全得多，在战争没有彻底结束前，他没有时间唤醒所有人。
迫在眉睫的是，确保地球安全。
数据读取得极快。在仿生人还在思索什么时间唤醒人类时，新的说明已经到来。
【如果你已经与挞责的对立方成功见面，以下是对于挞责最后一次坐标记录的计算结果。】
一长串的数据不断刷新，被巨大的信息量砸晕，李乐反应了片刻，才突然意识到——
这台电脑，计算的是搬运者文明的特殊起跳规律！
李文卉的火箭在最后炸毁的前一刻，从宇宙发送给地面的坐标，人类最后记录出来的，挞责飞船的特殊起跳定位。在地球的地面地点，被自愿留下来的A组成员接力转发了数十次，最终传入了这台地下电脑之中。
而地下负责启动运算的人，此刻躺在角落独自腐败。
随着一条一条毫无停顿的运行记录刷新出来，仿生人焦躁地满地转圈。
他恨不得让数据稍微等一等，停一停——这是多大的发现啊，如果能掌握搬运者的起跳规律，如果可以计算出他们的节奏……
塞西尔不知道他身体里里发生了什么，看他满地绕圈，也跟着急得一起绕，一个劲儿问：“发生什么事了，发生什么事了？”
岚那边的声音隔一段时间就开始断断续续响起。
【以上是全部的计算结果，为了隐瞒挞责，屏蔽其他不明宇宙文明的介入，以下计划被代称为“金唱片计划”。】
一张详细的坐标图紧随着跳出来。
【以上是人类所能观测到的全部恒星位置。根据挞责特殊跳跃规律，如果你已经遇见除人类外的其他外星文明，可选择公开以上数据，按需筛选适宜进攻的恒星。】
寥寥几句话，却震惊了李乐一遍又一遍。
通过挞责自己泄露出来的信息，人类理解到搬运者文明有正在追捕他们的敌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升空的火箭必将造成一定程度的奇怪现状，促使那素未谋面的朋友来到地球周围查看。
如果那时，李乐已经到达这里，拿到了人类最后计算的跳跃规律，那就让素未谋面的朋友飞去人类火箭到达不了的极远之处。
引爆恒星，以牙还牙。
李乐，身为引线的一环，虽然过程出了些许偏差，却依然按照原定的轨迹推动一切。
岚那边的声音总算清晰一点：“你……现……安全吗？”
很难说现在他究竟是什么心情。
一切发生的太快，李乐闭了闭眼睛，只能先按照最后一个指令回应道：“我在，我拿到了重要线索，现在转交给您……”
他尝试将这些数据通过通道发送给指挥官先生，然而通道被切得断断续续，庞大的数据量流通极慢。
“李…转达一…船长，主舰…通讯发生意外。你们先不……”
那边又混乱了片刻。
“指挥官先生？”李乐赶忙叫对方。
然而传递的速度极慢，甚至隐约有彻底中断的趋势。
“别返航。”岚冷漠坚定的声音再度跨越漫长距离传过来：“每隔五分钟……你向我汇报一次你的安全。”
那边发生了什么？
李乐正想追问，然而岚已经无暇继续与他多说。
即便身处危机四伏的战场，也要确保地球上的仿生人是安全的。
这或许已经是——不再完全冷漠的指挥官的最大私心。
“主舰队出问题了。”塞西尔忽然沉下声音，飘在原地不动：“与我相连的三名船长失去联络。指挥官下达了什么指令？”
还没来得及完成新任务，一切选择的转折点被命运推动着，再度来到了李乐面前。
如果这些数据无法送达到岚的手里，如果这些代表着人类最后反抗的计算结果无法真正利用起来……
光是想想，李乐就感觉一股巨大的遗憾笼罩他。
人类的厉害科学家们是否已经预知到了，这个时间的他拥有智慧呢？面对这个情景，人类又会为他安排什么选择？
在塞西尔的等待中，李乐几次张开嘴，却说不出来话。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可能是在等人类给他一个答案。他没有权利做什么决定，一台机器只应该完成任务。
但是他分明又知道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那根插在李乐身体里的数据线又过了一段时间。
【工作内容布置完毕，李乐，接下来是我在生命最后的私情。】
腐烂尸体之上，宋恩的灵魂似乎在对仿生人平静地讲话。
【为了不被挞责追查到额外信息，人类决定抹去所有科学研究者的信息，防止任何形式下的情报泄露。】
【但是我认为在这最后的存亡关头，至少应该在历史的书架上留下他们的名字。】
李乐转过头去。
【以下为本人擅自记录的中国分区的26组成员名单，与任何人类计划无关：
A组，王芝斌、陶永昌、李建国、杰西卡·汀。】
……
每一个名字出现的瞬间，通过强大的搜索引擎，李乐的机器脑袋里显现出他们的生平、图片。
一个又一个，接二连三。
李乐在飞船上与指挥官先生一起进入的那个巨大3D里，在当时，只有主角李文卉、蒋春意，她们是有色彩和形象的人。
而现在，本应已经随着死亡尘封的名字，因为一个人类的私情再度提起。
于是这些曾经只能作为配角，甚至作为背景的白色身影，就这样随着资料的补全，迅速被真实的色彩填满了。
名为刘耀之的D组成员，好久没刮胡子，今天好不容易捯饬一趟自己。只是为了手里捧着草稿纸卷成的花，向李文卉单膝跪地告白。
周围人男女在旁边起哄，他脸上傻呵呵笑着。
不同长相的人，不同性格的人，跨越漫长的时间，在这一刻重新在这个世界上存在。
而机器人的“记忆”很好。
只要他存储的卡片没有损坏，纵使李乐终有一天废弃，他们的身影与这段历史，也将跟随数据永世长存，成为另一种形式的“金唱片”。
“喂——”塞西尔眼见仿生人又开始发呆，大声唤醒他：“指挥官到底说了什么啊！”
李乐于是静静地看向对方。
现在应该怎么做，人类没有给他答案。
他的身体是机械的，他的智慧是虚拟的。
他不认为自己是人类，却又无法说服自己依然只是一个机器，甚至为这个问题费神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是现在，他突然间，感觉到一丝异样。
他是谁，李文卉早在多年以前就留给了他答案。
能够解读她密码的人，不是稚童，不是青年，不是人类，也不是机器人，只能是他，李乐——一个与人类朝夕相处，曾经是机器，后来又阴差阳错产生独属于他自己思想的，比任何预知都要更了解现状的，全新的生命形态。
他能做到人类做不到的事情。
而他这个生命形态的诞生，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那他有没有什么“私情”呢？
“塞西尔。”李乐突然叫了一声那个名字。
这是他第一次用恐龙的语言说话，一号船长先是下意识回应一声，反应过来后，蓝色精神体瞬间炸成了一个海胆。
“你……你什么时候？！”塞西尔说话都不利索了。
李乐从来没有这样一刻，表情是这样严肃。
拨开云雾，他终于坚定了所有接下来的道路：“你来开船，我们去救岚他们。”
一个主角救不了人类，但是人类自己可以救自己。
李乐突然想起这句话。
而他，他现在要将这些色彩缤纷的人最后留下来的东西，发挥应有的作用。
“啊？你要怎么做？！”塞西尔围着那个电脑飘来飘去，他读不懂，却又等不来解释，急得用精神体的刺去戳仿生人。
李乐拔掉连接口，最后看向角落的尸体，随后转身就走。
一个人的死亡并不是什么多么悲伤的事。宋恩腐烂在这里，从宇宙的一部分组成而来，成为地球的一部分分散而去。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路上跟你讲，我给你指路，我们得先引爆一颗星星。”
他讲完才问：“你的船上应该还有炸开星星的能量吧？”
蓝色能量体飘在后面：“有……啊？这是岚的命令？”
李乐思考了一阵。
由于他已经同时抛弃了自己作为有道德的人类，以及遵纪守法的机器人两种身份，于是他表情平淡地说：“对。”
随后，整个隧道都响彻着蓝色能量体的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