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着一种负责任的态度，李乐还是硬着头皮解释道：“日记，我想借走那份日记的原件。”
指挥官没说话。
在这种平静的目光下，他忍不住进一步道：“复制的版本抹掉了许多人类才知道的细节，或许里面藏了什么线索——或许，甚至或许我就是为此而被制造出来的机器也说不定呢？”
它在地球流浪了好久，这三年间，它曾无数次想要完成自己的工作，找到李文卉，找到李琦，它相信自己的工作一定是有着某种意义的。
直到现在。
它相信自己快要到达了。
而在这工作的最后时间，没有人为它布置任务，告诉它应当怎么做，它第一次产生了自己去探寻的冲动。
是好奇，还是责任感，亦或者只是前面工作所延伸出来的任务——李乐不敢确定。但是某个画面一直在它记忆中挥之不去，那就是烟花在天空中一个接一个绽放，点亮黑暗天空。
现在前一个烟花已经化成滋滋啦啦的一地灰烬，这种安静与黑暗重新催促它，说：
“我想要知道人类的第二个计划。”
说完后，周围变得十分安静。
李乐不知道自己是否完整地表达出了自己内心想法，可在这一刻，他并不感到害怕。
指挥官的手抬起来，似乎想落在小仿生人的脑袋上，然而抬起后，却又轻轻放下。
他后仰身体，仿佛靠在椅背上，目光复杂。
“这本来就不是我们的东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那本日记是人类的财富，是留给你的，你永远有自由使用的权力。”
李乐快乐地翘起嘴角。
“谢谢！”被理解的感觉让他感到十分开心，轻飘飘走出门前，还一本正经地保证：“我会找出点什么来的。”
不过坏心眼的指挥官没有顺着他的话讲，而是道：“真的吗？”
船长室的门开了又关，李乐迈出门前，听到这句话，嘴角瞬间蔫下去，小声反驳：“就是真的。”
不过他不会跟对方生气。
回到自己房间后，看到桌面上的那本纸质日记，置气这种小事马上抛之脑后。
他小心翼翼翻开脆弱书页，一种独属于手写的印痕让他恍如隔世。每一笔的停顿、拖笔、潇洒的连勾，都仿佛可以复刻出写字之人的状态。
第一遍，他先是细细通读了一遍，日记上的内容与他所看到的记忆，以及复刻本的内容都一模一样。
不过这并不让仿生人感到气恼，他从未想过一次性获得答案。
更何况，比毅力的事情，他不会输。
第二遍的时候，他动了点脑子。身为机器人，他一向知道自己的长处在哪。
所有已阅读的版本在记忆中不断重复，与眼前真实逐渐重合，这种对于人类而言难以完成的事情，在李乐眼中却极其简单——只是最基础的图形处理罢了，许多无法被其他文明识别的内容，因此迅速挑出来。
他一点点对比，指尖不自觉在桌面比比划划。
中途洛娃说过几次话，可李乐没有听清。当他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经表示了抱歉。
“你好像不太一样了。”洛娃小心道。
她像是生怕刺激到这位地球的小客人，说完后，又补充道：“不过我没有见过真实人类，你们一定是不同的。”
李乐却眨眨眼睛，看向自己的手，嗯了一声。
“或许真的不太一样了。”他承认道。
与李文卉破译母亲日记时所遇到的困境不同，李乐并不为自己无法记住或是无法在大脑内进行精细计算而困扰。但不幸的是，他遇上的困境更加麻烦。
在反复对比之下，他整理出来了许许多多不同之处，都是书写途中专属于手写体的长短笔画。
有的是一个点，有的是一笔粗粗的线。这些非字符类的东西在他眼睛里，与天书无异。
密码之所以是密码，正是因为除了数学外，它的加密方式受人类文化差异、使用习惯等约定俗成却又秘密的东西制约。
而这些对于一个没有人类生活的机器来说毫无头绪。
李乐不断尝试，试图从一个点，或者一条线里读到什么，可这太难为机器了。
在他解读的过程中，搬运者文明不断前来骚扰。洛娃告诉他，搬运者的大部队就在附近，行踪暴露使得他们对峙的场地发生了改变，对方似乎想要直接在这里彻底消耗掉他们的能量，越过他们，重新袭击他们的主星。
这也太大胆了。李乐不由蹙起眉：“我们会在战斗中耗尽能量吗？”
这个“我们”说得无比顺口，以至于洛娃都愣了一会儿。
“不会。”她说：“但是如果他们跳过去，我们很有可能在追击中耗尽能源。”
李乐沉默着，低下头继续计算。
战斗的事情他不懂，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很明确，他已经没有必要迷茫。
他了解的李文卉并不是专业的密码学者。
仔细想一想就应该知道，记录在日记里的密码，只有可能是留给自己或他人的，使用这种无法被其他文明识别的记录方法，其对象也只能是人类。
不管是哪种，为避免传达出现失误，使用古典加密方法都是那个最稳妥的。
他的方式十分直白，密码是一定的文字、话音、图像、数据等明信息和加密体制及密钥的结合体，再加上古典加密，他相信，一切都可以通过计算获得。
然而事情却没有那样简单。
不管怎么计算都无法得到一个答案。
在模拟的天气变化中，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与指挥官先生的联系时间越来越短，每当双方切断联系，都是一次战斗。
尽管对方发来无需担心的信号，但李乐自认为好歹已经不再是能被随随便便哄骗的笨蛋机器人了。
当虚拟太阳上升到正中央时，突然间的，他扔下了本子。
“已经过去很久了。”洛娃开口：“其实找不出来也没什么关系。”
李乐发现自己能听懂对方的言外之意——或许从一开始，这本日记里就什么密码也没有。
可他想了想，却摇摇头。
正如同李文卉不认同蒋春意会了无牵挂一样，他相信李文卉不会隐瞒那最后一个坐标。
证据就在眼前。
就是他的存在。
只是他搞不懂人类罢了。短暂的，甚至算不上休息的放弃过后，李乐再度拿起本子，他的手指在桌面上点点画画，换了一种方法，他开始想象自己是一个人类。
一个人类，在看到这些图案后会想到什么？
仿生人闭上双眼，在这瞬间，他回忆起从诞生起至此所有人类的脸，不论性别年龄。
稚童面对点，青年面对线，老年面对面。
机械的手指一顿，他开始模拟各种人类的反应，从小到大。
这一演算进行了很久。
他先是模仿了所有人，失败，随后又模仿了李文卉伏案工作时所有的表现，失败。他在一间房间里走来走去，对着空气大声说话，拿着空气书写，最后，他进行了由无数数据统合而形成的最后计算。
——如果是他自己，他会做什么。
在某一个虚拟太阳即将落下的时刻，李乐暂停了一切动作，以一种滑稽的姿势定在原地。
他保持这个姿势很久，洛娃忍不住开口：“你发现什么了吗？”
“嗯。”仿生人站直，将那份纸浆做成的日记本放在桌面，轻轻压平。
最后，他郑重记下一串字符。
那是一个经纬度坐标。
在那一瞬间，一股疲惫感袭来——但这不仅仅是长时间的演算导致，李乐知道自己身体里这股疲惫感源于何处。
果然，下一刻，脑海中那个始终平静的声音响起。
“成功了？”
李乐感觉身体里哪里怪怪的，仿佛人类在奔跑了很久后抵达终点，粗喘着，被朋友举着手欢呼，环顾四周。
可是这位朋友也已经精疲力竭，只是始终没有人发觉罢了。
他说：“我想申请去一次地球。”
说完后，他以为对方会问他为什么，但并没有，岚的声音带着只有他能听到的疲倦，问：“你知道那很危险吗？”
“我无法离开这里，你必须一个人前往，如果在前往的路上，被搬运者文明发现……”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不能选择救你。”
他身上承担着一整个文明的战争责任。
不知道为什么，李乐想起之前这位指挥官对自己说的话，他的一切都献给战争，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可仿生人没有犹豫：“没关系的。”
只要信息还在，他就不会真正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