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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故事的解析

  看到三号的传书,众人沉默了一下,不难理解三号的话。

  相比起人宗记名弟子楚元缜,天宗圣女李妙真,以及表面是魏渊忠犬实则是他儿子,和表面是粗鄙武夫实则是院长赵守闭关弟子的许七安。

  六号恒远显然是一个随手就能捏死的蚂蚱。

  元景帝派人对付他,倒也不奇怪。

  【六:三号说的没错,贫僧也是这么认为的。贫僧与人为善,除了皇帝再未得罪过其他人。】

  【四:恒远大师,等天亮后,你即可离开京城。养生堂那边,我会给你看着。他们的目标是你,如果你不在养生堂,孩子和老人就不会有事。】

  楚元缜给出合理的建议。

  这时,很久没有在地书聊天群冒泡的一号,突然传书道:【陛下要对付你,同样只是缺一个理由,他或许看在洛玉衡的份上,没有主动为难你。

  【你若是安分守己,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你若插手此事,很可能招来他的报复。天宗圣女同样如此。我不建议你们出面。】

  【二:该死的元景帝,待老娘一品后,进京刺死他。】

  妙真啊,你这句话,就和我上辈子天天挂在嘴边的“明天开始减肥”一模一样,永远只是说说而已……许七安心里吐槽。

  李妙真四品战力,皇宫都闯不进去。等到她一品了,早已斩断俗世间的爱恨情仇,也就不会想着杀皇帝了。

  出乎意料,一号竟然无视了李妙真大不敬的谩骂,自顾自传书:【养生堂那边我会派人盯着,嗯,仅限于帮忙盯着。】

  仅限于帮忙盯着,就是说,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出手……众人明白了一号的意思,倒也能理解。

  一号是朝廷中人,他(她)不可能明着和元景帝作对。如果在此事上被元景帝抓住马脚,很可能倒大霉。

  结束天地会内部会议,许七安收好地书碎片,看了眼蜷缩在小塌上,翘着圆滚蜜桃的钟璃,不由想起了杨千幻。

  杨师兄当年是怎么过来的?

  是不是当初那段不堪回首的人生经历,养成了他如今嗜好人前显圣的性格?

  如果是这样的话,钟师姐将来会不会也这样?

  脑补了一下钟璃将来的画风,许七安就觉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钟师姐还是继续吃苦好了。

  “恒远大师近期会有些麻烦,他的修为不弱,但毕竟还没到四品,却卷入这么高级的纷争里,说起来,天地会内部,除了不知身份的一号,六号恒远是最平平无奇的……

  “金莲道长把他拉入天地会,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就是不知道恒远大师有什么特长……呸,特殊。

  “特殊还没感觉到,但可怜是真的,从小带到大的师弟被害了,在青龙寺又不合群……”

  想着想着,他沉沉睡去。

  到了后半夜,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的天地骤亮。继而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

  许七安霍然惊醒,翻身坐起。

  钟璃也被雷鸣惊醒了,抬起脑袋,像一只警惕的小兔子,左顾右盼,战战兢兢。

  然后,她黑亮如宝石的明眸,透过凌乱的发丝,看见许七安快速穿鞋下床,点亮了桌上的蜡烛,温暖的橘色光晕,给房间带来了浅浅的光。

  噼里啪啦……

  夏季的暴雨来势汹汹,打在屋脊上,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

  整个世界都被雨声填满。

  夏季的深夜里,屋外暴雨如注,屋内却静谧安详,烛光昏暗,色调温暖。钟璃忍不住扭了扭腰肢,看着坐在桌边的男人,没来由的有种安全感。

  许七安心情就截然不同了,坐在桌上,摊开那本浮香留给他的蓝皮书,满脑子就是两个字:卧槽!

  他知道后面那篇故事写的是什么了。

  桑泊案!

  桑泊案有妖族参与、谋划,从浮香的角度,能看到更多的东西,看到他看不到的细节和内幕。

  而桑泊案,正是浮香重点参与的案子。

  老虎是山中走兽,丛林之王,那只生病的老虎隐喻元景帝。

  诱骗小动物的狐狸指的是操控牙子组织,贩卖人口的平远伯。

  平远伯野心膨胀,所以和梁党勾结,杀害了平阳郡主,给了誉王沉重打击,让誉王退出了兵部尚书之位的争夺。

  所以,高贵的小白兔,指的是平阳郡主。

  “老虎选择视而不见,包庇狐狸……原来元景帝什么都知道,他都知道……”许七安喃喃道。

  “智慧的猴王指的是魏渊,没错,绝对是魏渊。”

  许七安想起了以前忽略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平远伯死后,魏渊立刻派打更人捉拿了牙子组织的小头目,行动之迅捷让人意外。

  当时许七安还感慨过魏渊手段高超,感慨打更人能力出众。

  现在想来,魏渊其实早就在查平远伯,查牙子组织。

  细节处见恐怖……

  “老虎为了不让事情暴露,决定杀人灭口,就让蟒蛇告诉黑熊,黑熊的崽子被狐狸吃掉了。”

  “恒慧不是黑熊,因为恒慧也是平远伯的受害者,他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根本不需要蟒蛇来告诉。而且,黑熊杀了狐狸,不是杀了狐狸一家。”

  “那么是谁杀了狐狸平远伯?是恒远,黑熊是恒远,黑熊的崽子是恒慧,恒远为了查恒慧的失踪,闯入平远伯府,杀死了他。”

  许七安打了个寒颤,因为他揭开了桑泊案的另一层真相,不,是平阳郡主被杀案的另一层真相。

  平阳郡主案是妖族和前礼部尚书合作的筹码,而浮香的身份……所以她才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内幕。

  浮香以故事为载体,在告诉他两个信息:一,平远伯操纵人贩子组织,是在为元景帝效力。

  二,元景帝“生病”了,需要不停的“进食”。

  “除了先帝起居录之外,我又多了一条追查元景帝的线索。但是平远伯已经死了,全家被杀,我该怎么从这条线突破?”

  恒远?!

  许七安身躯一震。

  他再次返回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地书碎片,动作有些急,造成了不小的动静,惊的钟璃又一次抬起头。

  许七安以指代笔,传书道:

  【三:恒远大师,我有话要问你。】

  没有回应,地书聊天群一片寂静,恒远没有回应。

  许七安脸色一白。

  ……

  第二百零一章 恒远的秘密

  【二:深更半夜你不睡觉,吵什么吵?】

  隔着地书“屏幕”,也能察觉出飞燕女侠不满的情绪,现在肯定是披着袍子,坐在桌边,有些慵懒,有些不悦的查看传书。

  另一边的楚元缜,本能的觉得李妙真的态度有些不妥,毕竟三号许辞旧和李妙真关系并没有达到可以嬉笑怒骂,随意指摘的地步。

  而且,李妙真还寄宿在许府。不过李妙真江湖气太重,率性惯了,为人处世上难免欠缺火候。

  【四:咦,恒远大师没有回应……】

  又等了片刻,六号恒远还是没有回应,有了之前恒远说养生堂周围遭人埋伏的铺垫,众人立刻意识到不对劲。

  许七安传书道:【恒远出事了,他卷入了一桩大案里,元景帝派人搜捕他,不仅仅是为报复,极可能是杀人灭口。】

  卷入大案,杀人灭口,事关元景帝?!

  天地会众人吃了一惊,不明白三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判断,说出这样的话。

  楚元缜发来信息:【三号,恒远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他问出了天地会所有人的疑惑,没有人说话,急性子的女侠,吃货小黑皮,身居高位的一号,以及窥屏的金莲道长,都在等待三号开口解释。

  【三: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现在紧要的是去一趟外城养生堂,查看情况。】

  【二:好!】

  当即,许七安放下地书,抓了一件袍子穿在身上,说道:“我要出去一躺,你随着我一起去吧。”

  钟璃点点头,从小榻起身,绣花鞋当拖鞋穿,跟着他出门。

  雨声哗哗,打在屋瓦上,淅淅沥沥地沿着檐角滴落,闪电亮起时,就象飘摇不定的珍珠帘;被寒风一刮,又飞花碎玉般地斜斜地打入。

  庭院里积了一层浅浅的水,粗暴的雨点砸下来,砸起蒙蒙的水雾。

  许七安迎着潮湿的水汽,看见庭院的另一头,李妙真穿着羽衣道袍,静静站在屋檐下。

  两人目光交接,没有多余的言语,李妙真抛出飞剑,悬于庭院,三人纵身跃起,踩在飞剑上。

  天宗圣女单手捏诀,飞剑“咻”一声,破开雨幕,直入云霄。

  在京城上空飞行,对于他们来说,只要监正默许,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很快,他们飞过内城上空,来到外城,李妙真脚尖发力,剑尖往下一压,朝着南城方向斜刺而去。

  李妙真没有鲁莽的降落,而是低空盘旋一阵,问道:“怎样?”

  “暂时安全。”

  许七安回应。

  他暂时没有捕捉到敌意,要么是埋伏在周围的人很好的控制了自己,没有抬头观望。要么是已经离开了。

  李妙真一本正经的分析:“他们很可能隐藏了自己,没准已经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我们到来。”

  许七安皱了皱眉:“不排除这个可能,元景帝知道我们和恒远是同伙,围点打援的计策不可不防。”

  “围点打援?”

  李妙真感慨道:“形容的妙,不愧是你,那就由你打头阵,你的金刚不败,即使是四品高手的‘意’也很难破开。”

  许七安颔首,深表赞同:“你在上空帮我掠阵。”

  两人分析了一通,相视一笑。

  这时,他们听钟璃小声说:“下方没有埋伏,没有武者……”

  许七安和李妙真表情一僵。

  差点忘记钟璃是术士,精通望气术,唉,都怪她平常展露出的软弱,给了我太深刻的印象……许七安心说。

  李妙真同样是这么想的,她不再盘旋,于雨幕中降落,街面凹凸不平,年久失修,两侧低矮的房屋在雨中显得萧索、破败。

  养生堂,大门紧闭。

  许七安眯着眼,在周围扫了一圈,刚想说“没有战斗痕迹”,就听钟璃和李妙真齐声道:“有人死了。”

  他心里一沉。

  三人跃过围墙,进入养生堂内。

  生满杂草的院落漆黑一片,雨滴噼啪砸落,东边的堂内,窗户里透出一点黯淡的昏黄。

  三人靠拢过去,看见堂内架着简陋的木板床,一具尸体被白布盖着,体型消瘦。

  许七安一眼就看出不是恒远,但这并不能让他心情放松。

  一个老吏员坐在尸体边,颓丧的低着头,苍老的脸庞沟壑纵横,布满悲凉和无奈。

  许七安来过养生堂很多次,认识他,这位老吏员姓李,也是个孤寡老人,只不过身体状况健康,被安排在养生堂工作。

  “老李,发生了什么事?”

  许七安刻意制造出响亮的脚步声,吸引老李的注意力,但他仍是吓了一跳,浑身明显颤抖,似乎刚遭受过惊吓。

  “许,许银锣……”

  见到许七安,老吏员浑浊的眼睛,迸发出希冀的光芒。

  他一下惊喜起来,颤巍巍的起身,激动地说道:“许银锣怎么来了。”

  许七安握住他的手,重复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闻言,老吏员再次激动起来,说道:“下午时,有街坊乡亲跑来告诉我们,说外头有人在找恒远大师,还拿着他的画像。

  “我就让恒远大师出去避一避。到了黄昏时,一群神秘人闯入养生堂,没抓到恒远大师,就问了我一些关于他的事,然后就离开了。

  “谁知道,等天黑以后,他们又回来了,把养生堂的老人孩子们强行带到了门口,扬言说,如果恒远大师不回来,他们每过一刻钟,就杀一个人……”

  老吏员说到这里,老泪纵横:“老张倒霉,被那伙人抹了脖子,他死的时候很难受,在地上不停的挣扎,血喷了一地。

  “后来恒远大师回来了,他们抓了人就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恒远大师现在是死是活,老朽也不知道……”

  李妙真脸色已是铁青。

  “你看清那些人的样子了吗?”许七安问道。

  “他们穿着黑色的袍子,带着面具,看不到脸。”老吏员哀声道。

  淮王密探!

  许七安和李妙真对视一眼,因为早有预料,所以并不惊讶,更多的是愤怒。

  毫无疑问,如果恒远不出现,养生堂里的所有人都会被杀死。

  “我们都低估了淮王密探的心狠手辣。”许七安低声道。

  一群冷血的畜生。

  再怎么样,人命也不该如草芥,说杀就杀。而且还是个孤寡老人。

  “我要杀光他们。”

  李妙真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师父以前说过,不尊重生命的人,他的生命也不需要被尊重。”

  许七安沉默片刻,道:“其他人还好吗?嗯,后院那个孩子……”

  老吏员点点头:“都受了些惊吓,没什么事的,睡一觉就好了。”

  后续肯定会有悲恸和伤心,只不过从来没有人在乎这些鳏寡孤独的感受罢了。

  “今晚我们歇在这里了,你一把年纪的,先回去休息吧。”

  许七安把老吏员送回屋,返回东堂,钟璃和李妙真站在堂内,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死寂。

  现在的情况非常糟糕。

  恒远被淮王密探带走,注定凶多吉少。

  地宗至宝,地书碎片落入元景帝手中,而元景帝和地宗妖道有勾结……

  甚至,他们可能从恒远口中撬出天地会内部成员的资料,恒远当然不会招供,但地宗有办法让他招供,比如杀人招魂。

  而一旦许七安是地书碎片持有者的身份曝光,地宗道首就会反应过来,楚州出现的那位神秘强者,就是许七安。

  元景帝八成也会猜到,桑泊底下与佛门有关的封印物,就在许七安身上。

  刹那间,压力汹涌而来。

  许七安抹了把脸,沉声道:“妙真,告诉他们,恒远被带走了,生死未知。地书碎片也落入元景帝手中。”

  李妙真点点头,取出地书碎片,把事情告知天地会众人。

  【四:事情果然朝着最糟糕的一面发展。】

  楚元缜感慨传书。

  【五:那现在怎么办?】

  即使是不太聪明的丽娜,也感觉到了棘手。

  没有人回答她,现在连恒远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而且,他们的对手是皇帝。

  楚州屠城案那次,对手也是皇帝,但“盟友”有文武百官,有监正,有云鹿书院的赵守。

  情况是不一样的,当时,可以说是携大势而行。元景帝是逆大势,所以他败了。

  这一次,只有天地会。

  令人沮丧的沉默中,金莲道长突然传书:【贫道感应了一下,发现恒远的地书碎片就在你们附近。】

  许七安眼睛霍然一亮。

  金莲道长没说“你们”指谁,但许七安知道,是他们。

  对啊,我心乱了,低估了恒远大师,他既然决心用自己换养生堂的人活命,肯定不可能随身带着地书碎片……许七安连忙看向天宗圣女:

  “妙真!”

  李妙真打开腰间香囊,释放出一道道青烟,袅袅娜娜的散开,以养生堂为核心辐射出去,寻找地书碎片。

  一炷香时间后,一道青烟裹着一面镜子返回,轻轻放在桌上,青烟飘到李妙真面前,邀功似的扭了扭。

  “明日给你双倍的阴气。”

  李妙真做出承诺,然后打开香囊,张嘴,发出无声的尖啸。

  俄顷,一道道青烟受到召唤,汹涌而回,钻入香囊。

  “恒远把地书碎片丢在了路边的杂草丛里,距离养生堂不远。”天宗圣女说着,传书告诉了其他碎片持有者。

  金莲道长传书道:【很好。诸位,贫道觉得,接下来我们该好好商议了。】

  【一:正有此意。】

  一号很快回复,显然,他(她)一直在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楚元缜随后传书:【三号,这件事是你发现的,具体是什么情况,是不是该告诉我们了。】

  许七安措词片刻,以指代笔,传书道:【还记得恒远大师曾经闯入平远伯府,杀害平远伯的事吗。当时,还是我救了他。】

  这件事发生在去年,桑泊案之前,众人当然记得。

  【四:元景帝这次对付恒远,与此事有关?】

  李妙真愕然的抬头,看了许七安一眼。

  【三:我从某个隐秘渠道得知一件事,平远伯操纵的牙子组织,背后真正效忠的人是元景帝。】

  【一:不可能!】

  一号直接反驳了他的话,短短三个字,态度坚决。

  【四:这,我虽不喜元景帝,但也不觉得他会是操纵牙子组织,拐卖人口的幕后真凶,因为并没有必要这样。】

  皇帝是什么人?

  整个朝廷权力巅峰的人,还有谁比他更有权力?没有了,监正比他强,但论权力,不得不承认,皇帝手里握着的权力是最大的。

  不说平民百姓,就算是王公贵族,皇帝也有主宰他们生死的权力。

  堂堂九五之尊,需要拐卖人口?

  我知道这很让人难以置信,就好比马云要靠偷电瓶车来维持体面生活……许七安心里吐槽。

  他继续传书:【楚兄,你是读书人,但思维依旧不够敏锐,元景帝这么做,必然是有理由的。】

  【九:什么理由?】

  这次是金莲道长率先发问,他看来也蛮好奇。

  【三:我并不知道具体内幕,但我知道,牙子组织会定期送一批活人进宫。这个过程维持了多久,暂时无法确认,但肯定是很多很多年。】

  他没有停顿,继续传书:

  【平远伯自以为握住了元景帝的把柄,野心膨胀,想要获取更大的权力和地位,与梁党合作,害死了平阳郡主。

  【在这个案子里,元景帝什么都知道,但他选择包庇平远伯。直到平远伯不知收敛,惹来魏渊的主意。元景帝为了不让事情暴露,想了一个法子,他借平阳郡主案杀平远伯灭口。】

  李妙真猛的抬头,美眸圆睁,脸上极度震惊的表情,预示着她猜到了后续。

  【一:你的意思是,恒远成为了陛下手里的工具,杀了平远伯。】

  除了丽娜,天地会成员智商在水平线之上。

  当然,丽娜的战力也在水平线之上,南疆小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

  【四:那么,淮王密探这次针对恒远,是元景帝为了杀人灭口?不对,如果要杀人灭口,早就杀了。何必等到现在呢?】

  【三:不,你错了。杀人灭口也得看时机,看有没有必要。试想一下,恒远是谁?青龙寺的一个武僧罢了,他在平阳郡主案里,只是一个棋子,微不足道。一个不知道内幕的棋子,有杀人灭口的必要?】

  【四:但现在,元景帝觉得,有杀人灭口的必要了。】楚元缜传书。

  【三:没错,那是什么原因让元景帝决定要杀人灭口呢?大家想想,恒远大师最近做了什么事。】

  阻拦宫中禁军、剑州守护莲子!

  天地会成员悚然一惊。

  【三:恒远大师和你们走的太近了,和我大哥走的太近了,我大哥是什么人?是魏渊的心腹,世上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

  【楚州屠城案中,元景帝其实暴露了很多东西,这个时候,他发现恒远大师和你们混在一起,他担心了,有了忌惮,决定杀人灭口。

  【而他杀人灭口的原因,我猜测是恒远大师在追查师弟恒慧下落时,知道一些重要的线索,他自己可能没有意会,但元景帝害怕他透露出去。】

  【一: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仍然有两个疑惑,第一,陛下为何要暗中劫掠城中百姓。第二,宫中禁卫森严,任何往来都有记录,宫中势力错综复杂,有各方眼线,有监正有国师有魏渊有各党派……

  【绝不是陛下想送人进去就能送进去的,更何况是一定数量的人口。】

  说白了就是运输渠道不合理呗……许七安皱了皱眉。

  这时,丽娜传书道:【这还不简单,挖密道就成了。】

  这蠢丫头一语中的了……

  地书聊天群猛的一静。

  是密道的话,平远伯肯定知道,但平远伯已经死了,还有谁知道呢?牙子组织里的小头目?如果是这样,魏公啊魏公,你就太可怕了……嗯,也不一定,密道必定是极其隐秘的,平远伯怎么可能让手下知道……许七安捏了捏眉心,传书道:

  【我们现在要考虑的不是元景帝的秘密,而是恒远大师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无解。

  沉默的气氛里,金莲道长传书道:【先找到他在哪里,至于他的安危,你们不用太担心。恒远不会死的。】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地书聊天群的众人,同时在心里质问。

  【九:这涉及到恒远的一个秘密,未经他允许,我不便透露。但我可以告诉你们,那是我选择他作为地书碎片持有者的原因。

  【当然,该找他还是要找,现在没事不代表以后也没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不担心短期内身份曝光了,也就不用带着家人离京……许七安松了口气,他传书道:

  【这方面交给我大哥处理吧,打更人负责巡街,淮王密探今日出入记录能够查到。】

  金莲道长补充:【想办法诱骗出淮王密探,在城外杀了他们,让妙真招魂审问。】

  又商议了几句之后,天地会结束了这次漫长的议事。

  ……

  天亮后,李妙真和许七安返回内城,后者去了一趟打更人衙门,委托宋廷风和朱广孝查阅昨日内城、皇城的出入记录。

  并约定好明日去勾栏听曲,这才离开打更人衙门。

  许七安骑着心爱的小母马,哒哒哒的回了府,然后独自离开,在勾栏变换衣着、容貌后离开,几经辗转,来到了未亡人慕南栀的院子。

  敲了半天门,无人响应。

  又敲了许久,院子里终于传来脚步声。

  “吱!”

  院门打开,王妃素面朝天,头发凌乱,睡眼惺忪的站在门槛里。

  “这么晚敲门,院子里是不是有奸夫?”许七安哼哼道。

  王妃白了他一眼。

  许七安踏入院门,忽然被一股微弱的灵气吸引,他愕然的看向院子里的水缸。

  缸里水波清澈,沉淀着浅浅的淤泥,一小截莲藕半埋在淤泥中,生长出细密的根须。

  它,真的活了。

  ……

  第二百零二章 洛玉衡的秘密

  这才多久啊,这就活了吗?

  不愧是花神转世,太厉害了吧,没有她养不活的天材地宝?

  九色莲藕是地宗至宝,放眼天下,或许就只有一株。它一甲子成熟一次,它结出的莲子能点化万物。

  太平刀由此晋升绝世神兵行列。

  而现在,九色莲藕有两根了,一根在天地会,一根在他手里。

  “论珍贵程度,在我的宝贝、底牌里,九色莲藕可以排前三,即使太平刀都不足以与它相提并论。地书碎片只是碎片,目前除了传书和储物,没有其他效果……也就气运和神殊要比莲藕排名高。

  “额,不对,我得问问,它能不能继续生长,能不能结出莲子……”

  悄然咽了口唾沫,许七安按捺住狂喜的情绪,趴在水缸边看了一眼,笑道:

  “王妃,想不到你养花种花的本事如此了得,连这个宝物都能养活。嗯,它能生长吗?能结莲子吗?”

  王妃淡淡道:“草木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乃自然法则。”

  她这话的意思是,莲藕能结莲子,能从一小截生长成一大根?许七安心里狂喜。

  那你能催生它吗……他没问出口,忍住了,因为这样就太赤裸裸了,相当于明示了王妃花神转世的身份。

  这样会造成未亡人的恐慌。

  “也不知道它多久能成长起来,我过阵子还要用……”

  许七安故作感慨。

  余光瞥见,王妃抿了抿红唇,似有些犹豫,然后下定决心一般,说道:“它长势不错,不会太久。”

  我的未亡人果然有办法催生莲藕,王妃这条鱼,突然间就成为我池塘里的鱼王了……许七安一边欣喜,一边开玩笑调侃。

  九色莲藕现在灵力微弱,但随着它的成长,灵力会越来越强,我得找杨千幻帮个忙,布置困灵法阵,这样即使有高手路过此地,也感应不到灵力……许七安心道。

  他在院子、屋子里转了一圈,该有的都有,不缺不漏,也没损坏。

  到了王妃的主卧,本来是想看看家具和梁木有没有白蚁,前阵子,婶婶刚指挥家里的下人,在梁木、家具等木质用品上涂抹驱蚁药粉。

  这些东西女人干不了,还是得许七安自己亲自来。

  刚进屋子,王妃从后头追上来,急惶惶的把挂在屏风上的几件小衣、肚兜收起来,塞进被褥里。

  少妇王妃脸蛋微微酡红,强撑着假装若无其事。

  我又不是没看过你的肚兜……许七安想了想,问道:“对了,怎么没见你晾衣服?”

  院子里一件衣服都没有,按理说,炎炎夏季,应该是勤洗澡勤换衣,院子里怎么会一件衣服都没有呢。

  “我让张婶帮我洗了。”

  慕南栀吐出一口气,坐在床边,翘臀压住被褥下的小衣,一边假装整理裙摆,一边说:“她儿子已经有两个月没给银子,不,一文钱都没有。

  “我见她实在拮据,就让她帮我浆洗衣裳,多付两成的铜钱。”

  “你还记得财不露白的道理吗。”许七安提醒。

  “当然记得,你教我的嘛。”王妃哼哼两声,笑容透着狡黠,“我故意给她看我藏在衣柜里的钱盒子,只有一两银子,而且都是碎银和铜钱。”

  进步很大嘛,比以前要聪明多了……许七安满意点头。

  一个在内城独居的妇人,身边有一两银子的积蓄,既不多也不少,属于中等偏下。

  上午,许七安带她出门闲逛,逛闹市,逛首饰铺子,逛绸缎铺,期间,她很中意一支银簪,要五两银子。

  而她头上的首饰是一钱银子的劣等货。

  离开首饰铺时,她亦步亦趋的跟在许七安身后,一步三回头,但就是不开口要。

  在酒楼用过午膳后,两人回到家,许七安从屋里搬出小马扎和小圆桌,和她下五子棋。

  “你这步棋走错了,你不应该走这里。”王妃大声说。

  “没错啊,我走这一步,下一步就五星连珠了,我就赢你了。”

  “所以你走错棋了,你赢了我,那还怎么继续玩。”

  “……”

  ……

  “能不能我走两步你走一步?”

  “你说呢?”

  ……

  “你光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我连弱女子都欺负不了,我还怎么欺负别人。”

  “不玩了!”

  她赌气的丢开棋子,侧过身去。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许七安脑海里,没来由的浮现这首诗,掏出银簪放在棋盘上:

  “给你的。”

  她眸子转动,试探的扫来一眼,接着,脸上迅速洋溢起笑靥,喜滋滋的握住银簪。

  见许七安一脸戏谑的表情,王妃立刻板着脸,挺着腰,矜持的说:“我其实也不是特别喜欢……”

  “那你还给我。”许七安伸手去夺。

  王妃立刻把银簪藏在身后,瞪眼道:“就当是我帮你养莲藕的报酬。”

  “有道理。”

  许七安笑着点头,闲聊的语气说道:“这里离闹市比较远,天气热,最好别在家里囤菜,回头我帮你看看,让货郎每天早上送一些新鲜蔬菜。”

  城里有很多货郎,清晨会去集市找菜农低价收购蔬菜瓜果,然后挑入内城,提供给不爱早起出门的富裕人家。

  王妃点点头。

  许七安略作沉默,又道:“我以后可能要离开京城,而且不会太久,你,你……是随我一起走,还是留在这里。”

  王妃轻哼一声,道:“我才不跟你走呢,京城这么繁华,为什么要走。等你哪天要走了,就去通知一下国师,我和她交情深厚,她会安排我的。”

  许七安有些失望:“到时候给你留一笔银子。”

  王妃看了他几眼,没应答。

  过了片刻,她低声道:“是不是元景帝要对付你了?”

  “暂时没有,但我预感不会太久。”

  “这天下是他皇室的天下,走了也好。”王妃点点头,轻声道:

  “只不过你那个堂弟,如今是翰林院庶吉士,他愿不愿意跟你走?嗯,我想想,你是不是准备给他找一个靠山?”

  “你还挺聪明的。”许七安笑道。

  元景帝恨的人是他,不是许二郎,只要自己离开,而许二郎又有一个坚实的靠山,前途可能一片渺茫,但不会有生命危险。

  再者,许二郎身后有云鹿书院撑腰,元景帝顶多是把他罢官,贬为庶民。

  “聪不聪明,得看是什么事,这几天我一个人过日子,常常就觉得自己不够聪明,烧火做饭,手忙脚乱,摔了几处碗,差点把自己气哭。”

  王妃感慨道:“元景帝是聪明人,但有时候,他又显得愚不可及。为了虚无缥缈的长生,后宫佳丽不要了,名声也不要了,可他二十年修道,却没修出什么花来。即使是在蠢的人,也懂的放弃对吧。国师说,元景有很强的执念,只是不知道他这股执念源于何处。”

  “你和国师关系很好?”

  “京城里能畅所欲言的女人,就只有她啦。”王妃感慨道。

  没道理啊,国师看起来挺聪明的,怎么跟你这种蠢女人有共同语言……许七安心里腹诽道。

  “不过她也是个可怜的女子。”

  王妃“嘿嘿嘿”地笑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想不想听?”

  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女流氓……许七安洗耳恭听:“什么秘密。”

  “人宗修行之法有一个很可怕的后遗症,会让修行者业火缠身,每个月发作一次,品级低的,靠自身意志便能抵挡。

  “但品级越高,业火灼身越恐怖,若是不能想办法消弭业火,就会身死道消。”王妃压低声音,像是在说天大的机密。

  ……许七安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我早就知道了。”

  金莲道长与他说过人宗修行功法的弊端。

  道门三宗,各有各的毛病,人宗业火缠身,地宗很容易堕入魔道,天宗灭绝人性,莫得感情。

  王妃又“嘿嘿”了两下,像个说坏事的女流氓,小声道:“那你知道如何解决吗?”

  许七安斜她一眼:“你知道?”

  王妃用力点头,小鸡啄米似的频率,满脸写着“快求我快求我”。

  “什么秘密?”许七安配合的露出相应表情。

  “我听说啊,得找男人双修,才能度过大劫。”王妃鬼祟的说。

  “?”

  许七安第一反应是她骗人,第二反应是她瞎听来的八卦,第三反应是……卧槽,原来如此?!

  人宗要借气运修行,缓解业火,所以洛玉衡成了国师,指导元景帝修道。

  换一个角度想,如果找一个拥有大气运的人双修,也能达到同等效果,不,效果要强十倍百倍。

  许七安不是无端猜测,因为他掌握了上古道门遗留的,完整的房中术,尽管一直没有双修对象,但经过他长期以来的理论研究,双修术练到高深处,男女之间知根知底时,会进行短暂的“融合”。

  气机、元神等,会短暂的交互。

  真正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洛玉衡是二品,如果她不能熄灭业火,会身死道消,为了活命,无奈选择成为国师,因为元景帝是皇帝,气运加身。

  “洛玉衡需要一个有大气运的男人,有大气运的男人……”

  许七安脸色突然凝固了。

  ……

  第二百零三章 密谈

  洛玉衡需要气运加身的男人双修,她当了国师,却一直不愿与元景帝双修……

  金莲道长八成知道我气运加身的事,金莲道长多次向洛玉衡求药,并指名道姓要我去……

  出发楚州前,洛玉衡托楚元缜送了一枚符剑给我……

  剑州守护莲子时,金莲道长强行把护身符给我,让我在危机关头呼唤洛玉衡,而她,真的来了……

  各种看似合理,或不合理的细节,在许七安脑海逐一闪过。

  你要这样的话,那我的头可就要大了!他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可我听说国师并没有选择和元景双修。”

  许七安稳定情绪,以闲聊般的语气说道。

  王妃眼睛往上看,露出思考表情,摇摇头:

  “嗯……这我就不知道了。我经常劝她,干脆就委身元景帝算啦,选择皇帝做道侣,也不算委屈了她。

  “但她对元景帝似乎不满意,各方面都不满意,不,我能感觉到她对元景帝的嫌弃。”

  各方面都嫌弃,而不仅仅是因为气运不够……许七安目光一闪,问道:

  “以国师这样修为的女子,应该不会像凡俗女子一般,注重三从四德这种繁文礼节吧。”

  王妃“嗯”了一声:“洛玉衡自然不会,但选道侣和繁文缛节有什么关系?选道侣是极为慎重的事。”

  这洛玉衡是一条鲨鱼啊……许七安心里一沉。

  双修便是选道侣,这能看出洛玉衡对男女之事的慎重,所以,她在考察完元景帝之后,就真的只是在借气运压制业火,从未想过要和他双修。

  如果我刚才的猜测是真的,洛玉衡同样也在考察我。

  一旦她觉得不妨和我双修试试,就意味着她要选择道侣了。

  以小姨对道侣的看重,还有她二品高手的位格,只要她选择了我,那我鱼塘里的鱼,还有活路吗?

  你要是这样的话,我的头突然又大不起来了……他心里吐槽。

  凡事都有利弊,好处是,我的底牌又多了一个,将来迫不得已,我可以卖身给洛玉衡,以此来换取回报。

  当然,前提是她对我比较满意,把我列为道侣候选名单首位。

  嗯,找个机会试探一下她。

  “你问这么清楚干嘛?”王妃狐疑道。

  “国师这样倾城倾国的美人,如果能成为她的道侣,那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许七安故作感慨。

  “你少做梦了,就你这点资本,洛玉衡怎么可能看上你。”

  王妃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大,一顿冷嘲热讽。

  然后,她不经意般的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菩提手串,淡淡道:“洛玉衡姿色固然不错,但要说倾国倾城,未免过誉了。”

  说罢,她昂起下巴,睥睨许七安。

  这副姿态,分明是在说“看我呀看我呀”、“我才是大奉第一美人呀”。

  许七安不屑的嗤笑道:“你回屋照照镜子呗。”

  王妃大怒,抓起小石子砸他。

  “行吧行吧,国师比起你,差远了。”许七安敷衍道。

  王妃仍不甘心,捏住菩提手串,非要现出真面目给这小子看看不可,叫他知道究竟是洛玉衡美,还是她更美。

  “你可想好了,这里是京城,你把手串摘了,可能明儿司天监就带着官兵来抓你。”许七安威胁道。

  王妃一下就怂了。

  监正是监正,司天监是司天监,监正知道的东西,司天监其他术士未必知道。他们若是发现王妃瑰丽万千的气象,也许扭头就报给宫里了。

  许七安虽然能拦住,但同时也会暴露他私藏淮王未亡人的事。

  秘密一旦被人知道,就很难守住。

  另外,还有一个不能说的小秘密,他害怕看到王妃的真容,那个被隐藏起来的女子太过耀眼,完美的不似人间俗物。

  即使面对一个姿色平庸的妇人,许七安依旧能感觉到自己对她的好感与日俱增,倘若再见到那位绝色美人,许七安难保自己今晚不对她做点什么。

  比如让她明白什么叫瓜熟蒂落。

  虽然许七安对洛玉衡的推崇让大奉第一美人心里不是很舒服,但总体来说,她今天过的还是挺开心的。

  所以第二天清晨,许七安离开前,她下面给许七安吃。

  ……

  “又黏又糊,明显煮过头了,鸡精这么多,是要齁死我吗……改天让她尝尝我的手艺,好好学一学。”

  许七安一边吐槽一边进了勾栏,改变容貌,换回衣着,返回家里。

  修行了两个时辰,他骑上小母马,哒哒哒的去了一家档次颇高的勾栏。

  在熟悉的包厢等待许久,宋廷风和朱广孝姗姗来迟,穿着打更人制服,绑着铜锣,拎着佩刀。

  因为要谈正事,所以就没点姑娘,三人围坐在桌边,看着下方大堂里的戏曲,边喝酒边嗑花生米。

  “让你们查的事怎么样了。”许七安踢了宋廷风一脚。

  “昨晚,确实有一群穿黑袍的家伙进入内城,从南城的城门进去的。还警告守城士卒不要泄露出去。呵,楚州来的北方佬,根本不知道京城是谁的地盘。我花了一钱银子,就从昨晚值守的士卒那里问出情报来了。”

  宋廷风喝了一口小酒,啧吧一下,说道:“他们没进皇城,进了内城之后便消失了。今早拜托了巡守皇城的银锣们打探过,确实没人见到那群密探进皇城。”

  没有进皇城?

  恒远被囚禁在内城某处?不,也有可能通过秘密渠道送进了皇城,乃至皇宫,就如同平远伯把拐来的人口悄悄送进皇城。

  “道长说恒远大师短期内不会有生命危险,留给我们的时间应该相当宽裕,不能太着急,如果恒远被带进了皇宫,那么我们解救他的同时,势必要和元景帝决裂。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得提前留好退路,做好准备,不能急惶惶的救人……”

  念头闪烁间,许七安道:“通知一下巡街的兄弟们,如果有发现内城出现异常,有看到穿黑袍戴面具的密探,一定要及时通知我。”

  朱广孝点头,“嗯”了一声。

  宋廷风突然说道:“对了,我听说三天后,北方妖蛮的使团就要进京了。”

  妖蛮使团进京?妖蛮两族刚联手破了楚州城,这才过去多久,他们敢进京?许七安皱了皱眉:

  “我没听说这件事。”

  宋廷风“嘿”了一声:“陛下昨日召开了小朝会,秘密商议此事。姜金锣昨晚带我们在教坊司喝酒时透露的。”

  北方打仗我是知道的,根据消息传递的滞后性,北方的战事应该早就开启,可就算这样,北方妖蛮派使团来京,这足以说明战事不利啊……许七安沉吟道:

  “妖蛮两族未免太不济了,这么快就求援了?”

  北方妖蛮、大奉和巫神教,是三者制衡关系。

  宋廷风道:“靖国的骑兵是九州之最,山海关战役前,蛮族骑兵能与靖国骑兵争锋,山海关战役后,蛮族强者死伤殆尽,如今是靖国骑兵称雄九州。

  “我觉得北方战事不会拖太久,北方蛮族撑不过今年。”

  朱广孝补充道:“吉利知古死后,妖蛮两族只有一个烛九,而巫神教不缺高品强者。况且,战场是巫师的主场,巫神教操控尸兵的能力极其可怕。”

  烛九经历过楚州城一战,重伤未愈,这么想倒也合理……许七安点点头。

  朱广孝叹口气:“相比大奉国力日渐衰弱,巫神教统辖的三国国力却蒸蒸日上。要不是还有魏公在……”

  朱广孝和宋廷风是打更人,监察百官,眼界不差,能清晰察觉到大奉国力衰弱。

  一年不如一年。

  不过忧国忧民的感慨,很快就被小娘子们的娇笑声取代。

  宋廷风和朱广孝各自挑了一位清秀女子,搂着她们进屋埋头苦干。

  许七安一个人坐在桌边,默默的喝着酒,没什么表情的俯瞰大堂里的戏曲。

  ……

  夜里,许二郎书房。

  许七安端着茶盏,听完许二郎的念诵,皱眉道:“只有这么一点?”

  “近来翰林院事情颇多,朝廷要修兵书,我没什么时间去背先帝的起居录。”许二郎无奈的解释。

  “修兵书?”

  “每逢战事修兵书,这是惯例。”许二郎喝了一口茶,道:

  “我告诉你一个事,三天后,北方妖蛮的使团就要入京了。北方战事如火如荼,不出意外,朝廷会派兵支援妖蛮。

  “其实早在楚州传来情报时,朝廷就有这个决定,只不过还需要酝酿。呵,说白了就是鼓动人心嘛。明日国子监要在皇城举办文会,目的就是传扬主战思想。”

  这事儿怀庆跟我说过,对哦,我还得陪她参加文会……许七安记起来了。

  他上辈子没经历过战事,但古代近代史看过不少,能明白许二郎要表达的意思。

  每逢战事搞动员,这是自古以来惯用的方法。要告诉百姓我们为什么要打仗,打仗的意义在哪里。

  当然,在这个时代,朝廷要动员的不是普通百姓,是士大夫阶层。

  “那,我背的这些起居录,对大哥你有用吗?”许二郎问道。

  “有!”

  许七安给出了肯定的答复,说道:

  “通过这份起居录可以看出,先帝请教人宗长生之法的频率不多,但也不少,这说明他对长生抱有一定的幻想。

  “但因为某些原因,他对长生又极为不抱必要幻想。我暂时没看出先帝想要修道的想法。”

  “先帝本来就没修道啊。”许二郎说完,皱眉道:“因为某些原因?”

  先帝是聪明人,知道自己的斤两……许七安笑了笑,没有解释,转而说道:

  “先帝直到驾崩,也没修过道,但他对修道确实有幻想,我猜可能是先帝影响了元景帝。你继续去看起居录,尽早记下来吧。”

  第二天,暴雨哗啦啦的下着,风卷起雨沫,带着几分凉意。

  雨水顺着屋檐流淌,形成一道道水珠帘。

  夏季渐渐走到尾声,田里的青苗也有了泛黄的迹象。

  今天休沐,许二郎站在屋檐下,颇为感慨地说道:“看来文会是去不成了啊。”

  许七安走出房间,与他并肩看雨,笑道:“我也这么觉得,所以二郎,借你官牌用一用。”

  兄弟俩的对面,是东厢房,许铃音站在屋檐下,挥舞着一根树枝,不停的“切割”屋檐下的水珠帘,乐此不疲。

  她的小鞋,裤脚都被雨水打湿了。

  这个点,丽娜还在呼呼大睡,李妙真在房间里打坐修行,许二叔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悲催的当值去了。

  许七安今天也有事,他要去灵宝观做两件事,一:试探洛玉衡对他的真实态度。

  二:问一问上一代人宗道首的事。

  ……

  大雨滂沱,魏渊的马车行驶在雨幕中,雨点不断在马车顶棚爆开,噼啪作响。

  大青衣打开车窗,默默的看着雨,模糊了世界。

  某一刻,雨水仿佛凝固了一下,宛如错觉。

  “雨水能冲刷尘埃,却洗不净人心啊。”

  感慨声在马车里响起,声音带着沧桑。

  魏渊依旧看着雨幕,淡淡道:“清云山的雨景,难不成还没我这里的好看?”

  无声无息出现的院长赵守,脸色严肃:“山海关战役后,大奉本该蒸蒸日上,但因为,因为……”

  赵守几次想开口,却发现自己记不起来。

  “因为期间出了变故,京察之年的年尾,极渊里的那尊雕塑裂开了,东北的那一尊同样如此,到头来,你只为大奉,为人族争取了二十年时间而已。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监正当初不袖手旁观,结局就不一样了。”

  魏渊依旧没有表情,语气平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世上任何事,不会依着你赵守的意思走,也不会依着我的意思。监正与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

  赵守点了点头,说道:“蛊神是上古神魔,却也是无根浮萍,但巫神不同,祂主宰着东北,统治数百万生灵。人族的气运,祂至少占三分之一。

  “祂若解开封印,九州无人能挡。除非儒圣复活。”

  魏渊叹口气:“我来挡,去年我就开始布局了。”

  赵守盯着他,问道:“你若失败了呢?”

  魏渊笑了:“你可曾见我输过。”

  ……

  马车缓缓停靠在宫门外。

  南宫倩柔松开马缰,推开车门,道:“义父,到了。”

  他审视了车厢一眼,除了魏渊,并没有其他人。但他驾车时,武者的本能直觉捕捉了一丝异常,转瞬即逝。

  南宫倩柔撑开一把大伞,引着魏渊下车,雨点噼里啪啦敲打在油纸伞上。

  魏渊接过伞,淡淡道:“在这里等我。”

  他撑着伞,独自进宫,青衣在风雨中摆动,仿佛独自一人,面对世间的狂风暴雨。

  第二百零四章 妖蛮使团

  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许七安没有骑乘小母马,毕竟像小母马这样神骏的马中美人,很容易被人认出来。

  大雨倾盆,他乘坐着许府的马车,车轮滚滚,驶向皇城。

  马车在皇城门外遭到阻拦,守城的士卒见到车身写着的“许”字,不敢大意,上前查看。

  放眼京城,能进皇城的许家只有一个,而这个许家里,某人刀斩国公,得罪了皇室、宗室和勋贵集团。

  是绝对不能放他进皇城的。

  许七安掀开帘子,把官牌递过去。

  士卒检查一番后,仍然没有放行,通知了羽林卫百户。

  羽林卫百户冒着大雨,匆匆赶来,接过官牌端详了几眼,而后看向端坐车厢内的俊美年轻人,在他脸上审视了片刻,道:

  “许大人今日休沐?”

  许七安没有穿二郎的官袍,一身便服出行。

  许新年是翰林院庶吉士,翰林院衙门在皇城内,他有资格出入皇城。但因为今日休沐,所以羽林卫百户才会有次一问。

  皇城守卫对我们家警惕性很高啊,我敢肯定,如果是我本人,恐怕就算有怀庆或临安带着,也进不去皇宫了。这是午门骂街和掳走两个国公事件的后遗症……他捏着许二郎的声线,平静道:

  “本官去拜访首辅大人。”

  拜访首辅大人……羽林卫百户又审视了他几眼,终于点头:“让许大人进去。”

  马车穿过城门的门洞,驶入皇城,朝着王首辅的府邸方向行驶。

  城墙上的羽林卫目送马车远去,方向没错。

  行了一刻钟,许七安道:“往左。”

  车夫依言,改变方向,马车驶离了原本的路程,在许七安的指挥下,从未来过皇城的车夫凭借优秀的车技,把许大郎成功送到灵宝观前。

  许七安撑着伞下车,经过守门的小道士通传后,不出意外,顺利进入灵宝观。

  他没忘记让马车从侧门进入灵宝观,而不是显眼的停在观门口。

  如果元景帝那个老家伙正好过来修道,看到马车,情况就不妙了。

  穿过一座座供奉人宗祖师的殿宇、小院,来到灵宝观深处,在那座僻静的小院里,静室内,见到了国色天香的女子国师。

  她表情淡然,气质冷清中透着不染凡尘的素雅,宛如天上的仙子。

  怀庆也是清冷高傲的美人,但怀庆的气质偏向矜贵,高傲,而洛玉衡的清冷,搭配她的穿着,还有眉间的艳红朱砂,凸显出的是神圣和仙气。

  此时此刻,再见国师的倾城容颜,许七安心态略有变化,想到的是:她是我在床上也舍不得亵渎的女人。

  下一个念头是:还好国师不懂佛门他心通,否则我可能原地去世。

  洛玉衡盘坐在桌边,早有两杯热茶摆在桌上。

  许七安默契入座,捧着茶喝了一口,眼睛霎时间绽放精光:“好茶!”

  入口微微苦涩,饶舌三秒,立刻回甘,咽入腹中后,余味残留唇齿,经久不散。

  “可惜。”

  洛玉衡摇头轻叹。

  “可惜什么?”

  许七安下意识的问道。

  “这茶是本座一个朋友栽种,一年只产一斤,分到我这里,不过三四两。可惜的是,她失踪许久,下落不明。”洛玉衡道。

  小姨,我怎么感觉你话里有话?

  嗯,这茶是王妃种的……我又发现了王妃的一个妙处,以后把她关在小黑屋里,不种出茶就不给饭吃……

  许七安面不改色的感慨:“那确实可惜了。”

  洛玉衡轻飘飘的看他一眼,声音柔和但不含情绪的开口:“有何事?”

  “在下想问一问关于上一任人宗道首和先帝的事。”许七安道。

  “我父亲和先帝的事?”

  洛玉衡有些诧异的反问了一句。

  “我查过先帝的起居录,先帝虽未曾修道,但亦对长生之法颇感兴趣。我想知道,他有没有修道?”许七安直言了当的开口。

  洛玉衡沉吟片刻,道:“我父亲死于天劫。”

  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

  “他原本不用死,只是监正不允许人宗搬入皇城,这才导致我父亲业火缠身,在天劫之下身死道消。”洛玉衡淡淡道:

  “因此,先帝并未修道。”

  先帝并未修道……许七安皱了皱眉。

  “你查元景,查的如何?”洛玉衡妙目凝视。

  许七安有过几秒的犹豫,牙一咬心一横,沉声问道:“国师,你知道得气运者不可长生吗?”

  洛玉衡看着他,直到这一刻,许七安才感觉国师真正的在看他,正眼看他。

  “正确的说法是气运加身者不可长生。”她纠正道。

  洛玉衡果然知道此事,那她就不奇怪元景帝为何痴心妄想的修道?许七安表达了这个疑惑。

  “总有人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世上修行者不计其数,大部分人都幻想过成为一品高手,乃至超越品级。”

  洛玉衡淡淡道:“元景或许自以为看到了希望,或许有什么隐情。对我而言,不管他打什么算盘,与我又有什么干系。我修我的道,他修他长生。”

  她知道元景帝或许有秘密,但没有深究,她借大奉气运修行,与元景帝是合作关系,深究合作伙伴的秘密,只会让双方关系陷入僵局,甚至反目……许七安咀嚼出了国师话中之意。

  沉吟片刻,许七安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转而说道:“符剑在剑州时使用了,我今后如何联络国师?”

  潜台词:快再送我一枚符剑。

  符剑蕴含洛玉衡一剑之威,制作起来相当困难,不是说赠人就赠人。

  正因为这样,许七安才问她要,这是一个试探。

  洛玉衡闻言,蹙眉道:“符剑炼制极其困难,非一朝一夕能成……”

  顿了顿,她一副淡然的语气说道:“我恰好还有一枚,索性留着无用。”

  袖子一挥,一枚符剑安静的躺在桌上。

  真的给了……许七安心情复杂的看着符剑。

  ……

  御花园。

  阁楼,眺望台。

  元景帝负手而立,俯瞰暴雨中的御花园,笑道:“朕宫里花虽然争奇斗艳,美不胜收,奈何过于娇嫩,经不起风雨摧残。”

  雨幕中,一簇簇鲜艳的花朵弯折了身躯,花瓣随着雨水漂浮。

  身后,魏渊捧着茶,小口浅啜,淡淡道:“花本就是取悦主人的,越是柔软,主人越是喜欢。陛下既喜欢她们柔弱,却有嘲笑她们不堪摧残,委实是没有道理啊。”

  背对着魏渊的元景帝,眸中锐利光芒一闪,笑呵呵道:“对朕来说,只要呵护最美的那朵花就行了。魏卿,你觉得呢?”

  魏渊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

  元景帝继续看雨,叹息道:

  “楚州动荡后,淮王战死,吉利知古殒落,烛九同样遭受重创,北境虚弱。巫神教这次来势汹汹,若是北方妖蛮领地沦陷,大奉从北到东所有边境,都将被巫神教包围。

  “魏卿,你是兵法大家,你有什么看法?”

  魏渊没有犹豫,回答道:“朝廷自然是要派兵支援东北的,但该要的利益不能少,北方蛮族常年滋扰边关,这回,轮到大奉在他们身上割肉吸血了。”

  元景帝露出笑容:“翰林院要修兵书,朕看了,修来修去,毫无新意,蛮族使团入京后,只怕得笑话我大奉。魏卿是百年罕见的帅才,不妨去翰林院指教一二。”

  兵书是向妖蛮使团展示“国力”的一部分,兵书越多,说明大奉的兵法大家越多。其重要性,仅次于火炮演习。

  大奉如今用的兵法,仍是云鹿书院读书人以前留下的,再就是当代兵法大儒张慎所著的《兵法六疏》。

  反倒是魏渊这位公认的绝世帅才,未曾留下一字半句。

  魏渊摇头。

  元景帝丝毫不生气,道:

  “国子监今日原本想在芦湖举办文会,一场大雨阻碍了文会。朕打算等使团入京后再让国子监举办文会。届时,魏卿可以去坐坐。”

  魏渊这才点头。

  ……

  接下来的两天里,北方战事以及使蛮族在朝廷的推动下,开始在京城流传,先是在士大夫阶层传播,之后是商贾和市井。

  一时间,官场、士林、学院、茶楼、酒楼、勾栏、教坊司……掀起了热议,宛如狂潮的热议。

  市井百姓们对于妖蛮使团怀着恨意,对大奉打算出兵援助妖蛮的意向持反对态度。

  平民的爱恨直来直往,不会去管大局观,他们只知道北方妖蛮是大奉的死敌,自建国六百年来,大战小战不断。

  远的不说,就最近的,楚州屠城案前后数月,北方妖蛮就不停的滋扰边境,烧杀劫掠。

  而贵族阶层眼界更高,更理智客观,主战思想和观望思想激烈碰撞,不像市井百姓,几乎是一边倒的反对。

  其实不仅是京城,朝廷决定出兵时,便已发邸报给各州,不需要太久,当地官府就会推动主站思想,广而告之。

  在这样全民热议的环境里,一支来自北方的使团队伍,乘坐官船,顺着运河来到了京城码头。

  这支妖蛮组成的使团,由蛮族十二部里的精锐,以及妖族六部里的高手组成。

  而领队的两位却是年轻人,其中一位青年白发,俊秀的容貌在蛮族里属于异类,他脸上总是带着笑,眼睛始终是眯着的。

  裴满西楼,蛮族十二部中,白首部首领的长子。

  白首部以智慧著称,算是蛮族里的异类,而这位裴满西楼,是异类中的异类。

  他对中原文化研读颇深,蛮族劫掠楚州边境时,抢的都是女人和粮食。唯独他,不要粮食不要美人,只抢书。

  四书五经,文人传记,乃至一些没有营养的趣味话本,来者不拒,嗜书如命。

  另一位则是妖族狐部的公主,黄仙儿,她穿着北方风格的皮质衣裙,裙摆只到膝盖,露着两条纤细笔直的小腿。

  衣服只遮住重要位置,露出小麦色的肌肤,浑圆的香肩,线条紧绷的小腹,透着野性的美感。

  而她的脸蛋娇媚。一颦一笑透着勾人的魅力,与性感野性的身躯恰恰相反,杂糅出动人心魄的美。

  妖族狐部的女子,最是妩媚多姿。

  两人站在甲板上,望着等待在码头的大奉官兵,黄仙儿娇笑道:“书呆子,这趟要是空手而归,搬不来救兵,我们可就惨啦。”

  裴满西楼迎着江风,语气平静:“援兵能不能请来,只取决于我们付出多少。”

  他遥望着京城,眯着眼,笑道:

  “京城有云鹿书院,儒家圣人大弟子所创的书院,两百年前,儒家最辉煌的时候,四海臣服,别说我们神族,便是西域佛国,也得忍受儒家的出尔反尔,将传承从中原挪回西域。

  “京城有国子监,虽不修儒家体系,但正因如此,读书人有更多时间和精力开拓学问,天文地理,士农工商等等,涉猎颇多,如果能把国子监的藏书阁搬回北方,我这辈子都不用南下。

  “京城有魏渊,誉为大奉开国六百年来,屈指可数的兵道大家,元景6年,镇守北方的独孤将军逝世,我神族十几万骑兵南下劫掠,他只用了三个月,就杀的十几万骑兵丢盔弃甲。二十年前,山海关战役,如果没有他,整个九州的历史都将改写。

  “京城有监正,俯瞰中原五百年,心思宛如天机,神鬼莫测。

  “京城有诗魁,号称两百年来,诗坛第一人,便是两百年以前的大奉,也难找出第二个。

  “京城,向往已久。”

  裴满西楼吐出一口气,笑道:“京城人杰无数,我满肚子学问,终于有了敌手。”

  书呆子……黄仙儿撇撇嘴,媚眼如丝地笑道:“舌战群儒是你的事,我狐部的女子,只负责在床上打赢大奉的男人。”

  使团里有狐部美女五十人,各个姿色出众,身段婀娜,其中有三名内媚女子是天生的鼎炉。

  素闻元景帝修道,渴求长生,虽不近女色多年,但想来是不会拒绝鼎炉送上门的。

  这时,黄仙儿妙目一转,诧异道:“咦,好俊的人族小子。”

  一位身穿青色官袍的年轻人站在码头上,他皮肤白皙,双眸灿灿,唇红齿白,是极罕见的美男子。

  裴满西楼眯了眯眼,不见情绪地说道:“青袍溪敕,七品小官。”

  随着官船靠岸,妖蛮使团下船,那位俊美年轻人迎了上来,朗声道:“本官许新年,奉旨迎接诸位使者。”

  ……

  第二百零五章 大儒裴满西楼

  裴满西楼做了一个正规的揖礼,眯着眼微笑:“许大人在哪个衙门任职?”

  许新年礼貌回应:“翰林院。”

  “大奉朝廷派一个七品小官来接待我们?”

  冷笑声传来,裴满西楼身后,一位气质阴柔,双眼竖瞳的少年不满道。

  “你是何人。”许新年反问道。

  气质阴柔的竖瞳少年下巴一扬,正要说话,便听许新年道:“哦,忘了,你不是人。”

  竖瞳少年被他冷淡嘲讽的语气激怒了,冷哼道:“小爷身负远古神魔血脉,岂是尔等凡人能比。”

  “那你怎么还不上天?留在凡间作甚。”许新年诧异道。

  “你……”

  竖瞳少年脸色憋的通红,恶狠狠瞪着他,在北方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话,现在已经是腹中美食了。

  “玄阴,不得无礼。”

  裴满西楼眯着眼,面带微笑:“玄阴是大妖烛九的血脉,目中无人惯了,许大人骂的好,他确实欠缺教训。”

  被裴满西楼扫了眼,竖瞳少年噤若寒蝉。

  “这位许大人虽然官职不高,确实清贵中的清贵,翰林院是拔尖读书人才能进的。岂是你一个孽畜可以比拟。”

  裴满西楼奉上溢美之词,道:“在下裴满西楼。”

  我没骂他,我要骂他的话,你们得等明儿才能进京……许新年颔首示意。

  黄仙儿狡黠一笑,转动眸子看着许新年,白首部裴满氏的第一个字与中原人族的裴姓相同,绝大部分中原人都会错把裴满氏当做裴氏。

  她期待看到这个年轻的大奉官员混淆姓氏,因此出糗,她好借机展现温柔一面,配合魅惑,撩拨这位年轻官员的心。

  许新年颔首,“裴满使者,本官带你们去驿站歇息。”

  黄仙儿顿时有些失望,这个年轻的大奉官员有几分真才实学,这让她后续的引诱无法施展。

  裴满西楼从未想过靠这种小聪明让翰林院的清贵出糗,乘上马匹,带着使团队伍,在大奉两百名官兵的保护下,离开码头。

  穿过几条小街,终于来到城中主干道,眼前的一幕,让妖蛮使团众人目瞪口呆。

  街道宽敞到难以想象,可以容纳五十名骑兵并排飞驰,两侧房屋鳞次栉比,排列到视线尽头,商铺的牌坊在风中猎猎招展。

  如此繁花似锦的画面,是他们这辈子,首次看见。

  黄仙儿柔媚的眼波一下迷离,终于知道为什么祖辈如此渴望南下中原,渴望夺取这片土地。

  但随后,黄仙儿意识到不对劲,因为主干道两侧站满了人类百姓,他们手里挎着篮子,篮子里放着菜叶子、臭鸡蛋,甚至石头。

  他们脸上是愤怒的表情,眼里燃烧着仇恨。

  “打死妖蛮!”

  有人怒吼一声,朝妖蛮使团丢出臭鸡蛋,就像点燃了火药的导火索,瞬间炸锅。

  “打死妖蛮。”

  “滚出京城。”

  “……”

  菜叶子、臭鸡蛋、石头、臭饭团等等,一股脑儿的砸向妖蛮使团,脏物漫天乱飞。

  妖蛮性格冲动、暴虐,最受不了挑衅,当即龇牙咧嘴,露出怒容。

  “许大人,大奉的百姓非常热情啊。”

  裴满西楼鼓荡气机,把两侧砸来的秽物挡开,笑眯眯地说道。

  许新年淡淡道:“是啊,生怕你们吃不饱。”

  裴满西楼噎了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妖蛮劫掠边关是常态,为的,不就是一口吃的嘛。

  黄仙儿连连皱眉,有些恼怒,虽然可以用气机挡开人族百姓丢来的秽物,但这样的对待足以让泥人生出怒火。

  这时,她听裴满西楼问道:“这些百姓,似乎对许大人特别关照?”

  黄仙儿这才发现,周遭的百姓丢菜叶子臭鸡蛋时,刻意避开了这位年轻官员,但随行的大奉士卒却没有相同的待遇。

  有了这个发现后,黄仙儿眯着眼,观察了一阵,看出了更多细节。

  百姓们何止是关照,甚至仍的时候会特别注意,很慎重的避开他。

  人族百姓似乎很爱戴他,唯恐砸到他……

  黄仙儿诧异的审视着许新年,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仅凭庶吉士的身份,绝不可能让人族百姓如此相待,他或许有另一层身份?而且是人族百姓识得的身份……裴满西楼眯着眼,心里猜测。

  许新年呵呵一声,“他们不是关照我,他们关照的是马匹上挂着的牌子。”

  牌子?

  黄仙儿一愣,她和裴满西楼才发现马脖子上真的挂着一个木牌子,先前没有注意到。

  许新年附身,把牌子摘下来,展示给两人看。

  牌子上写着五个字:许银锣之弟。

  许银锣之弟?!黄仙儿声音软濡,宛如撒娇,嗲声嗲气的道:“这是何意呀?”

  裴满西楼的眯眯眼,微微睁开些许,终于恍然大悟:“难怪,难怪!原来许大人是大奉银锣许七安的弟弟。”

  白首部有一间密室,专门存放机密卷宗,这间密室的背后是白首部的庞大情报网,而这个情报网的头目,正是被蛮族誉为书呆子的裴满西楼。

  他曾亲自书写那位大奉的传奇银锣。

  崛起于京察之年的年尾,至今一年不到,从一个平平无奇的长乐县快手,一跃而成大奉最闪耀的新星。

  他的天赋可怕至极,但最让人忌惮的绝不是他的战力,而是他那堪称一呼百应的声望。

  楚州屠城案后,他的声望达到了巅峰,一个让人喟叹的巅峰。

  这份声望有多大,裴满西楼当时的评价是,京城百万之民,无不爱戴。而现在,目睹了一块木牌的威力后,他决定回蛮族后,再添一笔:福及家人。

  黄仙儿显然也想起了那位传奇银锣,一脸惊讶。

  在我们神族里,只有首领才有这样的威望……黄仙儿对这趟京城之行愈发期待。

  蛮族拥有神魔血脉,一直自称神族。

  在京城百姓夹道欢迎中,许新年带领妖蛮使团进入驿站。

  安顿好使团后,被元景帝打发来做苦差事的许新年,在裴满西楼的强行挽留下,待了半个时辰,这才匆匆告退。

  他也没回衙门报到,旷班半天,悠哉哉的回家去。

  ……

  “兄长已是罕见的人杰,没想到这个弟弟,牙尖嘴利,才华也不错。”裴满西楼送走许新年后,坐在院子里喝茶。

  半个时辰里,他说的每一个典故,对方都能接上,谈历史谈经义,那许新年妙语连珠,聊到大奉和北方神族的旧怨时,他还会口吐芬芳,话中带刺,冷嘲热讽。

  黄仙儿坐在石凳上,故意摆了一个撩人的坐姿,把周围的驿卒勾的魂不守舍,闻言,娇哼道:

  “一个不解风情的臭书生而已。”

  她途中不断暗示,不断勾引,谁知那臭书生视而不见,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黄仙儿吃着石桌上的干果和肉脯,问道:“明日进宫去见人族皇帝,你有什么打算?若是没把握在短期内搬回救兵,记得早点通知我。”

  裴满西楼打发走院子里的驿卒,含笑道:“你待如何应对?”

  黄仙儿打着哈欠,姿态慵懒妩媚:

  “那我就不回北方啦,在京城挑个当大官的,做人家小妾,不比回北方受罚更好么。也不怕族人报复对吧,京城有监正俯瞰,咱们神族没人敢来。”

  裴满西楼笑了笑,说道:“要让大奉出兵相助我神族,割让利益在所难免,我等前来的意义,无非就是“讨价还价”四个字。

  “神族有求于大奉,失了先机,要想让彼此对等,咱们就得先打击他们的锐气、傲气。他们敬你三分,才能在谈判桌上的退让三分。

  “当然,还得需要你们狐部在谈判桌之外出力。酒、色、财三毒中,色字当头。”

  竖瞳少年玄阴,找到插话的机会,冷哼道:“人族卑微如蝼蚁,上古时代,是我们神魔先祖圈养的牲血食。即使神魔时代结束的而今,人族平民依旧是食物。”

  他知道使团这次来大奉是求援,但他依旧看不起个体弱小的人族。

  裴满西楼看了他一眼,眯着眼睛笑起来:

  “这些话,私底下说说便是,你若敢在外头口无遮拦,我剥了你的皮。”

  玄阴撇嘴:“我知道,我不是等驿卒走了才说嘛。”

  裴满西楼从本次携带的贡品里,取出一只小箱子,他小心翼翼,郑重其事的打开箱子,里面摆着一本本书籍。

  这些书,都有共同的名字:《北斋大典》

  “北斋是我的书屋,我自幼好读书,不求甚解,只会死记硬背,后来随族人南下劫掠人族读书人,前三年,听他们讲学。中三年,与他们论道。后三年,北境能劫掠到的读书人,学问再无人能及我。

  “那年我十八岁,为南下求学,不惜把头发染黑。二十岁那年,我突然萌生了著书的念头。在中原求学十年,把自身所学编著成书,修修改改。那时候还没想给书起什么名字。

  “直到我返回部落,回到北斋书屋,突然就明白它该叫什么了。而后六年里,我呕心沥血,《北斋大典》终于问世。

  “此书卷帙浩繁,共三百零八卷,囊括了士农工商史天文地理。大奉不是说我妖蛮无史吗?其实是有的,因为他们还没看到北斋大典。大奉的史官若是看到这本书,必定欣喜若狂。

  “当然,我这一生最得意的,还是兵书。大奉的兵书我几乎都看过,前人之作不谈,当世真正拿得出手的兵书,是云鹿书院大儒张慎所著的《兵法六疏》。所说不错,但过于注重修行者在战争中的作用。

  “忽略了寻常士卒在战争中的重要性,倘若把修行者剔除出去,只剩普通士卒,那他的《兵法六疏》就是狗屁不通。”

  黄仙儿听的昏昏欲睡,听到兵法,终于来了点兴趣,问道:

  “凡人在战斗中能发挥的作用本就微小,注重修行者的作用有何错。”

  裴满西楼摇头:

  “你知道魏渊为何能打赢山海关战役么,他一代军神的威名是如何来的?只有魏渊能把普通士卒用出神来之笔。他是真正的领军之人。剔除掉修行者,只用普通士卒的话,给魏渊五十万大军,他能横扫九州。

  “我研究过当年那一战,各方兵力投入超过百万,普通士卒的数量积累到了相当可怕的程度。当这股力量被完美的掌控,调度时,它将所向披靡。”

  很厉害,但我听不懂……黄仙儿嫣然道:“你说我去勾引魏渊如何,若能搞定他,咱们这次才算功德圆满。”

  “你不想活了?”裴满西楼反问。

  黄仙儿咯咯娇笑,媚态横生。

  她当然只是随口一说,能被选为使团领袖之一,她是极聪慧的女妖。

  ……

  次日,妖蛮使团进宫面圣,穿过午门,过金水桥,在金銮殿中朝见皇帝。

  这一路上,黄仙儿丝毫没有面见一国之君的自觉,烟视媚行,勾搭着侍卫、大臣,途中的一切男人。

  进了金銮殿,两侧是衮衮诸公,元景帝高居龙椅。

  黄仙儿这才稍稍收起媚态,依旧嗲声嗲气的拜见皇帝。

  而后是妖蛮两族向元景帝进贡,除了贡品之外,还有三名千娇百媚的狐族女子,上品鼎炉。

  外族朝贡时,贡品里有美人是正常现象。

  等老太监唱诵结束,元景帝满意的开口,说道:

  “听闻北方战事如火如荼,朕亦是心忧的很,然秋收将近,百姓忙于秋收,抽调不出兵力北上。朕着翰林院修撰兵书,望能助汝等抵御外敌。”

  先表达一下朝廷的难处,秋收将尽,不宜轻启战事。再送上兵书,彰显大奉兵道强盛。

  “多谢陛下!愿大奉和我神族永结同约,友谊千古。”裴满西楼跪伏在地,恭恭敬敬。

  结束朝见,裴满西楼直至离开,也没有提过半句求援之事。

  倒是沉得住气!

  朝堂诸公有诧异,有冷笑,有戏谑。

  在他们看来,妖蛮是比武夫还要粗鄙的存在,在朝堂上迫不及待的要求朝廷发兵援助才是正确打开方式。

  没想到这个裴满西楼竟是个沉得住气的,但就算如此,他终究还是要开口的,在朝堂上展现一下城府,并无太大意义。

  出了宫,竖瞳少年玄阴再也憋不住,急忙问道:

  “裴满大兄,你不是说大奉兵法稀烂呢,不是要在他们最骄傲的领域击败他们,赢得尊重么,为何刚才不说?”

  黄仙儿咯咯笑道:

  “你显摆给那些人看有什么意思,便是显摆到天上去,他们也会视而不见。该怎么吃你,还是怎么吃你。”

  她扭头看向裴满西楼,道:“你打算先拿谁开刀?”

  裴满西楼淡淡道:“国子监!”

  ……

  午后刚过,便有一则消息从国子监里传出,蛮族使团领袖,裴满西楼拜访国子监,与大祭酒比斗学问,胜之。

  此人博学而精,吾不如也……这是大祭酒的评价。

  他并未就此离开,堂而皇之的在国子监讲学,并将自身所著《北斋大典》留在了国子监。

  区区一个蛮子竟然还著书?

  国子监学子起先愤怒难平,但随着《北斋大典》的口碑发酵,谩骂声渐渐平息,更多的是震惊与一个蛮子的学问。

  《北斋大典》卷帙浩繁,涉猎之广,之精,令人惊叹,绝非一朝一夕能编撰出来。

  这种规模的书,通常只有朝廷才会编撰。无法想象,它是由一位蛮族年轻人独力编撰。

  单凭此书,裴满西楼便能跻身当世大儒之列。

  最令人震撼的是,《北斋大典》其中几卷,详细记录了妖蛮两族的历史,两族的由来、演变,尤其是近代八百年历史之详尽,并不比大奉编写的史书差。

  给了国子监响亮的一巴掌,给了大奉读书人响亮的一巴掌。

  裴满西楼一时间名声大噪。

  “难以相信,粗鄙的蛮族有这样的读书种子?”

  “那裴满西楼是白首部的,白首部以聪慧著称,但像他这样的,极少极少。”

  “我若能著成此书,必定名垂青史。这蛮子太厉害了。”

  “惭愧惭愧,老夫像他这般年纪的时候,还在求学。而今年事已高,再没精力著书。”

  “此人可恨,先是与大祭酒比斗学问,而后故作大方的留下《北斋大典》,这是打我们大奉读书人的脸。”

  正因为对方蛮族身份,有此学问,才凸显出大奉读书人的“无能”,因为绝大部分读书人,都没能力做出他这样的壮举。

  “要说年轻一代里有谁学问能与此人比肩,只有怀庆公主了。”

  “怀庆公主先后求学于国子监、云鹿书院,而此人蛮族出身,无师自通,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妖蛮使团进京备受瞩目,不仅是官场和士林瞩目,京城里的平民们同样关注这件大事。

  他们的话题原本是朝廷该不该出兵援助妖蛮,慢慢的,北方蛮子有大学问的消息,通过酒楼、青楼等地方传了出来。

  “胡说八道,粗鄙的蛮子哪来学问可言,让国子监大祭酒甘拜下风?哪个憨货编造的流言。”

  对于这样的传闻,但凡听到的人,没一个相信,嗤之以鼻。

  国子监在百姓眼里,是官学,是盛产文曲星的地方。

  读书人的地位非常高。

  但正因如此,消息被证实后,市井之中怒骂声一片,京城百姓茶余饭后,不再讨论是否出兵,而是共同抨击国子监,骂他们辱没国体,辱没大奉。

  尸位素餐,草包一群。

  “许银锣一介武夫,都能能为大奉诗魁,可见国子监的读书人有多差劲,一群酒囊饭袋。”

  “你这话听起来就像在鄙夷许银锣。”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气不过国子监的废物。”

  “奇耻大辱,竟然在学问上输给蛮子,奇耻大辱啊,我大奉无人了?”

  ……

  驿站。

  竖瞳少年玄阴从外头返回,肩上扛着一小箱的书,故意用力放下,制造动静,朝着院子里的裴满西楼和黄仙儿,大声笑道:

  “国子监一群无用书生,我只说替裴满大兄借书,他们拦都不敢拦。别看外头骂大兄骂的狠,恰恰说明他们怕了。怕了您的学问。”

  虽然他觉得读书无用,但能在读书领域杀一杀人族的锐气,实在太爽,太扬眉吐气了。

  “换书而已,换书而已……”

  裴满西楼如获至宝,挑拣着箱子里的书。

  “那个什么大祭酒,是最有学问的人,连他都不如大兄你,看来人族读书人不过如此。”玄阴大笑道。

  扬眉吐气!

  “大祭酒学问深厚,但人族文道昌盛,他代表不了整个人族。皇宫里有位奇女子,学问才叫厉害。”

  裴满西楼挑了一本四书注解,津津有味的读起来。

  距离国子监“论道”,已经过去三天,使团里的妖蛮们既错愕又惊喜的发现他们的领袖裴满西楼,一跃成为当红人物。

  成为话题中心,给人族带来巨大震撼。

  黄仙儿捣鼓着铺子里买来的胭脂,随口问道:“而今你名声已经够了,接下来便是谈判?”

  这几天,她也没闲着,给不少大奉官员塞了姿色极佳的狐女。

  “还不够。”

  裴满西楼头也不抬,边看书边说道:

  “我听说后天皇城要举办文会,正好与北方战事有关。文会好啊,文会好扬名。仙儿,你传话出去,就说我要在文会上向云鹿书院大儒张慎讨教兵法,希望他能出席文会。”

  “云鹿书院的大儒,未必会搭理你。”黄仙儿语气慵懒。

  “战书下了,不来就凭白便宜了我,岂不更好。”裴满西楼笑道,旋即想起了什么,道:

  “对了,清云山我们上不去,去了会被镇压。去找那个许新年,我打听过了,他是云鹿书院的学子。”

  “好!”

  竖瞳少年兴奋起来,他能感觉到,裴满大兄在这些人族眼里,变的“强大”起来。

  裴满大兄的计划顺利进行着。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士林中人还在研读、抄写《北斋大典》,沉浸在这部巨著的浩渺之中,冷不丁的又被裴满西楼向大儒张慎讨教兵法的壮举给震惊了。

  这蛮子什么意思?

  打完国子监的脸,又要接着打云鹿书院的脸?

  这下子就热闹起来了,对于裴满西楼的做法,国子监读书人既恼怒又期待。

  云鹿书院可不是好惹的。

  那蛮子不知天高地厚向云鹿书院的大儒张慎讨教兵法,自讨苦吃。

  他们只希望云鹿书院的大儒,暂时放下高傲,若是不屑一顾,拒绝蛮子的“讨教”,那就成了蛮子扬名的踏脚石。

  御书房,小朝会。

  元景帝坐在大案后,脸色冷峻的扫过下方众臣。

  “众卿对于近来之事,有何看法?”

  他指的当然是裴满西楼一系列高调做法,以学问制国子监,抛出《北斋大典》扬名儒林,以及欲在文会上讨教大儒张慎。

  “此人打算在京城扬名,无非是想树立名望,好为谈判增加筹码。”

  “哼,以为这样,朝廷就会退让?痴心妄想。”

  “他就算真的赢了张慎,我们也不会退让半分。”

  元景帝皱了皱眉,他们越这么说,恰恰说明越来越忌惮那裴满西楼,把他当成了大人物,当成了大儒。

  心态一旦出了问题,就转变过来了。谈判时,便会受到影响。

  和一位名不经传的小子谈判,换成和一位名震天下的大儒谈判,心态能一样?

  王首辅出列,沉声道:“需扼制其势,最好能击溃他的气势,摧毁他缔造的声势。”

  元景帝冷哼一声:“而今也只有期待张慎了。”

  魏渊摇头失笑。

  ……

  怀庆府。

  身穿素雅宫裙的怀庆,手里握着国子监借阅的一卷《北斋大典》,孜孜不倦的读着。

  许七安和临安同坐一桌,一个眉头紧皱,一个柳眉轻蹙。

  裱裱趁着怀庆不注意,剥了一颗葡萄塞许七安嘴里,后者吐出籽,问道:“这破书真有那么神?”

  怀庆微微颔首,头也不抬,说道:“裴满西楼若是生在大奉,必成一代名儒,青史留名。”

  许七安深吸一口气:“此人能做出《北斋大典》,想必兵法之道也醇熟的很。敢挑战张慎,则说明他有相当大的把握。张慎的《兵法六疏》广为流传,这裴满西楼知张慎,后者却不知他。”

  平心而论,他并不想看到蛮族得利,大奉出兵势在必行,但不能这么便宜北方妖蛮。

  过去二十年里,妖蛮频频劫掠边境,烧杀戒律,甚至吃人。楚州时,许七安亲眼见到逃难的百姓,流离失所,风餐露宿。

  也见过因为战事连连,贫户们日子过的很苦。

  放眼大奉,楚州是最贫困的州之一,常年受刀兵之累,这一切,全拜蛮族所赐。

  怀庆抿了抿粉嫩的唇,语气少见的透着凝重:

  “张师,早年曾经上过战场,随后因为仕途不顺,辞官。他在兵法之道颇有见解,但那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这几十年里,他隐居书院,恐怕早已荒了兵道。”

  许七安心里一沉。

  其实要说兵法的话,他上辈子唯一知道的兵法就是孙子兵法,不但知道,他还背过。

  当然,许七安自己是不会去背这种东西的,这属于老师交代的课外作者。

  这么多年过去,早就忘了七七八八。

  得益于炼神境后,元神产生蜕变,超脱凡人,他倒是能重新记起孙子兵法的内容。

  而且,九州拥有超凡力量,在他看来,这个世界的兵法更趋于大开大合,武力蛮干。就比如四品高手在战场上,可以横躺普通士卒组成的骑兵。

  不需要太讲究战术。

  而诞生于凡人世界的孙子兵法,则偏向“微操”,更注重细节。

  “后天文会,你随我一起参加。”怀庆说道。

  “如果张慎出席的话,二郎肯定要参加,我不好易容成他的模样。”许七安皱眉。

  “那便易容成旁人,充当我的侍卫。”怀庆脑子活泛,给出建议。

  “好。”

  ……

  第二百零六章 文会

  文会在皇城的芦湖举行,湖畔搭建凉棚,构架出足以容纳数百人活动的区域。

  夏末的阳光依旧毒辣,湖畔却凉风习习。

  原本文会是国子监举办,参与文会的大多是国子监的学子。

  但裴满西楼一通搅和,闹出这么大的声势,出席文会的人物立时就不同了,国子监学子依旧可以参加,不过是在外围,进不了凉棚里。

  文会在午时举行,因为这样,朝堂诸公就可以利用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堂而皇之的参加。

  午时将近,国子监学子们穿着儒衫儒冠,被披坚执锐的禁军拦在外围。

  “这是我们国子监办的文会,凭什么不让我们入场?”

  “主客关系怎能颠倒?”

  “不但有禁军控场,连司天监的术士也来了,防备有居心拨测之人混入文会,莫非,莫非陛下要参加文会?”

  正说着,一辆辆马车驶来,在芦湖外的广场停靠,车内下来的是一位位勋贵、武将。

  他们和文会本该没有任何关系,都是冲着“讨教兵法”四个字来的。

  不但他们来了,还带了女眷和子嗣。

  “快看,诸公来了,六部尚书、侍郎,殿阁大学士……”

  “我猜到会有大人物过来,没想到来这么多?一场文会,何至于此啊。”

  “兄台,这你就不懂了,一场文会自然不可能,但这场文会的背后,归根结底还是谈判的事。两国之间无小事。诸公是来造势施压的。”

  “区区蛮子,敢来京城论道,不知天高地厚。待会儿看张慎大儒如何教训他。”

  武将之后,是三品以上的朝堂诸公,如刑部尚书、兵部尚书,以及殿阁大学士们。

  其中部分朝堂大佬也带了家中女眷,比如颇有文名的王思慕,她穿着浅粉色仕女服,妆容精致,端庄秀美。

  “翰林院的清贵也来了,有趣,这群书生自诩学问无双,待会肯定对那裴满西楼群起而攻之……”国子监的学子眼睛一亮。

  一群穿着青袍的年轻官员,趾高气昂的进入会场。

  翰林院是学霸云集之地,这群清贵虽然手里无权,年纪又轻,但他们绝对是大奉最有学问的群体之一。

  他们正值韶华,记忆力、悟性、思维敏锐程度都是人生最巅峰的时刻。

  有了他们入场,国子监的学子信心倍增。

  翰林院清贵们入座后,低声交谈:

  “《北斋大典》我看了,水平是有的,然,杂而不精。”

  “对我等来说,确实不精,但对天下学子而言,却是深奥的很呐。”

  “此人确实厉害,单一的领域,我等都能胜他,论所学之广搏,我等自愧不如啊。”

  “对了,若论兵法的话,我们翰林院里,无人能超越辞旧了吧。”

  刹那间,一道道目光望向俊美如画的年轻人。

  许新年坐在案后,清晰的察觉到不止翰林院同僚,不远处的勋贵、诸公也闻声望来。

  那是自然,我主修的就是兵法……他刚想颔首,便听勋贵中响起嗤笑声:“裴满西楼讨教的是张慎大儒,老师总不至于比学生差吧。”

  许新年有些恼怒,朗声道:“圣人曰,学无长幼达者为先,谁说学生一定不如老师的?”

  勋贵、武将们哄笑起来,知道他是许七安的堂弟,有几个笑的特别恣意,把嘲笑写在了脸上。

  这个许新年学问是有的,但除了一张嘴能骂出花,其他领域,在翰林院里并不算多出彩。

  他竟说学生能胜老师,可笑至极。

  嗯?骂人?

  勋贵武将们反应过来,笑声猛的一滞。

  许新年喝了口茶,矜持的起身。

  ……

  许七安穿着轻甲,腰胯制式佩刀,跟随着怀庆和临安的马车来到场地,豪华马车缓缓停靠在路边,穿着素雅宫装和火红长裙的怀庆裱裱同时下车。

  然后,她们齐齐抬手,遮了一下猛烈的阳光。

  公主怕日手遮荫……某个侍卫,脑海里跃出这句话,紧接着便看见宦官举着华盖,为两位公主遮挡阳光。

  裱裱回过头来,在人群里寻了一遍,水汪汪的桃花眼有着困惑,她不知道狗奴才易容成了谁的模样。

  伪装的还挺好嘛……裱裱心里有些失望,因为她在话本里常见到“相互喜欢的人就会心有灵犀”这样的描述。

  两位公主刚入场,便看见许新年站在案边,感慨陈词,口吐芬芳,指着一干勋贵怒骂。

  勋贵武将们大怒,你一句我一句的围攻许新年,后者巍然不惧,引经典句,言辞犀利。

  不少武将已经开始撩袖子了。

  诸公喝着茶,优哉游哉的看戏。

  怀庆皱了皱眉,清斥道:“放肆!”

  她盛怒时的模样,充满了威严,竟然极有威慑力,不但许新年停止了谩骂,就算气的嗷嗷叫的上头武将们,也偃旗息鼓了。

  诸公和勋贵们纷纷起身,躬身行礼:“见过两位公主。”

  怀庆冷哼一声,带着裱裱,以及两名侍卫入座。

  许新年抿了口茶,润润嗓子,随后看向左上方席位的王思慕,恰好对方也看过来。

  昨日,王思慕特意寻他,希望他能在文会上展露一下才学,博个好名声,增添声望。

  王大小姐没指望许二郎能在文会上大杀四方,震惊四座。

  因为有张慎出场,张先生是许二郎的老师,有他出场便足够了。

  许二郎朝她笑了笑,正如昨日听完后,云淡风轻的笑了笑。

  这时,外围传来学子、侍卫们恭敬的喊声:“见过太子殿下,见过三皇子、四皇子……”

  凉棚里众人侧头看去,只见太子扶着一位白发苍苍,拄着拐杖的老人,沿着禁军包围出的通道,走向凉棚。

  “太傅?”

  怀庆惊喜的脱口而出。

  而裱裱下意识的缩了缩脑袋,她从小被这个臭老头打手掌心,打了好些年。

  太傅不是针对临安,太傅针对的是学渣。

  太子搀扶着太傅进了凉棚。

  诸公纷纷起身,恭敬行礼。

  论辈分,在座的诸位都是太傅的晚辈。

  许新年随同僚们齐声行礼,审视着被太子搀扶的老人,头发虽白,却依旧茂密,真是让人羡慕的发量。

  脸庞沟壑纵横,皮肤松弛感严重,眸子也略显浑浊,但这个老人的气质很独特。

  他记得院长赵守说过,太傅是当代唯一养出浩然正气的读书人。

  本朝三公都是一品,但没有实权。太傅原本有望执掌内阁,只是当年父皇修道,不理朝政,太傅欲持竹条痛殴父皇,被拦下。之后再无缘仕途,便在宫中专心治学。

  没想到连太傅都来了……许新年心道。

  太傅冷哼一声,看向国子监大祭酒,淡淡道:“老夫隐居多年,才发现国子监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大祭酒面红耳赤。

  同样出身国子监的诸公亦有些尴尬。

  朝廷的脸面,就是他们的脸面。

  一个蛮族年轻人在京城大放异彩,若是武道也就罢了,蛮子本就是粗鄙的武夫。偏偏是以学问扬名。

  要知道,人族最大的骄傲就是文化,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儒家是中原人族的体系,是独有的文化瑰宝,是无数人骄傲的所在。

  见气氛有些僵凝,怀庆起身,把太子从太傅身边挤开,搀着他入座,声音清冷:

  “太傅,裴满西楼才情惊艳,只论四书五经,大祭酒并不弱他。所学广搏,且能精深之人,太罕见了。不过你放心,有张慎出面,想来一切都是稳妥的。”

  太傅拍了拍怀庆的手背,有了几分笑容:

  “殿下若是男儿身,岂有那蛮子在京城耀武扬威的机会?老夫这次来凑这热闹,就是不信邪,我大奉士林人杰辈出,后起之秀无数,真无人能压他一个学了些圣人皮毛的蛮子?”

  这是,轻笑声从凉棚外传来,带着几分悠闲,反驳道:

  “圣人曰,有教无类。太傅左一句蛮子,右一句蛮子,可有把圣人的教诲记在心里?”

  凉棚外,满头白发的裴满西楼,带着妩媚多姿的黄仙儿,以及气质阴冷的竖瞳少年,大大方方的进入凉棚。

  他们明明是外族,是客,却摆出一副闲庭信步的轻松姿态,仿佛自身才是文会的主人。

  对于诸公、勋贵武将们的镇场,毫不在意,毫不露怯。

  国子监学子、翰林院清贵、在场诸公、勋贵武将……沉默的凝视着裴满西楼,这位才情惊艳,学问深厚的蛮族。

  没有人回应,但却悄然挺直腰背,平稳情绪,如临大敌。

  “在下白首部,裴满氏长子,裴满西楼,见过诸位!”

  裴满西楼用自己的学问,塑造了一位惊才绝艳的读书人形象,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这次文会,他打算把名声再次推向高峰,为后续的谈判做铺垫。

  ……

  许府。

  楚元缜坐在庭院里,石桌边,手里捏着酒杯,他的身边坐着丽娜、李妙真、许铃音。

  “为什么他能进皇城?他去作甚?不怕元景帝斩他狗头吗。”楚元缜酸溜溜道。

  他很眼馋文会,身为读书人出身的剑客,还是曾经的状元,这种巅峰对决的文会,对楚元缜有致命诱惑。

  但他不能进皇城了,更不能众目睽睽之下参加文会,这一切都是因为许七安。当初要不是为了帮他,哪会这么凄惨。

  于是过来找他喝酒,抱怨几句。

  没想到,这个始作俑者自己却进去了。

  楚元缜心里酸的像恰了柠檬。

  “我也想去。”

  许铃音脆生生道。

  “文会就是一群读书人讨论无聊的东西,你不会想去的。这种地方和我们师徒没关系,不如在家吃糕点,喝甜酒酿。”

  丽娜借机教育徒儿,她还是很有逼数的,并希望徒儿也能渐渐有逼数起来。

  “师父,文会有很多好吃的,上次大锅跟和尚打架,我跟着一个伯伯,吃了好多好吃的。”

  许铃音给出致命一击。

  “对哦,我怎么没有想到,文会有美酒佳肴。”丽娜眼冒精光。

  角度很刁钻啊……楚元缜摸了摸许铃音的头,觉得这个憨丫头蛮可爱的,然后想起了那日在云鹿书院的噩梦教程。

  他默默收回手。

  李妙真说道:“那蛮子近日嚣张的很,我看着不舒坦,忍不住想一剑刺了他。”

  看谁不爽就刺谁,你真的是天宗的圣女么……楚元缜觉得,天地会里槽点最多的就是李妙真。

  一号身份不明,三号许辞旧正人君子,六号恒远慈悲为怀,五号丽娜虽然不聪明,爱吃,但自身没有什么让人想“一吐为快”的缺陷。

  七号八号“失踪”多年。

  九号金莲道长性情温和,是个让人尊敬的长辈,修功德,品性值得肯定,也没什么不良嗜好。

  只有李妙真最让人无奈,她是天宗圣女,本该性情寡淡,冷冷清清,结果下山历练两年,硬是把自己历练成急公好义,铲奸除恶的飞燕女侠。

  “国子监读书人如此不堪,还得靠云鹿书院的读书人来摆平他。”李妙真道。

  楚元缜笑着点头:“张慎所著《兵法六疏》精妙绝伦,有他出面,那蛮子嚣张不了多久。不过,此人能著出《北斋大典》,足以开宗立派,成为一代名儒。”

  李妙真皱了皱眉,她听出楚元缜并不看好张慎,道:“这蛮子这么厉害?”

  楚元缜点头。

  “若是比诗词,应该还是许宁宴更厉害吧。”李妙真谨慎问道。

  楚元缜嗤笑一声。

  李妙真皱眉道:“也悬?”

  楚元缜摇头失笑:“不,许宁宴的诗才旷古绝今,但文会不是诗会。再说,许宁宴也出不了场。”

  ……

  市井之中。

  虽然平头百姓进不去皇城,但他们对文会的讨论度极高,对结果更是期待无比。

  连辛苦劳作的贩夫走卒,坐在小摊边吃一碗面食时,也能听见邻桌时刻在讨论文会,指点江山,激昂文字。

  “这让我想起了去年的斗法,那是何等的轰动。最后咱们许银锣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一个穿着蓝色褂子的货郎,呲溜一口面食,大声说道。

  “文会可不是斗法,可惜许银锣不是读书人,帮不上忙。”同伴惋惜的回应。

  面摊老板揭开热锅,一边下面条,一边搭茬,愤愤不平地说道:“国子监读书人可真是废物,竟然输给一个蛮子,我都替他们脸红。”

  其他桌的食客忍不住说道:“许银锣要是读书人就好了。”

  在百姓眼里,许银锣是无所不能的英雄,大奉的传奇人物,真正有良心的大人物。

  所以对他有着盲目的崇拜,认为许银锣无所不能。但理智告诉他们,许银锣不是读书人,学问肯定不如那蛮子。

  因此只能感慨一声:如果许银锣是读书人就好了。

  面摊老板捧着面递给客人,笑道:“不过这蛮子竟敢挑战云鹿书院的大儒,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众食客笑了起来。

  ……

  皇宫,寝宫内。

  元景帝慵懒的坐在塌上,翻阅道经,脚步声传来,老太监小碎步返回,低声道:

  “文会那边传来消息,裴满西楼和翰林院大人们论了经义、策论、民生、农耕、史……不落下风。”

  “不落下风,就已经是我大奉脸面无光了。”元景帝没什么表情地说道。

  老太监看皇帝露出这个表情,便知他心里不悦。

  归根结底,裴满西楼如此逞威风,丢脸最大的还是一国之君。

  “可有论诗词?”元景帝突然说道。

  老太监摇头。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元景帝嗤笑一声,笑声刚起,又忽然板着脸,冷哼一下。

  顿了顿,元景帝道:“张慎还没来?”

  老太监低头:“张先生未来。”

  元景帝缓缓点头:“不急,文会还没进正题呢。云鹿书院的读书人虽然讨厌,学问上倒也从未让人失望。”

  他神态颇为轻松。

  ……

  文会正题是什么?

  是战争,是发生在北方的战争。

  国子监代表里,一位学子起身,愤慨陈词:

  “蛮族常年滋扰边境,残杀我大奉百姓,为祸深远。而今遭了东北靖国铁蹄的碾压,竟恬不知耻的来我大奉求援。

  “蛮族就是蛮族,厚颜无耻。”

  外围的国子监学子纷纷响应,怒骂蛮子“厚颜无耻”。

  黄仙儿笑吟吟的全部在意,手指绞着鬓发。

  竖瞳少年满脸怒火,极力压制蛇类残暴嗜血的本性,竖瞳阴冷的扫了那名学子一眼。

  裴满西楼面不改色,甚至笑了起来,道:

  “巫神教称雄九州东北,与大奉紧邻只有三州之地。以大奉的人口和兵力,耗费一定的代价,就能把他们堵在三州之外。”

  他停顿了一下,见诸公和武将们露出认同的表情,这才继续道:

  “但如果北方的领地也被巫神教占领,靖国骑兵南下,可直扑京城。康国和炎国再从东进攻,遥相呼应。大奉岂不危矣。

  “众所周知,北方有连绵无尽的草原,靖国若是得了北方领土,便能养出更多的骑兵,届时,大奉纵使有火炮和弩,也挡不住这群陆地上的“无敌者”。

  “所以,大奉出兵,不是帮我神族,而是在帮自己。我神族繁衍艰难,人口低下,纵使时而滋扰边关,却没那个兵力南下,对大奉的威胁有限。但巫神教可不一样啊。”

  没人反驳。

  翰林院的学霸,国子监的学子,乃至朝堂诸公,其实都认可他的这番话。

  巫神教掌控的东北,物产丰富,既能狩猎,也能农耕,而农耕的文明,人口是最繁盛的。

  巫神教人口相比大奉,差太远,那是因为地域有限。

  若是北方版图落入巫神教手里,迁出一部分人口去北方,最多二十年,巫神教的人口会翻一倍,至少一倍。

  裴满西楼沉声道:“到那时,我神族的今日,便是大奉的来日。”

  许新年默默旁观着。

  这群蠢货,不知不觉被对方掌控了主动,你们要讨论的,难道不应该是索要筹码嘛,怎么讨论起出兵的必要性,肯定要出兵啊,这是毋庸置疑的……额,讨论筹码好像是谈判桌上要做的事,是诸公的事,确实不宜在这个时候谈。

  这场文会的核心,其实是大奉这边要把裴满西楼的形象打垮,把他的逼格打垮。

  但形式不太乐观啊,这家伙本身就能言善辩,口才厉害,再占据着必须出兵的“大义”。

  许新年目光一转,发现许多武将跃跃欲试,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又皱眉沉默。

  还算有自知之明,这群武将骂人还马虎,辩论?即使他们有丰富的带兵经验,也说不过裴满西楼,呸,粗鄙的武夫……

  “诸公平时在朝堂上不是牙尖嘴利吗,太傅打本宫手掌心的时候,不是能说会道吗,怎么都不说话。”裱裱焦虑道。

  “太傅怎么能下场,他是德高望重的前辈,辈分差太多了,即使赢了也不光彩,人家只会说我大奉以大欺小。诸公亦是此理,而且,如果诸公下场,我敢保证,裴满西楼会主动与他们比斗学问……”

  怀庆难得说了一大堆的话,给愚蠢的妹妹解释:

  “诸公的学问,除几位大学士,其他人都已荒废。”

  裱裱睁大眼睛,喃喃道:“那怎么办?气死人了。”

  国子监学子脸色沉重,翰林院的学霸们同样如临大敌,脸色都不好看。

  王首辅叹口气:“裴满西楼才华惊艳,实在让人惊讶。”

  翰林院的年轻官员,入场时自信满满,与现在沉默又严肃的姿态,落差明显。

  王思慕频频看向许二郎,期待他能站出来表现。

  王首辅注意到了女儿的眼神,道:“二郎怎么今日如此沉默?”

  王思慕蹙眉。

  就在众人哑口无言,苦思对策时,芦湖上空清光一闪,穿儒袍,戴儒冠的张慎凭空出现。

  然后,他朝着湖面坠落。

  清光再一闪,张慎便出现在凉棚里,神态间还残留着些许后怕。

  他吹的牛皮肯定是:我所在的地方不是云鹿书院,在芦湖。所以差点掉湖里了……许七安心里疯狂吐槽。

  “张大儒来了。”

  “张先生终于到了,我就知道张先生不会缺席。”

  外围的学子们欢呼起来,如释重负。

  诸公笑了起来,与张慎有交情的人,纷纷开口:“谨言兄,你可来了。”

  张慎不冷不淡的颔首,旋即看见了太傅,急忙作揖:“学生张慎,见过太傅。”

  太傅“嗯”了一声,始终板着的脸,终于有了笑容:“张谨言,这位白首部的年轻人要向你讨教兵法,你指点他一二。”

  凉棚内,气氛顿时高涨。

  张慎环顾一圈,望向华发如雪的裴满西楼,道:“你就是那个著出《北斋大典》的裴满西楼?”

  裴满西楼首次起身,作揖道:“学生见过张先生。”

  张慎摆摆手:“不必客套,你要和我斗一斗兵法?”

  棚内一下安静,众人翘首企盼。

  黄仙儿微微坐直身子,眯着眼,凝视着云鹿书院的读书人。

  竖瞳少年收敛了狂傲之气,这位儒家体系的四品高手,便是裴满大兄本次文会的“敌人”,他虽看不起读书人,但云鹿书院的读书人则不在鄙视范围里。

  儒家体系即使没落多年,积威仍在。

  “学生才疏学浅,想向先生请教。”裴满西楼笑容温和,成竹在胸。

  张慎翻了个白眼:

  “你这不是耍流氓吗,老夫二十多年没领兵了,都快忘记枕戈而眠的滋味。我说来说去还是二十多年那一套,你跟我论什么兵法。

  “你怎么不跟魏渊论兵法去,这老小子坐镇朝堂,暗子遍布天下,二十年运筹帷幄不曾停息,就等着有朝一日厚积薄发。”

  裴满西楼笑道:“先生这话,岂不也是耍流氓?”

  竖瞳少年忍不住插嘴,冷哼道:“你怎么不让裴满大兄和监正斗法去。”

  这次,裴满西楼没有训斥少年,笑问道:

  “那便不讨教兵法了,其实学生对先生兵书仰慕已久,听闻先生精通兵法,所著《兵法六疏》广为流传,人人称道。

  “后学不才,也著了一本兵书,此书耗时数年,不但融入了中原兵法,更有蛮族骑兵的兵法之道。还请先生赐教。”

  说着,看向身边的竖瞳少年。

  玄阴把脚边的小木盒打开,捧出厚厚一本书籍:《北斋兵卷》

  大奉这边,众人面面相觑,着实没料到此人不但精通兵法,竟还写了兵书?

  读书人注重著书立传,哪怕学问高深之人,对著书也是很谨慎的。一本书修修改改很多年,才会公布天下,广而告之。

  至于一些随笔、笔记,在这个时候,其实称不上“书”。

  比如许七安在云鹿书院看过那本《大周拾疑》就是笔记,称不上书。

  所以,众人对裴满西楼的话,半信半疑。

  太傅脸色明显一沉。

  王首辅等官场老人,脸色也随之凝重,有了不好预感。

  出于对书的尊重,张慎无比严肃的双手接过,湖面清风吹来,书页哗啦啦作响,飞速翻阅。

  张慎的脸色变幻,被场内众人看在眼里,先是愕然,继而欣赏,到最后竟是振奋。

  裴满西楼问道:“先生觉得,此书如何?”

  张慎没有立刻回答,沉吟了一下,叹道:“妙。”

  “全书分为三卷,第一卷兵道,论述了何为兵法,何为战争,便是不通战事之人看了,也能知道什么是战争,提纲挈领。

  “第二卷论谋,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形容的太好了。十二种谋攻之策,让人拍案叫绝啊。

  “更难得的是第三卷,精研排兵布阵,提供了许多种武者与普通士卒的配合的阵型,极大发挥了普通士卒的用处。”

  裴满西楼确实是惊才绝艳的读书人,兵法之道,他张慎输了,儒家讲究念头通达,死鸭子嘴硬这种事,他是做不出来的。

  再说,输了文会,丢脸最大的还是元景帝和朝廷,云鹿书院早就被驱逐出朝堂,他没必要为了国子监这群酒囊饭袋的脸面违背本心。

  张慎喟叹一声:“老夫的《兵法六疏》实不如你这本《北斋兵法》,甘拜下风。”

  “都说云鹿书院的读书人,品性高洁,名不虚传。”

  裴满西楼笑了,笑的酣畅淋漓。

  他为什么要挑张慎做垫脚石?理由有三个:张慎名气够大;张慎隐居二十多年;张慎是云鹿书院读书人,直抒胸臆,品德有保证。只要自己的兵书能折服对方,他就不会昧着良心打压。

  君子可欺之以方,就是这个道理。

  凉棚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失去了表情。

  竖瞳少年玄阴嘶声笑道:“都说大奉文道昌盛,尽是读书种子。看来,都不及我裴满大兄。大兄,等你回了北方,你就是咱们神族的许银锣了。”

  他指的是如许七安一样备受爱戴。

  闻言,凉棚外的国子监学子又羞愧又愤怒,想反驳怒骂,却觉得羞于开口,谩骂只会更丢人,憋屈的咬牙切齿。

  翰林院的学霸们一脸尴尬。

  其他领域的学术,他们还能有来有往的讨论、争辩,打战这一块,学霸们连战场都没去过,毫无发言权,纸上谈兵只会惹人笑话。

  黄仙儿娇笑起来,也不知是开心,还是在嘲笑。

  “这文会一点意思都没有,早知道就不来了。”有女眷抱怨道。

  她们怀着期待和热忱而来,想看的是蛮子吃瘪,而不是杨武杨威,力挫大奉读书人。

  怀庆叹了口气,她是女儿身,这种场合不好下场,否则就是打读书人的脸,而且,兵法之道,她也只是看过一些兵书而已。

  那裴满西楼是白首部少主,久经战事,经验丰富,水平肯定比她高很多很多。

  “扶我回去!”

  太傅握着拐杖,用力顿了三下,低吼着说。

  老人满脸失望。

  ……

  寝宫里。

  老太监脚步飞快的跑进来,脸色忐忑。

  帷幔低垂,榻上,元景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老太监低声道:“张慎,服输了……”

  “啪!”

  元景帝把书摔在了老太监脸上。

  ……

  芦湖畔,凉棚里。

  裴满西楼朝四方作揖,笑容温和,胜不骄败不馁的姿态:“多谢各位指教,大奉不愧是文道昌盛之地,令人心生向往。”

  这话听在众人耳中,就像在嘲讽,不,这就是嘲讽。

  太傅面沉似水,加快了脚步。

  诸公纷纷起身,沉默的离开案边,打算走人。

  “笃!”

  酒杯放在桌上的声音有些沉重,引来周遭人的侧目。

  许二郎翩翩然起身,朗声道:“我大哥有句诗:忍看小儿成新贵,怒上擂台再出手。”

  声音传开。

  太傅停下脚步,回眸看来。

  诸公和勋贵武将们看了过来。

  国子监的学子看了过来。

  裴满西楼愕然的看着这位出言挑衅的翰林院年轻官员。

  许新年望着白发蛮子,淡淡道:“本官与你论一论兵法。”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辞旧!”

  翰林院的同僚们纷纷用眼神示意,让他不要冲动。

  许辞旧在官场名声不错,全是楚州屠城案中,堵在午门怒骂淮王时积累。

  这份名声来之不易,因为一时愤慨、冲动毁于一旦的话,那就太可惜了。

  “张先生是他的老师,连他都输了,许辞旧以为自己能赢?”

  “何苦再去丢人呢,裴满西楼所著兵书,连张大儒都自愧不如,大加赞赏。”

  “我等也愤慨不平,只是,只是这许辞旧过于鲁莽了。”

  国子监学子议论纷纷。

  裴满西楼怀疑自己听错了,盯着许新年看了片刻,恍然想起,这位是张慎的弟子。

  只是……老师都输了,学生还想扳回局面?

  竖瞳少年玄阴一脸冷笑,而黄仙儿则百无聊赖的玩弄酒杯,淡淡道:“无趣。”

  王思慕错愕的瞪大眼睛,她没想到许新年憋了半天,竟是为了此刻?

  意气用事!王首辅心里大怒。

  “许大人,你可练过兵?”裴满西楼含笑问道。

  许新年摇头。

  “可上过战场?”裴满西楼又问。

  许新年还是摇头。

  这位出生蛮族的读书人微微摇头,“你虽主修兵法,却是纸上谈兵,怎么和我论兵法。”

  竖瞳少年玄阴嘲笑道:“你莫不是也著了兵书,要拿出来与我大兄一较高下?”

  见许新年被蛮族嘲笑,众人亦感丢人。

  张慎诧异的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心说这小子脑子糊涂了?为师都自愧不如,他跳出来作甚?给我报仇么。

  不过,让他受一受挫折也好,许辞旧就是太顺了,不管是家境、求学、官场,他都没有受过太大的挫折。

  许新年抬了抬下巴,傲然道:“没错,我这里确实有一部兵书,请裴满兄指点一二。”

  “!!!”

  包括张慎在内,所有人都愣愣的看着许新年,目光极为茫然,与裴满西楼一样,他们怀疑耳朵出问题了。

  许新年不理众人,从怀里摸出一本浅棕色书皮的线装书。

  裴满西楼看见封皮上写着四个字:孙子兵法。

  饱读诗书的他,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并非当世流传的兵书,也不是朝廷刚修的,赠予他的那些老调重弹的兵书。

  但他是个爱书的人,不会因书名而轻慢了任何一本书,抬手摄来,微笑翻阅。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开篇还算不错,简单的陈述了战争的重要性,颇为一针见血。

  继续往下看:

  “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裴满西楼微微颔首,收起了内心的些许轻慢和审视心态,能写出这一句,著书之人确实有些真本事。

  当他看到“兵者诡道也”时,终于动容,瞳孔略有收缩:“妙,妙啊!此言甚妙。”

  裴满西楼如饥似渴的看下去,渐渐沉浸在知识海洋里,流连忘返,把周围的一切都忽略了。

  此书有十二篇,内容博大精深,它不但描述了战争理论、经验,甚至还总结出了战争的规律。

  这本书已经超脱了计谋的范畴,书中阐述的东西,不仅限于简单的计谋兵法,而是一种更宏观,更高层次的东西。

  比如,书上说,政治是决定战争胜败的重要因素。层次高一下子拔高了,裴满西楼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蛮族打战,只是为了劫掠,裴满西楼也认为打仗就是打仗,战场之外的因素固然重要,但战争的胜败,终究是双方战力的落差。

  兵书的字数不多,相比起他厚厚的一大本,显得简陋无比。可它字字珠玑,每一句话都值得让人深思许久。

  反观自己抄录各个战役,努力的用文字分析细节。总结各种阵营,强调士卒重要性……贻笑大方。

  当然,这本书也有缺陷,比如它通篇都没有提到武夫的作用,以及如何利用武夫。

  许久之后,裴满西楼终于从沉浸式阅读中挣脱,发出满足的感慨:“受益匪浅,受益匪浅……”

  接着,他发现周围的大奉人直勾勾的看着他。

  众人都傻了。

  刚才裴满西楼的一系列表情变化,充分给他们展示了“欣喜若狂”、“叹为观止”、“如饥似渴”等词汇。

  让人无比好奇,书中到底写着什么,让一位才华惊艳的人物,做出这般反应。

  裴满西楼看了眼许新年,又看了眼手里的孙子兵法,犹豫着,挣扎着,最后长叹一声,深深作揖:

  “许大人,是在下输了。

  “在下别无所求,只想恳请许大人让我抄录此书,在下愿行弟子之礼,称您一声先生。”

  此书确实远胜他写的《北斋兵法》,嘴硬没有意义。

  竖瞳少年玄阴,眼睛瞪的圆滚:“大兄,你,你……”

  妩媚妖娆的黄仙儿,此刻,娇俏的脸庞终于没有了慵懒散漫的自信,花容微变。

  哗然声响起,炸锅了一般。

  裴满西楼认输了,自愧不如。

  而且,为了能抄录许辞旧所著的兵书,竟不惜以学生自居。

  勋贵、武将们直勾勾盯着裴满西楼手里的兵书,仿佛那是世上最诱人的东西。

  王首辅深深的看着许二郎,眼神和表情都凝固了一般。

  王思慕芳心怦怦狂跳,痴迷的看着傲然立于场中的许二郎。

  太傅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眯着眼,上下审视,而后用力顿了两下拐杖,抚须大笑:

  “这才是我大奉读书人,这才是真正的后起之秀。”

  三公主四公主望着许辞旧,眸中异彩绽放。

  “许家真是一门双杰啊,许七安已是耀眼无比,这许辞旧,竟不逊色分毫。”有人感慨道。

  张慎从裴满西楼手中夺过兵书,怀着深深的困惑看了起来。

  他的表情变幻,与刚才的裴满西楼如出一辙。

  等他看完,已是呆若木鸡。

  “不,不对,这本兵书是谁写的?辞旧,是谁写的?”张慎激动的问道。

  自己弟子什么水准,他会不知道?许辞旧在兵法一道出类拔萃,但绝对不可能著出这般经天纬地的兵书。

  这本兵书的作者,另有其人。

  张慎迫不及待想知道原作者是谁,大奉竟有此等人物。

  许新年缓缓点头:“这本兵书确实不是我写的。”

  满堂哗然为之一滞,众人茫然且困惑的看着他,又看一眼张慎。

  渐渐回过味来,这本让裴满西楼折服的兵书,作者另有其人?

  “是魏渊,是不是魏渊?”张慎又问。

  一道道目光落在许二郎身上。

  魏渊……裴满西楼喃喃自语。

  魏渊啊!众人恍然大悟。

  “这关魏公何事?”

  许二郎皱了皱眉,有些不悦,目光扫过众人,拔高声音:“这是我大哥所著的兵书。”

  刹那间,凉棚内外,芦湖畔,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

  第二百零七章 各方

  整个现场,在此刻落针可闻,几息后,巨大的震惊和错愕在众人心里炸开,继而掀起狂潮般的议论声。

  这一次的哗然,远胜之前任何一次。

  折服嚣张不可一世的裴满西楼的兵书、让大儒张慎拍案叫绝的兵书,原来不是出自许新年之手,而是那个名字几乎成为禁忌的……

  前银锣许七安所著?

  “是许银锣所著的兵书,这,这怎可能呢……他又不是读书人。”

  “许银锣,他只是个武夫啊……”

  虽然许七安不当官了,众人还是习惯称他许银锣。

  国子监学子们炸锅了,你一言我一语,发表各自的看法、意见,甚至不再顾忌场合。

  大多数人觉得荒诞,难以置信,倒不是看不起许七安,而是事情本身就不合理,让人震惊,让人迷茫,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时,国子监里,有学子大声道:

  “你们不要忘了,许银锣是诗魁,当初谁又能想到他会作出一首又一首惊才绝艳的传世佳作?”

  他的话立刻引来学子们的认同,大声吆喝起来,似乎要说服其他不敢相信的同窗:

  “许银锣不是读书人,可他作的了诗,怎么就作不了兵法?而且,你们忘了么,许银锣可是上过战场的。当日在云州,他一人独挡八千叛军,力竭而亡。”

  闻言,其他学子幡然醒悟,对啊,许银锣也不是没上过战场的雏,他在云州可是一人独挡数千叛军的。

  “许银锣真乃绝世奇才啊。”

  “是啊,许银锣不是读书人,更说明他惊才绝艳,乃世间罕见的奇才。”

  “可恶,这样的人为何走了武道,那许……不当人子啊。”

  一时间,国子监学子的赞誉铺天盖地。

  甚至有憋屈许久的学子,大声挑衅道:

  “裴满西楼,你说自己是自学成才,巧了,我们许银锣也是自学成才。不得不承认,你很有天赋,但一山更有一山高,我们大奉的许银锣,就是你永远无法跨越的高山。”

  众人立刻附和。

  裴满西楼面无表情,无言以对。

  竖瞳少年双拳紧握,面部肌肉抽动,一副想大开杀戒,但竭力忍耐的姿态。

  他快气疯了,明明形势大好,一切都按照裴满大兄的计划走,除了个别德高望重的名儒不好下场,当代读书人没一个是裴满大兄的对手。

  一个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许七安,竟挫败了裴满大兄的谋划,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黄仙儿咬着唇,柔媚眼波荡漾着,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原来是他大哥写的兵书,许大郎肯把如此奇书交给他,兄弟之间的感情比我想象的更深厚……王思慕错愕之后,并没有觉得失望,对于二郎和他兄长的感情,既感慨又欣慰。

  单凭许二郎自身的能力,在父亲眼里,略显单薄。可如果他身后有一个劝其所能顶他的大哥,父亲便不会轻视二郎。

  想到这里,她悄悄瞥了一眼父亲,果然,王首辅深深的注视着许二郎。

  王思慕心里暗喜,而且,有了今日文会之事,二郎的名望也将水涨船高。

  有那么一刹那,怀庆忍不住想扭过头,去看身后的某个侍卫,但她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僵硬着脖子,保持坐姿不懂。

  心里的好奇随之发酵,他竟懂兵法?著兵书?自认识他以来,从未在见他在兵法上发表过见解,是魏公著书?借他的手转交许二郎……

  聪明的皇长女联想到更多,她怀疑这本兵书是魏渊所著。

  怀庆抿了抿嘴,目光旋即落在张慎手里的兵书上,那双清冷如秋水的眸子,罕见的燃烧起对知识的灼热和渴望。

  是狗奴才写的书啊……裱裱笑靥如花,鹅蛋脸明媚动人,许二郎出风头,她只觉得解气,终于有人能压一压这个嚣张的蛮子,除此之外,便没有更多的心理感受。

  突然听说兵书是许七安写的,那裱裱就来劲儿了,心里乐开花,骄傲喜悦翻涌,若非场合不对,她会像一只扑腾的麻雀,叽叽喳喳的缠着许七安。

  太傅欣慰的笑起来,老脸笑开了花:“我大奉人杰地灵,还是有让人惊叹的晚辈的。”

  说罢,他望着宛如雕塑的张慎,沉声道:“张谨言,把兵书给老夫看看。”

  张慎恍然回神,把兵书隔空送到太傅手中。

  太傅拄着拐杖,回身坐在案后,眯着有些昏花的老眼,翻阅兵书。

  半刻钟不到,仅是看完前两篇的太傅,突然“啪”一声合上书,激动的双手微微颤抖,沉声道:

  “此书不得流传,不得让蛮子抄录。这是我大奉的兵书,绝不可外传。”

  这……

  一时间,勋贵武将们,国子监学子们,翰林院学霸,当然还有怀庆等人,看着太傅手里的兵书,愈发的垂涎和渴望。

  ……

  年轻的小宦官,狂奔着来到寝宫门口,双眼烨烨生辉,没有如往常般低下头,而是一个劲儿的往里看。

  显示出他内心的迫不及待和激动。

  老太监有些战战兢兢的看了一眼闭目打坐的元景帝,悄悄后退,来到寝宫门外,皱着眉头问道:“何事?”

  年轻宦官细声耳语几句。

  老太监蓦地睁大眼睛,神色极为复杂,他低着头,返回元景帝身边,轻声道:“陛下,老奴,老奴有事禀告。”

  元景帝没有睁眼,简单的“嗯”了一声,兴趣缺缺的模样。

  “文会那边有了新情况,张慎认输后,翰林院庶吉士许新年挺身而出,欲与裴满西楼论兵法……”

  元景帝睁开了眼。

  老太监继续道:“裴满西楼甘拜下风。”

  元景帝露出了极其意外的表情,沉吟几秒,缓声道:

  “那许新年是张慎的弟子,主修兵法,没想到他竟有此造诣,难得。此子虽是许七安的堂弟,但也是翰林院的庶吉士,他赢了裴满西楼,倒是可以接受。”

  许七安是主动辞官,但后续元景帝也下旨剥夺了他的爵位和官位,把他逐出朝堂。

  许新年是那厮的堂弟,如今胜了裴满西楼,外人谈论他时,必然会说到同样才华横溢的许七安,然后指责他“迫害”忠良。

  这是唯一不好的地方。

  不过,许新年庶吉士的身份是他钦点,一身才华也是他慧眼识珠,所以问题不大。

  总体而言,元景帝还是颇为欣慰的,相比起那点风言风语,输给裴满西楼才是真正的颜面无光。

  朝廷丢脸,他这个一国之君也丢脸。

  当皇帝的,最注重两个东西:权力和形象。

  元景帝眉眼间的阴郁消除,脸上展露淡淡笑容,道:“你详细说说过程,朕要知道他是如何胜的裴满西楼。”

  老太监犹豫一下,默默退后了几步,这才低着头,说道:“庶吉士许新年取出了一本兵书,裴满西楼看后,佩服的五体投地,心甘情愿认输。”

  “兵书?”

  这是元景帝没有想到的,他愕然道:“什么兵书。”

  云鹿书院的张慎都承认自己的《兵法六疏》不如裴满西楼,而翰林院修的那些兵书,都是新瓶装旧酒罢了。

  老太监咽了咽口水:“那兵书叫《孙子兵法》,是,是……许七安所著。”

  说完,他听见寝宫里响起了急促的呼吸声。

  哪怕不抬头,他也能想象到陛下此刻的脸色有多难看。

  几秒后,元景帝不夹杂感情的声音传来:“出去!”

  老太监心里一松,低着头,逃跑似的离开寝宫,身后,传来器皿、花瓶被砸碎的声音。

  朝廷没有丢人,但陛下这次,丢脸丢大了……老太监叹息一声。

  可想而知,京城上下会怎么议论陛下,皇帝不仅为一己之私,迫害忠良,如今京城读书人被一个蛮子压了一头,到最后,竟然还是那个被皇帝驱逐出官场的人力挽狂澜。

  堂堂一国之君沦为笑柄,也难怪陛下会大发雷霆。

  ……

  文会结束了,兵书最后也没回到许新年手里,而是被太傅“强取豪夺”的留下来。

  勋贵武将,以及在场的读书人意见很大,但不敢公然忤逆这位儒林德高望重的前辈。

  连怀庆也不敢,所以有些不开心的离开,带着侍卫直奔怀庆府。

  各路人马散去,妖蛮这边,裴满西楼神色有些凝重,黄仙儿也收起了媚态,俏脸如罩寒霜。

  更别说性格冲动暴戾的竖瞳少年。

  三人坐上马车后,谁都没有说话,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氛围里,黄仙儿主动打破僵凝,问道:

  “你还有什么计策?”

  裴满西楼面无表情,有个几秒的思考,淡淡道:

  “文会虽然输了,我的名声不能更进一步,甚至有了不小的打击。但大奉官员不会因此无视我,效果还是有的,只是被那位许银锣横插一杠,后续的所有计划都泡汤了。”

  他长叹一声:“此人惊才绝艳,不得不服啊。以前我佩服他的诗才,佩服他的天赋,羡慕他的声望,但今日之后,我对他有了深深的忌惮,甚至畏惧。

  “幸好他与大奉皇帝不合,不,幸好他和大奉皇帝是死仇。否则,将来他若掌兵,我神族危矣。”

  黄仙儿嫣然一笑:“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打算挑几个姿色不错的美人送去。”

  裴满西楼摇头道:“他会缺女人?”

  黄仙儿轻叹一声,有意无意的露出大长腿,素手轻抚胸脯,妩媚道:“那我亲自出场,总可以了吧。”

  裴满西楼露出笑容:“就等你这句话。”

  顿了顿,他道:“不急,这几日先继续奔走,尽量拉拢一些大奉官员,能挽回多少损失就尽可能的挽回。等谈判结束后,我们一起拜访这位传奇人物。玄阴,你不能去。”

  竖瞳少年不服,急道:“为什么?”

  裴满西楼冷笑道:“许七安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夫,你说话没轻没重,激怒了他,极可能当场把你斩了。”

  竖瞳少年瞪眼,“他敢!我们是使团,他敢斩使团,大奉朝廷不会饶他。”

  斩使团意味着两国决裂,眼下共同抗击巫神教的背景下,大奉朝廷是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黄仙儿戳了戳玄阴的脑袋,笑眯眯道:“他连国公都敢杀,你若是不怕死,我们不拦着。自己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吧。

  “烛九主上让你来历练,是对你抱了期待,但你若是死在这里,祂老人家也不会在意的。”

  妖族在历练晚辈这一块,向来冷酷,而烛九是蛇类,尤为冷血。

  能成长起来,就大力栽培,要是死了,那就是自己不行。

  弱肉强食,生存法则。

  ……

  怀庆府。

  回府后,怀庆挥退宫女和侍卫,只留了裱裱和许七安在会客厅。

  “果然是你,我看了半天都没找到你,要不是进了棚里,我都不敢确定你身份。”

  裱裱喜滋滋的拉着许七安入座,要和他坐一起。

  公主,咱们不能同席的,这样太不合规矩了……另外,我前世这张脸,帅到惊动党,你竟没有一开始发现,你脸盲有些严重啊。

  许七安刚这么想,便听裱裱一脸佩服地说道:“你真聪明,易容成这样平平无奇的男人,别看瞧一眼就忘记啦,根本注意不到。”

  许七安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默默坐到别桌去了。

  裱裱睁大水汪汪的桃花眸,一脸委屈。

  “兵书是魏公写的,借你之手打压裴满西楼?”怀庆喝着茶,看了眼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感情的愚蠢妹妹一眼。

  “是啊!”

  许七安笑着点头。

  怀庆微微颔首,这就合理了,当世之中,能让裴满西楼折服,让张慎叹为观止,让太傅如此激动的兵书,在她认识里,只有魏渊能写出来。

  兵书是魏渊写的啊……裱裱有些失望,在她的认识里,狗奴才是无所不能的。

  “兵书写着什么你想必不记得了吧。”怀庆问道。

  “不记得了。”许七安摇头。

  怀庆失望的点了点头,虽然她最后肯定能一睹兵书,但身为好书之人,并不愿等待。

  算了,待会去见见魏公……怀庆心想。

  闲聊几句后,许七安告辞离去。

  裱裱跟着他一起离开,出了怀庆府,她眸子紧盯着许七安:“兵书,真的是魏渊写的?”

  ……

  第二百零八章 天地会的夜谈会

  许七安侧头,看见一双闪闪发亮的桃花眸子,妩媚,漂亮,让人着迷的眸子。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更是五官里最重要的部位,能让人见之忘俗的女子,通常都拥有一双灵气四溢的眼睛。

  临安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但她凝视着你时,眸子会迷迷蒙蒙,于是分外的妩媚多情。

  但这样一双眸子看着你时,你就会不忍心捉弄她,会愿意吧自己的心剖出来送给她。

  原本打算捉弄她的许七安,改变了主意,低声轻笑:“不,兵书是我写的,与魏公无关。”

  裱裱惊喜的笑起来,她收获了满意的答案,无比满意。

  “那你为何要骗怀庆呀。”

  临安轻快的蹦跳一下,红裙如火浪翻滚。

  “因为怀庆殿下过于自信,她认定的东西很难推翻和改变,而之前我又没有展现出在兵法方面的学问,她认为兵书出自魏公之手,其实是合理的。”

  许七安解释道。

  “其实还是她不信你,我就很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信。”临安得意的哼哼。

  天真也有天真的好处……许七安心说。

  如果遇到他这样的好男人,天真的姑娘是幸福的。但如果遇到渣男,天真姑娘的心就会被渣男玩弄。

  许七安就从不玩弄姑娘的心,他更喜欢姑娘的身子。

  离开皇城前,许七安回眸,看了眼更深处的皇宫。

  如果外界真的有一条密道通往皇宫,那会是在哪里呢?

  恒远大师又是发现了什么秘密,逼元景帝大动干戈的派人捉拿。

  ……

  国子监外的台子上,一位儒袍学子站在台上,绘声绘色,吐沫横飞的传扬着文会上的见闻。

  “那叫裴满西楼的蛮子学问委实了得,与翰林院清贵们说天文谈地理,经义策论,不弱下风。翰林院清贵们束手无策之际,云鹿书院的大儒张慎,张谨言来了……”

  台下,一群百姓津津有味听着,此时终于松了口气,纷纷笑道:

  “云鹿书院的大儒来了,那岂不是十拿九稳,蛮子嚣张不起来了吧。”

  “是啊,谁不知道云鹿书院的大儒学问高,跟观星楼一样高。”

  台上的儒袍学子摇头,无奈道:“不,云鹿书院的张慎大儒也输了,谁能想到那蛮子取出了一本兵书,张慎大儒见了之后,甘拜下风。”

  台下的百姓惊怒不已,哗然如沸。

  “连云鹿书院的大儒都输了?”

  “真的输给蛮子了么,可恶,大奉读书人全是废物不成。”

  “气死我了,比去年的佛门使团还要气人。”

  市井百姓骂的毫无顾忌。

  台上的学子压了压手:“各位稍安勿躁,如果文会输了,我又怎么会站在这里呢。”

  闻言,聚在周围的百姓非但没有安静,反而叫嚣的愈发厉害。

  “快说快说,别卖关子。”

  “云鹿书院的大儒都输了,那到底是谁赢了蛮子?”

  国子监学子笑道:“别急,听我继续说下去。这时候,翰林院一位年轻的大人站了出来,说要和裴满西楼论兵法,这位年轻的大人叫许新年,是许银锣的堂弟……”

  他绘声绘色的描述着许新年如何取出兵书,如何折服裴满西楼。

  周围的百姓听完,振奋叫好,直夸虎兄无犬弟,许家兄弟俩都是人杰。

  国子监学子故意停顿,恶趣味的看着百姓夸赞许新年,等到差不多了,他话锋一转,大声道:“你们知道兵书是何人所著?”

  百姓们停了下来,茫然看着他。

  国子监学子大声道:“是许银锣,我们大奉的诗魁许银锣。”

  一张张脸布满错愕,旋即,转化为激动和狂喜。

  得益于国子监学子们对许七安的大肆赞扬、宣传,许七安一部兵书折服蛮子的消息迅速席卷京城。

  市井百姓们对裴满西楼的学问并不关心,只知道这个蛮子近日来极为嚣张,连国子监都输了。

  他们原本期待着云鹿书院的大儒出面,挫一挫蛮子的嚣张气焰,结果传来的消息是,云鹿书院的大儒也输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人又惊又怒,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在下一秒,几乎一致的转怒为喜,许银锣让堂弟代为出招,取出一本兵书,瞬间折服蛮子。

  许银锣的传奇经历,又增添一笔。

  说书先生拍案叫绝,他们终于有了新题材,虽然百姓们对佛门斗法、独挡八千叛军等等事迹,津津有味,但终归是反复听了无数次。

  现在终于可以说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了。

  ……

  许七安和临安没有离开没多久,怀庆也跟着出了皇城,乘坐极尽奢华,造价昂贵的马车,抵达了打更人衙门。

  通传之后,拖曳着裙摆,仪态华贵的怀庆,在浩气楼七层见到魏渊。

  魏渊站在堪舆图前,凝眸审视,没有回头,笑道:“殿下怎么有闲情来我这里。”

  怀庆行了一礼,她在魏渊面前,始终以晚辈自居,不拿公主架子。

  “本宫是来求书的。”她嗓音清冷。

  魏渊返回案边,提笔,说道:“我给公主一份手书,你需要什么书,去案牍库取便是。”

  怀庆摇摇头,眸子亮晶晶的,带着希冀:“本宫想看那本兵书,魏公,你精通兵法,却从未有著书流传。实在是一个遗憾,如今您的兵书问世,是大奉之幸。”

  魏渊缓缓摇头,温和道:“那本兵书不是我著的。”

  不是?怀庆脸色倏然凝固,眼睛略有呆滞了看着魏渊,几秒后,她瞳孔恢复焦距,内心情绪如海潮反应。

  兵书真的出自许七安之手,他如此精通兵法,为何之前从未主动提及,隐藏的如此深……

  她震惊之余,又有些幽怨,许七安故意不解释,成心让她在魏渊面前出糗。

  魏渊笑道:“坦白来说,我都有点想带他上战场了。如此奇才,磨炼几年,大奉又出一位帅才。”

  怀庆收敛情绪,浅笑道:“偷偷带去便是。”

  魏渊垂眸,轻声道:“不带了。”

  ……

  司天监,八卦台。

  监正坐在东边,杨千幻坐在西边,师徒俩背对背,没有拥抱。

  “不错,该掌握的阵法,你已经初步掌握,最多三年,你可以尝试晋升天机师。”监正微微点头,带着笑意的语气说道。

  “晋升天机师的要求是什么?”杨千幻兴趣十足的问道。

  他在四品境待了五年,确实该更进一步了。模仿许七安从未成功过一次,这让杨千幻明白了一个道理。

  凡人是有极限的,如果要超越许七安,就不能当凡人。

  “观星三年,若有所悟,便刻画阵法,遮掩自身三年。”监正缓缓道。

  “六年不能外出,不能见人?”

  “六年是最快的速度,你若悟性不够,便是六年又六年,乃至寿元终结,也未必能晋升。”监正喝了一口酒,感慨道:

  “超脱凡人,哪有那么简单?”

  杨千幻语气坚定地说道:“老师,我只想当个凡人,天机师,不当也罢!”

  监正便不再搭理他了。

  这时,轻盈的脚步声攀登台阶而来,穿黄裙的鹅蛋脸小美人登上八卦台,兴匆匆道:

  “杨师兄,文会结束了,我们大奉赢啦。”

  杨千幻淡淡道:“采薇师妹,读书人无聊的聚会,我不感兴趣。”

  褚采薇眨了眨眼:“许七安也出手了。”

  杨千幻一个闪现出现在褚采薇面前,后脑勺灼灼的盯着她:

  “许七安出手了?他念诗了?呵,真让人羡慕啊。不过,此次文会比斗兵法,他也不过是配角罢了,强行念诗,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在我看来,是小道。许七安已经堕落了。”

  强行念诗,彰显自己存在感的难道不是师兄你么……褚采薇心里疯狂吐槽,哼哼道:

  “许七安没有念诗,他甚至都没出场。”

  杨千幻“嗯”了一声,表达疑惑。

  褚采薇脆生生道:“他写了一本兵书,让许二郎在文会上拿出来,裴满西楼看了之后,甘拜下风,甚至愿以弟子身份自居。现在那本兵书成为炙手可热的宝典啦……咦,杨师兄你怎么了。”

  “许,许宁宴的人前显圣功力,突飞猛进,不已臻至化境,大成了,大成了啊……”杨千幻激动的说。

  师兄在说什么啊!褚采薇看了他后脑勺一眼,道:

  “他是因为得罪了陛下,所以才不得已为之的。不然,以许宁宴的性格,恨不得四处炫耀呢。”

  “不,不,你不懂!”

  杨千幻激烈反驳,他激动的挥舞双手:

  “真正妙到绝巅的人前显圣,就是这样的,人未至,却能震惊四座。人未至,却能折服蛮子。他从头到尾什么事都没做,什么话都没说,却在京城掀起巨大狂潮。

  “许宁宴啊许宁宴,你真是我的一生之敌,终有一天,我要超越你,把你踩在脚下。我要把你的所有本事都学会。你越是高调,我学的越多,将来,你会后悔的。”

  褚采薇眨巴一下眸子,天真烂漫的说:“那师兄你首先要写一本兵书。”

  杨千幻忽然僵住,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塑。

  半晌,他喃喃道:“凡人果然是有极限的,老师,我,我不做凡人了……”

  人间不值得!监正落寞的叹口气。

  ……

  深夜。

  许七安趴在床上,背上坐着娇小的钟璃,钟医师用她高超的穴位按摩手法,替许七安疏经活血,简称,大奉马杀鸡。

  “舒服……”

  许七安半叹息半呻吟的称赞了一句,道:“说起来,我也非常精通穴位按摩之法,只是浮香走后,暂时没有哪位女子有这般幸运了。钟师姐,你愿意当这个幸运的人吗。”

  钟璃默默摇头,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摇头就对了。

  许七安就有些生气:“那你别坐我身上,屁股这么大,压着我了。”

  “哦!”

  钟璃小声应道,从他身上下来,拖着绣花鞋,回自己的小榻。

  打发走钟璃后,许七安掏出地书碎片,接着桌上照过来的昏黄烛光,传书道:【我大哥今日去了打更人衙门,发现当日平远伯手底下的人贩子,都已经被斩首了。】

  【二:呵呵,你大哥真棒。】

  楚元缜没看懂李妙真的嘲讽,以为她在赞扬许七安的才华,传书道:

  【其实我怀疑兵书是魏渊所著,只是借宁宴兄之手,转赠辞旧,借此打压蛮子。嗯,关于恒远的事,我思虑再三,元景抓住了恒远大师,但金莲道长笃定恒远不会死。

  【那么我若是元景,我肯定会把他封印在一个我看得到的地方。试问,哪里是元景看的到,别人又找不到的地方?】

  【二:皇宫!】

  飞燕女侠机智的抢答。

  楚元缜继续传书:【妙真说的没错,但根据许宁宴的情报,当日,淮王密探并没有进宫,甚至没进皇城。】

  许七安心里一动:【你是说,通往皇宫的密道,在内城?】

  楚元缜传书道:

  【我也是这么认为,但有个无法解释的疑惑,你们都看过京城堪舆图吧,内城通往皇宫,中间隔了一个皇城。从内城任何一个城门开始出发,策马狂奔,也得两刻钟才能抵达皇城。再由皇城进入皇宫,路途遥远,我不相信有这么长的地道。】

  那样就不是地道,而是隧道了,确实不可能……许七安缓缓点头。

  想挖一个隧道,还得是偷偷摸摸的挖,毕竟就算是元景帝也不可能堂而皇之的搞隧道作业。

  其中耗费的人力物力,委实可怕。而且京城众多,你从人家底下挖隧道经过,早被感应出来了。

  楚元缜传书:【我的想法是,会不会有什么土遁的法术?】

  【二:首先,土遁法术修行困难,掌控此术者寥寥无几。另外,只有在具备地脉的环境下才能施展。】

  【五:什么是地脉?】

  丽娜完美的充当了马前卒。

  【二:地脉就是地脉,我解释不出来,但术士可以,术士精通风水,知道什么是地脉。或者,我们博学多才的三号知道什么是地脉。】

  妙真是知道钟璃在我房间里,暗示我去问她……

  飞燕女侠真讲义气,忍着尴尬不揭穿我,么么哒……许七安扭头,看向小塌上的钟璃:“你知道什么是地脉吗。”

  第二百零九章 一号的主动

  钟璃翘起脑袋,歪着头,想了几秒,道:“地脉就如同人的经脉,山川河流的走势都受地脉影响。”

  顿了顿,继续说道:“地脉是一个统称,分十二种,暗合人体十二正经,它在风水学中非常重要,有地脉的土地才是风水宝地,建宅和选墓地尤为注重地脉……”

  许七安听的头皮发麻,精简了一下,在地书聊天群里回复:【地脉就相当于人体经脉,对应十二正经。】

  结束。

  天地会众人等了半天,没看到后续,一时沉默了下来,这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嘛。

  不过许七安倒是想起了一件小事,当初买新宅带褚采薇看风水时,许府井中有一只女鬼,而鬼魂是无法独立长存阳间的。

  当时褚采薇下到井中查看,发现井底有一条阴脉。

  阴脉想来也是地脉的一种。

  想到这里,许七安又问道:“钟师姐,皇城里有地脉吗?”

  钟璃细声细气道:“皇城里当然有地脉,它的名字叫龙脉。”

  不等许七安追问,她贴心的解释道:

  “龙脉是气运的延伸,六百年前,大奉在此地建都,京城的地脉受紫气滋养,受一国气运加持,受黎民百姓愿力加持,日子一久,便蜕化成龙脉了。”

  龙脉是地脉的一种,但龙脉又是气运的延伸……许七安沉吟道:“龙脉有什么作用吗?”

  钟璃沉吟道:

  “就如同祖坟风水如果被破坏,会影响后人,龙脉和镇国剑的效果相似,镇压一国气运。大周末年,云鹿书院大儒钱钟,携民怨入大周京城,以身陨为代价,撞散了大周最后的国运。他撞的,就是龙脉。

  “在我们术士里有句谚语,得龙脉者得天下。”

  不是很懂,但感觉很厉害的样子……许七安传书道:【皇城内有龙脉。】

  然后又问钟璃:“你能操纵龙脉吗?”

  钟璃懵了半天,弱弱道:“龙脉镇压一国气运,就算是监正老师,也不敢轻易触碰的。”

  许七安旋即又把龙脉的特征转述给天地会众人。

  楚元缜分析道:【如果连监正都不敢轻易触碰龙脉,那么淮王密探更不可能借龙脉土遁。是我的想法错误了?】

  推测陷入僵凝,就连许七安也暂时没有头绪。

  就在这时,一号突然说道:【恒远的事我来查,交给我负责,你们谁都不用管了。】

  咦,一号竟如此主动,这不符合他(她)的性格……许七安吃了一惊。

  地书碎片持有者里,一号最低调,身份最神秘。七号八号无法冒泡事出有因,唯独一号,极少冒头,偶尔参与讨论,却点到即止。

  从不与地书碎片持有者线下面基。

  不单是他,天地会成员都感到诧异,如此主动积极,不符合一号惯常作风。

  【一:天地会里,除了我,没人能自由出入皇城,我甚至能想办法进宫。不管是恒远还是地道,我都比你们更有优势,也更安全。

  【当然,如果我需要帮助,我会向你们求助,希望诸位不要拒绝。】

  这理由合情合理,很轻易就说服了众人,并让许七安等人由衷的松口气。

  确实,现在的皇城和皇宫,对于他们来说是禁地,就算许七安能悄咪咪的溜进皇城,也只能陪伴在怀庆和临安身边,缺乏单独行动的条件。

  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试探一号的能力,以及他的身份……楚元缜心想。

  一号能自由出入皇城,甚至能找机会进宫,这说明他的身份很高,诸公之一?宗室或勋贵?李妙真暗自揣摩。

  呼,恒远大师的事终于有人接手啦,那我就放心了,睡觉睡觉……丽娜开心的想。

  ……

  接下来的两天里,朝廷和妖蛮使团谈判了数次,未有成果,双方暂时没有达成一致。

  许七安远离庙堂,对此事并不关心,他这两天到未亡人的小院里躲清静。原因是文会之事后,各路读书人不停的往许府送帖子。

  有的想拜访他,有的想约他去喝酒,有的想给把家里的女儿或妹妹嫁给他,还附带了生辰八字。

  佛门斗法时,许七安固然名声远播,但读书人对他还带了一层偏见,并没有完全视作“自己人”。

  楚州屠城案后,赵守在朝堂公开宣布许七安是他弟子,许七安正式成为读书人眼里的“自己人”,只不过那次元景帝在气头上,没人敢和许七安套近乎。

  文会风波后,许七安成了香饽饽。

  这些都是小问题,真正让他在家待不下去的是云鹿书院的几位大儒。

  前天,风儿甚是喧嚣,许七安眼皮直跳。

  赵守院长来了,穿着浆洗发白的儒衫,头发凌乱,一副犬儒打扮。

  许七安恭敬的引着名义上的老师入厅,奉上好茶,闲聊之后,赵守就问:“宁宴竟擅长兵法,那本兵书可有其他手抄?”

  赵守是来看书的,顺便想把兵书收录进书院的藏书阁。

  手抄没有,最近倒是忍不住想手冲……四个月不近女色的许七安,很遗憾的回绝了赵守。

  就在这个时候,大儒张慎、李慕白、陈泰联袂拜访。

  看见院长赵守,三位大儒一脸不屑。

  张慎:“窃诗贼!”

  陈泰:“窃徒贼!”

  李慕白:“无耻老贼!”

  三人异口同声:“呸!”

  然后赵守院长大怒,言出法随,袖子一挥:“退去一百里。”

  三位大儒袖子一挥:“不退!”

  “退去一百里。”

  “不退。”

  “退去一百里。”

  “不退。”

  在这场别开生面的法术较量里,许七安就溜出许府去了,临走前回头,看见婶婶摆在厅里的盆栽摔碎在地上。

  看见许铃音加入战场,站在一旁:“tuituitui……”

  李妙真拼了老命把这个愚蠢的丫头救出来,不然她就被送出百里之外。

  王妃的小日子过的特别滋润,并不是身体上的滋润,是精神上的滋润。

  自由自在,衣食住行样样不缺,许七安还经常陪她出去逛铺子,吃小食,看戏曲等。

  九色莲藕长势极好,已经开始发芽,且又长出了一截。许七安期待它能变的比金莲道长那根更大。

  这天黄昏,许七安在勾栏变装后,骑着心爱的小母马,回了许府。

  晚餐时,婶婶说道:“我让玲月请王家小姐后天来府上做客,家里的男人记得避一避。另外,该有的礼数也得有。

  “说你呢说你呢,许铃音,就你最没礼数。”

  吃相一点也不文雅的许铃音抬起头,疑惑的道:“那师父和妙真姐姐来府上做客,我也是这样的,娘怎么不说我没礼数?”

  “那能一样吗,那是你二哥未过门的媳妇。”婶婶道。

  “媳妇是什么?”许铃音问。

  二叔就说:“你娘就是爹的媳妇,明白了吗。”

  许铃音震惊道:“她要当我娘呀?”

  大家低头吃饭,放弃了向小豆丁解释“媳妇”这个名词的想法。其实解释起来确实复杂,媳妇虽然是名词,但男人娶媳妇,是渴望把它变成动词。

  里面的含义过于深奥,不是六岁的孩子能理解。

  “总之你只要乖一点,别捣乱,娘以后就带你去福满楼吃猴脑子。”婶婶说。

  猴脑是福满楼的招牌菜。

  “我要吃猴乃子。”许铃音注意力果然转移了。

  “脑子。”

  “乃子啊。”

  “……”

  婶婶板着脸不说话了。

  “咳咳!”许二郎咳嗽一声,打破僵凝的气氛,看着许七安:“大哥,我最近又记了一部分,吃完饭你来我书房一趟。”

  许七安心里一喜,缓缓点头:“好。”

  希望先帝起居录里会有一些线索,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查下去,或许只能放弃……

  晚饭后,兄弟俩进了书房,点燃蜡烛,坐在书桌边,由许二郎背诵,许七安听力。

  先帝是个平平无奇的皇帝,无功无过到升天。性格也颇为温和,有些沉迷女色,有些怠政,正是因为如此,才连续让两任首辅手掌大权。

  现在想来,元景帝权术滔天,擅长制衡,多半是吸取了先帝的教训。

  枯燥的听力继续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突然,一段对话让昏昏欲睡的许七安精神一振。

  先帝:道长修为精深,乃神仙人物,可会一气化三清之术?

  人宗道首:论及一气化三清之术,三宗之中,以地宗为最。

  先帝:闻,地宗修功德,行走红尘,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长可否引见?

  人宗道首:可!

  “先帝对一气化三清有着浓重的好奇啊……嗯,先帝时期的地宗道首,应该就是那位地宗入魔的道首……”

  许七安想着想着,忽然身躯一颤,表情出现凝滞。

  楚州屠城案中,地宗道首的分身就参与其中,元景帝和地宗道首是有勾结的,我以前一直想不明白,元景怎么和地宗道首勾搭上了。

  原来地宗道首以前来过京城……他必然和先帝,以及皇子时期的元景帝有过接触……

  果然,查找先帝时期的起居录是正确的,这些细节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正是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痕迹,勾连出一条条因果关系。

  许七安打起精神,仔细听着,让他失望的是,起居录里没有先帝和地宗道首见面的信息。

  要么是被抹去,要么不在皇宫,所以起居郎没有跟在皇帝身边。

  蜡烛渐渐燃尽,许二郎吐出一口气:“后面的我还没来得及看。”

  许七安当即离开书房,回了自己房间。

  ……

  清晨。

  王思慕坐在梳妆台前,在丫鬟的帮忙下,梳好时下最流行的发髻,画了眉,摸了唇脂,脸蛋铺上浅浅一层珍珠研磨的妆粉,再抹上一点点的腮红。

  有那么一点浓妆淡抹的味道了,精致,不显妖艳。

  她穿上一件荷色宫裙,透着端庄素雅,昂贵的面料和繁复的款式,则添加了几分高贵。

  这身装扮,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

  众所周知,许家主母是一个心思深不可测的女子,手段极其高超,是她将来的头号大敌。

  所以,她若是仗着首辅嫡女的身份,大张旗鼓,耀武扬威,反而容易被对方抓住破绽,以退为进,控诉她王思慕缺乏家教。

  因此,要低调内敛,要走中庸之道。

  “真期待啊……”

  她是王家嫡女,幼时见到母亲和受宠的小妾明争暗斗,也见过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庶女试图与她争锋,抢走她嫡女之位。

  但到了少女时代,这些乌烟瘴气的人物,统统成了如烟往事。

  王小姐在王府的地位,就如同独孤求败,坐在山巅,就差寂寞的弹琴。

  家里没有敌手,她就和外面的千金小姐们“玩耍”,打服过勋贵之女,压制过宗室郡主,京城高官女眷里,能让王小姐自愧不如,打从心底忌惮的人物,就只有一个皇长女怀庆。

  但后来,她才发现小小一个许府,隐藏着一位不容小觑的女人,而这个女人,也许就是她未来的婆婆。

  前天,收到许家大小姐递来的请帖后,王思慕就知道,那位许家主母打算正式会一会自己。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在于许家主母终于认可了自己,认为这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儿媳妇。

  坏则是这趟邀请,恐怕是杀机重重,步步惊心。如果她应对不好,落于下风,很可能未来都会被压制。

  可是,正因为这样才有趣啊。

  王小姐是一个好斗的女子,她满脑子的聪明才智无从施展,如果未来婆婆是个手腕平平的人物,那也太无趣了些。

  表面柔弱,实则心机深沉的许家小姐。

  才华横溢,舌灿莲花的许二郎。

  以及,让满朝勋贵、诸公忌惮不已,让陛下都恨的牙痒痒的许大郎。

  能教出这样后辈,许家主母真是个让人想想都战栗的对手啊。

  “但正因为这样,才值得让人期待。”

  王思慕带着侍女和扈从,雄赳赳气昂昂的进了马车,宛如带着千军万马出征的女将军。

  ……

  许七安坐在厅中,吃着酱肘子,丽娜和许铃音过来蹭吃。

  婶婶正使唤着家里的仆人洒扫庭院,扫落蛛网……

  “都弄干净些,人家是首辅大人的千金,身份高贵,不能失了礼节,不能让人家看不起。许宁宴,许铃音!!”

  婶婶扭头一看,发现侄儿带着闺女在偷吃她酒楼里买的菜,顿时大怒:

  “你俩要气死我吗,好你个许宁宴,自己成日吊儿郎当,至今也没一个相中的姑娘,是不是嫉妒二郎先你一步?”

  婶婶你误会了,改天带你去我的鱼塘划船,里面全是凶猛的鲨鱼、鳄鱼……

  婶婶把侄儿和闺女赶出大厅,继续带人忙活。

  为了能够给王家千金留下一个好印象,为了能够缔造和平的关系,婶婶煞费苦心。

  第二百一十章 王思慕的震惊

  小豆丁被婶婶赶出大厅,只能一个人寂寞的在庭院里玩耍。

  婶婶咳嗽一声,朝侄儿露出微笑,“那个,宁宴啊,我记得你上次在伙房做过几道菜,样式和口味都很独特,嗯,婶婶是觉得,人家王小姐是首辅千金,山珍海味吃惯了,偶尔吃些不一样的……”

  “噢噢,我去伙房教一教厨娘。”

  许七安对待会儿的好戏充满期待,现在婶婶提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

  另一边,小豆丁被赶出大厅后,一个人在院子里玩了片刻,觉得无趣,便跑去了姐姐许玲月房间。

  眼见入秋了,许玲月在给心爱的大哥做秋装,用的料子是当初元景帝赐的锦缎。

  许玲月的针线活出类拔萃,她做的袍子,比外头铺子里买的更好看精细。

  李妙真带着女鬼苏苏来帮忙,天宗圣女当然不会做女红,但苏苏还活着的时候,可是一位正经的大家闺秀。

  琴棋书画,针线女红,都是必备技能。

  这些年,李妙真的衣服,甚至肚兜,都是苏苏带着手底下的女鬼帮忙做的。

  许玲月看了一眼自顾自爬上桌去拿糕点的妹妹,一边绣着花纹,一边柔声道:

  “铃音啊,想不想有个嫂子?”

  “嫂子是什么。”许铃音又开始吃起来。

  “嫂子就是二哥的媳妇,将来要管家里银子的。”许玲月柔声道。

  许铃音“噢”了一声,还没到认识经济大权重要性的年纪,反倒是苏苏,冷笑一声:

  “玲月小姐这话说的,就你家二哥那点俸禄,支撑的起许家的开销?你娘买名贵花草,动辄十几两银子,都是谁挣的银子?”

  许玲月抿了抿嘴,浅笑道:“是大哥挣的银子。”

  许家发迹共有三次,一次是灵龙发狂那次,许七安救临安有功,元景帝赏了一笔财物。另一次是封爵那次,同样有一大笔的银子和良田。

  两次发迹中,许玲月把购置了好些铺子,卖颜值的、绸缎的、杂货等。这些铺子名义上是婶婶打理,实则是许玲月在控制。

  第三次发迹,就是年初时鸡精作坊分润的银子,这是一笔难以想象的巨款,直接让许家有了一座金山。

  要不是银子实在太多,婶婶这样勤俭持家的女人,也不会时不时的烧钱养花。

  当然,许家表面上的财产,并不包括许七安藏在地书碎片里的私房钱。

  官银、金锭,以及曹国公珍藏的宝贝,足够堆起一座小小的宝山。

  苏苏“哼哼”两声,振振有词:“所以,就算将来要管府上的银子,也得是许宁宴的媳妇来管。”

  许玲月眼里闪过犀利的光,笑眯眯道:“那苏苏姑娘觉得,你认识的人里,谁与我大哥最般配?”

  苏苏巧妙的避开了许玲月的死亡追问,嘀咕道:

  “这我哪知道呀,你家大哥风流好色,甘愿花八千两为教坊司花魁赎身……”

  这话戳到许玲月痛处了。

  许玲月这丫头,怀疑苏苏和他大哥有奸情,直觉真敏锐啊……苏苏也不赖,反手就用八千两刺许玲月心窝……天宗圣女坐在一旁,悠闲的吃糕看戏。

  许铃音在姐姐房间里吃了会儿糕点,大人说的话她听不懂,就觉得无聊,于是拿着裁布料的尺子跑出去了,在院子里挥舞尺子,嘿嘿厚厚,仿佛自己是仗剑江湖的女侠。

  一路玩到许府大门口,见往日禁闭的中门敞开,许铃音就丢了尺子,爬上高高的门槛,张开双臂,在上面玩平衡。

  “铃音姐儿,快回去,快回去,待会儿有客人要来。”

  门房老张挥了挥手。

  许铃音站在门槛上,努力保持平衡,歪着头问:“是我二哥的媳妇吗。”

  “……”门房老张无言以对,又挥了挥手。

  许铃音一歪头,就从高高的门槛掉下来了,拍拍屁股蛋,欢快的跑开了。

  ……

  另一边,车轮辚辚,王思慕的豪华马车缓缓停靠在许府门口。

  丫鬟从马车底下取出凳子,迎接大小姐下车。

  王思慕看了一眼许府大门,微微点头,虽然远不及王家那座御赐的宅子,但在内城这片繁华地段买这么大一座宅子,许家的财力还是很丰厚的。

  掌管王府财政多年,王思慕仅是看一眼,便估测出这座宅子最少值七千两。

  门房老张知道贵客已至,慌忙上前迎接,引着王思慕和贴身丫鬟进府。

  王思慕深吸一口气,调整心态,跨过门槛……

  突然,王思慕脚底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把尺子。

  尺子象征着规矩,许家主母把尺子丢在门口,显然是为我准备的,这是要给我立规矩……王思慕脸色微变。

  心说这许家主母脾气好生霸道,不好相处啊。

  丫鬟见她停下来,便问道:“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王思慕语气平淡,道:“尺子掉这里了,捡起来,给人家送回去。”

  未必是敲打,也可能是许家主母对我的试探,毕竟我父亲是首辅,真嫁了二郎,算是下嫁了。她怕我是个性格跋扈刁蛮的,所以才丢一把尺子来试探。

  若我真是个刁蛮任性的千金,必定勃然大怒,但我显然不会这么肤浅……

  她今天没有打算和许家主母斗,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今天是来刺探情报的。

  先摸清楚许家主母的手段和脾性,才好决定以后的相处之道,那位主母看来和她想的一样,都在试探。

  果然是个高手啊。

  老张一边引着贵客往里走,一边让府里下人去通知玲月小姐。

  王思慕穿过外院,进入内院时,恰好看见许玲月笑着迎出来。

  许家妹妹穿着藕色的长裙,梳着简单素雅的发髻,瓜子脸清丽脱俗,五官立体感极强,却又透着让男人疼惜的柔弱。

  “王家姐姐,上次诗会后,便一直没时间邀您来府上做客。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许玲月笑容清澈甜美。

  “说起来,诗会时害妹妹落水,姐姐心里一直过意不去。”王思慕笑容端庄温婉。

  两女握住彼此的手,俨然是相亲相爱,感情深厚的好姐妹。

  进了内厅,王思慕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许家主母,她笑吟吟的坐在主位,慈眉善目的望着自己。

  她是那么惊艳,有一张尖俏的瓜子脸,五官精致绝伦,乍一看去,根本不像是身边许玲月的母亲,更像是姐姐。

  对于这位许家主母的美貌,王思慕既惊讶又不惊讶,因为只要参考身边的许玲月,以及爱慕的许二郎,大概就能猜到这位主母的风华绝代。

  她惊讶的是这位主母保养的这么好,完全看不出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许夫人!”

  王思慕盈盈施礼。

  “王小姐别客气,快快请坐。”

  婶婶面带矜持的微笑,示意王思慕入座。

  她当然不能表现的太热情,毕竟这是准儿媳妇,那么自己婆婆的架子还是要有的。

  王思慕入座后,看向贴身丫鬟,笑容温婉:“方才入府时,在门口看见一把尺子,便让丫鬟给捡起来了。”

  等丫鬟把尺子放在桌上后。

  婶婶一愣,“咦,玲月,这是你的尺子吧,怎么丢门口去了。”

  许玲月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尺,哎呀一声,道:“一准儿是铃音丢那里的,方才她拿了我的尺子去耍。”

  好厉害的手段,竟让我无言以对……王思慕勉强一笑,她总不能说一个孩子的不是。

  接着,王思慕让扈从送上来礼物,因为要在这里用膳,所以带了一些名贵的糕点,再就是送给婶婶和玲月的一些首饰。

  这首饰可不是一般的首饰,是皇城里专为后宫妃嫔打造首饰的匠人的作品。

  当然,王思慕不会刻意点出匠人的身份,那样太低端了,只会显得她是个肤浅爱炫的女子。

  她只说是皇城里的匠人做的,这意味着什么,但凡有点见识的豪门千金、妇人,心里都清楚。

  “王小姐有心了。”

  婶婶收到首饰,还是蛮开心的。

  王家嫡女见状,便明白了自己的小伎俩并不足以让这位主母惊讶。

  ……

  厅外,许铃音发现大哥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侧耳聆听着什么,屁颠颠的跑过去:“大锅,你在干嘛呀。”

  “大哥在看戏……不,听戏。”许七安摸了摸她脑袋。

  “我也要听。”许铃音挥舞着双臂。

  许七安把妹妹抱起来,放在腿上。

  许铃音也装模作样的侧耳聆听。

  王家小姐战斗力就这?唔,毕竟没有嫁过来,客气含蓄点是可以理解的,但未免也太和气生财了吧……

  就我对王小姐的认识,她应该是个极有主见,极强势的人,不可能不试探婶婶的水平……

  她怎么还没出手,我等着她噎婶婶呢……

  ……

  厅内,王思慕毫无破绽的和许家主母,以及许玲月闲聊着。

  经过一段时间的试探,王思慕错愕的发现,这位许家主母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高深莫测。

  王思慕本身是个宅斗小能手,对于同类有着敏锐的嗅觉,但在许家主母这里,她并发现任何同类特征。

  她性格比较率真,对自己的试探视若无睹,好像根本不懂勾心斗角似的。并且,似乎因为她首辅千金的身份,对她特别客气,生怕招待不周似的。

  比如聊起胭脂水粉的时候,立时就没了长辈的架势,喋喋不休的,像个小姑娘。

  甚至还抱怨外头铺子的账簿看不太懂,只能让许玲月帮忙管理,自揭其短。

  不管怎么看,她都不像是那种手段高超的女子。

  王思慕心里产生了深深的困惑。

  之后,婶婶就提出让许玲月带王思慕在府上逛逛。

  因为暂时摸不清许家主母的深浅,王思慕也想着出去散散心,转换一下心态,伺机再战。

  许府的规模不及王府,但也是三进的大院,内院和外院都配备着花园和小池,加上婶婶是个爱花的人。

  花圃里栽种着许多名贵的花草树木。

  王思慕身为顶级世家的千金,知道真正家底殷实的人家,才会有闲情和财力培育珍贵花草。

  于是对许家的财力高看了几分。

  庭院里,小豆丁在打拳,丽娜坐在石椅上,一边啃肘子,一边指导徒弟。

  “那是舍妹铃音。”许玲月含笑介绍。

  只听二郎提过,但他似乎不愿多介绍这个孩子……王思慕微微颔首,道:“铃音妹子习武?”

  “是啊。”许玲月叹口气:

  “家里只有二哥是读书人,但二哥学业繁重,一直没时间教导她。送她去学堂,又给人欺负,娘也无奈,所以干脆就让她习武了。”

  王小姐皱了皱眉,这样可不好,女子还是得读书明理的。越知书达理,将来越能嫁个好人家。

  她想了想,道:“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铃音妹子启蒙。”

  许玲月甜甜笑道:“多谢思慕姐姐。”

  王思慕浅笑一声,如果能成为许铃音的启蒙老师,想必也能收获一些许家人的尊敬,并彰显自己的才华。

  许玲月又道:“这个家里啊,娘最头疼的就是铃音,对她无可奈何。”

  许铃音是许家主母的弱点……王思慕迅速提取出核心要素。

  不过,许家主母似乎也没有她想的那么“可怕”,王思慕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

  这时,她听丽娜训斥徒儿:“你笨死了,几套拳法都学不好,什么时候能举起石桌?”

  举起石桌?这么小的孩子就要举石桌?

  然后,她就看见丽娜两根指头“捏”起石桌,轻松写意。

  “……”

  王思慕勉强笑了一下:“那位姑娘是……”

  “哦,她叫丽娜,南疆蛊族的姑娘。暂时住在府上,教铃音习武。”许玲月说。

  “是个有真本事的严师呢。”王思慕说道。

  两人拐过廊角,看见许七安和钟璃坐在屋檐上,晒着太阳,嘀嘀咕咕的说话。

  王思慕心里一动,试探道:“听说许银锣父母早亡,为了培养他成材,许夫人一定绞尽脑汁,煞费苦心吧。”

  “可不是嘛。”

  许玲月轻叹一声,道:“小时候,爹非要让大哥习武,我娘不同意,想让他和二哥一样读书。为此,爹和娘较劲了很多年。”

  厉害!!王思慕心里惊叹起来。

  整个大奉都知道许宁宴是读书种子,就连父亲王贞文都有过“此子若是读书人就好了”这样的感慨。

  但因为许家二叔非要让许七安习武,白白浪费一个惊才绝艳的读书种子。

  没想到,许家主母早在多年前,便慧眼识珠。

  许玲月继续道:“年少时,大哥和娘关系不睦,时有争吵,一气之下,搬出了府,住在紧邻的小院里,一住就是五年。直到搬来内城,一家人才继续住一起。”

  什么?!

  连许七安都斗不过许家主母?

  连那个堵在午门怒骂诸公,菜市口刀斩国公,桀骜不驯的许银锣,都被许家主母逼的年少时便搬出许府……

  王思慕这才意识到,之前的一切都是伪装,所谓的率真,所谓的不擅争斗,方才的一切,都是许家主母故意展露给自己看的。

  王思慕呼吸猛的急促一下,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

  第二百一十一章 忌惮

  我果然还是太自负了,以为闲聊了片刻,就能穿透许家主母的深浅……

  不过,她确实厉害,要是我没打听许家其他人的事,我也被她的外表给欺骗了……

  王思慕如临大敌,精通宅斗技巧的她,深知真正的高手是从不展露獠牙的。那些仗着宠爱便得意忘形,恨不得把嚣张跋扈写在脸上的女人,她们本身没有手段,靠的不过是取悦男人。

  可当恩宠不在,她们又会迅速垮台,失去东山再起的机会。

  懂的伪装自己的人,才是真正的高手。而许家主母的伪装,竟连自己这双火眼金睛都被欺瞒。

  相比起来,身边的许家妹妹,比起她母亲,委实差了太多。

  至少自己早就通过当日诗会的事故,知道她是个有手段有心机的女子。

  “我倒是对她越来越好奇了,她是通过怎样的手段,让桀骜不驯的许银锣都忍气吞声的搬走。而且,许银锣发迹后,竟对这个家不离不弃,依旧敬她……”

  王思慕一边忌惮,一边涌现极强的好奇心。

  心态就如同怀庆看到兵书,如饥似渴的想要学习。

  王思慕今天来许府,有三个目的:一,试探许家主母的深浅。二,看一看许府的底蕴,其中包括宅子、财力、还有各方面的家居陈设。

  三,初步了解许家成员的性格、爱好,以确保将来拉拢谁,打压谁。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是必须要掌握的情报和东西。将来真与二郎成亲了,她是要住进来的。

  许家主母的深浅她有了逐步的判断——深不可测!

  现在,她打算借机看一看许府的底蕴。

  两人闲聊着,逛着许家大宅,这一趟逛下来,王思慕对宅子颇为满意,将来就算自己住在这里,也不会觉得寒碜。

  唯一的问题是……

  “府上的侍卫似乎少了些。”王思慕故作漫不经心的语气。

  “因为不管是爹,还是大哥二哥,都没什么心腹下属。所以只雇佣了扈从,没有侍卫。”许玲月解释道。

  王思慕微微颔首,看家护宅的侍卫,必须得是心腹,否则很容易做出监守自盗的事。再者,男主人不可能一直在府,府上女眷若是貌美如花,更是危险。

  这样的话,防卫力量就弱了些……王思慕暗暗皱眉,虽然她可以带自己王府的侍卫过来,但这种行为对于夫家来说,既是不稳定因素,同时也是一种挑衅。

  许玲月叹息道:“许家根基浅薄,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说着,不动声色的看了眼王大小姐,见她果然眉梢微皱,许玲月嫣然一笑。

  这时,她们途径许玲月的闺房,王思慕不经意间一看,突然愣住了。她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天宗圣女!

  她为什么会在许府?她怎么会在许府?!

  带着困惑,王思慕落落大方的施礼,柔声道:“见过圣女。”

  李妙真也注意到了这位许二郎的小姘头,点了点头,不冷不淡的回应:“王小姐。”

  身为天宗圣女,飞燕女侠,李妙真的逼格还是很高的,这样的态度并不失礼,反而附和他江湖高手,一代女侠的风范。

  王思慕趁势进屋,瞟了眼自顾自低头做女红的苏苏,心里万分诧异,这个白裙女子的姿色,简直让她都觉得惊艳。

  再加上李妙真……许家绝色美人这么多的么。

  王思慕暗暗心惊,表面不动声色,甚至带上微笑:“圣女也来府上做客?”

  李妙真摇摇头:“不是,我借住在许府数月了。”

  借住在许府数月了……她是许府的客卿?王思慕霍然醒悟,难怪许府不需要侍卫,当然不需要。

  有南疆蛊族那个膂力惊人的少女,有天宗圣女李妙真,有御刀卫百户许平志,还有力压天人两宗的许银锣。

  就算是她王府,也没有这样的高端战力,哪里还需要普通侍卫?

  “许府虽然在官场底蕴浅,但在江湖上,在某些方面,底蕴深厚的吓人……”王思慕心说,守卫方面,她满意了。

  她看向苏苏,笑道:“这位姐姐是……”

  李妙真淡淡道:“她叫苏苏,是我姐姐。”

  在外人面前,她是不会说苏苏是女仆的。

  “苏苏姑娘好。”王思慕热情的招呼,“苏苏姑娘针线活真娴熟,比我强多了。”

  苏苏微笑道:“我出身不好,将来就算嫁人了,也只是给人做妾的,少不得要干活。倒是羡慕王小姐。出身高贵,十指不沾阳春水。”

  来了来了……许玲月眼睛一亮,不枉她把王思慕往这边带。

  这苏苏姑娘似乎对我颇有敌意,可我明明第一次见她!王思慕瞳孔微缩,她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位叫苏苏的姑娘,心仪二郎?

  她知道自己争不过我,所以说出了做妾这样的话,仗着有天宗圣女撑腰,绵里藏针的用话刺我……

  王思慕笑了起来,这种熟悉的对角戏,让她仿佛回到了主场,从许家主母的“阴影”里暂时走出来。

  王家小姐语气柔和:

  “小妾有小妾的苦,主母也有主母的累,姐姐不用自怨自艾。不过这世上啊,有个道理是不变的。位置越高,本事就要越高。所以归根结底,当个小人、小妾,仿佛是最轻松的。对吧,苏苏姐姐。”

  苏苏诧异道:“是吗?我看许夫人就过的挺惬意的,丈夫宠爱,子女孝顺。不过,王小姐出身豪门,自然是不一样的。”

  这是明褒暗贬啊……王小姐心说。

  李妙真在一旁看戏,苏苏和王家小姐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阴阳怪气的话,两人都是大师级的宅斗高手,犀利的言词藏在笑语晏晏中。

  心态也稳如老狗,丝毫不见怒火,这显然会是一场持久战。

  李妙真没经历过这种事,所以听的津津有味,只是有些疑惑,这王思慕是许二郎的小姘头。苏苏是许宁宴的小姘头,这两人吵什么?

  她又看了一眼许玲月,许家妹妹一脸天真温柔,笑吟吟的坐在一边,好像完全听不懂两人的交锋。

  柔弱的小绵羊才是最危险的啊……李妙真感慨一下,忽然屋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略一感应。

  她翻了个白眼,许宁宴也来听戏了……

  这混球!

  李妙真眼睛一转,觉得因为加把火,不能让头顶的家伙太悠闲,找了个机会插入话题,笑道:

  “说起来,苏苏姐姐家境凄凉,多年前便父母双亡,与我一起相依为命。这次来了京城啊,她就不走了。”

  王思慕眼里闪过锐利的光:“哦?不走了?”

  这个小贱人还真想给许二郎当妾?许二郎明明说过他家里没有妾室的,呵,确实是没有妾室,因为没有正式纳妾!

  王思慕心里陡然一沉。

  李妙真接着说道:“苏苏和许宁宴情投意合,我打算把苏苏留在许府,不求有个正妻的位置,当个妾便成了。”

  啊!许宁宴的小妾?那没事了。

  王思慕柳暗花明又一村,露出发自内心的友好笑容。

  哦,和大哥情投意合啊……许玲月眼里也闪过锐利的光,皮笑肉不笑道:

  “苏苏姐姐瞒的真好,我竟一直没发现你和我大哥情投意合。真好呢,浮香姑娘病故后,大哥一直郁郁寡欢,这下好了,有了苏苏姐姐,想必大哥能渐渐开心起来。”

  这是把我比作风尘女子么……苏苏看了许玲月一眼。

  李妙真听见轻微的脚步声离开了,许宁宴悄悄的来,又悄悄的溜了。

  莫名其妙的火烧到我身上了,以玲月的性子,怕不是要在我衣服里藏针……不行,不能让婶婶逍遥法外,我要看她被吊打,人要有初心……许七安黑着脸,大步走向内厅。

  婶婶拎着小铜壶,弯着腰,在给自己心爱的盆栽浇水。

  “咳咳!”

  许七安咳嗽一声,吸引来婶婶的注意,道:

  “婶婶啊,我刚才看见玲月带着王小姐去做针线活了,你说她也真是的,人家是来做客的,哪能让人家干活。”

  婶婶一听就急了,“这哪行啊,玲月这丫头也不比铃音聪明到哪儿,心眼太老实,整天就知道干活,将来嫁人了,可不给未来婆婆当婢女使唤。

  “人家王小姐是首辅千金,带人家去做针线活算怎么回事,气死老娘了。”

  说完,婶婶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宁宴啊,家里好像没有琉璃杯,只有最普通的瓷盘瓷杯,到午膳时间还早,你帮婶婶去买一些回来?”

  婶婶好言好语的商量:“有几个琉璃杯,咱们家更体面不是,不能让王家小姐看轻了。”

  “好好好,婶婶你赶紧去吧。”许七安催促。

  婶婶疾步离开。

  婶婶加油,婶婶走好……望着婶婶娉婷多姿的背影,许七安露出笑容。

  买杯子的话,一来一回要许久,那样就看不到婶婶这个黑铁插入王者战斗里,被血虐的凄惨下场了。

  许七安想了想,取出玉石小镜,把曹国公私宅里珍藏的一套龙血琉璃玉盏摆在桌上。

  再把龙凤呈祥小瓷缸,几个青花瓷盘子取出来,送到厨房,让厨娘用它们来盛菜。

  ……

  另一边,婶婶踩着小碎步,风风火火的进了女儿的闺房。

  这里气氛已经有些剑拔弩张,三个女人暗暗较劲,就如同绝世高手比拼内力,陷入僵局,谁也奈何不了谁。

  “好端端的做什么针线活呢。”

  婶婶进入房间,瞬间打破僵局,绝世高手外放的内力如同退去的潮水。

  “成天就知道做这些活计,你现在也是许府的大小姐了,要有与身份对应的自觉,明白吗。”婶婶训斥女儿。

  “娘,知道了。”许玲月低着头。

  苏苏微笑的喊了一声许夫人,便收敛“爪牙”,低头缝袍子。

  她一来就压制住了玲月和苏苏……王思慕看在眼里,服在心里。她在府上的时候,母亲说她,她能反驳的母亲无言以对。

  而许玲月和苏苏在许家主母面前,她看到的是完全的压制,连顶嘴都没有。

  婶婶见王思慕没有在做针线活,松了口气,想着既然来了,便坐下来聊聊。

  和蔼可亲的解释道:“都怪我,我平时懒得管外头的铺子和田地,还有司天监那边的分红,这些全是玲月管的。她每天忙个不停,养成习惯了。”

  来了来了,她开始敲打我了……她的意思是,我将来如果想管家里的账,得先过许玲月这一关……王思慕暗自思忖。

  婶婶来了之后,房间里就一片和谐。

  许七安站在屋顶,听着房间里女人们没营养的对话,心里不由的对王思慕佩服起来。

  她很好的压制了本性,完全把自己演成一个温顺温婉的大家闺秀,试图给婶婶和我们一家人畜无害的印象。

  不愧是王首辅家的千金,有几把刷子的。

  ……

  午膳渐渐临近,婶婶带着王小姐和家里女眷们去了内厅,准备开饭。

  每日的伙食如何,也是衡量许府底蕴的标准之一,但是有客人在的场所,菜肴丰富是理所应当的。所以王思慕看的不是菜色,而是瓷器。

  婶婶招呼王小姐入座,王思慕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肴,都是刚端上来的,并没有动过。此时刚到饭点,这里又是主桌,家里明明有男人在,为何是她们先吃?

  王思慕试探道:“怎么没见许银锣?”

  婶婶摆了摆手,随口道:“府上就他一个男人,与你同席不便,我让他去自己房间吃了。”

  ……王思慕心里一跳,深深的看着许家主母,心说:你又是怎样忌惮着她的呢,许银锣!

  这时,婶婶拿起玉酒壶,热情招待:“这是府上酿的甜酒酿,尝尝。”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大巫师

  王思慕下意识的端起酒杯,这个时候,她才发现酒杯有问题,它呈黄玉色,略带一抹淡淡的殷红。

  初看时,王思慕以为这是寻常玉杯子,入手才发现竟是琉璃。

  色泽如玉,内中带着如血般的殷红……王思慕手一抖,婶婶的甜酒酿顿时倒歪,泼洒在桌上,溅在她衣裙上。

  “哎呀,怎么那么不小心呀。”

  婶婶赶紧把酒壶和杯子丢一边,掏出帕子给王思慕擦拭衣裙上的酒渍。

  龙血琉璃?!

  王思慕惊呆了,琉璃本就珍贵,而龙血琉璃是西域一种极为罕见的土烧制而成,产量极低。

  西域与中原关系亲密时,龙血琉璃时常作为贡品,流入中原,通常被制作成器皿酒盏,陛下宴请群臣时,才会拿出来使用。

  随着西域和中原关系渐渐冷淡,龙血琉璃很多年没有流入中原,京城贵族千金难求。大多都珍藏在家中,偶尔自己拿出来使用。

  但绝对不会用来宴客。

  她快速扫了一眼,发现桌上全是龙血琉璃盏,是一整套琉璃盏,价值,价值足以买下两座许府。

  婶婶给她擦拭干净后,继续满了一杯,道:“是不是累了?”

  语气里夹杂着关切。

  敲打归敲打,但这是立场之争?她本人其实是很重视我的,许家主母,要表达的是这个意思么……

  王思慕抿着唇不说话,她心里有些感动,她领会到了许家主母对她的尊重和看重。

  “来,尝尝这些菜,都是我们许府独有的,外面你吃不到。”

  婶婶热情的介绍桌上的菜肴,充分扮演一位女主人兼未来婆婆的角色。

  确实有几样王思慕没有吃到过的菜,让她眼前一亮。

  外皮烤的焦脆的烤鸭,切片,用薄薄的面皮裹着,既好吃又垫胃;外相难看,但入口软嫩,咸淡适中的红烧狮子头;香味浓郁,酥化不腻的扣肉……

  许府虽然是新晋的“世家”,但财力不容小觑啊……王思慕刚这么想,突然目光一凝,她直勾勾的盯着盛鸡汤的小瓷缸!

  心说:你不对劲!

  王思慕出身官宦世家,自身又极有才华,鉴赏能力极强,她很快就看出桌上这些瓷器不简单,每一件都是古董。

  收藏价值极高的古董……

  这不是常态吧,这不是常态吧,怎么可能有人用古董当日常使用的器具?

  安静吃饭的气氛里,王小姐内心掀起了巨大的震惊。

  定了定神,王思慕转而观察起席上的女眷们,那个苏苏姑娘没有上桌吃饭,这说明她即使嫁入许家,也只能当一个小妾。

  李妙真性格寡淡,不冷不热,符合她天宗圣女的身份。

  许铃音和这位南疆姑娘,倒是让王思慕吃了一惊,心说哪有这样吃饭的?她们不怕噎着么,不怕烫么,她们是在演我吧?

  如果这么小的孩子就会演,那也太可怕了。

  可若不是演戏,许家主母这样治家严谨的人,怎么会容忍她们如此失礼……

  王思慕浮想联翩中,一顿饭结束了。

  她在心里做了总结,许家主母虽然手段高超,但不是咄咄逼人的主母,相反,大部分时候很温和很率真,就像个小姑娘。

  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啊。

  许玲月最多只继承了她母亲三四分的水准,在王思慕看来,是个高手,但谈不上劲敌。

  至于这位许家小妹,她暂时还没机会试探。

  于是,吃完午膳后,王思慕看见小豆丁在庭院里玩耍,她便找了个机会独自出来,手里端着一盘糕点,招招手,笑道:

  “铃音,到姐姐这里来。”

  许铃音看到吃的,屁颠颠的就过来了。

  她果然爱吃,只要有吃的,就很容易控制……王思慕心里一喜,柔声道:“听你姐姐说,你在学堂的时候被人欺负了?”

  许铃音注意力都在糕点上,一边吃着,一边委屈的说:“有个小胖子抢我吃的……”

  她旋即大声宣布:“大锅帮我报仇啦。”

  许玲月没骗人,真的有人欺负她,所以她才不上学的,可怜的孩子……王思慕摸了摸她脑袋,语气温柔:

  “那你还想上学堂吗?”

  小豆丁摇头。

  “那姐姐教你怎么样。”

  小豆丁看了一眼糕点,点头了。

  王思慕露出欣慰的笑容,她可以教一些速成的知识给孩子,等到她回府了,这孩子“无意中”在父母面前展露新学的知识。

  许家主母肯定会问,许铃音就会把自己默默教她读书的事说出来。

  向来,许家主母知道后,会对我心生感激,而我却不邀功……

  “来,姐姐教你算术。”

  ……

  在翰林院膳堂吃过午膳后,许新年骑马离开皇城,飞奔着往家赶。

  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王思慕性格颇为强势,有主见,而娘又是个喜怒都挂在脸上的。

  如果王思慕做出一定的试探,惹娘不开心,娘恐怕会当场甩脸。

  另外,府上全是一群妖魔鬼怪,铃音、丽娜、天宗圣女、女鬼苏苏,还有最阴阳怪气的大哥……

  许二郎觉得自己得回来控一控场。

  进了府,在外厅和内厅转了一圈,没看见王思慕,但又发现她的两个丫鬟站在厅中。

  便问道:“你们家小姐呢?”

  “在院子里呢。”丫鬟恭敬回答。

  许二郎出了内厅,转向内院,果然发现王思慕坐在石桌边,像是一朵没有生气的纸花,呆愣愣的。

  许铃音站在一边,吃一口糕点,又看一眼未来嫂子,想着赶紧吃完走人。

  许二郎心里一沉,想,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闹翻了啊,我回来的还是太晚了……

  “思慕,思慕……”

  他走过去,轻轻摇晃王思慕的肩膀。

  王思慕缓缓抬头,缺乏神采的眸子,木然的看着他。

  几秒后,王思慕悲从中来,紧紧握着他的手,垂泪道:“二郎,你妹妹气死我了!!”

  “你和玲月闹矛盾了?”

  许二郎眉头直皱,他瞬间脑补出了过程,王思慕和许玲月闹了冲突,许玲月一脸“委屈”的找大哥投诉。

  大哥肯定说了什么气人的话,才把王思慕气成这样。大哥这个人,最阴阳怪气了。

  王思慕摇摇头,看向没心没肺的许铃音,抽泣道:“是她……我一片好心教她算术,她,她硬是要气我。”

  许二郎倒抽一口凉气,神色复杂的看着她:“你,你何必自讨苦吃呢?书院的先生,李道长,楚元缜,他们都被铃音气的不轻,何况是你?”

  王思慕不信,道:“可是,可是玲月说,铃音不读书是因为在学堂受了欺负,而这也是事实,所以我便想着教……”

  她似乎反应过来了,不再说话。

  两人沉默对视。

  远处的屋脊上,许七安笑出猪叫声。

  李妙真踢了他一脚,但自己也憋笑憋的很辛苦。

  “我,我终于知道楚元缜为什么那么生气,哈哈,这家伙也试图教铃音算术,不行了,不行了,我肚子笑疼了……”

  许七安捂着肚子,笑出眼泪,他终于知道云鹿书院里,楚元缜面对了什么。

  “你家大妹妹心可真黑哦。”李妙真笑道。

  “去,你心才黑。”许七安道。

  李妙真板着脸。

  许二郎环顾四周,见周围只有一个小豆丁,便坐了下来,硬着头皮说了些甜言蜜语,总算哄好王思慕。

  随后,他脑海里浮现许玲月昨夜悄悄来找他,说的那番话。

  “思慕,我昨夜想了许久。”

  等王思慕看过来,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自从大哥得罪陛下后,许家其实一直在悬崖边缘徘徊。”

  “大哥的意思是,想带家人一起离开京城,至于我,留不留京看我自己的选择。我苦读十几年,好不容易有现在的功名,无论如何都不离京的。

  “但是,我想再等等,等我有了更高的位置,有了更大的家业,再把你娶过门,总不好让别人笑话你挑男人的眼光不成。”

  王思慕握着他的手,没有了所有委屈,眼神从未有过的温柔。

  黄昏来临前,婶婶给了王思慕一大堆的回礼,还送了自己佩戴多年的玉镯子。

  王思慕带着丫鬟离开,回首时,看见许家主母带着两个女儿目送,许铃音开心的挥手。

  她的目光掠过三人,看向屋脊上,许七安站在高处,朝她点头微笑,李妙真和披头散发的姑娘在他左右两侧。

  不知为何,今日虽受挫了,可她能从这个家里感受到一种轻松,他们活在这种轻松里。

  一种岁月静好的轻松。

  ……

  黄昏后,王府。

  摆满山珍海味,美味佳肴的餐桌上,王首辅看了一眼女儿,道:

  “心事重重的,在想什么?对了,你今天去了许府,感觉如何?”

  王二哥搭茬道:“许家刚发迹不久,怕是各方面都不能让妹子你满意吧。”

  王大哥皱了皱眉,“这样的话,将来你若真嫁给许辞旧,嫁妆就得丰厚一些了。”

  两个嫂嫂闻言,心里顿时生起优越感。

  “他们家喝酒用龙血琉璃盏,盛菜用珍贵古董,看家护院都是四品高手,朝廷所有的鸡精作坊,每年要分出一成的利润给许府。”王思慕淡淡道。

  “什么?朝廷所有鸡精作坊,分出一成?”

  做生意的王二哥吃了一惊,这是一笔难以想象的巨额财富。

  “龙血琉璃盏当酒杯……”王大哥面孔呆滞。

  两个嫂嫂一脸艳羡。

  王夫人露出满意的笑容,问道:“那王家主母如何?以思慕的手腕,想来不难压制她吧。”

  首辅王贞文微微颔首,赞同夫人的话,自己女儿什么水平,他是知道的。

  王思慕幽幽道:“许家主母……深不可测。”

  王家人面面相觑。

  王大哥喟叹道:“许家不简单啊,对了,爹,谈判怎么样了。”

  他没指望父亲回答,因为过去的几天里,他有问过同样的问题,但涉及朝廷机密,王贞文连亲生儿子都不透露。

  “最多三天,就能出结果了。”王贞文淡淡道。

  大奉和妖蛮的谈判,无非是眼前的利益和以后的利益,以后的利益只算添头,眼前的利益最为重要。

  而妖蛮那边能拿出来的,是战马,是铁矿,是皮毛,是割让的领地。

  ……

  夜里,书房。

  许七安听完先帝起居录,随手拿起许二郎的“稿子”,发现是针对靖国铁骑的策略。

  许二郎喝着茶,道:“这是我自己瞎捉摸的。”

  二郎不愧是主修兵法的,写的头头是道,思路清晰,就是不知道是纸上谈兵,还是真有时效。

  许七安看完,便把“稿子”还给二郎。

  ……

  东北深处,背靠着汪洋的某座漆黑山谷。

  海浪拍打在焦石上、崖壁上,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溅起雪狮素龙般的白沫。

  山谷正中央是一座百丈高的祭坛,祭坛上立着两尊巨大石像。

  一尊石像穿儒袍,戴儒冠,长须垂在胸口,年迈儒者的形象。

  他眉心皲裂。

  另一尊石像穿着长袍,戴着荆棘王冠,面如冠玉,风姿绝代。

  清晨的第一缕曦光照在祭坛上,这座戴荆棘王冠的雕像,忽然颤抖起来。

  祭坛的更远处,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城邦,城邦就是巫神教的总部。

  这座城邦叫“靖山”,山名便是城名,靖国的国名也来源于这座竖立着祭坛的高山。

  在巫神不显于人间的当世,大巫师便是巫神教最高领袖,巫师体系的一品:大巫师!

  当代大巫师叫萨伦阿古,是一位从遥远古代便存在的顶级强者。

  初代监正还没有专职的时候,身份是这位远古强者的弟子。

  萨伦阿古的形象是一位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的老者,他没有住在靖山城里,那座高耸巨大的巍峨宫殿里。

  而是在靖山的山脚修了一座草屋,养着一群羊,每日清晨,靖山城的巫师们就会看见这位伟大领袖,唱着山歌,在朝阳初升的背景里,赶着一群羊上山。

  萨伦阿古摘下腰间的酒壶,喝了一口参酒,满足的啧啧两声,然后握着赶羊的树枝,在地上轻轻一点:

  “伊尔布,过来!”

  一名同样裹着袍子,带着兜帽的巫师出现在树枝点过的地方。

  “大巫师!”

  名叫伊尔布的巫师躬身道。

  “伤势复原了吗?”萨伦阿古笑眯眯道。

  伊尔布点点头,声音低沉:“大巫师,那位出现在楚州的神秘强者,究竟是何人,我推算不出他的来历。”

  “你推算得出来,你就是大巫师了。”

  萨伦阿古慈眉善目:“不用搭理他,那是佛门需要头疼的人物。我们要面对的是魏渊。刚才巫神传下法旨了。”

  “巫神终于能透出力量,影响现实了?”伊尔布惊喜道。

  萨伦阿古没有回答,张开手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玉扳指,道:“去告诉靖国的小家伙,三月之内,踏平北境。”

  待伊尔布离开后,萨伦阿古看了眼遥远的祭台方向,嘀咕道:

  “让我去大奉京城找那徒孙的麻烦……大奉境内,我可打不过他,头疼。”

  萨伦阿古叹口气。

  这一口气叹下去,阳光明媚的靖山城,瞬间一片阴云笼罩,刮起狂风,电闪雷鸣。

  ……

  也是这样的早晨,黄仙儿和裴满西楼乘坐马车,如约来到许府门外。

  慵懒妩媚,脸蛋精致如刻的黄仙儿舔了舔嘴唇,兴奋道:“我迫不及待想见一见传说中的许银锣。”

  裴满西楼手里握着一卷书,笑道:

  “谈判已经结束,我们见完许七安就要离京了。靖国铁骑配合无双,战术强大,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他。至于你嘛,就当一个赏心悦目的花瓶。能不能把他拐上床,看你自己本事。”

  黄仙儿舔了舔妖艳红唇,笑道:“这男人啊,鲜少有不好色的,不好色通常是因为女人还不够漂亮。

  “而越好色的男人,我越有手段对付,别看他威风八面,若真上了床,也只能哭着求饶,喊我一声姑奶奶。”

  她信誓旦旦,胜券在握。

  ……

  第二百一十三章 妙计

  “你要有本事,把他拐回北方都随你。但在这之前,不要妨碍我的正事。”裴满西楼淡淡道。

  “你的正事……”

  黄仙儿玩着指甲,收敛媚态,啧啧道:“我就说嘛,你这种心高气傲的人,怎么会甘心输给一个素未谋面之人。”

  “这几天我打探过了,许七安虽是绝世诗才,却从未在兵法方面有所建树。我怀疑那本兵书是魏渊写的。所以我想拜会他,试探试探。当然,如果他真的是那本兵书的作者……”

  裴满西楼顿了顿,微微握拳,语气有些激动,有些渴望:

  “我想向他请教几个问题,问一问北方战事该如何破局,这样的兵法大家,往往一个点子,一个想法,也许就是战争成败的关键。”

  黄仙儿撇嘴:“哪有这么夸张。”

  马车停了下来,两人掀开车帘,跃下马车。

  在门房老张的带领下,黄仙儿跨入许府,左右顾盼,笑吟吟道:“还不错!”

  这段时间来,她随着裴满西楼在众京官府中奔走、应酬,见过太多豪宅府邸,许府的规模和建筑,大抵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程度。

  走过青石铺设的道路,前方是一座外观大气,两侧檐角飞翘的建筑,正是许府会客的外厅。

  黄仙儿眼睛猛的一亮,她看见一位穿黑色为底,缠绕金丝银线长袍,悬挂华丽配饰的男子,站在外厅的门口。

  正笑吟吟的望着他们。

  此人五官如刻,充斥着男性的阳刚,却不又不显粗犷,细看的话,会发现其实很俊美。

  只不过他锐利的眸子,强健的体魄,小麦色的肌肤,让他与俊美的堂弟显得截然不同。

  没让我失望,仅是这副皮囊,就值得姑奶奶好好怜爱……黄仙儿笑容不自觉的妩媚起来。

  许七安已经在文会上见过他们,因此只是扫了一眼,没有多做打量。

  嗯,黄仙儿这妖女还是一如既往的骚!他心里嘀咕着,表面温和,笑道:“两位,屋里请!”

  他只是轻飘飘看了我一眼,并没有流露出男人常有的垂涎和惊艳,可是我和他明明是第一次见面……

  这肯定不是我魅力不够,而是许银锣这个人,要么对美色有极强的抵抗能力,要么京城里流传的,关于他与教坊司花魁的风流传闻,其实是他刻意的伪装……聪慧狡黠的黄仙儿留意到了这个细节,默默记在心里。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预示着许银锣这个人,非一般男人,勾引起来颇有难度。

  这样不是更有趣么,如果勾勾手就能滚上床,那也太没挑战性了……听说在京城不知道多少良家女子仰慕他。

  嘿,姑奶奶要睡大奉最出彩的年轻人!

  要把京城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男人勾搭上床!

  试想,大奉最出彩的年轻人,大名鼎鼎的许银锣,京城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对象,却被她一个外族人勾搭上床,这是多么解气,多么爽的一件事。

  既是对京城女子心态上的碾压,回族里也能在姐妹们面前吹嘘,羡煞那群小狐狸精。

  许七安引着两位妖蛮使者进了厅,吩咐下人奉上茶水,他端坐在主位,打趣道:

  “明知皇帝和我有过节,你们还来拜访,这是要置我于死地啊。”

  因为这两位是妖蛮,所以他提前告诫过家里女眷,今天不要跑外院来。

  裴满西楼出于礼节,象征性的抿了一口茶,同样笑容满面的打趣:

  “你和大奉皇帝的恩怨,早就人尽皆知,我倒是很好奇许银锣会如何应对。”

  许七安笑了笑,没有回应,只是说道:“我早已不是银锣。”

  裴满西楼点到即止,转而说道:“当日文会上,看了许公子的兵书,如醍醐灌顶。事实上,在下对许公子慕名已久。”

  黄仙儿嫣然道:“奴家对许公子,也是仰慕已久呢。”

  她声音娇滴滴的,说话像是在撒娇一般。

  对于这位狐族美人的搔首弄姿,许七安视为不见,面带微笑:

  “裴满公子的才华,同样让我震惊。没想到外族会有一位如此惊才绝艳的大儒。你用自己的才华,赢得了大奉的尊重。”

  黄仙儿嘟着嘴,娇声道:“那奴家呢,奴家就没有赢得公子的尊重么?”

  你?你们狐族妖女早就赢得了官场LSP的尊重了……许七安心里吐槽,对于这种撩拨性质的搭话,仅是微微一笑。

  狐族的狐女,如今在大奉官场获得一致好评,京官私底下没少谈论,连许二郎都听说了,闲聊时与大哥提及。

  “但即使是我,面对靖国的铁骑,也感到分外棘手。我神族铁骑彪悍,这是九州皆知之事。但匹夫之勇难成大器。”裴满西楼感慨道:

  “此次拜访,西楼是来向许公子请教的。”

  向我请教?我只是个搬运工而已,孙子兵法不是我写的,是孙子写的,书名不是讲的很清楚了么……你一个精通兵法的大儒,向我请教?

  许七安心里疯狂吐槽,表面不动声色,只是淡淡一笑:“我在兵书里写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听到他的回答,裴满西楼嘴角笑意扩大,对这位许银锣的水平有了初步的认同,缓声道:

  “是我太焦急了,嗯,靖国有两种骑兵,一种被称为火甲军,因身上材质特殊的铠甲成名。他们的坐骑是独角鳞兽,优质战马和靖国一种叫怪兽杂交培育的品种。

  “此兽耐力可怕,鳞片防御力惊人,头上的独角配合冲锋时,无往不胜。即使是蛮族最强的重骑兵,遇见他们,也不敢说必胜,而火甲军足足有四万。另一种是普通骑兵。”

  四万异兽组成的重骑兵,难怪可以横扫妖蛮……许七安心里暗暗惊讶。

  裴满西楼继续道:“而他们的轻骑兵同样不容小觑,奔掠如火,在重骑兵冲锋过后,轻骑兵负责收割散乱的敌军,两者配合,所向披靡。

  “而且,北方大多都是平原地势,不像中原,山川河流密布,找好地势,就能有效遏制靖国骑兵。请问许银锣,我北方神族,该如何应对?”

  我特么怎么知道,要是我的话,直接A上去了,管他那么多呢……许七安脑海里忽然闪过许二郎的稿子,顿时笑了起来,道:

  “如果是大奉的军队,在北方面对这样的铁骑,只需要用火炮和车弩轮番轰炸便成。”

  裴满西楼摇头道:“因此,靖国有轻骑兵,奔行速度极快,只要分散阵营,抗住前两轮轰炸,就能摧毁大奉的火炮军团。”

  许七安道:“两个方法,在火炮兵百步之外,架设铁刺鹿砦,或挖掘陷马坑。只需要用拳头大主管刺入地面,挖出相应大小的深坑,就能有效遏制骑兵的冲锋。

  “轻骑兵不比重骑兵,无法视若无物,冲锋速度一旦遭遇阻碍,又得多挨几轮火炮、车弩。呵呵,兵无定式,没有地形优势,就要学会自己创造优势。”

  陷马坑、设鹿砦……我也有类似的计策,而现在,如何在平原里制造“地利”的方法,又多了两个……裴满西楼眼睛一亮,默默记下来,而后笑容深深:

  “许公子有所不知,靖国,同样有火炮和车弩。据我所知,这些都是你们大奉的前兵部尚书输送给巫神教的。仅仅只是马坑和鹿砦,怕是难以对付靖国骑兵。”

  尼玛,怎么不早说?不只是来请教的,你还是来砸场子的吧……许七安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这个裴满西楼不单是来请教的,还是来试探他深浅的,因为在文会上被自己“一击致命”,心里不服气?

  还好我昨晚看了二郎的一些策略……许七安呵呵笑道:“妖蛮两族的骑兵不正要派上用场了么。”

  他灵活的转换思路,把妖蛮军队拉入阵营,填补己方战力弱点。在许二郎的构思里,本就把妖蛮的军队也计算在其中。

  裴满西楼仿佛在抬杠:“这样的话,顶多是势均力敌。”

  “不,不是势均力敌。”

  许七安摇头:“若是大奉和妖蛮联手,胜算绝对是碾压靖国军队的,即使他们也掌握着一定数量的火炮。兵种越多,可操作的空间就越多。

  “呵,我给你举一个小小的例子,听说蛮族金木部的每一位勇士,都养着一只异兽羽蛛,是十二部里唯一的飞兽军。另外,金木部的勇士擅射。”

  裴满西楼有些失望:“金木部的飞兽军虽然擅射,但箭矢难以突破火甲军的铠甲。一部分高手或许可以做到,但在大型战场上,杯水车薪。”

  许七安笑了:“裴满兄头脑还是不够灵活啊,为什么一定要指望箭矢造成伤害呢?既然贯穿伤害对火甲军无法构成威胁,我们何不换一种方式。比如,在箭矢上绑上火油。

  “重骑兵甲胄难脱,一旦沾上火油,烈火熊熊,只需片刻就能烧红甲胄。扑又扑不灭,脱又脱不下来。届时,他们引以为傲的重甲,就成了最致命的破绽。”

  这一招,同样出自二郎的想法。

  裴满西楼微微动容,再难保持平静,低声自语:

  “是啊,既然箭矢难伤,那为什么不尝试火攻呢。重骑兵的铁甲难以独自脱下,一旦沾上火油,他们就算不死,也会烧成重伤。金木部的飞兽军居高临下射箭,火甲军躲也躲不开,可行,完全可行……”

  他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兴奋,就像被绝世高手开窍了一般。

  “许公子不愧是兵法大家,擅长利用兵种、工具,与我的兵道不谋而合。这一番话,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可惜神族之中,精通兵法之人太少。

  “若早点有人能和我探讨,也许,也许早就想出这一招。我神族又何必如此狼狈。”

  即便是不通兵法的黄仙儿,也想明白了这一招的妙处。

  她看向许七安的目光,多了一抹欣赏。

  不再是纯粹的猎艳,对这个男人,她心里升起了些许纯粹的欣赏,雌性对雄性的欣赏。

  “失态,失态!”

  裴满西楼喝了一口茶,借此压住内心的激动,同时,他有了更“贪婪”的想法。

  趁着双方谈兴正浓,而许七安也没有藏私的想法,为什么不趁此机会,多从这位一代兵法大家口中套取更多战术?

  比如,他理想中的,可以一击必胜的战术。

  裴满西楼现在已经完全相信,那本《孙子兵法》就出自许七安之手,货真价实。

  于是,他的沉吟片刻,说道:

  “此计虽妙,但这次巫神教来势汹汹,并非只有靖国铁骑而已。否则,以烛九大妖的实力,即使受了伤,也不至于让那夏侯玉书如此猖狂。

  “靖国军团中有一位三品巫师,四品巫师数量不少,他们能操纵尸兵,能大范围激发人兽的气血,使其短暂的战力飙升。

  “这次是靖国铁骑如此凶狂的原因,许公子见多识广,应该知道,战场是巫师的主场。一位三品巫师在战场中的作用,要胜过一位三品不灭之躯,在下斗胆,想问一问,有没有直击要害,一锤定音的战术?”

  “不灭之躯”是三品武夫的名称。

  过分了啊,你还想要一锤定音的战术?

  你这是小母牛跳伞,牛逼上天了啊……许七安心里吐槽,扫了裴满西楼和黄仙儿一眼,发现他们脸色严肃,目光专注,似乎真的以为他能说出什么了不得的大战术似的。

  二郎的“稿子”里可没有这种战术……他心里嘀咕着,想着随便聊几句,然后委婉的叹息一声,说自己无能为力。

  台词都想好了,就说战场瞬息万变,岂有纸上谈兵,就能解决的事儿?

  “靖国兵力如何?共有多少骑兵,多少火炮,多少步兵?”许七安问道。

  裴满西楼沉吟一下,道:

  “山海关战役时,火甲军的数量达到五万,但都在那一战中折损殆尽。这二十年的休养生息,我估计火甲军不可能超过五万,因为不管是骑兵的素养、战兽的培育,都是千里挑一。极难培养。

  “至于轻骑兵,数量反倒不多,靖国为了养火甲军耗尽财力,再难养更多轻骑兵了。事实上,轻骑兵的存在是为了一定程度的弥补火甲军的短板。如今八万轻骑兵皆在北方作战。”

  靖国的所有财力都用来养战马了啊……许七安端着茶喝了一口,道:“我知道了。”

  他正要说出准备好的台词,打发走这个蛮子,忽然一愣,刚才的对话,幻灯片一般的闪过。

  靖国最多四万重骑兵,轻骑兵倾巢而出,在北方与妖蛮作战……

  三十六计里,一个计策突然跃上心头。

  他放下茶杯,面带沉稳微笑的扫过两人:“为什么不尝试偷袭靖国国都呢。”

  哐当!

  手边的茶杯不小心碰在地上,裴满西呼吸猛的急促起来,以致于胸膛剧烈起伏。

  ……

  第二百一十四章 就这?

  许七安的一席话,宛如醍醐灌顶,打开了裴满西楼的思路。

  东北三个国家,其中靖国的国都在最北方,与原本的北方妖族领地接壤。如今靖国铁骑几乎倾巢而出,内部防守必定虚弱。

  这确实提供了偷袭的条件,但如果要绕道袭击靖国国都,还得满足一个条件,那就是拥有攻城利器。

  裴满西楼之前没有想到这个战术,是因为妖蛮两族不擅长攻城战。但现在不同了,有大奉军队的加入,有了火炮、车弩,以及攻城车。

  要攻破一个守军虚弱的靖国国都,并不困难。

  裴满西楼看着许七安,颇为兴奋地说道:

  “此计可行,但必须抓住时机。靖国也知道自己国都守备空虚,那他们必然会有防备,康国和炎国的军队尚未出动,如果我没猜错,他们正是靖国敢倾巢而出的保护伞。”

  啊?这个计划不行么……许七安一愣,接着,便听裴满西楼继续说道:

  “但如果大奉军队兵分两路,一路与我神族会师,一路从大奉东北方向突进,与康国、炎国的军队交战。这样的话,两国自顾不暇,必定缩减安排在靖国的兵力。

  “同样的道理,巫神教总部的靖山城,里面的那些高品巫师,是对付敢侵扰国土的大奉军队,还是眼巴巴的守着靖国国都?答案不言而喻。

  “炎康两国的军队无暇他顾,高品巫师参与其中,一定要是这样的背景下,我们才能袭击靖国国都。因为不管是康、炎两国,还是巫神教高品巫师,都难以在短时间内奔袭数千里,赶去解救靖国。

  “那么,国都沦陷在即,靖国骑兵是继续在北境肆虐,还是赶回来救援?”

  裴满西楼越说越兴奋,脑海中甚至为后续靖国骑兵回援,制定了一系列战略。

  裴满西楼郑重起身,拱手道:“许公子,你是真正的兵法大家,目光如炬,受教了。”

  原来我的突发奇想,竟然如此厉害,莫非我真的是兵法奇才?许七安听的一愣一愣。

  裴满西楼又道:“黄昏后,我会在城里的天香居设宴,单独款待许公子,希望许公子光临。”

  许七安点头:“好。”

  他跟着站起身,送两位妖蛮离开,黄仙儿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腰肢扭的格外风情万种,臀儿摇出动人心魄的弧度。

  是个容貌、身段一流的大美人……勾栏之主许七安默默评价。

  ……

  御书房内,元景帝坐在铺设黄绸的大案后,手边摆着一摞厚厚的奏折。

  他只摊开其中一份,来自魏渊。

  魏渊是本次出征的主帅,这是早就定好的事情。

  倒不是说大奉没有擅长领兵打仗的人,而是既然有一代军神在,何必还要费那些麻烦呢?

  魏渊在折子里给出了自己的思路,他想调集十二万军队,其中两万军队北上,与楚州各大卫所的五万兵力会合。

  这七万人马负责援助北方妖蛮,对付靖国的无双铁骑。

  另外十万兵马则由他亲自带领,从东北三州出发,突入康国和炎国腹地,直捣黄龙靖山城。

  当然,十万兵马肯定要从各州调配,京城三大营里,最多调出一万精锐,再多就不可能了。

  因为要守护京城。

  元景帝沉默的看着这份奏折,半晌没动弹分毫,杯中茶水凉了换热,热了又凉,反复三次后,他提笔,批红。

  谈判结束后,朝廷这个庞大机构,迅速行动起来,兵部和魏渊负责调兵遣将,户部负责征调钱粮。

  现在的朝堂诸公,当年都参与过山海关战役,对战事并不陌生。

  其实从北方战事情报传回京城时,这些大人物便做到心里有数,并默默预热。

  元景帝展开第二份奏折,来自兵部的,上面是出征将领的名单、职位,大致扫了一眼后,他便嗤笑道:

  “竟是一群打算趁机攫取军功的膏腴子弟,是啊,跟着魏渊出征,军功可不就相当于白捡?”

  他面无表情的提笔,正要批红,忽然顿住,道:“许七安那个堂弟,是张慎的弟子,主修兵法,可对?”

  老太监诚惶诚恐:“老奴,老奴记不得了。”

  元景帝笑了起来:“但朕记得,这便没有问题了。云鹿书院的人才,又是修的兵法,朕是惜才之人,给他一个随军出征的机会。

  “呵,他若是不愿意,朕就摘了他庶吉士的头衔,把他丢到犄角旮旯里去。”

  当即添上“许新年”三个字。

  ……

  司天监。

  监正依旧坐在酒案后,捻着酒杯,半醉半醒的看着人世间。

  拾级而上的脚步声传来,一袭青衣独自登上八卦台,广袖随着步伐轻晃。

  “来了啊。”

  监正苍老的声音笑道。

  “出征前,想过来看看你这糟老头子。”

  魏渊走过来,停在与监正并肩的位置,俯瞰着繁花似锦的京城,感慨道:“看了五百年,不觉得无趣?”

  “无趣!”

  监正点头,说道:“五百年里,能入眼的人屈指可数,你魏渊算一个。被逼无奈进宫,不算什么,三品武夫能断肢重生,让你恢复成一个男人,轻而易举。”

  “魏渊啊,你知道人这一生,最难跨越的是什么吗?是你自己。你这一生,都在为情所困,可怜,可悲,可叹。

  “你自废修为,在我看来恰是一次破而后立,你即便不拜我为师,但只要不放弃那颗武道之心,我就可以助你成为一品。一品武夫,古往今来也没几个了。

  “但你却守着宫里那个女人,蹉跎了自己的天赋,蹉跎了光阴,失去了问鼎至高的可能。”

  魏渊站在高处,迎着风,笑了:

  “知道当初为何不愿拜你为师?因为你我不是一路人。这世间,有人追求长生,有人追求荣华富贵,有人追求武道登顶。

  “而我所追求的,是那个年少时,树影下,拈花微笑的姑娘。”

  监正不再说话,抬起头,仰望蔚蓝天空。

  凡人,哪怕是修士也无法看到的天穹高处,某个星辰,绽放出了夺目的光华。

  ……

  “真漂亮啊,当世之中,魏渊的本命星堪称最耀眼的星辰之一,他本该更耀眼才是,可惜为情所困,令人惋惜。”

  某处山峰,穿着白衣的男人站在绝巅,仰望天穹,喃喃自语。

  白衣术士身边,站着一位紫衣男人,气态华贵,留着长须,自带一股久居高位的威严。

  “如果能将魏渊收入麾下,何愁大业不成。”

  紫衣男人叹息道:“元景身为帝王,却想着长生,如此忤逆天道,大奉不灭才怪。”

  白衣术士笑道:“不要小看元景……”

  顿了顿,他负手而立,道:“放眼大奉,乃至九州,能率兵打到巫神教总坛的,只有魏渊一人,非他莫属,非他莫属啊。

  “萨伦阿古那老家伙,活的太长了,魏渊这次要是能把他给宰了,那才是大快人心。”

  紫衣中年人看了白衣术士一眼,缓缓道:“谦儿死了,死在许七安手里,这是你一手安排的吧。”

  白衣术士依旧望着天穹,闻言,轻笑一声:“你说姬谦啊,本事没学多少,纨绔子弟的习性倒是养了大半。这种人能当皇帝?配当你的传人?

  “我觉得死了才好,留着碍眼,你将来的继承人,必须是众望所归,必须是一呼百应,必须是名垂青史。这不是一个姬谦能胜任的。”

  紫衣中年人没有回应,但也没反驳。

  ……

  南疆,天蛊部。

  南疆的云朵是彩色的,其中交织着毒气、瘴气。南疆的丛林是美丽的,但美丽中暗藏着重重杀机。

  无尽岁月前,蛊神在极渊里沉睡,自那以后,南疆就成了毒虫猛兽的乐园。

  天性坚韧的人类,屈服环境,适应环境,掌控环境,一代代的传承之后,蛊族便诞生了。

  南疆人族部落众多,蛊族是最特殊的一族,他们生活在极渊附近,与蛊虫为伍,利用蛊神的力量,开创了一条特殊的修行体系:蛊师!

  这一天,极渊里又传来了可怕的嘶吼声,无意识的嘶吼声。

  吼声宛如来自地狱,伴随着轻微的地表震动。

  以极渊为中央,方圆数百里,所有蛊虫暴躁不安,像是遭遇了天敌,茂密的丛林间,枝叶里,弱小的蛊虫簌簌落下,纷纷暴毙。

  蛊族的蛊虫也陷入狂暴,反过来攻击主人,好在蛊族已经有过一次教训,应对虽然仓促,但好在有惊无险。

  力蛊部的龙图敲晕了发狂的蛊虫,带着族人平息的混乱,他望着北方,想起了自己的爱女。

  不知道丽娜在大奉过了如何,她那么的冰雪聪明,想必在大奉也能混的如鱼得水吧。

  隔着数十里外的天蛊婆婆,也在望着北方。

  “儒圣的力量在消退,巫神若是脱困,下一个就是蛊神……哎,武道何时能出一位超越品级的存在?”

  天蛊婆婆忧心忡忡的想。

  “你可一定要保管好七绝蛊啊,丽娜。”

  ……

  黄昏后,许七安如约来到天香居,裴满西楼带着黄仙儿站在酒楼门口,恭候多时。

  三人谈笑着入内,进入包间,推杯换盏。

  黄仙儿特意穿回了北方风格的服饰,裸露出浑圆紧致的小腿,纤细却有力的腰肢,以及饱满挺拔的胸脯。

  她在桌边端坐时,小腰挺的笔直,两个腰窝若隐若现,勾引着许七安。

  黄仙儿觉得,自己虽然美若天仙,但面对的是许银锣这种不为女色所动的好男人,那么继续伪装成大奉淑女,就真的别想把许七安勾搭上床了。

  于是干脆利索的转换风格,变回真面目,试图用北方美人的异域风情,打动许七安。

  男女之间的事嘛,不是你主动就是我主动,既然许七安不主动,她肯定不能再装淑女。

  但让她泄气的是,这个许七安似乎对美色有着超强的免疫力,换成其他男人,早在她的魅惑下魂不守舍。

  偏就他不为所动,丝毫没有“热血上头”的迹象。

  黄仙儿给裴满西楼打了个眼色,裴满西楼当即道:“时间不早了,而今已是宵禁,便歇在酒楼吧。我已经为公子开了上好厢房。”

  黄仙儿立即道:“我带许公子去。”

  三人当即离开包厢,黄仙儿领着许七安走向客房方向,推门而入。

  装修奢华的房间里,小厅内,还有一桌酒席。

  穿过小厅,才是卧室。

  黄仙儿回身关门,笑吟吟道:“许公子,方才喝的不尽兴,你陪人家再小酌几杯可好?”

  她偷偷打量许七安,见他微微皱眉,但没第一时间反对,当下心里一喜,不拒绝,说明是有机会的。

  就看自己能不能把握住。

  于是搂着他的胳膊来到桌边,继续饮酒。

  “许公子,奴家对你仰慕已久,能与你同桌而饮,是奴家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黄仙儿举着酒杯,酒后的眼波,盈盈妩媚。

  许七安矜持的点头,正要端起酒杯回应,却见黄仙儿小手一抖,不小心把就睡洒在了胸脯上。

  美人肌肤滑如凝脂,酒水映着烛光,连带着肌肤也亮晶晶的闪烁。

  而有了酒水的浸润,风光立刻不一样了。

  许七安不动声色的挪开眼睛,非礼勿视。

  好一个正人君子……黄仙儿咬了咬唇,作泫然欲泣状:“哎呀,怎么办呐,人家的衣衫都湿了,许公子,你给奴家擦一擦。”

  “别,别这样……”许七安皱眉。

  “你给奴家擦一擦嘛。”黄仙儿抬着脸,含羞带怯的望来。

  她喝过酒之后,脸颊带着粉嫩的红晕,嘴唇色泽鲜亮,那双狐媚眼勾的人心里痒痒。

  “好啊。”

  突然,许七安话锋一转,抬手就A了上去。

  黄仙儿一愣,脸色出现些许僵硬,着实没料到他态度转变的如此突兀,懵懵的开口:“许公子?”

  “憋说话,张嘴!”

  ……

  次日,清晨。

  黄仙儿眼袋浮肿,扶着墙,步伐略有些蹒跚的离开房间。

  她走的小心翼翼,时而轻蹙一下眉头。

  恰好,碰见了从走廊另一头出来的裴满西楼,满头银发的裴满西楼,反复审视她狼狈模样,迟疑道:

  “不是说好求饶叫姑奶奶的么,就这?”

  黄仙儿银牙紧咬:“老娘被人套路了……”

  ……

  许七安骑上心爱的小母马,在晨光中,哒哒哒的往许府去。

  他神清气爽的由衷感慨道:“妖女的滋味真不错!”

  ……

  第二百一十五章 地书开通新功能

  回了许府,他整个上午都在练习《天地一刀斩》糅合几大绝招的刀意。

  用过午膳后,躺在屋脊上,晒着太阳,浅层次睡眠。

  他昨晚为了降服妖女,使出“大威天龙咒”,将那狐妖狠狠镇在如意金箍棒之下,镇压足足一夜。

  妖女哭天抢地,哀声求饶,最后是大奉的许银锣胜了。

  但仅此一战,许银锣也是元气大伤,所以需要小睡片刻,养精蓄锐。

  世间女妖千千万,除魔卫道乃正义之士的职责。

  钟璃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钟师姐身段柔软,臀儿丰腴多肉,但一直裹着的麻布袍子埋没了她的天赋。

  偶尔这种凸显身段的坐姿时,才会展露出她成熟女性的魅力,尽管只是惊鸿一现。

  “你的‘意’似乎陷入瓶颈了。”钟璃轻声道。

  “师姐就是师姐,虽然表面装成小可怜,以此来博取我的同情和怜爱,但其实是很可靠的前辈,目光如炬,一针见血。”

  许七安闭眼假寐,感慨道。

  “哪有,不是你说的这样。”钟璃闷闷道。

  许七安大吃一惊,翻身坐起,目光灼灼的逼问:“说,你的第一个男人是谁。”

  钟璃怔怔的看着他:“啊?”

  她委屈的解释:“我没有试图博取你的同情和……怜爱。”

  许七安放心了,继续躺下:“哦,你说的是这个呀。”

  只要你还是个目光如炬,一针见血的师姐,那我们还是好朋友。

  钟璃歪着头,困惑的想了片刻,依旧没能跟上他的思维,便重归正题,道:

  “我虽然是术士,但知道一些武夫的事,武夫修的是意,这是一个明心见性的过程。并不是说常年使刀的人在,就一定能领悟刀意,使剑,就能领悟剑意,并非如此。

  “你想领悟出意,首先要明白自己为什么使刀,你对刀有多热爱,你是否愿意今生以刀为伴。”

  许七安摇摇头:“那我不愿意的,我希望今生与漂亮女子为伴,如果可以,数量上希望不要卡死。”

  钟璃不搭理他,继续道:“而你的‘意’,是多种绝学融合,这是最难修行的意。它以《天地一刀斩》为根基,但天地一刀斩不是它的精神。你需要一个提纲挈领的精神。”

  提纲挈领的精神?勾栏精神,或者白嫖之魂?

  许七安问:“这个该怎么做?”

  钟璃就摇头:“不知道,我又不是武夫。”

  你不是武夫,你还哔哔这么多……许七安生气了,抬手拍了一下她的柔软弹性的翘臀。

  这一巴掌明明没用力气,钟璃却像是被人狠狠推了一下,臀儿打滑,从屋脊滑了下去,在瓦片上咕噜噜滚了几圈,重重摔在地上。

  “师姐,师姐……我不是故意的!!”

  许七安大惊失色。

  钟璃哼哼唧唧的爬起来,忍不住裹紧了麻布长袍,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只有袍子能带来一丝丝的温暖。

  ……

  用过午膳后,正在院子里和许铃音玩五子棋的许七安,忽然产生熟悉的心悸感,他不顾及身边愚蠢的幼妹,没什么心理障碍的取出地书碎片。

  查看传书。

  【四:我这边出现了些许状况,大概不能配合诸位继续查恒远和元景帝的案子了。】

  许七安心里一动,传书道:【你要离京?】

  这是很简单的推理,不管是找恒远,还是查元景帝,都不是迫在眉睫的紧急之事,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先做别的。

  楚元缜这么说,就只有一个可能,他近期要离京,且短期内不会回京。

  【四:是的,打更人衙门的姜律中今早来找我,说魏渊希望我能随军出征。】

  如果地书碎片能显示标点符号的话,许七安现在会打出一连串的问号,然后发送!

  楚元缜根本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魏公是哪根筋搭错了么?

  【二:魏渊真是军神?让你随军出征,还不如让我去呢。我至少在云州带过兵,剿过匪。】

  原来不止我有这样的想法啊……许七安颇为欣慰。

  【四:呵,我当年好歹是状元,尽管不是主修兵法,但兵书看过不少,也研究过许多大型战役的。比如山海关战役。我要不要随军出征,只取决于我想不想去,而不是实力行不行。就算我完全不懂兵法,我至少能匹敌四品高手。

  【我早已退出朝堂,浪迹江湖,而今是一介白身,根本没兴趣重新当官。他却邀我随军出征,你们说魏渊可不可笑。】

  额,魏公这想法确实让人难以捉摸……许七安传书问道:【那你答应了吗?】

  【四:答应了。】

  一:“……”

  二:“……”

  三:“……”

  五:“……”

  楚元缜强行解释道:【我当然不是为了重新当官,我只是觉得,仗剑走江湖,铲奸除恶,除的只是小恶,势单力孤,能铲多少恶人呢?

  【其实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大奉百姓,如果能在战场上出一份力,打败巫神教,这才是大功德。】

  我感觉你在内涵我……李妙真心里嘀咕。

  所以你刚才说那么多,就是为了给自己挽一下尊?许七安默默吐槽。

  楚元缜见众人许久没有回复,传书道:【你们觉得呢?】

  许七安想了想,敷衍道:【挺好的。】

  【二:挺好的。】

  【一:挺好的。】

  【五:挺好的。】

  你们三比我更敷衍……许七安翻了个白眼。

  楚元缜默默潜了下去,不再冒泡了。

  这时,沉寂许久的金莲道长,久违的冒头传书:

  【我最近需要闭关消化莲子,会有一段时间无法收到你们的传书。为了不耽误你们之间的交流,贫道决定对你们开放一部分权限。

  【从今以后,你们只要将元神探入地书碎片,就能自行选择想要私密传书的对象。不用再呼唤我了。】

  说完,金莲道长也潜了下去,不再说话。

  道长,你终于对工具人这个角色感到厌弃了么……许七安念头一振,精神力沉浸入地书碎片中。

  他再一次进入朦朦胧胧的镜中世界,有八道色泽不同的光芒在他身前一字排开,八道光芒分别是赤、黑、青、白、黄以及四种浑浊的,看不清具体色彩的光芒。

  不需要刻意辨认,身为地书碎片的持有者,他立刻就分辨出右边第一道是一号。

  一号神神秘秘的,我不妨试探他(她)一下,弄清楚她的身份……许七安收束元神,探向一号地书碎片代表的光芒。

  啪!

  突然,一号碎片凝聚出一道强大的精神力,打散了他的那一缕元神。

  嘶……许七安感觉大脑被针扎了一下,问题不大,就是有点疼。

  这就是地书版的:对方不想和你说话,并给了你元神一巴掌?

  “不搭理就不搭理嘛,打我做什么……”

  许七安骂骂咧咧的扩散元神,精神力宛如触手,探入地书碎片,重新进入朦朦胧胧的镜中世界,这一次,他尝试向八号传书伸出触手。

  八号没有拒绝。

  【三:听说你闭死关?阁下是男是女,高姓大名?在下云鹿书院学子,大奉翰林院庶吉士许新年。】

  八号不搭理他。

  “看来这位八号并没有破关啊。”

  许七安识趣的放弃搭话,又把触手伸向七号:【听说阁下被人追杀?不知是死是活。】

  七号也不搭理他。

  希望好人一生平安……许七安接着给李妙真传书:【妙真,能收到我的传书么。】

  【二:嗯!】

  李妙真早在触手降临的时候,就选择了接受。

  【三:咱们测试一下功能如何。】

  【二:怎么测试?】

  【三:楚元缜是个伪君子,呸!羞于他为伍。丽娜,我这里有好吃的东西。】

  半晌无动静。

  【三:看来金莲道长没有骗人。以后私聊就方便了。】

  李妙真:“……”

  【二:对了,我刚才忽然想起一件事。】

  许七安没有说话,等了几秒,李妙真的第二条传书过来:

  【我想起来了,论地脉方向的知识,除了司天监,最精通的应该是地宗。天地人三宗,各有所长,人宗除了剑术,最强的是炼丹术。地宗修功德,以及风水方面、阵法等方面颇为精通,地脉是风水之一。而我天宗,更擅长呼风唤雨等法术。】

  所以你对地脉的了解才那么浅薄,甚至一窍不通?许七安缓缓点头。

  倒也不奇怪,毕竟大家选修的课程不一样嘛。

  【二:当然,地宗对于阵法、风水方面的知识,对比起术士,就显得浅薄了。我刚才进入了地书碎片后,突然想起这件事了。

  【地宗对风水和阵法的建树,都来源于他们对地脉的了解,而地宗对地脉的了解,则来源于地书。

  【在上古时代,地书象征着山川,天宗的案牍库里,有一本《九州神灵录》,上面记载,上古时代的九州,遍布着山神、河神等神灵。他们凝练九州山川地脉的力量,将之化为山神印、水神印。

  【某一年,道尊斩灭“九州神灵”,将九州所有的山神印和水神印,熔炼成了一件至宝,这件至宝就叫做“地书”。】

  地书还有这么大的来历?我当初在打更人衙门查相关资料时,只说地书是道尊的法宝,来历不可考证……九州神灵是神魔陨落后,人皇崛起时的年代里,涌现的高手?

  许七安浮想联翩。

  【三:但为什么地书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储物法宝,以及一个大奉版的QQ聊天群?】

  【二:因为地书碎了嘛,另外,什么是00聊天群?】

  是QQ不是00……许七安耐心的给她解释两者间的区别,然后有些茫然的想,为什么我和李妙真就住在一个屋檐下,却还要抱着碎片聊天?

  【三:我来你房间说话吧。】

  【二:不要,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吗。只要拿着地书碎片,我们就随时随地的单独交流。】

  李妙真迷恋上这种线上私聊的新奇感。

  大家一起传书时,她并没有这种感觉,那就像是一群人在通过法宝在商议。可一旦能够随时随地的私聊时,这种新奇感就凸显出来了。

  这,这……好强的既视感,让我想起了当年做过的蠢事:学校翻墙出去聊QQ;拒绝学妹的约会邀请,理由是要给QQ宠物过生日……许七安默默捂脸。

  这时,丽娜的传书也过来了:【五:许七安许七安,今天去酒楼吃猴脑子好不好。】

  【三:猴猴那么可爱,为什么要吃它脑子?你明明就在我左边五丈之外,可以直接喊。】

  【五:因为这样很有趣,我能单独和你交流。】

  这时,楚元缜向他发起私聊:【四:辞旧啊,能把那本兵书给我看看吗。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另外,我发现随时随地单独传书,挺有意思的。也不用顾虑被别人看见。】

  【三:你怎么知道没被别人看见?你测试过了?】

  【四:因为我一直在和妙真,还有丽娜私下传书。】

  【三:丽娜,你是不是一直在和妙真、楚元缜私下传书?】

  【五:咦,你怎么知道。】

  你们够了!!!

  许七安嘴角抽搐。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奔进来,是穿着青袍官服的许辞旧。

  许辞旧转头四顾了一阵,似在寻找什么,看见许七安身影后,他松了口气:“大哥,大哥,有急事……”

  许七安立刻迎了上去,能让许二郎在午休时间,亲自骑马回来的,上一回还是为了王思慕。

  “大哥,元景帝要让我随军出征。”许辞旧脸色严肃。

  “!!!”

  许七安如遭雷击。

  他亲生经历过一场大规模战争,楚州查案时,烛九率领着妖族部众,吉利知古率领青颜部铁骑,双方协力攻打楚州城。

  那场攻城战持续时间不长,但足够凶险和激烈,床弩和火炮之下,不管人族还是蛮族,不比草芥坚韧多少。

  这狗皇帝想让许二郎出征?这不是要他送死吗!

  “装病?”许七安试探道。

  “陛下批红了,就算有一口气,抬也抬去!所以我才来找大哥你商量。”许辞旧闷声道。

  就是说无法拒绝?许七安眉头紧皱,没好气道:“商量什么,商量怎么违抗圣旨?”

  许辞旧噎了一下,沉默半晌,道:“我是说,商量怎么打仗,我,我其实也想去。”

  “啪!”

  许七安一巴掌把小老弟拍翻在地:“打仗?打你还差不多。”

  许二郎狼狈的起身,心里吐槽大哥是粗鄙武夫,表面上乖顺,不敢顶嘴,害怕又被拍一巴掌。

  许七安看了他半晌,叹口气:“你自己去和婶婶说吧。”

  许二郎嘴角抽了一下,缓缓点:“好。”

  ……

  俄顷,内厅里传来婶婶“嗷嗷嗷”的叫声,美妇人奔出厅来,左顾右盼,接着目光锁定许七安。

  “宁宴——”

  婶婶大呼一声,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使劲儿的招着小手:“二郎要上战场,你,你快来想想法子。”

  现在家里就一个许七安能扛大梁的,婶婶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第一时间就找侄儿。

  第二百一十六章 半生

  许七安无奈的迎上去,不等走近,婶婶主动靠拢过来,抓着他的手臂,急切道:

  “二郎怎么能上战场呢,他连一只鸡都没杀过的啊。他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皇帝让他上战场,这,这不是要他命嘛。”

  说着,嘤嘤嘤的哭起来。

  许玲月此时也在厅内,站在一边,清丽脱俗的容颜,做出柳眉轻蹙的姿态,为二郎的安危担忧。

  “娘,我是七品仁者,是七品。爹也才七品而已。”许辞旧不服气。

  “有什么用?你爹早跟我说过了,七品的书生一样手无缚鸡之力,九品的武者都打不过。”婶婶气道。

  许二郎顿时语塞。

  许七安拍了拍婶婶的手背,以示安慰,而后说道:“倒也不是没办法解决,大不了辞官呗。”

  “辞官!”婶婶抹着泪。

  战争在婶婶这样的妇道人家看来,是天塌一般的大灾难,作为一个母亲,她宁愿儿子放弃前程,也不要上战场。

  “不可能!”

  许新年强硬的打断,身为书院的读书人,怎么可能因为害怕上战场而退缩呢。

  婶婶坐在椅子上,垂泪道:“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你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你如果有你大哥一半的本事,我也懒得管你。可你就是个没用的书生,做做文章你在行,拿刀子和人家拼命,你哪来的这本事?

  “二房就你一个子嗣,你要是出了意外,我,我也不活啦……”

  许玲月愁眉苦脸的安慰母亲。

  “娘,我修的是兵法,战场本就是我的主场,是我修行的地方。而今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他语气转柔的辩解道。

  “你是不是蠢?”

  婶婶尖叫道:“那狗皇帝是要你死啊,他和宁宴有仇,他巴不得我们全家都死。你还傻乎乎的自己送上去?”

  她流着泪,激动之下,少见的有些面目狰狞。

  看到这一幕的许七安,忽然愣住了,婶婶其实心里很清楚许府的处境,知道侄儿得罪了皇帝,全家都被盯上,处在朝不保夕的危机里。

  可她从来没有表露过这方面的担忧,更不曾埋怨过“多管闲事”的侄儿,不是因为笨,而是把这个一手带大的侄儿当做家人,当做儿子。

  有些人嘴上不把你当一回事,其实心里是爱着你的。

  许七安默默的退出了内厅,让下人牵来小母马,朝打更人衙门疾驰而去。

  ……

  浩气楼,七层。

  茶室里,许七安皱着眉头,说道:“魏公,元景帝那狗贼果然没放弃迫害我,他见我声望如日中天,又有院长赵守、您还有监正撑腰,暂时不愿动我,便把主意打到辞旧身上了。”

  许七安为什么没有离开京城,反而敢私底下查元景帝?就是因为背后有这三位大佬撑腰。

  再加上自己还算低调,没有在元景帝面前作死。

  但他知道,元景帝迟早会与他算账,这位皇帝擅长权谋,他有充足的耐心等待,比如这一次。

  许七安自己不怕元景帝,但对于二叔和二郎,他心里颇为担忧,元景帝想“嫁祸”他们,实在太简单。

  魏渊笑道:“你有什么想法。”

  许七安试探道:“魏公能不能挡回去?”

  魏渊摇头:“陛下钦点的,不好拒绝。”

  许七安重重叹口气:“我原本想随二郎一起入伍,暗中保护他,但觉得如果我也离开京城了,家人才真正危险,于是只好来求魏公了。

  “魏公是这次出征的主帅,您帮我照拂一下二郎吧。”

  监正和赵守会保他,但两位大佬会给他当保镖,保护他的家人么?

  许七安可没这个信心,唯独在魏渊这里,他有信心。

  监正和赵守把他当棋子,所以只认他,不认他家人。魏渊把他当心腹,当重要的人,所以魏渊会顾及他的家属。

  魏渊喝着茶,笑道:“我会把许新年安排到北方去,姜律中和杨砚与你关系最好。另外,楚元缜也会去北方。”

  许七安猛的惊喜起来:“原来您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您让楚元缜入伍,就是为了保护二郎?”

  爸爸!

  魏渊嗤笑道:“那只是顺带而已,楚元缜才情无双,当一个江湖散人太可惜了。他依旧是心怀天下的读书人,只是不满陛下修道才辞官归隐。

  “只要还有心,就不会拒绝我,这么好的人才,不用白不用。”

  楚元缜也是老工具人了……许七安心说。

  魏渊旋即问道:“你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他似是有些期待。

  许七安嘿嘿两下,起身,恭敬行礼:“祝魏公凯旋。”

  魏渊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似是有些失望。

  “许七安!”

  但他告辞离开时,身后突然传来魏渊的声音,“九州天下,比你想的更加复杂。去吧,走好你的路。”

  许七安等了片刻,没等到魏渊的解释,回眸看了他一眼:“好!”

  离开浩气楼,许七安掏出地书碎片,向楚元缜发出私聊请求。

  【三:楚兄,刚刚兵部传来消息,我与你一样,也得随军出征。】

  【四:魏渊也找你了?那你堂哥是不是也要去?】

  楚元缜很震惊,同时担忧恒远,如果没了许七安在京城坐镇,光靠“一二五”三个人,真能顺利解救出恒远么?

  【三:我与你不同,是元景帝钦点。】

  许七安没咒骂元景帝的恶毒,因为楚元缜肯定能懂,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

  【四:无妨,我会照拂你的。】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许七安当即传书:【我会把地书碎片暂时交给大哥,嗯,就这样吧,我还有事处理。】

  不给楚元缜问话的机会,迅速结束私聊。

  唉,做人还是要诚实啊,少在网上吹牛皮,一不小心就被架着下不来台……许七安由衷感慨。

  ……

  另一边,许府。

  许平志收到府上传来的消息后,立刻赶回了家,现在黑着脸,坐在椅上,一言不发。

  “老爷你快说说这个孽子,赶紧让他辞官。”婶婶哭闹道。

  “陛下用的是阳谋啊。”许平志叹息道。

  要么从翰林院滚出去,要么去打仗,前者前程尽毁,后者九死一生。

  许平志是经历过山海关战役的,知道自己当初能活着回来,纯粹是靠运气。北方战事肯定不如山海关战役那般凶险激烈。

  可许二郎也不是武夫,在战场上缺乏保命手段。

  许新年坐在一旁,沉默的不说话,他已经挨过大哥的打,没必要再挨父亲的打。

  一家人愁云惨淡。

  婶婶抽抽噎噎不断,许玲月软语安慰。

  “我看大哥刚才出去了,肯定是想到法子了,娘,你先别急,等大哥回来再说。”许玲月柔声道。

  “也只能等大郎的消息了。”

  婶婶擦拭着泪痕,频频看向厅外,患得患失道:“可大郎能有什么办法?他已经不当官了,还得罪了皇帝。”

  许平志脸色阴沉,不说话。

  这时,他们听见外头传来许铃音清脆稚嫩的声音:“大锅~”

  一家人霍然转头,看向厅外,果然看见许七安大步返回,一脚踢飞迎上来的妹妹。

  许铃音顺势飞进一旁丽娜的怀里,她开心的娇笑起来,表示腾云驾驭的感觉很有意思。

  许七安用的是巧劲,过去,兄妹俩一直都这么玩。

  “大郎!”

  “大哥!”

  厅内的一家四口同时起身,看向许七安。

  婶婶急切道:“大郎,你有没有想到办法让二郎不去打仗?”

  许七安微微摇头,“陛下钦点,如何拒绝。”

  见婶婶美艳的脸庞难掩失望,见许二叔脸色瞬间黯淡,他不疾不徐道:

  “不过,魏公答应我会照拂二郎。而且,人宗的记名弟子楚元缜也会随军出征,他与我,与二郎关系极佳,答应我会好好保护二郎的。”

  “老爷?”

  婶婶朝丈夫投去问询的目光。

  许二叔露出笑容:“有魏公照拂,二郎安全无虞。而且,楚元缜堪比四品高手,能御剑飞行。即使遇到危险,也能很好的保护二郎。”

  婶婶一听,连丈夫都这么说了,她顿时安心不少。

  抽噎一下,道:“多亏了大郎。”

  ……

  每逢战事,除了调兵遣将,征调粮草等必要事务外,相应的仪式也不可缺。

  朝廷会让司天监择出吉日,而后祭天、祭地、祭祖,此为三祭。

  三祭规格严谨,分别在不同的吉日,由皇帝带着文武百官举行。

  要随军出征的士卒、将领,也会在这一天进行祭祖。

  子孙上战场,祭祖是必不可少的。

  许家的祖坟在京城外一处风水宝地,是请了司天监的术士帮忙看的风水。当然了,京城大户人家基本都会请术士看风水。

  人人的祖坟都是风水宝地……

  许新年和许七安兄弟俩,现在是许族的金凤凰,核心人物。

  翰林院许二郎要出征这么大的事,几乎全族的人都来了,其中有两位白发苍苍的族老。

  一位族老身子骨还算硬朗,瘦瘦高高,就是白发有些稀疏。

  另一位头脑已经不太清醒,目光有些呆滞,却白发苍苍,甚是茂密。

  主持完祭祖仪式后,白发苍苍的族老感慨道:

  “当年其实没人相信司天监术士的话,京城就那么大,哪来那么多风水宝地。不过是讨个吉利罢了。现在看来,这确实是一块风水宝地。不然也不会接连出两位人中龙凤。”

  周围族人们笑了起来。

  这时,年老昏聩的那位族老,颤巍巍的在人群里搜索,嘴里喃喃道:“大郎在哪里,大郎在哪里?我们许家的文曲星在哪里?”

  许平志拉着许二郎靠过去,笑道:“老叔,咱们许家的文曲星是二郎,武曲星才是大郎。”

  族老浑浊的眼睛盯着二郎,看了半晌,不停摇头:“不,不是你,你不是大郎。”

  “他当然不是大郎,都说了他是二郎,是我们许家的文曲星。”边上,族人大声解释。

  族老不理,自顾自的在人群里搜索:“大郎,大郎在哪里?”

  许七安只好走过去,笑道:“阿公,我是大郎。”

  族老眯着眼,仔细的审视着他,也露出了笑容:“是大郎,是大郎,是我们许家的文曲星。”

  这位族老的儿子,在旁尴尬的解释:“以前总是和爹说大郎的事迹,他听的多了,就只记得大郎了。”

  ……

  皇宫,御花园。

  魏渊坐在凉亭里,指尖捻着黑子,陪元景帝下棋。

  杀了老皇帝几盘后,魏渊淡淡道:“听说皇后进来身体有恙?”

  元景帝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入秋了,许是着凉了吧。朕忙于政务,一时冷落了皇后,魏卿替朕去探望一下皇后。”

  魏渊起身,作揖退下。

  凤栖宫的路,他走过无数次,这一次却走的格外慢,明明路的终点有他最在意的人,可他却害怕走的太快,害怕一不留神,就把这条路给走完了。

  凤栖宫里,风华绝代的皇后站在殿内,一手拢袖子,一手焚香。

  “你怎么来了?”

  她见魏渊进入殿内,颇为惊喜地说道。

  “马上要出征了,过来看看你。”魏渊笑容温和。

  皇后引着他入座,吩咐宫女奉上茶水和糕点,两人坐在屋内,时间静悄悄的过去,他们之间的话不多,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和谐。

  一盏茶喝完,魏渊感慨道:“宫里一直备着你做的糕点?”

  皇后抿嘴轻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但知道你最喜欢吃我做的糕点。所以每天午后,我都会亲自下厨做一些。”

  魏渊点点头,“有心了。”

  皇后看了眼盘子,糕点只吃了两块,她轻声道:

  “以前阿鸣总是和你抢我做的糕点,你也从不肯让他。在上官家,你比他这个嫡子更像嫡子,因为你是我父亲最看重的学生,也是他救命恩人的儿子……”

  “不说了!”

  魏渊平静的打断,低声道:“我与上官家的恩怨,在上官鸣死后便两清了。过来,就是想和你说一声……”

  他望着皇后绝美的脸庞,惊艳如当年,道:“我守了你半生,现在,我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魏渊说完,起身作揖,朝殿外走去。

  “你守了我半生,却从不知我想要什么。”

  身后,传来皇后的喊声。

  魏渊脚步略有停顿,毅然离开。

  宫墙里不知刮起了从哪儿来的风,吹起了青袍,吹动了他斑白的鬓角。

  凤栖宫外是一条长长的路,两边竖着高大的红墙,他沉默的前行着,终于走完了这条路,也走完了自己的半生。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

  一袭红裙似火的临安,带着两名贴身宫女,以及韶音宫的侍卫,向着文渊阁走去。

  “咦,魏渊怎么进宫来了。”

  临安远远的看到一袭青衣从后宫方向出来,好奇的嘀咕一声。

  她一直不喜欢魏渊,因为大青衣是四皇子的铁杆拥戴者,而四皇子是太子最大的威胁。

  直到认识许七安,她才对魏渊生出那么一丁点的好感,纯粹是爱屋及乌。

  目送魏渊的身影离开,临安也没耽误自己的事,继续往文渊阁行去。

  文渊阁总共七座阁楼,是皇室的藏书阁,其中藏书丰富,海纳百川,包罗万象。

  临安准确的进入第三座阁楼,唤来负责管理文渊阁的吏员,道:“本宫要看京城龙脉相关的书,你去找来。”

  身为公主,她不需要自己在书海里找书,自有“地头蛇”管理员帮忙。

  得到记载龙脉的书后,临安又转道去了第六座阁楼,同样唤来管理员,吩咐道:“本宫要查阅初代平远伯的资料。”

  管理员很快找来了初代平远伯的相应卷宗。

  这次临安没有借走书籍,展开看了一眼,初代平远伯是一百七十年前的人物,原先为北方将领,因屡立战功,后被封爵。

  “平远伯府邸是御赐的……”临安心里嘀咕。

  ……

  深夜。

  内城,临近皇城的某片区域。

  平远伯府静悄悄的,府门贴着封条,自从平远伯被恒慧灭门后,这座府邸就被朝廷收了回去。

  其实,当时平远伯有两位庶子在外头风流快活,不在府上,因此逃过一劫。只是庶子无权继承爵位,自然也就没权利继承这座御赐的府邸。

  一道黑影从容的避开屋顶瞭望的打更人,避开巡守的御刀卫,趁着打更人结束瞭望,迅速翻墙潜入平远伯府邸。

  黑影穿着便于行动的紧身夜行衣,勾勒出前凸后翘的丰满曲线。

  男人不可能有这么浮夸的胸大肌,也不会有这般纤细的腰肢,所以是女飞贼无误。

  平远伯府一片死寂。

  黑影顾盼片刻,贴着墙疾行,过程中,她从怀里摸出一张手绘的龙脉走势图,以及一块司天监的八卦风水盘。

  美眸微眯,目光如刀,接着昏暗的月光,她一边观察龙脉走势图,一边审视手里的风水盘。

  一点点的对照、分析,最后,她来到了目的地——后院花园。

  平远伯府的后院花园格局独特,竖着一片规模不小的假山,因为无人搭理的缘故,杂草丛生,瞧着荒凉的很。

  黑影轻轻腾跃,踩在一块假山上,她俯瞰了近一刻钟,无声无息的飘落在地,在锁定的几块假山附近摸索了一阵。

  到最后一个目标时,终于有了收获,这座一丈高的假山是中空的,轻轻敲击,发出空洞的回音。

  她围绕着假山走动,寻找蛛丝马迹,突然,伸手在某处一按。

  只听“咔擦”的声音里,假山的侧面自动滑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斜着向下的洞口。

  第二百一十七章 敲鼓

  穿夜行衣的“女贼”警惕的顾盼一阵,头一低,腰一弯,钻进了漆黑的地洞。

  “呼!”

  黑暗中,她轻呼一口气,火星窜起,一簇火苗静谧燃烧。

  火折子散发出橘色的光晕,驱散周围的黑暗,她举着火折子打量几眼洞壁,人工开凿的痕迹非常明显。

  黑衣女子空闲的手探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把短刃。

  短刃缓缓出鞘,没发出任何声音,火色的光晕照亮刀刃,呈现一片漆黑,吞噬着光。

  这把武器叫墨牙,以玄铁和墨鳞兽的尖牙为主材料,炼制长达一个月,是司天监宋卿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此外,伟大的阵法师杨千幻,亲自为墨牙刻录阵法,让它成为绝世神兵之下,最顶级的法器之一。

  墨牙有三重阵法,第一重加持刀刃,让它更加锋利,削铁如泥;第二重加持刀身,增强它的韧性,纵使四品武夫,也不能轻易损坏;第三重是短距离瞬移,来无影去无踪,极适合近身袭杀。

  黑衣女子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反握墨牙,缓步前行着。

  一路上,她并没有遭遇埋伏,地洞的甬道不长,不多时便走到尽头,尽头是一座石室。

  这座石室内的陈设非常简单,中央一座类似磨盘的石盘,直径两丈左右,石盘刻录着扭曲的符文,密密麻麻。石壁上镶嵌着一盏盏油碗。

  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黑衣女子很谨慎的审视了片刻,而后绕着墙壁行走,检查每一盏油碗,碗里落着灰尘,灯芯干涸,许久没有人为它们添油了。

  每一只油碗都可以轻易拿起,不存在机关。敲击墙壁,传来厚重的回音,这证明墙壁里没有暗合,没有机关。

  检查一圈后,黑衣女子靠近石盘,她无比谨慎的敲敲打打,高度警惕。

  一刻钟后,火折子燃烧殆尽,她复而吹亮另一只火折子。

  “平远伯府是御赐的府邸,皇室修建府邸规格森严,必然是挑选风水最好的地方。在京城,有什么位置比坐落龙脉的地段更好?于是这就提供了土遁传送的可能。

  “李妙真说过,土遁之法修行困难,不存在平远伯和淮王密探都掌控这种秘法的可能,所以,这座石盘就是土遁术传送阵法,它需要特殊的手法才能启动。启动之后,会传送到相应的地方。那个地方会是哪里呢,皇宫某处?

  “恒远当初一怒之下,闯入府邸,平远伯肯定有想过逃入这个地道,通过传送逃离。但他没有成功,或许刚打开密道就被恒远打死……

  “但恒远对其他事情一概不知,不可能单凭一个密道联想出太多东西,并且,贵族府上修建密道,是很正常的事。但在……他的眼里,这是巨大的破绽,所以恒远一定要死。

  “目前为止,我的推测都被验证了,没有任何纰漏。不知道许七安那家伙是没有想到,还是暂时的无视。总感觉他知道的更多,比如,陛下为什么要定期收集一批人口,他用那些无辜的人做什么?”

  黑衣女子陷入沉思。

  许久后,她叹息一声,收敛思绪,仔细盯着石盘,默记了十分钟,把所有细节,准确无误的烙印在脑海里。

  然后,她握着火折子,脚步飞快的离开了密室。

  ……

  六月十八,立秋!

  三祭之后,终于迎来了大军出征之日。

  这天清晨,魏渊率领一众将领,骑着马,从皇城的主干道出发,向着京城外的大军军营行去。

  “招摇过市”是必不可少的流程,历来金榜题名和出征都是国家大事,必须要招摇过市,广而告之。

  浩浩荡荡数百人的队伍里,魏渊在最前头,他仍旧一身青衣,两鬓斑白,儒雅俊朗。

  一如当年。

  主干道两边站满了百姓,经过这么久的宣传、预热,百姓早已接受了打仗这件事,默默围观着队伍出行。

  人群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定定的凝视着那袭青衣,忽然老泪纵横,大哭起来。

  “爹,你哭什么?”

  老汉身边,年轻的男人茫然问道。

  “魏公,魏公终于又领兵了……”

  老人紧紧抓住儿子的手,悲喜交织:“爹当年参军时,就是跟着魏公去的山海关,也是跟着他一起回来的。一晃二十一年过去了,魏公还是如当年一样,只是鬓角花白了。当时,我记得是陛下站在城头,亲自擂鼓,为魏公送行。”

  陛下擂鼓……年轻的儿子瞪大眼睛,一脸不信。

  许多年纪大的人,看到青衣儒士领队的一幕,纷纷想起当年的山海关战役。

  想起了大奉还有一位军神,想起了这位当年压的镇北王无法出头的青衣儒士。

  尤其是曾经参军过的老人,再次见到魏青衣领兵的一幕,或潸然泪下,或激动万分,或悲喜交织。

  “魏公,是魏公啊……”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终于又看到魏公领兵了。”

  “这么多年,我都快忘记当初魏公率领千军万马西征的风光,魏公啊,为何山海关战役后,你便隐在朝堂,你可知当年的兄弟们有多痛心……”

  年轻人很难理解老一辈人的情怀,难以理解那袭青衣,昔年有多光芒万丈。

  街边,负责维护治安的许平志,腰胯长刀,愣愣凝视,恍然如梦。

  “百户大人,您当年也打过山海关战役吧,魏公,真的有那么神?”

  一位年轻的御刀卫低声问道。

  “对于我们那一代的人来说,魏公在,军心就在。他是那种让人心甘情愿为之赴死的人物。”许平志叹了口气:

  “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很难理解当年的我们。不过,你们迟早会体验到的。嗯,等打完巫神教。”

  “我听说,当年山海关战役时,陛下亲自在城头擂鼓?”又一位御刀卫问道。

  “山海关战役,关乎国家存亡,自然是不同的。这一次,看不到了。”许平志惋惜道。

  魏渊身后,姜律中等追随过魏青衣出征的老人,听见了街边百姓的讨论,不由想起当年。

  山海关战役时,大奉举国之兵力投入战争,那袭龙袍亲自站在城头擂鼓送行,何其风光。

  如果陛下能再擂鼓相送,那该多好!

  当年的那一批老人,心里由衷的想。

  只是陛下不是当年的那位明君,当时的元景帝,英明神武,勤于政务,一扫先帝时期的沉疴。

  现在的陛下,沉迷修道,惰政多年。

  早已物是人非。

  城头上,以王贞文为首的文官,以几位公爵为首的武将,以及以太子为首的宗室们,在城头一字排开,默默注视着下方宽敞主干道尽头,缓缓而来的队伍。

  “想当年,魏渊出征,陛下亲自登上城头,擂鼓相送。才使得京城上下,万众一心。”王贞文感慨道。

  经历过山海关战役的老臣们,微微恍惚。

  “我说为何城头无人敲鼓,原来是无人再有资格。”兵部尚书恍然道。

  二十年前,他还不是京官,在外地任职。

  闻言,太子、四皇子等人,眼神微热,如果能效仿父皇当年,擂鼓送行,那将大出风头。

  不过,大部分宗室只是随便想想,不敢真的这么做。

  现场能做这件事的,只有两个人,一位是东宫太子,一位是皇后所出的嫡子四皇子。

  太子身边,穿着火红宫装的临安,抿了抿嘴,想象着那幅画面,一时间有些痴了:

  “父皇当年,一定英姿无双。”

  好想再看父皇擂鼓送行的场面。

  怀庆亦是露出了些许期待,什么是万众瞩目,光芒万丈?

  金榜题名的状元骑马游街算一个,诗会上作出传世名作也算,此时的魏渊算一个,当年父皇穿龙袍登城头,为万军擂鼓,也算一个。

  太子和四皇子有些意动。

  “既然父皇不来,那本宫就亲自擂鼓,大军出征,岂能无人击鼓?”太子兴冲冲道。

  他知道这么做会有一定的僭越,但这种事毕竟不是礼制上的禁忌,即使父皇知道了,顶多也是不悦。而他能博取巨大的声望。

  权衡之后,太子便有些跃跃欲试。

  四皇子皱了皱眉,正要反驳,便听怀庆传音道:“四哥,你的资格不够。”

  四皇子恼怒传音:“那谁还有资格?”

  说起来,四皇子在一众皇子里,算是相当出类拔萃的,他是七品武者。

  怀庆摇摇头,没有回答。

  “太子殿下!”

  王贞文拦了一下,挡住太子走向大鼓的路,温言道:

  “于身份而言,您这样做不妥当,会惹陛下不快。于名望而言,你缺了点资格。于魏渊而言,您还是缺了些资格。”

  太子皱了皱眉:“那依首辅大人来看,谁有资格?”

  王贞文目光掠过他的肩膀,看向台阶处,笑了起来:“有资格的人来了。”

  众人霍然回头,只见一个年轻人,腰胯长刀而言,他步子走的很慢,两边的侍卫如临大敌,浑身颤抖,努力的想拔刀,但怎么都拔不出来。

  怀庆和临安的美眸里,不约而同的闪过亮光。

  “许七安!”

  勋贵里,有人咬牙切齿的开口。

  许七安不理,仅朝王贞文点了点头,便径直走向大鼓。

  四皇子目光微动,保持沉默。

  太子目光锐利的盯着他,横在身前,拦住去路。

  “太子哥哥,你快让路。”临安胳膊肘往外拐的推搡他一下。

  于身份而言,他怎么做都不用顾忌父皇。于声望而言,京城百姓对他欢呼歌颂。于魏渊而言,他太有资格了……太子轻哼一声,走向一旁。

  许七安抽出鼓槌,用力击鼓。

  ……

  “咚!”

  “咚咚!”

  “咚咚咚……”

  城头传来鼓声,先是沉闷的一记声响,紧接着是两声,而后鼓声密集如雨,一声声的回荡在天际。

  包括魏渊在内,所有人或抬头,或侧目,看向城墙。

  城墙之上,有人擂鼓!

  “看,是许银锣!”

  人群里,传来惊喜的喊声。

  “是许银锣在敲鼓。”

  “许银锣在为大军擂鼓送行呢。”

  百姓们的情绪一下子高涨,大声呼喊,热情四射。

  临安时而看看低下的百姓,时而看看许七安的背影,她笑的灿烂又纯真。

  怀庆嘴角微翘。

  姜律中等人眯着眼,望着城墙上年轻挺拔的身影,听着百姓们激昂的欢呼,莫名的有些恍惚。

  当年那袭龙袍在城头擂鼓,城中百姓欢呼如沸。

  二十年转瞬即过,擂鼓的人换了,百姓欢呼依旧。

  他们沉默片刻,突然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魏渊抬起头,凝视着城头的年轻人,蕴含沧桑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欣慰。

  二十年前有魏渊,二十年后有许七安。

  很好!

  这时候,再来一首诗就更好了。

  于是,魏渊高声笑道:“许七安,可有送行诗?”

  ……

  第二百一十八章 知己

  魏渊的话,让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聚焦在许七安身上。

  城头的临安、怀庆,文武官员。城下的出征队伍、街边的百姓。

  许七安停下鼓声,默然片刻,没有回头,朗声笑道:“魏公,‘天下谁人不识君’后,送行诗再无出其右。”

  顿了顿,他纵声道:“不如卑职作一首词吧。”

  两人当着数千人的面,大声交谈。

  魏渊略有沉吟,笑容不减:“可!”

  一簇簇目光,霎时间又落在了许七安身上,底下的学子和城头的文官,精神猛的一振。

  此情此景,怎么能没有诗词助兴,有大奉诗魁在场,士林又要多一首传世名作。

  想到这里,读书人们就有点上头了,对许七安的词无比期待。

  许七安没有停止擂鼓,反而愈发的激烈,鼓声咚咚回荡。

  他心里确实有一首词想送给魏渊。

  楚州回来后,他曾与魏渊有过一场交心,得知了魏渊对镇北王的谋划,有意重掌兵权。

  也是那一次,许七安才意识到,这位在朝堂之上与多党抗衡的大青衣,其实一直想重新掌兵,施展抱负,却求而不得。

  魏渊当年打完山海关战役后,便被夺了兵权,被死死按在朝堂二十年。

  魏公,二十年了,你可曾梦回沙场,指点江山?

  他深吸一口气,伴随着鼓声,气运丹田,朗声道: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魏渊愣住了,愕然的看着城墙上的年轻人。

  好词!

  众文官眼睛猛的亮起,这一句,说的是醉梦里挑灯看剑,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军旅生涯。

  结合当下情景,他们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秋后点兵的沙场,那袭青衣率军出征。

  这是写给魏渊的词啊。

  咚咚咚,咚咚咚!

  许七安剧烈擂鼓,纵声道:“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你为朝廷殚精竭虑,你为皇室守住江山,你换来的是什么呢?

  朝廷掩盖了你的功绩,夸大宣传镇北王,把属于你的光环,一点点的转嫁给那个为了一己之私做出屠城暴行的禽兽。

  文官和士林口诛笔伐,将你打上阉党首领标签,仿佛忘记了山海关战役是谁打赢的,是谁换来了大奉二十年的太平之世。

  你,换来的是什么呢?

  他停了下来,鼓声顿消。

  许七安声音很响亮,语气却夹杂着深深的惆怅,一字一句道:“可怜白发生!”

  城头上,气氛陡然一滞,王贞文等文官愣愣的看着许七安,咀嚼着最后这段。

  一股难言的悲凉在心头滋生。

  最能打动文人的,永远是诗和词。

  其实在场文官们心里都清楚魏渊是什么样的人,哪怕斗红了眼,心里是认同魏渊的品性的。

  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可怜白发生,可怜白发生……这一刻,即使是和魏渊争斗了半辈子的文官们,也不禁胸生郁垒。

  裱裱咬着唇,眉梢轻蹙,起先不觉得什么,直到他念到最后一段,那股悲凉之感,顿如海潮汹涌。

  怀庆定定的看着他,眼睛里,竟有了一层水雾。

  “他娘的,这什么破词,听的老子鼻子发酸。”姜律中搓了把脸,嘀咕道。

  出征的队伍里,参加过山海关战役的前辈们,这一刻,眼睛都湿润了。

  “哈哈哈……”

  魏渊却笑了,笑的酣畅淋漓,笑的眼角沁出泪花。

  许七安,你可知我为何不收你为义子?

  因为在我心里,你是知己!

  ……

  清云山,云鹿书院。

  赵守站在山巅,儒衫和花白的头发随风飘扬,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距离,看见了出征的队伍。

  “书院因大奉崛起,儒家却因大奉衰弱。”

  他目光平静,语气沉稳,眼中更是无喜无悲。

  他鼓荡浩然正气,朗声道:“魏渊,凯旋!”

  话音落下,儒家言出法随的力量遁入虚空,消失不见。

  下一秒,法术的反噬效果降临,缭绕在赵守身上的浩然正气轰然溃散,他的眉心裂开一道缝隙,并迅速延伸、扩展,宛如破碎的蛋壳。

  亚圣殿内,一道清光射来,直直的照在赵守身上,皲裂的身躯缓缓愈合。

  “大话不能轻易说啊,尤其是涉及一位超越品级的存在。魏渊啊魏渊,我只能帮你到此。两千多年前有儒圣,而今,人族只有你能扛起这个大旗了。”

  赵守说完,朝着亚圣殿作揖:“多谢亚圣相救。”

  自从程氏圣人的石碑裂开后,亚圣殿的力量就已经复苏了。

  ……

  军营里总共陈兵七万,除了一万禁军外,其他六万是京城地界,以及各州抽调过来的兵力。

  剩下的兵力在东北三州,襄州、豫州、荆州。

  京城这边的七万军队,要兵分四路前往东北三州,而其中两万走水路,前往北境楚州。

  许二郎就在这两万兵马中。

  行军这种事,人越多,其实越麻烦,所以大规模出征时,通常是分兵处理,然后在某处集结会师。

  七万人出征是什么概念?

  漫漫人潮,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

  大军沿着官道出发,魏渊最后一次回望京城,没来由的想起那小子的词儿。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魏渊笑了笑,低声自语:

  “无需为我鸣不平,精忠报国,我忠的是社稷,忠的是百姓,你该懂我的。”

  大军缓缓前行,七万人静默无声,只有车轮辚辚,战马嘶鸣,以及甲胄碰撞。

  在这些声音交织的氛围里,将士们突然听到了天边传来的歌声。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黄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有人茫然的转头四顾,有人沉浸在歌声里。

  “恨欲狂长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何惜百死报家国,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我愿守土复开疆,堂堂中原要让四方,来贺。”

  远处的山坡上,一骑伫立,神经病似的高歌不止。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一定要凯旋啊。

  魏公!

  ……

  司天监,八卦台。

  白衣如雪的监正,这一次没有坐在案边,而是站在边缘,面无表情的遥望着京城外出征队伍。

  “大幕拉开了。”监正低声道。

  “大幕拉开了?”

  身后,传来低沉的嗓音,徐徐道:“若是如此的话,怎么能少的了我这位主角呢,对吧,老师。”

  监正不搭理他,叹口气:“放眼大奉,有能力率兵打到‘靖山城’的,只有魏渊,非他莫属。”

  杨千幻张了张嘴,无力反驳。

  监正收回目光,说道:“你的心没静,如何晋升?”

  杨千幻沉默片刻,道:“老师,我已经好多天没有离开司天监,外界的人,恐怕都已经不知我的威名,不知司天监有一位杨千幻,我心里不甘啊。”

  你哪来的威名?

  监正差点就要捏眉心,沉声道:“许七安没有出征。”

  杨千幻一愣:“与我何干?”

  监正自顾自地说道:“但他在城头击鼓,作词,万众瞩目。”

  城头击鼓、作词,万众瞩目……杨千幻羡慕的浑身发抖。

  过了半晌,他咬牙切齿道:“老师,我要晋升三品!”

  监正露出笑容,这时,褚采薇跑了上来,嚷嚷道:“老师老师,宋卿师兄带着其他师兄们闹事了。”

  “嗯?”

  “宋师兄说,创作是需要热情的,他们拒绝单调无味的,重复的工作。他们拒绝炼制制式法器。”

  监正终于捏了捏眉心,语气平静:“告诉他们,杨千幻因为忤逆为师,被关入地下三层,受雷击火烧之罚。”

  褚采薇点点头:“好哒,这样宋师兄们就会乖乖工作了,老师真聪明,能想出这么妙的计策。”

  这与聪明无关吧……杨千幻心里吐槽。

  监正叹口气,又捏了捏眉心。

  褚采薇并没有意识到杨师兄对她智商方面的吐槽,也没在意监正老师捏眉心的动作,小碎步跑到监正身边,先看一眼桌案,见只有酒没有菜,失望的收回目光,神神秘秘道:

  “老师,请教您一个问题……”

  监正突然有些欣慰。

  “我在一本孤本里发现一些奇妙的咒文,您能不能替我看看?”

  褚采薇边说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

  ……

  “二郎走的第三天,想他想他想他……”

  许七安在日记里如是写道。

  前两天在忙于府中事务,沉浸于修行。直到今天,抽出时间查看先帝起居录,看不懂,于是开始想念二郎了。

  许二郎走之前,把先帝起居录尽数默写下来,当然,用的还是草书。

  篇幅太长,用草书更节省时间,他随军出征在即,根本没时间好好写字。

  可是这玩意有固定的写法,非读书人很难看懂。

  而家里读过书的,二郎之外,就只有玲月,但玲月读书点到即止,没有学习过草书,因此看不懂。

  “先帝起居录这么重要的东西,也不能随便给人看,必须要找新的过的。”

  许七安脑子里转了一圈,发现自己认识的读书人竟寥寥无几,天地会内部只有一个楚元缜,但随军出征了。

  家里,就一个二郎是读书人,也不可能指望二叔和婶婶替他翻译。

  打更人衙门,春哥廷风广孝三个人可以信任,但他们的文化水平和我不相伯仲。

  云鹿书院的读书人倒是可以,但来回两个时辰的路程,委实是过于漫长的,嗯,让李妙真带我上天,直接飞过去……

  怀庆太聪明,直接掏出一个先帝起居录让她翻译,她肯定要问东问西。

  对了,临安可以啊。

  这姑娘虽然笨笨的,但你不能小觑她的文化水平,好歹是皇家公主,书法这样的基本功是没问题的。

  许七安想了想,最后选择了临安。

  他当即带上厚厚的一叠纸张,揣入兜里,骑上小母马,哒哒哒的去了打更人衙门。

  二郎出征后,他就不能易容成许二郎的模样,使用庶吉士官牌自由出入皇城了。但是没关系,他人脉还是很广的。

  打更人的银锣是可以自由出入皇城的,巡守皇城一直是银锣的职责之一。

  许七安借来了春哥的腰牌,穿上自己当初那套差服,并易容成李玉春的模样,并骑上春哥的坐骑,顺利进入皇城。

  ……

  临安府。

  许七安模仿着春哥的神态,来到府门前,对侍卫说道:“本官李玉春,许七安的前任上级,同时也是至交好友。有事求见临安公主。”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能顺利见到临安,不然,公主殿下不是区区银锣相见就能见。

  不管是“许七安”三个字,还是银锣本身,都足够让守门的侍卫给几分薄面,没有问询,只留了一句“稍等”。

  便匆匆入府禀告。

  果然,听见是许七安的至交好友,临安立刻召见了他,选择在会客厅。

  有着妩媚多情的桃花眸子,充满内媚,让人不自觉想起夜店小女王的裱裱,坐在大案后,摆出与气质不符的矜贵,语气平淡道:

  “李银锣找本宫何事?”

  “临安,是我,这里不方便说话,换一个更僻静之处。”许七安传音道。

  裱裱故作矜贵的表情,立刻瓦解,眉眼不可控制的洋溢出笑意,又迅速忍住,看向宫女们,吩咐道:

  “我与李银锣有要事商量,你们都不许打扰。”

  没有宫女和太监的书房里,临安惊喜又小声地说道:

  “呀,你怎么来了,本宫还在想,许辞旧出征后,你便不能化成他的模样来找本宫玩了。”

  只是来找你玩的话倒是容易的很,怀庆殿下会帮我……许七安走向书桌边,道:

  “这次来找殿下是有要紧的事,嗯,殿下看的懂草书吗?我这里有份草书想请殿下念给我听。”

  裱裱一听,高兴坏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会呀会呀!”

  终于有机会在狗奴才面前展露她惊人的才学了。

  果然,就算是个学渣,那也是相对而言,身为公主,肚子里怎么可能没有点墨水呢……许七安站在桌边,欣喜的去掏怀里的纸张。

  突然,他表情一僵,瞳孔倏然凝固。

  书桌上,放着一本书《龙脉堪舆图》。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一号身份

  龙脉堪舆图?

  临安书房怎么会有这种书,不,临安怎么会看这种书?

  许七安瞳孔宛如凝固,龙脉堪舆图,尤其“龙脉”两个字,让他极其敏感。

  身为警校毕业,有过多年刑侦经验的老手,仅是这本书,就让他瞬间联想到了很多。

  首先浮现的第一层念头:地书聊天群的一号,在朝廷里身居高位,他(她)前段时间才宣布接手恒远的案子,而恒远的案子与龙脉有关……

  这个身居高位,不一定是官职,公主,也是身居高位。

  几秒后,浮现的第二层念头是:不,临安没这脑子。

  在地书聊天群里,一号虽然喜欢窥屏,沉默寡言,但偶然参与话题时,表现的极为睿智,不输楚元缜。

  临安身为鱼塘三傻之一,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智慧呢。

  而且,如果她真的是一号,以我对她的宠爱和不防备的心理,她多半是能判断出我是三号的。这样的话,怎么可能把《龙脉堪舆图》光明正大的摆在书桌上。

  又过几秒,第三层念头浮现:她在通过这样的方式,暗示自己的身份?!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炸开,许七安如遭雷击,心情复杂,一方面是在不停的推理、猜测,另一方面是无法接受临安是一号。

  许七安头脑风暴的时候,临安踩着欢快的步调,小小的蹦跳到书桌边,两只小手在桌面“啪嗒啪嗒”,以示她的迫不及待,笑嘻嘻的催促道:

  “草书呢,快拿出来给本宫看看,本宫教你识草书。”

  许七安直勾勾的看着她,几秒后,脸色如常地笑道:“稍等,卑职先去一趟茅厕。”

  不等临安回应,他自顾自的离开书房,往外走了一段路,寻了一位宫女,问道:“府上茅厕在哪?”

  他其实是知道的,临安府,除了临安的闺房没去过,以及宫女和太监的房间,其余地方他都参观过。

  但许七安知道,不代表李玉春知道。

  宫女带着他去了茅厕,指向某处小院:“李大人,那边就是茅厕。”

  “公主府的茅厕比普通人家的院子还大。”许七安一脸“惊叹”的感慨道。

  这个李银锣如此粗鄙……小宫女强撑着微笑,心里嘀咕。

  进了茅厕,许七安取出“儒家魔法书”,撕下一页望气术,抖手点燃,两道清光从他眼中迸射而出,继而消散。

  等清光完全内敛后,他出了茅厕,返回临安的书房。

  许七安脸色平静的扫了一眼,发现书桌上的那本《龙脉堪舆图》被收起来了,他随口问道:“咦,殿下,刚才那本书呢。”

  临安也随口回应:“我收起来啦。”

  许七安顺势把话题接下去,露出另眼相看的目光:“殿下怎么对这种风水学的书感兴趣起来了?”

  临安挺了挺纤细柔美的腰肢,小脸蛋一板,道:“话本只是我闲暇时才看的,我最喜欢钻研一些冷门的知识。比如,嗯,风水学。”

  她在说谎……许七安敏锐的分辨出临安的谎言。

  但他依旧为难,因为无法分辨出她说的谎,是“我爱学习”还是“我看风水是有别的目的”。

  要不就算了吧?

  先把这件事压下来,等后续的观察,来确定她的身份?

  有了一个怀疑的对象,之后展开调查就容易多了……

  这个念头,在下一秒破碎。

  在他的生命里,临安的重要性是拍在前列的,最重要的是,这个丫头是他为数不多的,可以毫无保留信任的人。

  她可能有些蠢,有些天真,也没有足够的权力能帮他做太多的事。

  但正因为有这样的人存在,许七安才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有了归宿,心灵才有了港湾。

  临安和家人一样,对他,其实起到的是一种心灵上的救赎。

  所以,他不打算暗中调查临安,而是选择和她开门见山。

  许七安盯着对方黑润明亮的桃花眼,不经意般地说道:“我近来听说一件宝贝,叫做‘地书’,是地宗的法宝。殿下有听说过吗?”

  临安歪了歪头,困惑的摇头。

  “没听说过?”许七安重复追问,似乎这很重要。

  “没有。”临安开口。

  她一开口,望气术同步的给出反应,没有说谎。

  没说谎,她,她不是一号,她还是那个蠢蠢的临安,真好啊……许七安如释重负,莫名的有种身心轻松的愉悦感。

  旋即,他泛起新的疑惑。

  临安不是一号,而根据自己对她的了解,显然不是爱读书的人,那她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眼,选择一本让他万分敏感的《龙脉堪舆图》。

  “你怎么看起这种破书了。”许七安问。

  “我不是说了么,我平时一直有看书做学问的。”裱裱小手拍一下桌面,眉梢微蹙,似乎对许七安的怀疑很不满。

  她,说谎了……许七安忍不住想捂脸。

  春心萌动的女子,总是会在自己喜欢的男人面前,展露出完美的一面,哪怕是谎言!

  考虑到临安的面子,许七安按捺住好奇心,他还有别的方法验证,不急于一时,于是把一叠纸张放在桌上,道:

  “殿下,你念我听。”

  “不是要教你识草书么?”临安眨巴眸子。

  “慢慢来,循序渐进嘛。”他随口敷衍。

  “噢!”

  临安捧着不厚但也不薄的纸,定睛一看,立刻惊叫起来:“这是先帝的起居录?你抄录先帝的起居录作甚?”

  我不但抄录了你爷爷的起居录,我还在查你爹呢……许七安神秘兮兮道:

  “我在查淮王的一些秘密,他虽然死了,但还有秘密,嗯,具体是什么,我现在还不太清楚,所以无法详细和你解释。殿下,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千万不要透露出去。”

  他的这番解释是有深意的,临安这样性子的姑娘,你若不告诉她,她会不开心,适当的透露部分,并强调是两人之间的秘密,她就会很开心。

  但也不能透露太多,虽然作为皇家公主,她还算有点小城府,但在宫里那些老油条面前,终究太嫩,所以不能说是在查元景帝。

  临安的蠢,不是智商低,而是太天真太单纯,各方面都被保护的很好,以致于只培养出些许的小城府,属于正常人范畴。

  果然,临安脸上绽放笑靥,故作矜持道:“好吧,本宫就勉强替你保守秘密。”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临安诵读着先帝起居录的内容,许七安坐在一旁细心听着,期间给她倒了两次水,每次都换来裱裱甜蜜的笑容。

  许七安如愿以偿的听到了人宗道首、地宗道首和先帝的“论道”过程。

  先帝再次问了地宗道首,帝皇修道的可能性。

  地宗道首给出的回答,与人宗道首一样:“长生可以,长存不行。”

  这里的长生,指的是延年益寿。后面的长存,才是长生不死。

  经过漫长的谈论养身之道后,先帝问地宗道首:“闻,道尊一气化三清,是三者一人,还是三者三人?”

  地宗道首的回答是:“既可三者一人,也可三者三人,亦或者一人三者。”

  “这是不是太拗口了?”

  许七安皱了皱眉,抬手打断临安:“你容我沉吟沉吟。”

  三者一人,是指分化出来的三人其实是同一个人?

  三者三人,则是说他们也可以是三个独立的个体?

  一人三者又是什么意思,这和三者一人是不同意思?相反意思?

  “你可以继续了。”他说。

  临安点头,继续念诵,让许七安失望的是,后续并没有关于一人三者的记录。

  也不知是地宗道首没有解释,还是起居郎懒得记录了。因为起居录不可能把皇帝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真实记录下来,真要这样,那每一位起居郎都有腱消炎……

  他心里吐槽。

  “呀,原来先帝说淮王是镇国之柱是因为这件事……”

  裱裱忽然惊喜地说道。

  她正好念到一段往事,青年时代的元景帝和少年时代的淮王去猎场打猎,遇到了一只凶狂的熊罴,当时身边的侍卫都受了重伤,危急关头,淮王手撕了熊罴。

  先帝听闻后,称赞淮王是未来的镇国之柱。

  身为武者,撕一只熊罴算什么……许七安不屑的想。

  裱裱继续道:“不过父皇他们可真大胆,南苑深处通常是不能进去的,只有举行秋猎时,才能进入南苑深处。因为那时候有大内高手保护,不怕猛兽。”

  ……

  先帝最后三分之一的人生里,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作为一个佛系的帝王,政务方面不勤奋也不算懒惰,生活方面,倒是经常搞选秀,扩充后宫。

  当然,这不是问题,毕竟在这个时代,每个男人都内心想法和老季是一样的。

  不过,人到了晚年,这个毛病依旧没改,所以先帝起居录的后半段,经常出现一种叫做龙阳丸的丹药。

  这里的龙阳,不是常规意义上的龙阳,龙,代表真龙天子。阳代表阳刚,阳气。

  结合起来,其实和六味地黄丸是一个意思。

  裱裱念到这些内容的时候,脸色难免尴尬,毕竟通过先帝起居录,看到了爷爷的生活隐私。当然,皇帝是没有隐私的,皇帝自己也不会在意这些隐私。

  这父子俩真是绝了啊……许七安心里嘀咕。

  一个成日里想着美女。

  一个放着后宫里高质量的熟妇视而不见。

  先帝起居录念完了,这段线索终于调查结束,许七安有些许遗憾,并没有得到太至关重要的内容。

  许七安收好先帝起居录,突然露出笃定的笑容,道:

  “殿下,龙脉堪舆图涉及风水,这方面的学问着实有些难,必须得找人讨论才行。一人是研究不出什么东西来的。殿下平日里与谁讨论呢?”

  他料定裱裱是个学渣,所以这番话故意说的很笃定,打算诈唬一下。

  裱裱为了面子,假装自己很懂,那肯定会顺着他的话回答。类似的经历,就如同读书时,女生们喜欢聊男明星,许七安不关注娱乐圈,又很想插入女同学们里。

  于是假装自己很懂,但其实只会附和女生们的话,说几句:“对对对,我的看法和你一样”。

  “对呀对呀,是要和人探讨的。”裱裱眼睛往上看了看,道:

  “我一般都是和怀庆探讨的。”

  怀庆……许七安身子一晃,差点没能站稳。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情绪,看着临安说道:“这本书哪来的?”

  “文渊阁借来的。”

  ……许七安低声道:“是怀庆让你借的吧。”

  裱裱多情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慌乱,嗫嚅片刻,选择坦白,弱弱道:“你猜的真准。”

  许七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神情发木。

  ……

  离开临安府,许七安满脑子都是问号和感叹号。

  一号是怀庆?!

  一号竟然是怀庆!!!

  根据这个判断,他在心里回顾起过往的细节。

  一号很神秘,在朝廷中位高权重,附和这个神秘的人不多,但也不会少。

  临安都能符合,怀庆就更加没问题。而且,怀庆的聪慧和城府,确实和一号契合。

  “过去的种种大案子里,一号表现出的信息,就是位高权重,拥有极大的权限,我记得五百年前的太子溺死桑泊就是一号透露的,但诸公同样能查到相应的线索,并不能因此确定一号就是怀庆……”

  “一号平时展露出的态度,很维护朝廷,对于二号李妙真看不太顺眼,因为侠以武犯禁。这同样符合诸公,不能做出判断……”

  “但是,先假定一号就是怀庆,那么她提出负责调查恒远下落的举动就合理了。诸公虽然能进宫面圣,但通常只能在固定的场所,无法在皇宫乃至后宫自由行走。而如果是怀庆的话,皇宫几乎是畅通无阻。”

  “她让裱裱去文渊阁借阅龙脉堪舆图,是出于谨慎,同样也是因为裱裱这种学渣,借什么书都不会引人怀疑。但就算是这样,你拿我心爱的小母马……不,心爱的临安当工具人,我还是会生气的。”

  许七安想起了更多的细节,比如以前有一次,他和丽娜在群里吹牛皮,说要把大奉的漂亮公主绑去给丽娜哥哥当媳妇。

  当时一号表现出的态度就是极度不悦。

  “另外,一号如果是怀庆的话,那她绝对是早就知道我身份了,她那么聪明,骗不过的……”

  许七安骑在马背上,表情再次发木,隐隐透着活下去也没意思了,这样的态度。

  ……

  返回许府,婶婶带着两个闺女,还有丽娜和李妙真,出门听曲去了。

  “婶婶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娘们,也就二郎出征头几天担忧了一下,现在又开开心心,自以为是个小仙女了……”

  许七安吐槽她,差点也想扭头去勾栏听曲。

  但他今天着实没心情了,正打算洗个澡,然后易容离府,去“临幸”一下养在外头的未亡人。

  这时,一阵熟悉的心悸涌来,他下意识的摸出地书碎片,查看传书:

  【一:恒远的下落有线索了,但我一个人无法继续追查下去,需要你们的帮助。】

  ……

  第二百二十章 初步探索

  看到一号传书,许七安莫名的有些心虚和羞耻,以致于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二:你有恒远的线索了?这么快?】

  不愧是飞燕女侠,急公好义!许七安默默夸赞。

  同时,许七安精神一振,不愧是怀庆,不愧是大奉第一女学霸,这效率简直高的吓人。

  【一:恒远在杀死平远伯的过程中,无意中看见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这是三号的推测。那么,到底看到了什么?无从猜测,我因此困惑不解,甚至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份死磕考题的精神,是学霸的标配啊,不愧是怀庆。我当年要是有这份心气,清华北大已经向我招手……不,不能这么说,应该是我从来都没给那些名牌大学机会,它们再好,我也是它们得不到的学生……许七安握着地书碎片,无声的咕哝。

  一号继续传书道:

  【以咱们那位陛下多疑的性格,肯定会把恒远灭口,而金莲道长说暂时不会死,那么他肯定被囚禁在陛下随时能看见的地方。可是,淮王密探带着恒远入内城后,便再没有出现。人到底哪里去了?】

  怀庆足够谨慎啊,一口一个陛下,那明明是你父皇……许七安现在对怀庆充满了吐槽欲望,甚至盘算着怎么引诱她社死。

  【一:后来,四号关于土遁的猜测,让我从之前的牛角尖里钻了出来。京城地下有龙脉,龙脉四通八达,如果施展土遁之法,确实可以在龙脉的基础上进行传送。

  【于是,我调查了平远伯府,发现那座府邸是御赐的。皇室赐予功臣的府邸,是有规格要求的。比如风水位置极佳的地方才有资格修建这样的府邸。

  【而京城里,风水最好的地方,无疑是坐落在龙脉之上。潜入平远伯府后,我在后花园的假山群里找到了密道……】

  一号把事情的详细经过告之天地会众人。

  原来平远伯府真的有“地洞”,通过固定的土遁阵法,可以直达皇宫?

  天地会众人虽有惊讶,但毕竟符合原本的推理,所以很快恢复冷静,并为案件的进度感到欣喜。

  一号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能力和智慧值得信赖,查案方面,仅次于许七安……李妙真鼓了鼓腮,有些郁闷。

  哼!一定是许七安藏私了,不愿意把他的本事交给自己,所以才让她的侦查推理水平进步不大。

  遥远的北方,乘坐战船的楚元缜发来传书:【这个石盘该如何开启?是特定物品,还是某段口诀?】

  【一:需要特定的物品才能激发刻在石盘内的土遁术,另外,土遁术本身修行困难,而能将土遁术刻成阵法的,放眼九州,屈指可数。】

  【三:不可能是司天监吧。】

  许七安问出问题时,脑海里闪过的是神秘术士团伙,不是司天监的话,能布置下这个阵法的存在,只有和朝廷联系紧密的神秘术士团伙。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神秘术士团伙极有可能和元景帝有交集,这就令人难以置信了。

  皇帝和反贼有密切交集?

  荒诞程度就好比两个情敌突然好上了,并抛弃女神,去滚床单……

  【四:咦,许七安你现在是地书的主人了?】

  天地会内部一静。

  许七安有种收藏的小黄书被人拿到公众场合公开处刑的感觉,头皮微微发麻。

  【三:此事稍后再说,先谈正事。一号,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判断出阵法需要特定物品,而非口诀的?】

  一号不搭理他。

  嗯,按照我多年老刑警的推测,她八成是求助褚采薇了,怀庆和采薇是大奉好闺蜜……话说回来,我一直不明白傻乎乎的胖头鱼是怎么和聪明的海豚成为闺蜜的……

  一号避开了三号的回答,继续传书:【我已经充分掌控了开启石盘的办法,地书碎片可以完成这个任务。】

  看到这个传书,其余四人里,除非了楚元缜和丽娜,李妙真许七安是立刻秒懂了。

  地书的形成,与山川神印息息相关,地书能开启“土遁术”阵法,倒也不奇怪。

  两人奇怪的是,一号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

  【四:地书能作为开启石盘的阵法?这怎么可能?】

  尽管只是文字,但也能感受到“屏幕”那头,老楚惊讶无比的表情。而熟悉他的许七安,甚至能想象他又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脑补。

  聪明人的通病——想太多!

  许七安简单的解释了一下地书的来历。

  【四: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

  刚才那一瞬间,他的确联想到了很多东西,现在看来,是他想太多了。

  见没有人再说话,一号重新掌控话题,传书道:【我需要的帮助是,由一位实力足够,又信得过的高手,持地书碎片开启石盘。

  【这会非常危险,因为你不知道阵法的另一头是什么,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地书聊天群再次沉默下来。

  信得过的人,最好是天地会内部成员。

  至于修为强大,有足够自保能力的……大概只有许七安了,他的防御,已经堪称“不死之躯”以下,最强的那一档。

  三品武夫,又叫:不死之躯。

  许七安叹了口气,传书道:【我去吧!】

  哪怕找一个四品武夫,都未必比他更合适。况且打更人衙门里信得过的四品都随魏渊出征了。

  但恒远还是要救的啊,这个光头是朋友,是伙伴,更重要的是,恒远是个大好人。

  【二:小心。】

  【四:如果察觉到危险,立刻返回,多保重吧。】

  他身在千里之外,无能为力,只能说些干巴巴的祝福。

  一号没有说话,但许七安精神有所触动,收到了一号“私聊”的邀请。

  【一:开启石盘的方法很简单,将地书置于阵法之上,灌输气机便可。行动之前,你最好找司天监索要一件屏蔽气息的法术,再用儒家言出法随的能力,遮掩自身存在。这样,或许能无声无息,瞒过对方的感知。】

  她说完便没了声息,就在许七安要收好地书时,她突然传书:【人各有命。】

  这话是什么意思,暗示我不要为了救恒远,将自己置于死地?许七安默默叹息。

  一号是怀庆的话,在她眼里,一个没怎么打过交道的“网友”,又怎么可能和他相提并论。

  ……

  运河之上,十几艘战船排成一队,井然有序的航行。

  某一艘战船上,楚元缜收好地书碎片,敲开了许二郎的房门。

  “辞旧,你把那东西交给了许宁宴,我就充当消息掮客吧,有些事必须让你知道。”

  楚元缜边说着,边进屋子,沉声道:“嗯,我明白你不想公开聊那件事,船上隔墙有耳,我们……”

  他摊开纸张,提笔在纸上疾书,然后给许二郎看了一眼。

  嗤……火苗窜起,将纸张烧成灰烬,缓缓飘落。

  船上耳聪目明的高手太多,楚元缜没再多聊,果断离开。

  目送楚元缜走出房门,许二郎满脑子都是问号。

  他再说什么?

  他想说什么?

  我是失忆了么?

  不由的,脑海里闪过临行前,大哥私底下与他交代的话:

  “不管楚元缜问你什么奇怪的问题,说什么奇怪的事,你都不要搭理,保持冷漠。二郎啊,大哥不求你说‘大哥的貂蝉在腰上’了,只求你帮忙保住大哥的一世英名。”

  这就是大哥说的,奇怪的事和奇怪的问题?许二郎若有所思。

  他没有来多想,坐在桌边研读兵书,走运河的话,从京城到楚州一旬时间都不用,而现在已经过去三天,即将迎来第四天。

  短暂的征途已经过半,他即将迎来人生中第一段沙场生涯。

  ……

  未亡人的小院里,许七安坐在藤椅上晒太阳,王妃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嗑着瓜子。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其实大多都是王妃喋喋不休的说话,讲述着今天认识了王大妈,昨天认识了李大婶,当然少不了关系最好的张婶。

  总是一些家长里短的小事,琐碎,但听着就让人轻松。

  “昨天货郎送来的菜不新鲜了,我打算换了他。”王妃语气平静的说。

  其实是因为那货郎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爱慕。尽管掩藏的很好,但慕南栀是什么人?她可是大奉最美的一枝花,类似的眼神见过千千万。

  以前她缠着纱巾,也不能阻止男人对她产生好感,只要接触的时间一长,他们便如同猪油蒙了心似的喜欢她。

  那货郎每天来送菜,尽管说话不多,接触不多,但依旧被她无与伦比的魅力影响。趁早换了才是正理,不然自己一个寡居的妇道人家,遇到心怀不轨的家伙,太危险了。

  唉,谁叫我这么美了,长的漂亮也是一种罪啊……王妃一脸孤芳自赏的姿态。

  “你是女主人,你想换就换。”许七安点头。

  王妃顿时开心起来,他总是给她最大的自由和权限,从不过问她的决定。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吃她做的饭菜时,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今天咱们出去吃吧。”许七安提议。

  “不,我就要在家吃。”王妃耍小性子。

  “我想吃大餐。”

  “粗茶淡饭才是过日子。”

  你那是粗茶淡饭么,你那是轻度黑暗料理啊……许七安疯狂吐槽。

  距离上次天地会内部会议,已经过去两天,距离大军出征,已经过去六天。

  许七安在筹划着拯救恒远,为此,他给自己准备了四张底牌。

  底牌一:儒圣刻刀!

  昨日前往云鹿书院,向赵守借儒圣刻刀,被告之刻刀不在书院。

  压箱底的底牌没了,但是不慌,底牌二:监正!

  他扭头又去了司天监,让采薇转告监正,自己要去做一件大事。

  这便够了。

  底牌三:小姨的符剑。

  一位二品的剑意,纵使三品武夫也得受伤,危急关头保命足够。而且,在京城这种地方,只需要闹出大动静,就会招来无数目光,其中自然包括监正和洛玉衡。

  底牌四:神殊和尚。

  臭和尚自从楚州回来后,便一直沉睡,喊也喊不醒。这张底牌能不能用上,暂且不知,但终归是一张底牌。

  “等魏渊出征回来,我就要离开京城了,带着家人一起走。”许七安看着她,提醒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而再的要在她面前提及这件事。

  王妃面无表情的“嗯”一声:“祝你好运。”

  ……

  深夜。

  穿着夜行衣的许七安,无声无息的穿梭在内城的街道。他没有可以掩藏自己的行动,但周遭的御刀卫,以及屋顶瞭望的打更人,“默契”的无视了他。

  利用儒家法师遮掩身形的许七安,没用多久便抵达了平远伯府。

  按照一号给的信息,准确的找到了后花园里,隐藏着地洞的假山。

  按动机关,待洞口显露后,他钻入其中,举着火折子在地洞里快速前行,洞内并没有陷阱,一号已经探索过了。

  很快,许七安来到了甬道尽头的石室,看见了直径两丈的石盘。

  “这么大的石盘,一次能传送数十人,平远伯就是利用这个东西,把非法拐骗来的人口传送到皇宫内部……”

  许七安站在石盘边,沉吟几秒,取出地书碎片,置于其上,而后灌入气机。

  地书碎片亮起微弱的,有些浑浊的微光,这些浑浊微光宛如流淌的水,流进一个又一个咒文,把它们全部点亮。

  石盘上的阵法被启动了。

  许七安急忙踏上石盘,下一刻,他的身影消失在石室里。

  眼前景物一花,随后,许七安出现在了一片静谧的黑暗中,没有一丝光源。

  “没有任何危机预感……”

  他手里紧紧握着洛玉衡的剑符,心底略松一口气。

  他现在处于“隐身”状态,因此没敢把火折子点亮,人类的眼球结构决定了纯粹无光的环境里,是无法视物的。

  修为再高也不行。

  他又不敢释放精神力探索周边,只能一步一步,缓步的往前,过程中挥舞双臂,试探前方空间。

  好在如果前方是悬崖或者墙壁的话,武者对危险的直觉会给出回馈。

  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探测器。

  就这样缓慢了走了一刻钟,许七安耳廓一动捕捉到了奇怪的声音。

  “呼,呼……”

  前方的黑暗里,传来了诡异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呼吸。

  肺活量得有多大?许七安头皮发麻的于心底吐槽了一声。

  越往前走,“呼吸声”越清晰,许七安感觉自己额头似乎沁出冷汗了。

  皇宫底下,隐藏着什么东西?

  许七安握着剑符的手不由的紧了紧,一旦捕捉到危险的预感,他就直接激发符剑,不抱任何侥幸心理。

  黑暗深处的动静,给他无比危险的感觉,越是靠近,身躯越忍不住的颤抖。

  顶着恐怖的压力,他又往前走了近百步,无声无息的潜行,前方终于出现了一抹微弱的金光。

  这股金光透着庄严、阳刚气息,与金刚不败神功有些相似,却又有所不同。

  佛门金光,是恒远么?恒远真的被带到这里来了?那抹金光是什么,恒远的依仗,是他的秘密?许七安浮想联翩。

  他刚想往前行去,脑海里突然呈现出一幅画面:

  他往前走了两步,然后,无声无息的死去,没有征兆的死去,身体形容枯槁,宛如干尸……

  武者的危机预警!

  许七安沉默的后退,后退,然后转身,稍稍加快速度,撤离了这个危险的地方。

  平远伯府的地下石室里,石盘上的咒文再次散发出浑浊的微光,一道人影凭空出现。

  许七安俯身捡起地书碎片,收回怀里,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点燃了几盏灯油的灯。

  然后,靠着石盘坐下,无声吐出一口浊气。

  “查了狗皇帝这么久,终于有进展了。”许七安嘿了一声,脸上难掩笑意。

  黑暗深处传来的动静,仿佛呼吸声的响动,是什么东西?

  龙脉制造的响动?嗯,那地方不出意外,应该是龙脉的核心。

  “恒远被镇在龙脉里,那抹金光在与龙脉抗衡?还有,会让我无声无息死去的力量是什么,阵法么?”

  许七安抓出地书碎片,传书道:【我已经通过石盘传送,初步探索了阵法的另一边,有了一些收获。】

  【一:是皇宫吗?阵法连通的地方是皇宫吗?你有没有遇到危险。】

  【二:有什么发现?嗯,你没受伤吧。】

  【四:效率很快嘛,救出恒远大师了吗。】

  除了在呼呼大睡的丽娜,以及闭关的金莲道长,其他成员纷纷回应许七安的传书,看起来是刻意没睡,等待他的消息。

  第二百二十一章 国师的建议

  【三:放心,我没事。但也没有救出恒远。】

  没有救出恒远……所以才说是初步探索吗……天地会众人略感失望,但又立刻打起精神,等待许七安说明情况。

  【三:我不能判断阵法的那一头,一定是皇宫,因为那里也是地洞,并且一片漆黑。但根据土遁术的规则,基本是皇宫无误了……】

  许七安把自己在地洞里的经历,告诉了天地会众人。包括仿佛呼吸声的可怕动静,疑似恒远的金光,以及自己无声无息死去的预警。

  【四:所以,你无法判断那个古怪的声音的源头,究竟是龙脉造成的,还是其他东西。而我们之中又没人精通风水。咦,不对,你家那个倒霉蛋是五品术士,她最懂。】

  【三:我还没回许府,身处地底石室呢。】

  闻言,李妙真传书道:【我去问问她。】

  钟璃是在许府的,而且就住在许七安房间里。

  许七安大惊失色,传书道:【别别别,千万别去我房间,别去打扰她……】

  他反应好大,是在心虚什么吗,害怕我进他房间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比如被窝里躺着一个刚刚行过鱼水之欢的司天监师姐。

  李妙真想入非非。

  【三:她现在状态很稳定,没人打扰的话,暂时是不会发生意外的。你一定进入房间,她便与外界产生了交互,到时会有各种危机降临。】

  说着,许七安嘀咕了一声:太平刀我都收进地书里了,免得它又突然看钟璃不顺眼。

  【四:就像我们当初去寻找丽娜时的情况?】

  楚元缜想起当时去雍州找丽娜,御剑降落时,钟璃失踪了,找了很久才找到,那会儿她蜷缩在坑洞里一动不动。

  理由是,如果她躲在某处暂时安全,那只要她不动,这种安全就会延长较长一段时间,而如果她离开坑洞,就会有种种危机降临。

  想起当日钟璃差点被太平刀砍死,被许铃音用糕点噎死,被自己震散魂魄的遭遇……李妙真相信了许七安的说辞。

  【三:另外,钟璃说过,龙脉是一国气运的凝聚,就算是监正,也不能轻易操控。我不觉得钟璃对龙脉会有什么深刻的了解。与其说这个,不如想想接下来如何应对?地洞那边有布置禁制,连我都必死无疑。】

  地书聊天群沉默片刻,一号传书道:【为什么非要你去呢,为什么非要我们去呢?】

  许七安心里一动:【你是说,把这件事转告给监正?】

  【一:也可以是国师。】

  妙啊,京城战力天花板是监正,其次是道门二品,渡劫期的洛玉衡。如果他们插手,那么这件事根本不需要他们自己动脑子。

  许七安心里一喜,他最开始没想到这个办法,主要是职业惯性束缚了他。

  不管是前世当警察,还是今生当打更人,都是身先士卒处理问题的角色。所以遇到类似情况,他下意识的想着先自己扛。

  【四:呵,如果地底只是龙脉,以及恒远,那么监正和国师去了又能如何呢?不过,试一试也无妨。】

  正事聊完,李妙真传书询问:【楚元缜,你们大概还有两天到北境,对吧。】

  【四:大军已经抵达楚州。】

  【三:这么快?】

  【四:战船的速度当然要比普通官船更快,兵贵神速嘛。我会保护好许辞旧的,放心吧。】

  【三:多谢。】

  本想说,可以适当的让二郎历练一下,又忍住了,战场瞬息万变,意外太多。不是你觉得能历练,就真的能历练。

  说不准直接就死了。

  这种话,只适用于许二郎身边有一位三品高手护持,万无一失的情况下。

  ……

  第二天,许七安骑着小母马,哒哒哒的来到观星楼,把它拴在汉白玉栏杆上,独自进了楼。

  褚采薇不在司天监,杨千幻消失很久了,许七安只能去找大奉的“理科狂人”,司天监的“爆肝码农”,沉迷炼金术的宋卿。

  宋卿是个专一的人,这一点,从万年不变的黑眼圈这个细节就能看出来。

  “许公子怎么来了,终于有时间过来指导师兄弟们的炼金术了吗。”宋卿大喜过望,笑容满面的展开双臂。

  拥抱过后,许七安审视着宋卿,道:“师兄近来似乎不太高兴。”

  炼金狂人的郁闷是写在脸上的。

  宋卿闻言,萧索的叹息一声:“这不是打仗了嘛,朝廷要司天监炼制法器,增强军备。这种重复又单调的工作,简直是对我这种天才的侮辱。”

  不止是你这种天才,是个人就讨厌流水线工作……许七安沉吟一下,道:“军需方面,按理说朝廷的军备库存量不会少才是。”

  宋卿声音低沉:“大奉二十年来没有大型战役,军备欠缺保养和维护。另外,司天监出品的东西,价值不低,对于某些人来说,是最好的牟利手段,比如当初的兵部尚书。比如,咱们那位一季一大丹的陛下。”

  贪污方面,大奉确实是快烂到骨子里了,就算王首辅,也被裹挟着收受贿赂,就连魏公,对下属和官员的贪污,大多时候采取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许七安摇摇头。

  在滚滚大势面前,纵使是惊才绝艳的魏渊,老谋深算的王首辅,也不可能一人独挡洪流。

  所以魏渊当初才向他强调“和光同尘”四个字。

  “不说这些了,今日我是来拜访监正的,有重要事向他老人家汇报。”许七安说。

  “哼!”

  宋卿不悦的冷哼一声:“监正老师误我,我不想见到他。”

  理科狗就是屌啊……许七安心里赞叹。

  但在许七安的请求下,宋卿勉为其难的答应,上了八卦台去见监正,俄顷,灰溜溜的回来,拂袖道:

  “好巧,老师也不想见我,并不想见你,让我滚回来了。”

  监正不见我……许七安默默叹息一声,道:“那就不打扰了。”

  “别走啊,好不容易来一趟,我有好多想法与你说呢。”

  宋卿强行拉着许七安去了他的炼丹房,入座后,道:“你稍等,我给你看几样东西。”

  宋卿端来一个盘子,盘子上放着奇形怪状的“水果”,拳头大小的西瓜,西瓜大小的桃子,长出羽毛的杏子,以及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葡萄内部有一只只眼睛。

  “我精研了你传授于我的嫁接术,今年开春后便在积极试验,虽说有了重大突破,但成果有些问题……”

  宋卿指着西瓜,说道:“我把桃子和西瓜嫁接了,结果有时候会长出桃子大小的西瓜,有时候则长出西瓜大小的桃子。吃是能吃,就是味道不怎么对劲,产量也低,许公子要不尝尝?”

  “不不不……”

  许七安连忙摆手,目光有些发直。

  “杏子的话,我把杏树和鸟嫁接了,鸟的背上长出了小小的杏树,能结果,但不能吃。我的初衷时让杏子拥有肉味儿。至于葡萄,嗯,我暂时没明白它里面怎么会长出眼睛,可能是因为葡萄藤是从死去马匹的眼睛里生长的缘故……”

  我始终觉得,监正的一群奇葩弟子里,宋卿是最疯狂最危险的……许七安虚伪的夸赞:“不错。对了,我的人体炼成进行的怎么样?”

  说到这个话题,宋卿开心死了,道:“我已经知道了你的诉求,为了回报许公子对我们的恩情,师兄弟们打算按照王妃的模样,为你炼出一位大奉第一美人。

  “遗憾的是我们并没有见过王妃的模样,后来,浮香姑娘病故……师兄弟们又决定炼一位浮香姑娘出来。但很遗憾,我们依旧没有见过浮香姑娘。”

  是啊,你们这群理工狗又怎么会在乎女人这种低俗生物呢,都是浮云……许七安满脑子都是槽点。

  宋卿继续道:“我们最熟悉的当然是采薇师妹,但师兄弟们商议后,一致认为,许公子你这样的色胚不配拥有采薇师妹。”

  “???”

  许七安怔怔的看着他。

  “哦,我说话比较直,并没有其他意思。”宋卿连忙解释。

  没有其他意思,就是单纯的辱骂我……许七安心说。

  “不过我们炼了许多男人。”

  你想说什么?许七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宋师兄,我还有事,先走了。”

  不理会宋卿的挽留,他快速离开。

  ……

  出了司天监的观星楼,许七安一边骑着小母马,一边郁闷的思考着监正的态度。

  这个节骨眼上吃闭门羹,监正摆明是不想管,或者,老银币还有其他目的,所以不打算出手。

  至于是什么目的,连魏渊都没看透这位术士巅峰的存在,许七安也就不自寻烦恼了。

  好在他还有一个洛玉衡的美腿抱一抱。

  回到许府,支开了今天平安无事,所以有些开心的钟璃。

  “不要上屋顶啊!”

  许七安告诫了一声,而后摸出符剑,探入元神,传音道:“国师国师,我是许七安。”

  几息之后,一道常人不可见的金光降临,穿透屋脊,金光中,高挑绝色的女子国师翩然而立。

  头戴莲花冠,身披羽衣袍,清冷的脸庞犹如高贵圣洁的仙子,再看,又仿佛是娇媚诱人的熟女,等待着雨露恩泽。

  黄仙儿之后,便没再近女色的许七安目光往旁边一瞥,定了定神,才面色如常的转回视线,道:

  “国师,我有事与你商议。”

  商议这个词,有些不识抬举了。但洛玉衡没有在意,螓首微点,等他往下说。

  “我查元景帝已经有了些线索……”

  许七安娓娓道来,把龙脉、平远伯府底下的传送阵法,还有自己昨晚的遭遇,详尽的描述了一遍。

  洛玉衡何其聪明,明白了他的意思,檀口轻启:“你想我插手此事,甚至希望我帮你救人?”

  许七安引着大美人入座,厚着脸皮笑道:“望国师出手相助。”

  洛玉衡轻轻撇一下嘴,明丽的眸子看着他,闪过戏谑:“帮你出手救人,与元景决裂?”

  许七安想了想,“元景他必然是有问题的,国师出手,这是伸张正义。”

  洛玉衡冷哼一声,美眸里带着不悦,淡淡道:“你既无法确定龙脉里有什么,如此唐突的要我帮忙,说白了,便是从没把我放在心上。

  “龙脉中有问题倒也罢了,若只是囚禁着一个和尚,你让我如何自处?我后续还能不能当这个国师,还能不能借气运压制业火,是死是活,你都不在意。”

  她完美无瑕的俏脸闪过一抹失望。

  许七安没有再说话,想了许久,叹息道:“确实是我莽撞了,我只以为国师是人宗道首,是无敌的强者,是大奉第一奇女子,对你有些盲目崇拜。”

  洛玉衡一愣,诧异的看向他。

  原来在他心里,竟如此的推崇自己,仰慕自己?

  许七安继续道:“以致于我忘记了国师也是有难处的,这并非我的本意。”

  洛玉衡眉眼稍转柔和,轻声道:“若想让我出手,倒也不难,你得拿出切实证据。而不是一个猜测,一个似是而非的线索。”

  说完,房间内陷入沉默。

  洛玉衡坐了片刻,见他迟迟不说话,精致的眉头皱了一下:“还有事吗。”

  咦,国师好像不太想走,但又没有理由多留……许七安敏锐的察觉到了这股异样的气氛。

  换成以前,他就算察觉出这股异常,多半也不会放在心上。但现在不同,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经进了洛玉衡的鱼塘。

  这个风华绝代,成熟妩媚,清冷如画的超级大美人,有很认真的考虑和他双修……

  那么在洛玉衡这边,其实是渴望与他多一些接触、交流,以便更好的考察他。

  但她身为国师,堂堂人宗道首,又拉不下脸对一个年轻的小男人展露出超过界限的热情。

  因此有些进退两难的尴尬。

  这时候,就需要男人主动一点了,也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嗯,试一试也无妨……想到这里,许七安措辞片刻,道:

  “地脉无法深入,我的线索又断了,不知国师有没有更好的建议?”

  说话间,他露出一脸期待,一脸崇拜的姿态。

  这既是在给两个人找话题,共同“工作”,也是在加重洛玉衡的参与感,潜移默化的让查案变成两个人的事,而不是他许七安单独在做。

  不知是不是错觉,洛玉衡的眉眼微松,带着浅浅笑意的接过话题:“你不是说平远伯府地底有土遁术传送阵么。”

  许七安点头,很专注的看着她。

  他这副崇拜专注的目光,似乎让洛玉衡颇为愉悦,嘴角笑意略有加深,语气平静:“能修成土遁术的人本就很少。以龙脉为根基,修建传送阵法的,则少之又少。”

  “其中既涉及风水,又涉及阵法,除高品术士之外,唯有执掌法宝地书的地宗才能做到。这,不就是一个线索么。”

  ……

  边塞。

  一万人马在略显荒凉的平原中跋涉,不管是骑兵还是步兵,都保持着高度的沉默。

  漫长队伍里,许二郎嘴里嚼着蜜饯,调转马头,轻轻一夹马腹,小小的脱离队伍,遥望后方运送火炮和床弩的民兵、步兵。

  心里想的是,如果这时候有敌方骑兵突袭,根本来不及拆卸火炮和床弩……所以斥候的重要性便凸显出来了……

  不过,火炮和床弩固然是战场大杀器,却也严重拖延了军队的奔行速度,只能说有得必有失,行军打仗,要根据双方优势、地形等利弊考虑,没有定式……

  纸上谈兵和真正的行军打仗是两回事,自打来了楚州,他就一直在做总结,思考。大脑一刻不曾停息。

  还好带了充足的蜜饯,让我高强度思考之余,精神不至于疲倦,嗯,按照大哥的说法,糖分是大脑唯一可以攫取的能量……

  昨日大军便抵达了楚州,休整一夜后,立刻出发,与杨砚的军队会师。

  杨砚早已提前参与战争,与靖国的铁骑,大大小小打了好几场仗。

  第二百二十二章 贞德26年

  长达三个时辰的行军,终于在黄昏前,抵达了楚州大军的扎营地点。

  一万大军抵达后,熟练的安营扎寨,姜律中带着一干将领,以及许新年和楚元缜进了楚州都指挥使杨砚的军帐。

  杨砚与楚州的高级将领早已等待多时。

  众人各自入座,杨砚环顾姜律中等人,在许新年和楚元缜身上略作停顿,语气冷硬地说道:

  “北方战事并不乐观,我们缺少火炮和床弩,缺少军需,所以一直以牵制和骚扰为主。无法对靖国军队造成重创。”

  姜律中微微颔首,楚州这边的军需有限,大部分火炮、车弩都要留在境内守城。不可能尽数调出,否则靖国骑兵来一个釜底抽薪,攻打楚州,那大奉军队的底盘就彻底散了。

  姜律中看了眼身边的副将,后者心领神会,汇报了本次携带的粮草、军需总数,以及骑兵、步兵、炮兵比例。

  杨砚听完,满意点头,同时也看向了身边的副将。

  副将起身,沉声道:“我给大家讲解一下如今北方的战局,目前主战场在北方深处,妖蛮联军和靖国骑兵打的如火如荼。

  “妖蛮的单体战力要强过靖国,兵种也更丰富,但他们依旧被靖国打的节节败退。这几天我们分析了原因,归类为三点:一,妖蛮的军事素养不如靖国,妖蛮有神魔血脉,一旦热血上头,就会失去理智。在小规模战斗中,这是优势。但涉及到数万人,乃至十几万人的大规模战役中,这便是致命缺陷。

  “二,巫神教。战场是巫师的主场,诸位都是经验丰富的将领,不需要我多加赘述。最主要的是,靖国军队中,有一位三品巫师。正因为他的存在,才让伤势未愈的烛九束手束脚。

  “三,夏侯玉书是顶级的帅才,战役指挥水平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面对这样的人物,除非以绝对的力量碾压,很难用所谓的妙计击破他。”

  顿了顿,继续道:“现在与我们在楚州边境作战的军队是靖国的左军,领兵之人叫拓跋祭,四品武夫。麾下三千火甲军,五千轻骑,以及一万步兵、炮兵。拓跋祭打算将我们按死在楚州边境。”

  准备按死在楚州边境,那也就是说,此刻双方距离的并不远……许二郎心里判断。

  果然,便听姜律中沉吟道:“所以,我们如果要北上驰援妖蛮,就必须先打赢拓跋祭。”

  杨砚缓缓点头:“打败拓跋祭的军队,我们才能没后顾之忧。问题是,论骑兵,我们远不是靖国骑兵的对手。论火炮,他们也配备了不少火炮和车弩。除了数量上,我们有压倒性的优势,其余方面并没有。”

  一位将领笑道:“所以你们来的正好,现在我们有了充足的兵力和军备,兵贵神速,可以直接开战,打拓跋祭一个措手不及。”

  楚州这边的武将们也露出笑容,他们等待援兵已经很久了。

  姜律中缓缓点头:“知道他们的位置吗?”

  杨砚“嗯”一声:“只知道具体方位,有斥候盯着,一个时辰回来复命一次,目前为止,没有发生异常。”

  姜律中环顾众人,道:“此战必须速战速决,否则以巫师的能力,打持久战的话,尸兵会越来越多。我们在战场上,未必能及时烧毁尸体。”

  巫师有操纵尸体的能力,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当场焚烧战死的尸体,这样才能有效遏制尸兵的数量。

  众人就着这个话题,展开讨论。

  “司天监的术士会为我们给出方位,到时候先来几轮轰击。然后弓箭手和火铳兵推进……”

  “但如果对方撤退,除了骑兵,其他兵力追不上。骑兵追的话,便是羊入虎口。”

  “要不趁着兵力多,形成合围之势?”

  “不行,合围就是在分散兵力,反而失去了我们的优势,对方朝任意一个方向突围都可以,甚至能展开反击。”

  “还得防备巫师的算卦术,如果有高品术士为我们遮掩天机就好了。”

  “卦师只能预测自身吉凶,若是此战中他们没有生命危险,是算不出来的。呵,如果对方有三品灵慧师,那当我没说。”

  激烈的争斗中,许二郎看了一眼楚元缜,这位曾经的状元闭目养神,没有插入讨论的意思。

  许二郎也只能保持沉默,一刻钟后,武将们依旧在讨论,但已经度过了分歧阶段,开始制定细节和策略。

  许二郎又看了一眼楚元缜,他还是没说话,但许二郎忍不住了,咳嗽一声,抬了抬手臂,朗声道:

  “诸位,不妨听我一言?”

  讨论声停了下来,众武将纷纷皱眉,目光锐利的盯着军帐里唯一的书生。

  许新年本来没资格坐在这里,不管是他定州按察司佥事的身份,还是他的资历。但姜律中和许七安是一起去过教坊司,一起云州查过案的交情,对嫖友和战友的小老弟,自然是格外关注。

  杨砚更不用说,他扫了一眼满脸不悦的武将们,不动声色的点头:“许佥事但说无妨。”

  得到楚州都指挥使的默许,许新年松了口气,反问在场将领:“我们的目标是什么?”

  一位武将皱眉,沉声回复:“自然是杀退拓跋祭的大军,入北方驰援妖蛮。”

  许二郎颔首:“所以我们真正的目的是驰援妖蛮,而不是与拓跋祭死战。”

  “这有什么区别?”有武将嗤笑的发问。

  许二郎看了一眼杨砚,见他凝神聆听,没有打断的迹象,便说道:

  “当然有,行军打仗,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以最小的代价取得胜利,才是我们要做的。若是只知道蛮干,以士卒生命填出一个胜利,是粗……”

  “咳咳咳!”楚元缜突然咳嗽,打断了许新年的发言。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是许七安所著兵书中的观念,你们可能没有看过,此书名为孙子兵法,许宁宴近来所著。对了,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许七安的堂弟,今科二甲进士,嗯,许佥事你继续。”楚元缜微笑道。

  许银锣竟会兵法?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妙啊……

  原来这位白面书生是许银锣的堂弟……

  众武将念头涌动,知道许新年是许银锣的堂弟后,纷纷收起了不悦的情绪,调整了态度。

  方才嗤笑发问的武夫,露出友善的笑容,道:“许佥事,您继续说,我们听着。”

  态度截然不同。

  许七安为楚州城三十八万百姓伸冤,为楚州布政使郑兴怀雪冤的事迹,早已传遍楚州。

  在场的军官里,部分是楚州本地人,这群人对许七安敬若神明,感恩戴德。

  当然,不是本地人的士卒、军官,对许银锣同样怀着敬意,说起他时,谁不吹嘘几句,竖起大拇指?

  这位没有规矩的白面书生,既然是许银锣的堂弟,那他就不是没规矩,而是和堂哥一样,都是敢于直言,且才华横溢的人杰。

  嗯,才华横溢还有待确认,但不妨碍众武将对他另眼相看。

  许辞旧脸皮还是薄了些啊,有一个声望恐怖的堂哥都不知道利用,早点搬出来,谁不卖你面子?非要我来帮你……楚元缜摇摇头。

  我又不需要大哥的庇佑……许新年傲娇的嘀咕一下,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摆脱拓跋祭才是我们的目标,靖国留下这支军队在楚州边境,就是为了牵制我们,消磨我们的兵力,为他们杀妖蛮创造时间,减轻压力。

  “倘若我们真的死斗,哪怕赢了,也只是局部胜利,对大局并没有益处。”

  姜律中皱了皱眉:“这个道理我们知道,你的想法是?”

  武将们纷纷看着他,这些道理他们懂,但不杀敌,如何北上驰援?

  许新年环顾众人,道:“我方的优势是人多,我认为,抓住这一点的优势,并不是以多打少,而是合理的利用数量,调配军队。”

  他停顿了一下,道:“为什么不派大军绕道呢。”

  闻言,众将领无比失望。

  只有杨砚和姜律中凝眉沉思。

  “怎么绕?不解决拓跋祭,贸然绕道,然后等着被人家包饺子?”

  “许佥事,你的办法,嗯,还是可以的,只是不适用于这个时候。”

  武将们委婉的说。

  这个许佥事,和他大哥比起来,差的太多了。

  许新年双手往桌面一撑,淡淡道:“且听我说完,方才我听你们说过,拓跋祭军队的数量,统合起来,大概一万八千人,对否?”

  杨砚的副将点头:“不包括后勤和民兵的话,确实如此。”

  许新年问道:“一万八千人,攻城如何?”

  一位武将笑道:“痴心妄想。别说楚州城,纵使是一座小城,仅凭一万八千人,也不可能攻破。再说,边境防线数百个据点,随时可以驰援。”

  杨砚的副将补充道:“我们已经坚壁清野。”

  许新年笑了:“既然如此,我们再从楚州抽调一万兵力,不是难事吧。”

  杨砚的副将沉吟道:“你们带来的两万人马,有一万留在楚州城,把那批人马调过来,倒是没问题。也不会影响守城。”

  许新年笑容加深:“那我再冒昧的问一句,面对拓跋祭,不求杀敌,只求缠斗、自保,多少兵力足够?”

  这回是杨砚回答:“两万兵力绰绰有余,此地离楚州不远,调配的好,楚州守兵可以驰援,那么一万五就够了。”

  许新年颔首:“保守估计,还是留两万。而此时军营,有四万多士卒。抽出两万,与楚州城的一万军队会和。这三万人马绕道深入北境,和妖蛮会师。

  “至于拓跋祭这边,留下两万人马缠斗,迷惑对方,这样就不用担心他们会包饺子。”

  军帐里静了一下,众将领不再说话,各自衡量此计的可行性。

  “我们还有术士,望气术能助我们索敌,纵使他们反应过来,北上驰援,咱们也能拖住对方。”

  “敌动,咱们就动。敌不动,咱们就跟他们拖。如此一来,既能驰援妖蛮,又能拖住拓跋祭这一万八千人马。”

  “唔,虽然不是很爽,但这个计策确实可行……”

  在场武将经验丰富,许新年这个计策行不行,稍一权衡,心里就能有个大概。

  军帐里,高级将领们看许新年的目光,多了几分认同,至少对他的脑子有了认同。

  认为他是一个可以参与议事的人物了。

  杨砚吐气微笑:“不错,此计可行,细节方面,得再商议。”

  军帐里,高级将领们看许新年的目光,多了几分认同,至少对他的脑子有了认同。

  认为他是一个可以参与议事的人物了。

  许新年吐出一口气,他并没有因此骄傲,军帐议事,想出一个好点子,不代表就真的是天才。在场这些将领,肯定也有灵光一现,出谋划策的时候。

  行军打仗,也不是光靠一个计策就够的。里头的学问太深厚了,深厚到军营的茅厕安排在什么方位,都有独特的讲究。

  辞旧确实有兵法天赋,缺的是指挥作战的能力,目前当个军师倒是不错……楚元缜暗暗点头。

  ……

  “国师明察秋毫!”

  许七安先吹捧了一句,接着分析道:“地宗道首与元景帝确实有勾结,只是这能说明什么呢?早在楚州时,我便已经知道此事。”

  再说,地宗道首现在六亲不认,满脑子都是干坏事和干女人,他这条线根本没有查的必要吧?

  倾城倾国的美人国师,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查案不是你在行的事么,若是我知道,还需要你去查?”

  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接下来,洛玉衡询问了几句他修为的事,并指点了他心剑的修行。得知许七安卡在“意”这一关后,洛玉衡沉吟许久,道:

  “招数是招数,意是意,没有意。你现在要做的是领悟意,而不是融合招数,本末倒置了。”

  可我没有“意”啊,如果白嫖属于意,我现在已经四品巅峰了小姨……许七安耸拉着脑袋。

  “欲速则不达,旁人要花费数年,十数年才能领悟,你不过修行了一个多月。”洛玉衡告诫道:“不用着急。”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但我希望,你在两年之内,修成意。”

  嗯?为什么要两年之内,有什么讲究么……许七安点头:“我会沉下心的。”

  洛玉衡颔首,没再多说,化作金光遁去。

  但她没有返回灵宝观,当空一个折转,降落在离许府不远的一座小院。

  不大的院子里开满了各色鲜花,空气都是甜腻的,一个姿色平庸的妇人,惬意的躺在竹椅上,吃着早熟的橘子,一边酸的龇牙咧嘴,一边又耐不住馋,死忍着。

  “你怎么又来我这里了,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慕南栀没好气地说道。

  “除了监正,没人能看到我。”洛玉衡淡淡道:“如果你觉得监正会觊觎你美色,那我就不来了。”

  “那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慕南栀嗯嗯两声。

  洛玉衡不搭理她,径直走到水缸边,看了一眼长势喜人的九色莲藕,满意点头。

  “最近日子过的不错。”她挪开目光,审视着王妃。

  “感觉腰粗了。”王妃掐了掐自己的小腰,抱怨道:“都怪许七安那个狗贼,总是带我出去吃大餐。”

  洛玉衡笑了笑,以前她还是淮王正妃的时候,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她却总是不爱吃,而今成了市井里一个平庸的小妇人,吃着粗茶淡饭,胃口却比以前好了。

  困在王府二十年,她终于自由了,眉眼间飞扬的神采都不同了。

  此时的她,若是展露出真面目的话,一定是世间最动人的女子。

  洛玉衡漫不经心道:“许七安要离开京城,你会随他去吗?”

  王妃连忙摇头,否认:“当然不去啊,我凭什么跟他走,我又不是他小妾,我只是借他一些银子,暂居他的外宅。”

  洛玉衡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淡淡道:“记住你的话,你要是出尔反尔,我就把你卖到窑子里。”

  慕南栀狐疑道:“与你何干!”

  洛玉衡不搭理。

  王妃丢过去一只橘子:“给你尝尝,我今早上集市买的,可贵了。”

  洛玉衡挥了挥手,把橘子打回去,看也不看:“我不吃。”

  王妃就说:“啧啧,真羡慕你这种不上茅厕的女人。”

  洛玉衡眉头微皱:“你现在说话的样子,就像一个粗鄙的市井妇人。”

  王妃嘿嘿嘿的笑。

  ……

  另一边,许七安思忖着如何在地宗道首这里寻求突破口。

  “地宗道首肯定是不能去查的,首先我不知道地宗在哪,知道也不能去,金莲道长会举报我送人头的。但现在,龙脉那边不能再去了,因为太危险,也没收获。

  “起居录已经看完,没有重大线索,我该怎么查?不对,我要查的到底是什么?”

  许七安复盘了一下自己的线索和思路,起先,他查元景帝是因为对方支持镇北王屠城,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这里头很有问题。

  查了这么久,元景帝确实有大问题,但具体是什么问题,许七安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和方向。

  “我要做的是揭开元景帝的神秘面纱,魂丹、拐卖人口、龙脉,这些都是线索,但缺乏一条线,将他们串联。魂丹里,有地宗道首的影子,龙脉同样有地宗道首的影子……

  “洛玉衡的思路是对的,地宗道首也许就是这条串联一切的线。但我该怎么寻找切入点?

  “我也陷入思维误区了,要找切入点,不是非得从地宗道首本人入手,还可以从他做过的事入手。去一趟打更人衙门。”

  他当即出了府,骑上小母马直奔打更人衙门。

  到了打更人衙门口,马缰一丢,袍子一抖,进衙门就像回家一样。

  守门的侍卫也不拦着,还给他提缰看马。

  进衙门后,找了一圈,没找到宋廷风和朱广孝两个色胚,也许是趁着巡街,勾栏听曲去了。

  好在李玉春是个敬业的好银锣,看见许七安来访,李玉春很高兴,一边高兴的拉着他入内,一边往后头猛看。

  “放心,那个邋遢姑娘没有跟来。”许七安对这位上级太了解了。

  “不,别说,别说出来……”

  李玉春用力摆手:“时至今日,我想起她,依旧会浑身冒鸡皮疙瘩。”

  看来钟璃给春哥留下了极重的心理阴影啊,都有两室一厅那么大了……许七安没有废话,提出自己拜访的目的:

  “头儿,我想看一看当初平远伯人贩子的供状。”

  “好办,我让人给你取来。”李玉春没有多问,招手唤来吏员,吩咐他去案牍库取。

  这类案子的卷宗,甚至都不需要打更人亲自前去,派个吏员就够了。

  两人坐下来喝茶闲聊,李玉春道:“对了,广孝年底要成亲了,日子已经定下来。”

  “这是好事!”

  许七安露出由衷的笑容,心说朱广孝终于可以摆脱宋廷风这个损友,从挂满白霜的林荫小道这条不归路离开。

  去年云州查案的途中,朱广孝便说过等云州案结束,便回京城与青梅竹马成亲。

  又要交份子钱了啊……许七安笑容底下,藏着来自前世的,本能的吐槽。

  说起来,上辈子最亏的事情就是没有结婚,大学同学、高中同学,幼时伙伴纷纷结婚,份子钱给了又给,现在没机会要回来了。

  想想就心如刀绞。

  不多时,吏员捧着人牙子组织的卷宗返回,厚厚的一大叠。

  当初平远伯死后,人牙子组织的大部分头目、喽啰都被抓获,只有极少一部分在逃。入狱的那些人早已被拖到菜市口问斩。

  只留下审讯时的供状。

  许七安直接略过小喽啰的供状,重点阅读组织内部小头目们的供状。

  组织名义上的首领是一位叫做“黑蝎”的男人。

  黑蝎身份神秘,当初打更人衙门还没来得及锁定此人,恒远就杀死了平远伯,打乱了打更人的计划。

  至于这些小头目们,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为平远伯服务,只负责诱骗、掳走落单的孩子和女人,乃至成年男性。

  男性卖去当奴隶,当苦工,女性则卖进窑子,或留下来供组织内兄弟们玩弄。

  对于平远伯暗中向皇宫输送人口的事,更加毫不知情。

  “以平远伯的身份,肯定不会亲自出面接洽人牙子组织,这个黑蝎是个重要人物。打更人还没来得及锁定他,恒远就杀到平远伯府了……”

  许七安吸了口气,“浮香故事里的蟒蛇,会不会指这个黑蝎?他知道打更人在查自己,于是偷偷汇报了元景帝,得到元景帝授意后,便将信息透露给恒远,借恒远的手杀人灭口?”

  这个猜测在脑海里闪过。

  也仅仅只是闪过,黑蝎的下场,要么逃出京城,远走高飞,要么已经被灭口。

  这个人没有查的必要。

  许七安继续阅读供状,看着看着,一个不起眼的小细节,吸引了他的注意。

  有一份供状,出自一位叫“刀爷”的小头目,刀爷交代的供状里,提到自己入行时,是跟了一个叫鹿爷的前辈。

  这个鹿爷呢,自称人牙子组织的元老,刀爷年轻时就是跟着他混的。鹿爷年纪大了,慢慢的退下来,便扶持这位心腹上位。

  这条信息最大的问题是,刀爷二十出头入行,而今四十有三。

  在刀爷之前,还有一个鹿爷,这意味着,人牙子组织存在时间,至少三十年。

  人牙子组织至少存在了三十年,这是保守估计,元景帝修道不过二十一年……许七安深吸一口气:

  “这个鹿爷的家人还在吗?”

  他把那份供状递给李玉春看。

  李玉春摇头:“这案子不是我处理的,不太清楚,我帮你去问问。”

  他拿着供状,起身离开,大概一刻钟后,李玉春返回,说道:

  “鹿爷早就病死了,按照大奉律法,略卖人口,视情节轻重判处凌迟、斩首、流放、杖责。父死子偿,罪降二等。

  “鹿爷的罪行,得判凌迟。因为病死的缘故,他儿子偿还,罪降二等,当时就已经流放边陲了。鹿爷的结发妻子倒还活着。”

  许七安一口喝干茶水,起身,道:“带我去找她。”

  ……

  鹿爷早年间虽敛财无数,但深知自己职业“凶险”,早早的留了后手,在内城购置了一套宅院,留下不少财产。

  他儿子流放后,鹿爷的发妻带着家眷住进了内院,本来依旧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奈何打更人都是一些滚刀肉,隔三岔五的敲诈人贩子的家人,把他们赚的黑钱统统榨干。

  于是鹿爷的家眷又搬回了外城,如今在北城一个小院里的生活,一个孙子,一个儿媳,一个祖母。

  李玉春的带着许七安敲开了小院的门,开门的是个姿色不错,神情软弱的妇人。

  她正在浆洗衣衫,穿着粗布裙,分外朴素。

  院子里一个孩子在骑竹马,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洒料养鸡。

  看到李玉春的打更人差服,老妇人和小妇人脸色大变。后者唯唯诺诺,浑身发抖,前者则泼辣的很,簸箕一丢,又哭又叫:

  “官兵欺负人了,官兵又来欺负人了,你们逼死我算了,我就算死也要让乡亲们看看你们这群王八蛋的嘴脸……”

  老妇人年轻时想来也是彪悍的,倒也不奇怪,毕竟是人牙子头目的发妻。

  李玉春上前踢了几脚,喝骂道:“闭嘴,再吵吵嚷嚷,就把你孙子抓去卖了。”

  似乎触及到了老妇人的逆鳞,她果然安静了,怨毒的瞪着李玉春和许七安。

  许七安把院门关上,绕过一坨坨鸡屎,迈步到老妇人面前,沉声道:“问你几个问题,老实回答。”

  等老妇人点头,他问道:“鹿爷是人牙子组织的元老?”

  老妇人眼神闪烁,道:“什么元老不元老的,我一个妇道人家,我什么都不知道。”

  “哦,什么都不知道。”

  许七安恍然点头,拉扯着小妇人往屋子里去,狞笑道:“小娘们长的挺标致,老子进屋爽一次。”

  尴尬的是,小妇人涨红了脸,偷偷打量许七安,竟然没叫。

  许七安恼羞成怒道:“再卖到窑子去。”

  小妇人这才尖叫起来:“娘,快救我……”

  “把这小兔崽子也卖了。”他又补充道。

  老妇人急忙抱住小孙子,大声道:“别,别,我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老妇人告诉许七安,鹿爷原本是个游手好闲的混子,整日无所事事,好勇斗狠,结交了一群市井之徒。

  直到有一天,有人托他“弄”几个人,再后来,从委托变成了收编,人牙子组织就诞生了,鹿爷带着兄弟们进了该组织,就此发迹。

  “这些是什么时候的事?”许七安询问。

  老妇人回忆了一下,皱着眉头,道:“没记错的话,是贞德26年。”

  贫苦生活迎来转折之年,对她意义极大,印象还算深刻。

  贞德26年,怎么有些耳熟啊……许七安心里嘀咕了片刻,身躯陡然一震,表情登时凝固在脸上。

  先帝起居录记载,贞德26年,先帝邀请地宗道首进宫论道。

  先帝起居录记载,贞德26年,淮王与元景在南苑深处狩猎,遭遇熊罴袭击,随身侍卫死伤殆尽。

  贞德26年,有人托鹿爷秘密劫掠人口,而这些人口,被秘密送进皇宫。由此可以推测,平远伯府的土遁术阵法,建于贞德26年。

  全都在同一年。

  过了很久很久,许七安用尽全身力气般,喃喃自语:“地宗道首……”

  ……

  第二百二十三章 南苑

  元景帝的一切异常,都与贞德26年的某件事有关,都与地宗道首有关……

  我猜的没错,地宗道首是串联所有线索的那根线,他与当年的事脱不了干系。这样的话,下一步去查什么,去哪里查,已经很清晰了。

  下一个追查的目标是皇家猎场——南苑!

  少年时的淮王和青年时的元景帝,在南苑遭遇了猛兽的袭击,侍卫死伤殆尽,最终淮王生撕熊罴,解决危机。

  这一段描述漏洞太大了,两位皇子的侍卫,其中肯定有高手,而且数量不少,什么熊罴能把大内高手杀光?

  黑熊精么?

  我当时就觉得不太合理,只是没有前后对照的线索,单看这段信息,说明不了太多的问题。

  毕竟起居录是可以被修改的,不排除起居郎或先帝在为淮王造势吹嘘,篡位历史强行抬高形象这种事,皇室做的太多了。

  许七安内心念头闪烁,表面却渐渐收敛了震惊,变的正常,他看向李玉春:“头儿,走吧,我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

  李玉春颔首。

  老妇人看着两人跨出院门,看着身影消失在门口,紧紧抱着孙子,嘟囔道:“这群官府走狗什么时候良心发现了?”

  她旋即看向儿媳,见她兀自盯着院门,怒火直冲头顶,尖声怒骂道:

  “小蹄子,看到俊俏男人,腿都合不拢了。老娘只要还活着,你就别想改嫁,别想偷汉子,守活寡守到我死再说。”

  ……

  告别李玉春后,许七安骑上心爱的小母马,飞快的返回许府。

  他奔回房间,在书架上找到二郎留下的先帝起居录,纸页“哗啦啦”的翻动,停在贞德26年。

  草书内容他看不懂,但是日期他还是能勉强看懂的。

  “我没记错,确实是贞德26年,这一年,地宗道首入宫。这一年,平远伯正式向皇宫输送人口。这一年,淮王和元景在南苑遭遇熊罴……

  “另外,先帝起居录终止于贞德30年,也就是说,四年后,先帝去世了。嗯,我没看过史书,问一问学霸们。”

  许七安在书桌后坐下,取出地书碎片,他刚要传书,手指猛的一顿,改为私聊,精神力勾连一号地书碎片。

  一号不搭理他,并给了他“一巴掌”。

  许七安锲而不舍的发起私聊,一号见状,便没有再拒绝,接受了他的传书:【什么事。】

  【三:先帝是什么时候宾天的。】

  【一:贞德30年,你问这个作甚。】

  【三:当然是查案相关,我还有些事要问,南苑的具体情况告诉我,越详细越好。特别是贞德26年时的情况。另外,先帝在世时,身体状况如何。有没有隐疾?因何病故?】

  【一:南苑是皇家猎场,在南城京郊,方圆两百六十里。南苑有四座行宫,以东南西北四座门命名,南苑为禁苑,苑内几乎不住人,不耕种,只有海户负责管理。】

  海户?嘿,专业养鱼么,那我这个海王也是海户……许七安嘿了一声,传书道:

  【三:海户是什么?】

  【一:宫里容不下的净身之人。】

  许七安夹了夹腿:“……”

  【一:至于贞德26年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至少现在不能回答你。】

  停顿几秒,一号传书:【先帝宾天前一年,身体已经很糟糕,坚持一年后病故。隐疾方面,我需要查卷宗才能回答你。】

  【三: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希望你能尽早给我答案。我这边查到了一些线索,还不能完全确定,得等你的反馈。】

  以怀庆旺盛的好奇心,她肯定会竭尽全力的完全任务,然后从自己这里获取案件进度。

  这就是怀庆的好处,要是换成裱裱,小话本一看,什么都忘了。

  ……

  东北三国,靖国在最北方,紧邻着北方妖族的地盘。炎国在中央位置,直面了大奉的三州之地。康国则南边,是一个邻海的国家。

  三国各有各的特色,靖国铁骑骁勇无双,山海关战役后,北方蛮族从九州第一铁骑的宝座跌落,靖国顺势问鼎至高。

  炎国境内遍布险峰峻岭,大部分的重要城池都建在易守难攻之地,靠着地利防守,稳如泰山。

  此外,炎国居民以狩猎为生,擅射。

  除了占据地利外,炎国还有一个王牌军队,便是飞兽军。

  《九州地理志·东经》:东桐山多苍玉。有木焉,其状如杨而赤理,其汁如血,其名曰芑。挈狗以此为食。

  挈狗是一种异兽,展翼三米,狗头鼠尾,日飞五百里。

  东桐山就在炎国中部,与金木部的羽蛛一样,炎国拥有制空军队。

  缺点是,挈狗军的数量比火甲军还要稀少,一般作为杀手锏使用。

  炎国边境,定关城。

  作为边境的大城,定关城有充足的兵力、物资,以及军备,防守大奉军队的进攻绰绰有余,而如果巫神教要阻止军队进攻中原,定关城可以做到迅速出击,因为它本身就处在随时可以作战的状态。

  两天前,定关城进入了最高警戒状态,禁止两国商人出入,禁止平民出入,城中军队彻夜不息的巡逻,城外斥候不断传回密信。

  大奉军队来了!

  东北边境安稳了这么多年,战火终于要重启。

  秃斡黑穿着鲜亮的甲胄,腰胯弯刀,在副将等下属的簇拥下,登上了定关城的城头,遥远极远处的平原。

  他是定关城统兵,军方最高领导人。

  朝阳初升,入秋了,苍青翠绿的山头多了一抹许黯淡的枯黄。

  “都说魏渊是大奉军神,本将一直想知道,那魏渊能不能吃下我炎国固若金汤的定关城。”秃斡黑淡淡道。

  他是炎国军队里的青壮派,当年山海关战役时,还只是底层军官,负责留守国土。

  对于魏渊,闻名已久。

  “战场上运筹帷幄,能胜过魏渊的,应该是没有了。纵使是夏侯玉书,在我看来,也差了魏渊许多。”满脸络腮胡的副将感慨一声,继而冷笑:

  “但两军厮杀与城池攻守可不是一回事,将军,若是能让魏渊折戟在定关城,您将成为九州炙手可热的人物。”

  自古战争难,攻城最难,往往需要投入十倍,甚至十几倍的兵力。若是遇到一些占据地利的城池……再厉害的将领也会头疼,望而却步。

  硬要啃,甚至会扭转一场战争的结局。

  历史上,类似的例子很多。

  秃斡黑笑了起来,缓缓道:“不可大意。”

  他心头一片火热,两军厮杀他没信心打赢魏渊,守城的话,恰是他的强项。否则也不会得炎君倚重,成为边关统兵。

  定关城左邻涛涛大河,右依陡峭山峰,固若金汤,为了增强地利,秃斡黑派人进山凿石,耗时两年,除了行军的主干道,城墙两侧乱石嶙峋。

  攻城车、梯子休想靠近,费力清理的话,就是活靶子。

  “嗷……”

  沉雄的咆哮声从远处天空传来,城头的将领、士卒们立刻听出这是挈狗的叫声。

  循声望去,一道黑影从遥远处飞来,渐渐变的清晰,是一名挈狗伺候。

  狗头鼠尾的飞兽,降落在宽敞的马道上,收拢双翼,猩红的凶睛凝固,望着前方,宛如人族士兵站岗。

  挈狗身上缠着坚固的皮革套,连接着背上的斥候,斥候解开大腿和腰部的“安全带”,从鸟背跃下,匆匆跑到秃斡黑面前,抱拳道:

  “大将军,大奉军队离定关城只有二十里。”

  城头众人脸色顿时一肃。

  秃斡黑沉吟片刻,道:“传我手书:吾乃定关城守将秃斡黑,久闻汝大名,然于吾眼中,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阉人……”

  幕僚迅速摊开纸张、笔墨,奋笔疾书。

  秃斡黑的手书没有其他内容,通篇都是在辱骂魏渊,骂他打赢山海关战役是运气,骂他欺世盗名,骂他是个绝户的阉人,甚至把他祖宗也骂进去了。

  怎么难听怎么骂,怎么恶毒怎么写。

  最后,他提出要和魏渊一较高下,要让大奉军神折戟沉沙,翻译成白话就是:有种你上来啊。

  幕僚写完,吹干墨迹,笑道:“大将军此计,是为了激怒魏渊?”

  秃斡黑颔首:“只是目的之一。”

  幕僚虚心问道:“还有其他目的?”

  秃斡黑倨傲冷笑:“老子就是想辱骂这阉人。”

  城头一片哄笑,严肃的气氛淡去不少。

  秃斡黑又道:“以魏渊的水准,怕是没那么容易激怒,所以,每过一刻钟,我们就骂一次。大家一起骂,人多话多嘛。”

  副将哈哈笑道:“能羞辱大奉军神,快事一桩。”

  城头笑声更大了。

  ……

  京城。

  东宫,临安正和她的太子哥哥下五子棋,太子有些不耐烦,但又忍着性子陪她。对于一个爱撒娇,又漂亮的胞妹,几乎没有哥哥会不宠爱。

  “不玩了不玩了……”

  临安负气的丢掉棋子,鼓着腮抱怨:“心不在焉的,太子哥哥根本不想陪我。”

  是话本不香了,还是毽子不好玩了,又或者是怀庆最近不够讨厌?太子心里嘀咕,无奈道:

  “临安,本宫事务繁忙,哪有时间陪你玩这种无聊的小把戏。”

  临安小眉头皱起:“让下人陪着玩有什么意思,我想和太子哥哥玩嘛。”

  宫女太监陪着玩,又怎么可能比得了亲人的陪伴。

  临安小时候就是太子的跟屁虫,穿着小裙子,矮矮的一小只,太子跑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再长大一些,就被陈妃怂恿着找怀庆的麻烦。

  这时,宦官小步来到门口,细声道:“太子殿下,怀庆公主来了。”

  兄妹俩对视一眼,太子嘀咕道:“她来东宫作甚。”

  当即让太子引着怀庆进来,俄顷,穿着素色宫装,五官绝美,清丽如画的怀庆,跨入门槛,朝太子行了一礼,然后看了一眼临安。

  “怀庆,找本宫何事?”

  太子不冷不热的语气,问道。

  怀庆浅笑一声:“听说太子这里有阎画圣的《秋猎图》,秋猎在即,本宫突发雅兴,想带回去临摹。”

  太子犹豫一下,道:“本宫稍后派人给你送去。”

  虽然大家的母亲在后宫撕逼撕的热火朝天,但塑料兄妹情还是要维护一下的。

  要秋猎了呀……裱裱眼睛一亮,喜滋滋道:“太子哥哥,我们去南苑狩猎吧。”

  太子闻言,眉头紧皱,摇头道:“好端端的去南苑做什么,路途遥远。”

  裱裱不停的扭着腰子,撒娇道:“一点都不远,一点都不远,骑马去就好啦。太子哥哥,带我去嘛。”

  太子最受不了她这一套,但也最吃她这一套,就像元景帝那样。无奈道:“好好好,今日我先安排一下,明日一早便去。”

  他手头还有事,趁机把临安和怀庆打发走。

  秋猎是盛事,自打元景帝沉迷修道,便极少举行秋猎,往年皇子皇女们会自行去南苑狩猎,只需要报备一下。

  对于临安来说,狩猎是最开心的事,这和她能不能开弓没关系。

  便好比许七安上辈子,有些女孩子沉迷打游戏,这和她们是菜鸡也没关系。

  临安回府后,一位小宫女立刻上前汇报,道:“殿下,方才怀庆公主来找过您。”

  怀庆找我?那她刚才在东宫为何半句话不与我说?临安眨了眨眸子,做出茫然的小表情。

  哎呀,不管了,先看话本,明儿去南苑狩猎……

  ……

  深夜。

  睡梦中的许七安,感觉大脑被人敲了一下,这属于元神方面的反馈,并不是真的被人敲了脑瓜。

  房间里能敲他脑瓜的只有一人一刀,钟璃一般是轻轻的腿,细声细气的喊他。

  太平刀的话,就是“当当当”的用刀头戳他,不会这么温柔。

  元神层面的反馈,有人找我私聊了……许七安半眯着眼,伸手抽出地书碎片,接着,他知道是谁找他私聊了。

  一号,怀庆。

  接受怀庆的私聊请求后,他传书道:【为何三更半夜的传书,难道阁下没有性生活的吗。】

  ……

  第二百二十四章 源头之人

  在大奉朝廷,男女之间的事,大有讲究,细节不去形容,单是称呼上,就得因人、因事而异。

  比如正常的男女关系叫“共赴巫山”;不正常的男女关系叫“勾栏听曲”;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某种关系叫“断袖之癖”;嫐的关系叫“一龙二凤”;嬲的关系叫“双管齐下”。

  更高级一些的。

  许七安和浮香肉身的关系叫:下划线。

  许七安和黄仙儿的关系叫:下划线。

  “性生活”是许七安下意识的吐槽,属于超脱时代的词汇,即使是学富五车,才华横溢的怀庆,也无法准确的领会这个词的意思,只能预估出它不是什么好话。

  吐槽过后,许七安就有些尴尬了,忍不住怀念上辈子的“撤回”功能。

  好在怀庆因为不明其意,没有深究,传书道:【南苑贞德26年的卷宗我看已经看过了,一共发生过两件事。第一件事,贞德26年秋,南苑的兽类突然大面积绝迹,不知去向。只有深处还有兽类活动的痕迹。

  【第二件事,淮王和陛下在皇子时期去南苑狩猎,遭遇熊罴袭击,随行侍卫死伤殆尽,淮王一怒之下,生撕熊罴,被先帝誉为大奉未来镇国之柱。】

  她传书几段话,停了几秒,再次传书:【我怀疑,淮王和陛下当年,正是因为外围找不到猎物,才深入南苑。

  【另外,先帝的身体状况一直不错,但因为常年沉迷女色……因此晚年病来如山倒,司天监的术士只能为他续命一年,一年后宾天。】

  许七安传书问道:【南苑外围的兽类大面积绝迹是什么意思,野兽逃出去了?】

  一号传书道:【可能性不大,兽类的领地意识很强,没遭受暴力驱赶的情况下,不太可能离开地盘。而且,这不是特例,是大面积绝迹。】

  说完,她便沉默下来,既没断开连接,也没继续传书,显然是在等待许七安的看法。

  许七安斟酌片刻,传书道:【这件事我会继续查下去,能私底下见一面吗,我详细与你说说。】

  一号:【不行。】

  说完,她断开了连接。

  呵,她还不知道我知道了她的身份……许七安撇撇嘴。

  收好地书碎片,他躺在床上,双手枕于脑后,惯例的复盘、分析。

  “先帝常年沉迷女色,身体处于亚健康状态,根据气运加身者不得长生定律,先帝确实应该死了……”

  “元景帝和淮王当年在南苑深处遇到的绝对不是熊罴,侍卫死伤殆尽便是证据。如果不是熊罴,又会是什么东西呢?

  “另外,当时的淮王还是少年,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比大内高手还强。而随行的大内高手死光了,他和元景帝却没死,这显然不合理。

  “比较正确的猜测是,当年的危机中,他和元景帝因为某些原因,避开了死劫。这个原因,只能是被手下留情了。如果艰难逃生的话,元景帝和淮王事后应该禀告宫中,让先帝派遣高手回来处理。但这件事的正史记载是:淮王手撕熊罴,被先帝誉为未来镇国之柱。

  “这说明元景帝和淮王,被动或主动的隐瞒了真相。”

  ……

  同样的夜晚,北境,月牙湾。

  篝火熊熊燃烧,低矮的桌案摆在烤牛羊,以及马奶酒。

  蛮族的汉子、女人们围绕着篝火起舞,歌声粗犷,气氛火热。

  入秋后,北方的气温就开始陡降,粗粝的风刮在脸上,许新年娇嫩的脸蛋有些不适。

  在裴满西楼的推荐下,他把羊油涂抹在脸上,用来抵御北方干燥的气候。

  许新年的计策是有效的,三万大奉军队北上突袭,打了靖国一个措手不及,就在前日一战中,与蛮族配合下,歼灭火甲军三千人,轻骑一千四百人,步兵五千人。

  对于北方妖蛮来说,这是抗争的两个月来,最大的一次胜利。理所应当的,大奉的军队受到了妖蛮热烈的欢迎和优待。

  但许二郎知道,凡事都有两面性,为了这场突袭,为了提高行军速度,三万军队只带了四天的口粮。

  如果后方补给线断掉,三万军队很可能面临弹尽粮绝的处境。而且,由于战场是不停转移的,后勤部队很难运着粮食追上自己人。

  更多的可能是遭遇靖国军队。

  虽然妖蛮两族声称可以借粮,可战争一旦打起来,阵营冲散了,谁还顾的了谁?

  到时候,只能返回边境,伺机再来,这会错过很多战机。

  许二郎不太习惯喝马奶酒,小口小口的抿着,看着妖蛮的男男女女们起舞。

  在妖蛮两族,女人出现在军营里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首先,这些女人的存在可以很好的解决男人的生理需求。

  其次,妖蛮两族的女人,同样拥有不弱的战斗力。

  裴满西楼看了眼正襟危坐的许二郎,笑着招呼一位娇媚的妖女过来,吩咐道:“好好伺候我们的朋友。”

  接着,对许二郎说道:“军营里苦闷无聊,士卒们白天要上战场厮杀,夜里就得好好发泄。辞旧兄,她今晚属于你了,千万不要怜惜。”

  娇媚的妖女,媚眼如丝的依偎过来,用自己柔软的身体,蹭着许二郎的胳膊。

  许二郎皱了皱眉,连连推搡,表示自己不是这样的人。

  两军对垒,正是关键时刻,怎么能沉迷女色……我可不会碰妖族的女人,谁知道她是个什么东西……身子倒是挺柔软的,不不不,不能这么想,我是读书人……至少,至少你要沐浴……

  酒足饭饱,许二郎坚守住了大奉读书人的本心,没有给妖女机会。

  返回军帐,他仅是脱去最厚重的外层铠甲,脱掉靴子,倒头就睡。

  楚元缜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军帐内,坐在椅子上,抱着剑,闭眼假寐。

  与巫神教打过仗的,基本都会养成一个习惯,夜里休息时,两人一组,一人睡,一人盯着。一旦发现睡觉的人无声无息的死去,就立刻鸣金示警。

  这一切的原因是巫师四品叫梦巫,最擅长梦中杀人。

  不过梦巫要施展这一手段,距离和人数方面都有限制,往往刚得手几次,杀十几数十人,就会被发现。

  山海关战役时,魏渊曾经研究出一套针对梦巫的方法,派几名四品高手和术士伪装成斥候,在军营之外巡逻。

  一旦发现军营鸣金,术士便先搜捕、锁定梦巫位置,四品高手围堵。

  梦巫想以此术杀人,距离军营就不会太远。而以四品的奔行速度,辅以术士的索敌能力,大多时候都能一击必胜。

  以小部分士卒的生命,换四品梦巫,大赚特赚。

  迷迷糊糊中,许二郎又回到了京城,与家人坐在餐桌上吃饭。

  这时,父亲许平志突然捂着喉咙,脸色难看的死去,嘴角沁出黑色血液。接着是母亲、妹妹玲月,还有大哥……

  许二郎大惊失色,看向幼妹铃音,铃音圆润的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你中毒死了,和他们一样。”

  铃音手里,是一包砒霜。

  “铃音,你……”

  许二郎难以置信。

  “哼,你们都不给我好吃的,你们都要死。”铃音说着符合她人设的话。

  没想到我会死在铃音手里……许二郎刚想开口,腹部忽然绞痛,嘴角沁出黑血,生命快速流失。

  当是时,一道紫光在许二郎眼前亮起,在许铃音眼里亮起,她闷哼一声,身形快速消散。

  军帐里,许二郎猛的睁开眼,翻身坐起,大口喘息。

  “是梦巫!”

  他嘶哑的开口,一边按住了自己胸口,这里,有一块紫阳居士当初赠送给他的玉佩。

  大儒浩然正气蕴养多年的贴身玉佩。

  就在这时,大炮的轰鸣声传来,在军营外炸开,在军营里炸开,火光冲天而去,照亮黑夜。

  而后地面开始震动,仿佛有无数铁骑逼近,汹涌杀来。

  他们遭遇了靖国的报复性袭击。

  ……

  深夜。

  东北边境,定关城。

  弦月挂在天空,魏渊披着深蓝色的大氅,站在定关城的城头,俯瞰着硝烟弥漫的城池,火炮撕裂了房屋和街道,哭声和喊叫声此起彼伏。

  夜幕笼罩下,定关城正接受着血与火的洗礼。大奉的骑兵、步兵冲入城中各个街道,与负隅顽抗的炎国守兵短兵相接。

  厮杀声到处都是。

  魏渊收回目光,看了眼手里拎着的头颅,双目圆瞪,惊恐畏惧的表情永远凝聚在脸上。

  定关城统兵,秃斡黑。

  他失望的摇摇头,随手把头颅丢下城头,淡淡道:“差了些!”

  而后,魏渊目光徐徐扫过马道,铺满了士卒尸体,鲜血黏稠,染红了残破不堪的城头。

  他的身后,十几名高级将领静默而立,一言不发。

  一部分老部下脸色如常,区区一座城都攻不下,也就不用打仗了。

  另一部分没跟过魏渊的将领,这次是真正体会到了用兵如神四个字。

  魏渊捻了捻指尖的血,声音温和地说道:“传我命令,屠城!”

  秋后的凉风吹来,月光清冷皎洁,深青色的大氅飘荡,魏渊的瞳孔里,映着一簇又一簇跳跃的战火。

  ……

  翌日。

  许七安打着哈欠起床,蹲在屋檐下,洗脸刷牙。

  等他完成了洗漱,钟璃才抱着自己的木盆出门,也展开洗漱工作。

  本来钟璃是会和许七安一起蹲在屋檐下洗漱的,但因为有一次,很不凑巧的被许玲月看见了。

  许玲月一看就很愧疚,钟师姐是司天监的客人,让客人蹲在屋檐下洗漱,是许府的失礼。

  当天就命令下人准备了新的房间,打扫的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然后亲自来请钟璃入住,并与她进行了一番交心。

  交心过程掏心掏肺,交心措词温柔礼貌,交心内容:我大哥还没成亲,你特么离他远点。

  钟璃那天就很委屈的住进去了,但许七安回来后,又把她领了回来,但钟璃也是个聪慧的姑娘,虽然采薇师妹和她号称司天监的没头脑和不高兴。

  但没头脑是褚采薇,钟璃还是很聪明的。

  聪慧的钟师姐能察觉出许家大姑娘对自己的敌意,于是默默和许大郎保持距离。当然,屋子里做马杀鸡,或者并肩坐着说话,许家大姑娘是看不到的。

  用过早膳后,许七安又把钟璃赶出了房间,道:“你在外头乖乖蹲着,不要乱走,不要随便和人说话,不要……受到伤害。”

  钟璃“嗯”一声,用力点头,表示自己经验丰富,会照顾好自己。

  等钟璃离开后,许七安取出符剑,元神激活:“小……国师,我是许七安。”

  等了好久国师都没来,就在许七安以为联络无果时,煌煌金光穿透屋脊,穿着羽衣,身段丰腴的绝色美人出现在屋内,金光缓缓消散。

  我大概是大奉唯一一个能洛玉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人,你说你不想睡我,打死我也不信……许七安虚荣心略有满足,但也有鱼塘太小,容纳不下这条大鱼的感慨。

  嗯,洛玉衡只是考察我,不是非与我双修不可。她还考察过元景帝呢……咦?这熟悉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我,我也是人家鱼塘里的鱼?!

  还有,她今天穿的袍子与往日不同,更鲜艳了,也更美了,束腰之后,胸脯的规模就出来了,小腰也很纤细……是特意打扮过?

  许七安浮想联翩之际,洛玉衡审视着他,俏脸如罩寒霜,冷冰冰道:“小国师?”

  ……许七安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屋子里安静了几秒,洛玉衡主动揭过话题:“何事?”

  “咳咳!”

  许七安清了清嗓子,道:“关于地宗道首的线索,我有了新的进展。”

  他把贞德26年的相关事件说给了洛玉衡听。

  小姨听完,深深皱眉,亮晶晶的美眸望着他:“只是这样?你不必召唤我。”

  许七安叹了口气:“国师,我请您过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洛玉衡看着他。

  许七安沉默了好一会儿,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他长长吐息,声音低沉:“金莲道长,入魔多少年了?”

  洛玉衡一怔,清冷的脸庞少见的露出惊讶的表情:“你知道金莲是地宗道首?”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天地会小群体坦诚布公

  我又不是傻子……许七安苦笑一声:“剑州回来后,我便确认金莲的身份了。而在这之前,我已经有所怀疑。”

  钟璃和他说过,金莲道长的魂魄是残缺的,与浮香一样。

  魂魄残缺的后果无外乎两种:二傻子和植物人。

  金莲道长是道门地宗出身,元神又是道门擅长领域,所以魂魄残缺并不能说明什么,也可能是意外中失去了另一半的元神。

  但随着和李妙真的相处,他对道门手段有了深刻认识,李妙真曾帮助他拼凑元神,帮助钟璃拼凑元神。

  金莲道长的修为比李妙真只强不弱,他怎么没给自己拼凑元神?

  那无法拼凑的另一半元神去了哪里?

  这是疑点之一。

  其余细节还有很多,比如地书碎片,比如九色莲藕,一个没到三品的地宗道士,能从二品道首手中夺走九色莲藕……

  当然,这些是疑点,但不足以证明金莲就是地宗道首。

  直到他去了剑州,见识到金莲道长与地宗道首元神交融的一幕,尽管美妇人白莲说,金莲道长使的是地宗秘法。

  但许七安却在那一刻,把所有疑点都贯穿起来了。

  别说是我,地书聊天群里,除了丽娜,参与过剑州守护莲子争斗的成员,恐怕都有了或深或浅的怀疑……许七安看向五官精致明艳,美眸清冷如镜的洛玉衡。

  “国师,您知道金莲道长何时入魔的吗?”

  洛玉衡沉思了数秒,道:

  “六年前,金莲冲关失败,堕入魔道,他的魂魄一分为二,善念持着地书碎片,护着部分弟子逃离,恶念影响了绝大部分门中弟子。分裂成了现在的天地会和地宗。

  “当时,金莲的善念曾经秘密潜入京城,来灵宝观向我求助。那时我晋升二品不久,根基未稳。再者,地宗修的是功德,一旦入魔,则是世间至恶之徒。人宗修行之法,红尘业火灼身,本就走在悬崖边缘,若再被地宗污染,就只有身死道消的下场。”

  六年前,金莲道长曾经来过京城,额,所以,怀庆是那时候,被道长赠予地书碎片,成为天地会的一员?

  这个可能性极大,许七安由此产生联想,心里一动:“那,金莲道长是否有求助天宗?”

  洛玉衡嗤笑一声:“这不是必然的吗。”

  如此推测,李妙真也是在当时,接手了地书碎片,不过,她大概率不知道金莲道长就是地宗道首。而她的师尊也没告诉她。

  “天宗会同意吗?”

  “天宗修的是太上忘情,李妙真这种弟子,属于异类。”她淡淡道。

  许七安明白了,天宗道首没有答应出手,洛玉衡是忌惮地宗的堕落属性,天宗道首则是单纯的“我木得感情,我不来管”。

  如果是六年前入魔的,那和我的猜测就出现分歧了……

  洛玉衡看了他一眼,道:“推测失误了?”

  许七安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国师,金莲道长在入魔之前,有什么异常吗?地宗的入魔,是骤然入魔,还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洛玉衡斟酌一下,道:

  “据我所知,金莲当年闭关是为渡劫,一闭关就是近三十年。至于入魔,我虽不修地宗功德,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万事万物都离不开此理,入魔不是骤然间的。”

  砰,砰砰!

  许七安听见自己心脏狂跳了几下,吞了口唾沫,道:

  “我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国师,您听听我的说法……”

  他停顿了一下,娓娓道来:“我怀疑南苑时,淮王和元景真正遭遇的,并不是熊罴,而是地宗道首。他当时已经有入魔征兆了,或许是难掩杀戮之心,或是为了祭炼邪物等,所以选择了南苑,杀戮普通兽类。因为京城有监正,有无数的高手,他不可能在京城大肆杀戮。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贞德26年秋,南苑外围的兽类近乎绝迹。当时的淮王和元景深入南苑狩猎,无意中撞见了入魔的金莲道长,随行侍卫都死了,呵,熊罴怎么能杀死那么多高手呢,但如果是金莲道长的话,便是去再多的侍卫,也只有死路一条。

  “您刚才说过,地宗道首闭关近三十年,冲关失败,堕入魔道。而三十年前,差不多正好是他从京城返回,时间上是吻合的。也就是说,他在京城时,就已经有入魔的征兆了。”

  洛玉衡越听,脸色越凝重,颔首道:“那金莲为何没有杀死元景和淮王?”

  许七安想了想,摇着头:

  “他必然有目的,但现有的线索里,并没有指向这个目的,所以我无从推测。我的想法是,他俩被金莲道长污染了。”

  在楚州时,他曾和地宗道首的分身交手,最大的感受就是对方那污染一切的恶意,似乎能让世间万物一起堕落。

  连镇国剑也被污染,失去灵性近一刻钟。

  那么,污染元景和淮王,也就合理了,解释的通。

  这些,并不是空想脑补,而是许七安基于先有的线索,做出的合理推测。

  “甚至也可以解释淮王的冷酷自私,解释元景帝近乎不合理的,对长生的追求。他们外表看似正常,其实早就半疯了,就像地宗的道士一样。”

  洛玉衡听到这里,提出疑问:“人贩子组织是怎么回事,龙脉底下的异常又是怎么回事?”

  这……许七安表情微僵,对此,他还没有一个合理的推测。

  斟酌一下,他说道:“地宗道首污染元景和淮王,恐怕还有别的目的,其中内情,缺乏线索,我无从猜测。”

  但洛玉衡却露出了恍然之色,道:“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许七安竖耳聆听。

  “地宗道首精通一气化三清之术,金莲和现在的地宗道首,是善恶两念,如果他曾经一气化三清,那最后一尊在哪里?”洛玉衡问道。

  仿佛有闪电劈入脑海,许七安脱口而出:“在地底龙脉?”

  “你和我想的一样。”洛玉衡满意点头,道:

  “元景修道二十年,举国资源倾斜,至今没有炼出金丹,实在有些让人困惑。当然,修道不是看资源,天赋也很重要。以前我只觉得他天赋糟糕,但经历这么多事后,如果他背后有金莲的另一尊分身,是不是就合理多了。那些大丹,多半也进了金莲的嘴。

  “他污染淮王和元景,很可能是为了修行,为他冲击一品做铺垫。等待将来三者合一,一举突破,成为陆地神仙。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龙脉底下隐藏着一尊分身。关于这一点,你上次给出的信息太少,证明不了什么。过段时间,我分出一道化身,与你去龙脉中探索,做个验证。

  “呵,如果龙脉底下真的有一尊地宗道首的分身,如果元景真的被地宗道首污染,那我便不存在与元景决裂的顾虑了。”

  而且,你也不用直面地宗道首,因为只要把事情捅出来,监正不可能再视而不见了……钟璃说过,龙脉是监正也无法轻易摆弄的东西,藏在龙脉里,确实能瞒过监正的眼睛……许七安眼睛一亮,同时又想起一件事,低声道:

  “国师,如果元景被地宗道首污染,控制,那他一直缠着你双修,是不是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地宗的妖道,满脑子都是干坏事干女人,剑州时,他便有了深刻体会。

  倒不是因为地宗妖道是LSP,而是男人的本质就是LSP,万恶淫为首。

  至于元景是地宗道首分身这个可能,许七安没做考虑,因为这不可能,元景是一国之君,身负气运,可以影响、污染,但绝对不可能取而代之。

  再者,气运加身对于高位者而言,未必是好事。剑州武林盟那位老祖宗,就不愿意气运加身。因为他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洛玉衡似乎对“双修”二字极为敏感,尤其从许七安嘴里吐出来,冷冰冰的盯了他几秒,而后地说道:

  “半个月后,我们深入地底龙脉一探究竟。”

  “为什么是半个月?”

  许七安皱眉,半个月太长了。

  洛玉衡略有犹豫,选择了坦然,道:“这期间,我会遭遇一次业火灼身。”

  半个月内,要经历一次业火灼身?请务必让我来替您浇灭业火……许七安心里口嗨,表面依旧是正人君子,颔首道:

  “好,等您恢复后,我再联络您。”

  洛玉衡轻轻点头,化作金光消散。

  十几秒后,房门轻轻推开,钟璃的脑袋从门缝里探进来,默默打量。

  “已经走了。”

  许七安说道。

  话音方落,太平刀突然飞起,啪嗒一下,撞在房门上,试图把它关上。

  “呕……”

  钟璃喉咙里发出干呕的声音,体验到了一次上吊般的窒息,她缓缓的,无力的滑到。

  不是说好自己经验丰富,能保护好自己的么,一个经验丰富的预言师,就不该摆出刚才的姿势……许七安生气的招来太平刀,质问它为什么要欺负钟璃。

  太平刀嗡嗡震颤,传来“我觉得很好玩”这样的意念。

  “探索龙脉在半个月后,到时候一切真相就大白了……我也可以和怀庆她们坦白了。”许七安心里想着,看向钟璃,道:

  “我要去一趟司天监,找采薇妹妹。”

  他打算让褚采薇去找怀庆,约怀庆来许府密谈,而不是通过地书碎片。

  因为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不太确定金莲道长是狼是民,昨夜约怀庆见面,就是因为这个顾虑,但怀庆拒绝见网友。

  当然,他只是托褚采薇去请怀庆,其他的不会多说。

  ……

  西域。

  西域的天空蔚蓝澄澈,缺少云朵,大地以荒芜的平原为主,缺乏绿色植被、苍翠山峰,给人一种天地高阔的寂寥感。

  阿兰陀山是佛门的圣地,是西域诸多佛国的核心,是万千佛门信徒眼里的圣地。

  佛陀就是在此山了悟佛法,证得佛陀果位,开创佛门。

  阿兰陀佛寺千千万,簇拥着山顶的大明王宫,时而会有梵唱从山中传来,威严浩瀚。

  身为九州第一大势力,阿兰陀山在各大体系的修行者眼里,是禁地中的禁地。而在佛门信徒眼里,阿兰陀山是朝圣之地。

  平原上,时而能看见披着简单长袍,肩上搭着汗巾,皮肤黝黑的西域人,九步一叩首,向着心目中的圣地而去。

  面目模糊,存在感也模糊的白衣术士,伫立在一棵树荫下,遥望着不远处的阿兰陀山。

  “你来阿兰陀作甚?”

  轻柔悦耳的声音传来,是女子最动人的声线。

  白衣术士身前,出现一位白衣菩萨,她裙摆层叠,拖曳在地,没有如佛门僧人那样剃尽烦恼丝,青丝随意披散,在风中抚动。

  她有着典型的西域人种特色,五官立体,眼睛是罕见的琉璃色。

  白衣,潇洒不羁,倾国倾城。

  赤脚,一双玉足,不惹纤毫尘埃。

  白衣术士遥望着阿兰陀,对近在咫尺的女子菩萨视若无睹,感慨道:“京城斗法之后,西域气运便松动了,不是好事啊。”

  女子菩萨琉璃眸子不掺杂情感,冷漠疏离,声音轻柔悦耳:

  “度厄从京城带回了大乘佛法,于阿兰陀论道半载,选择信仰大乘佛法的教徒越来越多,他将度己佛法贬为小乘佛法,佛门分裂在即。”

  白衣术士笑道:“那京城里的小贼,不当人子啊。”

  般若菩萨语气依旧软濡,悦耳,道:“度厄欲迎回此子,奉为佛子。广贤欣然,伽罗树不悦。”

  白衣术士问道:“佛陀是何想法?”

  女子菩萨审视他一眼,语气转冷淡:“佛陀沉眠已有五百年。”

  白衣术士点了点头,切入正题:“我此番前来,是想向佛门借一神器。”

  女子菩萨琉璃色的眸子,不喜不悲的望着他。

  “先别急着拒绝,听听我的条件。”白衣术士笑道:

  “我用一个消息与你们交换。”

  女子菩萨默然。

  白衣术士嘴角笑容扩大,缓缓道:“我知道桑泊底下的封印物在哪里。”

  ……

  午膳后,怀庆乘坐普通的马车,缓缓停靠在许府门外。

  车夫从马车底抽出木凳,迎接公主殿下,踩着凳子下车后,怀庆眉头猛的一皱,察觉到了来自隐秘处的窥探。

  父皇一直派人暗中监控着许府……怀庆不动声色的进了许府。

  没有惊动许府的女眷,在门房老张的带领下,她进了内院,许七安就坐在内院的石桌上,笑眯眯的朝她颔首。

  怀庆颔首回应,随着他进了房间。

  秋潭般的明眸扫了一眼,发现李妙真也在他房间里。

  “我让钟璃布置了一个隔绝声音的小阵法,毕竟我们接下来要谈的事,不能让外人听见。”许七安在书桌后坐下,笑道:

  “对吧,殿下,或者说,一号!”

  怀庆素来清冷的脸庞,陡然间僵硬,瞳孔呈现轻微的收缩。

  第二百二十六章 各方

  这一刻,怀庆感觉脑海“轰”的一震,有一种自己隐藏最深的秘密,被人无情戳破的慌张感,从而泛起轻微的手足无措。

  他,他知道我是一号,早知道我的身份了?!

  他这几天不停的私底下找我传书,几次三番想要约我见面,而我严厉拒绝,他,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一定心里暗笑,不,甚至是直接笑出声……

  他不但知道我的身份,还当着李妙真的面公布……

  皇长女清丽脱俗的俏脸都僵住了,微微睁大眸子,以她的心机城府,这是极为差劲的表现。

  李妙真双眼立刻瞪起,小嘴张的能塞进鸡蛋,她委实没想到会听到如此劲爆的消息。

  一号是怀庆,是皇室的公主,是元景帝的皇长女?!

  震惊过后,李妙真想起了自己在天地会内部的口头禅:“我要刺死元景帝”、“元景帝死了吗?”、“元景帝啥时候死呀!”

  天宗圣女头皮一点点发麻,脖颈凸起一层层鸡皮疙瘩,产生了想冲出房间,跳进井里的冲动。

  尴尬让她险些无地自容。

  怀庆眸子闪烁一下,恢复了清冷镇定,淡淡道:“什么时候知道的,云鹿书院学子,许公子。”

  ……怀庆真是老阴阳人了!许七安表情也微一僵,咳嗽一声,不动声色道:

  “也就近期的事,嗯,比如殿下聪明绝顶,指使临安去文渊阁借书。”

  说话的时候,许七安看了一眼身侧的李妙真,心说真好啊,大家一起社死。

  怀庆点点头,脸色平静:“许公子果然聪慧,不愧是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不比你那个云州时一人独挡八千叛军的大哥差。”

  许七安缓缓点头:“过奖过奖,殿下才是天地会最聪明的人,以借秋猎图为由,勾起临安狩猎的兴趣,把自己隐藏的极好。”

  怀庆面无表情道:“许公子这么厉害,其他人知道吗。”

  “别,别说了……”李妙真默默捂脸。

  许七安和怀庆同时沉默,板着脸不说话。

  只要我们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许七安看了眼面色如常,波澜不惊的皇长女,心里嘀咕了几句:

  要不是刚才看你人都呆了,我还真以为你没有羞耻心,问心无愧呢……

  李妙真清了清嗓子,看了看他们,提议道:“今天的事,只限于我们三人知道,如何?”

  “我没意见。”许七安“沉稳”的点头。

  妙真好助攻!

  怀庆颔首,轻飘飘看他一眼,道:“还有谁知道你的身份?”

  许七安回答:“没有了,就你们两个。”

  自动忽略丽娜。

  又沉默片刻,怀庆把话题带回正途,道:“案子已经查明白了?”

  许七安“嗯”了一声,“在此之前,你们俩回答我一个问题,殿下,你是不是六年前得到的地书碎片?”

  怀庆怔了怔,没有反驳。

  许七安又问:“妙真,你是金莲道长去天宗时,给你的地书碎片吧。”

  李妙真难掩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的推测没有错,对上了……许七安吐出一口气,道:“我确实查清楚案子了,首先要告诉你们一件事,金莲道长,就是地宗道首。”

  怀庆和李妙真表情,瞬间凝固。

  怀庆脸色透着郑重,严肃无比,一字一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地宗道首入魔了,但并没有完全堕入,善念分裂而出,成为了金莲道长。妙真你应该还记得,守护莲子时,金莲道长一人缠住了黑莲,并与他的那一缕魔念纠缠。”许七安看向天宗圣女。

  李妙真蹙眉:“我当时确实有过困惑,纵使是一缕魔念,那也是二品渡劫期的魔念,金莲道长连三品都不是,如何抗衡?只是……”

  只是你懒得去动脑筋!许七安心里吐槽。

  如果怀庆当时在场,估计就会思忖出更多的东西,可惜怀庆是个弱鸡,没有修为。

  许七安没有停顿,把自己和洛玉衡的推测,原原本本的复述给两人听,这段复述里,洛玉衡深藏功与名,没有出现。

  他不好把自己和国师私底下的交情说出来,除非国师允许。

  过程中,怀庆脸色变幻极大,错愕、愤怒、阴沉……到最后面沉似水,一言不发,仿佛失去了语言功能。

  李妙真的表情凝固成:瞪眼张嘴。宛如固化的人偶手办。

  地宗道首当年看似正常,实则有了入魔的征兆,淮王和元景在南苑遇见他,于是被污染了,变成了看似正常,实则心理扭曲的疯子。

  所以淮王为了一己之私,屠城炼丹。

  所以元景帝明知道气运加身不得长生,偏偏就是不信邪。

  正常人不会这么干,但如果是心态扭曲的半疯之人呢?

  “原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金莲道长啊……”李妙真以一种叹息般的语气,喃喃道。

  “所以,你那天约我私下见面,而不是用地书传信,是害怕被金莲道长看见,你不信任金莲道长。”怀庆低声道。

  “是,我不能确定金莲道长知不知道这些事,我,我有些不相信他了。”许七安叹口气。

  怀庆点头,换谁都会这样,原以为是值得信任的前辈,结果发现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龙脉地底的异常,会是金莲道长的另一具化身吗?”李妙真问道。

  可恶,我竟然完全没有推理出案子的真相,落后许七安这么多,都是因为他不和我分享线索……天宗圣女给自己挽尊。

  “不知道,半个月后,我会再次探索龙脉,这一次会有结果。”许七安没有解释为什么这次会有结果。

  李妙真和怀庆便没有多问。

  “所以,魂丹其实是地底龙脉里的那尊需要,父皇这些年炼的丹药,也是如此?”怀庆沉吟道。

  “应该是的。”许七安说。

  犹豫了一下,她问道:“父皇还能,还能清除污染么?”

  许七安说道:“首先我们要明白污染的本质是什么,如果一个人的本性转变了,那就很难恢复。如果他是被控制了,那金莲道长或许有办法。”

  前者是自己变坏了,整个人的本性已经坏掉,很难再恢复。后者,则只需要解除控制就能恢复。

  李妙真闻言,插嘴道:“不,即使本性坏了,如果佛门高僧能够帮忙,便能让元景明心见性,恢复本真。”

  怀庆眼眸微亮。

  “对了,这些事要告诉丽娜吗。”飞燕女侠问道。

  “告诉她干什么?”许七安反问。

  怀庆没说话,但看李妙真的目光,也在表达同一个意思。

  “打架的时候喊上她就好了,动脑子的事不必,不要为难人家。”许七安说道。

  有道理!李妙真缓缓点头。

  约定好半个月后等待情况,许七安把怀庆送出府。

  临走前,怀庆压低声音,说道:“半个月后,如果一切真相揭开,你就不用离开京城了。”

  诸公和监正一定会想尽办法解决父皇“半疯”的问题。

  舍不得我吗……许七安笑了笑,没有应答。

  顿了顿,怀庆又道:“这段期间,我会重新复盘所有线索,有问题我会通知你。”

  说完,她登上马车,驶离街道。

  ……

  残破的城头,瓮城内。

  大奉的高级将领们齐聚一堂,激烈争吵。

  魏渊充耳不闻,站在堪舆图前,沉吟不语。

  距离击破定关城,已经过去一旬,在魏渊的带领下,大军攻城拔寨,像一把尖刀,刺入炎国腹地。

  现在已经攻下整整七座城池,挺进数百里,如今身处的城池叫须城,是炎国都城最后一道关隘。

  只差一步,就能打到炎国的国都,一旬,魏渊只用一旬时间,就把这个号称险关无数的国家,打的丢盔弃甲。

  对于炎国国都,打,还是不打,军队的将领里,出现了严重的分歧。

  因为大奉军队陷入了极度窘迫的地步,缺粮!

  “为什么粮草还没有来,按照之前的部署,三天前,第一批粮草就该到了。不能再打了,战线拖的太长,我们的补给线已经断了。没有粮草,没有火炮,没有弩箭,怎么打?”

  一位青年将领站起身,脸色严峻,道:“从定关城到须城,我们折损了过半的士卒。而炎国都城两面环山,单凭我们现在的兵力,根本啃不下。不出意外的话,炎国国都必定有一位三品巫师坐镇。”

  这位青年将领叫赵婴,出身禁军,四品高手,是大奉青壮派中的佼佼者。

  他主张撤退,是保守派的领袖。

  激进派则以南宫倩柔为首,主张一鼓作气,攻下炎国。

  “往东北再进六十里,就是炎国国都,攻下须城后,我们的粮草和炮弹有了补充,完全能再撑一场战役。”南宫倩柔淡淡道:

  “我们能打到这里,靠的就是‘兵贵神速’四个字,一旦撤退,就等于给了炎国喘息的机会。但若是攻下炎都,军备和粮草就能得以补充。”

  能获得如此大的胜利,全赖义父近乎孤注一掷的速战速决,打垮了炎军的气势。而今奉军气势如虹,正该一鼓作气。

  一旦退去,这股无敌之势消退,面对炎国国都这样险峻雄城,面对康国的援兵,想打赢就难了。

  赵婴恶狠狠的盯着南宫倩柔,沉声道:

  “兵贵神速,不适用于炎都,炎都两面环山,易守难攻,山中驻扎着飞兽军,远非其他城池可比。另外,我们连屠了七座城,这一路来,百姓也好,江湖人士也罢,还有溃败的炎国士兵,都在往炎都逃。

  “城破,所有人就要死,这是他们的共识。如今炎都必定众志成城,死守城池。我们的兵力啃不下。而一旦我们攻城中损失惨重,就是对方反扑的时候,恐有全军覆没的危机。

  “不如暂且先退,休养生息,补充了粮草和军备,重新再来。”

  炎都易守难攻,在座的大部分将领都没有信心,所以在场的保守派,比主战派更多。

  之所以还在争执,无非是对魏渊还抱有期望。

  “休整一夜,明日出发,军临城下。”魏渊指了指地图上,炎国的国都。

  争执声平息。

  ……

  六十里外,炎国的国都建在一座巨大的山谷间。连绵三百丈的巍峨城墙,将两座山峰连接。

  山峰陡峭险峻,城墙巍峨高大,辅以火炮、床弩、滚石等守城军备,堪称固若金汤。任何一位军事家见到这座雄城,都会叹为观止。

  纵观历史,炎国建都以来,一千四百多年,这座城市只破过一次,那是大周最鼎盛时期,大周皇室的一位亲王,合道武夫,二品,率军攻入炎都。

  炎国史料记载,那一战非常惨烈,巫神教死了一名雨师(二品),一名灵慧(三品),最后是巫神亲自出手,灭杀了那名巅峰的二品亲王。

  这不是炎都的防御不行,而是对方的战力,已经站在九州之巅。

  国都,宫殿。

  炎国的国君努尔赫加尽管已经头发花白,身材依旧魁梧,这位国君天赋极强,年少时走武夫路线,四品巅峰后,再无寸进。

  而后转修巫师体系,四品后,再次进入瓶颈。

  双体系是极少见的,并非不同体系会产生排斥,而是因为修行困难,专注于一条体系,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年过五旬的努尔赫加已经无缘三品,不管是武夫体系,还是巫师体系。

  他倒也不觉得可惜,三品高手罕见如凤毛麟角,修不成是常态。而他这样的双体系,单体战斗力,比任何体系的四品都要强。

  努尔赫加坐在王位上,听着臣子们激烈的讨论。

  炎国高层没有因为魏渊的强势而沮丧、愤怒,早就做好吃大败仗的心理准备。

  “魏渊已经攻下须城,明日就会兵临城下。”

  “他怎么做到在短短一旬内,连破七城的。”

  “国都能守住吗?”

  大殿内,气氛有些凝重,炎国的大臣们脸色严峻,如临大敌。

  这一刻,部分老臣们仿佛又回到了山海关战役,回想起了被魏渊支配的恐惧和耻辱。

  “根据挈狗斥候传回来的消息,奉军的兵力最多只剩五万,魏渊再怎么用兵如神,想凭五万军队破国都,千难万难。”

  “如今城内上下,万众一心,守军、军备、粮草充足。大不了和魏阉拼了。”

  “……”

  努尔赫加忍不住看向了身侧,裹着不袍,戴着兜帽,手握镶嵌宝石金杖的老者,恭声道:“伊尔布国师,您有什么看法?”

  东北三国,每一国都有一位三品灵慧充当国师,平日里不会参与政务,但地位比一国之君要高,因为他们代表了总坛,代表了巫神教。

  在楚州侥幸捡回一命的伊尔布,手握金杖,沉声道:“康国五万大军,已经进入炎国境内,最多五天,便能与我等形成合围之势。”

  努尔赫加沉吟着点头:“炎都屹立一千多年,经历过不少战火,只破过一次,魏渊想破城,短期内做不到。但对于现在的奉军而言,时间至关重要。他们粮草不足了。”

  殿内群臣缓缓点头:

  “甚至,只需要康国军队切断他们的粮草补给路线,我们守住城,不出三日,就能让魏渊退兵。”

  “这一战,看魏渊他怎么打。”

  伊尔布目光穿过殿门,望向外面的蔚蓝天空。

  连屠七城,削我巫神教气运,剑指巫神……魏渊,你以为自己智计无双,以为去年的一切部署滴水不漏,呵,殊不知我们等的就是你。

  十万不到的兵力就想打到总坛,痴人说梦。

  ……

  残破的城头,魏渊披着深青色大氅,鸟瞰下方,大奉士卒推着平板车,把一具具尸体丢入深坑,丢入火把。

  浓烟升起,夹杂着血肉燃烧的臭味。

  付之一炬的,既有炎国士卒和百姓,也有大奉自己的士卒。

  短短一旬时间,大奉军队折损将领、士卒超过四万。

  士兵们沉默的行动着,连日来的战争,血与火的洗礼,让士卒们变的沉默,骁勇之气隐藏在这股沉默之中。

  南宫倩柔来到魏渊身后,低声道:“义父,此役后,青史之上,您难逃骂名。”

  连屠七城,血染数百里,在南宫倩柔看来,坑杀降卒无可厚非,大奉军是深入敌腹的孤军,不杀降卒,反受其累。

  既要顾虑降卒造反,又多了一张张吃饭的嘴,消耗粮草。

  但杀戮百姓,乃兵家大忌,何况连屠七城。即使凯旋回朝,也会被那些卫道士口诛笔伐。

  出兵以来,大奉那边的粮草就没来过,这一路烧杀劫掠,以战养战,搜刮的全是炎国的粮草和军备。

  这不是一个好的现象。

  那些新生代的将领只道是义父独特的带兵模式,接连尝到甜头后,兴奋不已。但现在,也渐渐意识到不对劲了。

  所以新生代将领选择撤回。

  新生代将领尚且如此,何况是南宫倩柔这些跟随魏渊十几二十年的老人。

  “不会有粮草了。”

  魏渊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平淡如初:“我们带来多少粮草,就只有多少粮草。大奉不会再给哪怕一粒粮。”

  “谁敢断粮?”南宫倩柔杀气四溢。

  “整个大奉,还能有谁。”魏渊笑着反问。

  南宫倩柔瞳孔剧烈收缩。

  “我知道你是想一鼓作气拿下炎都,而后鸠占鹊巢,利用这个险关对付康国援兵,与荆襄豫三州的援兵合围康国援兵。可惜啊,炎都是块难啃的骨头,我们啃不动了。我把三州所有兵力调到别处了。”

  魏渊表情不变,望着熊熊燃烧,舔舐尸堆的火焰,淡淡道:“明日大军推进五十里,与炎都对峙三日。三日之后,你带着一万重骑离开,其他人不用管,他们得留在这里。”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两个锦囊,一紫一红。

  “三天后,打开紫色锦囊,它会告诉你去哪。到达目的地后,打开红色锦囊,它会告诉你以后怎么做。”

  ……

  落日的余晖中,许新年指挥着士卒焚烧尸体,解剖战马,他们刚打赢一场小规模战役。

  全歼敌军八百,自损一千,已经是很喜人的胜利了。

  自那晚遭遇袭击,已经过去数天,那场大规模袭击冲散了妖蛮、大奉三方联军。

  靖国大军当机立断,分兵,追杀!

  这几天里,许新年更深刻的领悟到战争的残酷,也见识到火甲军的骁勇。更见识到巫师临阵唤醒尸体,化作尸兵的诡异可怕。

  有重骑兵和能操纵尸体的巫师存在,大奉军完全是在用命去填,填出的胜利。

  联军被冲散时,许新年和楚元缜身边只带着六百大奉士卒,这么多天过去,一路收并残军,人数扩充到了一千七百人。

  现在又只剩七百人了。

  焚烧完尸体,许新年安排斥候巡逻,旋即让士卒架起锅煮马肉。

  士兵熟练的切割马肉,然后几人合力,挥舞刚杀完人的佩刀,将马肉剁的稀烂,这才入锅熬煮。

  这是许新年想出的法子,马肉粗糙坚硬,口感极差,且不易消化,偶尔吃一顿可以,但连着几天吃马肉,士卒肠胃受不了。

  屎都拉不出来。

  因此许新年提议把马肉剁烂,再入锅煮烂,以此来增加口感,促进消化。

  “若是没有楚兄,我们还得再死几百人,才能吃下这一波敌军。”

  许新年走到楚元缜身边,摘下水囊递过去。

  楚元缜咕噜噜喝了半袋,有些落寞地笑道:

  “年少时读过几本兵书,自以为是带兵打仗的奇才。如今上了战场才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倒是你,成长迅速,眼下这群士兵,哪个不服你?”

  许新年笑了笑:“人各有所长,我若是没这天赋,老师也不会要求我主修兵法。我倒是明白了,战场之上,用计谋的时候终究少数。大部分时候,还得靠兵力硬拼。武夫和军备力量,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可惜只带出来三门火炮,六架车弩。”

  要换成上战场前的许二郎,现在应该是昂着下巴,一脸骄傲,但虚伪的说些谦虚的话……楚元缜又感慨了一声。

  正说着话,一名斥候疾驰而来,高声道:“许佥事,发现一支残军,三十人。”

  没有吹号角,说明是大奉军队,自己人。

  许新年和楚元缜起身,前者沉吟道:“让他们过来吧。”

  说罢,转头朝楚元缜苦笑:“还好还好,人不算多,口粮能保住。”

  俄顷,斥候领着一支三十人的残兵赶来,这支残兵还携带了一门火炮,十几枚炮弹。

  他们脸上布满了疲惫,风尘仆仆,身上甲胄破损,遍布刀痕,每个人身上都有伤口。

  看起来,他们似乎刚经历过战斗不久。

  看着冒热气的铁锅,嗅着肉羹的香味,两百步兵咽了口唾沫。

  许新年迎了上去,道:“谁职务最高,上前说话。”

  一个络腮胡汉子上前,年近四十的模样,抱拳道:“卑职雍州溪县百户所总旗,赵攀义。”

  许新年颔首道:“本官定州按察司佥事,翰林院庶吉士,许新年。”

  赵攀义听完,脸色一变,恶狠狠的瞪着许新年,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许新年愣了一下,脸上闪过茫然之色,皱眉道:“赵总旗留步,本官与你认识?”

  “不认识!”赵攀义闷声道。

  不认识,我还以为自己在不知道的时候抢你媳妇了……许新年心里腹诽,眉头皱的更紧:

  “既然不认识,赵总旗这是何故?”

  “说话还真文绉绉的,不愧是读书人,许平志那狗娘养的杂碎竟生了个读书种子。早听说许银锣的堂弟也在军中,没想到今儿碰上了。”赵攀义冷笑一声,道:

  “我是不认识你,但我认识你老子,山海关战役时,我们还是兄弟。”

  你这是当兄弟的态度?许二郎震惊了。

  “赵总旗与我爹有旧怨?”

  “没有旧怨,只是看不惯他这个忘恩负义之徒。”

  赵攀义“呸”了一声,道:

  “山海关战役时,我和许平志是同一个队的,当时还有一个人,叫周彪。我们三人关系极好,是能把后背交给彼此的兄弟。

  “山海关战役的尾声里,我们被派去阻截巫神教的尸兵,激斗中,周彪替你父亲挡了一刀,死在了战场上。许平志当时发过誓,要把周彪的老母接到京城去奉养,要把他的一双儿女养育成人。

  “他娘的,老子后来才知道,这忘恩负义的东西根本没去周彪老家接人。老子是狗东西,儿子又是什么好人不成?都是坏种,我赵攀义就算饿死,死战场上,也不会吃你一口饭,喝你一口汤。呸!”

  第二百二十七章 消失的真相

  许新年虽然经常在心里鄙夷粗鄙的父亲和大哥,但父亲就是父亲,自己鄙夷无妨,岂容外人污蔑。

  所以,听到赵攀义的控诉,许新年先是在心里迅速默算自己和妹妹的年纪,确认自己是亲生的,这才勃然大怒,拂袖冷笑道:

  “赵攀义,你口口声声说我爹忘恩负义,有什么证据?”

  山海关战役发生在21年前,自己的年龄20岁,玲月18岁,时间对不上,所以他和玲月不是周家的遗孤。

  赵攀义嗤之以鼻:“人都死了21年了,有个屁的证据。但许平志忘恩负义就是忘恩负义,老子犯得着污蔑他?”

  许二郎并不信,大手一挥:“来啊,给我绑了此獠。”

  煮肉的士卒一直在关注这边的动静,闻言,纷纷抽出佩刀,蜂拥而来,将赵攀义等三十名士卒团团包围。

  赵攀义手底下的士卒抽出刀,脸带厉色的与同袍对峙,尽管带着伤,尽管寡不敌众,但一点都不怕。

  身在战场,就如身陷地狱,出征以来,与靖国骑兵轮番交战,戾气早就养出来了,没人怕死。

  赵攀义压了压手,示意下属不要冲动,“呸”的吐出一口痰,不屑道:“老子不和同袍拼命,不像某人,有其父必有其子,都是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许二郎脸色阴沉,喝道:“绑了。”

  士卒们一拥而上,用刀柄敲翻赵攀义等人,五花大绑,丢在一旁,然后继续回去煮马肉。

  赵攀义依旧在那里骂骂咧咧,把许家祖宗十八代都骂进去了,连带女眷。

  许新年便命令手下士兵把赵攀义的嘴给塞上,让他只能呜呜呜,不能再口吐芬芳。

  “家事?”

  楚元缜见他眉头紧锁,笑着试探道。

  许新年摇了摇头,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地面,迟疑着说道:“我不相信我爹会是这样的人,但这个赵攀义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所以先把他留下来。”

  少年时代,大哥和娘关系不睦,让爹很头疼,于是爹就常常说自己和大伯抵背而战,大伯替他挡刀,死在战场上。

  许二郎从小听到大的,现在,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周彪,就显得很不合理,很诡异。

  他看向楚元缜,道:“你似乎有办法联系我大哥?”

  许二郎还挺谨慎的,这里又没外人,直接说地书不就好了么……楚元缜伸手摸出地书碎片,问道:“你要联系宁宴么,说吧,什么事。”

  许新年惊奇的看了一眼地书碎片,说道:“你把这里的事告诉他,让他找我爹求证。”

  话音方落,他就看见楚元缜以手代笔,在那块玉石小镜的镜面写字。

  ……

  夕阳完全被地平线吞噬,天色青冥,许七安吃完晚餐,趁着天色青冥,还没彻底被夜幕笼罩,在院子里惬意的消食,陪小豆丁踢毽子。

  小豆丁还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力量,总是把毽子踢飞到外院,或者把地面踢出一个坑。

  气力增长的太快了吧,她修炼力蛊部的锻体法才几个月?到底是她气运加身,还是我气运加身……许七安看的都快呆住了。

  “丽娜,铃音是怎么回事?进步未免太夸张了吧。”

  他扭头看向坐在一旁,剥橘子吃的丽娜。

  丽娜闻言,皱了皱鼻子:“我说过铃音是骨壮如牛犊,气血充沛,是修行力蛊的好苗子。你不信我的判断?”

  这好苗子也太好了吧,我都快酸了……许七安把毽子握在手里,看着许铃音脚下的浅坑,无奈道:

  “她现在还无法掌控自己的力气,一不小心就会使劲过头,修行方面,缓一缓吧。”

  小豆丁是个活泼好动的孩子,又比较黏婶婶,年初去学堂念书,逢着回家,就背着小书包狂奔进厅,朝着她娘圆滚翘的蜜桃臀发起莽牛冲撞。

  现在一直在家,便没有那么黏婶婶了。

  保不齐哪天又出门一趟……而以她现在的力量,许家说不定要多三个没妈的孩子了。

  “噢!”

  丽娜点头,她想起来了,铃音并不是力蛊部的孩子,力蛊部的孩子可以肆无忌惮的使用暴力,不怕伤害到家人。

  而如果打坏了家里的器具、物品,还得小心父母对你肆无忌惮的使用暴力。

  但铃音不行,许家都是些普通人。

  许七安满意了,南疆小黑皮固然是个憨憨的姑娘,但憨憨的好处就是不娇蛮,听话懂事。

  同样的问题,换成李妙真,她会说:放心,从今以后,训练强度加倍,保证在最短时间让她掌控自己力量。

  换成临安:那就不学啦,咱们一起玩吧。

  换成采薇:修行多无聊啊,我们来吃东西吧。

  换成怀庆:你在教我做事?

  这时,熟悉的心悸感传来,许七安当即抛下小豆丁和丽娜,疾步进了房间。

  从枕头底下摸出地书碎片,是楚元缜对他发起了私聊的请求。

  【三:楚兄,北上战事如何?】

  【四:战事艰难,但还算好,各有胜负。我找你,是替二郎向你询问一件事。】

  十几秒后,第二段传书过来:【四:我们遇到了一个叫赵攀义的雍州溪县总旗,自称与许家二叔在山海关战役时是好兄弟。】

  【他见到许二郎就破口大骂,骂许二叔是忘恩负义之人,原因是当初赵攀义、许二叔和一个叫周彪的,三人是一个队的好兄弟,在战场中抵背而战。】

  【后来,周彪为许二叔挡了一刀,死于战场,许二叔发过誓要善待对方家人,但许二叔食言了二十年里从未探望过周彪的家人。辞旧不信有这回事,所以让我传书给你,托你去问询许二叔。】

  许七安几乎是用颤抖的手,写出了回复:【等我!】

  收好地书碎片,他没有立刻去找二叔,而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的喝,水喝完了,手也不颤抖了。

  “吱……”

  打开房门,许七安面无表情的走向东厢房,敲响了透出烛光的房门。

  许二叔穿着常服,走过来开门,笑呵呵道:“宁宴,有事吗?”

  许七安张开嘴,又闭上,措辞了几秒,轻声问道:“二叔,你认识赵攀义么。”

  许二叔明显吃了一惊,虎目微睁,错愕道:“你怎么认识我当年在山海关战役结交的兄弟,我告诉你,那可是我的过命交情的兄弟。”

  许七安点点头:“后来怎么不联系了?”

  许二叔摇头失笑:“你不懂,军伍生涯,天各一方,各有职责,时间久了,就淡了。”

  许七安依旧点头,又问:“那你想必也认识周彪咯?”

  许二叔审视着侄儿,浓眉紧皱,“你今天怎么了,为何知道赵攀义和周彪?”

  许七安轻轻摇头:“二叔,你先回答我,周彪是不是战死了?”

  “是啊,可惜了一个兄弟。”

  “怎么死的?”

  “当年,我们被派去阻截巫神教尸兵,周彪就是死于那一场战斗。”许二叔满脸唏嘘。

  “不是替你挡刀?”

  “瞎说什么呢,替我挡刀的是你爹。”

  “……”

  一阵萧瑟的秋风吹来,檐廊下,灯笼微微摇曳,烛光晃动,照的许七安的面容,阴晴不定。

  “我知道了,谢谢二叔……”

  过了好久,许七安涩声说道,然后,在许二叔困惑的眼神里,慢慢的转身离开了。

  许二叔目送侄儿的背影离开,返回屋中,穿着白色小衣的婶婶坐在床榻,屈着两条长腿,看着一本民间传说连环画。

  连环画是专门针对一些稚童,和婶婶这样不识字的人开发的读物。

  美艳丰腴的婶婶头也不抬,专心的看着连环画,道:“宁宴找你什么事,我听说你在说什么兄弟。”

  许二叔皱着眉头,困惑道:

  “奇怪,他问了两个当初山海关战役时,与我出生入死的两个兄弟。可一个已经战死,一个远在雍州,他不应该认识才对。

  “还问我周彪是不是替我挡刀了,我在战场上有这么弱么,这个给我挡刀,那个给我挡刀。”

  婶婶抬起头来,黑润灵动的眸子审视着他,蹙眉道:“等等,谁来着?”

  “周彪,你不认识,那是我从军时的兄弟。”

  婶婶摇摇头,“不,我记得他,你写家书回来的时候,似乎有提过这个人,说多亏了他你才能活下来什么的。我记得那封家书还是宁宴的母亲念给我听的。”

  可惜二十年前的家书,早就没了。

  许二叔脸色骤然僵住,难以置信的看着妻子,像是在看疯子。

  ……

  【三:告诉二郎,确实有这个人,是二叔辜负了人家。】

  发完传书,许七安把地书碎片轻轻扣在桌面,轻声道:“你先出去一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不远处,小塌上的钟璃小心翼翼的看他一眼,拖着绣花鞋,蹑手蹑脚的离开。

  房间的门合上,许七安枯坐在桌边,很久很久,没有动弹一下,宛如雕塑。

  ……

  遥远的北境,楚元缜看完传书,默然片刻,转头望向身边的许新年。

  看到对方的神情,许新年心里陡然一沉,果然,便听楚元缜说道:“宁宴说,赵攀义说的是真的。”

  许新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抽出刀,走向赵攀义。

  赵攀义双眼猛的瞪圆,死死盯着许新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的下属们如临大敌,纷纷怒骂。

  吃着肉羹的士卒也闻声看了过来。

  许新年手腕反转,一刀切断绳索,随手把刀掷在一旁,深深作揖:“是我父亲不当人子,父债子偿,你想怎样,我都由你。”

  赵攀义缓缓站起身,既不屑又疑惑,想不明白这小子为何态度大转变。

  他嗤笑道:“许平志对不起的人不是我,你与我惺惺作态什么?”

  赵攀义一口痰吐在许新年脚边,俯身捡起佩刀,给下属们解绑,准备带人离开。

  “等等!”

  许新年喊住,说道:“兄弟们都受了伤,饥肠辘辘,留下来包扎一下,喝一碗肉羹汤再走吧。”

  见赵攀义不领情,他立刻说:“你与我爹的事,是私事,与兄弟们无关。你不能为了自己的私仇,枉顾我大奉将士的死活。”

  许新年成功说动了赵攀义,他不情不愿,勉为其难的留下来,并围坐在篝火边,和同袍们分享酥烂浓香的肉羹,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许新年返回楚元缜身边,盯着他手里的玉石小镜,啧啧称奇:“你就是用这个联络我大哥的?”

  楚元缜嘿了一声,洒脱的笑容:“当然,地书能在千里万里之外传书……”

  他笑容忽然僵住,一寸寸的扭动脖子,呆呆的看着许新年。

  “怎么了?”许新年茫然道。

  “你,不认识,地书碎片?”楚元缜张着嘴,一字一句的吐出。

  “什么是地书碎片?”许新年依旧茫然。

  噔噔噔……楚元缜惊的连退数步,声音带着些许尖锐:“你不是三号?!”

  “三号是什么?”

  啪嗒……楚元缜手里的地书碎片脱手滑落,掉在地上。

  ……

  夜深了,许七安从书桌边起身,打开门,左右环顾,看见钟璃抱着膝盖,靠在窗户底下,沉沉睡去。

  他叹息一声,俯身,手臂穿过腿弯,把她抱了起来,手臂传来的触感圆润丰韵。

  回到房间,把钟璃放在小塌上,盖上薄毯,入秋了,如果不给她盖毯子,以她的霉运光环,明早一定感冒。

  “呼……”

  吹灭蜡烛,许七安也缩进了被窝里,倒头就睡。

  困意袭来时,最后一个念头是:我好像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第二百二十八章 反向社死

  深夜,北境的夜晚,荒凉中透着刺骨的寒冷。

  侧卧在篝火边打盹的许新年定期醒来,双手按在两名士卒的肩膀,低声念诵:“热血沸腾!”

  两名士卒舒服的呻吟一声,不再向之前那样蜷缩着取暖,睡梦中露出了微微的满足。

  妖蛮和大奉联军被靖国重骑兵冲散,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携带,比如口粮,比如生活用品。

  没有了帐篷,没有了床铺被褥,在入秋的北境,露宿是很艰苦的一件事。士卒们甚至会造成风寒,染病去世。

  缺乏物资的情况下,染病就等于死亡。

  所以,许二郎会在深夜里定期苏醒,为士卒们施加驱寒暖体的法术。

  他已经是七品的仁者,这个境界的儒生除了体魄比常人强健,再就是掌握了言出法随的雏形。

  语言就是力量!

  许二郎可以在一定程度的范围里,给目标施加任何状态,或虚弱,或勇气,或减轻伤痛……

  所谓的一定程度,就是要保持合理性。

  具体举例的话,许二郎现在的水平,只能让士兵激发潜能驱寒。而如果是赵守院长在此,他高歌一曲:大漠美景,三月天嘞~

  周边的气候就会从秋季变成春季,并保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逐一为士卒们施加驱寒法术后,许二郎神色难掩疲惫,从怀里摸出一块肉干,用力的撕咬。

  这时候,他才发现楚元缜并没有睡,这位状元郎背靠着马车而坐,脚掌陷入地面,抠出了深深的坑。

  脸色也不对劲,嘶,一个大男人竟有如此复杂的表情……许二郎爬起来,走过去,在楚元缜身边坐下,道:

  “怎么了,从刚才传书后,你的脸色就很不对劲。”

  “我只是觉得,人和人之间的信任,突然就没了……”

  楚元缜一脸自闭的表情,看着许辞旧,欲言又止一番后,低声道:

  “二郎啊,我以前跟你说过很多奇怪的话,做过奇怪的事,希望你不要介意。现在回想那些,我就浑身冒鸡皮疙瘩,只觉得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许二郎想了想,道:“你指的是站在街边莫名其妙的冲我笑?”

  楚元缜如遭雷击:“别,别说……”

  真相很明显,三号就是许七安,他一直在假冒自己的堂弟许新年,三号说,自己不希望身份暴露,所以见面时,最好不要提地书。

  三号说,我即将随军出征,地书碎片暂时交给大哥保管。

  这些都是故弄玄虚骗人的,是为了掩盖许宁宴就是三号这个事实。

  但是,但是许二郎配合的也太好了。

  楚元缜不甘心地问道:“你说你不知道地书碎片,可你总觉得你对我特别,嗯,包容。不管我说什么奇怪的话,做什么奇怪的事,你都毫无反应。”

  很多在他当时觉得心照不宣的对话,现在想来,完全是在唱独角戏,因为二郎并不知道地书,没有那个默契。

  许新年坦然道:“大哥交代过,不管你说什么奇怪的话,做什么奇怪的事,我都不要奇怪,或给你微笑,或点头,或不予理会。”

  楚元缜脚掌又一次深深抠入地面。

  但很快,头脑灵活的楚元缜便想到,许宁宴一直假冒他的堂弟,为了符合人设,经常在地书碎片里吹嘘“大哥”,说了很多让人仅是想一想,就头皮发麻的话。

  如果许宁宴知道我知道了他的身份,尴尬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绝对不能放过他!

  楚元缜顿时露出笑容,这就很念头通达。

  ……

  京城许府。

  许七安感觉脑袋被人拍了一下,瞬间惊醒过来,因为有过几次类似的体验,所以没有怀疑太平刀和钟璃敲他脑瓜。

  真是的,大半夜的私聊,那个王八蛋,不会又是没夜生活的怀庆吧……他熟练的从枕头底下抽出地书碎片,然后起身,走到桌边,点亮蜡烛。

  火色的光辉里,他坐了下来,查看传书。

  【四:许七安,你就是三号对吧,你一直在骗我们。】

  许七安整个人都呆住了。

  楚元缜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

  我什么时候暴露的?

  他终于通过许二郎露出的破绽,看穿了我的身份?

  这一刻,羞耻感宛如海潮,不,海啸,将他整个人吞没。

  楚元缜传书后,就没有再说话,许七安则陷入巨大的羞耻感里,一时间失去回复的“勇气”。

  过了许久,许白嫖才收敛情绪,传书回复:【不错,你是天地会内部,除金莲道长外,第一个看穿我身份的。】

  不管现实里有多羞耻多尴尬,“网络”上,我依旧是睿智的,是重拳出击的。

  关键是,只有这样云淡风轻的姿态,才能化解尴尬。

  【四:呵,瞒的还不错,其实我早就起疑了,只是近期才完全确定。】

  【三:不愧是状元郎啊。】

  这两人,一个恨不得御剑回京,一剑砍了姓许的。一个羞耻的想捂脸,觉得活下去没意思了。

  但都刻意的装出淡然姿态。

  【三:近期发现的?】

  【四:呵,两个时辰前,我问完你二叔战友的事,二郎便向我坦白了。】

  二郎怎么搞的,一点都不靠谱,嗯?什么我二叔战友的事……许七安皱了皱眉,传书道:【我二叔战友?】

  许宁宴这个家伙,原来也不是真的毫不在意嘛,装模作样……楚元缜便把周彪和赵攀义的事重新说了一遍。

  哐当!

  凳子倾翻的声音惊醒了钟璃,她揉了揉眼睛,抬头看去。

  看见许七安疯了般的扑向书桌,研磨、提笔,奋笔疾书……

  大概一刻钟后,她看见许七安吹干墨迹,把纸张折叠,郑重的夹在书籍里,吐着气,喃喃道:

  “原来屏蔽天机的原理是这样的。”

  “原理是怎么样的?”钟璃竖起耳朵,小声追问。

  “别问,问就是秘密。”许七安白了她一眼,“你一个专业生,好意思问我这个外行人?”

  钟璃羞愧的低下头,蜷缩在毯子里,获取世界上仅存不多的温暖。

  许七安吐出一口气,平复情绪,传书道:【楚兄,这件事可否为我保密?】

  楚元缜传书回复:【你的身份不是秘密,没有隐瞒的必要。】

  许七安仿佛看到了遥远的北境,楚元缜面带戏谑和冷笑的表情。

  【三:那好吧,如果要公布的话,我希望自己来坦白。我做的确实不妥当,害得楚兄一直把辞旧当三号,并对深信不疑,说了很多错话,做了很多错事。】

  【四:其实我并不在乎你身份曝光与否。】

  可恶的许七安,等我回京,一剑斩了你的金身……

  顿了顿,楚元缜又传书说:【许二郎知道地书的事了,也知道我和恒远当初被你欺骗,对他造成极大困扰的事。】

  ……许七安传书试探:【所以?】

  我感觉很丢人,抬不起头来了,需要一个平衡我和二郎之间关系的把柄……楚元缜传书:【我有些愧疚。】

  【三:明白了,有空与二郎聊一聊诗,他的成名作是:天不生我许新年,大奉万古如长夜】

  【四:嗯。】

  安抚了状元郎,许七安回到床铺,把地书碎片塞进枕头里,然后,像条蛆一样扭来扭去。

  发泄着翻江倒海的羞耻心。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尴尬过……太丢人了,我许七安的形象和面子全没了……现在除了恒远,所有人都知道我的事了……咦,等等,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不说,我不就相当于没社死吗?!

  就算大家都知道了,但每个人都在替他保守秘密,甚至掩饰,试图让其他人相信许辞旧就是三号。

  这样的话,我就等于没社死。

  反过来,即使将来有一天大伙摊牌,因为早就是众所周知的事,我想社死也没对象了。反倒是他们这些竭力为我掩饰、误导他人的家伙,才是真的社死。

  许七安眼睛一亮。

  安心了,嗯,早点睡,明天就是和小姨探索龙脉的日期了。

  次日。

  洗漱完毕,许七安吃完早膳,坐在屋中等待,没多久,金光穿透屋脊,却不破坏,煌煌光辉中,洛玉衡高挑玲珑的身影浮现。

  她穿的还是上次见过的道袍,收束腰肢,凸显胸脯规模。

  这无疑增强了她的女性魅力,增强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存在感,降低了凛然不可侵犯的仙子气场。

  “国师!”

  许七安笑容热忱的打招呼。

  洛玉衡微微颔首,清清冷冷的“嗯”一声,道:“我带你过去。”

  尽管对洛玉衡拥有充足的信心,但保守起见,他谨慎地问道:“会不会让对方发现?”

  “不会!”

  洛玉衡语气平静,精致如雕刻的脸蛋不见表情,道:“我会掩盖住气息。”

  除了武夫,各大体系都花里胡哨的,羡慕……许七安露出笑容:“事不宜迟,尽早行动。”

  洛玉衡点头,大袖一挥,金光卷住许七安,带着他消失在房间里。

  眼睛一睁一闭,许七安就看见了平远伯府后花园的假山群,耳边传来洛玉衡充满质感的女性声线:“是这里吗?”

  他应了一声,走到某一座假山前,熟稔的按动机关。

  假山表面敞开一道“门”,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国师,这就是地洞。”许七安说道。

  洛玉衡矜持点头,跟着他进了洞。

  很快,两人来到石室,见到那座大石盘,上面刻满扭曲的,古怪的咒文。

  洛玉衡站在石盘边,凝神细看,道:“土遁术造诣极高,的确像是金莲师兄的手笔。”

  “金莲师兄?”

  许七安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根据先帝起居录的反馈,金莲道长和人宗上一任道首是同辈。剑州时,LSP黑莲的分身曾口出狂言,喊洛玉衡乖侄女,要和她双修。

  高挑美貌的国师,随口解释道:“三宗道首是平等的。”

  从地位来说,三宗道首是平等的,所以金莲道长是她师兄。但从年纪来说,金莲和她父亲是同辈,所以,也可以是师叔?

  许七安恍然的想着,手中没停,掏出地书碎片,放置在石盘上。

  ……

  怀庆府,书房。

  发髻高挽,垂下丝丝缕缕,显得有些慵懒的怀庆,坐在书房的软椅上,身前一张大周时期流传下来的紫犀龙檀案。

  案上铺开一张纸,沾了墨汁的紫毫静静的搁在白玉笔搁上,她垂眸,望着纸面发呆。

  长达一刻钟的沉默后,怀庆终于提笔,写下“贞德26年”、“污染”、“地宗道首入魔”、“楚州屠城”、“魂丹”等。

  假设地宗道首是一切的罪魁祸首,许七安的推测,是合理的,站得住脚的。

  目前发现的很多线索,都能逐一对应上,虽然同样有一些不合理之处,但这是因为还没有彻底查清楚。

  因此会有细节对不上,比如地宗道首污染父皇和淮王的目的。

  “父皇要杀恒远,是因为恒远看到了平远伯府的密道。也就是说,父皇是知道地宗道首存在的。从楚州屠城案至今,父皇一直在为地宗道首做嫁衣,为的是什么呢?”

  这是怀庆觉得最不合理之处,从她的角度出发,如果没有利益的话,任何盟友关系都是不稳固的。

  “除非父皇被地宗道首完全控制了……朝堂上的利益纠葛,门门道道,金莲道长吃的透?”

  “暴露父皇、淮王和地宗道首勾结的事件是楚州屠城案,这说明楚州屠城案对他们来说很重要,而这个案子的本质是血丹和魂丹。”

  “魂丹很重要……”

  时间静静流逝,不知道过了多久,怀庆晶莹可爱的耳朵微微一动,捕捉到了远处的脚步声,朝着书房而来。

  她忙把纸张揉成一团,捏在手中,拢在袖里。

  静等十几秒,脚步声停在门口,传来宫女细声细气的说话:“殿下,采薇姑娘来了。”

  怀庆冷淡回复:“让她进来。”

  宫女退下后,褚采薇迈着欢快的步调进来,两只小手各握一只橘子,娇声道:“怀庆呀,我想吃桂花鱼。”

  桂花鱼是怀庆府上大厨的绝活,独一无二,外头吃不到。

  怀庆笑了笑:“好,我让人通知伙房。”

  褚采薇很开心的从鹿皮腰包里摸出大包糕点,与怀庆分享美食。

  她们吃着糕点喝着茶,随口闲聊片刻,怀庆语气如常地问道:“采薇,你知道魂丹吗?”

  “咦,近来怎么都问起魂丹这东西?”

  褚采薇诧异的看着闺蜜:“前阵子许七安也来观星楼查魂丹,还问我,我怎么可能知道嘛,就带他去藏书阁了。”

  “魂丹有什么用?”怀庆虚心求教。

  褚采薇顿时露出“算你走运”的脸色,哼哼道:“我本来是不知道的,但上次跟着许七安看过书,就知道了。”

  顿了顿,她说道:“魂丹是好东西,用途广泛,增强元神、充当炼丹材料、炼制法宝、修补不健全的魂魄、培育器灵。”

  修补不健全的魂魄……怀庆呼吸骤然急促,失手打翻了茶盏。

  ……

  第二百二十九章 人去楼空

  灌入气机后,地书碎片亮起浑浊的微光,微光如水流动,点燃一个又一个咒文。

  许七安和洛玉衡默契的跃上石盘,下一刻,浑浊的微光无声无息膨胀,吞噬了两人,带着他们消失在石室。

  再次身处纯粹无光的环境里,许七安浑身悄然紧绷,如临大敌,不由的想起了上次自己无声无息“死去”的一幕。

  想起了那恐怖的,沛莫能御的压力。

  这时,他感觉手臂被拂尘轻轻打了一下,耳边响起洛玉衡的传音:“跟在我身后!”

  拂尘又打了他一下,似乎是示意他可以跟上了。

  太黑了,完全看不清啊,我要是伸手往前摸索,能不能摸到小姨的翘臀?会被当场杀死的吧……他一边想着,一边缓步行走。

  甬道寂静且漫长,走了长达一刻钟,许七安心里一紧,准备迎接那恐怖的呼吸声,还有泰山般沉重的威压。

  然而,前方什么都没有,风平浪静。

  嗯?

  他不动声色,随着洛玉衡继续行走,过了几分钟,前方出现了一抹微弱,但纯净的金光。

  我上次就是在这里“死亡”的,许七安心里嘀咕一声,停在原地没动。

  相信以洛玉衡的手段和修为,不需要他多此一举的提醒,真要有什么危险,小姨完全能应付。

  况且这只是小姨的一道分身……咦,她分身要是搞不定,那我这个真身岂不是药丸?想着想着,许七安猛的一愣。

  浮想联翩之际,他忽然看见洛玉衡身上绽放出金光,明亮却不耀眼,照亮周遭黑暗。

  小姨扭头,精致绝美的五官宛如金灿灿的雕像,淡淡开口:“这里没有异常,只有一个和尚。”

  没有异常?!许七安再次一愣。

  恐怖的威压呢,可怕的呼吸声呢?

  怀着疑惑,他和洛玉衡向着那抹散发佛门气息的金光靠过去。

  走的近了,他们看见前方有一间宽敞的密室,密室的中央摆着一张石床,一尊青铜丹炉,石床的侧边,是一个断层的深渊。

  石床上,盘坐着一个魁梧高大的和尚,头顶悬浮着一颗金灿灿的,拳头大小的珠子。

  他闭着眼,早已没了生命迹象。

  恒远大师……许七安心口猛的一痛,产生撕裂般的痛楚。

  一瞬间,脑海里浮现恒远过往的种种画面,浮现他问自己要银子时的窘迫,浮现他照料养生堂鳏寡独孤时的认真……

  洛玉衡盯着拳头大的珠子看了片刻,道:“舍利子,二品罗汉凝聚的果位。”

  顿了一下,看向许七安:“他只是假死。”

  只是假死……许七安翻涌不息的悲伤,忽然卡住,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转而问道:

  “舍利子是罗汉果位,但恒远他不可能是二品高手啊。”

  除非恒远是隐藏的佛门二品大佬,但这显然不可能。

  洛玉衡沉吟道:

  “五百年前,佛门曾经在中原大兴,想来是那个时期的高僧留下。至于他为何会有舍利子,要么他是罗汉转世,要么是身负机缘,得到了舍利子。”

  许七安皱了皱眉:“我听说罗汉是不死的。”

  说完,心里腹诽,人家佛门的修行体系可比你道门稳定多了,你们道门三宗完全是走了歪门邪道。

  洛玉衡斜了他一眼,淡淡道:

  “佛门的禅师体系中,四品苦行僧是奠基之境。苦行僧要许宏愿,宏愿越大,果位越高。

  “根据果位不同,便有了罗汉和菩萨的分别。果位一旦凝聚,便不能再改变。换而言之,罗汉永远是罗汉,无缘一品菩萨。

  “于是,就有了转世重修之法。罗汉若想成就一品,就必须转世重修,放弃今生的一切。每一尊罗汉转世,佛门都会倾尽全力寻找,然后将他前世的舍利子植入他体内,为其护道。

  “五百年前,儒家推行灭佛,逼佛门退回西域,这舍利子很可能是当年留下来的。因此,这个和尚也许是机缘巧合,得到了舍利子,并非一定是罗汉转世。”

  这就是恒远的秘密,这就是金莲道长把地书碎片交给他的原因……不管恒远是罗汉转世,还是机缘巧合得到舍利子,他将来的成就绝对不低……舍利子有灵,护住了恒远大师,让他免于危机?许七安恍然大悟。

  同时,他想到了度厄罗汉当初称他佛子。

  度厄是不是怀疑他是某位罗汉转世?

  他思绪飞扬间,洛玉衡伸出指头,轻轻点在舍利子上。

  她用的是唤醒元神的道门秘法,不具备攻击性。

  舍利子轻轻荡漾起柔和的光晕。

  几秒后,许七安听见了恒远胸腔里,那颗死寂的心脏再次跳动,开始供血,又过十几秒,大和尚眼皮颤抖着睁开。

  “许公子?国师?”

  茫然顾盼后,恒远看见了许七安,以及散发明亮金光的洛玉衡。

  “大师,你命可真大!”许七安笑了起来。

  恒远刚想说话,猛的一惊,给人的感觉就像炸毛的猫道长,他霍然看向青铜丹炉方向,那里空无一人。

  竖起的“猫毛”缓缓收敛,恒远轻轻吐出一口气,眉眼间轻松了许多。

  恒远的反应让许七安有些悚然,他措辞片刻,将自己如何发现密道,如何求救国师,简单的说了一遍。

  然后问道:“你在这里遭遇了什么?”

  直到此刻,听完许七安的描述,验证了细节,恒远才相信眼前两人是真的。

  当即吞回舍利子,双手合十,娓娓道来:“当日我被淮王密探带走后,他们通过平远伯府的传送法阵,把我送来了这里。这里,这里……”

  说到此,他露出极其惊恐的表情:“这里住着一个邪物。”

  邪物?!

  许七安脸色微变,脊背肌肉一根根拧起,汗毛一根根倒竖。

  “他想吃了我,但因为舍利子的缘故,没有成功。可舍利子也奈何不了他,甚至,甚至迟早有一天会被他炼化。为了与他对抗,我陷入了死寂,全力催动舍利子。”恒远一脸苦大仇深。

  “他长什么模样?”许七安连忙问。

  “他给我的感觉,与地宗的妖道很像,眼神充满恶意,仿佛看一眼,就会随着他一起堕落。残暴、贪婪、色欲……各种邪念滋生。这也是我选择进入‘涅槃’状态的原因,如果不这样,我无法在和他的对抗中保持本性。”恒远心有余悸地说道。

  果然是地宗道首的另一具分身!许七安下意识的看向洛玉衡,见她也在看自己,双方都露出恍然之色。

  “那他人呢?”

  许七安目光扫视着石室,发现一个不寻常的地方,密室是封闭的,没有通往地面的通道。

  他立刻看向了石床右侧的深渊,怀疑那家伙在深渊底下。

  恒远皱着眉头:“不久前,我感觉外面的压力忽然没了……”

  他也把目光投向了深渊。

  洛玉衡轻身飞起,投入深渊中。

  大概有个五分钟,洛玉衡驾驭着金光上来,许七安第一次从她眼里,从她表情里,看到极致的愤怒。

  “国师?”他试探地喊道。

  “下面安全。”洛玉衡没什么表情地说道。

  深渊底下到底有什么东西,让她脸色如此难看?许七安怀着疑惑,征询她的意见:“我想下去看看。”

  洛玉衡精致如刻的嘴角挑起冷笑:“随你。”

  许七安纵身跃下深渊,做自由落地运动,十几秒后,轰的一声巨响,他把自己砸在了深渊底部。

  武夫真是粗鄙啊,一点都不潇洒……他心里腹诽,紧接着便听见身后传来“轰”的巨响,恒远也把自己砸下来了。

  武僧同样粗鄙!许七安心里补充一句。

  不知道自己被许大人嘲讽的恒远,张嘴吐出舍利子,柔和庄严的金光绽破黑暗,让两人看清了地底的景象。

  许七安脸色陡然间凝固。

  视线所及,遍地尸骨,头骨、肋骨、腿骨、手骨……它们堆成了四个字:尸骨如山。

  难以估算这里死了多少人,长年累月中,堆积出累累白骨。

  这些,就是近四十年来,平远伯从京城,以及京城周边拐来的百姓。

  有男有女,甚至有孩子。

  他们被送进皇宫地底,龙脉之上,在这里被屠杀,被某种原因,夺去生命。

  四十年,这里死了多少人啊……许七安脸颊肌肉一点点抽搐,牙缝里蹦出两个字:“畜生!”

  他仿佛又回到了楚州,又回到了郑兴怀记忆里,那草芥般倒下的百姓。

  “阿弥陀佛……”

  恒远双手合十,垂头吟诵佛号,魁梧的身躯战栗不止。

  以慈悲为怀的他,心底翻涌着滔天的怒意,金刚伏魔的怒意。

  战栗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

  很久之后,许七安把激荡的情绪平复,望向了一处没有被尸骨掩盖的地方,那是一块巨大的石盘,雕刻扭曲古怪的符文。

  这座传送阵法,就是唯一通往外界的路?

  地宗道首通过它离开了?

  为什么离开,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是我上一次的探索,惊动了对方?

  “国师。”

  他抬头喊道。

  头顶金光降落,洛玉衡悬在半空,低头俯瞰着他们,俯瞰深渊,俯瞰白骨如山。

  洛玉衡淡淡道:“你上次进来可能惊动了他,让他选择离开,把地书丢过去,我传送到那一端查看情况。你们现在回去,到平远伯府等我。”

  阵法的那一头,可能是陷阱。

  她索性是一具分身,没了便没了,不介意充当炮灰,只要及时切断本体与分身的联系,就能规避地宗道首的污染。

  许七安取出地书碎片,操纵气机,把它送到石盘上,而后隔空灌入气机。

  浑浊微光亮起,点亮符文,开启了传送阵。

  洛玉衡化作一道金光,投向传送阵,触及到微光后,身体骤然消失,被传送到了阵法连接的另一端。

  许七安召回地书碎片,与恒远迅速撤离了密室,在甬道中狂奔,然后传送回平远伯府。

  两人离开石室,走出假山,趁着有时间,许七安向恒远讲述了元景帝和地宗道首的“关系”,讲述了那一桩隐秘的大案。

  也告诉他金莲道长就是地宗道首的善念。

  恒远半晌无话,长叹道:“原来如此,贫僧到日就觉得奇怪,金莲道长竟能纠缠一位二品高手的魔念。嗯,许大人怎么会有地书碎片?”

  许七安脸色如常:“二郎去北境打仗了,三号地书碎片暂时交给我保管。”

  恒远大师,你是我最后的倔强了……

  对许大人无比信任的恒远点点头,没有丝毫怀疑。

  在后花园等待许久,直到一抹常人不可见的金光飞来,降临在假山上。

  洛玉衡站在假山上,轻轻摇头:“那边是内城一座无人的宅院。”

  无人宅院?另一头不是皇宫,而是一座无人宅院?

  许七安陷入了沉默。

  地宗道首已经走了,这……走的太果断了吧,他去了哪里?仅仅是被我惊动,就吓的逃走了?

  还是,去了皇宫?

  监正呢?监正知不知道他走了,监正会坐视他进皇宫?

  洛玉衡见他久久不语,问道:“线索又断了?”

  许七安摇摇头,又点点头:“地宗道首的分身想必是撤离了,也许我第一次探索时,便已经惊动他。但我想不明白的是,他走的太仓促,藏身地点没有很好的处理。”

  恒远皱眉道:“也许对地宗道首来说,目的已经达到,京城怎样,已经与他无关?”

  许七安看向他:“你怎么知道他目的达到了?不过,如果地宗道首对元景帝的处境毫不在意的话,那他确实可以走的很潇洒。”

  许七安搓了搓脸,吐出一口浊气:“不管了,我直接找监正吧。”

  地宗道首离开,这案子再没有线索了,虽然没有地宗道首的亲口承认,他的推测终究只是推测,但这些不重要。

  地底下的累累白骨才是重要铁证。

  魏公不再,这事儿只能找监正处理。就怕监正和上次一样,不见他。

  “现在想想,监正是知道这些事的,不然哪这么巧,我上次要去探索龙脉,他就正好不想见我。但我不明白他为何冷眼旁观?”他低声说。

  洛玉衡蹙眉道:“确实不合常理。”

  许七安刚想说话,便觉后脑勺被人拍了一巴掌,他一边揉了揉脑袋,一边摸出地书碎片。

  一号地书碎片朝三号发起私聊。

  真想一巴掌怼回去,扇女神后脑勺是什么感觉……他腹诽着选择接受。

  【一:我在许府,速回。】

  【三:什么事?对了,我把恒远救出来了。】

  怀庆半天没反应,过了好久,才带着疑惑的传书道:【平安无事?】

  她指的是,平安无事的就把人救出来了?

  【三:确实没什么危险,详情面谈。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一:你这案子有问题,回府再谈。】

  ……

  第二百三十章 部分真相

  “国师,我们先回去吧,等有新的进展,我再通知您,请您……”

  许七安还没说完,就看见国师化作金光遁走,他表情顿时凝固,“请您送我们回去”再也没能吐出来。

  好歹送我们回去啊,我小母马没带呢!

  他心里吐槽,旋即看向身边的恒远……嗯,幸亏没带小母马。

  两人翻出伯爵府的高墙,四下无人,迅速离开,进入大街汇入人流。

  行至街口,永安街的牌坊下,日晷显示的时间是辰时四刻(早上八点)。

  京城每一条主干道的街口,都立着巨大的牌坊,牌坊边则立着日晷,专门给百姓看时间的。

  “半小时左右才能回家,希望怀庆不要等急了。”许七安心里嘀咕。

  在京城,不管白天黑夜,飞檐走壁都是不被允许的。

  许七安也不想太惹人注目,他现在的声望,还是低调点好,不然会引来路人的狂热追捧,造成混乱。

  好在他不穿银锣的差服,老百姓们不会注意到他,大部分时候,其实人只能记住一些明显的特征,比如许七安前世硬盘里的文化瑰宝们,穿了衣服他就认不出来。

  再说京城人口两百多万,不可能每个人都那么幸运,有幸一睹许银锣的英姿。

  很多人压根没见过许银锣真人。

  走着走着,许七安突然僵住,然后脸色如常的看向恒远,道:“大师,你被困地底月余,还是回养生堂看看老人孩子吧。”

  恒远点点头:“他们近来可好?”

  许七安坦然道:“我虽没去看过,但一直有派人送银子和居家用品。”

  恒远双手合十,躬身行礼:“许大人是贫僧见过的,最有善心之人,贫僧为结交许大人而欣喜。”

  许七安还了一礼,也很欣喜,能被一位身怀罗汉果位的大师崇拜,将来受益匪浅。

  惊才绝艳的楚元缜,侠肝义胆的天宗圣女,天赋超绝力大无穷的丽娜,身怀罗汉果位的恒远,以及才智无双的皇长女怀庆。

  最多十年,天地会成员或许会成为九州巅峰的势力。

  嗯,七号八号暂时没有出现,希望不要让人失望。

  人流熙熙攘攘,目送恒远离开,许七安松了口气,恒远要是跟着他回许府,怀庆是一号的身份就藏不住。

  那以怀庆的性格,大家就一起死吧。

  ……

  许府。

  怀庆坐在厅内,等的有些不耐,身为主母的婶婶迫于皇长女强大的气场和身份,陪了一会儿,就借口身子不适,回房去了。

  许玲月则是被李妙真挡回去,虽然许家大小姐比她娘更有担当,可接下来要谈的事,涉及到机密,不好让她旁听。

  李妙真对于怀庆自称案件有重大疑点的事,保持怀疑态度。她自认为推理能力仅在许七安之下,是天地会第二号查案担当。

  终于,她们看见许七安进了院子,穿过青石板铺设的走到,迈入厅内。

  身为主人的许七安看了眼两位的两张椅子,分别坐着怀庆和李妙真,只好坐在下方的客位,看向皇长女:

  “你发现了什么?”

  怀庆有几秒的措辞,嗓音清亮:“你怎么确认地宗道首是一气化三清。”

  这还需要确认么?许七安愣了一下,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怀庆又看向李妙真,询问道:“道门的法术,能否让人做到分裂元神,但不一定是化作三个人。”

  这种问题,李妙真不需要思考,说道:

  “一气化三清是元神领域最巅峰的法术。它能让一个人,分裂成三个人,且都拥有独立意识,即是单独的人,也可以三者合一。

  “若只是元神分裂,修出阴神的人都可以做到。但分裂的元神是残缺的,不完整的,与一气化三清不能比。”

  怀庆对这个回答很满意,转而看向许七安,秋水明眸灼灼逼人:

  “你说过金莲道长是残魂,这符合元神分裂的情况。地宗道首也许只是分出了善念和恶念,所谓的一气化三清,仅是你的推测,并没有证据。”

  许七安皱了皱眉,保持着语气沉稳,分析道:

  “或许,地宗道首分化出的三人已经割裂。嗯,这是必然的,不然金莲道长早被黑莲找到。”

  李妙真说道:“一气化三清也可以是独立的,不存在联系的三个人,并不是非要割裂才行。”

  许七安顿时语塞,他想起先帝起居录里,地宗道首对一气化三清的注解。

  一人三者,说的就是这个情况。

  可以是完全独立的三个人。

  怀庆继续说:“还有一点,你说过,楚州屠城案中,淮王得血丹,父皇得魂丹。但魂丹的效果,根本不足以让父皇冒天下之大不韪。”

  “是,我正是因为这个,才开始调查元景。”许七安颔首。

  “我问过采薇,了解了魂丹的功效。发现修补残魂是它最强功效,其余作用,都无法与之相比。可是,如果地宗道首真的一气化三清,那元神绝对不可能残缺。

  “我说的再明白一些,一位道门二品的高手,难道驾驭不住一气化三清之术?”

  许七安一愣,迅速审视了一遍自己的推理,结合怀庆的话:

  我陷入思维误区了,在怀疑地宗道首另一具分身可能藏在龙脉中后,我就把魂丹的线索对接起来,自然而然的认为地宗道首炼制魂丹是为了补全不完整的魂魄……但我忽略了二品道士的位格,地宗道首一气化三清,怎么可能会分魂残缺……但金莲道长确实是残魂……

  纷乱的念头如走马灯般闪过,许七安吞了口唾沫,吐息道:

  “这确实是一个不合理之处,但与我怀疑地宗道首一样,你的怀疑,同样只是怀疑,没有切实证据。”

  怀庆颔首,秋波流转,看了一眼这位被誉为传奇人物的银锣,道:

  “还有一个疑点,嗯,我认为的疑点……诱拐人口是从贞德26年开始的,这是你查出来的。”

  许七安沉吟一下:“即使当时在位的是先帝,但元景作为太子,他一样有能力在皇宫里,暗中开辟密室。”

  怀庆缓缓摇头,“我想说的是,当时的平远伯还很年轻,非常年轻,他正处于蓬勃向上的阶段。他暗中组建人牙子组织,为父皇做着见不得光的勾当。这里面,肯定会有利益交易。

  “可后来父皇登基称帝,平远伯依旧是平远伯,不管是爵位还是官位,都没有更进一步。而这不是平远伯没有野心,他为了获取更大的权力,联合梁党暗害平阳郡主,就是最好的证据。

  “你觉得这合理吗?换成你是平远伯,你甘心吗?你为太子做着见不得光的勾当,而太子登基后,你依旧原地踏步二十多年。”

  厅内陷入了死寂。

  气氛悄然变的沉重,虽然李妙真听的一知半解,没有完全意会,但她也能意识到案子似乎出现了反转。怀庆说的很有道理,而许七安也没反对。

  怀庆主动打破沉寂,问道:“你在地底龙脉处有什么发现?”

  许七安便把救出恒远的经过说了出来。

  “所以,龙脉之上确实藏着一个可怕的存在,但,又不是地宗道首?”李妙真看一眼怀庆,又看一眼许七安:

  “那会是谁呢?”

  怀庆摇头:“不,现在还不能确定那人不是地宗道首,哪怕魂丹不是给了地宗道首,哪怕平远伯这里存在疑点,我们仍然无法肯定龙脉里的那位存在不是地宗道首。”

  许七安想了想,捏着眉心,道:“想要确认,倒也简单。恒远见过那家伙,而我和妙真见过黑莲。把画像画出来,给恒远辨认便知。”

  李妙真和怀庆眼睛一亮。

  许七安和李妙真同时说道:“我不会丹青。”

  对此,怀庆当仁不让。

  三人离开内厅,进了房间,许七安殷勤的倒水研墨,铺开纸张,压上白玉镇纸。

  怀庆一手拢袖,一手提笔,悬于纸上,抬头扫了一眼李妙真和许七安:“他长什么样?”

  他是一半人一半鱼的美人鱼,不是左右,也不是上下,有头有丁丁……许七安描述道:“脸型偏瘦,鼻子很高……”

  在他的描述,李妙真的补充下,怀庆连画四五张画像,最后画出一个与地宗道首有七八分相似的老者。

  “可以了。”

  许七安抓起纸张,抖手,用气机蒸干墨迹,一边把画像卷好,一边低声说:“再画一张,那个人你应该不陌生。”

  怀庆沉默了一下,铺开纸张,画了第二张画像。

  望着许七安匆匆离开的身影,李妙真蹙眉问道:“你画的第二个人是谁?”

  怀庆不答,脸色阴沉且凝重。

  ……

  东城,养生堂。

  恒远探望过每一位老人和孩子,包括那个披着狗皮的可怜孩子,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收拾东西。

  不多,两件僧袍,几本佛经罢了。

  出家人孑然一身,行礼不过三两样。

  他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元景帝迟早会再来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离开这里,和老人孩子们切断联系,才能更好保护他们。

  老吏员站在房门口,颤巍巍的,满脸悲伤。

  “我暂时不会离开京城,打算去许府住一阵子,既是有一个较为安全庇护所,同时也能增强许府的防卫力量。楚州屠城案后,他的处境就变的异常糟糕了……这期间,我会定期回来看看。”

  恒远折叠着僧衣,语气温和:“银子方面不用担心,许大人是心善之人,会承担养生堂的开支。”

  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

  老吏员不停的点头,伤感道:“大师,你要保证啊,不必回来了。我们都不希望你再出事。”

  恒远收拾完行礼,掠过老吏员,走出房间。

  院子里,八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或被孩子搀扶,或拄着拐杖,齐聚在一起。

  十二个孩子也到齐了,除了后院那个已经无法走路的孩子……

  孩子们仰着还算干净的脸蛋,一双双纯真明亮的眼睛,无声的望着恒远。

  “我们来送送大师。”

  一位老人开口说道:“走吧,别再回来了,你帮了我们太多,不能再连累你了。”

  孩子们含泪不说话。

  恒远沉默的合十,行了一礼。

  再抬头时,恰好看见许七安从养生堂大门进来,步履匆匆。

  “许大人?”

  恒远迎了上去,又惊喜又诧异。

  “恒远大师,你见过地底那位存在,对吧!”

  见恒远点头,许七安展开黑莲的画像,目光灼灼的盯着对方:“是他吗?”

  恒远凝神辨认片刻,摇头道:“不是他!”

  不是他……对了,恒远也见过黑莲的,他也参与过剑州的莲子争斗,如果是黑莲,当时在地底时,他就应该指出来,我又忽略了这个细节……嗯,也有可能是那具分身的容貌与黑莲道长不同,毕竟金莲和黑莲长的就不一样……

  许七安抖手,将黑莲的画像燃掉,他展开怀庆画的第二张画像,语气古怪地问道:“是,是他吗?”

  恒远脸色顿时凝重,沉声道:“你怎么有他画像,就是此人。”

  这……许七安瞳孔一下变大,莫名有了种汗毛耸立,脊背发凉的感觉。

  先帝!

  怀庆画的是先帝!

  地底龙脉里的那位存在是先帝!!

  此刻,许七安的真实感受是既荒诞,又合理,既震惊,又不震惊。

  怀庆指出两个疑点后,他对先帝就有怀疑了,这才让怀庆画第二张图像,而怀庆果真画了先帝的画像,意味着怀庆也怀疑先帝。

  “原来当年地宗道首污染的,不是淮王和元景,而是先帝……对,先帝多次提及一气化三清,提及长生,他才是对长生有执念的人。”

  许七安缓缓走到石桌边,坐下,一个又一个细节在脑海里翻涌不息。

  “一气化三清,三者一人,三者三人,一人三者。一人可以是三者,先帝可以是先帝,也可以是淮王,更可以是元景。”

  “原来他们父子三人是同一个人,所以多疑的元景对淮王推心置腹,赐他镇国剑,赐他大奉第一美人,展现出不符合帝王心术的信任。”

  “我想起来了,王妃有一次曾经说过,元景初见她时,对她的美色展露出极度的痴迷……难怪他会愿意把王妃送给淮王,如果淮王也是他自己呢?”

  “这样一来,当年南苑的事件,淮王和元景就算没死,也出了问题,或被控制,或被地宗道首污染,再之后,他们被先帝同化夺舍,成为了一个人,这就是一人三者的秘密。这就是当初地宗道首告诉先帝的秘密?在那次论道之后,他们或许就开始谋划。”

  “龙脉底下躺着的,就是先帝本体……监正什么都知道,但他什么都不管,因为闹腾的人不是地宗道首,是大奉的皇帝。不,监正可能有他的谋划,但我猜不到。”

  “平远伯一直做着拐骗人口的事,却不敢邀功,这是因为他在为先帝做事。他以为自己在帮先帝做事,而不是元景。”

  “先帝为什么需要那些百姓?楚州屠城案已经给我答案——血丹和魂丹!”

  “先帝不是正统的道士,无法完美掌控一气化三清,他为此留下隐患,比如元神残缺,因此需要魂丹来修补……”

  许七安头皮一阵阵发麻。

  ……

  第二百三十一章 探索先帝墓

  许七安带着恒远回到许府,吩咐下人清扫客房,带大师去住下。

  恒远能借宿许府,对许七安,对许府家眷而言,无疑是巨大的保障。有天宗圣女,有南疆小黑皮,再有一位身藏舍利子的和尚。

  许府的守卫力量其实已经高的吓人,远比大部分王公贵族的府邸还要强。

  恒远双手合十,道:“打搅了。”

  说完,便随着下人去了外院。

  他虽然是和尚,但毕竟是男人,不方便住在内院,内院里女眷太多。

  在下人的带领下,恒远进了一间处在边缘,僻静的房间。

  他丝毫不觉得这是怠慢,反而欣慰许七安的贴心,恒远需要一个足够安静的房间,以供他晨课晚课诵读经书。

  简单的清扫完房间,恒远双手合十,谢过下人。

  待下人离开,他正要关上房门打坐,忽然看见门口探出一颗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憨憨的看着他,带着几分好奇。

  恒远露出了笑容,温和道:“小施主。”

  他识得这丫头,是许七安的幼妹,恒远也是来过许府好几次的。

  “你也要住到我家来吗?”许铃音问道。

  “打搅了。”恒远歉意的表情。

  许铃音跨过门槛,从兜里摸出一块将碎未碎的糕点,仰着脸,双手奉上:“给你吃。”

  真是个懂事善良的孩子……恒远露出感动的笑容,顺手接过糕点,塞进嘴里,感觉味道有点怪怪的。

  许铃音开心的跑了出去,没多久,她手里拽着一朵蔫了吧唧的兰花跑进来,根部带着泥土。

  恒远有些困惑的看着女娃子,心说送完糕点,还要送花么,许大人的幼妹实在太热情太懂事了。

  许铃音皱着小眉头,苦恼道:

  “我刚才在外面玩耍,把娘心爱的花给打翻了,我又要挨打了。伯伯,你就说是你打翻的好不好,你是客人,我娘不会打你的。”

  恒远无奈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许铃音不明觉厉的仰着脸:“什么意思呀。”

  恒远温和解释:“就是不能说谎。”

  许铃音泫然欲泣,道:“那你把糕点还给我,我藏在鞋子里三天,都不舍得吃的……”

  ……恒远呆若木鸡。

  ……

  回到书房,怀庆和李妙真果然还在等待,两位妍态各异的出挑美人安静的坐着,气氛说不上凝重,但也不轻松。

  看见许七安跨过门槛,怀庆的反应比李妙真还要大,迅速起身,裙裾飘荡的疾步迎来。

  在许七安面前猛的顿住,秋水般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几次欲言又止,竭力的控制着声线的平稳:

  “是,是谁?”

  “不是他。”许七安摇摇头,停顿几秒,声音低沉的补充:“是他。”

  两个回答,两个他,分别对应着两张画像。

  怀庆脸色倏然凝固,清丽的脸庞难以遏制的苍白,血色一点点退去,她似乎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巨大的眩晕袭来,身子一晃,就要栽倒。

  许七安揽臂拥住她的腰肢,叹息道:“殿下,节哀……”

  “本宫没事,本宫没事……”怀庆推搡了几下,软绵绵的靠在他肩膀,香肩簌簌颤抖。

  许七安想抱紧怀里的美人,但考虑到她不是临安,便只是轻拥着她,把坚实的胸膛和宽阔的肩膀借给皇长女殿下。

  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李妙真惊呆了,心说你你你们想做什么……想在我面前做什么?

  这个过程没有持续多久,怀庆小小的哭过一场后,迅速压下内心的情绪,离开许七安的怀抱,轻声道:“本宫失态了。”

  李妙真见缝插针般的发问:“到底怎么回事。”

  许七安看一眼怀庆,见她没反对,便给天宗圣女解释:“龙脉底下那位,不是地宗道首,是先帝。”

  先帝?!

  李妙真的脸瞬间呆滞,她缓缓张大嘴巴,瞪大了美眸,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许七安的话,过了很久,她听见自己喃喃地问道:

  “怎么可能!”

  “真正对长生有执念的是先帝,我也很难相信,但事实也许就是如此。”许七安又叹了口气。

  先帝的身体状况其实并不好,他虽然是假死,可司天监术士的诊断结果是不会错的,那就是先帝沉迷女色,掏空了身体。

  这一点,史书上记载的也很明确,“贞德好女色”短短几个字说明一切。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所以先帝对修道,对长生才会产生渴望。但又因为气运加身者不得长生的规则,只能把这份渴望压在心底。

  直到地宗道首来到京城,这之后,肯定发生了某些外人不得而知的隐秘,从而改变了先帝的认识,让他看到了长生的可能。

  李妙真用了很久才消化这个消息,连连反驳:

  “不可能,先帝又不是道门弟子,先帝甚至不是武夫,而你在地底龙脉里见到的那个存在,强大到让你战栗。”

  怀庆眼圈微红,深吸一口气:

  “两者之间并无因果关系,先帝是普通人,但不代表他天赋不行,皇室成员中,但凡有资格角逐帝位的皇子,都会早早的纳妃,为皇室开枝散叶。因为有没有子嗣,是竞争太子之位的重要标准之一。

  “甚至,如果皇子痴迷武道,会引起皇帝和诸公反感。沉迷武道,哪来的精力处理政务。父……他沉迷修道二十年,朝野非议纷纷,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想当皇帝,就得放弃修行,毕竟人是有极限的。

  先帝选择了帝位,但不代表他天赋不行。

  这二十年里,他就像一条蛀虫,趴在大奉的国运上敲骨吸髓,榨取民脂民膏,哪怕是一头猪,这么多的资源喂下去,也喂成天蓬元帅了。

  更何况,依照目前的情况看,先帝的天赋并不弱。

  李妙真一时无言以对,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悚然一惊,失声道:“镇北王的尸体在哪里?!”

  许七安和怀庆相视一眼,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激动:“怎么了?”

  镇北王的尸体四分五裂,死的不能再死,楚州案中,根本没人在意一个亲王的尸体怎么处理。

  天宗圣女缓缓站了起来,以极为惊恐的目光扫过两人,道:

  “一气化三清,一者三人,三人一者,只要没有彻底杀死三尊分身,那他们是不会死的。死的只是多年积累下来的气血,死的只是三分之一的元神。”

  许七安和怀庆脸色大变。

  ……

  桑泊,重建后的永镇山河庙。

  穿着黑色为底,绣金色丝线锦袍的元景,负手而立,站在开国皇帝的雕塑前,眯着眼,与之对视。

  他已经五十多了,但红润的脸色,乌黑的头发,以及笔挺的身姿,看起来不过最多四十岁。

  “高祖,你建立大奉王朝,凝聚中原气运,晋级一品。巅峰之时,即使是巫神教也只能捏着鼻子认栽。”

  “武宗,你推翻腐朽的嫡脉,得儒家认可,登基称帝,晋级一品。而后儒家大兴,便是佛门也只能退回西域。”

  “大奉建国六百年,除了你们两人,再无一品武夫。可你们生前不管怎么强大,威压四海,百年之后,终究一捧黄土。”元景帝目光平静,语气笃定:

  “而我,将成为大奉第一个长生不朽的皇帝,快了,很快了……”

  ……

  京城地界,伏龙山脉。

  从高空俯瞰,伏龙山脉宛如一条伏地沉睡的巨龙,此山钟敏毓秀,凝聚地脉之势,是京城地界最上乘的风水宝地。

  大概三百年前,那一代的皇帝在这里建陵,此后三百年里,先后有六位皇帝葬在伏龙山脉,因此,此地皇陵又被称为“奉六陵”。

  先帝也被葬在此地。

  一行四人秘密潜入皇陵,以司天监和儒家法术,避开了粗鄙武夫们的“防线”,穿过皇陵外围的建筑,进入山中,停在先帝陵墓外。

  他们这番前来,是做最后的验证。

  身为一国之君,假死没那么简单,满朝文武、御医、司天监都会做一番确认。既然当初先帝被送进棺材里,那他至少在当时确实是死了。

  到底怎么回事,还得下墓一探究竟。

  陵墓外,许七安撕下一页儒家法术,对着三位美人儿,说道:“抱住我。”

  钟璃乖顺的从后面抱住他,怀庆和李妙真斜他一眼,把手按在他肩膀。

  还是钟师姐最乖吗,怀庆和妙真个性太强……许七安心里嘀咕,嘴上没有停顿,以气机燃烧纸张,吟诵道:

  “我们不在陵墓外,而是在陵墓大门内。”

  纸张燃烧殆尽,微弱的清光卷住四人,消失不见。

  钟璃祭出一件夜明珠制成的法器,让其散发出明净澄澈的辉光,照亮漆黑的陵墓内部。

  李妙真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己方四人只是穿进了陵墓大门,并没有深入陵墓,忍不住皱眉道:“为什么不直接说,在主墓内?”

  用儒家的法术,只进一扇门,是否太浪费了些?

  虽然他们不可能光明正大的打开大门,更不可能耗费时间挖掘盗洞,但许七安完全可以直接传送到主墓。

  许七安幽怨道:“你一点都不疼我。”

  李妙真:“???”

  她很快反应过来,儒家法术是要承受反噬的,仅仅穿过一道门,法术反噬效果会很轻。

  若是直接传送到主墓,中间穿过各种各样的机关,途中的难度,会通过反噬的方式还给施术者。

  钟璃带头冲锋,说道:“先帝寝陵一共有十二种大机关,七十二种小机关,以及九座阵法……大家跟在我身后,不要乱走。”

  她如数家珍的介绍。

  皇陵是策划者和督造方是司天监,钟璃是监正的弟子,有资格查看先帝寝陵的监造图纸。

  “跟着她我们会更危险吧……”

  李妙真小声质疑。

  许七安摆摆手:“没事,跟着她走就行,不会有意外。”

  他把监正赠的玉佩收进地书碎片了,现在的许七安,位面之子Buff全开,足以抵消预言师带来的厄运。

  一路有惊无险,在钟璃的带领下,顺利避开机关,破解阵法,四人终于抵达了主墓。

  主墓的大门是两扇高大的石门,紧紧闭合着,许七安停下脚步,嘴角微微抽搐几下。

  “怎么了?”李妙真回头看他。

  没什么,就是好像得了古墓应激障碍症……许七安以吐槽的方式来缓解内心的情绪,先帝的本体,总不可能返回古墓来吧。

  希望我没有开棺必起尸的霉运光环……

  他深吸一口气,双掌按住石门,肌肉鼓起,用力推开石门。

  武者危机本能没有预警!许七安松了口气,当先进入主墓内。

  钟璃手掌心托着夜明珠,明净澄澈的光芒照亮主墓,照亮立柱、泥俑、器皿等陪葬物品。

  许七安将目光望向主墓中央,漆黑的玉石为基,摆着檀木制作,白玉包边的巨大棺椁。

  双掌放在棺椁上,等待片刻,确定强大的直觉没有预警,许七安松了口气,缓缓推开棺椁。

  棺椁内是一具正常大小的檀木棺材。

  打开棺盖,随着钟璃的靠近,棺材里的景象映入许七安眼帘,铺设黄绸的棺内,躺着一具枯骨。

  李妙真走到棺材边,审视着枯骨,脑海里浮现出发前,搜集的先帝资料,道:“身高相近。”

  又看了眼耻骨,道:“男人。”

  这,棺材内有尸骨,说明当初先帝是真的进了棺材,而不是假死?李妙真蹙眉。

  眼前的这一幕,和他们预料的不太一样,在他们的推测中,先帝先假死入葬,而后悄悄揭棺而起。

  “把夜明珠给我。”

  怀庆伸手,从钟璃掌心接过照明法器,她毫不避讳棺材里剧毒气味,微微俯身,仔细审视着先帝的尸骨,许久后,露出恍然之色:

  “他不是先帝。”

  许七安摸了摸下巴:“你的依据是什么?”

  根据收集的资料显示,先帝是个四肢健全的人,骨骼方面,没有缺陷。这具尸骨同样是健全的。

  在这个缺乏先进器材,无法检测DNA的世界,仅看一眼,就能辨别身份,在许七安看来几乎不可能。

  怀庆托着夜明珠,神色复杂,解释道:

  “他的手脚骨骼比较长,要比常人长一些,他是宦官……宦官年少时便被净身,等到成年后,身体会与正常男子不同,更加高大,但手脚比例会出现微畸形,比正常男子要长。”

  许七安定睛一看,发现这具尸骨的臂骨确实偏长。

  这是什么原理?额,不愧是大奉第一女学霸……我虽然也有不少尸检知识,但我那个时代已经没有太监了……

  许七安低声:“所以,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

  一国之君有气运加身,不可能被外人夺舍,除非夺舍之人同样是皇帝。换而言之,龙脉底下那位存在,便不可能是披着先帝外衣的地宗道首。

  眼下,又已证明先帝尸骨是假的,那么先帝是幕后黑手已经是板上钉钉。

  怀庆没有回答,有些落寞地说道:“走吧。”

  许七安叹息一声,元景早就不是元景了,可能当年南苑秋猎时就已经出了意外,也可能是二十年前突然修道时,就已经换人了。

  具体的操作方法,他们还不知道,但结论是摆在眼前的。

  ……

  炎都外。

  地面炸开一个个炮坑,冒着青烟,士卒的尸体横陈一地,鲜血渗入漆黑的泥土。

  南宫倩柔俯身,抓起一把滚烫的泥土,深红色的血液从指间溢出。

  他身上的甲胄不再鲜亮,他的脸蛋不再白皙娇俏,刀伤剑痕遍布全身。

  脑海里闪过魏渊离开前的话:如果你不想在三天之内撤退,那么最后的期限是六天,第六天,无论如何,都要离开。

  今日,已经是第六天。

  第二百三十二章 奇兵

  “轰!轰!轰!”

  火炮和弩箭在双方的阵营中不断炸开,炮弹爆炸产生的冲击波,碎铁片,对普通士卒而言是致命的。

  比拼大型杀伤武器,大奉军队几乎以碾压的姿态血洗着康国的军队,这是大奉称雄九州的依仗之一,纵使巫神教这些年暗中侵占了数量庞大的火炮和床弩,但缺乏术士的维护,法器的性能、炮弹的威力,都大打折扣。

  更何况,法器在不停的更新换代,旧武器与新武器的性能相比起来有巨大的差异。

  南宫倩柔率领着重骑兵,脱离了大本营,避开火炮和车弩的射击范围,从康国军队右侧展开冲锋。

  康国军队很快意识到这支重骑兵的靠近,火炮和床弩保持不变,与大奉军队火力交锋,弓箭手和火铳手纷纷射击。

  攻击这支人数破万的重骑兵。

  几轮发射后,弓箭手和火铳手果断后撤,这时,康国军队里,一群手持陌刀的骑兵冲了出来,三千人。

  陌刀兴起于大周初期,重大八十余斤,精铁铸就,非头等健卒不得手持,当年没有术士的大周,靠着两万陌刀军,纵横无敌。

  每一位陌刀手都是炼精境巅峰,挥舞陌刀轻而易举,陌刀之下,人马俱碎,专克重骑兵。

  大周是真正的以武立国,武道最辉煌的朝代。

  大周中后期,国力衰弱,陌刀军的威名江河日下,到了大奉,因为士卒的武道素养有限,因此陌刀军便退出历史舞台。

  但陌刀军在东北却一直保存下来,流传至今。概因巫神教的巫师,可以激发士兵的潜能,增强气血,达到短期内战力飙升的效果。

  陌刀军的门槛因此降低不少。

  三千陌刀军,朝着大奉一万重骑发起冲锋,丝毫不惧,反而热血激昂。

  一刀之下,人马俱碎,专破重骑。

  南宫倩柔娇艳的脸庞,浮现出一抹狰狞,九州只知骑兵以蛮族为尊,山海关战役后,再以靖国为尊。

  大奉骑兵不值一提。

  真的是这样?

  大奉骑兵之所以稀少,只因缺少优良战马,以及适合养马的牧场。

  数量稀少,不代表弱,这二十年间,魏渊总结了山海关战役中十余次小败战的原因,只因骑兵劣势严重。

  大奉没有骁勇百战的陌刀军,士卒的战力修为无法与大周辉煌时期相提并论,如何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强重骑兵的威力?

  魏渊的决策是:装备!

  大奉没有巫师,能激发士卒潜能,提升战力。也没有大周那样的健卒。

  但是,大奉有司天监,有术士。

  很少有人知道,魏渊二十年间,频繁出入观星楼的原因。但这一战之后,魏渊二十年来,倾尽心力、财力,打造的一万套重骑兵铠甲,将在这场战役中,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大奉早已弃用的陌刀军,不过是历史尘埃掩盖下的老物件!

  一万重骑悍然杀穿陌刀军,人仰马翻。

  南宫倩柔一马当先,褐色的瞳孔被血红代替,一根根青筋在脸庞暴突,他变的不像是人,更像是失去理智的野兽。

  不管是康国大军,还是另一头的大奉军队,目睹这一幕,众多将领眉头直跳。

  之前的攻城拔寨中,重骑兵其实始终没有用武之地,因此,就连自己人都不清楚这批重骑兵的真实战力。

  除了魏渊和南宫倩柔。

  这时,康国军队中,响起宏大的,缥缈的吟唱声,层层叠叠,叫人听不清具体内容。

  整个战场灵性滋生,刚刚死去,鲜血未凉的陌刀军,又爬了起来,他们有的失去头颅,有的失去手臂,有的胸膛被捅穿,但他们真切的爬了起来。

  重新加入战场。

  对于巫师来说,只要尸体没有四分五裂,没有被焚烧成灰烬,那就是取之不尽的兵源。

  “嗷呜……”

  连绵不绝的咆哮声从遥远高处传来,一只只巨大的飞兽振翅滑翔,掠过大奉军队上空,投下石块、火油等物品。

  炎都的城门打开,炎国的军队蜂拥杀出,试图与康国军队两面夹击。

  “举盾!”

  军方新秀人物,一万两千名禁军首领陈婴,有条不紊的下达命令:“一六八队火炮调转,二四队弩手调转,冲锋营随我冲锋……”

  他一边高喊,一边通过挥舞小旗,将命令传达出去。

  步兵们举盾抵挡空中的攻击,部分火炮和车弩调转方向,朝杀出城的炎国军队开火。

  在火炮轰鸣中,陈婴率领五千轻骑,一万步兵,气势汹汹的奔出,迎向炎过军队。

  ……

  战争从白天打到黑夜,炎国军队丢下八千多尸体,撤回了城池。康国军队同样损失惨重,撤军三十里。

  大奉军队陷入了极其窘迫的困境,造成这种困境的原因有三点。

  一:战事方面的失利。

  炎都易守难攻,比已经征服的七座城市更加难啃,加之炎都高手如云,兵力雄厚,有一位三品巫师坐镇,想短期内打下来,难如登天。

  加上康国军队的儿驰援,再想攻城,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二:补给线被切断。

  没有了补给线,大奉军队就相当于没有地基的阁楼,坍塌只是时间问题。这把插入炎国腹部的尖刀,已经被磨平了锋芒。

  篝火熊熊,军帐内。

  以陈婴为首的青壮派,以及南宫倩柔为首的魏渊派,齐聚一堂。

  陈婴站在沙盘前,指点江山:

  “康国和炎国的策略一目了然,把我们堵在炎都之下,直到弹尽粮绝,或四散溃逃,然后他们分而食之。我们粮草快没了,到后天,就得杀马食肉。”

  一位将领咧嘴道:“我去负责劫掠粮草,炎都附近的村庄不少,总归能搜刮些吃的。不能杀马,绝对不能。”

  陈婴“嘿”了一声:“赵将军,那就交给你了。魏公给我们的任务是坚持十天,眼下六天已过,再撑四天,四天后我们撤退。”

  顿了顿,他扫过众将领,见他们兴致不高,沉吟一下,坦然道:

  “说实话,这场战打的莫名其妙,粮草断的更莫名其妙,我到现在还不明白魏公的用意。但军令如山,即便魏公让我去闯刀山火海,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我们现在还剩三万兄弟,四天后,我不知道他们中有多少能活下来,更不知自己能不能活下来。但巫神教这些年他娘的欺人太甚。

  “勾结朝廷命官,侵吞我大奉的军备,在云州扶持山匪,民不聊生。现在,更是试图占领北方,包围我大奉东北两境边线。

  “这一战就算全军覆没,也要耗光炎国和康国的兵力。诸位,你们怕死吗?”

  “怕个鸟,敢上战场,就没怕死的。”一个将领骂咧咧道。

  “不就四天么,四天后老子照样活蹦乱跳。”

  “魏公让我们拖,别说四天,四十天我也完成任务。”

  众人看向南宫倩柔,这位男生女相的金锣淡淡道:“我今晚会带一万重骑离开。”

  陈婴目光灼灼的盯着他:“魏公的任务?”

  南宫倩柔“嗯”了一声。

  陈婴看着他,许久许久,这位俊朗的年轻人露出笑容:“好,你安心的做自己的事,这边交给我们。”

  南宫倩柔没有搭理,转身离去。

  当他即将走出军帐时,突然停了下来,南宫倩柔缓缓扫过众人的脸,看的仔细,他深吸一口气,抱拳道:

  “诸位,保重!”

  “保重!”

  众将士沉声道。

  南宫倩柔摘下头盔,轻轻放在地上,弯着腰,有个几秒的停顿,而后大步离去。

  ……

  炎都。

  大殿内烛光高照,努尔赫加高居王座,旁听着臣子们的议事。

  相比起大奉军队的窘迫,这边的气氛明显轻松许多,甚至洋溢着喜气。

  守城六天,大奉军队只在头一天攻城,丢下数千条尸体后,灰溜溜的败走,再没有发动第二次攻城。

  反观己方,因为康国援兵的到来,实现了两面夹击,并切断大奉的补给线,断了他们的粮草。

  只要再拖几天,大奉只能撤军,而他们目前所剩的兵力,已经无法再攻城,也就是说,国都已经稳如泰山,不怕奉军示弱。

  一旦他们撤军,炎、康两国甚至可以追击。

  胜利的一方,将属于巫神教。

  这样一来,所谓的大奉军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局势的好转,给了炎国众人强烈的自信心,魏渊山海关战役时积压的威名,瞬间减轻了许多。

  “呵呵,看来大奉这位军神并不擅长攻城嘛。”

  “也可能是二十年的朝堂之争,消磨了他的锐气。也是,二十年不领兵,早已物是人非了。”

  “仅此一战,我们炎国将踩着魏渊之名,威震九州。”

  “只带了十万人马,就想打到总坛?痴心妄想。”

  魏渊率军北伐,在炎国遭遇顽强抵抗,最终折戟沉沙,带着残部逃回大奉国境……史书上必将记下这一笔。

  努尔赫加转头,看向手握黄金手杖,裹着袍子的国师伊尔布,笑道:

  “伊尔布国师,等打退魏渊,我们便可以分兵背上,助康国平定北境战事。经此一役,大奉很难在派出援兵。背上三万里之地,将入我巫神教版图。”

  伊尔布淡淡道:“北境战事不急,总坛的命令是,将大奉军队消灭在国境内,尤其魏渊,不能让他返回大奉。”

  努尔赫加一愣,暗暗皱眉。

  他没明白总坛这个命令的意义何在,战争不是械斗,目光永远是放在长远和大局上的,而不是某个,或某几个人物。

  打退奉军,夺得北方疆土,远比杀一个魏渊重要。

  伊尔布继续道:“不过,能把魏渊阻截在炎国境内,委实是意外之喜,你的任务圆满完成,我会替你向总坛请功。”

  努尔赫加露出笑容:“多谢国师。”

  突然,伊尔布侧了侧头,摆出聆听姿态。

  耳边的呓语缥缈虚幻,层层叠叠,仿佛无数人的声音合在一起,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伊尔布的脸色从淡然到严峻,从严峻到铁青,转变之快,让努尔赫加一阵茫然。

  “巫神在召唤我……魏渊?!”

  伊尔布化作乌光冲出大殿,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魏渊?”

  努尔赫加眉头紧锁,面露茫然。

  殿内大臣、武将面面相觑,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魏渊做了什么,竟让伊尔布国师如此震怒?

  距离炎都万里之外,康国的国都中,同样有一道乌光破空,迅速朝着东北方向掠去。

  ……

  黎明来临之际,南宫倩柔率领一万重骑兵,终于抵达了魏渊指定的地点。

  这是一片山谷,三面环山,溪流潺潺。

  南宫倩柔让骑兵们原地休整,这一路行军,他严格遵守魏渊定制的规矩,十里一歇,刷马口鼻,三十里一饮饲。

  篝火熊熊,熬煮着锅里的蔬菜汤。

  粮食是沿途村庄里劫掠来的,蔬菜则是自己带来的,说起这个,南宫倩柔就想到那个和他争宠的贱人。

  大军出征前,许七安给魏渊献了一计,把蔬菜晒干,烘烤,彻底压榨出水分,然后用羊肠密封。

  每一位士卒随身携带一公斤脱水蔬菜,不算重,但用水泡开后,量却很足,撒上一把粗盐,滋味让人感动。

  南宫倩柔喝着蔬菜汤,用手抓着饭粒,一边进食,一边思考着义父让他脱离大军的目的。

  魏渊给的方向是南边,与大军行进路线背道而驰。

  南宫倩柔隐约间意识到,义父二十年来,费尽心力设计、打造这一万套重骑铠甲,或许,另有他用。

  所以他必须脱离大军,义父的想法是,尽量不让这支重骑兵出现重大损失。

  但意义在哪里呢?

  南宫倩柔刚这么想,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声音:“你……”

  他猛的转头,看见一个相貌平平的白衣术士,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

  这位白衣术士,有着典型中原人的柔和五官,既不棱角分明,也不眼睛深邃,嘴唇偏厚,给人一种朴实的印象。

  南宫倩柔条件反射般的跃起,如羚羊腾跃,迅速拉开距离,顺势抽出佩刀,喝道:“你是何人。”

  重骑兵们纷纷抛下碗,抽刀上马,动作迅捷,展现出极高的军人素养。

  白衣术士不紧不慢道:“们……”

  南宫倩柔再次喝道:“你是谁。”

  这个白衣术士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他身后,修为绝对在杨千幻之上。

  白衣术士道:“来晚……”

  隔了一阵,他终于说完了整句话:“……了。”

  你们来晚了?!南宫倩柔总算听明白对方的话,愕然道:“你在等我?是义父让你来的?”

  白衣术士点点头。

  南宫倩柔松了口气,连忙问道:“阁下是谁?义父让我们来找你,有何安排?”

  白衣术士平静的看着他,以波澜不惊的语气说道:“我是监正……”

  南宫倩柔脸色狂变。

  监正?

  他是监正?!不,他怎么可能是监正,我又不是没见过监正……等等,未必是监正的本体,也可能是分身。对,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何他出现在我身后,我却毫无察觉……

  义父让我们来见监正,到底是在想做什么?

  南宫倩柔深吸一口气,躬身行礼,表达对监正的尊敬,然后,就听白衣术士说道:“的二弟子!”

  的二弟子?南宫倩柔先是一愣,猛的反应过来:“你是监正的二弟子?!”

  白衣术士面带微笑,沉稳点头。

  ……南宫倩柔面皮不停的抽搐。

  他强压住恼怒,问道:“义父到底有何安排?”

  白衣术士沉声道:“我……”

  然后陷入了沉默。

  有了刚才的经历,南宫倩柔不着急,耐着性子等待,顺便回忆了一下这位术士的身份,监正的二弟子常年在外,南宫倩柔只听说过他,但从未见过。

  没想到今日有缘一见,这位二弟子,嗯,只能说不愧是监正弟子。

  十分钟后,白衣术士终于憋出了后半句话:“……不知道!”

  我不知道……南宫倩柔脸色已经有些狰狞了。

  白衣术士毫无自觉的朝南宫倩柔笑了一下,抬手,轻轻一抹,抹去了南宫倩柔的存在,抹去了一万重骑兵的存在。

  ……

  黎明破晓,金红色的晨曦洒在海面上,荡漾起层层叠叠的散碎金光。

  靖山顶,高耸的哨台。

  穿着羊裘,戴着防寒帽的哨兵,打着哈欠,摘下腰间的水囊,灌了一口羊奶酒。

  入秋后,靖山的气候急转而下,咸湿的海风吹在脸上,像极细的刀子,一点点的刮擦皮肤,使它变的干燥,变的粗粝。

  哨兵看了一眼极远处,高高的祭坛,隐约看见两个模糊的雕像,它们屹立的时间,超过一千年。

  对于寿命不过一甲子的凡人而言,这两尊雕像仿佛是亘古长存的,是不变的。

  “喂喂,该醒了,马上到换岗时间了。”

  喝马奶酒的哨兵,踢醒了身边的同伴。

  同伴揉了揉眼睛,盯着黑眼圈醒来,打着哈欠,慵懒的说:

  “福泽尔,听说北方形势一片大好,真想上战场捞军功啊。既能升官,又能劫掠钱财,这样我就有钱娶媳妇了。”

  福泽尔又喝了一口羊奶酒,耸耸肩:

  “愚蠢,如果能上战场,为什么还要花钱娶媳妇呢,直接抢十个八个蛮族女人回来,不是更享受么。”

  同伴嗤笑道:“蛮族女人比虎狼还凶猛,就你胯下那几两肉,够她们吃?你也就在母羊身上耍耍威风。”

  “你这个混蛋,母羊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待它们?”福泽尔骂道。

  突然,望向海面的福泽尔愣住了,他揉了揉眼睛,似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海面上,海平线尽头,出现了一艘巨大的战船,紧接着,两艘、三艘、五艘……整整二十艘战船,呈品字型,乘风踏浪,飞速驶来。

  战船上旗帜招展。

  当先那艘战船的船头,一道青衣身影负手而立,衣袂翻飞,目光平静的望向靖山。

  “呜呜……”

  号角声从哨台响起,传遍整座靖山,也传遍依山而建的靖山城——这座高品巫师扎堆的雄城。

  ……

  第二百三十三章 勇气可嘉

  苍凉的号角声传遍山野,惊醒了这座沉睡的雄城。

  作为巫神教的总坛,靖山城人口接近五十万,城中遍布着走巫师体系的修士。

  守军只有两万五千人,对于一座五十万人口的雄城来说,兵力委实薄弱了些。

  但这并不是巫神教兵力不够,而是不需要。

  这里是巫神教的总坛,有巫神雕塑,有一品大巫师,有数量众多的,走巫师体系的高手。更有规模庞大的武夫。

  毫不夸张的说,靖山城的守备力量,以及总体实力,不比大奉京城差。

  驻扎在城中营房的两万守军蜂拥而出,六千骑兵,一万四的步兵,上至将领,下至士卒,都有些茫然。

  什么人胆大包天,敢进攻靖山城?

  纵观史书,自从上古时代巫神教在东北诞生、传教,靖山城就没有出现过战事。

  两万兵力沿着开辟出的大道,绕过靖山的山峰,于尘埃弥漫中,抵达了海边。

  ……

  一道道乌光从城中飞起,像是密集的流星,掠过靖山的山峰,降落在海岸。

  众巫师以城主纳兰衍为首,凝眸远眺,看见极远处的海面上,二十艘巨大的战船,破浪而来。

  纳兰衍身高八尺,浓密的络腮胡遮住半张脸,褐色的头发天然卷,巫武双修。

  这位城主是四品巅峰的巫师,也是四品巅峰的武者,只差半步,就能跨过“仙凡”的门槛,成为寿元漫长的三品高手。

  纳兰衍还有一层身份,巫神教有三位灵慧巫师(三品),一位大巫师(一品),三位灵慧分别是靖康炎三国的国师,平日里不在总坛。

  而大巫师沉迷牧羊,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

  靖山城的城主,原本是一位二品雨师,但在山海关战役中,那位二品雨师被魏渊诱敌深入,联合佛门罗汉击杀。

  纳兰衍,正是那位二品雨师的儿子。

  朝阳升起,海面金光荡漾,纳兰衍眯了眯眼,深深的望着船头的那袭青衣,忽然露出了冷笑。

  除了巫师、守军以外,还有一些修为参差不齐,但绝对不缺高手的人群,稍后片刻,抵达了海岸,但没有靠近,远远的观望。

  这些武夫是靖山城里的散人,用大奉的话说,就是江湖人士。

  “那是大奉的战船……”

  “船头的是魏渊吧,那袭青衣,符合魏渊的传说。”

  “真不愧是军神啊,听说他率领的大奉军队在炎国境遭遇顽强抵抗,我当时还感慨魏渊不过如此……谁想他直接从海面突破。”

  “但这同样是找死,不是嘛。”

  “嘿,魏渊的这一招棋走的妙,但我巫神教没有任何破绽,即使他是军神,也只能硬坑,这二十艘战船,可惜了。”

  江湖散人们神色颇为轻松的谈论,甚至带着笑意,他们的轻松是有道理的。

  巫神教总坛,靖山城,毗邻汪洋,外围有炎、靖、康三国拱卫,千年以降,不管是中原、北方,亦或者如今九州第一大势力佛门。

  可有一次杀到巫神教总坛来的?

  一次都没有。

  为什么?别人难道不会造船渡海?

  因为两个字:雨师!

  ……

  靖山的悬崖上,披着麻色长袍,怀里抱着羊羔的大巫师萨伦阿古,俯瞰着扬帆而来的战船。

  麻色长袍鼓舞,一股股玻璃色的能量在他身周鼓荡,朝着周围环境延伸。

  渐渐的,他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萨伦阿古轻轻吹出一口气。

  这口气宛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越滚越大,化作了可怕的风暴。

  突然间,平静的海面刮起狂风,蔚蓝的天空阴云密布,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海浪层层叠叠翻涌,越推越高,眨眼功夫,就让原本平静的近海,笼罩在暴风雨之下。

  二十艘战船体型庞大,但在自然之力面前,显得脆弱且渺小,如同扁舟,随着波涛起伏,有时甚至整艘船都被抛起,又重重砸落,溅起惊涛。

  甲板上,火炮和床弩倾翻,有的抛飞了出去,重重砸入汪洋。

  船员和水手们紧紧抱住身边能抱住的一切,以此避免坠入汪洋,或者撞死在桅杆、火炮等坚硬物上的命运。

  船舱里的士兵更惨,时而往左翻滚,时而往右,时而被高高抛起,重重砸下。

  因为人员密集,这样的大规模混乱中,陆续死了上百名士卒。

  而这一切,对于他们即将遭遇的命运,根本不值一提。

  他们的命运是:随时被狂涛吞没。

  二品巫师,被称为雨师,上古时期,气候变幻无常。在旱灾时,东北的人类部落会向巫神教献上祭品,祈求他们帮忙。

  巫师们收了祭品,便布置仪式,向上天祈雨。

  主持仪式的巫师通常是二品,或者说,只有二品巫师才有资格主持仪式,因此二品巫师就有了雨师的称号。

  其实,祈雨只是二品巫师具现化的手段之一。

  巫师体系的二品,真正的核心能力是通过自身与天地交感,借来一部分天地之力。

  所以,有二品以上的巫师坐镇总坛,任何妄图渡海的敌人,都是自寻死路。

  众巫师和守军们颇为轻松的看着这一幕,看着大奉战舰如同雨中飘萍,岌岌可危。

  而那些武夫散人则肆无忌惮的嘲笑。

  “这是来打仗的吗?不,这是来送死的。”

  “魏渊也不过如此吗,都说他如何如何厉害,今日见了,就这?”

  “嘿,敢渡海杀到总坛,也算不错了。”

  “战船上全是军备,床弩、火炮,制造精良的甲胄和战刀,等大奉舰队覆灭后,我们下海打捞,赚一笔。”

  这时,狂涛汹涌的海面,冲涌起一道遮天蔽日的海潮,玉城雪岭般的潮水连天涌地,声音宛如雷霆万钧,层层叠叠的朝着大奉舰队推来。

  蓄势许久,终于发起杀招了。

  世上没有任何一支舰队能在长城般海啸中保存自身,哪怕战船上铭刻着阵法。

  区区阵法,又怎么能与自然伟力抗衡?

  “嗷吼……”

  天地间,回荡起高亢的咆哮声,此起彼伏。

  众人视线里,那道本该摧古拉朽的海潮,像是凝固了,有个几秒的停顿,然后,它瓦解了,轰隆一下坍塌,仿佛失去了支撑自身的力量。

  尽管比城墙还要高大,还要绵长的海啸没有拍击下来,但它溃散形成的力量,依旧让二十艘战船险些倾覆。

  海岸边,巫神教所属势力的高手、军队、巫师们,脸色微变的循声望去,他们看见白沫翻涌的海面上,时不时凸起一条条粗壮的,布满鳞片的身躯。

  北方妖族,蛟部!

  神魔后裔,蛟龙。

  蛟龙上岸为走蛟,入水又称为鲛。

  牠们是天生的水中霸者,能操纵水灵,既可兴风作浪,又可平息风暴。

  放眼望去,一条条乘风破浪的蛟龙,那一声声高亢回荡的吼叫,足足有上百条蛟龙,蛟部几乎倾巢而出。

  波涛汹涌的海面,一下子变的温顺许多,但又没有彻底风平浪静。

  噼里啪啦的暴雨变成了常规的小雨。

  两股操纵水灵的力量角斗,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蛟龙,是北方妖族。”

  “难怪那个魏渊敢渡海,原来依仗着蛟龙相助。”

  纳兰衍脸色微沉,淡淡道:“不意外,若是没把握,他不会来的。让军队撤退,等奉军一上岸,立刻阻击。”

  这条命令刚下达,便听海面传来一声闷响,几秒后,离众人不远的沙滩炸出深坑,弹片和冲击波席卷四周。

  越来越多的炮弹砸来,攻击着岸边的守军和巫师们。

  “退,立刻撤退。”

  一位将领大声咆哮,挥舞旗帜,命令士兵撤退。

  他刚喊完,一颗炮弹恰好落在他身边,“轰”的一声,火光膨胀,这位将领被生生炸飞出去。

  他还没死,但铜皮铁骨当场破功,受了重伤。

  这就是纳兰衍让军队撤离的原因,大奉战船配备着火炮和床弩,威力大,射程远,数量多,守海岸的下场就是被人家活活轰死。

  原以为大巫师的法术,能让战舰群全军覆没,蛟龙部的参战,让巫神教丧失了这个优势。

  眼下比较好的应对之策是撤军,然后利用守住通常靖山城的山道和山林。

  而这个任务,只能用守军的生命来填,战场是巫师的主场,遗憾的是,这里不是战场,而是巫师的大本营。

  最可怕的尸兵战术,直接就没了。

  关键是,即使随着战争的激烈,能拉拢起数量庞大的尸兵,这些尸兵恐怕也都是靖山城的人……

  此为下策。

  至于上策,在纳兰衍看来,其实也简单,只要大巫师出手,将那袭青衣当场格杀,大奉军队群龙无首,战力直接减弱一半。

  魏渊是个直废了修为的凡夫俗子。

  轰轰轰!

  一枚枚炮弹砸在海岸上,一根根弩箭潜入地面,在巫神教军队中造成巨大的杀伤,场面陷入混乱。

  大奉战舰势如破竹,临近海岸。

  船头,那袭青衣傲然而立,目光却不是海岸上的众人,而是靖山之巅,那道麻色长袍的身影。

  一人在峭壁之上,阳光明媚,风和日丽。

  一人在汪洋之中,阴云密布,波涛汹涌。

  世界仿佛被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半。

  两双温和的目光,隔空对视。

  就在此时,西南方向,一道乌光遁来,在巫神教众人上空停下,大袖一挥,把数十枚炮弹打飞出去。

  “伊尔布长老……”

  众巫师松了口气,他们的咒杀术、控尸术等手段无法隔空对大奉军队使用,而不擅长防御的巫师,甚至无法挡住炮火的攻击。

  五品祝祭和四品梦巫,倒是能召唤来武夫英魂,让自己化成攻杀无双的武者。但这并没有意义,因为大奉战船上,必然有数量更多的高品武夫。

  人家才是真正的武夫。

  不是巫师不够强,相反,巫师手段诡谲,是战场上的无敌者,但眼下的情况,让巫师仿佛瞬间失去了绝大部分的特长。

  当年山海关战役时,很多场战役都输的莫名其妙,许多人至今还没明白自己为什么输。

  但现在,一位三品巫师的出现,足以弥补所有短板,三品和四品,存在无法跨越的鸿沟。

  伊尔布凝立虚空,望着旗舰上的大青衣,他皱了皱眉,摸出三枚铜钱,给自己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吉!

  他当即放下心,高声吩咐道:“撤退,分散守住官道、山林,每百人一队,每一队配一位巫师。”

  下达命令后,伊尔布收好铜钱,双手以极快速度捏出一套手诀,于虚空中召来一道不够真实的虚影,凝固在他头顶。

  伊尔布周身血气大涨,肌肉撑裂袍子,化作数丈高的巨人。

  这道巨人驾驭着乌光,射向旗舰,射向魏渊。

  甲板上,士卒们纷纷调转炮口、床弩,试图阻止伊尔布。

  火炮和弩箭在他身上撞的粉身碎骨,在一位三品“武夫”面前,炮弹和弩箭无法伤其分毫。

  这一刻,巫神教一方的期待和欣喜,与大奉军方的担忧和愤怒,形成鲜明对比。

  三品“武夫”的气势如海潮,如风暴,吹的青袍烈烈鼓舞,所有的压力仿佛都汇聚在了魏渊一个人身上。

  这位鬓角花白,双眸蕴含沧桑的男人,终于轻轻抬起了手。

  掐住了巨人的脖子。

  五指骤然发力,“嘭”的一声,巨人伊尔布头顶那道不够真实的虚影,直接炸散。

  “勇气可嘉!”

  魏渊温和地笑道。

  ……

  第二百三十四章 疼吧

  “咔擦!”

  伊尔布的脖子传来骨头被捏碎的声音,也就是这一刹那,伊尔布掰断了自己的手指,让混合着鲜血的断指化作猩红扭曲的符咒。

  一枚枚猩红扭曲的符咒,将魏渊覆盖,从他体表渗透进去。

  这不是物理攻击,武夫的铜皮铁骨防不住,这是巫师的咒杀术。

  咒杀术有两种形式,第一种是获得目标的鲜血、毛发,乃至贴身衣服、物品,以此为媒介,发动咒杀。

  到了三品境界,能够不需要任何媒介的隔空咒杀,但效果大打折扣。

  另一种形式,是以自身血肉为代价,对目标发起咒杀。

  这种形式的前提条件是,敌人对你造成了伤害。

  血色符咒腐蚀着魏渊的元神,消磨着他的气血,让他出现短暂的凝滞,但在下一秒,所有的负面状态,便被武夫强大的气机摧毁。

  可这一秒间,对于伊尔布来说,足矣。

  他捏碎了一件罗盘法器,身形骤然消失,于数百丈外的空中浮现,召唤出一道鸟类虚影,利爪箍住他的双肩,迅速逃向靖山方向。

  受伤不轻的伊尔布,选择召唤鸟类妖兽的魂魄,带自己逃离。

  一阵阵血光在伊尔布身上腾起,修复对低品修士来说堪称致命的伤势。

  九品血灵的激发气血能力,在高品时会有质的飞跃,不比武夫的断肢重生差多少,区别在于前者耗费的灵力更高。

  而武夫断肢重生不需要付出太大代价,因为这是不死之躯武夫的“天赋”。

  三品高手不是那么好杀的,不管哪个体系,三品都已超脱凡人。

  海岸边,以及战船上,见到这一幕的巫神教和大奉军队,瞠目结舌。

  张开泰等金锣泪流满面,除了极少数的心腹,绝大部分人并不知道魏渊当年是何等强大,几场伏杀妖蛮、蛊族以及巫神教巅峰高手的秘密战斗,皆是他带着谋划,率领佛门高手做的。

  在正面交锋的战场上,他运筹帷幄,几乎不出手。

  山海关战役结束后,魏渊不知为何自废了修为,宛如自断爪牙的猛虎,甘心屈居朝堂,以凡人的身份立足朝廷。

  无人记得这位巅峰武夫的风光。

  二十一年后,他终于再次展露出无敌的锋芒。

  不明真相的士卒们,只觉得过往的认识被颠覆,先是难以置信,紧接着便被如同脚下海潮般的狂喜填充了胸膛。

  这就是大奉军神。

  这才是我们大奉的军神。

  既然打到了巫神教总坛,便不可能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儿戏。

  相比大奉士卒的欢呼鼓舞,热血沸腾,巫神教阵营里,巫师也好,江湖散人也罢,一个个头皮发麻。

  不单是长老伊尔布,灵慧巫师被一招打退,更是因为他们预感到,这一战,远比他们想象的要糟糕和可怕。

  巫神教总坛的整体实力,绝对不会比大奉京城差,魏渊虽说在山海关战役中积累赫赫威名,但没人相信他真的能对靖山城造成威胁。

  顶多是咬块肉下来,疼,但不至于无法承受。

  大奉军队来势汹汹,巅峰高手一个没有,如何威胁巫神教总坛?

  而现在,这位大奉的军神,同时还是一位品级高到不可思议的强者。

  ……

  虚幻的大鸟抓着伊尔布横掠汪洋,掠过山林,降落在崖壁上,落在大巫师萨伦阿古身边。

  也是这个时候,康国的国师,乌达宝塔终于赶来,驾驭着乌光,目标明确的掠向山巅。

  除了身在北境,与烛九激斗角力的靖国国师无法返回,巫神教的巅峰巫师齐聚。

  这让已经撤出火炮轰炸范围的巫师、守军们如释重负,也让东北的江湖人士心里安稳了不少。

  旗舰上,魏渊吩咐道:“杀进靖山城,屠城!”

  还是屠城。

  战争是动摇气运,屠戮是削弱气运。

  “屠城!”

  “屠城!”

  “屠城……”

  大奉将士们的咆哮声回荡在海面上,气势如虹。

  巫神教成立以来,靖山城千年以降,从未有大军杀到这里,更别说是屠城。

  他们,要开历史之先河!

  扬中原大奉国威。

  战船缓缓靠岸,厚重的踏板砸在沙滩上,步兵手持佩刀、军弩或火铳,率先从甲板上冲下来,警戒四周。

  而后是骑兵牵着马,飞奔着下船。

  最后才是炮兵推动着火炮、床弩,沿着踏板登陆。

  咻咻咻……

  大奉军队刚登陆,埋伏在山林间的弓箭手立刻攻击。

  “叮叮”声里,大部分箭矢被精铁锻造的盾牌挡住,少部分由高手射出的箭矢,穿透盾牌,带走一个又一个士卒的性命。

  金锣张开泰拇指一弹,佩剑铿锵出鞘,挥舞出一道煌煌剑光,将暴雨般的箭矢斩断。

  他旋即消失在原地,紧接着,沙滩附近的林子里传来惨叫声。

  这位曾经打的楚元缜毫无脾气的四品高手,宛如狼入羊群,大开杀戒。

  大奉军方的高手纷纷杀入密林,为军队的登陆争取时间。

  战火从海岸开始,一直烧上靖山,向着不远处的总坛靖山城蔓延。

  ……

  萨伦阿古望着前方,那袭浮空而立的青衣,边抚摸着怀里的羊羔,边笑道:

  “二十年前,我曾断言,二十年后,大奉将出一名骁勇不可一世的武夫。原以为你英雄气短,没想到一直韬光养晦,让我看看,你是二品,还是一品。

  “伊尔布,乌达宝塔,你们俩试试他。”

  巫神教的两位三品巫师没有畏惧和犹豫,各自召唤出一道英魂,伊尔布还是之前那尊武夫英魂,他攫取英魂的力量,化身成巨人。

  乌达宝塔头顶则是一位神色凶恶的僧人,肌肉虬结的魁梧大光头,佛门金刚。

  每一位巫师都会尽可能的斩杀各大体系的高手,以此建立因果,从而召唤对方英魂。

  这能丰富他们的对敌手段,面对不同的敌人,召唤不同体系的英魂克制对方。

  但如果对面是个武夫的话,巫师们会果断的,毫不犹豫的召唤武夫英魂。

  只有武夫能打败武夫。

  也只有武夫能挨武夫的打。

  乌达宝塔召唤的是一名三品金刚,本质上也是武夫,肉身防御有过之无不及。

  完成召唤后,两名国师抬起手,掌心对准魏渊:“死!”

  隔空咒杀术!

  魏渊身形出现短暂的凝滞,似乎体内收到了某种力量的侵蚀。

  两名高品巫师趁此机会,左右夹击,此刻的他们相当于两名不死之躯的武夫。

  “砰!砰!”

  两声洪钟大吕般的巨响里,伊尔布和乌达宝塔倒飞出去,头顶的虚影溃散。

  魏渊没有尝试追杀,在一品大巫师面前,他不认为自己能迅速格杀两名三品。

  “武夫的每一个境界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你们借的只是力量和防御,徒有其表罢了。在品级更高的武夫面前,不堪一击。”

  魏渊摇摇头。

  萨伦阿古挥了挥手,把两名巫师送到远处,望着魏渊,不乏欣赏地说道:

  “触摸到合道门槛了,只是这气血弱了些,三品巅峰的气血,合道的境界。嗯,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把原先的气血化作血丹保存起来了。这二十年来,你境界提升了,肉身和气机还停留在三品。

  “再给你两三年时间的磨合,便能顺理成章的踏入二品。你是怎么瞒过元景的?”

  魏渊心平气和的回答:“前十年安分守己,后十年有些无聊,打算重修武道。于是找了监正,替我屏蔽天机。不过,后来还是被元景察觉到了。”

  “破而后立,不错。”

  萨伦阿古点点头:“监正想必很愤怒吧,如果你当初不自废修为,今日,不会死在这里。”

  魏渊望向山谷方向,望向那座高耸的祭台,语气平静的宣布:“我要去封印巫神了。”

  他一步跨出,便是百丈。

  第二步跨出,就能抵达山谷中的祭台。

  魏渊跨出第二步,又回到了萨伦阿古面前,时光仿佛被重置。

  大巫师微笑道:“我已与这片天地同化,你走上一辈子,也走不到祭台。”

  这位大巫师抬起手,轻轻一压。

  刹那间,整个世界的力量都仿佛施加在魏渊身上,压的他全身骨头噼啪作响,压的他体表神光出现阻滞。

  大巫师!

  将天地力量化为己用,掌控自然之力,犹如世间主宰,不可匹敌。

  这就是一品。

  魏渊顶着可怕的压迫力,一瞬间打出数十拳,尽数落空,可萨伦阿古根本没躲,是魏渊自己的拳头避开了对方。

  “有点意思!”

  魏渊嘴角微翘,不再出拳,双掌合并,往前一刺。

  而后,用力一撕,像是撕开了一层无形的幕布,天地重归天地。

  萨伦阿古眉头微皱。

  “忘了告诉你,我四品时领悟的意,叫破阵。”魏渊笑容温和:

  “合道之后,世上再无能困我之法。”

  还不等魏渊收获破解大巫师法师的果实,一道不够真实的虚影降临,凝于阿伦阿古头顶,然后,这位一品大巫师,一拳把魏渊打飞了出去。

  轰!

  魏渊砸入汪洋,掀起百丈高的巨浪,蔚为壮观。

  萨伦阿古站在山巅,俯瞰着破海而出的魏渊,负手而立,不愠不火的道:

  “一千多年前,大周一位亲王,二品武夫,如你一般纵横数百里,打到炎国国都。当时巫神已经被儒圣封印,无法出手。真正磨灭他的人,是我。你魏渊又能比当初的大周亲王更强不成?”

  巫师召唤英魂的手段,是五品祝祭时的核心能力,但五品的祝祭只能召唤先祖的英魂。

  到了高品,这个能力会发生蜕变,除了先祖之外,还可以召唤与自己有因果纠缠之人的英魂,包括但不限于朋友、仇敌、斩杀过的手下败将。

  理论上来说,萨伦阿古甚至能召唤初代监正的英魂,因为那是他的弟子。

  但从未成功过,当代监正抹去了这个可能性。

  魏渊纵身飞起,直入云霄,猛的一个折转,又从高空扑击而下。

  萨伦阿古的右手探出麻色长袍,当空一拳相迎。

  嗡!

  远处交战的双方士兵,看见了堪称奇观的一幕,靖山之巅,骤然绽放出一道仿佛横扫天地的巨大涟漪。

  这道涟漪扫过山体,让树林化作齑粉;扫过汪洋,让狂涛掀起数百米高;

  萨伦阿古脚下的崖壁“咔擦”声不断,皲裂出一道道裂缝,几秒后,整座崖壁坍塌了,落石滚滚,砸入大海。

  脚下之地迅速坍塌,萨伦阿古纹丝不动,左手缓缓握拳。

  随着这一拳打出,魏渊只觉得整片天地都在与他为敌,那恢弘无双,沛莫能御的天地之力,融入一拳中。

  当!

  拳头砸在魏渊胸口,体表的神华如同破碎的琉璃,散成细碎的光屑。

  魏渊被这一拳打的胸骨尽碎,不可避免的吐出鲜血。

  萨伦阿古招手,摄来一股鲜血,涂抹在掌心,对准魏渊,发动咒杀术:“死!”

  旁边,伊尔布和乌达宝塔做出同样的动作,摄来一小股魏渊的鲜血,发动咒杀术:“死!”

  一名大巫师,两名灵慧师,同时对魏渊发动咒杀术。

  嘭嘭嘭……魏渊身体里不断传来崩坏的声音,一股股血雾从毛孔里喷涌而出。

  这一刻,他似乎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以致于这位当年叱咤沙场,面对千军万马面不改色的大奉军神,发出了痛苦的,非人的嘶吼。

  萨伦阿古出现在魏渊头顶,缓缓握住拳头,那位大周亲王的英魂,与他同步握拳。

  指间发出沉闷的爆响,仿佛抓爆了空气。

  萨伦阿古右臂后拉,略微蓄力后,一拳打向魏渊脑袋。

  危急关头,武者对危险的本能让魏渊获得了一丝清醒,他做了一个相当关键的保命动作——后仰!

  拳头打穿了他的胸膛,从他后辈刺出,连带着血肉和小半截脊椎骨。

  “这近两千年来,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之一,当年的高祖,后来的武宗,都不如你。杀你委实可惜了。”

  萨伦阿古手臂粗壮了几圈,肌肉膨胀,正要震裂魏渊的身躯,下一秒,他的气机忽然如潮水般外泄。

  大周亲王的虚影闪烁几次,溃散不见。

  萨伦阿古,这位巫神教的大巫师,九州屈指可数的一品高手,难以置信的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插着一把古朴的刻刀。

  “疼吧!”魏渊笑容和煦。

  第二百三十五章 魏渊的底牌

  刻刀刺入心脏,萨伦阿古难以遏制的发出嘶吼声,像是在承受着地狱业火的煎熬,声音凄厉苍凉。

  “以大巫师的滴水不漏,作战前想必有为自己卜过一卦吧,是否上上大吉?若非有监正帮我屏蔽刻刀,遮掩天机,想暗算大巫师几乎不可能办到。

  “术士脱胎于巫师,也只有术士能对付巫师的卦术。没有监正的帮忙,想打你们,太难。”

  魏渊刻刀一点点挺进萨伦阿古的心脏,让他体内灵力疯狂倾泻,让他身体机能在刻刀的侵蚀下,飞速湮灭。

  仅仅两三秒,萨伦阿古就苍老了二十岁,形如枯槁,随时都会“寿终正寝”。

  局势突兀逆转,两名三品灵慧师神色狂变,默契的做出相同的应对方式,双掌分别对准萨伦阿古和魏渊。

  左掌红芒阵阵,激发萨伦阿古的生机,抗衡儒圣刻刀的侵蚀。右掌隔空对魏渊发动咒杀术。

  “哼!”

  魏渊探出左掌,箍住大巫师的脖颈,右手则拔出刻刀,从侧面捅向萨伦阿古的脑袋。

  先用刻刀的力量消磨身体的机能,使其无法反抗,再用刻刀摧毁对方的元神,彻底让这位一品大巫师魂飞魄散。

  当是时,剑光一闪。

  噗!

  鲜血飞溅,魏渊错愕的看着自己的手臂斩断,鲜血喷涌如泉。

  斩断的手臂,连带着儒圣刻刀,一起被一只手握住。

  这是一只金光与乌光交缠的手臂;从萨伦阿古眉心探出手的手臂。

  魏渊皱了皱眉,毫不犹豫的后撤,远远拉开距离,凝立虚空,审视着萨伦阿古。

  咔擦咔擦……血肉交织蠕动,骨骼再生,一条全新的手臂凝聚。

  呼!魏渊吐出一口气,护体神光重新覆盖身躯,凝成铜皮铁骨。

  方才手臂被斩,并非他防御不强,先前示敌以弱,被三位高品巫师以鲜血为媒介施展咒杀术,魏渊当场重伤,武夫引以为傲的体魄破功。

  随后抓住战机,出其不意,以儒圣刻刀袭击大巫师萨伦阿古。

  这一系列操作既要示弱,又要抓住转瞬即逝的时机,容不得魏渊恢复铜皮铁骨。

  只是没料到,对方亦有后招。

  萨伦阿古体内,缓缓钻出一个身穿龙袍的男子,五官端正,眉毛略浓,一双眼睛充斥着深深的恶意。

  细看之下,这位龙袍男子身体无暇如玉,金辉与乌光在他体表交缠,既神圣又邪恶。

  阳神!

  先帝贞德!

  “知道你魏渊擅谋,敢打到靖山城,多半是有依仗的。你陪我玩了这么久,我也陪你玩了这么久,咱们啊,不就是想看看对方有什么底牌嘛。”

  萨伦阿古笑眯眯道:“儒圣刻刀,想不到你也能使用儒圣刻刀,啧啧,你魏渊竟还是个心系苍生之人。”

  他体表血芒闪烁,胸口血肉蠕动,转瞬间恢复如初,皮肤皱纹褪去。

  但是,这位一品大巫师的气息,终究是衰弱了许多。

  正如魏渊的气血,此刻已跌下三品巅峰。

  咔擦,咔擦……

  骨骼碎裂,血肉坍塌收缩,龙袍男子将魏渊的手臂炼化成纯粹的气血,张嘴摄入体内。

  “滋味还不错,想必你的气血更不错。”

  龙袍男子一边笑着,一边把儒圣刻刀握在掌心,充满污秽的,堕落的浓稠液体涌出,一点点侵蚀儒圣刻刀,磨灭它的灵性。

  正如当初地宗道首短暂的污染镇国剑的灵性。

  魏渊深深的看着他,似有悲伤,似有失望,长长叹息一声:“原来是你,真的是你!”

  贞德帝嘿了一声,嘴角勾起残忍阴狠的笑意,看了眼被黑色浓稠液体一点点覆盖的儒圣刻刀,道:

  “我需要点时间来封印它,你也需要点时间来恢复,看在过去君臣二十多年情谊的份上,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

  萨伦阿古没有反对,他的伤势比魏渊只重不轻。

  “平远伯操纵的人牙子组织,是在为你效力吧。”魏渊说道。

  贞德帝点头,讥笑道:“你自诩为国为民,但如果不是你对平远伯步步紧逼,我就不会设法除掉他,楚州屠城案也许就不会发生。”

  “然后容忍你继续蚕食无辜百姓的性命?”

  魏渊大大方方的取出一枚瓷瓶,“啵”一声弹开木塞,把补气的丹药全数灌下。

  几秒后,他脸色恢复红润,叹息着说道:“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龙袍男子笑容狰狞,说道:“贞德26年,地宗道首污染了我。”

  顿了顿,他眺望着远处的弥漫的战火,缓缓道:

  “我的身体一直不好,那些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于我而言,没有太大作用。一国之君,气运加身,能活多久,其实早有定数。

  “以前我并不觉得长生有什么好,生老病死,天地规律。但随着年纪增长,我开始畏惧死亡,渴望长生。但儒圣都无法对抗天地规则,何况是我?

  “直到贞德26年,地宗道首污染了我。他告诉我,人间君王无法长生,纵使超品也改变不了这个结局。但他可以让我活的更久,远比正常君王要久。

  “那时候我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我没能经受住他的蛊惑,便同意了。”

  魏渊眯了眯眼,道:“所以,贞德26年,你把淮王给吃了。”

  贞德帝脸庞泛起极端的邪恶,摇着头:

  “不,是同化,我炼化了他的魂魄,接收了他的记忆。他既是我,我既是他,这才是一气化三清的奥秘之一。

  “只是夺舍的话,肉身和元神是不契合的,后患无穷,相当于断绝了修行之路。我怎么会做这种自断后路的事。

  “遗憾的是,我并非正统的道门中人,纵使有地宗道首助我,强行炼化淮王元神后,我的本体主魂,依旧出现了残缺。”

  没有地宗道首这位二品的帮助,他不可能施展一气化三清之术。

  魏渊思索了一下:“那元景呢,元景也是那时候被你吞噬了?”

  贞德帝摇着头,嘿然道:

  “他们兄弟俩本该在那时一起与我同化,但我说过了,炼化淮王魂魄后,我的主魂没能修复那部分剥离出去的魂魄,出现了残缺。

  “这样的情况下,我又如何再吞噬元景?只好改变计划,让地宗道首以道门迷魂大法,抹去了元景的这段记忆。接着,在他识海里埋下了魔念的种子。

  “而我,作为一切准备后,假死退位,藏入开辟出的地底龙脉中,那里是唯一能避开监正注视的地方。我静静蛰伏着,在等待机会,等待炼化元景的机会。

  “出乎我预料的是,元景以我为鉴,不再放权首辅,一边励精图治,一边权衡各党。大奉国力蒸蒸日上,气运加身之下,我根本没有机会吞噬他,直到你的出现……”

  魏渊一愣。

  “你忘了?”

  贞德帝盯着魏渊,嘴角的弧度一点点夸大,一点点夸大:

  “元景6年,北方的独孤将军逝世,你亲自带兵出征,打退蛮族大军,从此一鸣惊人。你不妨再想想,你是为什么才出征的?”

  魏渊瞳孔一下子放大,如遭雷击。

  “哈哈哈……”贞德帝狂笑起来:

  “堂堂大奉皇后,母仪天下的皇后,竟然与宫中宦官对食,而那个宦官,还是她入宫前的青梅竹马。哪个男人能承受这样的打击,何况是元景这种刚愎自用的皇帝。”

  他笑的猖狂,笑的肆意,笑的前俯后仰。

  “从那时起,元景识海里的魔念终于复苏,慢慢的侵蚀着他,污染着他。元景当时之所以不杀你和皇后,是受了魔念的影响,变得阴冷狡诈,了解你与皇后道往事后,改变心态,想借皇后来控制你。

  “而后便是山海关战役,那场战争动摇了大奉国运,山海关战役的尾声,我趁机炼化元景,取而代之。

  “取代元景后,我痛定思痛,不再碰女色,潜心修道。一边炼丹服饵,一边让平远伯继续劫掠人口。四十余年,终于修出阳神,踏入二品渡劫期。魏渊,你说我要不要感谢你?”

  真正的元景,早在二十年前便不在了。

  “对了,我可以额外告诉你一个秘密,当年偷偷向元景告密,泄露你和皇后关系的人,是太子的生母,陈贵妃。”贞德帝又抛出一个重磅炸药。

  陈贵妃……魏渊沉默了许久,“地宗道首这般煞费苦心的帮你,目的是什么。”

  贞德帝冷笑道:“当时地宗道首已经有入魔的征兆,但善念强于恶念,死死压住。恶念为了不让自己被炼化、消弭,它想出了一个办法。

  “当日论道时,恶念察觉到了我对长生的渴望,暗中悄悄污染了我,放大我对长生的欲求。而后趁着有一天,获得短暂主导身体的机会,他蛊惑我,于我密谋了这一切。

  “事后,地宗道首便回宗门闭关,善恶两念纠缠整整四十年,四十年后,地宗道首入魔,元神分裂,善念苟延残喘的逃脱,你品一品。”

  魏渊又取出一枚瓷瓶,服下丹药,沉吟一下,道:

  “蛊惑君王长生,吞噬亲子。四十年来,民不聊生,国力江河日下,必将恶果缠身……所以四十年后,地宗道首彻底入魔。但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你纵使一气化三清,拥有如今的修为,活的更长更久,但你依旧是人间帝王。如何长生?”

  贞德帝充满恶意的眼神,瞄了一下儒圣刻刀,幽幽道:

  “后来,一个人教会了我如何以帝王身份长生久视,他的话,真正让我醍醐灌顶。这二十多年来,我的一切谋划,都因那人所起。包括今日,以巫神而饵,引你上钩,是我计划中最至关重要的一步。”

  刻刀彻底被污染,灵性全失。

  “虽然只能污染它半刻钟,但也足够了。”贞德帝随手把它丢入悬崖,转而看向魏渊,狞笑道:

  “你准备如何越过我们,封印巫神?”

  在场,一位大巫师,两位灵慧师,一位渡劫期的强者。

  魏渊只有一个人,一个勉强算二品的武夫。

  贞德帝抬起手,像是从空中捏出了什么,掐在指尖,屈指一弹。

  一道剑气呼啸而出,一化二,二化三,三化万千。

  密集的剑气宛如海底鱼群,如同涛涛洪流,劈头盖脑的射向魏渊。

  每一道剑气都能轻易杀死四品,此外,剑气中夹杂着针对元神的攻击。

  人宗的气剑和心剑合一。

  魏渊双臂交叉于胸前,顶着密集的剑雨前进,叮叮叮……身上炸起瑰丽万千的刺目光芒。

  某一刻,剑气撕裂了魏渊,让他如梦幻泡影般消散。

  贞德帝驾驭金光暴退。

  魏渊身形复而出现,扑了个空。

  除佛门武僧外,没有任何一个体系的高品敢让武夫近身。

  两人在山间追逐,气机爆炸层层叠叠,山体坍塌,巨石不断滚落。某一刻,一大片密林突兀的“滑倒”,断口整齐。

  气机爆炸声有时又会从海面传来,掀起狂涛和海啸。

  但旁人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看清两位巅峰高手的身影。

  在这场战斗中,伊尔布和乌达宝塔这样的三品高手只能沦为辅助,偶尔抓住机会对魏渊施展咒杀术干扰。

  或者,利用灵慧师的核心能力,赋予贞德帝剑气灵性,让它们不会落空,以此来缓慢消磨魏渊的气血。

  除了磨,各大体系几乎没有办法速杀一名三品以上的武夫。

  萨伦阿古没有参与战斗,叹口气:“能破阵的武夫真是让人头疼啊。”

  他身影再次模糊,仿佛与真实世界隔了一层看不清的幕布。

  萨伦阿古高声道:“贞德,我把此方天地之力借你,可有信心斩杀魏渊?”

  贞德帝于高空停顿身形,狂笑道:“那就多谢大巫师助我杀这乱臣贼子。”

  萨伦阿古抬脚一跺,“大地赋予我灵。”

  岩石风化,泥土化作黄沙,一股股土灵、金灵之力以萨伦阿古为媒介,遁入虚空,浇灌在贞德帝身上。

  “草木赋予我灵。”

  花草树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青翠欲滴的木灵之力,浇灌在贞德帝身上。

  “海洋赋予我灵。”

  波光粼粼的海面,漆黑的水灵之力,浇灌在贞德帝身上。

  “烽火赋予我灵……”

  一股股天地之力被抽取,贞德帝的气息节节暴涨,这一刻,他仿佛化为此间的主宰,冷眼俯瞰着乱臣贼子。

  贞德帝缓缓“抽”出剑,他从虚空中抽出了一把交织着“金木水火土”五色的剑,五行之力,万物之基。

  伊尔布、乌达宝塔、萨伦阿古同时探出手,以灵慧师的核心能力,赋予此剑灵性。

  做完这一切,萨伦阿古,这位巫神教的大巫师,当世一品,气息迅速颓败下去。

  堂堂一品,已经接近力竭。

  此后百年,靖山周遭化为废土。

  剑势再次暴涨。

  这一剑,隐隐超出了品级。

  以致于贞德帝握剑的手微微发抖,似是无法掌控它。

  这一剑,凝聚了两位三品,一位一品,一位二品强者之力。

  在这个超品不出的年代,它将所向披靡。

  极远处的战场上,大奉军也好,东北军也罢,每一位士兵都感受到了煌煌天威,心底产生巨大的恐惧,有抱头鼠窜,有屎尿齐流,有当场心悸而亡。

  张开泰等高手,头皮瞬间发麻,他们强忍着恐惧,望向了威严的来源,望向了那把仿佛能斩灭天地的五色剑光。

  而在剑光之下,是青衣褴褛的魏渊。

  “魏公……”

  众金锣眼眶瞬间红了,脸色煞白。

  这一剑,让他们根本生不起抵抗的念头,生不起逃跑的念头。

  战役打到现在,出乎这些军方高层的预料,一层套一层,一幕接一幕,让他们既惊恐又茫然。

  纳兰衍为首的巫师们,昂着头,望着空中的那道剑气,心旌神摇。

  “杀了他,杀了魏渊……”纳兰衍双眼通红。

  杀父之仇,今日可报。

  “杀了魏渊!”有巫师高呼道。

  “杀了魏渊……”

  “杀了魏渊……”

  呐喊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多,那些尚有余力的,或已闭上眼睛不敢看的,纷纷回应。

  所有声音汇合在一起:杀了魏渊!

  魏渊站在海面上,昂头,望着那道不可一世的剑光,望着不可一世的贞德帝。

  他脑海里,不由的回荡起出征前,那小子骑马站在山坡上,高歌送行的画面。

  耳畔,仿佛又响起了他的歌声: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魏渊笑道:“那我可就要来一次人间无敌了。”

  他从褴褛的青衣里,摸出一个儒冠,缓缓戴上。

  云鹿书院至宝之二:亚圣儒冠!

  “来!”

  他轻轻招手。

  儒圣刻刀复苏,冲散污秽,化作一道流光,把自己送入魏渊手中。

  他望向高空,喊道:“来!”

  蔚蓝天空中,一道清光落下,照在魏渊身上。

  这道清光,来自院长赵守,来自一位三品大儒差点殒命的祝福。

  儒冠和刻刀,绽放出刺目的清光。

  最后,袖中划出一页纸张,纸张上记录着一个很寻常的法术,巫师们司空见惯的法术!

  祝祭核心能力——召唤英魂。

  看到这里,萨伦阿古等三位巫师,眉心剧跳,涌起不祥预感。

  “嗤!”

  纸张燃烧中,魏渊意气风发,纵声道:“请——儒——圣——”

  刹那间,清气满乾坤!

  第二百三十六章 国士无双

  蔚蓝的天空中,云层突兀崩散,消弭一空,只剩一片青天。

  那股冲天而降的力量,那尊尚未出现的存在,似乎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

  天地间,一双眸子睁开,充满着洞察一切的智慧,以及无可动摇的淡然。

  山海间,一道高达百丈的虚影浮现,穿儒袍,戴儒冠,面目模糊,长须飘飘。

  不知是不是错觉,天空中的骄阳,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这尊虚影,头顶青天,脚踏汪洋。

  这尊虚影一出,靖山百里之内,清气缭绕,虚空中传来朗朗读书声。

  儒家书院日积月累一千年的清气,与之相比,犹如萤火之光。

  儒圣!

  儒家体系开创者,超越品级的伟人。

  自儒圣逝世,一千两百多年,第一次有人召唤出儒圣的英魂。

  这一刻,巫神的雕塑剧烈颤动,整座祭坛,整座山谷都在晃动,犹如地震。

  这一刻,靖山城方圆百里内,所有生灵匍匐在地,战战兢兢。

  伊尔布和乌达宝塔,浑身战栗,脊椎弯曲,倔强的不肯匍匐,这是三品巫师最后的体面。

  大巫师萨伦阿古,仰望着顶天立地的巨大虚影,嘴唇轻轻颤抖。

  他喃喃道:“儒圣……”

  人族文明诞生以来,礼制的变迁,制度的变化,堪称繁杂混乱。但如果把“历史”这条长河延长,从宏观角度去看,其实人族文明的变迁,可以简单的分类为两个阶段:

  儒家前和儒家后。

  儒家诞生之前,制度多变不稳,处在一个相对混乱的阶段。

  儒家诞生之后,人族文明才有了基石,有了万变不离其宗的根本。

  神魔时代总结后的十数万年里,若论气运加身,上古人皇也好,后世千千万的帝王也罢,都不及儒圣万一。

  作为人族文明的奠基人,儒圣更像是应运而生。

  魏渊双眼被一片清光取代,凸显出神灵般的冷漠,他的肉身裂开细密的裂缝,儒冠和刻刀泛起清光,一遍遍修复着他的身体,一遍遍重新裂开,周而复始的循环。

  此时此刻,他肩负的不仅仅是超越品级的力量,更是人族诞生以来,头等磅礴气运。

  儒圣逝去后,从未有人能召唤出他的英魂,不是没有道理的。

  魏渊抬起头,盯着空中的贞德帝,淡淡道:“不妨出剑!”

  贞德帝冷漠的看着他。

  一剑斩下。

  剑光煌煌,时间和空间在此刻仿佛凝固,世上从未有过如此煊赫的剑气,因为历史上,没有超越品级的剑客。

  “啊……”

  惨叫声在战场中响起,几个壮着胆子一睹此景的高手,身体出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异变。

  有的体内忽然激射出剑气,而后,四分五裂。

  有的身躯染上铁灰色,变成一尊雕塑。

  有的突兀着火,迅速化作灰烬,在地面留下两个漆黑出油的脚印。

  有的化作黄沙溃散;有的血肉木质化,皮肤出现木材纹理,毛孔里长出绿叶。

  张开泰等高手猛的闭上眼睛,低着头,不敢去看这道剑光。

  恐惧在他们心中爆炸。

  涉及到九州世界最巅峰级的战斗,真的能轻易将一方地域化作废土。

  煌煌剑光转瞬已至眼前。

  魏渊抬起脚,往前一跺,声势如洪钟大吕:“儒圣之前,谁敢放肆!”

  那道百丈虚影同步太脚,往前轻轻一踏。

  这一脚踏下,汪洋中骤然掀起数百丈高的海啸,靖山彻底坍塌,山崩,海啸……

  儒圣一脚之威,将山川夷为平地,将大地化作泽国。

  五色剑光轰然崩溃,化作纯粹的五行之力,将天空渲染的缤纷瑰丽。

  萨伦阿古、贞德帝、伊尔布、乌达宝塔,四名超级高手胸口被一股几乎横扫此方天地的清气撞中,宛如风中残叶,身躯迅速破败。

  四名顶尖强者凝立高手,修复伤势,气息已跌落谷底,志气更是一蹶不振。

  四人合力的一剑,已经达到超越品级的强度,岂料在儒圣一脚之下,灰飞烟灭。

  溃散的五行剑气直接改变了此方天地的元素规律,海中长出参天大树,岩石中流淌出潺潺溪水,火焰在海面燃烧……

  不是这一剑的威力不够。

  是儒圣太强。

  贞德帝气息不稳,缠绕于体表的乌光化作黑色火焰,反噬自身。

  他修的是人宗之道,同样会被业火灼身,过去几十年里,依仗国君的身份和地位,牢牢压制业火。

  方才被清气撞中,气息衰弱,业火立刻反噬。

  他深吸一口气,吞吐天地灵气,道门号称万劫不磨的阳神之躯,散发金光,将业火扑灭。

  ……

  魏渊脸色苍白了几分,不再理会四名手下败将,转身,朝着山谷中那座祭坛走去。

  儒圣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摧残着他的身体,尽管有刻刀,有儒冠,有赵守的祝福。但对于魏渊而来,依旧是难以承受之重。

  召唤超越品级的存在,是需要代价的。

  没有玄而又玄的法术反噬,有的仅仅是“承载过重”这个简单的道理。

  随着魏渊的转身,儒圣的虚影同步转向山谷,迈动身躯。

  无人敢挡儒圣的路,一品也不行。

  萨伦阿古望着那袭青衣,并没有因为大势已去而愤怒,依旧平静温和,缓缓道:

  “魏渊,你天赋卓绝,即使巫神解开封印,你也能独善其身,何必?”

  当年儒圣封印巫神,有着巨大的隐秘。纵观九州,知晓其中隐秘者,两手之数。

  亡国灭种,如何独善其身?魏渊置若罔闻,坚定而缓慢的朝着山谷前进。

  他还有一个敌人。

  魏渊于虚空中前行,临近山谷时,被一道屏障挡住。

  这道屏障无形有质,看不见,但摸得着,它把魏渊挡在了山谷之外。

  山谷内,是另一片天地,它拒绝魏渊进入。

  能挡住超品的,只有超品。

  巫神,已经能影响现实,渗透出力量。

  能挡住气运的,只有气运。

  魏渊握着刻刀,轻轻点在无形的屏障上,气波“嗡”的一震,把刻刀弹开。

  萨伦阿古遥望着这一幕,道:

  “巫神已能渗透封印,影响现实,它并不是任人宰割的雕塑。可惜你们的反应太快,如果能拖两年三年,巫神便能调动更多的气运。”

  魏渊转动脖子,看向远处的萨伦阿古:

  “你在暗示我竭力破坏屏障,消耗儒圣这一道为数不多的力量,让我没有余地封印巫神。”

  萨伦阿古坦然道:“你还有选择吗?”

  魏渊嘴角翘起:“谁说没有。”

  ……

  靖山城内,白衣术士的身影显现,他无声无息的穿过紧闭的城门,抵达了这座巫神教总坛。

  “出……来……吧……”

  白衣术士磕磕绊绊的说完,抬脚轻轻一跺,阵法以他为核心,迅速扩散,笼罩周边街道、房舍。

  传送阵纹!

  一名名铁骑突兀出现,手持钢刀,身披甲胄,为首者是一个比女子还要美艳的年轻人。

  城内的人们惊愕的望着这群天降异客,通过甲胄、长相等细节,辨识出是大奉的骑兵,顿时脸色大变。

  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奉的军队突然杀到城里来了。

  炎国与大奉边境三州接壤,仗着险关重重易守难攻,有恃无恐,常与靖康两国联军,屡犯边境,烧杀劫掠。就算是市井之徒,都能掐着腰,嘲笑一声:

  “中原如娘们,随意可欺。”

  只有我们打大奉,没有大奉打我们的道理。

  这个现象直到山海关战役结束,依旧没有改变。

  南宫倩柔高举佩刀,气质阴冷,喝道:

  “大奉建国以来,六百年间,巫神教杀大奉百姓,抢我大奉女人,血债累累馨竹难书,东北三州百姓,苦巫神教已久。大奉的将士们,随我屠城。”

  “屠城!”

  “屠城!”

  “屠城……”

  沉雄的咆哮声汇聚一处,声浪震天。

  一万重骑兵冲入街道,大肆杀戮,把城池化作人间炼狱。

  今日屠城,血债血偿!

  ……

  “魏渊!!”

  见到靖山城中如火如荼的杀戮,灵慧师伊尔布怒不可遏:

  “只有超品能封印超品,你一个凡人之躯,夹杂其中,真不怕死吗?!”

  局势进展到这一步,这位三品大高手从内心深处泛起无力感。

  你魏渊既非儒家弟子,又非那些凡人蝼蚁,二品武夫足以独善其身,逍遥自在,何苦自寻死路?

  “说打你巫神教,就打你巫神教。”

  魏渊的目光从靖山城收回,转向大巫师萨伦阿古,笑道:“当年的老卒们,喊我一声大奉军神,也不好让他们失望。”

  在注定不会有粮草的情况下,凿穿险关重重的炎国,兵临国都,吸引炎国与康国的大部分兵力。而后暗渡陈仓,渡汪洋到靖山城。

  召来蛟部蛟龙,抵消“雨师”的惊涛骇浪。

  以刻刀重创一品大巫师,逼贞德帝现身。

  请来儒圣英魂,重创巫神教阵营所有顶级高手。

  派遣南宫倩柔与孙玄机会合,关键时刻杀入靖山城,动摇巫神气运。

  从出征那一刻起,一直到现在,如何行军,如何分兵,走哪条路线,需要谁的帮助,敌人有几个,是谁……每一步,他都算到了。

  监正曾说,当世之中,能与我在棋盘博弈厮杀,不分胜负之人,太少太少,魏渊算一个。

  靖山城里每死一个人,巫神能借用的气运就减弱一分。

  魏渊抬起刻刀,朝着已然薄如蛋壳的屏障轻轻一划,破开了巫神的屏障。

  伊尔布和乌达宝塔看着魏渊进入山谷,满脸不甘。

  萨伦阿古和先帝贞德望着这一幕,前者目光平静,后者眼神冷漠。

  ……

  祭台高数十丈,仅比山峰稍矮。

  魏渊抬头,看了一眼高耸的祭台,石阶层层叠叠,共九十九级,尽头是巫神教信仰的神,巫师体系的开创者。

  神魔时代后,为数不多的超品之一。

  称一句“如神似魔”,不过分。

  魏渊收回目光,抬脚,踏上第一级台阶。

  刹那间,天发杀机,地发杀机,这片空间在排斥他,在针对他,降临下可怕的压力。

  魏渊顿了顿,迈上第二层台阶。

  儒圣虚影降下清光,抵消天地压力。

  魏渊昂首,朝儒圣虚影作揖:“不用!”

  他召唤儒圣,不是为了杀敌,是为封印巫神。

  萨伦阿古怂恿他以儒圣之力破屏障,就是为了层层削弱儒圣的力量,等到了祭台上,儒圣还有多少余力?

  他魏渊不是工具,不只是承载儒圣英魂的工具。

  相反,他魏渊才是今世封印巫神之人。

  儒圣,是他的工具。

  第二级,第三级,第四级……

  二十级后,魏渊每走一步,身体便出现一道裂痕,高品武夫的不死之躯修复着可怕的伤口,勉强维持平衡。

  五十级后,魏渊宛如被拼凑起来的瓷人,浑身已是裂缝遍布,包括儒雅俊朗的脸庞。

  他终于停了下来,不知是力竭,还是被压的再也无法前进。

  “不超脱品级,终究是凡人,与蝼蚁又有何异?”

  缥缈的叹息声传来,仿佛来自远古洪荒。

  伴随着这个声音,沛莫能御的力量汹涌而来,天地共同发力,要绞杀魏渊。

  摆在魏渊面前的是两条路,第一条路是使用儒圣的力量登顶,至于登顶之后,这道来之不易的英魂,还有没有余力封印巫神,只有天知道。

  第二条路是转身离开,带着大奉军队撤退。

  ……

  “神灵,好威风啊……”

  魏渊喃喃道,一段尘封的往事突破了记忆的封锁。

  四十年前,贞德帝还在位的时候,东北三州发生过一场惨烈战事。

  巫神降下神谕,灭大奉,夺气运,当时东北三国调集二十万兵力,攻陷襄荆豫三州,三日一屠,老弱妇孺一个不留,一个个大奉百姓像低贱的草芥被屠戮。

  百里无人烟,枯骨埋山野。

  比妖蛮更凶残更暴戾。

  时至今日,那场战役依旧是当年经历过兵乱的老人心中的阴影。

  也是那一役,此后十年里,朝廷在三州陈兵十万,百姓宁可做流民也不敢回故土,是真的被巫神教打怕了。

  事后朝廷再造黄册,发现襄州、荆州、豫州万里河山,十室九空,死于那场战乱的百姓,百万计。

  魏渊,祖籍豫州。

  魏家,只活下来一个少年。

  前尘往事浮上心头,而今他已不再是当年的青衫少年,魏渊狂笑道:

  “四十年回首,国恨家仇至今朝。现在,我想知道,神,能不能困我这个蝼蚁。”

  一袭青衣拾级而上,天地牢笼形同摆设。

  九十九级,一气登顶。

  站在巫神雕塑前的,已是一个残破的人形。

  魏渊不屑的嗤笑道:“看来,神也不过如此。”

  迩来四千八百岁,中原人族只有两个人登上过巫神教总坛。

  一千两百年前的儒圣。

  一千两百年后的魏渊。

  仅此二人。

  ……

  大巫师萨伦阿古叹了口气,“魏渊,巫神复苏,大势所趋。中原如今人才凋敝,儒家衰弱,难成气候。气运流失,监正不复巅峰。你又何必螳臂当车?”

  说完,他指尖轻轻滑过手腕,任由鲜血流淌,手捏法印,声如洪钟,传遍天地:“为巫神献上祭礼。”

  身侧,伊尔布和乌达宝塔脸色严肃,各自割破手腕,捏起同样的手诀。

  三位高品巫师手腕鲜血流淌,鲜血如线,但没有滴落,而是化作绯色的光辉,丝丝缕缕的飘向遥远处的祭台,飘向巫神的雕塑。

  血祭大法!

  巫神教的血祭大法。

  听到大巫师的声音,看到这一幕的巫师们,明白了巫神教已经在堪称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数百名巫师纷纷脱离战场,没有丝毫犹豫的割破自己的手腕,手捏法诀,像巫神献祭自己。

  纳兰衍只觉得体温渐渐冰凉,生机伴随着鲜血一起流逝,化作绯红光辉,飘向山谷,汇入那尊被巫师们顶礼膜拜千年的雕塑。

  你中原大奉将士能悍不畏死,难道我巫神教就贪生怕死?

  巫神教统治东北四千多年,何曾被人打的如此狼狈。

  今日即使身死道消,也要让你魏渊,让大奉功败垂成。

  弥留之际,纳兰衍霍然转头,看向那袭青衣,想起了山海关战役中殒落的父亲。

  想不到父子二人,竟死于同一人之手。

  纳兰衍缓缓闭上眼睛,悄然而逝。

  一位位巫师倒下,变成枯槁的干尸,他们死的无声无息,却没有怨言,没有遗憾。

  他们的意志融入了巫神雕塑,这是巫神教最后的抵抗,这是巫师们,向魏渊,向儒圣,发出的诅咒。

  ……

  咔擦……

  祭台上,巫神雕塑出现皲裂,迸出细碎的石屑。

  一股股黑烟透出雕塑眉心,遮天蔽日,挡住烈阳,挡住蓝天,把白昼化作黑夜。

  俄顷,这道黑雾笼罩靖山城方圆百里,翻滚不息,宛如暴风雨下狂涛。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神灵一怒又当如何?

  士卒们的拼杀再次挺了下来,靖山城周遭,为数不多的存活着抬起头,面露惊恐的看着头顶的黑雾。

  黑雾骤然坍塌下来,势如天倾,与祭坛上空凝聚成一道高大百丈的黑影,面目模糊。

  敢于直视黑影的人,当场暴毙。

  百丈黑影,与百丈虚影对峙,宛如两尊开天辟地的巨人。

  “儒圣!”

  黑影中,传来缥缈宏大的声音,似愤怒,似仇恨,似叹息。

  伴随着这个声音,天空一声焦雷,风云变色。可怕的暴风雨降临了。

  “你会后悔的。”

  缥缈宏大的声音再次传来。

  魏渊知道,这句话是对他说的。

  他沉默不语,转头,看了一眼远处战场,拼杀中的大奉士卒。

  这些死于巫神教国土的将士,以及那些死于山海关战役的老卒,他们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东西,为之马革裹尸的东西,归根结底不过四个字:为国为民。

  我魏渊带着他们来送死,为的,不也是这四个字?

  黑影居高临下,冷漠俯瞰,宛如神灵在俯瞰苍生,俯瞰蝼蚁。

  黑影抬起手,指头轻轻按下。

  神灵一怒,固然可怕,但凡人又有什么资格体会到神灵的怒火呢,于神灵而言,不过是一根指头就能按死的存在。

  与蝼蚁有何区别。

  骨头碎裂声响起,神灵的攻击还没到来,威势已让魏渊浑身骨骼尽碎。

  他的脊椎猛的弯了下去,像是肩上扛了一座大山,再难抬起头了。

  此时的魏渊,如同即将分崩离析的瓷器,本就遍布裂纹。

  这一幕,与当初佛门斗法时,金身法相逼迫许七安下跪,何其相似。

  这一刻,他仿佛听到了许七安的咆哮,听见了京城数万百姓的咆哮。

  魏渊眼里忽然迸射出亮光,清亮澄澈。

  我这一生,不敬神,不礼佛,不信君王,只为苍生。

  神灵不仁,便是我之仇寇。

  魏渊一点点挺直身板,他浑身骨骼尽碎,包括脊梁,此时能挺直腰杆,大概是有什么信念在支撑着他吧。

  如今的九州,很少有人知道儒圣为何封印巫神。

  很少有人知道高祖皇帝当年为何出尔反尔。

  很少有人知道,巫神上古时期,曾经侵蚀中原,断人族气运。

  他魏渊,不想文明的脊梁坍塌,不想中原人族世世代代低头为奴。

  凝聚了神灵一怒的指头,从天而降。

  他颤巍巍的抬起手,手掌握着刻刀,殷红的鲜血如水般流淌。

  一只手从背后伸了过来,与他一起握住刻刀。

  不知何时,百丈高的巨大虚影已经消失,它出现在了魏渊身后,仿佛是这位千年后人杰最坚实的靠山。

  魏渊的手不再颤抖。

  千年之前有儒圣,千年之后有魏渊!

  这位读书人意气风发,冲冠一怒,朝着巫神厉声咆哮:

  “你巫神要侵蚀我大奉气运,要断我中原人族气数,问过我魏渊了吗!”

  魏渊握住儒圣刻刀,轻轻往前递出。

  刻刀绽放出刺目的光华。

  距离儒圣最后一次出刀,已经过去一千两百多年。

  这一刀,横跨千年时光。

  世上再无如此惊艳的刀光,也再无如此张扬的意气。

  超越品级的力量在祭坛上空炸开。

  天塌了。

  巫神凝聚出的黑影一寸寸崩溃,溃散成席卷天地的可怕波动。

  这股力量卷过山丘,荡平山丘;掠过汪洋,掀起海啸;卷过城池,城池化作废墟。

  南宫倩柔一骑当先,率领重骑兵撤退,双目通红,面目扭曲。

  义父,你一定活下来。

  张开泰等金锣、高品武夫也在逃,在与死亡竞赛。

  所有人都在逃,慌不择路的逃。

  很久很久以后,这股余波才散去,所过之处,夷为平地。

  巫神教总坛,靖山城,从此成为历史。

  只有被儒圣封印和巫神力量保护的祭台,在这场毁天灭地的波动中保存了下来。

  魏渊傲立祭台,穿着褴褛的青衣。

  “为什么……”

  虚空中,传来缥缈的声音,但已不再宏大。

  身后的儒圣虚影一步跨进巫神雕塑,皲裂的缝隙自行修复。

  巫神,再次被封印。

  为什么?

  魏渊疲惫的转身,望向中原,他发迹于元景6年,击退蛮族骑兵,一跃成为大奉新贵。而后在山海关战役中运筹帷幄,打赢这场改变九州格局的浩大战役。

  随后自废修为,入庙堂,与朝堂多党抗衡,以宦官之身压服诸公。荣耀、功绩、权力,握于手中,辉煌无比。

  纵观他的一生,有很多让政敌研究了半辈子,依旧无法理解的地方。

  无子嗣,无家人,孑然一身。

  宦官们视为精神支柱的金银财帛,他也视如粪土。

  宦海沉浮数十年,真就无欲无求?

  魏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见了清云山顶那座亚圣殿,看见了立在殿中的石碑,看见了那歪歪扭扭的四句话。

  为什么?

  魏渊轻声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

  元景37年秋,魏渊率十万大军攻陷巫神教总坛,封印巫神。

  靖山城化为废墟,数十万生灵灰飞烟灭。

  这是历史上,中原人族的铁骑,首次踏破巫神教总坛。

  青史留名。

  第二百三十七章 噩耗

  白云悠悠,暖阳高照。

  波光粼粼的海面已然恢复平静,断木和桅杆随着波浪,缓缓漂浮。

  萨伦阿古站在高空,俯瞰着生活了漫长岁月的土地,它已经被夷为平地,山峰倾塌了,城郭移平了。

  这样的场景,他只见过当年儒圣封印巫神。

  那一次,方圆千里化作废土,此后的三百年里,生灵绝迹。到两位超品的力量消散,靖山城才重建,有了如今的规模。

  现在,它又一次重蹈覆辙,历史再现。

  但这次,动手的终究不是儒圣本体,巫神也不是全盛状态,存活下来的人不多,但也不少。

  零星的分散在远方,或观望,或打坐疗伤,或包扎伤口,没人敢回来一探究竟。

  大奉的军队撤退了。

  萨伦阿古目光投向祭台,他身影突兀消失,下一刻,出现在祭台上,出现在那袭青衣前。

  贞德帝、伊尔布和乌达宝塔随之降落在大巫师身边。

  此时,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具破碎的人形,他的身躯呈现可怕的皲裂,没有一处完好。

  他曾经握着刻刀的右臂,血肉消弭,露出带着血丝的骨骼。

  青衣褴褛,衣如人,人如衣。

  从此以后,大奉再无军神。

  儒冠和刻刀在不久前自动离去,返回中原。

  萨伦阿古低声道:“中原千年以降,数风流人物,你魏渊算一个。”

  “该死,该死,该死……”

  伊尔布面色扭曲,气急败坏道:

  “他凭什么能召来儒圣,他一个武夫凭什么能召来儒圣。巫神积蓄力量整整一千多年,好不容易才初步挣脱封印,全被此贼毁于一旦。

  “我要率兵血洗大奉,屠戮三万里,一路屠到京城去。”

  “你现在的样子,像极了粗鄙的武夫。”贞德帝嘲讽道。

  每一位入魔的道士,都精通挑衅天赋。

  贞德帝负手而立,不朽金身灿灿,金光与乌光交织,淡淡道:

  “巫神被封印,魏渊也死了,情况虽然糟糕,但这场战我们还没输。接下来,是你们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萨伦阿古笑道:“那就提前恭喜陛下长生久视,俯瞰中原。”

  贞德帝缓缓点头。

  萨伦阿古继而说道:“乌达宝塔,将魏渊战死的消息传遍东北,让炎康两国征调人手,重修靖山城,让靖国撤兵。集合尚存的巫师,给存活的百姓、将士疗伤……”

  他下达一系列善后指令。

  这场战役必将传遍九州,大奉会怎么样,他懒得管,但境内三国,必将掀起狂涛般的言论。

  这将是巫神教史册中,最耻辱的一日。

  ……

  远离靖山的某个荒野。

  “啊啊啊啊!!!”

  南宫倩柔的嘶吼声传遍天际,声音悲恸绝望,夹杂着刻骨的仇恨。

  “巫神巫神巫神……”

  他跪趴在地,双拳用力捶打地面,发泄了足足一刻钟。

  白衣术士走到他面前,递来一个锦囊,泪流满面的南宫倩柔昂起头,愣愣的看着他。

  二师兄孙玄机说道:“魏……”

  只说了一个字,南宫倩柔便疯了般抢过锦囊,拆开,里面一张纸条。

  南宫倩柔展开纸条,看完,泪水再次夺眶而出,许久后,他收敛了所有情绪,望向靖山方向,喃喃道:

  “义父,你没走完的棋,我会替你走下去。”

  此后余生里,某一天,我会再回来这里,让铁蹄踏遍巫神教每一寸国土,让火炮的车轮碾过巫神教的脊梁,让这六万里山河,化为焦土。

  孙玄机抬起手,轻轻一抹,抹去了这支重骑兵的存在,让世上再无人能记住他们。

  ……

  云鹿书院。

  后山竹林,竹楼中。

  赵守坐在厅内,一动不动,宛如雕塑。

  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长达月余,身前的桌案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突然,赵守动了动,扭头看向窗外。

  敞开的窗户外,蔚蓝如洗,群山连绵,两道清光飞过千山万水,宛如划破天空的流星,轻飘飘的把自己落在赵守身前的案上。

  院长赵守如释重负,缓缓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作揖不起。

  也不知是拜两件圣物,还是拜那袭青衣。

  ……

  皇宫。

  帷幔低垂,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元景帝,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默然片刻,露出了似激动,似快意,似猖狂的笑容。

  元景帝踱步登上阁楼,眺望层层叠叠的红墙和连绵起伏的金瓦,他张开双臂,迎接着风,徐徐道:

  “朕的时代,来临了。”

  ……

  观星楼,八卦台。

  监正看了皇宫一眼,笑了笑,低头喝酒。

  人间不值得啊。

  ……

  许府,许七安心口猛的一痛。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心口痛了。”

  他眉头紧锁,想要自我调侃几句,比如五品巅峰还会心肌梗塞?

  但不知为何,他的内心有一股慌张感缭绕不去。

  ……

  北境。

  大奉和妖蛮联军的营地,许新年坐在桌边,盯着地图沉吟。

  他瘦了,也壮实了,依旧俊美,但皮肤不再白皙,塞外的太阳加深了他的肤色,塞北的风沙粗粝了他的皮肤。

  他依旧是那个骄傲的书生,却不再锋芒毕露,更沉稳更内敛。

  战争让他迅速成长,教坊司里的姑娘,让他蜕变成男人,却给不了他成熟。

  是一名名倒下的同袍,是一场场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战役,是一个个被他亲手砍杀的敌人,让他真正的成熟起来。

  楚元缜脚步匆匆的闯进营帐,笑道:“辞旧,告诉你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许二郎略作沉吟,道:“军营里没出兵,不是打胜仗,什么事?”

  楚元缜挥了一下拳头,振奋道:“靖国退兵了。”

  ……

  深夜。

  烛光如豆,桌边的许七安捧着地书碎片,传书道:【我今日又与国师探查了地底,先帝并没有回来,按理说,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物,不应该走的无声无息。】

  【二:没准已经取代元景帝,在皇宫里当皇帝了,哦,我忘了,他就是元景帝。】

  对于先帝的失踪,许七安非常在意,一位秘密修行四十年的高品强者,被发现藏身之地后,就无影无踪了。

  这让许七安无比焦虑,因为先帝就是元景,元景就是先帝,而他和元景有大仇。同理,他和先帝有大仇。

  现在,一个顶级强者潜伏在暗中,时刻都可能咬你一口。

  谁不怕?

  当然,也可以寄希望于元景的一切失态表现都是伪装,先帝是巅峰高手,高手就要有高手的气度,不会在意自己这个蝼蚁。

  淮王是神殊杀的,关我许七安什么事。

  如果换成其他顶级强者,许七安或许会抱一抱幻想,可对方是先帝,先帝被地宗道首污染了。

  一个充斥着恶意,本性完全邪恶的巅峰高手,必然也是睚眦必报的。

  【四:我们不妨换个思路,诸位觉得,元景,啊不,先帝走的是哪个修行体系?】

  地书聊天群,智慧担当之一的楚状元,提出了问题。

  先帝早早的破身,等于自断武道之路,他跟着洛玉衡修道二十一年,毫无疑问,走的是人宗的路子……许七安回复:

  【三:人宗吧。】

  【四:这和我想的一样,那么,人宗的修行之法,有什么弊端?业火灼身,先帝品级很高,他和国师一样,需要借助气运压制业火。那他肯定不会离开京城。】

  【一:不,你错了。先帝和洛玉衡不同,洛玉衡需要国师之位来借气运。先帝本身就是皇帝,身负气运。】

  智商担当之一的怀庆,否则了另一位智商担当。

  啊,这样啊,那没事了……楚元缜心里嘀咕。

  【一:京城里有监正,他既然不在龙脉底下,那绝对不会在京城久留。必定离开京城了,至于去了何处,在做什么,这个无法猜测。】

  最典型的方法,是根据先帝的目的,来判断他的位置……也就是说,想知道他在哪,要先知道他想做什么……许七安揉了揉眉心。

  目前已知道的情况,先帝为了长生,吞噬了元景和淮王两个儿子。

  他如愿以偿的多活了四十年。

  因此先帝的终极目标,依旧是长生。

  可问题是,先帝再厉害,能有高祖武宗厉害?能有儒圣厉害?

  这些人物都逝去了,何况是先帝。

  “按照得气运者不可长生的天地规则,先帝的真实年龄80往上,儒圣也只活了82岁。这意味着先帝其实大限将至。当然,人和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先帝也可能会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比儒圣多活一岁。

  “如果我是先帝,我会不顾一切的谋求长生之法,但,但到底该怎么做呢?”

  不是他不够聪明,而是他接触到的信息太少,连做出假设的方向都找不到。

  先帝到底干什么去了?

  说起来,魏公出征快半个月了,也不知道战况如何。

  ……

  在大军出征近月余的某个晚上,月色如水,清亮皎洁。

  “哒哒哒……”

  京城外的官道上,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嘴唇干裂,风尘仆仆的驿卒勒住马缰,用嘶哑的声音喊道:

  “开城门,八百里加急……”

  穿过外城,内城,皇城,一路送进皇宫。

  深夜里,王首辅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老管家拍打着房门,喊道:“老爷,老爷,醒醒……”

  漆黑的屋子里,烛光亮起,睡在外室的丫鬟披上衣服,举着烛台,匆匆跑去开门。

  俄顷,丫鬟小碎步进来,低声道:“老爷,衙门传来消息,说有八百里加急的塘报。”

  王首辅年纪大了,深夜里被吵醒,精神难掩疲惫,他捏了捏眉心,道:“更衣。”

  内阁这样的重要衙门,夜里是有人值班的,为的就是预防这类紧急事件。

  八百里加急也好,六百里加急也罢,驿卒都是玩命了的跑,跑死几匹马很正常,任何时辰都有可能送过来。

  在丫鬟的服侍下穿好官袍,王首辅乘坐马车,在车轮辚辚声里,进了皇宫,来到内阁衙门。

  王首辅脚步飞快,进了堂,坐在属于自己的大案后,缓缓道:“塘报!”

  堂内值夜的官员当即奉上牢牢保管在身边的塘报,八百里加急的文书,只有几位大学士能拆开。

  王首辅取出裁刀,把火漆挑开,纸页哗啦的微响里,他抽出了塘报,展开阅读。

  他旋即陷入了死寂。

  ……

  武英殿大学士钱情书,建极殿大学士陈奇,东阁大学士赵庭芳等六名大学士联袂而至,他们进入内阁,来到首辅堂内。

  他们错愕的发现,这位内阁首辅,位极人臣的王党魁首,似乎一下苍老了好几岁。

  他脸色灰暗,微红的眼眶里,略显浑浊的双眼有些呆滞,似乎沉浸在某种沉痛的氛围里无法挣脱。

  明明昨日王首辅还好好的,是什么样的打击,让人一夜之间,精气神凋敝成这般状态?

  王首辅抬起头,环顾众学士,低沉的声音缓缓道:“魏渊,牺牲了。”

  顿了顿,他补充道:“十万大军,只撤回来一万六千余人。”

  轰!

  每一个人都仿佛被雷劈了一下,心神俱震,脸色僵凝。

  武英殿大学士钱情书喃喃道:“这,这不可能,不可能……”

  王首辅语气恢复了一些,沉声道:

  “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但目前来说,这就是事实。诸位大人,请摒弃一切不好的情绪,听我说完,这场战役打的很奇怪,塘报已经传进宫里,在早朝之前,我们先商议一下……”

  黎明将近,众学士神态疲惫,忧心忡忡的离开。

  王首辅招手唤来一名心腹,面无表情的吩咐道:“派人去一趟许府,告诉许七安东北战事的情况。”

  不给纸条,是为了不留把柄。

  待心腹退下后,王首辅踱步到窗边,望着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久久不语,犹如一尊雕塑。

  魏渊,没有了你,今后的朝堂何其寂寞。

  ……

  天还没亮,“笃笃”的敲门声同时唤醒了房间里的钟璃和许七安。

  后者回应道:“谁?”

  门房老张的声音传来:“大郎,有人找你,自称是内阁的人。”

  内阁?王首辅派人在这个时间找我?!

  许七安当即起身,披上袍子,道:“带我去见他。”

  出了房间,一路来到外厅,许七安看见一位面生的,穿着官服的中年人,站在厅中。

  “许银锣!”

  中年官员本能的,下意识的喊出这个称谓。

  许七安习惯了京城人的“守旧”观念,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位大人,找我何事?”

  中年官员说道:“首辅大人托我来给你带句话。”

  果然是王首辅……许七安颔首:“请说。”

  中年官员反而犹豫了,酝酿许久,低声道:“魏公,牺牲在东北了。”

  ……

  第二百三十八章 送终

  许七安微微一怔后,眼神骤然锐利,盯着中年官员,沉声道:“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那句话听在他耳里,就仿佛在说:你爸死了。

  如果不是了解王首辅的性格,许七安甚至以为王首辅是在故意挑衅他,但正因为知道王首辅不会这么做,他才更加愤怒,更加困惑,更加阴郁。

  中年官员微微垂头,声音低沉,木然地说道:

  “魏公战死在巫神教总坛靖山城,十万大军,只撤回一万六千余人……八百里加急,今晚刚到的。”

  说完,久久没有得到回应,这位中年官员抬眸看了一眼,看到一张煞白的脸。

  “陛下和诸公今日朝会,必会商议此事,后续的塘报也会陆续抵京……话已带到,那,本官先走了。”

  他作揖之后,转身离去。

  ……

  “吱……”

  钟璃听到房门推开的声音,迷迷糊糊的翘起头看一眼,见是许七安回来了,便放心的继续睡觉。

  钟师姐很注重自己的睡眠,这和女人缺觉会衰老没关系,主要是如果她睡眠不足,可能会导致一些突发性疾病,比如心肌梗塞、猝死等。

  那样的话,生死只在片刻间,司天监的灵丹妙药都未必来得及服用。

  当然,这种情况是少数,但钟师姐经验丰富,懂得如何自保,不会让自己置身如此危险境地。

  天很快亮了,小憩片刻的钟璃定时醒来,有些慵懒的坐起身,舒展浮凸有致的成熟娇躯,她忽然愣住了……

  书桌边,坐着一道身影,静谧的像是亘古以来就存在的雕塑。

  他回房之后就一直坐在那里了!钟璃恍然,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他的神情那么孤单,那么安静。

  像一位漂泊在异乡的旅客。

  ……

  此时的朝堂,金銮殿。

  文武百官在沉凝的气氛中穿过午门,过金水桥,依次停在与自身官职匹配的位置。

  诸公走过丹陛,进入恢弘华丽的金銮殿。

  今日的朝会有些晚,因为是临时有紧急情况,天快亮了,宫里才逐一通知京官上朝,不许以任何借口请假,包括生病,只要没死,抬也得抬进宫。

  肯定是遇到大事了!

  京官们都是老油条子,立刻意识到情况紧急。

  诸公们有条不紊的进了金銮殿,整齐排列,寂静无声,这时,王首辅缓缓扭头,看了眼左侧,那里空无一人,那里本该有一袭青衣。

  自魏渊出征以来,他第一次做出这样的动作。

  部分敏锐的官员,若有所思。

  一刻钟后,元景帝从殿后进来,他不再穿着道袍,而是一袭明黄龙袍。

  看到元景帝的刹那,诸公都愣住了,这位乌发再生,气色红润修道有成的老皇帝,此时仿佛一位刚遭受人生中重大打击的老人。

  他双眼隐含悲恸黯淡无光,他皮肤干涩缺乏光泽,整个人分外憔悴。

  这……诸公们瞳孔一缩。

  老宦官适时出列,高声道:“有事起奏。”

  话音落下,王首辅跨步出列,沉声道:

  “陛下,东北传来急报,魏渊率军深入敌腹,攻陷巫神教总坛,为国捐躯,十万大军,只撤回一万六千余人……”

  殿内,是一张张呆滞僵硬的脸庞,几秒后,金銮殿沸腾了,哗然声瞬间炸开。

  “肃静!”

  老太监挥动鞭子,抽打在光洁的地面,啪啪声响亮。

  却怎么也压不住诸公的喧哗声。

  正如王首辅乍闻噩耗时的失态,诸公亦然,有些事,不是胸有静气,就真的能静下来。

  十万大军近乎折损殆尽,这无疑是当头一棒般的打击,甚至动摇了大奉的国本。

  而真正让诸公心生动摇,集体失态的原因,是那位大奉军神,那袭青衣的捐躯牺牲。

  别看魏渊的政敌们,动不动就高呼:请陛下斩此獠狗头。

  但其实不管情不情愿,在诸公心里,包括王党这样的政敌,都承认魏渊其实才是大奉的镇国之柱。

  淮王虽是三品武夫,但镇守一方可以,想要撑起大奉这座山,他还差了些。

  只有魏渊,这个打赢过山海关战役的大奉军神,才是真正让九州各大势力忌惮的人物,因为二十年前,他们就被打怕了。

  打疼了。

  镇北王?当时不过是魏渊身边的一片绿叶,勉强衬着。

  现在,那根真正的镇国之柱倒了……

  诸公本能的不相信这个事实,可是八百里加急的军事塘报,大奉立国六百载,从未出错。毕竟这是要杀头的大罪,容不得出错。

  元景帝默默的看着这一幕,无喜无悲。

  等了许久许久,直到大殿内喧哗声平息,他才表情沉痛地说道:“众卿,此事,如何是好?”

  依旧是王首辅回应,他语气强硬,掷地有声:

  “臣觉得,应该调集各州人马,以举国之兵力,挥师东北,联合妖蛮,一举荡平巫神教。”

  元景帝叹息道:“大奉已损失近十万人马,那都是朕的子民,朕的孩子,王爱卿,你让朕如何再忍心开启战事?”

  “陛下!”

  王首辅拔高声音,情绪激动地说道:

  “据塘报所示,魏渊已经攻陷靖山城,巫神教损失惨烈,总坛高手折损近七成。炎国被大军凿穿腹地,兵临城下,如今那些难啃的城池,已经被魏渊打下来。

  “靖国在北方征战数月,损失惨重,又有北方妖蛮牵制。目前兵力保存尚算完整的只有康国。此时再打一场,百年之内,大奉子孙再无巫神教之患。”

  他的建议,赢得了部分勋贵和武将的赞同。

  魏渊拼光了巫神教的国力,攻陷总坛,阻碍大奉军队的炎过险关不复存在。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王爱卿……”

  元景帝摆摆手,语重心长地说道:“穷兵黩武了啊。”

  王首辅望着高居龙椅的皇帝,张了张嘴,黯然的退了回去。

  他这一退,历史车轮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后世之人重新回顾这段历史时,分析了大奉和巫神教的国力,对比了双方的损失后,一致认为此时的大奉,若是能狠下心来,拼上未来十几年的国力,出征巫神教。

  那么巫神教这个雄踞东北六万里河山数千年的庞然大物,将轰然坍塌,再难起势。

  无数后世之人扼腕叹息。

  至于那位捐躯在靖山城的青衣军神,史书中的评价是:为中原续了一口气。

  元景帝不再看退回队伍的王首辅,转而扫视群臣,“诸公觉得,此事如何善后?”

  兵部尚书出列,作揖道:

  “臣认为,应当从与襄荆豫三州相邻的各州抽调两万兵力,陈兵边界,撤回的残部亦留在三州边境,以防巫神教的反扑。

  “另外,魏公既已捐躯,陛下还得另派一位统军之人过去。”

  元景帝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便颔首道:“陈爱卿所言甚是。”

  这时,兵部侍郎秦元道出列,道:“陛下若是主和,那就该尽早商议相关事宜,确认派往东北的和谈使者。”

  兵部侍郎秦元道是坚定不移的帝派,与被贬为都察院右都御史袁雄穿同一条裤子,两人是帝派的核心人物。

  作为魏党的兵部尚书,恶狠狠的瞪了一眼秦元道。

  他刻意不提和谈,是内心里,还存了与巫神教一战,为魏渊报仇的心思。

  元景帝缓缓点头:“善。”

  秦元道归位后,户部尚书紧跟着出列,道:“士卒的抚恤,该如何定夺?”

  此言一出,殿内陷入死寂。

  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元景帝缓缓道:“诸卿意向如何?”

  连问三次,无人应对。

  元景帝又把目光望向袁雄,这位皇帝的忠心“扈从”,目光闪躲,不言不语。

  抚恤金这件事,涉及到的事很大,非常大。

  按照大奉律法规定,步兵阵亡,给予家人三年全额军饷36石米,折算成银子,就是18两。而后终身,月给3—6斗米。

  骑兵阵亡,给72石米,折算成银子是36两,而后终身,月给6—10斗米。

  依次往上,不同兵种,不同官职,给的抚恤金都不同,都严格的规章制度。

  此外,还有一条规则,也是让朝堂诸公陷入死寂的原因:

  战败,抚恤减半!

  户部尚书提出抚恤金的问题,抚恤金只是表面,背后牵扯的,真正让诸公投鼠忌器的,是为这场战役定性。

  此战,是胜,还是败?

  沉默中,王首辅出列,沉痛道:“魏渊攻陷巫神教总坛,开大奉历史之先河,此战,是我大奉大获全胜。”

  当场,有人响应,有人沉思,有人悲恸。

  元景帝缓缓点头,却没有回应王首辅,而是说道:

  “朕有些乏了,此事事关重大,明日再议。”

  老太监高声道:“退朝!”

  ……

  “砰砰……”

  房间的门有气无力的响了两下,显得敲门的人也有些死气沉沉。

  今日休沐的许二叔醒过来,看了看枕边睡容娇憨的妻子,敲门声不响,所以没有惊醒她。

  许二叔的修为,外头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立刻醒来。

  他离开温暖的被窝,披了件衣服,走到外室打开门。

  “宁宴?”

  门口站着侄儿,他面无表情,眉宇间凝结着阴郁。

  许二叔心里陡然一沉,他太了解这个侄儿了,侄儿的一个眼神,一个语气,许二叔都能意会出侄儿的想法。

  知子莫若父,含辛茹苦抚养长大,与子何异。

  “二叔,立刻收拾一下,去云鹿书院。去那里,先,先避一避。”许七安轻声道。

  许二叔深深的看着他,“好!”

  许七安点点头,转身敲开李妙真房间的门。

  白裙如雪,眸似点漆,唇如点绛,妩媚艳丽御姐形象的苏苏打开门,娇声道:“什么事呀!”

  穿着飘逸道袍,青丝挽起的李妙真坐在桌边,正在喝茶,小口吃着糕点。

  许七安没搭理她,目光掠过美人儿,望向李妙真,缓缓道:“我想去一趟东北边境。”

  李妙真一愣,疑惑道:“你也要去打仗?”

  许七安微微摇头,道:“魏公,死在战场上了。”

  李妙真脸色陡然僵住,手里的糕点掉落在地。

  她旋即回过神过来,有些紧张的看着许七安,因为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对魏渊是何等的信赖和尊重。

  更知道魏渊于他,恩重如山。

  一时间,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安慰,任何安慰的话,在这种时候,都会显得是事不关己的假慈悲吧。

  许七安轻轻道:

  “我不信,我不信他会战死,所以,请带我去边境。如果……他真的死了。”

  他停顿了片刻,眼睛似乎模糊了一下:“他无儿无女,没人送终啊,我要去,我得去……”

  李妙真心如刀绞:“好。”

  第二百三十九章 领头者

  朝会结束后,那封八百里加急塘报的内容迅速传播。

  每个京官都在传,没个人都压着声音说,关起门来说。以既迅捷,又压抑的姿态散播。

  在这之前,朱墙层层叠嶂的皇宫,陈妃所在的景秀宫。

  容貌明艳灿烂,眸子妩媚多情的临安,刚给母妃请安完毕,留在景秀宫陪着她说说话。

  陈妃喝着养生茶,看着璀璨明艳,内媚风情的女儿,叹了口气:

  “魏渊率军出征,又将是一笔丰厚到让人眼馋的军功。这个魏渊啊,是你太子哥哥东宫之位最大的威胁,但也是太子最稳固的基石。”

  临安抿一口茶,将小嘴染的娇艳湿润,不作回应。

  作为一个公主,她显然是不合格的,但耳濡目染之下,水平是有那么一点的,不难理解母妃这句话的意思。

  魏渊是支持四皇子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因为魏渊是凤栖宫里出来的宦官。

  但魏渊同样是太子最稳固的“基石”,父皇多疑,而魏渊功高震主,自然不可能让四皇子当太子。

  陈妃感慨道:“魏渊要是能死在战场里就好了。”

  听到这句话,临安皱了皱眉,不是不满母妃诅咒魏渊,她和魏渊又没什么情谊。

  她只是觉得,母妃说这句话时的语气、表情,希冀中透着笃定,对,就是笃定。

  仿佛知道某件事,但在盖棺论定前,又有些忐忑,不敢完全确定。

  有着少女天真烂漫的二公主,当然不具备深厚的察言观色水准,但眼前这个女人是她的生母,是她最熟悉的人之一。

  正闲聊着,门外的光线被挡了一下,太子跨过门槛,急匆匆的进来,高呼道:“母妃,母妃……”

  临安转头看去,看见自己的胞兄进入屋子,他的神色很复杂,激动中夹杂着惋惜,喜悦中又沉淀着悲恸。

  陈妃笑了笑,道:“太子快请坐。”

  招呼宫女给太子沏茶。

  太子摆摆手,表示自己不用,并打发走宫女,在铺着明黄绸缎的软塌边坐下,顿了好久,才缓缓说道:

  “母妃,魏渊……战死在东北了。”

  母女俩表情同时凝固,几秒后,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个脸色。

  临安脸庞微微发白,震惊中夹杂着茫然和担忧。

  陈妃则是狂喜,这份喜悦实在太大,以致于身躯轻轻颤抖,语气也跟着颤抖:“当真?!”

  太子颔首,给予肯定的答复:“八百里加急文书,昨晚到的。今早父皇临时召开朝会商议此事,魏渊战死的消息,很快会传遍京城的。十万大军,只撤回来一万六千多人,这一战,我大奉损失惨重。”

  陈妃兴奋的脸蛋酡红,显得春光满面,哪怕一子一女早已成年,她依旧独具风韵,丝毫不显老。

  “只要能登上皇位,必要的牺牲又算的了什么?”陈妃掷地有声地说道。

  像是在教育太子,又仿佛是在安慰自己。

  太子点点头,复而感慨:“魏渊死的有些可惜了,此人大局观极强,本宫还曾奢望将来登基之后,他会接受现实,为本宫效力。”

  在场只有三个骨肉相连的人,太子说话没有避讳。

  “太子,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异想天开,喜欢期盼一些不可能的事。”

  陈妃训斥了一声,娇媚的脸庞露出笑容,道:“午膳留在景秀宫吃,陪母妃喝几杯,魏渊一死,母妃的心病终于祛除,浑身轻松。”

  太子也笑了起来:“好,今日孩儿陪母妃喝个痛快。”

  临安无声的看着他们,看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两人,她忽然涌起强烈的悲伤。

  这种悲伤源于孤独,他们说的话,他们做的事,他们为之高兴的事情,为之愤怒的事情……她再难像以前那样产生认同和共情。

  不知何时,自己与他们已然渐行渐远。

  ……

  早朝结束没多久,一张纸条通过隐秘的渠道层层传递,最后落入德馨苑侍卫长手中。

  他展开看了一眼,旋即脸色大变,飞奔着冲向怀庆的寝房。

  此时怀庆已经起床,坐在外房享用早膳,她望着匆匆赶来,停在门外的侍卫长,皱眉问道:“何事?”

  侍卫长没说话,跨过门槛,战战兢兢的递上纸条。

  怀庆蹙眉,带着些许疑惑,接过纸条看了起来。

  只见,她清丽秀美的脸庞,一点点的苍白了下去,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就这样做了很久很久,她猛的惊醒,似乎想起了什么,失声道:“母后!!”

  怀庆快速起身,奔出寝房,来到书房,从一本史书中抽出饿一封信。

  她把信拢在袖中,提着裙摆,又奔出了书房。

  信是魏渊出征前给她的,当时还有一句嘱托:

  “这封信,在适合的时候交给你母后。”

  什么是适合的时候,怀庆当时没懂,现在,她懂了。

  她是一路狂奔到凤栖宫的,两名宫女在身后追的气喘吁吁,扶着腰,脸色苍白,一副活不成的模样。

  凤栖宫里,皇后坐在案前调香,她穿着金罗蹙鸾华服,头戴小凤冠,美艳动人,雍容华贵。

  这位深居后宫的绝色美人,似乎连时间也不忍毁坏她的倾世容颜。

  整个京城,除了皇后年轻时比我稍差一筹,其他女子,都比我差了十筹百筹——慕南栀语录。

  这是非常高的评价。

  因为在王妃眼里,天下女子只有两种,一种是慕南栀,一种是天下女子。

  能让这样一个自恋狂承认的颜值,可想而知。

  “怎么想着给我请安来了?”

  皇后看见女儿过来,笑了笑。

  她笑容优雅,端庄华贵,并没有因为女儿的到来展现出过多的热情。

  皇后还是那个皇后,一如既往的温婉,端庄。

  在外人看来,皇后亲易近人,性格温婉,与真正母仪天下的女子。

  比如曾经大肆夸张皇后性子温柔没有架子的许七安,以及更多像他这样的人。

  但在怀庆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冷淡。

  怀庆的印象里,这个母后永远是端庄且冷漠,温婉又矜持,矜持的就连她这个女儿,都很难靠近。

  “魏公,战死在巫神教总坛了。”

  怀庆言简意赅地说道。

  然后,她看见这位优雅端庄,把皇后做的滴水不漏的女人,首次的失了仪态。

  “你说谎!”

  她陡然尖叫一声,凤眼圆瞪,看怀庆的目光不像是看女儿,而是仇人。

  怀庆凝视着母亲,秋水明眸中闪过悲凉。

  许七安能猜到的东西,她自然也能猜到,福妃案里,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

  她把信封放在桌上,淡淡道:“魏公出征前,让我转交给你的信。”

  说完,她转身离去。

  跨出门槛,离开房间,她没有立刻离开,于庭院中等待片刻,直到里头传来皇后撕心裂肺的哭声。

  声声泣血,痛彻心扉。

  怀庆抬起头,萧索的秋日里,白色云层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温和儒雅的男人。

  魏公,你和她,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故事……

  ……

  许家,又一次来到云鹿书院,举家避难。

  许铃音被婶婶拉拽着,不情不愿的登山,两条浅浅的眉毛皱着,大声质问:“娘,你又要送我来这里读书么?”

  婶婶没好气地说道:“不,我已经放弃你了。”

  许铃音用力蹦跶一下,眉开眼笑:“娘对我最好了。”

  我怎么生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女儿……婶婶差点被她气哭。

  到了书院,他们轻车熟路的去了前两次住过的小院。

  安排好家人后,许七安和李妙真并肩离开院子,看见院长赵守站在不远处,脸色严肃的看着他。

  “魏渊出征前,嘱托我保管两件东西,让我在适合的时候交给你。”

  赵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许七安,道:“这是他留给你的信。”

  另一件东西,他没提。

  许七安也没问,接过信,收入怀里,轻轻颔首。

  两人御剑而去。

  ……

  襄州边境,玉阳关。

  挈狗苍凉的叫声回荡在天际,于极远处的天空,一圈圈的盘旋着。

  城头,士卒们耸拉着脑袋,一位百夫长“呸”的吐出一口痰,骂咧咧道:“炎国的杂种,又来耀武扬威了。”

  目标太高太远,超出了弓弩的射程,飞兽斥候很有经验,不给大奉高品武夫机会,一有不对劲,就立刻让挈狗飞离。

  即使是四品高手,也不可能御空追上这种以速度见长的异兽。

  百夫长转而看向士气低迷的士卒,气不打一处来,骂道:

  “该死,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像个媳妇被野男人睡了的废物,拿出你们的气势出来。魏公带着兄弟们攻陷了靖山城。靖山城啊,巫神教总坛。

  “别说我们大奉,就算是大周,这也是头一遭,是要写进史书里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们这些粗鄙的东西。”

  百夫长振奋的挥舞拳头:“名垂青史啊!”

  “可是魏公战死了……”

  身边的士卒,小声地说道。

  这位百夫长脸色瞬间垮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战争打赢了吗?

  在这些随军出征的士卒眼里,赢了,都打穿炎国腹地,攻陷巫神教总坛,这样的胜利,别说是八万多条人命,就算是十万,二十万,都是划算的。

  巫神教再这次战役中死去的人,普通人加上士卒,总和已达百万。

  天大的胜利。

  可魏渊的死,对大奉士卒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直接打垮士气的那种。

  从巫神教版图撤回来后,一万六千残部在玉阳关驻扎,等待朝廷的指示。

  期间,大奉和炎国的斥候一直在彼此监视,各自传递消息,都在紧张且积极的关注彼此动静。

  突然,挈狗的凄厉惨叫声打破沉寂,那名在远空耀武扬威的斥候,与他的飞兽一起,四分五裂。

  鲜血泼洒。

  城头的士卒们眯着眼眺望,看见一道黑影斩杀挈狗斥候后,一个折转,朝城头飞来。

  紧接着,他们便听那位道袍女子高声道:“我是天宗弟子,李妙真。”

  百夫长缓缓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是天宗圣女,是飞燕女侠。”

  “飞燕女侠是谁?”

  “连飞燕女侠你都不知道,她是天宗的圣女。”

  “能御剑飞行,似乎很厉害……”

  “何止厉害,飞燕女侠是无敌的,有她在的地方,就没有人敢作恶。”

  “真的假的?”

  “大家都这么说……”

  士卒们惊喜的交头接耳,底层对品级的概念不深,甚至一无所知,在他们眼里,三品高手还不如一个名气大的侠客。

  搁在未来,有个专门的词汇,叫做“国民度”。

  如果是许七安来的话,他们会认为己方已经天下无敌。因为许银锣是冲冠一怒为百姓,当街杀国公,朝廷屁都不敢放,皇帝都被他逼的下罪己诏。

  李妙真降落飞剑,稳稳停在城头上空,随着许七安一起落下。

  这就是传说中的飞燕女侠?竟是这般貌美如花的美娇娘……一位位士卒们的目光,看向两个年轻男女,目光带着审视。

  然后,他们不约而同的看向天宗圣女身后的男人。

  他五官俊朗且精致,不给人阴柔或“美”的感觉,而是一种丰神如玉的俊朗。

  他神色漠然,眉宇间镌刻着无法消弭的悲伤。

  他有些让人熟悉,似乎在哪里看过,却又想不起究竟是谁。

  直到那位百夫长身躯一颤,粗犷的脸骤然涨的通红,颤抖的说:“许,许银锣……”

  许七安望向这位百夫长,没有回答,只是轻轻颔首。

  ……

  城下军营里,一万多名将士们,忽然听见城头爆发出强烈的欢呼,喧闹如沸。

  他们有的奔出营帐,有的勒住马缰,有的停下手头的活计,纷纷扭头,看向城头。

  他们听见无数个欢呼,汇成一个声音:

  许银锣!

  对于“群龙无首”的大奉将士们来说,许银锣三个字,是一剂强心针,是主心骨,是他们不再迷茫的引路灯。

  自古以来,领头者,皆是声望如日中天之人。

  ……

  军帐里。

  “魏公带了五名金锣出征,怎么只有你过来见我,其他人呢?”

  许七安见到了阔别多日的张开泰,以一种平静的语气问道。

  胡渣子很久没有刮的张开泰,轻声道:

  “死了,都死在巫神教总坛,有的是跟巫师拼掉了,有的是被那场毁天灭地的战斗波及,当场就死了。四品里,只有我和陈婴撤回来。”

  久违的,许七安有了想抽烟的冲动,他定了定神,轻声说:“魏公……在哪儿?”

  张开泰看着他,这个年轻人表情平静,情绪也稳定,整个人显得很镇定。

  可是,张开泰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时,却下意识的避开了。

  他看向一旁,说道:“我们没能带他回来。”

  许七安身体一晃。

  沉默了很久后,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把事情经过跟我说一遍,从你们出征开始。”

  张开泰点了点头,道:“其实很多事,我到现在才回过味来,比如,为什么魏公要打的那么急,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不会有粮草。”

  “没有粮草?”

  许七安瞳孔微缩。

  十万人出征打仗,不给粮草?

  这是打仗,还是让人送死,元景疯了?诸公疯了?

  就这么恨不得魏公死么。

  “兄弟们撤回后,陈婴一怒之下,率队斩了三州户部的所有官员。杀了几百人。而后带着一百人马,回京去了。”

  张开泰摇了摇头:“他要找陛下对峙,找诸公对峙。”

  张开泰娓娓道来,出征后,魏渊暗中分兵,一部分走陆路,攻城拔寨,尽可能以最短时间攻下炎国。

  但被炎都易守难攻的城墙阻碍。

  虽然没有攻下炎都,但魏公的目的已经达到,拖住了炎国和康国的部队。

  一直讲到魏渊召来儒圣虚影,与巫神拼死相搏,直至战死。

  是他,是他,是贞德……许七安脸色扭曲。

  听完张开泰的描述,他无比确认,那个和巫神教联手杀魏渊的神秘高手,是先帝贞德。

  第二百四十章 攻城

  当仇恨的情绪渐渐平复,许七安重新审视这场战役,忽觉脊背发凉,心里冒起森森寒意。

  以他的逻辑推理能力,听完张开泰的描述,脑海里已经复盘了这场战役。

  这场战役的核心是巫神。

  以巫神为核心,展开的博弈和战争。

  援助妖蛮只是表面理由,魏渊真正要做的是对付巫神(原因未知),而先帝和巫神教则是要保巫神。

  巫神教据此做的布局是:

  先帝在背后拖后腿,等大军进入敌境后,便切断粮草,断大军的补给,消磨魏渊的兵力,把大奉士卒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随后,两位三品灵慧师,一位一品大巫师,一位二品渡劫,做最后的收局。只要魏渊兵力削弱到一定程度,他们必然出手。

  而魏渊的应对方式是一路屠城,以战养战,在没有粮草和军备补给的情况下,一直推到炎国腹地,兵临国都。

  接着,他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走水路绕敌背后。

  从这里来看,魏渊是预料到朝廷会拖后腿的。所以他一开始就准备打快战,不留后路,不要补给,就地搜刮以战养战,直接推到巫神教大本营。

  最后的大决战,魏渊面对四名超级高手,如果他仅是二品武夫,根本不可能打败四人,更不可能与巫神搏命。

  这一点魏渊也考虑到了,他是有依仗的,他的依仗就是儒圣。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战役是驰援妖蛮,维系平衡,谁能想到背后还有更深的目的……巫神教将计就计,请君入瓮。魏公也将计就计,召唤儒圣,荡平巫神教总坛,这其中的博弈和算计,真是让人头皮发麻啊……”

  许七安心里喃喃自语。

  他还几点疑惑没有解开,比如魏公既然是一位合道境的武夫,是非人层次的可怕强者,他为什么这么多年要韬光养晦,对外宣布自己没有修为,是个普通人?

  又比如,先帝为什么要联合巫神教杀魏渊,虽说一位二品的臣子,确实让人忌惮到头皮发麻。但与虎谋皮就能落得了好?

  以魏渊和皇后的关系,先帝只要捏着这个把柄,就有谈判的筹码。而且,上头还有一个监正在俯瞰着,想要维持大局稳定,并不困难。

  相反,把自己国家的士卒、将领,主动送到敌人虎口,后患明显更大。

  许七安想到一句耳熟能详的话:陛下何故造反?

  这就是他此时的疑惑。

  最后一点,魏渊不惜抱着战死的觉悟,攻陷巫神教总坛,究竟是为什么?

  原来我连为他收尸的能力都没有……许七安心里一痛。

  思绪起伏中,他深吸一口气:“魏公,一直在韬光养晦?”

  张开泰“嗯”了一声,目光出神的望向军帐口,缓缓道:

  “山海关战役后,魏公与陛下进行过一次密谈,随后就自废了修为。当时我们无法理解,现在也无法理解,没想到魏公早已暗中重修武道,尽管他战死了,但我依旧很欣慰。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能以盖世强者之姿战死沙场,我对魏公,无憾了。”

  许七安又问道:“除了杨砚和姜律中,你是唯一活下来的金锣,以后有什么打算?”

  “做了打更人,一辈子都是打更人。”张开泰侧了侧头,看向他:“你呢?”

  回应他的是沉默。

  这时,一名副将急匆匆的奔来,脸色惶急,大声道:“指挥使大人,斥候来报,炎国与康国集结八万人马,朝玉阳关而来,最多半个时辰,就会兵临城下。”

  张开泰脸色一变,“领军的人是谁?”

  副将沉声道:“炎君,努尔赫加。”

  张开泰一愣,陷入了沉默,他吩咐道:

  “召集千夫长及以上的将领过来议事,让所有士卒上城墙,让民兵立刻去仓库搬运守城器械、军备……”

  他熟练的下达一条条指令,不慌不忙,但严峻的神色说明这位金锣内心分外沉重。

  俄顷,十几名身披铠甲,挎着腰刀的将领踏入军帐,朝许七安和张开泰拱手,各自入座。

  大概是知道了炎康两国大军即将兵临城下的消息,将领们一个个脸色严肃,并没有和许七安过多寒暄。

  张开泰环顾众人,沉声道:“炎康两国的反扑来了,如此看来,巫神教是要与我们大奉不死不休。”

  在场都是经验丰富的将领,对战争有敏锐的嗅觉,撤回玉阳关后,曾经做过局势分析。

  巫神教在此战中损失惨烈,连破七城,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善后,在这样的情况下,正确做法是一边部署军队,修缮那些被攻破的城池,一边派斥候盯紧边境。

  短期内不可能轻启战事,反之,则意味着巫神教要与大奉不死不休。

  “我们的兵力不够啊……”

  “粮草也不够,陈婴杀完户部那些狗官,才知道粮草根本没运过来,户部那些狗官刻意隐瞒了我们。”

  “通敌叛国,就该满门抄斩。兄弟们在前头拼命,这些狗官在背后捅我们一刀,狗娘养的。”

  张开泰敲了敲桌面,把话题纠正回来,说道: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守住玉阳关,然后发塘报给朝廷,让朝廷迅速派兵支援。但粮食是个问题,仓库里的粮食支撑不到援兵到来。”

  一位将领沉吟道:“豫州自古便是产粮之地,当地百姓不会缺粮,可以向他们征粮。我们现在信不过那些狗官了,咱们自己派人去征粮。”

  张开泰皱了皱眉:“这不合规矩,百姓也未必愿意。届时,别落一个横征暴敛的骂名,主动给了文官弹劾我们的把柄。”

  “他们会愿意的。”

  这位本地的将领一字一句道:“四十年前那笔债,朝廷忘了,但我们三州的百姓不会忘。”

  粮草的事告一段落,将领们转而讨论起兵力问题。

  一个个愁眉不展。

  “以朝廷调兵的速度,咱们这一万六千多人,能守住吗?”

  巫神教不比蛮族,蛮族攻城全靠尸体来堆,巫神教是有攻城器械的,一小部分是自己制造,一部分是暗中偷运的大奉器械。

  山海关战役中,巫神教痛定思痛,总结了战败的原因,认为大奉能叱咤九州,重型杀伤武器是最重要的依仗。

  于是暗中勾结大奉官员,侵吞军备,然后拆卸,学习模仿……这么多年下来,他们也学着制造了许多攻城器械。

  包括火药。

  不过巫神教没有术士,他们制造的那些攻城器械、火炮和车弩,都是凡物,而大奉的是法器,杀伤力不可同日而语。

  “守不住也要守,巫神教就是纸老虎,这波打退他们,我们赢。打不退他们,也要打疼他们,打的他们元气大伤。就像山海关战役一样,让他们一蹶不振二十年。”

  “大不了一死嘛。”

  说着说着,张开泰的副将看了眼直属上司,沉声道:

  “陈婴这狗东西,擅自离营,现在我们四品高手数量屈指可数,很难挡住他们了。我记得努尔赫加是四品,武道和巫师体系的双四品。”

  这句话,让在座的将领眉头紧锁,气氛凝重。

  “笃笃……”

  许七安敲了敲桌案,吸引来众人的注意,问道:“武道和巫师双修?这个努尔赫加是什么人物。”

  说实话,他如今也算见多识广,却极少遇到这类双体系的人物。

  有些惊讶。

  修行那么困难,在一个体系里摸爬滚打,已经很不容易,哪还有多余精力修炼别的体系?

  张开泰回了他的提问:“巫神教附属国的王位传承,与我们中原不同。炎靖康三国的制度中,政务交由臣子处理,国君手握兵权,所以历代国君,都是骁勇无匹的武夫,也是沙场征战的老将。

  “而在两者之上,有巫神教的三品高手充当国师。国师不过问军政,但却是国家权力最大的人。除了不能废立国君,国师有一切事务的决定权和否定权。国君,其实更像是掌控一国兵力的统帅。”

  难怪,靖国的国君夏侯玉书被誉为仅次于魏公的帅才,我就纳闷了,这一个两个的,当皇帝都是副业?还特么真是副业……

  许七安恍然的点头,大致明白了神权至上的阶级制度。

  张开泰继续道:

  “努尔赫加是当代炎君,他的统筹能力或许不如夏侯玉书,但论个人战力,两个夏侯玉书也不是他的对手。努尔赫加不仅是四品巅峰,还是双体系的四品巅峰。

  “出征之前,我们甚至已经做好用两个,或三个四品去换掉他的准备。谁想……”

  谁想我们连炎都都攻不下。

  许七安冷静的扫了一眼在座的将领,见他们神情凝重,似乎因张开泰的讲述,而产生些许消极和沮丧,当即点头,没有再问。

  听着战友讲述敌人的强大,是一件很打击士气的事情。

  战争方面,许七安没有经验,便不再参与,半闭着眼,思索着。

  他的沉默,倒是让几个知道许银锣是兵法大家的将军非常失望。

  双体系的四品巅峰,有点难搞啊……许七安在心里权衡再三,发现自己并没有能力战胜对手。

  首先,不同体系的手段叠加,能产生质变的效果。就像许七安当初凭借儒家的法术书籍,暂时成为“全才”,以一人之力,压服李妙真和楚元缜。

  而当时,他的比两人要低两个品级。

  其次,四品也是有强弱的,李妙真这样晋升四品半年的后起之秀,遇到哪些四品巅峰级的强者,基本是被按着捶。

  双体系的四品巅峰,什么概念?

  三品之下,能打他的不多。

  “我的天地一刀斩加太平刀,能对四品高手造成威胁,但只能对李妙真这样偏弱的四品。而且,未必能斩中对方,佛门狮子吼的震慑效果,对精通元神领域的巫师是不奏效的,斩不出那一刀,我就完犊子了……

  “神殊大师也没醒,你永远叫不醒一个挂机的人,哪怕说出NMSL……

  “儒家魔法书是很强的辅助,但我没有浩然正气护体,用的太狠,自己先死。用的不狠,根本杀不死四品巅峰的双体系……”

  仔细审视了一遍自己的手段,许七安有些泄气。

  不开挂的情况下,以五品之身,杀四品巅峰双体系,太勉强,几乎不可能办到。

  哪怕他联合李妙真和张开泰,合三人之力,打一个努尔赫加肯定没问题,可炎国和康国的军队里不缺高手,而且还是八万人马。

  ……

  玉阳关外。

  天空蔚蓝,荒凉的平原上,密密麻麻的军队缓缓推进,依次是炮兵、步兵、骑兵,层次分明。

  而在炮兵之前,是六架巨大的攻城车,由二十八匹驽马拉着,这种攻城车是炎国根据兵部泄露的图纸制造的。

  可升降,最高能有七丈,足够应付大部分城墙的高度,至于那些建筑在险关中的,纵使高度够了,攻城车也开不进去。

  这也是魏渊攻城没有携带攻城车的原因,炎国关卡险隘,多是依仗地利,攻城车没有用武之地。

  骑兵阵容中,努尔赫加骑乘在一匹体格高大异兽背上,外形似马,周身覆盖漆黑鳞片,额头突出一根尖锐独角。

  靖国的独角鳞兽。

  努尔赫加的这头坐骑,还不是一般的独角鳞兽,与夏侯玉书的爱驹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都是靖国马场里,那匹通灵妖兽的子嗣。

  “红熊老弟,玉阳关只有两万不到的守军,你评估一下,多久能攻下?”

  鬓角花白的努尔赫加扭头,看向身边一骑。

  那是一个身材粗壮,穿着玄色盔甲的汉子,左脸有一道竖刀疤,直接从眉毛到下巴,这道刀疤不但破了相,还毁了一只眼。

  所以是个独眼。

  这位独眼汉子的身份同样尊贵,是康国国君的亲弟弟,苏古都红熊。

  红熊,人如其名。

  此人天赋异禀,膂力惊人,在炼精境时,就曾一拳把练气境武夫打的骨断筋折。

  康国上至庙堂下至江湖,此人的修为能排进前二十。

  苏古都红熊眯着眼,遥望着玉阳关巍峨的城墙,咧了咧嘴:“最多半个月。”

  努尔赫加摇摇头:“我说五天,当然,如果情况如我所料,那么或许三天就够了。”

  苏古都红熊凝眉看他。

  努尔赫加笑道:“魏渊死了,大奉士卒士气低迷,见到我们这八万人马兵临城下,又是一个打击。另外,大奉的高品武者,多半已经折损在靖山城。小小一个玉阳关,能有几个高手?便是有,又够不够我们杀呢?”

  苏古都红熊缓缓点头。

  身材魁梧的半百男人继续说道:

  “再者,我们的士卒气势正盛,魏渊实在总坛,大奉军神死在我们巫神教总坛,换个角度,是不是很振奋人心?”

  他们这次进攻玉阳关,是奉了巫神教总坛的命令,伊尔布国师传达的命令言简意赅:杀!

  杀人!

  能杀多少是多少,杀的了多少就杀多少。

  重演四十年前的屠戮千里。

  努尔赫加望着城头猎猎招展的大奉旗帜,眯着眼,嘿一声:

  “魏渊屠戮我炎国子民,动摇我巫神教气运。而今,轮到我们来撼动大奉的气运了。”

  动摇气运很简单,就是战争,就是杀人。

  国家是由一个个人组成的,人口越庞大,气运越强盛,万人小国和千万人级别的大国,哪个气运更强,不言而喻。

  炎康两国联军停了下来,脚步声,车轮声,甲胄碰撞声尽数消失,寂寂无声。

  ……

  许七安随着张开泰等将领登上城头,遥遥俯瞰,八万人马阵列整齐,像一个个切割好的豆腐块。

  这八万人马给人感觉宛如蚁群渺小,但黑压压密麻麻,同样让人觉得窒息,压迫感宛如潮水。

  城头的守卒脸色肃然,如临大敌。

  张开泰按着刀柄,神色肃穆,俯瞰着城下大军,沉声道:

  “巫神教和妖蛮不一样,妖蛮什么都没有,只有骑兵。和妖蛮在沙场上冲锋拼杀,我们输多赢少。但妖蛮也很识趣,极少攻城。

  “但巫神教有火炮、车弩,有攻城器械,也有擅长蚁附攻城的步卒。”

  许七安提议道:“你不是说魏公打穿了炎国腹地么,炎国本就损失惨重,现在又集结兵力,呵,他能有多少兵力可以调度?

  “也许,他们内部现在空虚的很,咱们能不能绕后偷袭炎国国都?”

  张开泰摇摇头:“没那么简单的,努尔加赫不傻,他肯定留下了最低限度的兵力来守城,然后坚壁清野。我们的火炮数量有限,耗不起攻城战了。

  “别到时候火炮没了,城还没攻下,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炎国的国都,连魏公都没办法短时间攻下,何况我们呢。

  “如果打其他城池,战线拉的太长,敌人能很轻易的断我们的粮草,派出去的兄弟就白白牺牲了。”

  许七安缓缓点头。

  这时,他看见一骑出列,以他的目力,隐约能看清是个魁梧的男子,两鬓霜白,双眸锐利如刀,气势凛冽。

  胯下一匹黑鳞异兽神骏凶恶。

  努尔赫加?他心里做出猜测。

  然后,包括许七安在内,城头的守卒们,看见这位炎国的国君,高举佩刀,调转马头,朝着自己的军队,咆哮道:

  “炎国的儿郎们,半月前,大奉军队入侵我们的领土,连屠七座城,父母兄弟被屠戮,家园故舍被烧成焦土,深仇大恨,你们忘了吗?”

  炎国大军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怒吼:“没忘!”

  努尔赫加继续咆哮:

  “这是我们的仇恨,但并不是耻辱,半月前,魏渊战死在靖山城,被我们巫神教诛杀,他用自己的生命,为他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堂堂大奉军神,不过如此。

  “大奉引以为傲的军神,被我们巫神教轻易诛杀,成了我们扬名九州的踏脚石。现在,是时候让羸弱的大奉,品尝我们的怒火。

  “我们要让大奉知道,巫神教疆域不容侵犯,杀我国人者,必将血债血偿。”

  他每说一句,炎国士卒的气势就涨一分,信心也涨一分。

  到最后,气势如虹。

  康国军队同样受其影响,斗志昂扬。

  这番演讲非常成功,因为它有一个扎实的基础,牢固的依据:魏渊被我们巫神教诛杀了!

  靖山城战役结束的这半个月,炎康靖三国大肆宣扬魏渊在总坛被诛的消息,让三国子民、将士,甚至江湖人士都无比振奋。

  甭管巫神教的宣传是否存在避重就轻的嫌疑,事实就是事实。

  尤其炎国人,听闻这个消息,可谓是举国欢呼。

  那个在山海关战役中威名赫赫,让当年参与此战的老卒闻之色变的大奉军神,还不是被我们巫神教诛杀。

  原本怨声载道的百姓转怒为喜,失去信心的军队重新斗志昂扬。

  城头,许七安脸色阴沉。

  努尔赫加刀锋遥指玉阳关,喝道:“攻城!”

  一声令下,战争打响。

  炎康两国的两座万人步卒率先冲锋,他们推着三架攻城车,抬着十几米长的梯子,扛着数百斤重的攻城锤。

  在他们身后,弓箭手、火炮、车弩齐齐开火,掩护步卒攻城。

  城头上,鼓声如雷,号角长吹。

  轰,轰,轰!

  架在女墙上的火炮,次第开火,一枚枚火炮砸入敌军,炸的血肉横飞,残肢断臂飞溅。

  嘣,嘣,嘣!

  床弩发射声清越,一道道凝聚白光的弩箭射向远处,弩箭的杀伤力要逊色火炮,但射程和穿透力要更胜一筹。

  所以弩箭对准的目标是更远处的炮兵、车弩,以及敌军高手。

  六品铜皮铁骨之下,没有武夫能挡法器弩箭一击。

  而即便是六品,硬吃一箭,也得重伤。

  除了火炮和床弩外,数千名士卒弯弓搭箭,朝下方劲射。

  半炷香时间,死在冲锋中的步卒就超过一千人。

  喊杀声、惨叫声,火炮轰鸣声,弩箭发射声……交织成血肉模糊的画面。

  能缓缓推进的,只有攻城车。

  攻城车体型巨大,以钢铁和木材混合做成骨架,即使挨上几炮,也不会造成太大损伤。上面还有高品武夫守护,防止火炮和弩箭破坏。

  每一架攻城车的钢铁舱里,都有近百名精锐悍卒。

  这些人一旦登上城头,就能短时间内在火力网上撕开一道口子,减轻下方攀爬蚁附的士卒压力。

  盯着下方攻城士卒的许七安,目光一转,发现有一架攻城车已经逼近城墙。

  炮兵急匆匆的抬高炮口,瞄准那架攻城车。

  几枚炮弹下去,只是让它剧烈震颤,出现裂纹,无法摧毁。

  “太平!”

  许七安轻轻一拍后腰。

  太平刀铿锵出鞘,呼啸而去,暗金色的刀光迅捷如线,在几处承重支柱上轻轻一划,下一刻,“咔擦”连声,攻城车四分五裂。

  沉重的钢铁舱轰然砸落,砸死数十名步卒。

  绝世神兵无坚不摧。

  城头,周遭的大奉将士爆发出响亮的欢呼,口中高喊“许银锣”,士气暴涨。

  远处,骑兵阵营里,努尔赫加皱了皱眉,环顾四下,问道:“那人是谁?”

  第二百四十一章 魏渊的往事

  不用旁人回答,努尔赫加就知道了那个操纵“飞剑”破攻城车的年轻人是何方神圣。

  城头欢呼的士卒,已经告诉他答案。

  许银锣!

  许七安!

  京察之年崛起的人物,大奉最耀眼的新秀,不,说新秀并不合适。

  他的成就,他的影响力,说一声大人物不过分。

  努尔赫加“呵”了一声:“据说这许七安是魏渊的头号心腹,他能有今时今日的成就,全靠魏渊一手提拔。可惜楚州屠城案中,此人被剥了官身。

  “没想到啊,魏渊死后,他竟亲自来玉阳关了。啧啧啧,果真是和魏渊情深义重。”

  苏古都红熊眯着眼,审视着城头的年轻人:“此子修为不差,据说金刚神功让四品武夫望尘莫及。”

  交谈间,两人都清晰的察觉到大奉守军的士气高涨,斗志勃发。

  此子竟有此等声望……努尔赫加皱了皱眉,佩刀高举,喝道:“攻城!”

  第三座万人步卒冲锋,如蚁群般涌向玉阳关。

  “红熊,随我上城头会一会这位大奉的许银锣。”努尔赫加朗声道。

  苏古都红熊知道他是要尝试斩杀那大奉银锣,打消大奉士卒重新掀起的士气和斗志。

  “正有此意!”

  独眼的红熊大笑道。

  两骑冲出阵列,绝尘而去。

  在两位领军者身后,跟随着三十多位武者,修为有高有低,但最低的也是六品铜皮铁骨,可以依靠肉身在万军之中滚一滚的强者。

  没到铜皮铁骨境的,都没资格冲锋陷阵。

  城头,守将们心神一凛,普通士卒的攻城尚还好说,高品武夫的攻城才是最头疼的,尤其在敌我高品数量悬殊的情况下。

  高品武者冲上城头大杀一气,纵使有己方的高手阻击,打退,一场大战下来,周边的守卒也死伤大半了。

  一位将领喝道:“准备神机弩!”

  早有准备的士卒推出一架架模样古怪的车弩,这些车弩与寻常床弩不同,它有着巨大到夸张的发射桶,发射桶表面是一排排发射孔。

  这是专门针对高品武者的,它的攻击力不比床弩差,而且它的覆盖范围,是床弩无法比拟的。

  覆盖式打击,针对的是高品武者对危机的预警。

  这种神机弩的造价,是床弩和火炮的十倍。

  “发射!”

  刹那间,不单是神机弩,火炮、床弩也在开火,目标是来势极快的,以努尔赫加为首的敌方高手。

  努尔赫加从马匹上腾跃而起,打出一道道拳劲,打散劈头盖脑射来的弩箭。

  他身后的高手顿时没了后顾之忧,骁勇冲锋。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抓住努尔赫加的双肩,是一只模糊的,展翼的巨鸟。

  努尔赫加打散第一波火炮和弩箭,望着城头,哂笑道:“大奉就这点火力?不妨来的更猛烈一些。”

  炎国士卒的士气大振,喊杀声骤然激烈,不顾一切的攻城。

  守城的将领们脸色一沉,他们看见自己周围的士卒,露出了惧意。

  当是时,城头“轰”的一响,一道金光砸向努尔赫加,砸的他在空中狼狈翻滚,堪堪于远处稳住身形。

  李妙真召来飞剑,让它浮在许七安脚底,拖着他浮在半空。

  许七安手持太平刀,纵声回应:“炎国第一高手?就这点实力吗。”

  这回轮到大奉士卒爆发欢呼,高喊许银锣。

  将领们松了口气,只要许银锣还在,大奉士卒就不缺士气。

  努尔赫加拍了拍胸口,道:“五品……”

  巨鸟虚影双翅一震,带着他从天而降,扑向许七安。

  “妙真!”

  无法腾空,在空中交手必输的许七安大吼一声。

  李妙真心领神会,操纵飞剑将他送回城头。

  另一边,苏古都红熊腾空而起,一气上城墙,其余高手则徒手攀爬城墙,这是火炮和床弩的射程死角。

  李妙真瞳孔退去颜色,化作琉璃之色,她抬起手,掌心对准苏古都红熊。

  下一刻,苏古都红熊的佩刀叛变,把刀锋对准了主人的咽喉。

  他的铠甲叛变,发出格拉拉的响声,要把苏古都红熊勒死。

  苏古都红熊气机一震,将铠甲震成碎片,嗤嗤连声,碎铁片嵌入城墙,嵌入周遭守卒的身体里。

  他狂奔着杀向天宗圣女,撞飞沿途的所有士卒。

  李妙真翩然跃起,脚踏飞剑,呼啸如风。

  她竖起剑指,以元神之力驱使法器的手段,驱使散落在城头的兵器,召来两拨规模庞大的钢铁洪流。

  苏古都红熊哂笑一声,双膝一沉,骤然腾跃,四品武夫的体魄顶着两拨交汇的钢铁洪流,在火星四溅中,坚定不移的扑向李妙真。

  一道黑影从侧面冲起,斜斜撞向苏古都红熊。

  那是张开泰。

  两人纠缠着飞出去,在城头撞开一个又一个坑洞。

  苏古都红熊掐住张开泰的脖颈,右拳凝聚四品拳意,轰然砸在他的面门。

  当!

  张开泰七窍流血。

  “狗娘养的蛮子!”

  张开泰不苟言笑的脸庞骤然狰狞,剑指点在苏古都红熊的胸膛,倾斜出煌煌剑意。

  苏古都红熊被这道无匹剑意打下城头,砸死一圈的己方步卒,他胸口血肉模糊,疼的脸色扭曲。

  猛的一跃,又杀了上去。

  ……

  “叮!”

  许七安拔出太平刀,斩断努尔赫加的佩刀,同时抬起脚,猛的踹在努尔赫加腹部。

  炎君不可避免的后退,他左手握住许七安的脚踝,右肘对准膝盖,猛的下击。

  当!

  天地间,一声洪钟大吕。

  灿灿金光巍然不动,许七安顺势高踢腿,踢的对方踉跄后退,咧嘴道:“差了点。”

  “是吗!”

  努尔赫加周身血光缭绕,本就是四品巅峰的高手,气势再上一层。

  下一刻,许七安宛如炮弹般飞了出去,沿途撞散众多守城士卒。

  他双脚在地面滑出十几米,堪堪稳住身形。

  努尔赫加轻啸一声,周边的尸体受到召唤,纷纷爬起,疯狂的攻击守城士卒。

  他本人则再次消失不见,突兀的出现在许七安面前,一拳打向面门。

  许七安似乎早有察觉,轻轻侧头避开,太平刀光芒爆起,在这位四品巅峰高手的手臂斩出一道血痕。

  心剑威力爆发,震荡对方元神。

  “好刀!”

  努尔赫加丝毫不受影响,望向太平刀的目光充满炽热,然后,他一个头锤撞上来,许七安头疼欲裂,又一次倒飞。

  刚才那一头锤,混合了四品巫师强大的元神之力。

  当当当……

  努尔赫加的拳头如暴雨般落下,打的许七安节节败退,打的金色的光浪荡漾。

  “确实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努尔赫加皱了皱眉。

  许七安持刀冲锋。

  努尔赫不慌不忙,加张开手掌,那里握着许七安的一片衣角:“死!”

  咒杀术!

  纸页燃烧,一颗虚幻的金丹从许七安头顶升起。

  一颗金丹破万法!

  道门金丹。

  早知道对方是高品巫师,许七安自然会防备着他的咒杀术。

  两道交错而过,许七安回身,抖了抖刀上的血迹。

  努尔赫加低头,腹部出现一道夸张的伤口,肠子隐约挂出,他轻轻一抹,血光闪烁见,伤口便恢复的七七八八。

  他似乎被激怒了,口中轻啸,许七安周边死去的士卒,突然活了过来,不顾一切的扑击,张嘴撕咬他。

  努尔赫加趁势发起冲锋,抓住那一刹那的机会,成功贴身许七安。

  两名掌控化劲能力的武夫快速交手,他们身体时而扭曲出诡异的姿态躲避攻击,时而无视惯性的连续出拳。

  外人无法看清他们的招式,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听见一声声肉体碰撞的巨响。

  某一刻,终归只是五品化劲的许七安,气力凝滞之际,额头遭了炎君一拳,紧接着便遭受到了可怕的,连绵不绝的打击。

  高品武者抓住先机,是能一套连死其他体系的。

  根本不会给人喘息的机会,因为他们掌控化劲的能力,无视惯性,招式完美衔接。

  两道刀光腾起,两名将领一左一右夹击努尔赫加,打断了他狂风暴雨般的铁拳。

  呼,呼……

  许七安剧烈喘息,只觉浑身都疼,喉中腥甜,比力量,比气机,他都差了四品巅峰很大一截。

  何况对方还是双体系。

  怎么办?双体系的四品巅峰,是三品之下最强一档,肉身和元神没有短板,能飞,能操纵,防御强大,贴身肉搏可怕无比,还有巫师的血灵术修复伤势。

  我该怎么打,我该怎么打才能杀了他……

  念头刚起,一道黑影被砸了过来,那是刚才出手支援许七安的将领。

  许七安探手捞住他,以巧劲卸力,发现这位将领浑身骨骼尽碎,已经无力再战。

  中年将领咧嘴,满口血沫,喘息道:“许银锣,我,我尽力了,这狗杂碎太强了……”

  许七安点点头:“别说话,休息吧,剩下的交给我。”

  此时,城头战况激烈,随着努尔赫加率高手破城,底下攻城的敌军压力大减,陆续的,不停的有敌军士卒攀上城头,与大奉军队展开厮杀。

  尤其苏古都红熊,他依仗四品巅峰的体魄,硬抗李妙真和张开泰的攻击,在城头大开杀戒,肆意破坏。

  纵使自身不断受伤,但与他而言,先破坏一通,杀不过逃走便是。

  毁了大奉军队的守城法器才是王道。

  不行,不能让他们这么杀下去了,损失太惨烈,对将士们的士气是巨大的打击,行军打仗,最怕的就是消极……

  必须打退他们,必须打退他们……

  我有洛玉衡的符剑,可以杀他,但它在地书碎片里,要取出它,动作太明显,努尔赫加是四品巅峰武夫,他肯定会有防备。

  心里想着,许七安还是明目张胆的探手入怀中,轻扣玉石小镜背面,取出一页纸张。

  “魏公打到你炎国国都,杀了那么多人,炎国还有多少兵?这次攻城,把剩下能打的,基本都召来了吧。”

  许七安试图说话转移注意力:“你努尔赫加是赌上炎国的国运了么。”

  努尔赫加冷哼一声,没有反驳,因为这是事实。

  其实八万大军里,大部分都是康国的军队,炎国士卒占不到三成。

  因为实在没那么多兵了,魏渊几乎打残了炎国。反倒是康国,因为临海,没有被魏渊率铁骑践踏,兵力保存尚算完整。

  这一战打完,炎国至少五十年才能恢复国力,而这场攻城战若是败了,几乎就此一蹶不振。

  这次攻城,努尔赫加没有调动飞兽军,国君不是赌徒,他要给炎国留一支王牌部队,留一点种子,尽管这支部队数量不多。

  努尔赫加心痛如绞,然后盯着他的手,“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许七安无所谓的抖了抖纸页:“你不是看见了吗。”

  努尔赫加摇头:“不,我说的是另一只手,刚才什么东西藏那里了。”

  草……许七安心里暗骂一声,迅速燃烧第二页纸张,沉声道:“禁杀生!”

  佛门戒律。

  就在这时,一道虚幻的黑影降临在努尔赫加的头顶,隐约是个僧人。

  努尔赫加沉声道:“无效。”

  当年山海关战役时,努尔赫加杀过不止一位僧人,他召唤僧人的英魂,可比许七安要迅速便捷许多。

  但努尔赫加拆招后,快速暴退,但他预料错了,许七安根本不准备对他使用杀手锏,转身狂奔,而后跃出城墙,过程中,大吼道:

  “妙真,带我过去。”

  飞剑呼啸掠空,许七安踩着飞剑掠过城头,目标是苏古都红熊。

  “红熊!”

  努尔赫加脸色一变。

  他不知道许七安有什么手段,但刚才那小子握住那个东西的瞬间,他便心神不宁,武者对危机的直觉异常敏锐。

  他尚且如此,何况苏古都红熊。

  苏古都红熊正杀的兴起,不断屠戮大奉士卒,毁坏火炮和床弩,心中警兆大升,听到努尔赫加的提醒,他本能的想跃下城墙,不做犹豫。

  但天宗圣女比他更快一步,操纵飞剑迎接许七安的同时,她已阴神出窍,发出无声的尖啸。

  包括张开泰在内,周边武夫、士卒脑海嗡的一震,刹那的眩晕。

  仅是刹那。

  “吼!”

  一声震耳欲聋的狮吼响起,无缝接续。

  踩着飞剑的许七安逼近,朝苏古都红熊甩出了符剑。

  煌煌剑气浮于天地之间,苏古都红熊眼里映出剑光,他的眼神,他的表情,露出了深切的绝望。

  下一刻,万念顿消。

  洛玉衡的剑气直接带走了他半截身躯,胸口以上保存尚好。

  许七安一跃而下,站在墙头,摄来苏古都红熊的头颅,高高拎起。

  他深吸一口气,爆发出雷霆般的怒吼:“敌酋已死,众将士,杀敌!”

  城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大奉守军,上至将领,下至士卒,此刻,热血沸腾。

  下方,敌军一片大乱,尤其康国步卒,他们看见自己的首领被斩后,有的悲恸大哭,有的开始撤退,仓皇逃窜。

  先前气势如虹,此时丧家之犬。

  “许七安!”

  努尔赫加脸色阴沉似水,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第一轮攻城,康国军队的最高首领就死在城头,这固然是极大的损失,但真正糟糕的是溃散的士气。

  两国联军凝聚起来的士气,被许七安那一剑,打消了大半。

  沙场征战,士卒全靠一口士气撑着,兵败如山倒,指的就是这口气没了。

  “我看你还有多少底牌!”他咬牙切齿的说。

  “你尽管来,老子底牌多的是。”

  许七安隔空挑衅道。

  努尔赫加不再废话,跃下城头,召来巨鸟虚影,带着他返回阵营。

  康国士卒的军心已经乱了,继续攻城只是送死,他必须先回去稳住军心,重整旗鼓。

  好在他这位炎君的声望、武力,都远胜苏古都红熊,有他在,大军就能稳住。

  咚!咚!咚!

  鼓声如雷,敌军大规模撤退,丢下近五千名士卒撤退。

  ……

  残阳似血。

  大奉守城军在如血的夕阳里,沉默的清理着敌人和同袍的尸体,清理着残肢断臂。

  民兵背着军备上城头,补充弩箭和火炮,修补残破的城头。

  第一轮攻城,就打的如此惨烈。

  血染城头。

  但士卒们眼里有光,因为他们有信仰,有主心骨。

  洛玉衡的符剑用完了,我为数不多的底牌耗尽……许七安心情略有些沉重默默的看着这一幕。

  他问道:“损失了多少兄弟?”

  身边的张开泰咧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一千三百人,狗娘养的,才第一轮攻城,就死了我这么多兄弟,但损失最大的是火炮和床弩,这玩意需要术士来维修,而且非一朝一夕能修复。”

  他叹息道:“明日死的人怕是更多。还好有你,不然这一战,死的还要更多。”

  张开泰说完,瞥见许七安痉挛的手,笑容一点点消失:“你伤势怎么样?”

  许七安沉默了一下,缓缓摇头:“我的伤势还好,休息一晚就成,只是……”

  他顿了顿,没有往下说。

  张开泰皱了皱眉:“沙场之上,最忌讳隐瞒情报。”

  许七安犹豫一下:“我没底牌了。”

  旋即陷入了沉默。

  许久后,张开泰叹口气:“你走吧。”

  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剑客,苦笑道:“我差点忘了你还是五品,兄弟们都以为你的绝顶高手,比我们都强大的那种高手。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这个秘密的,嗯,我就说你去请援兵了。你既没了底牌,那就不适合再留下来,明日努尔赫加肯定会死盯着你杀,不管是因为报仇,还是为了振作士气。”

  他走到墙边,一手扶着女墙,一手指着遥远处升起篝火的敌军,咧嘴道:

  “你看,现在军心已经稳定了,有努尔赫加在,康国军心乱不了,说不定明日带着仇恨攻城,更加舍生忘死。”

  “我走了,好不容易凝聚起的士气,就又散了。”许七安摇摇头。

  “你当然得去请援兵,去通知朝廷,李道长能御剑飞行,速度很快。在援兵来之前,我会尽量守住的。

  “我就不走了,魏公留在了这里,我的兄弟们也留在了这里,我也该留在这里。我们要是走了,后方的百姓怎么办?四十年前,巫神教曾经屠杀过襄荆豫三州,不能重蹈覆辙。”

  这个男人说话的时候,坦然而平静。

  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都是好归宿。

  没有援兵的,不会有援兵的,至少,你们看不到了……许七安张了张嘴,终究是不忍心把这个真相告诉他。

  这时,他看见一名将领单手按刀,在城头缓步前行,边走边吼道:

  “玉阳关外,就是襄州的百姓,我们已经退无可退。这是巫神教最后的反扑,只要撑过这一次攻城,就能奠定胜局。我们还有朝廷的援兵,一定要撑到援兵的到来。”

  那名将领旋即看到许七安,振奋道:“有许银锣在,巫神教就休想攻城。那努尔赫加明日再来,定让他有来无回。”

  周遭的士卒们,眼神骤然亮起。

  今日许七安力战努尔赫加,击杀苏古都红熊,并敌军打退,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不愧是许银锣,那一剑真是漂亮啊。

  有许银锣在,巫神教就不足为虑。

  他总是那么让人安心,他总是能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

  他从未让大奉百姓失望。

  在一簇簇期盼的目光里,许七安默默前行,他来到一处无人的角落,俯瞰着远处安营扎寨的敌军,愣愣出神。

  刚才那些士卒崇拜的目光,让他有些惭愧。

  “你走吗?不走的话,可能会死。”

  身后,一袭潇洒道袍的李妙真出现。

  许七安沉默了许久,笑着回应:“我像是会走的人吗?”

  “你犹豫了!”

  李妙真摇摇头:“你刚才没有拒绝张开泰,不是吗。”

  一本书丢在她面前。

  李妙真低头看去,是一本薄薄的,几乎只剩封皮的书。

  “没了,只剩一页了。”许七安望着远处,低声道:

  “我不想走,但我没有底牌了,人得承认自己的缺陷,我最大的缺陷就是不够强。”

  赵守赠他的法术书籍,已经濒临耗尽。

  只剩一页是儒家的言出法随。

  再好用的东西,也终有耗尽的一天。从奔赴楚州之后,他尽管已经很节省,但用了这么久,耗的差不多了。

  “你在菜市口斩杀两个国公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觉得自己不够强?”

  李妙真清晰的看见,眼前这个男人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她望着他,目光里有着怜惜和哀伤:

  “魏渊死了之后,你的脊梁就像断了一样。虽然你装的发若无其事,但我能感觉到,你慌了,没了这个靠山,你做什么事都没信心了。”

  夜风呼啸,带着丝丝刺骨的寒意。

  许七安轻声道:“你说的没错,以前我能意气风发,是因为我有太多的依仗。魏公总能帮我摆平朝廷方面的压力,帮我挡住官场上的阴谋阳谋,给我最好的资源。

  “我有什么疑问,有什么困难,有什么不解的困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他。包括当初紫莲妖道锁定我……

  “魏公统统都替我摆平了,有他在,我做事就无所顾虑。斩杀国公后,皇帝对我一忍再忍,现在想来,不止是因为监正,其中也有魏公的在为我遮风挡雨。他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全京城都知道我是他倚重的心腹。皇帝也得忌惮他。”

  “可他突然说走就走,我,我很痛心,很茫然……”

  那道身影依旧笔挺,但在李妙真眼里,却又显得孤单。

  细数下来,乍一看他外挂很多,靠山很多,其实真正能依靠的,只有魏渊而已。

  监正目的不明,信不过。神殊借他躯壳温养断臂,说沉睡就沉睡。只有魏渊,会不计回报的有求必应,为他遮风挡雨。

  他的风光,他的声望,他的意气风发,都是建立在有人为他抵挡压力的前提下。

  李妙真咬了咬唇。

  顿了顿,他声音嘶哑的说:

  “根本不会有援兵,先帝肯定会从中阻扰,一拖再拖,即使最后有援军到来,这些人也看不见了。可我不敢说,我一说,军心就彻底涣散了。

  “可我确实打不过努尔赫加,那些普通士卒,什么都不懂,天真的以为我所向披靡……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原来那个男人对他真的这么重要啊,重要到失去了那个男人,他的瞬间垮了。

  他是守城士卒们的信仰和依靠,可他的依靠呢?

  他的依靠坍塌了,他变的慌张,变的惶恐,变的不自信。

  再不复当初的意气风发。

  李妙真走了,带着黯然和失望。

  许七安坐在城头,眺望着远方夜色。

  远处篝火熊熊,星罗棋布。

  火光中,隐藏着一位位刽子手。

  他在凄冷的夜里中凝立许久,摸出了魏渊的信。

  魏渊死了,他最后的一丝侥幸熄灭,终于可以看遗言了。

  ……

  “许七安,不出意外,这是我的绝笔。还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这个世界远比你想象的残酷。

  此次带兵出征,是为了封印巫神,儒圣当年封印巫神,涉及到超品的一个隐秘,我不能在信里告诉你太多。儒圣逝世后,一千多年来,巫神积蓄力量,初步冲破了封印。

  这对中原,对人族,甚至对九州,都是一场灾难。儒家衰弱至今,已无力封印巫神。自山海关战役后,监正便不问世事,我始终看不懂他想做什么。

  大奉国力衰弱至今,封印巫神,舍我其谁。我辈读书人,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你说的,赵守带我去过亚圣殿。

  说的真好,不愧是我选中的继承人。

  此战后,巫神教或许会倾力反扑,我仿佛预见了襄荆豫三州血流成河,他们是为了动摇大奉的气运,与先帝里应外合,散去大奉最后的气运。

  以你的能力,想必已经知道这个秘密了吧。你是我看重的人,我对你始终抱着最高的期待。

  中原动荡已在所难免,你是大奉最后的希望,大奉一半气运在你身上。如果你心里有了某个决定,你去找赵守吧,我有东西在他那里。”

  许七安视线似乎模糊了,他翻过这页信纸,看向第二页。

  ……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往事吗,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便与你说说这二三。

  我祖籍豫州,父亲是豫州知府,四十年前,巫神教攻陷襄荆豫三州,彻夜不息的屠城。我全家死在了那场屠杀里。

  母亲把我推进枯井中,得以逃过一劫。我在井中吃着苔藓和虫蚁,躲了七天才敢出来。巫神教撤兵了,留下满目疮痍的大地和尸骨,我亲手埋葬了家人。

  那时候浑浑噩噩,不知道人生该如何走下去,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但仇恨的火焰支撑着我咬牙撑下去,我徒步走了数千里,去京城投靠了上官家。

  上官裴是我父亲的至交好友,也是同窗,两人年少时结伴游学,曾遭过山匪,是我父亲舍生忘死救了他一命。

  来到上官家的第一天,我相逢了一生中的挚爱,那是一个美好的春天,鲜花开满花园,空气中夹杂着让人舒心的芬芳。

  树影下,有姑娘拈花微笑……那一刻,我如遭雷击,这将是我一生要守护、珍惜的姑娘。

  她叫上官惜雪,也就是后来的皇后,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是此生求而不得的女子。

  也许我的命运,在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

  在上官家的几年里,是我人生最开心的时光。

  上官裴待我如子,不,比亲儿子还好,我跟着他读书,日夜不辍,渴望将来考取功名,迎娶她过门。

  贞德三十年,贞德帝驾崩,元景继位,皇帝选妃。

  上官裴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当时的他只是一名小小的御史,渴望着往上爬,姿色倾城的惜雪是他重要筹码,他打算把惜雪送进宫。

  无奈之下,我和她试图私奔,离开京城,去一个没有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我愿意抛弃前程,她愿意抛弃荣华富贵。

  可我当时只是一介书生,出逃没多久,就被抓了回去。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上官裴,这个我父亲曾经舍命救下的人,这个我父亲的至交好友,这个口口声声说我是魏家独苗的男人,他让人把我净身了。

  你不是爱她吗,那我就让你永远陪她,后宫凶险,步步杀机,你真爱她的话,就守着她吧……这是上官裴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奇耻大辱,不过如此。

  我并不甘心接受命运,痛定思痛,开始苦学武道,希冀能做一个完整的男人,希冀能强大到带她离开皇宫。

  元景6年,我与她的往事被人告之元景,污蔑我与她对食,元景大怒,要废后杀人。恰好当时,北方的独孤将军逝世,蛮族入侵,北境大乱。

  我便立下军令状,不凯旋,人不归。那是我发迹的开始……

  此后,我修为越来越高,元景将她牢牢握在掌心。山海关战役凯旋后,我已举国无敌,元景偷偷将她藏了起来,并召见我,以她性命威胁,逼我自废修为。

  我答应了。监正骂我为情所困,目光短浅,我并不反驳。在我人生最灰暗的时候,是她照亮了我的世界,她就是我的光啊。

  而后二十年间,我亲手杀了上官裴,借福妃案杀了国舅,断了上官家的血脉。前尘往事,也便一笔勾销了。随着权力的增加,我渐渐开始想着为大奉做些事,为百姓做些事。

  我以宦官之身屈居朝堂二十年,试图挽救这个江河日下的国家,渐渐的不去看她……丈夫能许国,是幸事。

  说起来,终究是我对不起她。

  我原以为此生将孑然一身,直到京察之年,你的出现,让我欣喜,我终究是不孤独的,快哉。

  唯一的遗憾是,最后还是没能听见你唱那首歌,很有意思的歌。不过我的人生有太多的遗憾,便不纠结这些了。

  愿,魏渊之后,大奉还有一个许七安。

  魏渊!”

  呼……信纸燃烧,许七安张开手,让风把它带走。

  他在城头枯坐一夜。

  ……

  黎明,第一缕晨曦照在荒凉的平原上,照在染血的城头。

  咚咚咚……

  沉闷又响亮的鼓声回荡,苍凉的号角吹响,炎康两国的步卒再次攻城,黑压压的宛如蚁群。

  努尔赫加坐在马背上。

  大奉守卒惊醒过来,拎着武器就上了城头。

  靠着女墙休息的士卒,睡觉还握着刀,此刻纷纷醒来,脸上带着疲倦,眼里燃烧着杀意。

  瓮城内,张开泰提着佩刀,大步昂扬的冲出来。

  迎面就看到一袭青衣,站在墙头。

  这一刻,他险些惊呼出声,以为印象中那袭青衣活了过来。

  “许七安,你……”张开泰神色复杂。

  “不能再让努尔赫加他们登上城头,这样我们损失太大,根本守不了多久。”许七安没有回头。

  这个道理张开泰当然知道,但不守,难道到城下死战?

  整整七万精兵,杀也杀到手软,更何况还有努尔赫加等高手。下城头只有死路一条。

  这时,他听许七安说:“我去,我去凿阵,这样能减轻将士们的压力。”

  张开泰大怒:“你疯了?”

  许七安摇头:“我没疯,不但能减轻将士们的压力,还能鼓舞人心。如果可以,我会杀了努尔赫加。”

  杀了努尔赫加?

  张开泰觉得,他真的疯了。

  “身后是魏公的故乡。”

  他旋即补充了一句,让张开泰再也说不出话来。

  李妙真踏着飞剑掠上城头,面无表情,眉眼阴郁,她先俯瞰下方喊杀震天,冲锋而来的敌军。

  而后,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侧头,看向了站在女墙上的一袭青衣。

  “妙真,借你金丹一用。”

  他目光清亮,气质沉凝,眉宇间那股张扬的意气重现。

  李妙真瞪大了眼睛。

  身负天宗心法的她,清晰的感觉到,这个男人隐约间有了蜕变。

  李妙真愣愣道:“你……”

  他笑容璀璨:“我入四品了。”

  男孩要走多少路才能成长?也许是一生,也可能,是一夜之间。

  一夜入四品。

  四品的许七安有多强大?没人知道。

  李妙真一瞬间视线有些模糊:“好!”

  失去金丹,对于道门修士来说,等于暂时了根基,失去了修为。

  再多的金丹,也敌不过他展颜一笑。

  城头上,爆发出一声意气张杨的咆哮:

  “大奉武夫许七安,前来凿阵!”

  大奉民间传说,银锣许七安,在云州独挡数万叛军,以一己之力平定叛乱。

  他岂能让百姓失望。

  天地间,一袭青衣吞下金丹,纵身跃下城墙。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快哉!

  伴随着响彻云霄的咆哮声,城头的守卒,纷纷愕然。

  马道上搬运檑木、弩箭的士卒和民兵们,丢下了手中的活计,不顾一切的扑向女墙。

  许银锣要凿阵?

  七万多敌军,来势汹汹,杀个三天三夜也杀不完,尽管士卒们对许银锣奉若神明。

  他们和市井百姓不同,久经沙场,知道人力的极限。凡人怎么可能做到一人独挡七万余人。

  站着不动给你杀,也杀的手软,杀的力竭,何况是敌方精锐部队。

  “别探出头,你们想死么!”

  一位将领见状,勃然大怒,咆哮道:“守城!这是你们的任务,开炮,都他娘的给我开炮,别愣着。许银锣是凿阵是为了减轻我们的压力,你们就算死,也得给我守住。”

  “是!”

  山呼海啸般的应喝声。

  士卒们一个个红了眼眶,咬牙切齿。

  能跟着许银锣保卫疆土,死也无憾。

  古时有天子守国门,今有许七安一人凿阵,皆是可载入史册的壮举。

  军心前所未有的凝聚。

  ……

  “轰!”

  那道腾起金灿灿光芒的身躯,以粗暴不讲理的姿态,重重砸落在城下,大地猛的一颤,炸起的冲击波把方圆十几米内的敌军化作肉块。

  破损的甲胄、残破的刀刃,被震的浮空。

  许七安左手一压,气机笼罩甲胄刀刃等碎片,瞥了眼两侧、前方挥舞钢刀杀来的敌军,袖子用力挥舞。

  甲胄、钢刀、长矛等物,朝着四面八方激射。

  前头冲锋的士卒脑袋突然炸裂,手臂砰的折断,胸口出现拳头大的空洞……死状各不相同。

  但这并不能让敌军畏惧,依旧奋不顾身的冲杀上来。

  许七安起初挥舞出刀芒,将四面八方涌来的敌军砍瓜切菜般的斩杀,无人能近身。

  很快他就改变了战法,气机含而不发,以金刚神功的体魄,化劲武夫的身手以及太平刀的锋芒与敌军肉搏。

  身陷敌营,环顾皆敌,气机能省一点是一点,四品终究是人,人就有极限。

  以一人之力凿阵,想杀穿数万敌军,他需要顾虑的首先不是敌人的强大,而是体力。

  魏渊曾经和他叨唠过,当年山海关战役中,其实大部分高品武夫都是死于力竭。

  战法一变,瞬息之间,起码有数十把钢刀从四面八方斩来,武者对危机的预感让许七安捕捉到每一位敌方士卒的动作,却无从躲避。

  这便是真实的战场,乱刀砍死高手的战场。

  噗噗噗……许七安或刺或挑,或砍或挥,收割着一名名敌卒的性命。

  当!

  一名敌卒纵身跃起,钢刀狠狠砍在许七安头顶,精炼钢刀瞬间卷刃,许七安反手挥出太平刀,把这名敌卒腰斩。

  他没有回头,坚定不移的向前挺进,凭借武夫体魄,硬抗刀枪剑戟。

  死了两三百人后,敌卒悍不畏死,前仆后继。

  死了五六百人后,敌卒双目赤红,反被激起凶性。

  死了七八百人后,渐渐的,有人开始游击、缠斗,摘下腰间军弩射击,而非持刀硬上。

  “走开!”

  火器营的营长勃然大怒,一把推开炮兵,紧接着一脚踢在炮架,踢的数百斤重的重炮调转了炮头。

  这位营长亲自填装炮弹,校准,点燃引信。

  炮身亮起一枚枚扭曲的符文,从炮身向着炮口蔓延,蓄力完毕,而后,“轰”的一声,整座重炮猛的往后一退。

  炮弹激射而出,沿途撕裂士卒身躯。

  许七安提前捕捉到了危机,但是没有躲,挥舞太平刀斩向炮弹。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围攻许七安的士卒被这股可怕的气浪撕的四分五裂。

  滚滚尘烟中,一袭青衣染血的大奉银锣巍然不动,除了衣袍遍布焦痕,毫发无损。

  他持着刀,缓步前行,前头的敌卒面露惧色,畏畏缩缩的不敢上前。

  纷纷推开,竟不敢挡他去路。

  许七安抖了抖刀锋血迹,狂笑道:“康炎两国的孬种,竟无一人是男儿?”

  城头,大奉将士热血沸腾,怒吼着回应,吼的面红耳赤,青筋怒绽。

  一时间士气如虹,竭力的抛下檑木,射出弓箭、床弩和火炮。相比起昨日,有了许七安一人一刀凿阵,守卒们的压力确实减轻了许多,到目前为止,伤亡极小。

  远处,骑在马背观战的努尔赫加皱了皱眉,城下有一个体魄无双的莽夫凿阵,城头有火炮、弓弩辅助,仅是这一刻钟不到,己方的伤亡有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

  攻城本就是以十命换一命的苦差事,再给这小子杀下去,损失惨重倒也罢了,士卒们被杀破胆才是重大损失。

  他的底牌不知道还有多少……努尔赫加环顾四周,大喝道:“炎康两国的勇士们,谁去斩此獠首级?”

  “冲锋营第二营,愿去杀敌!”

  步卒阵营中,一位将领大吼道。

  这位将领穿着漆黑重甲,手中提着一口重大八十斤的陌刀,康国的将领都喜欢使这种兵器。

  努尔赫加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里白。”

  那将领大吼道。

  “好,准你带两营出列,将此獠的人头提回来见我。”努尔赫加朗声道。

  营长阿里白一夹马腹出列,调转马头,望着身后的士卒,咆哮道:

  “你们是不是孬种?”

  亲眼目睹许七安凶威,内心难免产生惧怕的康国士卒,听到质问,眼里瞬间燃烧起怒火。

  沙场征战之人,最不缺血气。

  阿里百手持陌刀,继续咆哮:

  “大将军战死城头,我等若不攻下此城,回去也是一个死字。破了城,斩了这个嚣张的大奉匹夫,回去就能加官晋爵。”

  士卒们的热切之情瞬间点燃。

  阿里白仍旧不满足,怒吼道:“大将军便是死于此獠手中,奇耻大辱,血海深仇,不得不报。”

  那两千步卒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怒吼:

  “奇耻大辱,不得不报。”

  见状,阿里白不再说话,一夹马腹,冲锋!

  两千步卒紧随其后,声势浩大,仇恨军功交织出悍不畏死的士气。

  城头,张开泰等将领脸色微变,不可遏制的生起担忧情绪。

  “我得去帮他,不能让他一人凿阵。”张开泰顺势登上城头。

  他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巫神教军队的军级制度,与大奉相差不大,十人一伍,伍长必是炼精境。十伍一队,百夫长必是练气境。十对一营,到了营长,则按照兵种的不同,以及军功的多寡来安排。

  火器营这样的部队,因为不需要身先士卒,营长的修为通常炼神境便够了,撑死了铜皮铁骨。

  骑兵营和步兵营的高级将领才注重修为,身先士卒,最容易牺牲。

  其中尤以步兵最危险。

  因此,阿里白虽是营长,修为却是实打实的五品化劲。

  可想而知,许七安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围攻,是怎么样的一群高手。

  加之周遭被他杀怕了的第一波攻城士卒,肯定也会借此机会反扑,争人头抢军功。

  “你不能去!”

  李妙真蹙眉,拦住了冲动的武夫,摇头道:

  “你这一去,努尔赫加率高手攻城怎么办?我没了金丹,无法牵制他。你终究是要回来救援的。

  “另外,敌军还有三座万人步卒阵没动。还有骑兵没动,你这一去,努尔赫加哪怕拼的损失惨重,斩了你,也是赚的。”

  许七安一人凿阵,本就是送死的行为。

  炎康联军巴不得大奉高手下城,求之不得。他们还省了攻城的麻烦。

  李妙真继续道:“许七安为什么要独自凿阵,是为了让你下城去的?他是为了牵制下方的敌军,减轻你们的压力,减轻伤亡。而努尔赫加忌惮他的底牌,会试图让军队耗尽他的气力,逼他施展底牌。

  “他凿阵,才能让对手忌惮,明白吗。他是在用自己的安危,减轻你们的伤亡。别意气用事。”

  顿了顿,李妙真幽幽道:“现在守军认为他所向披靡,士气正旺,你这一去,就是救援,在守军们看来,许七安的无敌之姿就坍塌了。”

  闻言,远处奔过来的将领停了脚步,打消了随张开泰下城助阵的冲动,李妙真说的话句句切中要害。

  李妙真环顾众将领:“你们安心守城便是,他精疲力竭后,自然会回来。到时候,才要依仗你们对付努尔赫加等高手。”

  张开泰默然,缓缓扫过周遭士卒,他们脸色亢奋,他们斗志昂扬,热血沸腾的和城下的那人一起战斗。

  这股无敌意气,一旦破了,再想树立,难如登天。

  张开泰被李妙真说服了。

  一定要回来……几名将领霍然转头,看向那道金光灿灿的身影,独自一人,朝着千军万马,发起了冲锋。

  ……

  狂奔中,许七安甩出太平刀,暗金色刀光化作一线,一气斩甲十八,最后被一名炼神境的百夫长挥刀嗑飞。

  太平刀回旋一圈,最终落回许七安手中,他疾冲数十步,骤然跃起,化作旋转的螺旋刀光,宛如电钻一般,迎接这两千名士卒。

  噗噗噗!

  当当当!

  手持重盾的士卒,身躯连带铁质盾牌一同被绞碎,许七安以蛮横不讲理的姿态,清出一条血色之路,杀入了敌军腹地。

  而后旋身挥刀成圈,涟漪形的刀光扩散,斩灭一个个血肉之躯,再次清出一片无人地带。

  康国的士卒们迅速散开。

  阿里白调转马头,骑乘战马冲锋,陌刀的刀口朝下,借着马匹的冲锋之势,狠狠一挑陌刀。

  当!

  脆响声里,陌刀一分为二,半截刀冲天抛飞。

  两名百夫长掩杀而来,一人手握长枪直刺许七安后庭,一人正面冲锋,挥刀斩他双眼。

  角度刁钻。

  纵使是铜皮铁骨,也不是真的无懈可击,浑身上下总有些防御稍稍薄弱的地方。

  许七安一脚踩下枪头,以此为轴,旋身再一脚将那名百夫长的头颅从脖子上踢飞,而后借着旋身之势,用力劈出太平刀。

  刀气一闪即逝。

  那名百夫长身躯骤然分成两半,肠子、内脏流淌一地。

  他身后,数名士卒身体同步裂开。

  潮水般的士卒蜂拥而上,乱刀劈砍,看的金光闪耀,砍的脆响不断。

  三名伍长隐藏在普通士卒中,趁着许七安换气之际,悍不畏死的扑上来,一人抱住他双脚,一人抱住他身躯,一人抱住他的握刀的右臂。

  这一刻,武者对危险的预警仿佛失效了,因为危险太多太多,数百把刀,数十根长矛,以及一根根冷箭,方寸之外,皆是敌人。

  无穷无尽的危险让许七安无法提前预判到三名伍长的出手,瞬间被抱住。

  呼呼呼……

  十几名士卒甩动着绳索,甩向许七安,套住他的脖颈,套住他的双手。

  更多的士卒甩动绳索,套住许七安。

  这些绳索都是用韧性极强的材料编织而成,它主要用于拉拽攻城车,拖火炮上城墙等重型作业。

  五品化劲以下的武夫,想要凭蛮力扯断几乎不可能。

  而就算是五品化劲,也不可能扯断十几根这样的绳索。

  何况,许七安现在是脖子和双手全被套住。

  “太平!”

  许七安松口手。

  太平刀呼啸着飞行,试图斩断绳索,但旋即就被一个伍长扑下,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一连就个士卒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压下这把绝世神兵。

  “把他脑袋拧下来!”一名百夫长大喝。

  士卒们纷纷弃刀,合力拉绳,每一根绳索,都有数十名悍卒拉拽。

  如何围杀一名高品武者,这群身经百战的步卒经验丰富。

  许七安脖子不可避免的后仰,一根根肌肉凸起,脖子粗壮了一圈。

  他鼓动气机,双臂竭力合握,绳索的另一边,是数十名精壮士卒,咬牙切齿的跟他角力。

  此时此刻,许七安是在三条线上,一百多名精壮士卒角力。

  士卒们咬牙切齿,脸庞青筋暴突,竭尽全力,可就算是这样,双脚还是一点点的往前滑去。

  太可怕了。

  这个男人的膂力太可怕了。

  阿里白摄来一把佩刀,灌注磅礴气机,盯着与众士卒角力的大奉银锣,冷笑道:

  “狗东西,杀我这么多兄弟。你姓许的是魏渊的心腹,学他穿青衣?老子现在就用这把刀骟了你,破你的金身,让你跟他一样做个没种的阉狗。”

  许七安双眼瞬间赤红。

  他沉沉咆哮一声,脖子再粗一圈,身躯肌肉随之膨胀,撑起青衣,滚滚气机倾泻而出。

  嘣嘣嘣……三根绳索被硬生生拽断,士卒东倒西歪,成片成片的倒地。

  一袭青衣掐着阿里白撞出步卒包围圈,人影抛飞。

  阿里白面露惊恐之色,挥拳打向许七安面门,同时踢起一脚,竭力反抗。

  但让他无奈的是,对方的金身坚不可摧。

  “你也配辱他?”

  许七安摘下了他的脑袋,拎在手里。

  阿里白双目圆瞪,嘴唇微微开阖,临死前似乎想说求饶的话,亦或者叫骂,但许七安没给他机会。

  冲锋营营长,阿里白,阵亡!

  死伤大半的冲锋营士卒惶惶不可终日,仓皇逃窜,再没有半点斗志。

  许七安拄着刀,剧烈喘息。

  他的身后,城头上,是大奉士卒的欢呼声。

  “许银锣,无敌!”

  “许银锣,无敌!”

  “许银锣,无敌……”

  方才见许七安被绳索缠住,他们心里瞬间揪起,刚才有多紧张,现在就有多畅快。

  不愧是许银锣,不愧是大奉的英雄,他果然是无敌的。

  此时的城头,除了少数几处有敌军攀爬上来,突破防线,大部分区域都守的稳稳当当。

  隐约之间,许七安和守军们仿佛形成了一股“默契”,前方凿阵的人不倒,后方就稳如泰山。

  死,也要守的稳稳的。

  许银锣一人独面大军,他们又有什么理由怕死?

  ……

  “好!”

  众将士一边指挥守城,一边露出了由衷,敬佩的笑容。

  同样是四品,经历了这么久的凿阵厮杀,如果是我,气机差不多耗了大半……张开泰心里感慨,旋即一愣,他这位资深的四品尚且如此。

  “该回来了,他该回来了。”

  张开泰压低声音,语气急促。

  即使许七安天赋异禀,不能以寻常四品视之,但再如何天才,气机强沛程度也不会比资深的四品强到哪里。

  也就是说,许七安现在气机消耗过半,该回来了,不然,被努尔赫加率大军、高手缠住,就得被活活磨死。

  阵前,努尔赫加脸色骤然阴沉。

  四品,没看错的话,那小子四品了。

  五品不可能挣脱绳索,气机不可能如此充沛,他与许七安交手过,对这位大奉传奇人物的实力有几分把握。

  一夜入四品,这是何等的天赋。

  努尔赫加不管是一国之君的身份,亦或者双体系四品巅峰的修为,都有着一股三品之下舍我其谁的自负。此时对那位大奉的后起之秀,破天荒的升起妒意。

  如日中天的声望,坚不可摧的金身,以及超绝的让人悚然的天赋。

  此人不杀,十几二十年后,必将成为巫神教的心腹大患。或许,还真会让大奉再多一个魏渊。

  努尔赫加眯着眼,审视着胸膛起伏的许七安,不禁森然一笑。

  一人凿阵,你许七安有多少气机可以沸腾?

  三品之下皆凡人,凡人就有极限。

  等士卒磨平了这股意气,便是他的死期。

  努尔赫加有丰富的沙场经验,在他看来,现在攻城还不是关键,关键是围杀许七安。

  大奉守军士气如虹,舍生忘死,最大的因素就是姓许的始终屹立不倒。

  杀了许七安,就等于打垮了大奉守军的信念和斗志,就如同阿里白的死,让冲锋营剩余的步卒仓皇逃窜,再无战意。

  就如同昨日苏古都红熊战死,康国军队险些大乱。

  努尔赫加深吸一口气,声如惊雷:“谁能斩下许七安头颅,赏黄金千两,食邑千户。斩下手足,赏金百两,食邑百户。”

  轰!

  声浪如潮,两国联军沸腾了。

  黄金千两,八辈子也花不完。

  食邑千户,便是封千户侯,在炎国,千户侯是仅次于万户侯的大爵位,子子孙孙,荣华富贵。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破阵营请求出战。”

  “骑兵营请求出战。”

  “陌刀军请求出战。”

  “……”

  两国联军战意勃发,跃跃欲试,那位拄刀而立的武夫,此刻仿佛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咬下一口,就能子子孙孙荣华富贵。

  就算抢不到脑袋,抢条胳膊也够了。

  努尔赫加脸色严峻,大手一挥:“准!”

  叫嚣的大军反而一窒,一时间估摸不准炎君的意思,到底是那支部队出战?

  突然,骑兵营的统领暴喝一声:“随我冲锋!”

  一骑绝尘而去。

  他一动,后方的骑兵立刻跟上,人潮在马背上起伏,气势汹汹。

  陌刀军统领大急:“都愣着做什么,随老子冲。”

  陌刀军的将士纷纷意会,随着自家统领冲出阵列。

  下一刻,那些请求出战的部队倾巢而出,争先恐后,唯恐被抢走军功。

  那些没有请求出战的部队,又气又急,像是媳妇给人抢了似的。

  “足足两万人马,看你死不死。”

  一名统领泄愤似的呸了一声,懊恼无比。大奉的那姓许匹夫注定死无全尸,怎么刚才就不够机灵,没请求出战,白白便宜了这些狗娘养的家伙。

  城头,张开泰等将领神色狂变,居高临下俯瞰,只见黑压压的人潮宛如鼠群,宛如潮水,尘埃滚滚。

  而在这千军万马前方,是一道血染的青衣。

  这一幕,让城头的众将士头皮发麻。

  咕噜……一名守卒喉结滚动,惶恐不安地说道:

  “许,许银锣能挡住吗?咱们,咱们下去救人吧。”

  “许银锣会撤回来的……”

  “现在开城门,城下的敌军就会蜂拥而入,我们根本救不了人。”

  一个士卒大声说:“可,可不能看着许银锣有危险不顾啊,他需要援兵,需要援兵……”

  看起来,许银锣势不可挡的英姿彻底激怒了敌军,以致于他们不顾一切代价,也要斩杀许银锣。

  守卒们清晰的看见,冲锋而来的部队里,有冲阵无敌的骑兵;有一刀之下,人马俱碎的陌刀军;有人手持盾身穿重甲的破阵军……

  全是一等一的精锐。

  而这些精锐明显不擅攻城,所以,这是冲着许银锣去的。

  就算是许银锣,面对这么多的精锐部队,也打不过吧……守卒们心里忐忑,再怎么崇拜许七安,此时也忍不住为他担忧,提心吊胆。

  后方一群人为他担忧,反而是许七安本人,竟巍然不动,似乎在等待敌军的到来。

  许七安上头了……包括张开泰在内,武夫们心里同时生起这个念头。

  这并非个例,武夫体系和其他体系不同,随着修为的增强,心念也会越来越“无法无天”,瞻前顾后的人是成不了高品武夫的。

  基于这个原因,沙场杀敌时,很容易热血沸腾,不管不顾,许多武夫就会杀着杀着,身陷敌营,回不了头。

  张开泰心里陡然一沉,惶恐担忧的情绪在内心翻涌,顾不得维护许七安无敌的形象来鼓舞士气,看向众将领:

  “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去救许七安。”

  “指挥使大人,我们与你一同去。”

  几位高级将领不同意他单独出战。

  张开泰摇摇头:

  “你们得留在这里,咱们都下去了,虎视眈眈的努尔赫加必定出手。我去救许七安,我去,他是我打更人衙门的后辈,我要替魏公护着。”

  这一次李妙真没有阻拦,眼波盈盈的望着许七安的背影。她的金丹告诉她,那人还有余力,足够撑到张开泰去救人。

  ……

  敌军汹涌而来,宛如鼠群,双方距离不断拉近。

  一百丈,八十丈,五十丈,三十丈……冲锋在前的各部统领,面露狰狞。骑兵们甩动着绳索,陌刀军扬起了重型军刀,破阵营高举盾牌,加快冲锋。

  没人看到,许七安的指缝间,紫色的粉末纷纷扬扬,随风飘散。

  监正赠予他屏蔽气运的法器,被他亲手粉碎。

  再无东西能挡他磅礴气运,也再无东西,能影响他摄取众生之力。

  许七安缓缓收刀入鞘,坍塌了所有气机,收敛所有情绪。

  以楚元缜教导的养剑意之法,调动众生之力,是他在佛门斗法中领悟的奥义。

  核心就是借众生之意,养吾刀意。

  身后的一万多名大奉士卒,凝聚出的无敌意气,此刻,尽数归于许七安体内。

  真当我许七安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某一刻,许七安睁开了眼。

  锵!

  天地一刀斩!

  暗金色的刀光席卷天地间。

  冲锋的骑兵失去了自己的下半身,与战马的头颅一起滚落。

  持盾的步卒不受控制的扑倒,然后和自己兀自前奔的下半身撞在一起,双双跌倒。

  号称一刀之下人马俱碎的陌刀军,自己先被一刀俱碎了。

  两万精锐,在这一刀之下,直接折损了三分之一。

  一刀斩下,天地间多了七千条战魂。

  明明是数万人的战场,此刻,却陷入了死寂,短暂的没了声息。

  几秒后,狂勒马缰的声音此起彼伏,那些幸存的骑兵、陌刀军以及破阵步卒,同时停止了冲锋,然后,仓皇逃窜。

  黄金千两也好,千户侯百户侯也罢,在这一刻如同梦幻泡影。

  那一刀的威力,让他们吓破了胆,恐惧在心里炸开。

  更远处,努尔赫加身后的敌军,一阵骚动。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打到现在,两国联军的士气坍塌已经不可避免,被一个大奉武夫,活活打散。

  三品,三品?!他果然还有底牌……努尔赫加瞳孔阵阵收缩,心脏剧烈跳动,有恐惧,有心痛,有燃烧一切的怒火。

  这一刀斩的,是炎康两国要花数年,乃至十几年才能培养出的精锐。

  努尔赫加脸色阴沉的掐动手指。

  别说康炎两国联军,就连城头的大奉士卒,都睁大了眼睛望着这一幕。

  没有欢呼,没有叫好,一个个像是失去言语功能,沉浸在极度的震撼里。

  李妙真睁大美眸,有些痴了。

  张开泰站在女墙间的缝隙里,保持着要跃下城墙的姿态,却在这一刻化作雕塑。

  突然,张开泰如梦初醒,脸色大变,沉沉低吼一声:“快,救人!”

  他记起来了,他记起许七安的绝招了。

  天地一刀斩。

  一刀之下,敌死我废。

  李妙真浑身一震,终于有了害怕和恐惧,尖叫道:“去救人。”

  ……

  阵前,努尔赫加停止掐动手指。

  卦象显示,上上大吉。

  他当即召唤巨鸟虚影,勾住双肩,腾空飞起。

  炎君须发飘飘,于空中暴喝:“许七安,本君今日把你挫骨扬灰,祭奠阵亡的将士。”

  他居高临下的俯瞰,那袭青衣的气息迅速衰弱,眼神黯淡无光。

  此刻,炎君无比确信,对方底牌耗尽。

  武者的危机预警没有反馈,卦象显示上上大吉。

  而以他三品之下几乎无敌的修为,斩了这名大奉年轻银锣,十拿九稳。

  磅礴的气机压力从天而降,炎君尚未抵达,可怕的气压已让许七安有些站立不稳。

  许七安抬起头,望着裹挟着杀意和怒意的双体系四品巅峰高手,他笑了起来。

  真以为我凿阵,只是单纯的拖延时间?

  嗤……最后一页纸张燃烧,一股清气将他包裹,许七安轻声道:

  “我的状态,恢复巅峰。”

  刹那间,枯木逢春,强大的气机从这具疲惫的身躯中诞生。

  许七安收回刀,坍塌了所有气机,收敛了所有情绪,体内仿佛有一个漩涡。

  危险!危险!危险!

  炎君脸色大变,武者的危机预警给出回馈,每一个细胞都在咆哮着危险,每一根神经都在催促他逃命。

  这时,炎君感觉自己被一道念力锁定了,死死的锁定。

  我的卦术明明是上上大吉,为什么炼神境的危机预感会给出这样的回馈……炎君想不明白其中缘由,两者产生了矛盾。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至少,在武夫身上从未有过。

  巨鸟的虚影消散,佛门僧人的虚影无缝切换,炎君伸出双臂,双手掌心对准许七安。

  “放下屠刀。”

  佛门戒律。

  “死!”

  咒杀术。

  许七安体表荡起淡金色的光辉,让两个法术宛如泥牛入海。

  炎君的脸色“唰”的苍白,他知道为什么卦象显示上上大吉,因为许七安体内有道门金丹,一颗金丹破万法,卦术是算不了拥有金丹的目标的。

  咒杀术、佛门戒律同样对金丹无效。

  僧人虚影消散,巨鸟虚影无缝切换,勾着努尔赫加撤离。

  逃,赶紧逃。

  再高一点,飞的再高一点,粗鄙的武夫无法长久腾空,飞上天就安全了……

  许七安抬头,蔚蓝的天空中,极远处,一只苍鹰振翅腾空。

  魏公,你该走的路,已经走完。

  而我的路,才刚开始。

  我会像雄鹰一样展翅翱翔,斩杀一切敌……我已退无可退。

  这一刻,太平刀、天地一刀斩、心剑、狮子吼、养意,在此刻融为一炉。

  锵!

  一声震耳欲聋的狮吼爆发。

  一抹极致璀璨的刀华腾空,一闪而逝。

  高空中,那抹消逝的刀光突然出现,将努尔赫加腰斩,残肢于两国联军眼中,无力坠落。

  元神肉身一并斩之。

  这一刀斩断的,是一位国君生死荣辱的甲子年华,是一位三品之下近乎无敌的强者,六十载的极致修为。

  许七安周身血雾爆开,金身破碎,出现了一道几乎将他拦腰斩断的狰狞伤口。

  意名:玉碎!

  绝境之人,退无可退。

  此意,发于心,出于刀,只为玉碎,不为瓦全。

  伤人伤己。

  魏公,我已入四品,这一刀,我取名为玉碎。可惜你再也看不到了……许七安眺望东北方向,默然不语。

  随后,他拄着刀站稳,睥睨敌军,狂笑道:

  “炎康两国的孬种,无一是男儿。有错?”

  炎康两国大军溃散,仓皇逃窜,兵败如山倒。

  张开泰终于赶到,探手接住了仰头栽倒的年轻人。

  他咧了咧嘴,满嘴鲜血,不高兴的说:“怎么是你,李妙真呢,李妙真那臭娘们怎么不来接着我。”

  张开泰张了张嘴。

  他旋即皱了皱眉:“好吵……”

  张开泰死死捂住他的伤口,强笑道:“是将士们的欢呼声,他们在为你欢呼,又哭又叫的,嘿,老子还没看见过他们这副模样。”

  许七安沉默了一下,“没给魏公丢人吧。”

  原本在魏渊死后,强忍悲伤不曾哭泣的张开泰视线瞬间模糊,泣不成声。

  魏公,这是你的传承。

  ……

  第二百四十三章 杨千幻到来

  深夜!

  城头的瓮城里,炭火静谧燃烧着,驱散秋夜里的寒意。

  铜壶滚水汩汩,李妙真把染血的汗巾浸在温水里,轻轻涤荡,铜盆瞬间一片殷红。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他继续这般流血,熬不过今晚!”

  张开泰在厅内焦虑的来回踱步。

  其他将领或坐,或站,或抓耳挠腮,急的愁眉苦脸,却束手无策。

  张开泰把许七带回城头后,他已经昏迷不醒,气若游丝,撕了衣服检查伤口,众人悚然一惊,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遍布裂痕。

  那些瓷器皲裂般的伤口里,不停的沁出鲜血。

  尤其是腰部那道险些把他腰斩的狰狞伤势,让张开泰等人头皮发麻,就算是他们,受这么重的伤,如果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很可能不出一个时辰就身亡了。

  四品武夫不具备三品的不死之躯,也不像巫师的血灵术,能激活气血,治愈伤势。

  李妙真身为道门弟子,医术方面,还是有涉猎的,毕竟想炼丹,就得精通药理。而她随身携带了一些治疗外伤的丹药。

  可是这些丹药对许七安的伤势,丝毫起不到作用。

  吞服,不见效。

  磨成粉末敷在伤口上,毫无作用。

  “这样下去不行,得带他回京城,只有司天监能救他。”李妙真叹息道。

  腰部那道险些致命的伤,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浑身皲裂如瓷器的现象,李妙真估测和儒家的言出法随有关,来源于法术的反噬。

  就如当日他逞强打败自己和楚元缜,结果魂飞魄散。

  李妙真回忆了一下,当初许七安是利用儒家法术增强元神,所以元神遭受反噬。这一次,身体皲裂流血不止,应该是增强了气机吧。

  “麻烦李道长了。”

  张开泰精神一振,目光急迫的盯着她。

  李妙真缓缓摇头,神色黯然:“我的金丹在他体内,金丹一定程度上稳住了他的伤势,不然,他可能已经……”

  不收回金丹,她如何御剑飞行?

  收了金丹,也许还没到京城,这个男人就撒手西归了。

  张开泰等将领,脸上泛起深深的绝望。

  她温润的手指轻轻拂过许七安的脸颊,心里涌起澄澈的悲伤,你拯救了玉阳关,拯救了这一万四千名将士,可我该拿什么拯救你?

  她难过了片刻,忽然有了想法,一边伸手入怀取出地书碎片,一边往瓮城外走,道:

  “你们帮忙照看他,我去去就回。”

  李妙真打开瓮城的门,忽然愣住了,她的视线里,尽是黑压压的人影。

  马道上,以瓮城门口为中心,人潮向着两侧蔓延,一直到视线看不到的黑暗深处。

  全场寂寂无声,几千上万人,一点声音都没有,似乎是怕吵到里面沉睡的人。

  “你能救许银锣的,你能救许银锣的,对吧……”

  人群里,一名士卒满脸哀求地说道。

  里头的对话,他们全听见了。

  李妙真再看他们时,才发现一个个刀口舔血的汉子,竟都红了眼眶。

  这一刻,李妙真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胸口如遭重击”。

  “我会的……”她轻轻颔首,又退回了瓮城。

  关上门,她没有转身,背对着张开泰等人,取出地书碎片,传书道:

  【诸位,我和许七安在襄州边境玉阳关,他重伤垂死,命悬一线……】

  李妙真分三段,言简意赅的讲述了许七安的情况。

  最后传书问道:【现在如何是好?】

  【六:许大人情况已经这么糟糕了吗!阿弥陀佛,贫僧现在想去东北超度这些蛮夷。】

  隔着地书碎片,大家也能感觉到恒远大师的焦虑和担忧,以及无能狂怒。

  【一:你的金丹在他体内,暂时吊住一口气?】

  似乎每次涉及到许七安,怀庆就变的很积极,一改沉默寡言的风格……李妙真暗暗皱眉,传书回复:

  【是的,没了金丹,我便无法御剑飞行。若是去了金丹,许七安坚持不到回京了。我,我不能拿他的命冒险。】

  什么叫不能拿他的命冒险,按照你飞燕女侠的性格,不应该是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老娘这就带你回京,是死是活看老弟你的造化了,这样的吗……楚元缜忍不住在心里吐了个槽。

  【一:能吊多久?】

  【二:明日正午前不会有性命之虞,但取出金丹,可能最多只有一个时辰能活,甚至更短。】

  不等怀庆回复,楚元缜率先开口,传书道:

  【那这就好办了,你回不去,就让司天监的人过来。杨千幻的传送阵法比御剑飞行还快,他有足够的时间从京城赶过来,应该能在明日正午前返回京城。】

  李妙真眼睛一亮。

  这个主意很简单,她竟然没想到,看来是关心则乱啊。

  楚元缜继续传书:【现在宵禁了,丽娜和恒远无法在内城行走。一号,这件事只能交给你。】

  一号在朝中位高权重,想来宵禁困不住他。

  【一:好。】

  丽娜送了口气,也传书道:【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大家一起处理问题,解决困难,真好。】

  你似乎什么事都没做吧,这种好像自己是重要参与者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天地会众成员心里或多或少,都有类似的吐槽。

  【一:四号,北境战事如何?】

  【四:靖国骑兵撤军了,原以为还会再打数月,没想到魏公竟在短短一旬,打到巫神教总坛……】

  他传完这条内容,忽然不再说话。

  过了几秒,一号怀庆岔开话题:【李妙真,现在可以说说具体情况了吗?】

  楚元缜心里哀叹一声,积极参与新话题,道:

  【现在可以和我们说说具体情况了吧,他是被努尔赫加打伤的吗,我记得炎国的国君是双体系四品巅峰,差不多是三品之下最强一档。】

  李妙真只说炎康两国八万大军攻城,没时间和心情去详细描述事情经过,楚元缜觉得,以许七安的金身和战力,普通四品不至于把他打的濒死。

  放下了心头大石的李妙真,不像刚才那么急迫,传书说道:【许七安一人凿阵受的伤。】

  这条传书发过去,她正要继续书写,楚元缜发了一条言简意赅的传书:【胡闹!】

  【一:怎可如此胡闹?】

  怀庆眉头紧皱,心生恼怒,这确实是许七安会做出来的事。但这和怀庆因为担忧而恼怒并不矛盾。

  【六:许大人实在太冲动了,这和送死何异?】

  确实是送死,结合许七安此时的现状,若没李妙真金丹庇护,他已经魂归黄泉。

  丽娜抱着地书碎片,皱了皱纤细的眉头,早知道当日就随他一起去玉阳关,管你千军万马,统统砸死。

  真是的,让别人把话说完啊……李妙真撇撇嘴,冷静传书:

  【他一人凿阵,几乎挡住了敌军的所有精锐,两次杀的敌军军心溃散,仓惶逃命。守军战后清理尸体,粗略估计,他今日一战中,至少杀了九千人。

  【昨日守城中,他杀了苏古都红熊,今日凿阵后,独自斩杀炎君努尔赫加,吓退剩下的五万敌军。】

  地书聊天群里,一片寂静。

  天地会成员们脑海里只剩一连串的问号。

  一个人,斩敌九千,连杀两名巅峰四品,而其中一位号称三品之下最强一档?这是假的吧,这肯定是假的……读书人胸有静气,楚元缜还是游历九州数年的侠客,有足够的见识和,但他现在只想扯着李妙真的领口,让她不要开玩笑。

  丽娜也不信,她虽然不是很聪明,可要是涉及到打架和修行,那她就来劲了。

  恒远无法相信李妙真的话,这样的战绩,恐怕只有三品才能办到。

  她记得许七安是五品化劲,五品的修为,别说斩敌九千,斩敌两千就该力竭了。

  李妙真不会说谎,尤其说这个谎没有意义……怀庆心里一动,传书道:【他有什么底牌?】

  【二:他一夜入四品。】

  可惜是隔着地书碎片,不然李妙真就能听见恒远楚元缜等人的叹息般的吐出一口气。

  楚元缜既感慨又同情,他记得出征前,许七安一直困在“意”这一关,始终无法突破,他本人也不是特别着急,按部就班的修行,一副能顿悟是好事,不能顿悟就慢慢来的姿态。

  说好听点是心态好,说不好听是怠惰。

  没想到魏渊死后,他反而一夜之间晋升四品。

  那个男人的死,想必对他打击很大吧。

  这一刻,怀庆眼里似有泪光闪烁,他一人凿阵,不顾生死,何尝不是一种痛彻心扉。

  地书群里忽然没了声音。

  李妙真等了许久,见无人说话,知道他们沉浸在各自的情绪里,不愿再继续传书。

  她收好地书碎片,反身走回简陋床榻边,道:

  “黎明之前,司天监的杨千幻会过来。”

  张开泰长长吐出一口气,竟有些大喜大悲后的疲倦。

  众将士露出发自真心的笑容,许银锣死在这里,会是他们一生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余生都将活自责和愧疚里。

  张开泰冷峻的脸庞挤出笑容:

  “好了,出去通知兄弟,赶紧散了,该休息的休息,该包扎的包扎,别在那里杵着,打了一天的仗,都累了。”

  将士卒们不肯走,尽是些耿直固执的莽夫,不见到许银锣好转,他们就是不走。

  几个硬茬子甚至梗着脖子和张开泰顶嘴。

  也就由着他们了。

  ……

  玉阳关百里之外的荒野中,一道白衣身影接连闪烁,脚下亮起一道道清光阵纹,他闪烁的频率很快,以致于清光阵纹绵密衔接,像雨点打在水面上。

  不多时,这座边境雄城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血光之气冲天,这里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争……”

  白衣身影语气低沉,宛如悲天悯人的世外高人。

  又一阵闪烁传送后,他来到了城头,转头四顾,诧异的发现马道上巡逻的士卒竟寥寥无几?

  当他看向瓮城方向时,终于明白原因,原来士卒都聚集在瓮城附近。

  白衣身影难免有些困惑,大半夜的不休息,也不守城,这群粗鄙的大头兵在干什么。

  “人有些多,还好我早有准备!”

  白衣身影轻笑一声,透着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和淡然。

  ……

  趴在桌边打盹的李妙真心里莫名一凛,旋即惊醒,抬起头,看见一身白衣站在屋子里。

  他带着帷帽,帷帽之下是一张面具,面具底下似乎还蒙着布帛。

  “杨千幻?”

  李妙真试探道。

  “想不到,我已做了这番低调打扮,却还是不能掩盖与生俱来的光辉。李道长,看来杨某在你心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印象呐。”

  杨千幻欣喜的说。

  是我让人请你来的……李妙真也很欣喜,这杨千幻虽然性格古怪,但做事非常靠谱,从来不缺席不迟到。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打扮?”她困惑道。

  “这里人太多,不管我站什么方位,都会有人看见我的脸。这并不符合我世外高人的风范,以及背对苍生的孤独。”杨千幻声音低沉。

  李妙真直呼内行,监正的这个三弟子对后脑勺见人有着难以想象的执念啊。

  她没有废话,忙说:“你快看看许七安怎么样?”

  杨千幻坐在床边,审视着许七安,抓起他的手腕把脉,许久,惋惜的叹口气,摇了摇头。

  李妙真心里陡然一沉,刚才泛起的喜悦宛如被冷水破灭的火苗。

  “他,他没救了?”

  “哦不是,他还是能抢救一下的。”

  李妙真愣愣的看着他:“那你刚才摇什么头,叹什么气?”

  杨千幻一本正经的回答:“没什么特别意思。只是这样,更能显示出我的重要性不是吗。关键时刻,还得我出手。”

  李妙真想砍人了。

  “他怎么伤成这样的?”杨千幻问道。

  ……李妙真眯着眼,幽幽道:“你不知道?”

  杨千幻哼一声:“我为什么要知道,难道你也和采薇师妹一样,觉得我在模仿他?”

  李妙真笑了。

  ……

  第二百四十四章 回京

  李妙真知道这位三师兄痴迷于模仿许七安,按照他的说法,许七安是人前显圣的集大成者,且每次都先他一步,抢他机缘。

  倒不是杨千幻冤枉人,他是有依据的,比如佛门斗法时,监正刻意把他关进观星楼底,然后推许七安出来,代表司天监出战。

  又比如李妙真和楚元缜天人之争,杨千幻当时“恰好”又被关在楼底。

  他要是知道许宁宴做的事,一定羡慕的捶胸顿足吧……李妙真不打算现在告诉他,至少得等稳住许七安的伤势。

  于是她收敛笑容,抱拳,诚恳道:“许七安就麻烦杨师兄了。”

  杨千幻颔首,对于天宗圣女这副恳求的姿态,他很满意。

  当即从储物袋取出瓶瓶罐罐,以及针线,只见杨千幻撬开许七安的嘴,然后“啵”一声,弹开瓷瓶木塞,把四五个瓷瓶口塞进许七安嘴里。

  灌药方式堪称粗暴,没几下,昏迷中的许七安脸色涨的紫红,一副要被憋死的样子。

  “你干什么?”李妙真柳眉倒竖。

  “他受了很重的伤,沉疴下猛药!”

  杨千幻义正言辞的解释,一拍许七安的下颌,让他把药咽下去。

  沉疴下猛药是这个意思么?你确定不是在报复?飞燕女侠斜了他一眼。

  用完药,杨千幻又给他缝了伤口,勉强止住血,然后说道:

  “我只能稳住他的伤势,想要救他,得老师亲自出手。”

  “连你都不行?”李妙真吃了一惊。

  在她看来,杨千幻是司天监的扛把子。除了监正之外,李妙真没见过司天监有比杨千幻品级更高的术士。

  ……杨千幻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是这小子作死,和我能力无关。”

  李妙真的说辞,在“天不生我杨千幻,大奉万古如长夜”的杨师兄看来,是赤裸裸的挑衅。

  他顿了顿,继续道:

  “他必然使用了儒家的言出法随,呵,没有浩然正气护体,竟敢使用儒家的法术。看他身上这惨烈的伤势,他用儒家的法术换取了什么?”

  李妙真沉吟许久,道:“或许和战力、状态有关。”

  “强行提升战力吗……真是不怕死啊。”杨千幻啧啧一声:

  “儒家的四品都不敢这么玩。”

  “是吗?”李妙真问。

  “当然!”

  杨千幻撇撇嘴:

  “云鹿书院那几个四品,平时打架只敢念叨几句‘裤子掉了’‘退去一百里’这些效果强,但又不会造成太大杀伤力的手段。”

  “这是因为浩然正气能抵消的反噬是有限度的,不然,儒家岂不是无敌?”

  李妙真道:“儒家全盛时期,不正是无敌吗。”

  杨千幻就不想和这个女人说话了,他咳嗽一声,道:“等他初步吸收药力,缓解疼痛,我们就带他回去。呵,不要小看了疼痛,也许会把他活活疼死。”

  他大步往外走:“我出去转转。”

  司天监的杨千幻杨大师来了,怎么能深藏功与名呢,肯定要出去人前显圣一把。

  “吱……”

  他敞开瓮城的大门,出现在外头的众守军眼前。

  守军们冷不丁的见到一位白衣人士出现,有些茫然。

  杨千幻藏在帷帽下的目光,徐徐扫过一张张茫然的脸,语气沉稳,透着世外高人的镇定,宣布道:

  “本座是司天监杨千幻,监正三弟子。”

  司天监的术士……监正的三弟子……

  短暂的沉默后,瓮城外的守军,突然爆发强烈的欢呼声。

  咦,竟然如此欢迎?这,这不太合理啊……不,这很合理!杨千幻不禁挺直腰杆,然后转了个身,倔强的用后脑勺对准众人。

  尽管后脑勺隐藏在帷帽里。

  这时,他听见喧闹的欢呼声里,远处的士卒在问:“什么情况,大伙这是怎么了?”

  有士卒回答:“那人是司天监的术士,监正的三弟子。”

  “什么?这太好了,太好了啊……”

  “是啊是啊,许银锣有救了,许银锣终于有救了。”

  有人喜极而泣。

  身为大奉子民,谁不知道司天监的术士能生死人肉白骨。

  他们欢呼的原因是,是,许七安有救,而不是我?!

  杨千幻听的心里一沉,依旧背对着众人,抬起手,往下一压。

  见到他的手势,士卒们逐渐安静下来。

  杨千幻沉声道:“许七安,他,又做了什么?”

  他知道许七安在大奉声望很高(窃取了他杨千幻的机缘),但这群只认军功的大头兵就算对许银锣崇敬,眼前的这一幕也还是太夸张了。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许银锣义薄云天,为了减轻我们的压力,一人下沉凿阵。”有士卒说。

  呵,和菜市口斩国公一个路数,他还是那么懂得笼络人心!杨千幻点评,心里并不羡慕,一副早就看透许七安的姿态。

  “许银锣单枪匹马,两次打的敌军溃逃,斩杀近万人。”

  杀敌万人,两次打的敌军溃逃……杨千幻听的渐渐呆住,目光慢慢失去了焦距。

  “许银锣凭借一己之力,于万军从中,亲手斩了炎君努尔赫加。”

  “许银锣是无敌的。”

  “这辈子只愿追随许银锣。”

  说着说着,士卒们高呼起来,双目通红。

  杨千幻默默关上了瓮城的大门。

  李妙真听见关门声,走出来一看,只见杨千幻背靠着门,缓缓滑到在地,帽子都歪了……

  “你还好吧。”

  李妙真一脸“我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圣女,再好笑都不会笑”的模样。

  “我错了,我还是低估了许七安,我原以为菜市口斩国公已经是他人生的巅峰,没想到他这次做的更加,更加……”

  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他分明是怕我抢他风头,故意跑到边境来,就是为了避开我,真是个卑鄙无耻的人啊……两次打溃敌军,杀敌近万,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他许七安何不乘风起,不扶摇直上九万里?”

  羡慕的嗓音发抖。

  李妙真险些捂着脸,发出猪叫声。

  骂了一会儿,杨千幻双眼燃烧起熊熊斗志:“请告诉我,炎国的国都在哪里。”

  李妙真抿了抿嘴,压住笑意:“你要去炎国?可许七安是在一万多守军面前打退的敌人,你独自去炎国有什么用呢?”

  “巫神教总坛呢?”

  “那里已经被魏渊攻陷。”

  “……我还有机会吗?”

  “没了。”

  李妙真毫不留情的打消他的想法,然后说道:“许七安状态似乎好了许多,咱们回京吧,找监正救他。”

  帷帽里,传来杨千幻生无可恋的,充满疲惫的回复:

  “没救了,等死吧!”

  ……

  军营里的张开泰被欢呼声惊醒,纵身跃上城墙,得知了杨千幻到来的消息,万分惊喜的进了瓮城。

  “杨千幻呢?”

  他左顾右盼,没见到人影。

  李妙真指了指角落,张开泰顺势看去,杨千幻蹲在墙角,背对着他们,安静的像一个摆设。

  “他怎么了?”张开泰传音道。

  “他刚得知许七安的事。”李妙真传音回复。

  ……张开泰再看杨千幻背影时,充满了怜悯。

  “我会安排我的副将随你们一起返回京城,将这里的事汇报给朝廷。哪怕是八百里加急,也得好几天才能到京城。

  “炎康两国联军虽然退去,损失惨烈,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说不定他们什么时候就卷土重来。希望朝廷早做部署。”

  张开泰道。

  而且阵亡的将士也得向朝廷汇报,再就是许七安一人独挡八万敌军的功劳,同样要转告朝廷。

  李妙真颔首:“好。”

  ……

  巳时初,内阁。

  议事厅,首辅王贞文捧着热腾腾的养生茶,听着各殿大学士激烈讨论。

  “陛下这是何意啊,为什么商讨了两天,他都没有表态?”东阁大学士赵庭芳皱眉道。

  连续两天朝会,都在商讨善后事宜,但对于这场战役的定性,以及后续巫神教可能出现的报复防范,元景帝表现出极度消极的态度。

  细枝末节的事说了一大堆,正事绝口不提,不管诸公如何进谏,他都不理。给事中这两日上蹿下跳,昨天写奏折,今日直接在殿上怒斥元景帝。

  然后一起被拖出去庭杖。

  “陛下看起来,似乎不愿给魏公一个身后名。至于东北边境三州的调兵一事……”

  说到这里,武英殿大学士钱青书停顿一下,没有往下说。

  换成任何一人,这般作为,都可以打上通敌叛国的烙印。

  但陛下是一国之君,自然不可能,只能说是近来昏聩了。

  笃笃!

  王首辅敲了敲桌子,等大学士们看过来,他吐出一口气,声音低沉且温和:

  “午膳后,我去一趟观星楼,见一见监正。”

  他的嗅觉比其他人更敏锐,自从魏渊战死后,王贞文按照传回来的情报,复盘了这件事。

  他察觉到此事不仅是涉及两国,更涉及品级巅峰的隐秘,而后者是他们这些文臣无法涉猎的领域。

  但监正绝对知道。

  大学士们缓缓点头,建极殿大学士陈奇低声道:“不妨求监正压一压陛下。”

  这话如果传出去,会成为政敌攻讦的理由,大学士之位都未必能保。但他还是说了,只想着元景帝能迅速给出决策。

  可见如今局势有多紧张。

  这时,一名内阁官员来到议事厅门口,汇报道:“几位大人,一位自称是张开泰副将的人求见,他要见首辅大人。”

  “张开泰的副将,他不去兵部,来内阁作甚?”钱青书皱了皱眉。

  东阁大学士赵庭芳说道:“许是去过兵部了,另有要事求见首辅大人?”

  王贞文沉吟一下,道:“让他进来。”

  内阁官员退下,俄顷,领着一位风尘仆仆,甲胄遍布刀痕、血迹的中年将领进来。

  这……穿成这样怎么进的皇城?

  大学士们吃了一惊。

  “末将李义,张指挥使副将,见过诸位大人。”李义抱拳。

  王首辅颔首,问道:“你不在边境军中呆着,回来作甚?何时回来的?”

  李义回答:“末将昨日还在襄州玉阳关,今晨刚回京城,司天监杨千幻带末将回来的。”

  众大学士面面相觑,满脸疑惑,王首辅则问道:“八百里加急的情报属实?”

  李义沉着脸,点头。

  一瞬间,王首辅眼里最后的希冀消散,他沉默许久,道:“你求见本官所为何事。”

  李义道:“前日,炎康两国联军八万,攻打玉阳关。”

  “什么?!”

  众大学士悚然一惊。

  王首辅捧着茶杯的手猛的一抖,滚烫的茶水泼在手背,他却浑然不觉。

  ……

  第二百四十一章 什么?许银锣一剑斩了数十万敌军?

  “魏渊不是刚攻陷巫神教总坛?不是凿穿炎国腹地?”

  钱青书惊的瞪大眼睛。

  按照诸公们的预估,损失惨重的巫神教极可能忍气吞声,养精蓄锐。

  亦或者,初步安抚了百姓,修缮了城池,再调兵遣将,而这些工作,没几个月,乃至半年时间,根本别想完成。

  战火发生在巫神教疆土,百姓逃难,城池沦陷,连总坛都被攻陷、破坏。

  战后的重建、安抚等等事宜,可是一个漫长且麻烦的过程。

  谁想,距离魏渊攻陷靖山城,也就一个月不到,炎康两国竟集结八万军队,攻打玉阳关?!

  这不符合战争常态的行为,让在座的几位大学士又惊又怒又茫然。

  王贞文面沉似水:“战况如何……”

  顿了顿,他改口道:“襄州被攻占了几座城?”

  两国联军八万,敌军裹挟着复仇的烈焰,必然舍生忘死。而边境守军经历了魏渊的战死,士气低迷是可想而知的。

  数量又悬殊,加之李义回京……等等信息都在告诉王贞文,玉阳关沦陷了,襄州百姓正遭遇着铁骑的践踏。

  这让城府深厚的老首辅有些焦虑,以致于坐立难安。

  闻言,李义本能的露出了笑容,眼里闪过一丝崇拜。

  他笑了……赵庭芳等人神色略有呆滞,而后便听李义说道:

  “幸好当时许银锣在,他几乎以一人之力,助我们挡下了敌军。”

  听到这里,大学士们本能的松了口气,鉴于许七安以往的办事能力,他总能把事情解决,不管是通过暴力还是其他极端手段。

  旋即觉得不对,许七安的修为水平,“一人之力”这四个字从何说起?

  王贞文眉头微皱,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李义道:“许银锣单人凿阵,杀穿敌军,共斩敌军万余人,杀康国统帅苏古都红熊,于千军之中一刀斩杀炎君努尔赫加……”

  听着李义娓娓道来,大学士们都惊呆了,一张张老脸上凝固着相同的表情。

  王首辅捧着的茶杯缓缓歪斜,滚烫的茶水再次流淌,然后把他给烫的惊醒过来,整个人几乎一颤。

  “属实?!”

  王首辅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卑职不敢谎报军情,卑职已经将塘报送到兵部了,来此,是受了张指挥使之托,希望首辅大人和诸位大人能尽早做决断,派援军前往三州边境。”李义道。

  王首辅缓缓点头,道:“你且去外头等候,我等商议片刻。”

  等李义走后,议事厅一时沉默。

  众学士的脑海中,不约而同的浮现京察之年,那个小铜锣的身影。彼时的他,还只是一个依仗魏渊宠幸,上蹿下跳的小人物。

  而今魏渊战死,他却成为能独挡一面的传奇人物。

  物是人非。

  赵庭芳感慨道:

  “想不到,他竟然已经成长到这个地步,短则五年,长则十年,取代镇北王,成为大奉第一武夫不成问题。”

  城下杀敌近万,一刀斩了炎君努尔赫加。

  仅凭这份功劳,封侯爵不在话下。

  可惜这样的人物,当初一刀砍断腰牌,不再当官。

  性格火爆的钱青书冷哼道:

  “陛下为了淮王,为了皇室颜面,彻底与他决裂。他不可能再入朝为官。而且以许七安的性格,就算陛下既往不咎,他也不会再回朝廷。”

  可惜,太可惜了!

  华盖殿大学士低声道:“魏渊死后,他也许会离开京城……”

  大学士们沉默了。

  钱青书一拍桌子,嘴唇张了张,终究没有骂出那两个字。

  王首辅扫了一眼这位至交好友,扯开话题:“没想到,巫神教的报复来的如此迅捷,这并不合理。”

  建极殿大学士陈奇,思考片刻:“努尔赫加可能被仇恨冲昏头脑,但康国不至于,其上更有巫神教的高品巫师。

  “靖国在北境交战,炎国损失惨重,急需休整,也就康国兵力保存尚好。这般汹涌而来,或许能逞一时之快,但大奉一旦反应过来,调兵遣将,对于炎国来说,会有灭国的风险。”

  现在的局势是,北境的靖国有妖蛮牵制,靖山城总坛沦陷,中低品巫师死伤惨烈。

  只要大奉咬咬牙,再跟巫神教打一场大型战役,炎国就会有灭国的危险,康国也好不到哪里去。

  因此王首辅才提议从各州再调兵马,但被元景帝否决。

  大学士陈奇环顾众人:“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不顾一切的南侵?”

  “或许监正能告诉我。”王首辅沉声说,接着看向钱青书,道:“青书,把那位将军请进来。”

  李义重新进入议事厅,王首辅语气温和:“还有什么事?”

  李义犹豫了一下,道:“陈婴可有抵达京城?”

  王首辅略一回忆,想起陈婴是谁了,摇头道:“不曾,此中还有何事?”

  看来他没这么快……李义顿时露出愤慨之色:

  “除了出征时所带的粮草,后勤部队就再没送粮草支援过一次,大军在敌方厮杀,三州户部却断了我们的补给。我们撤回后,找三州户部官员质问,才知道军粮没了。”

  此言一出,在座的大学士们脸色大变,钱青书“蹭”的就站了起来。

  王首辅指头疾点桌面,语气更急:

  “什么叫军粮没了,大军出征前,押往边境的粮草呢?三州户部没有清点吗?你们没有清点吗?押运官呢?粮草督运呢?”

  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

  粮草排第一位,十万人,人吃马嚼,没粮草是要哗变的。

  “我们自然是派人清点过的,但等我们撤回来时,才发现粮草没了,早已被人偷偷运走。押运管和粮草督运等负责的官员不知所踪。

  “陈婴找户部官员质问,那些狗官只说是奉命行事,其他一概不说。所以……陈婴一怒之下就把他们全砍了。”

  李义低着头,说完这一切。

  轰!

  犹如五雷轰顶,大学士们身子一晃。

  “奉命行事,奉了谁的命?奉了谁的命?!那,那个陈婴……谁让他把人都砍的,他把人砍了,我们问谁去?

  “莽夫,该死的莽夫!”

  性格暴躁的钱青书气疯了。

  唯有王首辅枯坐不动,久久的沉默着,等大学士们吵的差不多了,他默默的把手边官帽拿起,戴好,缓步往外走。

  “我去见监正。”

  他的声音无喜无悲。

  ……

  此时的兵部衙门,兵部尚书坐在堂中,审视着塘报的内容。

  上面记载两件事,其一,炎康两国联军攻打玉阳关,为许七安一人所败,斩万敌,杀炎君,联军溃败!

  其二,粮草无故失踪。

  除了塘报之外,还有张开泰手书一份,恳请兵部尚书和张行英等御史帮忙救陈婴。

  杀户部官员,已经形同哗变。

  自古哗变,士卒可恕,领头者必死。

  兵部尚书是魏渊一手提拔的人,是魏党的骨干。

  兵部尚书沉吟许久,召来心腹,道:“把塘报内容泄露出去,只说其一,不说其二。”

  粮草的事,尚未有定论,且关系重大,现在不宜泄露。

  但许七安的事迹可以传播,目的是宣扬此战的胜利。陛下不是犹豫不决吗,不是不愿给魏公身后名吗?那他就推一把。

  ……

  很快,许七安一人独挡炎康两国的事迹,便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在京官口中,以及市井之中开始传播。

  内城某座高档酒楼里,一群京官结伴而入。

  进了包间,点好酒菜,大肆谈论着,一名京官小酌几杯后,说道:

  “刚才兵部的一位好友那里得知消息,前日,炎康两国联军集结八万精锐,攻打玉阳关。”

  同僚们脸色大变:“襄州沦陷了?”

  “没有没有。”

  那京官摆摆手,环顾众人,绘声绘色道:“恰好许银锣在场,一人一刀,杀了两万多敌军,杀了康国的统帅,连那炎君都被他斩了。”

  “胡说八道,多吃点菜,少喝酒,尽说醉话。”同僚们不信。

  “此事啊,千真万确。索性这么大的事你们迟早会知道,我骗你们作甚。难道苏某的名声不值钱?”

  “到底怎么回事,快说说……”

  包间外,伺候着的小二听的清清楚楚,当即就跑下楼,兴奋的面红耳赤,去找了掌柜。

  “掌柜的,掌柜的,出大事的。”

  柜台后的掌柜脸色一变:“有客人打架?”

  小二连连摆手,然后手舞足蹈,大声道:“炎康两国八万联军攻大边境,被,被许银锣一个人杀了个精光。连炎君都死了。”

  喧闹的酒楼大堂,瞬间一片寂静。

  ……

  某座勾栏。

  “你听说了吗,许银锣在襄州边境独挡炎康两国十万大军,杀的片甲不留。”

  “许银锣不是在京城吗?”

  “谁告诉他在京城的,这是朝廷机密情报,我是一个亲戚在朝为官,才知道这件事的。整整十万大军啊,好家伙,尸体堆起来都比城墙还高了。”

  ……

  巷子口。

  有人大声吆喝:“大家听我说,我接下来要讲一件振奋人心的大事,你们可以不信,但我能保证,句句属实。”

  “什么事?”

  行人纷纷驻足围观。

  吆喝者宣布道:“昨日,许银锣在玉阳关,一人独挡巫神教十五万大军,一刀一万,十五刀后,敌军灰飞烟灭。”

  “此言当真?”有行人不信。

  “我也听说了,但据说是二十万大军,不是十五万,你莫要抹黑许银锣的功绩。”

  “咦,不是二十五万吗。”

  “这是谣言吧?”

  “什么谣言,如果是许银锣,那肯定能做到的。你们忘了?去年云州时,许银锣便一人独挡两万叛军,以一己之力平定叛乱。”

  人群里,不断有人出声。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在京城民间迅速传播。

  京中百姓喜闻乐见,一脸“不愧是他”的表情,有人兴高采烈,认为天佑大奉。

  有人则愁眉苦脸,认为许银锣再这样下去,人间就容不得他了,他要上天去了,大奉承受不了这个损失。

  ……

  皇宫。

  太子从心腹官员那里得知第一手消息,呆若木鸡,心中震惊程度,不亚于听闻魏渊战死。

  得知消息后,他的第一反应是去找临安。

  临安和许七安互有情愫这件事,太子在福妃案时,就已经察觉出来。尤其是他那个不知人心险恶的胞妹,说一句情根深种也不为过。

  随着许七安表现出的能力越来越强,太子心情万分复杂,一方面是他得罪了父皇,注定死路一条。

  另一方面是他实在太好用了,好用的让太子觉得,如果把姓许的招揽到麾下,自己的皇位都会更加稳固。

  别的不说,一位修为高绝的巅峰武夫,如果死心塌地的为自己效忠,那起码他安危无虞。

  现在,太子愈发认定这个事实。

  出了东宫,很快就来到距离不远的韶音苑,在侍卫的通知下,他在后花园看见了穿红裙子的胞妹。

  她脸蛋圆润白皙,五官精致如刻,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总给人含情脉脉的感觉,妩媚却不妖冶,顾盼间风情万种,却不轻浮。

  作为兄妹,太子对临安的美貌有天生的免疫力,但此刻,只觉得临安的美貌、内媚,实在是一件绝佳的武器。

  “太子哥哥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临安坐在凉亭里,赏着秋景,回眸一笑百媚生。

  太子大步入内,爽朗笑道:“来与妹妹分享一件大事。”

  把许七安在玉阳关的壮举说了一遍。

  顿了顿,试探道:“临安啊,许七安真是难得的俊杰人才,你对他是什么看法?”

  虽然他的这番话,有利用妹子笼络人心的嫌疑,但身为太子,这是基础的操作。

  临安呆住了,漂亮的鹅蛋脸许久没有表情。

  过了好久,她低声道:“他去东北边境了呀……”

  “是啊,一人凿阵,斩杀万人,吓退五万敌军,大奉史册中都罕见的壮举啊。”太子兴奋道。

  临安却只觉得心疼,是什么让他不远万里赶往边境,身先士卒凿阵拼杀?

  魏渊的死,想必对他打击很大吧。

  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最先考虑的,永远是他的喜怒哀乐,而不是因为他所带来的荣耀和辉煌。

  当然,临安同时听见了自己砰砰狂跳的芳心。

  那个男人,已经具备挑翻天宫,带着天界公主下凡的能力。

  ……

  御刀卫所在的军舍里,许平志收到了一位位同僚、上级庆贺。

  “恭喜许大人,许家真是一门忠烈,二郎随军出征,大郎独守边境,立下汗马功劳。”

  “要我说,还是许大人的眼光好,早看出许银锣是天纵之资的武道奇才。”

  “是啊是啊,亏我以前还暗骂许大人不当人子呢。”

  这句话就不用说了,你这个粗鄙的武夫……许平志心情复杂的微笑应酬。

  ……

  观星楼。

  一袭绯袍的王贞文登上八卦台,记忆中,他登上观星楼顶的次数,不超过五次。

  他见监正的次数,同样不超过五次,这位大奉的守护神,坐观人间五百载的神仙人物,明明身在红尘,却发现脱离了红尘。

  自打王贞文入朝为官以来,真正见监正出手干预朝政的,只有上次逼元景帝下罪己诏。

  你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呢……王贞文叹息一声,而后道:

  “令徒……可是身子有恙?”

  不远处,杨千幻蹲在那里,背对着两人,不停的碎碎念,王贞文隐约间听见几个字:

  “我没有嫉妒,我没有嫉妒……可恶的许宁宴,可恶的许宁宴,可恶的许宁宴……”

  “不必理会。”

  仙风道骨的监正,似是噎了一下。

  王贞文点了点头,把两份塘报的事说了一遍,作揖道:“请监正教我。”

  前一份塘报是魏渊战死,后一份塘报是粮草的事。

  监正背对着他,手里捻着酒杯,轻笑道:“首辅大人觉得,这大奉,谁能断十万大军的粮草。”。

  ……

  第二百四十二章 他在笑

  秋季风大,呼啸着卷过八卦台。

  王首辅的身子,似乎被风吹的摇晃了一下。

  过了许久,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淮王屠城案,他也有份,对吗。”

  监正没有回应,沉默,代表着默认。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脸庞一点点的惨白下去,眸子一片死灰。

  “您,为何从不阻止?”王首辅声音嘶哑。

  “这江山是他的,不是吗。”监正笑着反问。

  王首辅无言以对,眼里中浓浓的不解和困惑,正因为江山是那人的,这才更令人无法理解,难以理解。

  直到踏入观星楼之前,在这番对话之前,王首辅依旧对自己的猜测持怀疑态度。

  监正继而补充道:“但这座江山,也是黎民百姓的。”

  说完这句话,他便不再开口。

  王首辅走到八卦台边缘,眺望皇宫方向,目光中悲痛愤怒困惑哀伤失望皆有。

  陛下,何故造反?!

  王首辅再次作揖,这次却没有询问,而是转身离开了。

  ……

  观星楼七层。

  卧房里,许七安半死不活的躺在床边,一位白衣术士正在给他换药。

  宋卿带着一干仰慕许公子的白衣术士在旁边观看。

  “啊,这,伤势这么严重啊。”

  “伤的这么重,就算是痊愈,也会留病根的吧。”

  “咱们不如给许公子换一具身体吧,我觉得会很有意思。”

  “然后,这具身体留给宋师兄做生物炼金术实验?”

  “许公子一生痴迷炼金术,想必也很乐意为炼金术献身的。”

  白衣术士们交头接耳。

  你们是魔鬼吗?!李妙真瞪大眼睛,险些要拎着剑赶人。

  宋卿压了压手,阻止了师弟们的喧闹,没好气道:“胡闹,怎么能把许公子的身体用来做实验。咱们至少要问一声他的意见,这是基本的礼貌。”

  “去去去!”

  李妙真啐了一通,把这些讨人厌的术士都赶走。

  “监正的徒弟没一个正常的。”

  她朝着桌边的褚采薇抱怨道。

  褚采薇闻言,深有同感的点头:“老师亲传的几位师兄师姐里,我是最聪慧最正常的。”

  敢问姑娘,何来自信?李妙真看了她一眼。

  ……

  皇宫。

  富丽堂皇的寝宫内,老太监绘声绘色的汇报着坊间的流言。

  “市井之间,都在传颂许……许七安那狗贼的事迹,有说他杀敌十万的,有说是十五万的,有说二十万的,甚至有人说是五十万精兵呢。”

  老太监嗓音阴柔:“要不怎么说人言可畏啊,甭管好事坏事,传的多了,就变样儿了。不过这许七安虽然可恨可杀,倒也不是全无用处。”

  元景帝看了一眼喜色暗藏的大伴,没什么表情地说道:

  “把袁雄和秦元道给朕叫来。”

  老太监很懂得察言观色,见陛下似乎并不高兴,便识趣的退下。

  元景帝面皮狠狠抽搐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胸中泼天的怒火。

  巫神教竟如此不济,八万精锐被一个小子杀的损兵折将,连两名主将都先后死于他手。

  屠不了襄荆豫三州,便磨灭不了大奉气运,坏他好事。

  “魏渊啊魏渊,看来是命中注定,要让你死后遗臭万年!”

  元景帝神色阴沉的喃喃自语。

  半个时辰后,老太监进来复命:“陛下,秦元道和袁雄在外恭候。”

  元景帝颔首:“先让秦元道进来。”

  “是!”

  老太监退下,俄顷,领着兵部侍郎秦元道入内。

  “你做的很好!”

  元景帝坐在铺设着黄绸的大案后,望着下方的秦元道。

  他没有说是何事,但君臣俩心知肚明。

  元景帝继续说道:“内阁大学士乃国之栋梁,朕考察许久,认为还是秦爱卿能胜任啊。”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元景帝摆摆手,说道:“秦爱卿莫要推辞,等魏渊之事了结,这朝堂局面,也该变一变了。”

  秦元道深深作揖:“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为陛下分忧,乃为人臣子的本分。”

  元景帝满意颔首:“你退下吧。”

  转而看向老太监,道:“让袁雄进来见朕。”

  很快,袁雄进了御书房。

  元景帝脸色柔和不再,冷着脸,淡淡道:

  “都说为官之道,最讲究的不是为国、为君、为民,而是‘和光同尘’四个字,袁右都御史深谙其道啊。”

  袁雄大惊,双膝跪倒,高呼:“微臣知罪!”

  元景帝冷哼道:“哦?你有什么罪,不妨与朕说说。”

  袁雄官场历练多年,深谙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诚惶诚恐:“不能为陛下分忧,就是臣最大的罪。”

  元景帝这才缓和了脸色,道:

  “如今魏渊战死在巫神教总坛靖山城,打更人不可群龙无首,需要一个人来统御打更人,以及御史。朕,原本是属意袁爱卿的。”

  袁雄几乎听见了自己砰砰狂跳的心,激动的情绪汹涌澎湃,但他表面依旧平静,不露分毫,作揖道:

  “微臣,定为陛下肝脑涂地。”

  元景帝顺势道:“东北战事,袁爱卿怎么看?”

  袁雄朗声道:“请陛下明示!”

  ……

  次日,朝会照旧召开。

  这三天来,朝廷都在积极商议善后事宜,但众臣心知肚明,真正的重头戏,并没有开始。

  这场名为援助妖蛮,攻打巫神教的战役,总归是要定性的。

  定性之后,才可以昭告天下,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史官也要知道该如何落笔,是赞誉,还是抨击。

  元景一直拖着,部分心思敏锐的官场老油条,这几天已经揣摩出了点东西。

  陛下在等有人发出不同的声音。

  只是这毕竟是犯忌讳的事,首当其冲者,必遭骂名。

  文官哪个不爱惜自己的羽毛?

  这件事与普通的党争不同,要是搞砸了,分分钟被打上奸臣的烙印,而后遭受清算,或贬或革,然后史书还得给你记上一笔。

  天色未亮,诸公在震荡的钟声里,依次从午门的侧门进入,过金水桥,进金銮殿。

  漆金的蟠龙烛成排,烛光照亮金碧辉煌的大殿。

  诸公入殿,等了一刻钟,元景帝一身黄袍,缓缓而来。

  君臣商讨一番战后事宜,户部尚书出列道:

  “陛下,抚恤之事不宜再拖,请早日顶多,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给阵亡将士的家属一个交代。”

  这一次,元景帝没有避开话题,俯视着朝堂诸公,缓缓道:“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御史张行英出列,朗声道:“陛下,魏公攻陷巫神教总坛,屠灭靖山城,开中原王朝未有之先河,臣恳请陛下追封魏公为一等魏国公,谥忠武。”

  这绝对是武宗皇帝以后,最高的荣耀。

  一等魏国公,是最高爵位。

  忠武,则是武将最高谥号。

  魏渊毕竟不是科举出身的读书人,没有功名在身,否则,张行英敢开口要“文正”谥号。

  朝堂诸公面面相觑,罕见的没有反驳,这其中包括往日的政敌。

  换成以前,文官们现在肯定跳出来集体打脸。

  但现在,没必要。

  首先,魏渊的功绩足以匹配这些荣耀。其次,人死如灯灭,给他一个身后名又如何,岂不正好彰显他们这些正统读书人出身的官员的大度。

  魏党的官员纷纷出列,附和张行英。

  元景帝不语,看了一眼右都御史袁雄,后者心领神会,出列,大声道:

  “一派胡言,张行英等人一派胡言,陛下,切不可被这群奸臣蛊惑。”

  殿内小小的哗然,诸公们战术后仰,心说这家伙又准备搞什么幺蛾子?

  元景帝也很不高兴,皱眉道:

  “袁爱卿何出此言?魏渊是我大奉军神,功于社稷,为国捐躯,他生前,更是朕的心腹。追封爵位是应当的。”

  “陛下!”

  袁雄大喊一声,道:“魏渊此人,死不足惜,他是祸国殃民的莽夫,而非功臣啊。”

  “混账东西!”

  左都御史刘洪大怒。

  他是魏渊一手提拔的心腹,与兵部尚书一样,都是魏党的骨干,张行英都是他的下属。

  啪!

  刘洪的怒斥声,换来的是老太监更响亮的鞭子,以及呵斥声:“不得喧哗。”

  有人撑腰,袁雄一点也不慌,对诸公或冷漠或敌意或打趣的目光视若罔闻,感慨激昂地说道:

  “没错,魏渊确实攻陷了巫神教总坛,开历史之先河,单凭这一条,魏渊的罪,便馨竹难书。”

  张行英眯着眼,冷笑道:

  “攻陷巫神教总坛是罪?陛下,袁雄勾结巫神教,叛国通敌,请斩此獠狗头。”

  袁雄丝毫不怵,哼道:

  “大军出征的目的是援助妖蛮,阻止巫神教吞并北境的野心。可是,诸位看看魏渊做了什么?他率军打到了巫神教总坛靖山城,害得我大奉八万多将士埋骨他乡。

  “魏渊分明是为了一己之私,贪功冒进,这才造成如此重大损失。陛下,整整八万多的将士啊,他们上有双亲要奉养,下有子女要抚养。

  “就因为魏渊贪功,害得将士们战死异乡,此等祸国殃民之徒,怎可封爵?怎可谥号忠武?”

  王党的钱青书出列反驳:

  “袁雄,你少在此大放厥词,妖言惑众。要援助妖蛮,让巫神教撤兵,还有比攻陷总坛更好的办法?魏渊攻陷总坛后,靖国便立刻撤兵,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再者,沙场征战,死伤难免,攻陷巫神教总坛却是破天荒的头一次,岂容你污蔑。”

  袁雄“呵”了一声:“污蔑?想要逼靖国撤兵,有的是法子,攻下炎国难道比攻陷靖山城还难?攻下靖国国都,难道比攻陷靖山城还难?

  “魏渊是兵法大家,这些道理他不会不知道,但他偏偏选择了靖山城,最后导致十万大军近乎全军覆没,只逃回一万多人。

  “为什么?他魏渊不就是想开历史之先河,青史留名吗。”

  殿内诸公再次议论起来,交头接耳。

  袁雄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有的。

  此次出征是为牵制靖国,逼其退兵,魏渊只要打残炎国,围城,再打残来救援的康国,靖国还能不撤兵?

  魏渊已经做到的,兵临炎国国都,接下来围点打援就成。

  或者,直接奇袭靖国国都不是更好吗。

  可他偏偏选择攻打靖山城,最后与巫神教总坛同归于尽,这固然开历史之先河,但同样葬送了军队。

  那一万八千残部,大半是从炎国撤回来的,靖山城一役中幸存的将士,不足五千。

  要说魏渊没有贪功冒进的想法,在场诸公不信。

  见火候差不多了,兵部尚书秦元道出列,沉声道:

  “陛下,臣觉得,袁御史所言极是。魏渊的贪功冒进,不但葬送了八万大军,甚至还惹来巫神教的报复。若非许七安当时恰好在襄州玉阳关,恐怕此时,襄州已经化作废土,百姓惨遭屠戮报复,重演四十年前的惨状。”

  这……魏党众官员脸色微变。

  秦元道竟用这件事来攻讦魏公,而这确实属实,叫人无法反驳。

  一旦玉阳关沦陷,襄州百姓遭遇报复屠杀,那么魏公的所作所为,再无半点功劳可言。

  王首辅皱了皱眉,心里升起一股怪异之感,这次炎康两国联军攻打玉阳关,简直就是再为陛下扼杀魏渊的功劳做铺垫。

  仅仅是为了一个身后名,不至于,背后必然还有隐情。或者,扼杀魏渊的功绩只是目的之一……王首辅心里一沉,出列道:

  “实不相瞒,我已见过许七安,他告诉臣,之所以前去玉阳关,是受了魏渊之托。魏渊知道巫神教必定报复,因此留了后手。”

  漂亮!

  张行英等人眼睛一亮。

  秦元道用许七安的功绩来攻讦魏公,王首辅这一招,相当于釜底抽薪。

  这是无法求证的事,因为不管真假,许七安必然都会站在魏公这边。

  姜还是老的辣。

  袁雄反驳道:“既已算到巫神教报复,为何不通知朝廷,反而托付一个在野的草民?首辅大人莫非当陛下是三岁孩童,随意糊弄?”

  袁雄和秦元道的“爪牙”纷纷附和,支持这位右都御史的看法。

  三方人马吵的不可开交。

  这时,一位宗室郡王跨步而出,哽咽道:

  “陛下,魏渊贪功冒进,以致于我大奉损失惨重,便是妖蛮,也没我大奉损失惨烈。这是在援助妖蛮吗?这是在自削国力啊。靖山城固然沦陷,但我大奉又何来的胜利?

  “妖蛮此时恐怕乐开了花,他们反而坐收渔翁之利,来年若是再入侵楚州边境,该如何是好?”

  这位郡王的意思很简单,靖山城虽然攻下来了,但大奉在战略上已经输了。

  魏渊该死!

  又有数名勋贵宗亲出列,支持兵部侍郎秦元道和右都御史袁雄。

  “好了!”

  元景帝露出哀伤之色,沉声道:“魏渊是朕的心腹,陪伴朕二十多年,他为国捐躯,朕深感痛心。此事明日再议吧。”

  他旋即起身,大步离开。

  背对着诸公时,元景帝嘴角缓缓勾起。

  他在笑。

  第二百四十三章 告御状

  元景帝深知朝堂争斗如烹小鲜,文火慢炖,才能炖出一个满意的味道。

  拉拢一批人,打压一批人,循环渐进。过程中,需要给敌人反扑和发泄的机会,一点点消磨对方的锐气和斗志。

  如果他这个一国之君力排众议,强行给魏渊定罪,最后导致的,是重演淮王死后群臣围堵午门的情况。

  群臣围堵午门,不正是他火力过猛的原因吗。

  后续的操作和布局,一点点扭转楚州案的性质,则完美符合文火慢炖的理论。

  元景帝漫步在宫廷中,抬头望了远蔚蓝的天空,只不过那是他要保住气运均衡,不能外泄。而现在,他要做的是动摇气运。

  炎康两国既然如此不济,那他就自己动手。

  当天,尽管没能给这场战役定性,但朝堂上终究有了不同的声音,对于嗅觉敏锐,擅长分析朝堂局势的京官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号。

  要站队的,现在就要做出选择了。

  不站队的,那就乖乖闭嘴,静观其变。

  此后两天里,大朝会小朝会开了数次,前魏党成员寸步不让,联合王党与袁雄和秦元道的党羽激烈辩驳。

  元景帝如同过去几十年一般,高举宝座,观虎斗。

  最让人意外的是王首辅,这位和魏渊斗了半辈子的老首辅,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态度,坚定不移的站在前魏党成员一方,为魏渊的身后名,为这场战役的定性,已是竭尽全力。

  ……

  城北某个小院前。

  一辆高档奢华的马车缓缓停靠在街边,穿着常服的中年人从马车里下来,在扈从的簇拥下,敲开了小院的门。

  开门的是个穿着布裙的清秀小媳妇,一见门口杵着这么多男人,吓了一跳,连忙关门。

  扈从伸手挡住,训斥道:“不得无礼,知道你面前站着的是谁吗。”

  小媳妇无法关门,有些慌乱的后退,朝屋里喊了一声:“娘,有客人……”

  满头银发的老妇人拄着拐杖,从屋子里走出来,警惕的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你们是谁?”

  老妇人也是大富大贵过的,仅是扫了一眼,便从中年男人的面料昂贵,做工考究的服饰,以及腰间挂着的玉佩,辨识出来者身份不同寻常。

  这让老妇人愈发警惕。

  那些朝廷走狗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敲诈勒索,虽然可恨,好歹是明着来。而且,现在家里家徒四壁,日子艰苦,那般没人性的走狗都不屑再来了。

  眼前这个身份必定高贵的中年男子,又是所为何事?

  肯定不是为了银子。

  中年男人站在院中,角落几只咕咕叫的母鸡,以及空气中淡淡的鸡屎味让他眉头微皱。

  “你是陆震南的发妻?”他问道。

  陆震南是鹿爷的本名。

  老妇人突然爆发出响亮的哭嚎声,拐杖一丢地上一坐,发挥悍妇惯用手段,总之先卖惨叫屈,把自己放在道德至高点准没错。

  老妇人没读过书也不识字,这些都是市井中历练出的经验和道理。

  但是中年男人一句话,让老妇人的哭声瞬间卡壳,像是被人一把掐住脖颈的老母鸡。

  “你想不想为陆震南翻案?”

  姓陆的拐卖人口,奸淫良家,还是翻案?老妇人既没点头,也没拒绝,只是愣愣的看着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笑了笑,用尽量能让市井妇人理解的措辞:

  “把你儿子流放的大官,叫魏渊,打更人衙门的头儿。他呢,现在死在沙场上了。有人啊,就想着为那些被魏渊陷害的无辜之人翻案,还他们一个清白,还吏治一个清明。

  “只要你午膳后,去午门敲登闻鼓,状告魏渊敛财无度,污蔑良民,我可以而保证,你那个流放边陲的儿子,今年春祭之前,能回来与你团聚。”

  老妇人眼睛骤放光明,神采奕奕。

  旋即又有些害怕,小声嘀咕:“告御状是要挨板子的。”

  大奉律法规定,越诉者,笞五十。

  胜了,后续无碍。败了,判徙二千里甚至丢掉性命。

  老妇人这样的年纪,笞五十,别说打官司了,当场就和死鬼老头团聚,夫妻双双把胎投。

  中年男人嗤笑道:“放心,我们会保你无恙,你死了,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扈从。

  扈从丢下一锭金子,一份状书。

  中年男人道:“状书已经给你写好,这件事办好了,不但你儿子能回来,事后,还有五十两黄金的报酬,足够你们一家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老妇人牙一咬心一横:“多谢老爷为民妇做主!”

  中年男人满意点头:“告御状的流程和方法,我现在就教你……”

  ……

  当日,午门外鼓声大作,一名老妇人带着儿媳和小孙子,在午门外敲响了登闻鼓,状告魏渊敛财无度,污蔑良民。

  怠政二十一年的元景帝,闻言大怒,责令都察院严查此事。

  这条消息在京官中迅速传播,京城官场暗流汹涌。

  老妇人当即被都察院的御史带走,她被带到都察院的审讯室,战战兢兢的低着头。

  市井妇人对官府有着天然的畏惧。

  “底下可是陆李氏?”

  大案后,传来主审官威严的声音。

  “民妇就是。”老妇人颤声道。

  “抬起头来。”那威严的声音又说。

  老妇人缓缓抬头,看清了高坐大案后的官老爷的模样,惊的差点叫出来,这位官老爷,正是不久前登门拜访,教导她告御状的那个中年男人。

  “本官袁雄,你有何冤情,如实说来。”

  “民,民妇要说的,都写在状书上了。”

  “不够,得再详细一些。本官问你,你回答,不可隐瞒,明白吗。”

  “是……”

  “你丈夫陆震南,可有略卖人口,掳掠良家、孩童以及成年男子?”

  “绝无此事,民妇的丈夫是做布料生意的小商人,勤勤恳恳的良民,怎么会略卖人口呢。”

  “那为何人牙子组织的刀爷,一口咬定陆震南是组织里的头目?”

  “民妇不知,民妇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人,再说,当时我丈夫已经病故,全靠他们一张嘴污蔑,欺负死人不会说话。”

  “哦,欲加之罪。”袁雄点点头,又问:“陆家被抄之后,你们又遭遇了什么?”

  “那些打更人,三天两头的来家里闹事,索要钱财。”

  “哦,敲诈勒索,鱼肉百姓。还有什么?”

  “他们还调戏我儿媳妇。”

  “哦,玷污了你儿媳妇,奸淫良家。”

  ……

  很快,袁雄带着审讯结果,进宫向元景帝汇报。

  元景帝当即召集诸公,在御书房开了一个小朝会。

  “砰!”

  元景帝猛一拍案,龙颜震怒:

  “打更人敛财无度,欺榨良民,害得人家妻离子散后,仍不愿放过,敲骨吸髓,玷污民女……胥吏之祸,积弊已久,没想到本该监察百官的打更人,竟已腐烂至此。朕,深感痛心。朕,对魏渊很失望。

  “朕以国士待他,他竟做了个国贼。”

  左都御史刘洪出列,急道:“陛下,事关魏公,此等大案,理当三司会审,不可听信袁雄一人之言。”

  他是魏渊的心腹,这件案子,他是要避嫌的,魏党成员都得避嫌,被元景帝排除在外,不得插手此案。

  元景帝冷笑道:“三司会审,你们审的出结果吗?福妃案时,你们审太子,审出什么来了?尽是些上下推诿的东西。”

  诸公一时无言以对。

  王首辅出列,沉声道:“陛下,此案重大,这不合规矩,请三司会审。”

  兵部侍郎秦元道立刻站出来反驳,道:

  “京察之时,打更人衙门上至金锣,下至铜锣,便曾因贪污受贿入狱。腐败风气由来已久,如今魏渊已死,这群贪赃枉法的败类没了庇护。臣认为,正好是彻查打更人,扫出沉疴的绝佳时机。”

  元景帝却不再看他,凝视着袁雄,道:

  “袁爱卿,朕现在就把打更人衙门交给你,你好好的查,务必一扫沉疴,还朕一个干干净净的打更人衙门。”

  袁雄欣喜若狂,没让情绪流于表面,高声到:“是!”

  ……

  诸公散去,兵部尚书疾步追上王首辅,低声道:“首辅大人,眼下如何是好?”

  很明显,陛下是要借此抹黑魏公,当打更人衙门的种种“黑暗”浮出水面,身为打更人领袖的魏渊能干净到哪里?

  届时,什么忠武,什么公爵,想都别想。

  王首辅答非所问地说道:“你有没有发现,沉默的人越来越多了。”

  兵部尚书脸色一变。

  王首辅淡淡道:“看好你自己的人吧,官场人走茶凉,千百年来颠不破的道理。”

  这位老人回头,看了一眼皇宫,满脸疲惫。

  ……

  袁雄乘坐马车离开皇宫,既没回御史台,也没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直奔打更人衙门。

  “最熟悉打更人的,肯定还是打更人,想要最快办成事,少不了那人的帮忙。”

  袁雄眯着眼,手指悄悄敲击膝盖。

  车轮辚辚,他出了皇城,在内城行驶半个时辰,抵达了一座府邸。

  朱府!!

  ……

  第二百四十四章 许七安苏醒

  京察之年,打更人银锣朱成铸因为试图玷污无罪少女,被铜锣许七安一刀斩成重伤,后因伤势过重,修为半废。

  许七安则被魏渊关进打更人大牢,判处七日后腰斩。

  恰好桑泊案爆发,在魏渊的暗示下,怀庆向元景帝举荐许七安为主办官,元景帝准他戴罪立功。

  桑泊案结束后,许七安从容脱罪,朱成铸的父亲,金锣朱阳心中不忿,投靠齐党,出卖打更人。

  这个报复行为,因为气运之子许七安无意中撞破齐党和巫神教巫师的密谋而告终。

  事件结束后,朱阳被革职,赶出打更人衙门。原本按照魏渊的意思,朱阳是不可能活到现在的。

  但元景帝强行保了下来,给了一个兵部掌故的闲差,一直到现在。

  袁雄踏着木凳下车,抬头看了一眼朱府的匾额,内心感慨万千:“陛下真是布局深远啊。”

  来到朱府大门,自报身份,袁雄目送门房进府。

  俄顷,身材魁梧,气息内敛的朱阳亲自出门迎接,爽朗的笑容中暗藏着惊诧,道:

  “袁都御史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袁雄笑着点头,“打扰朱大人了。”

  目光看向府内。

  朱阳当即道:“快快请进。”

  两人进了会客厅,朱阳命下人端上最好的茶水,主客抿了一口茶,袁雄问道:

  “令郎的身体状况如何?”

  开口第一句,聊的是这个。阅历丰富的朱阳似乎明白了什么,无奈摇头:

  “犬子当日被姓许的小子斩成重伤,伤了心肺,伤势痊愈后,便落下了病根,断了武道之路。”

  朱成铸当时是初入练气境,修为不算高,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受这么重的伤,肯定是要落下病根的。修为越高,生命力越强,换成朱阳自己,那点伤势,不出三天就痊愈了。

  “他也嚣张不了多久了。”

  袁雄嘿了一声,开门见山道:“魏渊战死巫神教总坛之事,朱大人想必听说了吧。”

  朱阳眼中闪过快意和仇恨,冷笑道:“死的好,这就叫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朱成铸是他天赋最好的一个儿子,他曾指望这个儿子继承衣钵,成为下一任金锣,为此倾力栽培。二十三岁便是练气境,将来前途光明一片。

  全毁在许七安手中。

  朱阳是魏渊一手提拔的,从山海关战役时被魏渊赏识,而后一步步晋升,踏入四品,成为金锣。魏渊是对他恩重如山,但正因如此,他才越恨魏渊。

  鞍前马后效忠了这么多年,竟不如一个铜锣?

  玷污一个犯官的家眷怎么了,芝麻绿豆的小事,他魏渊的心却偏向一个外人,枉顾多年情分。

  当日听说魏渊战死在靖山城,朱阳仰天狂笑,与儿子朱成铸大醉一场。

  “魏渊的报应来了,打更人的报应也要来了。”

  袁雄捏住茶盖,嗑了嗑杯沿,“朱大人,也是你该翻身了。”

  朱阳眯着眼,灼灼的凝视着袁雄:“袁都御史大人,此言何意?”

  袁雄笑眯眯的望着他:“陛下让我接替魏渊的位置,掌管打更人衙门,顺便肃清打更人内部的贪腐之风。众所周知,打更人衙门是魏渊的一言堂,他牢牢拽在手里二十年,外人连个苍蝇都放不进去。”

  朱阳缓缓点头。

  袁雄无奈道:“我虽然要肃清风气,但手下没兵的将军,什么事都做不了。我得留一部分,抓一部分,这就需要朱大人帮忙了。”

  朱阳作为难状,无奈道:“魏渊把我革职,赶出打更人衙门,不过这是我和魏渊的恩怨。与衙门里的兄弟无关,袁大人,你这会让我很为难的。”

  那你当日卖兄弟卖的如此干脆利索?袁雄抿了一口茶,笑呵呵的说:

  “这次来找朱大人,还有一事,当初你父子二人遭魏渊迫害,不得不离开打更人衙门。如今魏渊已死,该平的冤可以平,该反的案,自然也要反。

  “本官打算上请陛下,助你官复原职。也希望朱大人能助本官管理好打更人衙门。”

  朱阳终于露出笑容:“袁大人想留哪些人,想抓哪些人?”

  袁雄悠然道:“自然是贪腐成风之人,本官相信,那些人想来都是魏渊的心腹。”

  两人相视一笑。

  ……

  打更人衙门。

  巡街的铜锣三三两两,陆续返回衙门。

  宋廷风和朱广孝也在其中,他们是被衙门的吏员召回的。

  原因暂且不知,吏员只说赵金锣召集在外的所有打更人回衙门。

  “赵金锣召我们回来作甚?”

  “可能是有急事,必然是急事。”

  “真是多事之秋啊。”

  铜锣们低声交谈,没有太多言语。

  魏渊的死,对打更人来说是一场难以接受的打击,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主心骨。

  以致于连日来,衙门的气氛极为凝重。

  那个男人,尽管平日里从不出浩气楼,可只要他还在,打更人头顶的天,就塌不下来。

  如今已经是炼神境的宋廷风喝了口茶,没来由的想起许宁宴还在时的日子。

  那时候,他,朱广孝还有许宁宴,三个人白天巡街(逛街),趁着午膳休息的一个时辰,进勾栏听曲,那段时间虽然腰包空空的,鸡儿蔫了吧唧的,但却是真的快乐。

  用许宁宴的话说,年少不风流,老来空流泪。

  这家伙明明是个粗鄙的武夫,却总能冒出几句让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觉得很厉害的话。

  上回他说的“到底行不行”,宋廷风至今也没咀嚼透彻,他去勾栏扶持家境贫寒的可怜女子,就问她们:

  “到底行不行?”

  姑娘们总说:“行啊行啊。”

  可当他提上裤子不给银子,姑娘们就不行了。

  许银锣如何靠着这五个字白嫖浮香姑娘大半年,在打更人衙门里,至今还是一个谜题。

  现在,就连浮香姑娘也病故了。

  短短一年间,物是人非。

  兴许打更人还没全部返回,宋廷风和朱广孝在春风堂一坐就是两刻钟。

  宋廷风现在是炼神境了,在打更人衙门里,可谓少有的年轻俊彦,虽然远不如许七安惊艳,但魏渊还在时,衙门打算培养宋廷风。

  每一位天赋杰出,且无太大劣迹的打更人,魏渊都会倾力栽培,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准则。

  不过,宋廷风资历和功劳都不够,所以一直在铜锣职位混迹。

  “广孝啊,下半年能盼的也只有你的婚事了。”宋廷风感慨道。

  原以为过了京察之年,日子会安稳起来,谁想京察只是一个开端,今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年初的云州案,年中的淮王屠城案,以及秋收后的这场动荡。

  宋廷风目光透过敞开的大门,望向院内枯黄的树叶,喃喃道:

  “多事之秋,还真是个多事之秋啊。广孝,咱们兄弟俩会挺过去的。”

  愈发沉默寡言的朱广孝“嗯”了一声。

  正说着,演武场传来鼓声。

  “赵金锣在召唤我们。”

  两人当即离开春风堂,与李玉春一起,随着衙门内的一众打更人,朝着演武场集结。

  宋廷风来到演武场,目光一扫,愕然发现集结在此的打更人比预想中的多,那些休沐的,竟都被召集了过来。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他看一眼身边的朱广孝和李玉春,两人也有相同的疑惑。

  春风堂三人沉默入列,等了近两刻钟,忽然听见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闻声侧目,竟是一群刀甲鲜亮的禁军,数量极多,初步目测,至少五百人。

  禁军?宋廷风暗暗皱眉。

  禁军队伍汹涌而入,将打更人团团包围,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众打更人正困惑,便见远处缓步走来几人。

  居中的是一个颇具威严的中年男子,穿着绯袍。他的左边是面无表情的赵金锣,右边那人则是朱阳,朱阳身边是朱成铸。

  别说是李玉春宋廷风和朱广孝,便是其他打更人,见到这对父子,脸色都是一变。

  临的近了,袁雄双手负在背后,来到众打更人面前。

  赵金锣扫了眼下属们,没什么表情的朗声道:

  “奉陛下之命,自今日起,袁都御史接替魏公的职务,掌管打更人衙门,还不快见过袁公。”

  打更人们骚动起来,或面面相觑,或低声议论。

  “狗屎,他凭什么掌管打更人?”有银锣嘀咕道。

  “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也配执掌打更人?”

  “就算是接替魏公的位置,那也是左都御史刘洪刘大人吧。”

  袁雄眯了眯眼,不动声色。

  赵金锣看了一眼这位新官上任的上级,心里一沉,喝道:“统统闭嘴!你们想造反吗?”

  他愤怒下属不懂得察言观色,新官上任三把火,烧的就是刺头,越不服管束的,越容易杀鸡儆猴。何况,袁雄这次就是来“查案”的。

  赵金锣同样是魏渊的心腹,金锣都是魏渊的心腹,包括朱阳也曾经是。

  他之所以能高枕无忧,不被“株连”,四品武夫的修为是重要原因。

  在大奉,乃至九州任何一个势力,四品都是中高层的人物,尤其武夫,攻击强防御高破坏力大,只要不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朝廷对四品武夫通常是采取怀柔政策。

  袁雄需要足够多的四品金锣撑场面,于是招安了他。

  在赵金锣看来,既然皇命不可违背,那除了随波逐流,还能怎么做?他在这里守着,总好过把打更人衙门全数交给朱阳。

  朱阳是抱着报复的心态重临打更人,和他是不一样的。

  魏公既然捐躯了,认清现实才是关键。打更人是魏公半身的心血,他至少还能替魏公守一守。

  袁雄对打更人的非议置若罔闻,朗声道:

  “今日午时,有民妇路李氏于午门前,敲鼓告状,状告魏渊敛财无度,诬陷良民,打更人敲诈钱财,玷污她的儿媳妇。

  “陛下龙颜震怒,特命我接手打更人衙门,肃清歪风邪气,惩治以权谋私之人。”

  怒骂声和叫喊声瞬间炸开。

  打更人们不知道陆李氏是谁,但不妨碍他们口吐芬芳。

  魏公敛财无度?

  整个衙门,谁不知道魏公最廉洁公正,一个民妇竟敢状告魏公敛财,迫害她家人,也不想想,她配吗?

  魏公就算真要敛财,难道会像普通胥吏一样,去敲诈百姓?

  铜锣银锣们不傻,立刻意识到有人要构陷魏公。而这个人,多半便是眼前的右都御史袁雄。

  他是魏公的政敌。

  “太吵了!”

  袁雄淡淡道。

  赵金锣正要出声呵斥,朱阳抢先一步,一脚踏出,四品高手的气机汹涌而出,霎时间,在场打更人站立不稳,脸色发白。

  喧哗声顿时一滞。

  袁雄满意颔首,高声道:“本官已经收到秘密举报,绝不姑息贪赃枉法之徒,接下来,报到名字者出列。”

  “张栋梁。”

  没人响应。

  “张栋梁!”

  还没无人响应,打更人在无声的反抗。

  袁雄不再说话,轻飘飘的看一眼身侧的朱阳。

  后者心领神会,目光早已锁定人群中的某位银锣,张开手臂,掌心对准那人,骤然一个抓摄。

  一个粗壮的方脸的汉子被迫“挤”出人群,他双脚杵着地,脚尖拖出两道痕迹,竭力对抗,但又无可奈何的看着自己被拉出来。

  袁雄笑眯眯的说:“本官奉旨办案,违令,便等于违抗圣旨。死罪!”

  赵金锣害怕朱阳再次抢先出手,慌忙抢过张栋梁,抱拳道:“大人,这莽夫无意冒犯,请手下留情。”

  张栋梁脸色憋的紫红,脖颈青筋暴突,沉沉低吼一声:

  “老子不服,赵金锣,不必求他,魏公若还在,他袁雄敢踏入衙门半步?其他金锣还在,朱阳刚回来?我只遗憾当日没有追随我头儿一起出征。他能随魏公战死在靖山城,是幸事,总好过我,死在自己人手里。”

  袁雄淡淡道:“朱大人,打更人是有官职在身的,生杀予夺,都得陛下决定。”

  朱阳点了点头,嘿道:“明白。”

  他气机一拽,把张栋梁拉了过来,一拳捣在这位银锣胸口,噗!张栋梁后背的衣衫登时开裂。

  众人听见了胸骨碎裂的声音。

  张栋梁缓缓萎顿在地,仅一息尚存。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烧到了这个可怜虫身上。

  “锵!”

  拔刀声传来,有银锣拔刀了。

  锵锵锵!

  周遭的禁军纷纷拔刀,随时准备镇压打更人。

  朱阳眯了眯眼,跨前一步,以四品武夫之身威慑众打更人。

  “都住手!”

  赵金锣暴喝道:“你们想造反吗,脑子不想要了?”

  “赵金锣。”

  “头儿……”

  打更人们反应很激烈。

  “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他是在清洗我们,不管我们有没有罪,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赵金锣,魏公不在了,衙门里只有你能为兄弟们做主,你不能给这个袁雄当狗啊。”

  “头儿,你忍心看着兄弟们被诬陷吗?”

  至少你们能活……赵金锣额头青筋凸起,一字一句道:“把——刀——收——好——”

  打更人们心凉了半截,有愤怒有不甘有悲凉,仍就不肯收刀。

  袁雄见状,笑道:“诸位的家眷都在京城吧。”

  杀人诛心!

  打更人的录用条件是,祖上三代以上都是京城人士,家世清白。

  为什么?就是防备这些武夫以力犯禁。

  魏公战死,其余金锣要么战死,要么未归,他们便是有心抵抗,也没人撑腰。

  “如果许宁宴还在……”有人低声喃喃道。

  众打更人恍惚了一下,不由想起了那位挥刀斩腰牌,从此不当官的同僚。

  是啊,如果许宁宴还在的话,以魏公对他的恩情,以他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刚烈性格,朱阳和袁雄还敢这么嚣张吗?

  袁雄等人也听见了,不作回应,也不屑回应。

  朱成铸表情明显扭曲了一下。

  许七安,当初的那个卑微铜锣是毁了他前途的罪魁祸首。

  他对此人恨之入骨,可是短短一年,物是人非,那个卑贱的铜锣已经成为他无法企及的大人物。

  纵使许七安得罪了陛下,依旧不是他能干预、报复的。

  于是,这股复仇烈焰在心中燃烧,却找不到宣泄口,日日灼烧着他的灵魂,让他心性出现轻微的扭曲。

  ……

  “李玉春!”

  “楚洪河!”

  “闵山!”

  “唐有德!”

  “……”

  一名名银锣出列,被解除武装,被禁军双臂拧到背后,捆绑双手。眨眼间,在场的银锣,几乎去了一半。

  那些银锣或面无表情,或冷笑,或吐口水。偏就没有害怕和求饶的。

  名单中没有铜锣,作为打更人的底层,通常来说,铜锣是没站队资格的。

  当然,不代表袁雄不会处理他们。

  这位意气风发的右都御史,朗声道:“打更人衙门遭逢巨变,职位多有空缺,本官值此危难之际接手衙门,手底下正好缺人,需提拔忠良之士。

  “明日黎明前,你们中只要有人写信举报贪污受贿、敲诈百姓的同僚,本官就提拔他。”

  用心险恶。

  在场的打更人们面无表情,不作回应。

  袁雄却知道,猜忌和野心的种子已经在这群人里种下来。

  对于这些铜锣来说,晋升是非常困难的事,既要有相应的修为,也要有足够的功绩。因此,有部分早已是炼神境的铜锣,迟迟得不到晋升。

  但凡有野心,有上进心,谁不想升官?

  现在打更人衙门动荡不安,对一些有野心的,渴望晋升的人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袁雄不再去看沮丧的打更人们,转而望着朱阳和赵金锣,笑道:“两位金锣,随本官去浩气楼观赏一番。”

  他无比渴望进入那里,取代魏渊的位置。

  赵金锣点点头,扫了一眼众打更人,道:“都散了。”

  朱广孝耳边传来宋廷风的嘀咕声:“低头,快低头,离开这里……”

  情绪沮丧的朱广孝微微一愣,本能的照做,随着同僚们往演武场外走。

  没走几步,他便听见一道声音传来:“站住!”

  众人纷纷驻足,一边心惊胆战,一边望了过去。

  出声喝止的是朱成铸,当初的银锣,在场的打更人几乎都认识他。

  朱成铸不理会其他人,指着宋廷风和朱广孝,咧嘴笑道:“你俩出来。”

  宋廷风心里一沉,硬着头皮上前,道:“朱银锣,恭喜朱银锣官复原职,朱银锣喊小的有何事?”

  他向来是个八面玲珑的,说起阿谀奉承的话,眉头都不皱一下。

  朱成铸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高声道:

  “袁公,我要举报,这两人贪赃枉法,卑职亲眼所见。”

  宋廷风吓的脸色一白。

  袁雄微微颔首,道:“那就交给朱贤侄处理吧。”

  他没有停顿,与两名金锣继续往并肩走着。

  赵金锣看向朱阳,善意提醒:“那两人,是许七安的至交好友。”

  这既是在警告朱阳,也是在保朱广孝和宋廷风两人。

  朱阳尚未说话,袁雄便已开口,淡淡道:“魏渊死了,没了这个靠山,你道许七安还能蹦跶多久?”

  朱阳跟着笑了笑。

  赵金锣不再说话。

  这一边,宋廷风点头哈腰的求饶:“朱银锣,以前的事,是卑职不对。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我这样的小人物一般见识。”

  朱成铸像是猫戏老鼠般地问道:“你哪里不对?”

  宋廷风一愣,他心眼活泛,立刻捶胸顿足,懊恼道:“我宋廷风这辈子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结交了那许七安。现在悔不当初。”

  他和朱成铸没有仇,之所以被刁难,属于恨屋及乌。

  这个时候,只需要表现出墙头草的姿态,越软弱可欺,越容易打消朱成铸的火气。让对方觉得他当初和许七安结交,只是因为对方受魏渊重视,从而巴结。

  双方之间不存在深刻的情谊。

  果然,朱成铸脸上尽是满意的笑容,但他随后的一番话,让宋廷风如同五雷轰顶。

  “你不想进大牢也成,从我胯下钻过去。”

  朱成铸分开腿,笑容充满恶意:“钻过去,我就不计较你和许七安以前的交情。”

  旁观的打更人纷纷看向宋廷风,在一簇簇目光下,他的脸色慢慢的苍白了下去。

  “朱银锣,这,这,您可真爱开玩笑……”

  啪!

  当众掌掴。

  宋廷风脸颊迅速红肿。

  朱成铸疾言厉色:“开玩笑?你当我在和你开玩笑?机会我给你了,能不能把握,看你自己。我只给你三息时间。”

  宋廷风身躯微微发抖起来,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他终究是在一道道目光的注视下,跪了下来,双手撑地,慢慢从朱成铸胯下钻了过来。

  朱成铸狂笑。

  他转而看向朱广孝:“该你了,是进大牢,还是从小爷胯下钻过去。”

  刚才那一瞬间,他扭曲的心态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朱广孝眸光暗沉,他宁死也不会受这种羞辱。

  “我,我来,我替他来……”

  宋廷风满脸谄媚,道:“我喜欢钻朱银锣的胯,卑职今日是祖坟冒青烟了吗,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果然是个墙头草,你当初就是这样取悦许七安的?”朱成铸羞辱道。

  “是是是……”

  宋廷风慌不迭的点头,又从朱成铸的胯下爬了过去。

  “不错,你小子有意思,本大爷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喜欢钻跨的。”

  朱成铸拍打着宋廷风的脸,冷笑道:“这就是交友不慎的后果。”

  他不再理会这个贱骨头,大步朝父亲消失的方向追去。

  过了一阵子,演武场人走光了,只剩下朱广孝和宋廷风。

  “狗东西,仗势欺人!”

  宋廷风“呸”了一声,看向朱广孝,一脸无所谓地笑道:

  “你小子,跟许宁宴待久了,本事没学会,臭脾气反倒见长了。你年底就要成亲了,这个节骨眼被关进大牢,不死也要脱层皮,最后还是得革职。到时候哪什么娶人家姑娘?

  “人这辈子,能遇到一个想娶的姑娘,愿意嫁你的姑娘,不容易的。许宁宴那狗贼,天天混教坊司,不也没遇到这样的姑娘吗。”

  朱广孝眼里泪光闪烁。

  宋廷风啐了一口,没好气道:

  “矫情什么,我油滑惯了,别说钻跨,叫人家爹都不碍事。你看大家不也一脸的‘这就是我干得出来’的表情吗。换你的话,估计都没脸做人了。”

  他挥了挥手,道:“你走吧,我一个人坐会儿。”

  朱广孝鼻音浓重的“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演武场再没其他人了,宋廷风捂着脸,双肩簌簌颤抖,指缝间传出压抑的哭声。

  奇耻大辱!

  ……

  次日,朝会。

  袁雄上书,弹劾魏渊十大罪,其中便包括纵容下属贪污,敲诈百姓;贪功冒进,导致八万将士埋骨他乡等等。

  元景帝在朝会上,当着诸公、以及殿外百官的面,怒斥魏渊误国。

  朝野震动。

  ……

  左都御史刘洪府,书房。

  刘洪愤怒的摔碎一只古董花瓶,这位黑发中掺杂些许银丝的正三品大员,愤慨怒骂,大声咆哮:

  “无耻小人!

  “老夫与袁雄势不两立,势不两立!”

  宽敞的书房里,坐着御史张行英,兵部尚书,以及几名前魏党骨干。

  大家都是一筹莫展。

  在朝堂上,没人能跟一个年富力强,完全掌控权力的皇帝扳手腕。

  尤其是这个皇帝麾下还有许多愿意为他冲锋陷阵的猎犬。

  “事已至此,仅凭我等,恐难以挽回大局。”一位骨干成员叹息道。

  张行英神色难掩悲凉,道:

  “魏公朝堂为官二十年,兢兢业业,说他以权谋私,敛财无度,可有人知道,他在浩气楼住了二十年。这京城繁花似锦,却没有一处是他家。

  “这些年他时常与我等讨论新政,试图革新,挽救国力日衰的朝廷。他无儿无女,举目无亲,把所有的精力和心血都献给了朝廷,没有魏公,陛下这二十年修道能修的这般安稳?

  “为什么陛下连身后名都不愿意给他?”

  沉重和哀伤的气氛在书房里蔓延。

  兵部尚书深吸一口气,道:“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保全自身,等魏公的事情了结,就该清洗我们这些魏党成员了。呵,秦元道又开始盯上我的位置了。

  “至于魏公的案子,只要我们不倒,只要我们中有人挺过来,来日,来日自有翻案的机会。”

  一时的成败不能说明什么,老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既然元景朝不能更改,那就等新君上位。历史上儿子打老子脸的例子比比皆是。

  很多冤案错案,都是在十几数十年后,才沉冤昭雪。

  “也只有这样了。”刘洪叹一口气,旋即道:“只是,太子将来登基,未必会替魏公翻案。”

  “对了,许七安呢?”兵部尚书突然问。

  张行英抹了抹眼角,声音低沉:“我前些日子派遣去看过,许府大门紧闭,人去楼空。宁宴他,大概已经离京了。”

  刘洪苦笑一声:“走了也好,他不走,谁都保不了他。我们也保不了他。唉,他大概是对朝廷彻底失望了。”

  ……

  这天,魏渊贪功冒进,以致八万大军葬身敌国的消息,终于传到民间。

  百姓对此反应极为激烈。

  “都说了不要支援妖蛮,妖蛮吃我大奉百姓,骚扰边境,为何要支援妖蛮,这下惹怒祖宗,降下惩罚了吧。如今可好,死了整整八万将士,咱们大奉二十年来,就没吃过这样的败仗。”

  “要我说,都是这个魏渊该死,要不是他贪功冒进,怎么会打败仗?”

  “这天杀的狗贼,一个宦官领兵,这不是儿戏吗,皇帝陛下信错人了。”

  “混账东西,魏公是你们可以随便羞辱的?二十年前,要没这个宦官,你们能有现在的太平日子?”有老人站出来鸣不平。

  “老倌,你没听说吗,这魏渊是个大贪官啊。”

  “哼,谁说的?”

  “朝廷说的。”

  “朝廷还说淮王是英雄呢,朝廷还说楚州是妖蛮屠的呢,最后呢?老夫早就不信朝廷了,不如信许银锣。”

  四下哑然。

  经历了楚州屠城案后,京城百姓,乃至大奉各州百姓,不可避免的对朝廷产生信任危机。

  “那,那许银锣不也没说话嘛。”

  ……

  皇宫。

  老太监缓步入内,停在床榻边,躬身,细声细气道:“陛下,首辅大人求见。”

  元景帝闭目打坐,沉稳回应:“不见!”

  老太监低声补充:“首辅大人在外头跪着呢,说如果您不见,他便不走。”

  元景帝嗤笑一声,没有回应。

  老太监便不敢在劝,安分的侍立在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转瞬过了一个时辰,老太监看了眼兀自打坐的元景帝,小步离开寝宫。

  人刚走,元景帝就睁开眼,从蒲团起身,站在寝宫内,他蹲下身,手掌贴着地面。

  几秒后,元景帝隐约听见耳畔传来凄厉的龙吟。

  “还不够,还不够!”

  元景帝没有说话,体内却传来某个声音。

  “等明日,宣告对巫神教战役失败,便够了。”元景帝笑道。

  另一边,老太监出了寝宫,高高的台阶下,一袭绯袍跪着。

  “首辅大人啊,你这是何必呢?说出去你和陛下面子上都不好。”

  老太监躬身着,苦口婆心的劝:“回去吧,老奴伺候了陛下大半辈子,陛下的脾性老奴还是知道的。你就算跪死在这里,也休想动摇陛下的决心。”

  王首辅脸色发白,眼皮半睁半闭,似乎随时都会昏厥。

  这个年纪,能跪一个时辰,大概只能说意志力惊人了。

  “我明白了,多谢公公提醒。”

  王首辅眼里的光渐渐熄灭,挣扎着起来,身子一动,却斜斜摔倒。

  “哎呦,您小心,首辅大人身子金贵,您要出了问题,谁来替陛下分忧。”

  老太监急忙搀扶他起来。

  王贞文呼出一口气,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正了正衣冠,然后,朝着御书房深深作揖。

  接着,他做了一个让老太监瞠目结舌的举动。

  王贞文摘下官帽,轻轻放在台阶上。

  起身时,他的眸子是亮的。

  王贞文起身,不再留恋,大步离去。

  无官一身轻。

  ……

  观星楼。

  两架马车缓缓驶来,俱是紫檀木所造,玉片包边,明黄绸缎装饰。

  马车在观星楼外的广场停下来,两列骑乘骏马的侍卫随之勒住马缰,与马车一同停下来。

  车门敞开,车厢里各自钻出一位女子,穿素色宫裙的丽人犹如冰山雪莲,矜贵冷艳;穿火红宫裙的女子,戴着小凤冠,玉簪珠钗等昂贵首饰。

  像一只高贵的金丝雀。

  而她的美貌和妩媚,完美的驾驭这些奢华的首饰,让人觉得像她这般姿色天成的内媚女子,就该是这副华丽打扮才对。

  撇下侍卫,两位公主进了观星楼。

  “怀庆,你来啦!”

  褚采薇等在一楼大堂,开心的迎向好姬友。

  裱裱则不顾公主仪态,提着裙摆,“噔噔噔”往楼上跑。

  跑了几步,猛的反应过来,回头喊道:“他在几楼?”

  “七楼!”

  褚采薇应了一声,笑容甜美的和怀庆说话,从鹿皮小包里摸出肉干:“吃吗?”

  怀庆摇头。

  裱裱跺脚道:“还不带路!”

  褚采薇领着两位公主来到七楼,推开卧房的门,满屋子的药味,裱裱的目光瞬间落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身上。

  桃花眸子登时染上一层水雾。

  “他,他为什么还没醒,他还有没有危险呀……”裱裱哽咽道。

  怀庆不说话,看向褚采薇。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他被送回来的时候,才是真正的离死不远呢。身体没有一处是完整的,守城时,他使用儒家的法术,遭到反噬。另外,腰上的伤也很麻烦,久久没有愈合。”

  大眼萌妹露出愁容,解释道:“老师说他的意太霸道了。”

  怀庆问道:“他的‘意’是什么?”

  褚采薇摇头:“老师只说伤人伤己,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怀庆微微动容。

  许七安在晋级四品时,到底处在什么样的状态,又是怎样的心境,让他踏出了这一步?

  裱裱已经坐在床边,手里捏着帕子,哭成了泪人。

  她想呼唤许七安,摇醒他,又担心这样对他不好,就只有哭了。

  裱裱抽抽噎噎的说:“父皇都不让他做官了,他还这么拼命,魏渊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他要是醒来,知道了,得多伤心啊。

  “父皇怎么能如此绝情,我虽然不喜欢魏渊,但也知道他做的是了不得的大事。”

  “魏,魏公……”

  裱裱正哭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嘶哑的声音。

  裱裱大喜过望,怀庆和褚采薇也跨前一步,靠近床边,看见许七安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一双眼睛,此时已经睁开。

  “呀,你终于醒了。”

  褚采薇开心的叫了一声,道:“我去给你取一些滋补的药丸。”

  脸蛋笑逐颜开,匆匆的跑出房门。

  许七安凝眸,望着两位公主妍态各异的容颜,略作沉默,道:“我在司天监?”

  裱裱连忙点头:“嗯嗯!”

  她长长的睫毛润湿一片,白嫩的脸颊挂着两行泪痕。

  许七安朝她笑了笑,旋即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看来李妙真把他救回来了。

  “虽然捡回来一条命,但还是太冒险了,我这段时间应该一直在鬼门关反复横跳。”他心说。

  想要在万军丛中斩杀努尔赫加并不容易,首先,他得凿穿大军,然后斩杀一位双体系四品巅峰。单凭这一点,就不是任何体系的四品高手能办到。

  其次,努尔赫加兼修巫师体系,拥有很多控制手段,他的玉碎版天地一刀斩,未必能成功斩出。

  因此,需要李妙真的金丹护持。

  最后,儒家法术的使用方式也是一个关键点,他用言出法随换来短暂的状态巅峰,其实比“元神增强十倍”

  代价要小很多。

  当初可是直接魂飞魄散了,幸好气运之子命不该绝,身边恰好有一位天宗的美少女战士。

  而这一次,他显然没有当场去世,不然睁开眼看到的就不是裱裱和怀庆,而是产婆和下辈子的生父。

  不多时,褚采薇捧着木盘子,摆满瓶瓶罐罐,脚步轻盈的返回。

  “你醒了就好,你能醒过来,证明那两股磨灭你生机的力量已经彻底消散,以你现在四品的体魄,两三天便能痊愈。”

  褚采薇显得很开心,许宁宴重伤卧榻期间,她吃小鱼干都不香了,每天都郁郁寡欢,一餐只能吃两碗饭,人都消瘦了。

  现在许宁宴苏醒,她又可以快乐的享用美食,不用在为他担忧。

  在褚采薇的指导下,他服了几粒药丸,只觉腹部暖融融的,阻塞的气机重新在经脉中运行,气色红润许多。

  并且,腹中饥饿感也消散了。

  他又喝下裱裱递来的温水,在她的“服侍”下从床上坐起,靠着床头,背后垫着软枕。

  “我刚才听临安殿下说到魏公了……”

  临安立刻看向怀庆,一脸犹豫不决的模样。

  怀庆略一沉吟,轻声道:“陛下不愿给魏公一个身后名,便是有,可能也是恶谥。”

  一颗心挂在许七安身上的裱裱并没有注意到,姐姐怀庆对父皇的称谓用的是“陛下”二字。

  恶谥就是含贬义的谥号。

  谥号,对于这个时代的臣子而言,是对一生功绩、品性的盖棺论定。

  恶谥,相当于是把魏渊的一生,打上了“坏人”的标签,载入史册,遗臭万年。

  怀庆把这几日来的事详细的告之许七安。

  “这样啊,意料之外,倒也情理之中。”

  许七安很平静的说了一句,而后便是沉默。

  许久后,他说道:“魏公是死在靖山城的,这一点很好,总比死在自己人手里强。不过他要是没死,哪些跳梁小丑也不敢拿他怎样。

  “回头想想,他这一生都挺悲苦的,祖籍豫州,年少时家族被巫神教给屠了。到京城投奔世交,因为和那家的姑娘相恋,私奔不成,被净身了。看着心爱的姑娘嫁做人妇,自己还得在她身边守护,对男人来说,这是最大的耻辱吧。

  “他这一生无儿无女,举目无亲,临了,还要这样对他。不应该的……”

  许七安红着眼,强笑道:“怀庆啊,你帮我把贞德的案子,把魏公的事,详细的告诉楚元缜。问他明日之前,愿不愿意回京。”

  他再看向临安,握着她的小手,捏了捏:“殿下,帮我研磨。”

  “哦!”

  临安全程旁听,似懂非懂,唯有一件事很清晰很明白,他现在很难过。

  许七安掀开被子起身,坐在桌边,提笔写信。

  好一会儿,信写完,他收入信封中,看向褚采薇:“妙真还在观星楼吗?”

  妙真……裱裱微微蹙眉,认为这个称呼过度亲密了,她听着不太舒服。

  “在的,我帮你喊她。”褚采薇当即出门。

  李妙真此时正在自己的卧房里打坐,听说许七安醒了,那个高兴,匆匆奔过来。

  推开门,迎面撞见两位如花似玉,貌若天仙的公主。

  飞燕女侠收敛喜色,平静的看了一眼桌边的许七安,颔首道:“醒了就好,找我何事。”

  许七安把信封交给她,声音略有嘶哑:

  “帮我把这封信送给武林盟的老祖宗,他在武林盟后山,有犬戎守护的那座石门。

  “你去的时候,一定要记住,亲手交给他,不能假托任何人,包括现任盟主曹青阳。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老盟主手里。报我名字便成,曹青阳会带你去见他的。”

  “我能看吗?”天宗圣女大大方方的询问。

  你说呢?许七安摇头:“不要看。”

  “噢。”

  李妙真点头,转身离开房间。

  许七安则看向两位公主,双手撑在桌沿,颇为虚弱的站起身:“两位殿下稍等片刻,我去见一见监正。”

  第二百四十五章 揭开阴谋

  许七安披上袍子,独自攀登,来到八卦台。

  秋风萧瑟,像一把把细细的小刀,刺在面皮。

  他再次见到了这位大奉守护神的背影,与以往悠然端坐案前不同,这一次,监正负手站在八卦台边缘,望着皇宫方向。

  “你的‘意’是什么?”监正问道。

  “玉碎!”

  许七安直截了当的回答。

  “玉碎……”

  监正缓缓咀嚼这两个字,微笑颔首:“与天地一刀斩的特性相符,不枉费我把这份绝学送到你手里。”

  你这个老银币……许七安早就猜到这件事,但还是首次得到监正的承认。

  监正又说:“你知道《天地一刀斩》的来历吗?”

  许七安摇头。

  “他来自一位一品武夫,那位一品武夫试图用手里的刀战斩破天地牢笼,然后他就殒落了。”监正笑着说。

  那说明他用错了武器,换成一把斧头,他说不定就成功了……哪怕是在这么糟糕的处境里,许七安依旧忍不住于心里吐槽。

  “一品武夫叫什么?”他趁机补充知识,问出心底的好奇。

  监正摇头:“当年儒圣划分境界,将各大体系分为九品时,唯独在一品武夫处留白,没有取名。有趣的是,武夫体系的超品,儒圣取名为武神。

  “更有趣的是,自神魔时代总结,一品武夫虽凤毛麟角,但十几万年的漫漫历史长河中,总是会冒出一两个。唯独武神从未出现过。”

  这确实有些意思,已经出现过的品级,儒圣留白,而没有出现过的品级,儒圣却命名为“武神”。许七安脑子里闪过一串问号。

  同时,他思忖监正把《天地一刀斩》赠予他的原因是什么,总不能希冀他一刀劈开天地牢笼吧。

  我又不是盘古……他心里嘀咕,说道:“能说说贞德的事吗?我有几点好奇。”

  “说他作甚,扫兴!”

  监正摇摇头,语气就像路人在街上踩到一坨狗屎,叫一声:卧槽!

  然后嫌弃的走开。

  监正挥了挥手,一枚乳白色的丹丸隔空浮在许七安面前:“吃了这枚丹丸,你的伤势很快就能痊愈。”

  许七安接过丹丸吞下,往前走了几步,道:“监正,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

  云鹿书院。

  清光闪烁,一道白衣身影带着许七安来到山脚下,这位白衣身影面朝石阶,后脑勺对准许七安。

  “多谢杨师兄。”

  许七安对逼王奉上诚挚的感谢,道:“有空请你去勾栏喝酒。”

  “大可不必!”

  杨千幻冷哼一声,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少顷,他又闪现了回来,后脑勺灼灼的盯着许七安:“如果你能找一个病入膏肓的教坊司花魁,我可以考虑。”

  为什么是病入膏肓的教坊司花魁……许七安一时难以理解,杨师兄竟有如此古怪的性癖?

  他喜欢对姑娘施针?

  杨千幻见他不说话,便当他答应了,脑袋后仰了两下,表示点头,复而消失不见。

  “杨师兄总是奇奇怪怪的,脑回路和普通人不太一样。”许七安嘀咕道。

  想了想每天想着搞事情的某位炼金狂人,某位瑟瑟发抖的可怜虫,某位美食家,他顿时心如止水。

  许七安抬头,望了眼山顶,缓步登山。

  他刚来到半山腰,一扭头,看见石阶边的凉亭里,坐着一位花白头发凌乱,儒衫浆洗褪色的老儒生。

  院长赵守。

  “你来啦!”赵守笑着说。

  许七安不接梗,在凉亭边坐下,想了想,问道:“院长知道先帝贞德的事吗?”

  赵守沉默许久,“出征前,魏渊与我提过此事,那时他并不确定。”

  魏公对此,果然是心里有数的,即使没有实证,但不乏相应的猜测,而即使这样,他还是一意孤行的攻打总坛,封印巫神……

  他在信里说过,此事涉及到超品之上的某个隐秘……

  许七安沉吟道:“魏公为何封印巫神?”

  赵守没有正面回答他,“你有没有听说过南疆蛊族里流传的,关于蛊神的传说?”

  许七安皱了皱眉,脑海里旋即浮现丽娜说过的话:

  天蛊部的先知预言,蛊神迟早会复苏,届时,将给九州世界带来难以想象的灾难,整个九州,会变成蛊的世界。

  许七安悚然一惊,现如今,他知晓了巫神也被儒圣封印,蛊神同样被儒圣封印,那么按照蛊神的传说来解读,巫神解开封印,是不是也会带来相似的灾难?

  这就是魏公哪怕拼上性命,也要封印巫神的原因么……许七安深吸一口气,转而问道:

  “你对贞德了解多少。”

  “我隐居清云山清修多年,先帝的事了解不多。魏渊虽然意识到贞德可能还活着,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查。”赵守顿了顿,分析道:

  “但我们根据他的行为,可以一定程度的猜测其目的。”

  许七安摆摆手:

  “我对他的了解,或许比您更深刻。贞德的一切目的,都是为了长生,不,应该是当一个长生的帝王。

  “魏公曾与我说过,战争会动摇气运,影响国本。败仗打的越多,气运流逝越严重,直至亡国。”

  道理不难理解,国家一直吃败仗,一直在死人,领土一直被侵占,久而久之,当然亡国。

  赵守颔首,接过话题:“所以贞德勾结巫神教杀魏渊,试图让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是为了磨灭大奉气运。

  “炎康两国的大军不合常理的攻打玉阳关,同样是为了屠戮襄州,荆州和豫州,磨灭大奉气运。

  “如今,他不愿给魏渊身后名,真正的目的也不是区区一个身后名,他是要借此将战争定性为惨败。这一场战,大奉打输了,十万大军近乎全军覆没。只要昭告天下,百姓信以为真,这同样是对国家气运的一种动摇。”

  许七安点头,这点不难理解。

  他望着犬儒院长,皱起眉头:“我有一个疑惑,不过在此之前,我得问一问题,是不是将气运削弱到一定程度,就能抵消‘气运加身,不可长生’的天地法则?”

  “我明白你想要说什么,如果仅是少量的沾染气运,不会受到天地规则的禁锢。可贞德不行,除非大奉灭国,不然他仍然是一国之君,那他的寿命必然会有尽头,并不会比常人长寿。”

  赵守相当笃定的语气给出答复。

  这样啊,那我的那套无限削弱气运,打破天地规则的猜想就不成立了……许七安凝眉道:

  “既然如此,他到底想忙活什么?嗯,皇室成员皆有气运,贞德身为帝皇,气运最隆,他是想亡国灭种,以此摆脱气运束缚?

  “但这和元景帝表现出来的,对权力的渴求和留恋互相矛盾。”

  两人旋即进入沉默,没再说话。

  几分钟后,赵守说道:“我大概有一个猜测。”

  许七安立即坐直身体,摆出聆听讲课的姿态:“您说。”

  赵守缓缓道:“贞德和巫神教联手,灭十万军队,杀魏渊,前者是为了磨灭大奉气运,后者是为了保住巫神。双方在这场合作中各取所需。

  “那么,巫神教后来派兵攻打玉阳关,态度非常迫切,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如果仅是报复大奉,以巫神教现在的惨状,休战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胜败乃兵家常事,报复什么时候都可以,没必要这么拼命。如果是为了盟友或者承诺,呵呵,两国之间只有利益不谈感情。”

  许七安眼睛一亮,隐约间把握到了什么:“这其中,必然有巫神教无法拒绝的诱惑。”

  赵守露出孺子可教的神色,接着说下去:

  “按照你所说,贞德的目的是成为长生久视的皇帝,那么,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既当皇帝,又能长生?咱们换个说法,你或许就能明白了。

  “你了解巫神教附属三国的统治结构吧。”

  那是神权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国都。许七安当然知道,回答道:

  “他们的国君掌控军权,臣子们掌控政权。而在两者之上,有一名三品灵慧师维系平衡,但平时不会插手军政事务。”

  赵守起身,走出凉亭,眺望东北方向,幽幽道:“三国君王其实是藩王,真正的中枢,是靖山城。真正的皇帝,应该是大巫师萨伦阿古。

  “可是,萨伦阿古活了几千年了。”

  轰!

  仿佛一道闪电劈入许七安的脑海,劈的他目瞪口呆,劈的他浑身发颤。

  萨伦阿古是大巫师,是靖山城最高领袖,巫神被封印的一千多年来,他才是巫神教真正的话事人,地位等同了中原朝廷的皇帝。

  而,萨伦阿古,是古时代活到现在的一品高手。

  “院长的意思是,贞德想效仿萨伦阿古,不,是成为第二个萨伦阿古?”

  许七安眼里的震惊慢慢收敛,语气变的冷静:

  “对,只要把大奉变成巫神教的附属国,他就能成为第二个萨伦阿古。萨伦阿古管着东北三国,他贞德可以管中原十三洲。

  “他依旧是皇帝,区别只在于头顶多了一位巫神。但巫神已经被封印了,无人能制衡他,即便巫神解开封印,那位超品巫师能让萨伦阿古管东北,未必不会让贞德管中原。

  “贞德的修为至少二品,这样的高手,巫神教会给予最大的尊重。对巫神教来说,把大奉变成他们的附属国,是大奉开国皇帝承诺过的事,是巫神教梦寐以求的事。

  “所以他们迫切的攻打玉阳关,与贞德里应外合,动摇大奉气运,这样一来,贞德和巫神教的行为,就有了完美解释……想把中原变成巫神教的附属国,要先削弱大奉气运,这点我可以理解,但,但具体又是如何操作?

  “气运玄而又玄,中原人杰却是实打实的存在,百姓不同意,必定揭竿而起,管你是巫神教还是佛门……但这或许正是巫神教希望看到的?”

  他一边神经质的喋喋不休,一边看向赵守,征求他的看法。

  “我们的猜测相同,至于怎么把中原变成巫神教附属国,这或许是超品的另一个隐秘,我并不知晓。至少儒圣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能靠我们自己去探索。”赵守沉声说。

  “巫神凝聚东北三国气运,又是如何长生的?”许七安皱眉。

  “没有任何人说过,也没任何文字记载,巫神凝聚了东北三国气运。这个问题,也许监正应该能回答你,术士修行与气运有关、监正活了五百年,而术士体系脱胎与巫师。”

  赵守如此回答。

  所以超品巫师,也能像术士一样,摆弄气运?许七安沉默一下,凝视着犬儒院长:

  “我这次来,是想取走魏公留给我的东西。”

  赵守没有点头,而是看着他:“你决定了?”

  许七安缓缓点头:“我以前不明白监正为什么总是冷眼旁观,明明有能力,却什么都不做,尤其在知道贞德的存在后,我因为无法理解,乃至对他产生怨恨。

  “魏公死后,我犹如绝境之人,退无可退,那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事情,复盘了很多细节。忽然发现,答案其实早就给我,只是我没有醒悟而已。”

  说着,他望向了清云山顶峰某一处,感慨道:“钱钟大儒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只有气运,才能打败气运。

  儒家修行与气运有关,那位二品大儒携民怨撞散大周龙脉,国亡,人也亡。

  监正要杀贞德,便如钱钟撞龙脉。

  玉石俱焚。

  赵守袖子徐徐扫过凉亭内的石桌,石桌上便多了一只锦盒。

  “这就是魏渊送你的东西。”赵守笑道。

  第二百四十六章 魏渊的后手

  许七安的目光停留在檀木锦盒,盒子被一股力量封禁着,清光隐隐。

  他缓缓伸出手,按在锦盒上。

  赵守声音透着低沉,道:“我必须要提醒你,打开这个盒子,你就正式入局了。”

  许七安脸色平静:“我已有觉悟。”

  他旋即打开了盒子,一抹凄艳的猩红映入瞳孔,锦盒内,一粒鸽子蛋大小的血丹静静躺着。

  秋风里,四周的草木“沙沙”摇晃,亭外的枯枝吐出新嫩的绿芽,地面钻出尖尖的草色,虫豸从地底钻出,成群结队的涌向亭子。

  但被一道清光气罩挡在亭外。

  许七安嘴唇微动:“血丹……”

  赵守颔首:“魏渊走之前,留了一部分血丹在这里。他与我合作推演过,这部分血丹留与不留,都不影响到靖山城的胜率。

  “于是,魏渊把血丹分出一部分,交给了我保管。他说,巫神教的战场由他来摆平,京城的战场,交给许七安。”

  说到这里,赵守笑了笑,声音温和:“我问他,如果许七安无法在那个时候晋升四品,又当如何?他没有回答我。现在看到你,我才明白他当时是何等的自信。”

  魏公已经料到这一步了……许七安眸子似乎幽深了一下,低头看着血丹:

  “吞了它,我能进晋升三品?”

  赵守给予肯定的答复,道:

  “三品叫不死之躯,归根结底,本质是远超凡人的强大生命力。能断肢重生,只要不当场死亡,怎么样的伤势都能复原。

  “正常的修行之法,是日复一日的锤炼体魄,若能辅以丹药等天材地宝,那是最好。通过修行,让身体出现蜕变,让血肉充盈生命力。

  “当然,他有一个捷径,那就是吞噬气血,以庞大的气血催化体魄蜕变,蜕去凡人之躯。镇北王当日就是想炼制血丹,将体魄推到三品大圆满,提升晋级二品的几率。”

  许七安缓缓点头,淮王炼制血丹,是为了采补王妃做准备,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

  晋升二品,最关键的是王妃的灵蕴。

  淮王只是想增加成功率,因此炼制血丹,强行提升到三品大圆满。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三品这个境界,核心确实是生命精华。

  赵守轻轻挥袖,将亭外密密麻麻的虫豸震成齑粉,接着说道:

  “理论而言,只要晋升四品,如果有足够强大的生命精华,就能迅速晋级三品。但也有失败的,血丹只是引子,四品武夫要做的不是吸收它,凡人之躯吸收这么庞大的能量,只会爆体而亡,就如那些虫豸。

  “正确的做法是利用它的生命能量,洗练肉身,刺激肉身,让你的身体产生蜕变,超脱凡俗。

  “等你身体得到蜕变,踏入超凡,再吸收血丹之力修复伤势。”

  血丹的作用是敲门砖,利用那股生命能量冲开超凡之门,那时候必然濒临死亡,但也具备了吸收血丹精华的能力,可以利用血丹恢复状态,修复创伤……许七安颔首:“这不难理解。”

  “我在亭中设了结界,不妨在此晋升,即便失败,我也能保你一命。”

  赵守这话的意思很直白,走这种偏门的武夫,失败就是死路一条,而且失败的概率很大。

  许七安问清楚炼化细节后,没有犹豫,抓起血丹,吞入腹中。

  轰!

  血丹刚入喉,他就感觉到一股暖流冲入腹中,然后小腹像是爆炸了一样。

  剧痛中,许七安看见前方的地面溅满鲜血,才知道这不是错觉,小腹真的炸了。

  噗,噗,噗……血洞在他体表接连炸开,胸口、后背、腰部等,他就像故事里的大魔王,被侠士们塞入炸药,身体正逐渐走向崩溃。

  “收束意念,炼化血丹。”

  赵守的声音仿佛蕴含某种力量,让他纷乱的意念得以收束,摆脱混乱。

  许七安屏息凝神,以调息之法,尝试牵引体内混乱狂暴的生命精华。

  但根本没用,这股生命精华走到哪里,就把毁灭带到哪里,一根根经脉断裂,一个个细胞撑爆,一道道可怕的伤口出现,在他体表走出蛛网般的裂缝。

  “不是吸收,是通过这股力量,让我的细胞超凡,具备不死特性,但是,该怎么样让细胞焕发新的生命力?”

  眼见生机被一点点磨灭,许七安内心泛起无法掩饰的恐惧。

  “……等等,这和神殊赐予我精血的方式是一样的,区别只在于神殊提前磨灭了精血里的意志力。”

  许七安霍然想起,他和普通武夫不一样,他有过两次吸收高品武夫生命精华的例子。如果按照院长所说,我前两次就应该死亡。

  “寻常武者必须在生命层次得到蜕变后,才能吸收血丹之力,但我早就有类似的行为,不妨试一试直接吸收……”

  在院长言出法随之力的加持下,他念头澄澈,一边以意念控制生命精华,让它们不那么狂暴,一边尝试吸收,温养细胞。

  湮灭的细胞重生焕发生命力,然后在血丹之力摧残再次“死亡”,复而重生,每一次湮灭和重生,细胞就如同凡铁得到淬炼。

  许七安惊喜起来,他确实具备直接吸收血丹之力的基础,他早就是半步超凡。在神殊的护持下,两次吸收精血的先例,为他打下深厚的基础。

  监正,这也是你的馈赠之一?

  他不由的想到神殊以前说过的话,温养是相互的,既成全神殊,又成全了他。监正想必也心里清楚吧?

  他早为我铺好道路了?

  强行摒除对老银币的恐惧和忌惮,他耐心的吸收起血丹之力。

  时间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股生命精华被吸收后,许七安体表的伤口早已痊愈。

  衣衫染血,身体却晶莹如玉,无瑕无垢。

  赵守眯着眼,微笑道:“恭喜许银锣,晋升三品,踏入超凡之境。”

  院长是三品,我也是三品,不知道我能不能吊打他……哦,赵守是三品巅峰,距离二品只差一步,那没事了……许七安恭敬回礼:

  “多谢院长相助。”

  赵守笑着摇头:“帮助你的不是我,是魏渊,是……”

  他望了一眼京城方向。

  ……

  许七安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衫,来到二叔家住的院子。

  院子里不见铃音和丽娜,二叔和许玲月坐在石桌边喝茶,婶婶蹲在花圃边给花草松土、浇水。

  “老爷,书院真神奇,这里的花四季不败。以前二郎与我说,我还不信呢……”

  婶婶娇声道。

  许二叔惊喜的起身,看着进入院子的侄儿。

  比他更早一步的是乳燕投林的许玲月,过完年就是十九岁大姑娘的妹妹,身段发育的愈发玲珑浮凸。

  “大哥!”

  许玲月哽咽道,悲喜交织。

  李妙真回京后,来书院告之过许七安的详情,重伤未愈,昏迷不醒,差一点就死了。

  许二叔如释重负。

  婶婶扭头一看,见侄儿毫发无损,脸蛋瞬间明媚,旋即收敛表情,撇撇嘴:

  “老爷,我就说这小子的命又臭又硬,不用为他瞎担心。”

  二郎的傲娇就是从婶婶这里遗传的。

  寒暄一阵,许七安取出准备好的房契和地契,道:

  “二叔,我在剑州买了一栋宅子,明日卯时,你便带着婶婶和妹妹们启程。”

  他没有留银子,许家现在有钱,不缺盘缠和后续的开支。

  另外,如果他遭遇不测,会有人把他的存款送给许二叔。

  许二叔张了张嘴,没有接,深深的看着侄儿:“你呢?”

  许七安以一种平静的语气,笑着说:“我没有退路了。”

  许二叔这才接过房契和地契:“好。”

  顿了顿,他低声道:“你的事我早就管不了了,二叔只是遗憾,没看见你娶妻,至少,至少也得给大哥这一脉留个种啊,你这个不孝的狗东西。”

  他情绪变的激动。

  原谅我这一生放荡不羁爱白嫖……许七安在心里奉上最诚挚的歉意。

  “二郎那边,我会做好安排的,你们放心。”

  许七安说完,挥别了家人。

  ……

  【一:事情的经过,差不多就是这样。】

  私聊中,一号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转告给楚元缜。

  元景就是先帝……先帝勾结巫神教杀了魏渊……先帝想把这场战役定性为失败,进一步动摇气运……

  楚元缜脑子一片混乱,这些信息里,有一部分他早就得知,但先帝勾结巫神教杀魏渊的事,他是刚刚听说。

  【四:眼下,该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怀庆没有回答他。

  她不知道,即使聪慧如皇长女,面对这样的局面,也有些茫然和困惑。

  在她看来,这种事只有询问监正,也只有监正能处理这个层次的问题。

  【四:意难平,意难平啊。】

  隔着地书,也能体会到楚元缜激荡的书生意气。

  【四:许七安是什么意见。】

  【一:他拖我问你,明日黎明前,能否返京。】

  楚元缜悚然一惊,却没有立刻回答,心里涌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恰好此时,地书里浮现许七安的传书,没有私聊,而是公开传书:

  【有些事,我想和诸位说说。】

  除了闭关的金莲,以及处在掉线状态的七号和八号,地书碎片持有者们,不约而同的取出了地书碎片。

  【三:关于先帝贞德的谋划和目的,我现在可以回答诸位了。】

  他,他已经查出贞德的真正目的了?他明明只是睡了一觉,啊,不愧是你啊……李妙真精神一振,又是期待又是佩服。

  这……我还没消化一号说的信息呢!楚元缜神色复杂,目光牢牢盯着地书碎片,生怕漏掉接下来的信息。

  先帝的真正目的……怀庆深吸一口气,内心激荡。

  恒远大师在清云山某处僻静的山林里打坐,捧着地书碎片,专注的看着。

  连丽娜都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收束念头,盯着地书碎片。

  当下,许七安把自己和院长赵守的猜测,一五一十的告之地书聊天群众人。

  晴天霹雳。

  地书碎片持有者们久久未曾回应。

  让大奉成为巫神教的附属国,以此来避开气运加身不可长生的规则,并成为巫神教在中原的代言人,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皇帝、主宰……

  祖宗的江山,拱手让人,先帝他入魔太深了……

  该死的贞德,我现在就想刺死他……

  虽然没怎么听懂,但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阿弥陀佛……

  天地会众人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有愤怒,有愕然,有恍然大悟,只觉得一切线索都串联起来了。

  【一:先帝他,已经疯了。】

  欲望人人都有,但为了欲望不顾一切,做到这一步,只能说先帝受到地宗道首的污染,入魔太深,执念成魔念了。

  【四:我不明白的是,如何让大奉成为附属国?】

  楚元缜的话,引来众人激烈探讨。

  【一:散国运,天下大乱,巫神教趁势挥师中原?】

  【二:不排除这个可能,不过经历了魏渊的横扫,以及玉阳关战役,巫神教损失极大。就算大奉乱了,便宜的也是西域佛门吧。】

  恒远和丽娜没有发表看法,一个是不擅长分析这些,一个是纯粹的智商不够用。

  【三:贞德还会有行动的,动摇气运并不是最后一步,接下来他做的事,才是最关键的。但我不会给他机会了。】

  【你打算怎么做?】

  众人几乎一起发了这条信息。

  许七安沉默许久,缓缓书写:

  【我要弑君!】

  地书碎片中,一片寂静。

  我要弑君……看到这四个字,每个人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怀庆脑子一片混乱。

  楚元缜当年不满元景修道,辞官练剑,行走江湖,虽然言语间和态度上,处处表达出对元景的不满和不屑。

  但他从未想过弑君二字。

  生活在这个时代,不管承不承认,思想都会受到“君臣父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等理念的影响。

  弑君,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想过的事。

  李妙真是天宗圣女,没接受过儒家教育,但同样生活在这个时代,知道君王二字的概念和意义。

  她以前说刺死元景,更多的只是发泄情绪。

  【三:人无道,天伐之。君无道,我伐之。诸位,可愿帮我?】

  许宁宴,真是个无法无天的武夫啊……众人内心情绪激荡。

  【二:好。】

  【四:好。】

  【五:好。】

  【六:好。】

  隔了好久,终于传来一号的传书:【……好。】

  【三:金莲道长,你说呢。】

  等了片刻,没等到金莲道长的回复,许七安放心了,传书道:【我详细与你们说说计划。】

  第二百四十七章 事前筹备

  天地会,金莲可真是个取名鬼才……许七安内心感慨一声,将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

  听着听着,楚元缜忽然觉得不对劲,传书道:

  【慢着,你凭什么当主力?就算你晋升了四品,也不可能是贞德的对手。】

  众人霍然反应过来。

  尤其是见证许七安晋升四品的李妙真,没有人比她更懂许七安。

  他在四品境界再怎么无敌,四品终究是四品,还是凡人,距离三品这个卡住无数武夫的境界,差的太远。

  而贞德是道门二品。

  两个大境界,云泥之别。

  许七安传书道:【我三品了。】

  ???

  天地会众人再次受到狂潮般的冲击,满脑子都是问号。

  我听到了什么?这小子三品了?!他是不是和儒家的人混久了,染上了吹牛皮的恶习……楚元缜懵了。

  混蛋,太欺负人了啊,当初在云州初见,你只是个八品的小铜锣!!李妙真身体的小灵魂在尖叫。

  其他人有着各自的震惊。

  这一刻,天地会众人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当初三号刚得到地书碎片时的情景,那时候他还是一个被紫莲道长吓的战战兢兢的小人物。

  那时候,是去年十月份。

  满打满算,差点刚好一年,他只用了一年,就跨出了凡人的领域,成为真正的,超越凡俗的存在。

  三品武夫生命力强悍,寿元漫长,活个几百年毫无问题。

  已经不再是凡人了。

  真有人能在一年之内,从八品晋升三品吗?当年的儒圣,恐怕都没有这份实力吧……

  天地会里,每一位都有各自的机缘,每一位都是天赋异禀的年轻天骄,但他们得承认,自己在许七安面前,委实有些平庸。

  怎么不说话了,都自闭了么……见许久没人说话,许七安传书道:

  【楚兄,你回京城时,记得把二郎一起带回来。送他去云鹿书院与我二叔婶婶会合。】

  剑州的房契和地契,是他当日去犬戎山时,暗中偷偷买的,谁都没告诉,当时他一个人去的犬戎山……

  想到这里,许七安皱了皱眉,发现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东西。

  当时曹青阳约我去犬戎山赴宴,我便一个人去了,然后途中买了宅子,然后见了武林盟老祖宗……嗯,没毛病啊。

  【四:明白,我会连夜返回京城。你让司天监替我准备好补气的丹药。】

  如果拼上力竭而亡,全力御剑,他能在三个时辰内返回京城。那时候是深夜了,他还可以小憩片刻,服丹回气,不会耽误大事。

  结束群聊,许七安收好地书碎片,反手抽出太平刀,噗!切下了自己的小指头。

  “就算不施展金刚不败,仅凭太平刀的锋利,也很难伤我肉身了,必选辅以气机转化为刀气!”

  许七安点点头,对自己现在的体魄无比满意。

  旋即,他感觉到小指出的伤口,细胞在以一种骇人的速度分裂,试图修复伤口。

  他强行忍住了这种“本能”,俯身捡起小指,凑到断口处。

  血肉蠕动见,小指重新接续,恢复如初,不见伤疤。

  他审视自身:“三品武夫的每一个细胞都充盈着庞大的生命气息,如果有显微镜的话,我的细胞和普通人类的细胞应该是不一样的。

  “额,这样会不会让我绝育啊?!应该不至于,这个世界是有半妖的,说明生殖隔离规矩管不到这个世界,看宋卿可怕的生命嫁接术就知道了,当时我吓的没往这方面想……

  “四品武夫吞噬血丹晋升几乎是九死一生,不,十死无生,难怪几乎没有人敢走这条路,难怪大奉武夫这么多,却只有镇北王一位三品。

  “而且以数万乃至数十万活人炼制血丹的手段,粗鄙的武夫不懂,道门掌控这个秘术,淮王当初就是得了地宗道首的帮助。至于巫师和术士懂不懂,暂且未知。

  “至于像我这样,有巅峰武夫主动舍弃部分精血凝练血丹助我晋升,只能说,爸爸真好。嗯,监正也有功劳,没有他的安排,我不可能提前打下基础。

  “魏公的馈赠是出于感情和传承,监正的馈赠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我现在已经知道一部分了。嘿,不就是杀皇帝嘛。王朝是术士的根基,监正杀皇帝,必遭气运反噬。

  “我不一样,我只是武夫,而且,本身就身怀气运,不怕反噬。但杀皇帝,终究是会因果缠身的吧。”

  他把玩着自己的小指,回想起刚才的身体状态。

  “三品之后,武夫不但能断肢重生,还可以接续残肢,前者是在消耗自身精血,如果一直断肢重生,迟早会力竭,被生生磨死。

  “后者则消耗极少,毕竟不需要重生再造机体。另外,三品初期,脑袋被斩了也会死。因为元神还不够强。我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三品中期,元神追上肉身,那时就算脑袋被砍下来,也可以再长出一个新的脑壳,元神归位即可。但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元神被巫师或道门高手针对,殒落的风险还是很大。

  “另外,如果被分尸,各部位不能迅速回归,就算是三品,也会因为本能的修复,而造成精血流失过多,很快死亡。换而言之,分尸是杀死高品武夫最好的方式。

  “嘶~这么看来,神殊得有多可怕啊?”

  神殊就是被分尸的,而且封印在桑泊五百年,五百年里,精血竟然没有流失殆尽,依旧具备生机。另外,神殊的元神也撑了五百年没被磨灭……

  修为越高,越明白神殊的可怕。

  巅峰境界的神殊有多强,一拳一个老监正?

  许七安一步踏空,在气机“轰”的爆炸声里,破空而去。

  三品武夫能依靠气机御空飞行,在各大体系的御空手段中,这属于强行御空,消耗最大,速度也最慢。同境界飞行速度最慢。

  不过要是在陆地上,武夫的速度是最快的。

  哪怕是掌控传送的术士,除非一口气传送到十几里,或数十里,否则,否则近距离的传送,很容易被武夫的爆发力追上。

  然后贴身一套连招带走。

  很快,京城在望。

  许七安降落于地,变装成前世那个大帅逼,混入熙熙攘攘的人流,成为芸芸众生的一位。

  他回到观星楼,一起跃上八卦台,狂风呼啸中,“啪嗒”一声,稳稳落在监正身边。

  “杨师兄呢?”许七安问老监正。

  “怕他受不了打击,关到地底去了。”监正面无表情的说。

  人生已经如此艰难,就不能让我在杨师兄身上找找乐子么……许七安嘀咕一声,然后说道:“我已入三品,麻烦监正了。”

  监正颔首,一巴掌拍在许七安头上。

  ……

  车轮辚辚。

  紫檀木打造的豪华马车停在灵宝观外。

  易容打扮后的许七安从临安的马车里钻出来,内媚小御姐提着裙摆,在许七安的搀扶中稳稳跳下。

  裱裱仪态大方的走到灵宝观门口,微抬下颌,声音甜美:“本宫要见国师,嗯,我父皇在吗?”

  “陛下不在观内。”

  守门的小道童立刻进观内通报,过了一阵,疾步返回,道:“殿下,国师有请。”

  裱裱就领着许七安入内。

  “殿下,明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要恨我……”

  裱裱扑闪着勾人的桃花眸,娇声道:“不会……你是不是要定亲了?!”

  声音陡然拔高。

  许七安摇了摇头,想握住她的手,想想又作罢,大鲨鱼可能已经“看”过来了。

  一个成熟的海王,手里握着钢叉,要懂在正确的时机,插正确的鱼儿。

  现在明显不合时宜,血腥味会激发里头那个大鲨鱼的凶性。

  临近洛玉衡的清幽小院,留下临安在外头等候,他进入小院,推开洛玉衡静室的门。

  成熟冷艳的国师盘坐蒲团,双眼微闭,眉心一点朱砂,把她绝美的容颜衬出几分清冷的仙气。

  “我入三品了。”许七安低声道。

  洛玉衡猛的睁开双眼,灼灼的盯着他。

  她芳心剧颤,险些无法管理自己的表情,让白皙冷艳的脸庞出现剧烈的情绪变化。

  “你怎么办到的?”

  洛玉衡无意识的压低声音,像是在讨论某个秘密。

  “魏公出征前,留了一枚血丹给我。”许七安传音道:“另外,先帝贞德的案子,我已经查清楚了。”

  他把事情始末,一五一十的告之洛玉衡。

  洛玉衡沉默了许久,缓缓点头,半吐息半叹气地说道:“原来如此。”

  许七安直言了当的说:“我要弑君,但以我一人之力,恐怕不是先帝的对手,请国师出手相助。”

  弑君,杀的不只是元景,还有贞德。

  洛玉衡没有应答,嗓音冷脆悦耳:

  “监正不会对帝王出手,这是因为术士与王朝不可分割,杀帝皇的代价,是监正无法承受的。要不然,历代帝王不会对监正如此放心。

  “但是,三品之后的高手,不管是哪个体系,都不愿意对人间帝王出手。因为灭杀一位有大气运之人,同样会受到气运反噬。

  “我到了相当关键的时刻,承受不了这个反噬,你……你脱裤子作甚?!”

  洛玉衡柳眉轻蹙,这小子竟然脱了外套,当着她的面解腰带。

  “国师不是一直想与我双修吗,鸡不可失。”许七安一本正经。

  然后,他看见这位人宗道首,大奉国师,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脸蛋浮起两团红霞。

  洛玉衡神色复杂的看着他:“你,你都知道了……”

  许七安点头:“是金莲道长告诉我的。”

  不管金莲是民是狼,先坑一把。

  洛玉衡柳眉倒竖,目光看向一边,淡淡道:

  “我虽有,有此打算,但……也不是非你不可,道侣之事岂可儿戏。”

  她表情冷淡,语气冷淡,但不太利索的吐词出卖了她。

  国师还是个很有仪式感的小女孩啊,不可儿戏,嗯,我当然也会洗澡,该有的步骤不会少……许七安心里吐槽,停止了解裤腰带的行为,笑道:

  “弑君之后,我就是国师的人了。”

  他此举只是为了和洛玉衡坦诚相见,你馋我身子,我求你出手帮忙,当然,我也有点馋你身子……这更像是利益交换。

  不过许七安对洛玉衡的观感不差,不介意先做爱做的事,再培养感情。

  古人云:日久生情!

  洛玉衡眸子里水光闪烁,同时有着罕见的羞恼,淡淡道:“我明日自会出手,滚!”

  许七安躬身作揖,退出静室。

  出了院子,裱裱迎上来,叽叽喳喳的问:“你和国师谈了什么?”

  许七安如实回答:“想邀国师双修,但她拒绝了。”

  裱裱翻了个白眼。

  许七安又说:“她认为道侣之事不可儿戏,得要我八抬大轿娶她过门。”

  裱裱小母鸡似的“咯咯”娇笑:“还没出灵宝观呢,小心国师听见,怪罪下来。”

  许七安看了她一眼,将来你就笑不出来了。

  “接下来,带我去一趟王府。”他说。

  ……

  王贞文回家后,就开始让家人收拾行礼,从随身衣物到古董、家具、字画,一股脑儿的收入箱子。

  家人茫然不已,但心知是遇到大事了。

  王二爷壮着胆子问了几次,没得到回复,便不敢再问。

  一个劲儿的怂恿最受宠的妹妹去打探情报。

  王思慕通过最近朝堂局势,以及父亲竭力为魏渊争名声的事,心里有了判断。

  两种可能,一,父亲打算辞官。二,陛下打算让父亲辞官。

  这座府邸是皇家御赐,地处皇城,和世袭罔替的勋贵不同,文官一旦辞官还乡,这种御赐的府邸朝廷要收回去的。

  不像勋贵,死了老子,爵位有嫡子接替,御赐的府邸可以一直传下去。

  按说不该啊,以父亲和魏渊的关系,纵使英雄相惜,终归也是政敌。没必要做到这一步……王思慕愁眉不展,呵斥道:

  “二哥你烦不烦?一边呆着去。”

  王二爷顿时熄火,撇撇嘴,拂袖而去。

  恰好这时,下人来报:“大小姐,临安公主来了。”

  王思慕有些意外,立刻起身出门相迎,和临安算半个好姬友,双方时有往来。

  来到会客厅,一眼便见红裙子二公主,鹅蛋脸桃花眸,一如既往的内媚动人。

  “殿下!”

  王思慕欠身行礼,观察着临安的情绪,说起来,她和临安之所以能成为好朋友,怀庆公主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临安公主喜欢作妖,婊里婊气,但本身除了撒娇,懂的讨元景帝欢心,自身没有厉害手腕。

  直到认识王思慕,便有了狗头军师,经常要求王思慕出点子,为难怀庆。

  尽管大多时候,王思慕的点子都会让临安偷鸡不成蚀把米,但偶尔能对怀庆造成不小杀伤力。

  “思慕!”

  临安笑吟吟的打招呼,问道:“本宫要见王首辅。”

  说着,看了一眼易容乔装的许七安。

  观察细微的王思慕立刻注意到这个细节,审视了一遍许七安。

  平平无奇,外貌和气质平庸的很。

  但这个男人既然能被临安殿下带在身边,想必身份不简单。

  这时,她听见这个外表平庸的男人笑道:

  “呦,弟媳妇。”

  第二百四十八章 忠什么君?

  “许,许银锣?”

  王思慕瞪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刚才确实是辞旧大哥,许七安的声音。

  裱裱侧目看一眼狗奴才,诧异道:“弟媳妇?”

  王思慕是二郎的小姘头……许七安笑眯眯道:“思慕小姐与二郎情投意合,有情人终成眷属是迟早的事。”

  王思慕“啐”了一口,又羞又气又甜蜜,从许银锣的话中可知,许家对她是相当满意的。

  而父亲从未明确阻止过她和许二郎交往,甚至持默认态度,不然,当日她从许府回来,父亲也不会特意问询许府的情况。

  呀,这不是亲上加亲了?裱裱顿时开心,桃花眼弯成月牙儿。

  许七安直入主题,道:“思慕小姐,我想见一见王首辅,对了,方才进来,看见下人在收拾东西,这是何故?”

  王思慕略有犹豫,低声道:“父亲可能要辞官!”

  辞官?许七安皱了皱眉,第一反应是魏公死后,元景帝清洗朝堂局势,平衡党派势力,所以要把王首辅赶下台。

  但这几天元景在努力抹黑魏公,为这场战役盖棺论定,应该没时间搞王首辅。

  这时候辞官,是不是太早了?

  还是王首辅自知仕途将尽,索性提前辞官,还能得个好结局。

  “许银锣呢,找我父亲有何事?”王思慕眼波柔媚,盯着他。

  “叫银锣就见外了,叫一声大哥吧。”许七安岔开话题。

  他来找王首辅,是寻求帮助。

  王思慕对这种没正经的男人毫无办法,无奈道:“我领你们过去。”

  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许七安和临安跟在她身后,一路穿廊过院,走向王府深处。

  王思慕穿了一件浅粉色褙子,长及膝盖,下身是百褶长裙。行走时,裙摆与褙子晃动,柔美飘逸。

  许七安审视了一下,这位弟媳妇身段高挑,臀腰肩比例极好,姿色也是上佳,加之首辅千金,秀外慧中,她和许二郎倒是天作之合。

  唯一不好的地方,聪明、个性强,身份又高贵,这样的女子普遍都很有占有欲。

  二郎将来想纳妾就难了。

  不过也好,好男人,就应该一生一世一双人。

  许七安很认同这个道理,并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好男人。

  眼见就要来到王首辅的书房,许七安突然道:“我去上个茅厕。”

  进了茅厕,取出一页望气术纸张,燃尽,两道清光从他眼中激射而出,继而缓慢收敛。

  等他回来时,临安和王思慕不见踪影,只有一位下人原地等候。

  见许七安返回,小人迎上来,恭声道:

  “小姐让我在此等候,说她和临安殿下去闺房玩耍,您自行进去便好,她已通知老爷。”

  感情不错嘛,挺好的,有王思慕这个弟媳妇出谋划策,裱裱不怕被欺负了……许七安颔首,走至书房前,敲了敲门。

  “进来。”

  书房里传来王贞文醇厚温和的嗓音。

  许七安轻轻推开门房,采光极好的书房里,宽敞雅致,黄花梨木制的大案后,王首辅寂然而坐,他浑浊而疲惫的双眼,他沉凝又严肃的表情……种种细节都在昭示着这位老人的状态极差。

  “听思慕小姐说,首辅大人准备辞官?”许七安笑道。

  “知道瞒不过她!”

  王首辅无可奈何的笑了一下:“明日朝会,我会乞骸骨,按照规矩,他会象征性的挽留几次,然后准许我告老还乡。”

  “您是自己想辞官?”

  许七安盯着他。

  王首辅点头:“是。”

  望气术给出的反馈是真话,不曾说谎,首辅大人这是激流勇退啊……许七安还是问道:

  “为何如此?”

  望气术纸页是见完二叔后,找大儒张慎要来的,没要其他法术,四品及四品以下的法术,对一位道门二品来说,根本不会有效果。

  道门四品金丹,就能万法不侵了,何况二品。

  至于院长赵守那里,那本儒家法术书籍是他唯一的存货,早已被许七安消耗,拿不出其他。

  非要记录的话,倒是可以记录儒家体系的法术,只是三品大儒的言出法随,许七安不敢用,用了,未必能杀死二品贞德,但绝对会让他死翘翘。

  挂逼如他,两次鬼门关之旅后,对儒家的吹牛逼大法有了些许心里阴影。

  “既无力改变,不如辞官。”王首辅淡淡道。

  “只是因为魏公,怕不止于此吧。”许七安皱眉。

  王首辅略有犹豫,摇头道:

  “其中另有隐情,你不必知道,对你没有好处。老夫已然心灰意冷,不愿在朝中久留,可惜这祖宗传下来的江山,要亡于那昏……”

  王首辅果断闭嘴。

  他辞官当然不只是因为魏渊之事,当今圣上不当人子,当今监正冷眼旁观,他虽位极人臣却只是一介书生,能做什么?

  徒呼奈何!

  既然如此,这朝廷不待也罢。

  只是这些隐秘,许七安一个小小的四品武夫,不必知晓,知道太多,反受其害。

  王首辅心灰意冷的端起茶,喝一口热茶,暖一暖哇凉的心。

  “你知道断粮是元景一手操纵的?”许七安试探道。

  “咳咳……”

  王首辅惊的噎了一下,剧烈咳嗽起来,这口茶没暖到心窝,烫嘴了。

  “你也知道?”

  首辅大人震惊的审视着他。

  “此来是想请首辅大人帮个忙!”

  许七安内蕴望气术的眼睛,专注的盯着他。

  ……

  直到黄昏,许七安才离开与临安离开王府。

  送走两人后,王思慕径直走向书房,明亮的烛光从纸糊的格子门里透出来。

  咚咚!

  她抬起手,青葱纤细的手指,扣了两下。

  “进来!”

  王贞文的声音传来。

  王思慕推开门,闻见了一股纸页燃烧的味道,侧头一看,父亲王贞文坐在圆桌边,大腿上搁着一叠书,几幅画,几幅墨宝,正一份份的往脚边的火盆里丢。

  “爹,你在烧什么?”

  王思慕莲步款款,靠拢过去。

  “烧一些年少无知写的东西。”

  王贞文低着头,凝视着火光吞噬纸张,他的双眼也仿佛有火光跳跃。

  “爹,我帮你。”

  王思慕在他身边坐下,不由分说,拿起一幅墨宝,展开,愕然道:

  “这,这是爹你以前写的诗,陛下还夸赞你诗才惊艳呢。”

  王贞文的诗写的很不错,年轻时常常混迹诗会,大半辈子下来,也有几手很得意的好诗。

  这是一首写忠君的七律,写的荡气回肠。

  被元景夸赞后,王贞文很得意,裱起来挂在墙上,一挂便是近三十年。

  “烧了吧。”

  王贞文从女儿手里夺过那幅诗,丢入火盆,火光瞬间高涨,吞噬了这幅年纪比王思慕还要大的墨宝。

  王思慕大急,扭头一看父亲,愣住了。

  王贞文老泪纵横。

  “爹?”

  王思慕颤声道。

  从小到大,她从未见过父亲流泪,一时间只觉得天塌了。

  王贞文盯着火盆里的火焰,低声道:“爹和魏渊斗了大半辈子,胜负皆有。对他的品性,爹没什么可以指摘的,说实话,很佩服!

  “爹不认同的是他治理天下的理念,太霸道,太不讲情面。官场不是一个人的,是一群人的。拉拢一批人,才能打压一批人。那怎么拉拢人?你要让别人听你的,就得喂饱他们。

  “贪官无所谓,能做事就行。袖手空谈的清官才误国误民,即能做事,又刚正不阿的官太少,治理国家,不能指望这些凤毛麟角。

  “魏渊就是这样的凤毛麟角,他能忍小贪,却忍不了大贪。他能忍小恶,却忍不了大恶。前些年,他要整治胥吏风气,被我给推回去了,这不是胡闹嘛,你要整治底下的人,首先得把上面的人给扫干净了。

  “可上面的人是扫不干净的,思慕,你知道为什么吗?”

  王思慕抿了抿嘴,试探道:“陛下?”

  王贞文没点头,也没摇头,叹息一声:“而今魏渊战死了,一个大半辈子都献给了大奉的人,陛下却连身后名都不愿意给,薄情了些。

  “但爹今天烧这些,不是因为他薄情,最是无情帝王家,坐那个位置,再怎么冷酷都没问题。像魏渊这样的人,史书上不会少,以前有,以后还会更多。

  “爹痛心的是,爹什么都做不了,八万多将士为大奉捐躯,留下八万多户孤儿寡母,一旦此战定性为战败,抚恤减半……”

  王贞文伸出右手,盯着常年握笔生出的厚厚茧子,心力交瘁:

  “握了几十年的笔,连把刀都拿不起,忍看他把祖宗六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却无能为力。平时风光,手里没兵权,所有的权力都是皇帝给的,随时能拿回去。百无一用是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爹读了一辈子圣贤书,通篇都是忠君忠君忠君,爹想问一问程亚圣,忠他娘的什么君?”

  他忽然起身,一脚把火盆踢飞,火星骤然爆开。

  “忠他娘的什么君!”

  ……

  卯时,天蒙蒙亮,元景帝穿着明黄色龙袍,头戴垂下珍珠的皇冠,气度森严。

  他负手而立,望向那座高耸入云的观星楼。

  许久后,他转身返回寝宫,老太监正要跟着进去,耳边传来元景帝威严且冷淡的声音:

  “不必跟来。”

  老太监遂驻足在外。

  进入寝宫后,元景帝行走在光洁的地板上,低着头,一步一步,像是在丈量着什么。

  十几步后,他停下来,元景帝指尖划破手腕,鲜血流淌。

  在地面自行游走成一座扭曲的,古怪的阵纹。

  阵法形成后,元景帝从怀里取出一颗透明的珠子,拳头大小,珠子里有一只眼球,瞳孔幽深,冷漠的注视着元景帝。

  这是巫神教的至宝,封印着巫神的一只眼睛。

  内蕴巫神的一丝力量。

  元景帝松开珠子,它不落地,悬于半空,并洒下一道道半透明的能量。

  这些能量刚一落下,便被元景帝鲜血汇成的阵法染成鲜红。

  隐约间,元景帝听见了地底传来痛苦的龙吟,阵法中心,一道金光亮起,旋即,缓缓探出一颗金色的龙头。

  珠子里,那只眼球骤然幽深了许多,仿佛化成旋涡,产生巨大的吸扯之力。

  金龙不停的甩动脑袋,竭力抗拒那股吸力,并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只有特殊人才能听见的龙吟。

  “气运散到现在,龙脉不稳了,但还差一点,得再动摇动摇。敲定了魏渊的事,便立刻昭告天下,昭告京城。

  “京城三百多万人的谩骂和怨恨,三百万人对战争失利的恐慌,足够珠子抽出龙脉之灵。魏渊,给你定什么恶谥好呢?”

  元景帝嘴角一挑,霍然转身,往寝宫外走去。

  ……

  卯时,天没亮。

  值夜一宿的宋廷风和朱广孝,舒展腰肢,结伴走向衙门大门。

  这个点,正好是点卯的时间,不停的有铜锣银锣进来,一路上,看宋廷风的目光怪怪的。

  昨日,他忍受胯下之辱的景象历历在目。

  好歹也是炼神境,挺有天赋的一人,可惜骨头太软,这样的人修为再高,也当不了领袖。

  以前看他吊儿郎当的,只觉得不够稳重,现在看啊,根本是不堪大任。

  察觉到周遭同僚的目光,宋廷风目光黯了黯,旋即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保持着吊儿郎当的姿态。

  朱广孝眼神藏着悲伤。

  原本,他也该经受一次胯下之辱,是宋廷风故意耍贱,把脸丢在地上,才让他躲过朱成铸的刁难。

  朱广孝知道自己的性格,宁死也不受胯下之辱。

  他年底就要成亲了,成家立业,未来美好的人生等待着他,宋廷风不想让好兄弟的美好人生毁于一旦,于是他把自己的尊严给撕了下来,丢在地上给人狠狠践踏。

  看着宋廷风故作轻松的模样,朱广孝又想到了许七安,他走的干脆利索,魏公战死的消息传回京城后,他便再没踪迹。

  许府人去楼空。

  将来要么隐姓埋名,要么浪迹江湖了吧。

  “如果宁宴在这里,不会看着你受辱。”朱广孝咬牙切齿道。

  “然后跟我一起死吗?”

  宋廷风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魏公死后,京城就容不下他了,走了正好,他不走我也要赶他走。不走就不当兄弟了。”

  朱广孝咧嘴一笑:“也是。”

  宋廷风忽然“呸”了一声,骂道:“也不知道留地址,唉,希望此生还有再见之日。”

  刚走到门口,迎面就撞上腰胯佩刀,穿着银锣差服的朱成铸。

  宋廷风和朱广孝一低头,快步疾走。

  “站住!”

  朱成铸冷不丁的出声,半转身子,睥睨二人,问道:“衙门点卯,你们二人要去哪儿?”

  该死!宋廷风暗骂一声,脸上堆起谄媚笑容,点头哈腰道:

  “朱银锣,我们俩昨夜值守,正要回去休息。”

  朱成铸诧异道:“你们昨晚夜值?本银锣怎么不知道。”

  朱广孝眉毛立刻扬起。

  昨夜值守的命令,还是朱成铸下达的,李玉春进了大牢,朱成铸“热情”的接纳了他们俩。

  很显然,朱成铸是刻意刁难他们。

  “是是是,那许是我们记错了。”宋廷风连连点头,卑躬屈膝:“我们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朱成铸本来还想借机教训一下这俩家伙,见姓宋的如此卑贱,摇头失笑。

  他再次喊住两人,悠悠道:“今夜值守,就麻烦你们两个了,辛苦点。两位和大奉的英雄人物许七安是好友,都是手段高超之辈,能者多劳嘛。”

  这是不让人休息,要把他们活活累死?

  宋廷风拳头几次握紧,复而松开,面皮微微抽搐,但他不敢得罪对方,躬身道:“明白,明白。”

  他当即转身,带着朱广孝往衙门内走。

  身后,传来朱成铸的嗤笑道:“废物。”

  周遭,渴望宋廷风男人一回的打更人满脸失望,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他们没有那个玉石俱焚的勇气,便指望别人有,用别人的牺牲来满足他们不甘不忿的心理。

  就在这个时候,衙门口,传来“啧啧”声:“好大的官威啊,朱银锣。”

  第二百四十九章 造反

  前头的宋廷风和朱广孝骤然僵硬,整个人愣在原地。

  周遭的打更人亦是差不多的反应。

  朱成铸瞳孔微微收缩,这个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曾经出现在他梦里无数次,犹如梦魇。

  他一边痛恨着,诅咒着,一边又恐惧着,沮丧着,认为自己根本没有复仇的希望。

  现在,那个人就在他身后。

  他却连转身的勇气都没有。

  脚步声缓缓靠近,朱成铸双腿微微发抖,脊背沁出冷汗。

  谁知,脚步声略过了他,走向宋廷风和朱广孝。

  穿着一袭青衣,手里拎着那口似剑似刀武器的许七安,各自踢了宋廷风和朱广孝一脚,嘲笑道:

  “你俩的日子看起来不怎么样嘛。”

  朱广孝满脸激动,热泪盈眶。

  宋廷风赌气没有回头,哽咽骂道:“狗东西,你怎么还没走,你嫌命太长了?”

  周遭的打更人又惊喜又困惑,以及焦急,许宁宴竟还没走,还敢回打更人衙门,他不知道朱家父子已经回来了吗,他不知道袁雄接任魏公之位,成了袁公吗?

  对,他不知道,这一切都发生在昨日。

  “许宁宴,你赶紧走啊。”

  人群里,有人小声提醒。

  这时候,朱成铸像是挣脱了某种枷锁,重新掌控双腿,发疯似的朝衙门深处狂奔而去。

  这下,打更人们没了顾虑,七嘴八舌的劝说:

  “许宁宴,你不该回来,赶紧走,快出城。”

  “宁宴,打更人衙门现在归袁雄统领,他重新录用了朱阳父子,赵金锣都快被架空了。”

  “现在打更人衙门是袁雄和朱家父子的天下,朱阳是四品,你速速离开。”

  许七安听在耳里,面不改色的看向宋廷风和朱广孝:“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与我说说?”

  “不如我来与你说说,如何?”

  朱阳人未至,声先达。

  大院内,众人眼前一花,出现朱阳穿打更人差服,胸口绣金锣的昂藏身影。

  再过几秒,朱成铸追了过来,指着许七安,疾言厉色道:

  “爹,这小子竟然还敢回衙门,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

  朱阳未动,与许七安对峙片刻,直到赵金锣赶来。

  不情不愿……朱阳心理冷哼一声,淡淡道:“赵金锣,你与我合力擒杀此贼,袁公和陛下才会真正重用你。袁公在观星楼瞭望台看着呢。”

  赵金锣回望一眼,只见远处浩气楼的七层,瞭望台,一袭绯袍孑然而立,正俯瞰着这边。

  赵金锣收回目光,神色复杂地说道:“你何苦回来?”

  许七安嘴角一挑:“回来要债!”

  关注这边动静的打更人越来越多,而现场的打更人却越退越少。

  四品高手的战斗,说不准会拆了衙门,许七安修为如何,他们不知道,但绝对不差。

  只是,这里毕竟是京城,两位金锣合力对付他不难,若是别处高手再来,许宁宴死路一条。

  “他怎么回来了?”

  “魏公死了,谁还能给他撑腰,他把陛下得罪死了,回来作甚。”

  “糊涂啊,许宁宴回来作甚,可恶,同僚一场,实在不忍看他殒命。”

  “我们只是小人物,不忍心又能如何,你还能不顾一家老小的命帮他啊?”

  “是啊,没看见赵金锣都妥协了么,打算和朱阳联手对付许宁宴,袁雄在浩气楼看着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打更人也是一样,魏公的时代过去了,再也不会来了。”

  一众打更人在远处观望着,议论着,或唏嘘,或不甘,或无奈。

  朱阳拇指一弹,佩刀铿锵出鞘,当空闪过雪亮的刀芒。

  在场每一位打更人只觉心里一寒,被刀光刺激,手背汗毛竖起。

  朱阳一步跨出十几丈,顺势挥出刀锋,直取许七安项上人头。

  不管玉阳关的流言是不是真的,许七安今时今日的修为,都足以和四品斗一斗,单凭他一人未必能吃死此獠。

  但只要身后的赵金锣跟上,两人合力,擒杀许七安不在话下。

  许七安反手一巴掌!

  啪!

  脑袋像是西瓜一样炸裂,骨块、脑浆、血肉、眼珠迸射而出,在大院的青石板地面溅出星星点点的痕迹。

  朱阳的身躯踉跄前奔几步,颓然倒地。

  霎时间,打更人大院,死一般的寂静。

  朱阳的铜皮铁骨,竟然挡不住他的一巴掌,那轻描淡写的一巴掌,我也挡不住,我也会被一巴掌拍死……赵金锣瞳孔收缩成针孔,宛如突遇强光。

  朱阳,四品的金锣,就这样被拍死了?他,他在玉阳关一人一刀斩敌人数十万,是真的?!远处观望的打更人们,集体失声,霍然醒悟凡间流传并非夸张,竟是实打实的战绩。

  宋廷风和朱广孝神色恍惚,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时常与自己出入勾栏、教坊司的同僚,已经不知不觉成长为如此可怕的人物。

  一巴掌把一名四品金锣扇的脑袋爆碎,这是何等可怕的修为。

  许宁宴,他,他现在是几品?

  众人心里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旋即死死按住,不让它冒头,因为这太疯狂太荒诞太颠覆常理。

  朱成铸脸色煞白如纸,嘴唇轻轻颤抖,他整个人,如同风中摇摆的树枝,不停的颤栗着。

  他奉若神明的父亲,他全部的依靠,他四品武夫的父亲,被这个人,一巴掌拍死了。

  并不比拍死蝼蚁难一些。

  巨大的恐惧在朱成铸心里爆炸,他忽然打了个激灵,一股浑浊骚臭的液体从他裆部流下来。

  “退回去,我不杀你。否则,朱阳就是你的下场。”

  许七安看向赵金锣。

  赵金锣强忍着恐惧,抱拳躬身,迅速离开。

  许七安转而看向宋廷风,指着朱成铸:“他就交给你了。”

  说完,信步往前,朝着浩气楼走去。

  一道道目光追随着他,想跟上,但缺乏勇气,直到许七安的背影消失,众人纷纷扭头,看向宋廷风。

  宋廷风走到朱成铸面前,岔开双腿:“想活命的话,从这里钻过去。”

  “我钻,我钻……”

  朱成铸慌不迭的跪下,诚惶诚恐,边爬边求饶,从宋廷风胯下钻了过去。

  边上的朱广孝突然抽刀,狠狠斩下,一颗头颅咕噜噜的滚落。

  朱成铸脸上凝固着惊恐,眼角闪着泪,嘴唇动了动,最终归于永恒的死寂。

  “哈哈哈哈哈!”

  宋廷风捂着脸,边哭边笑,宛如疯魔。

  一吐胸中郁垒。

  这时,有人指着浩气楼高处,惊叫道:“许宁宴要杀袁雄……”

  豁然间,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只见第七层瞭望台,许七安揪着袁雄的领口,把他半个身子压到了外面。

  ……

  “袁雄,哦不,袁公!”

  许七安笑眯眯的审视着脸色发白,不停挣扎的袁雄。

  “听说袁公呕心沥血,列了魏公十大罪,将打更人衙门的腐败分子押入大牢,肃清打更人风气,对揭露魏公这个误国罪臣,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袁雄从他眼里看到了森然的杀意,沉声道:“许七安,本官乃朝廷命官,正三品大员,你,你不能杀我。”

  见许七安目光依旧冷冽,他审时度势,迅速转变态度,哀求道:

  “是陛下强迫我做的,我没有选择,为人臣子,如何拒绝?我真的没有选择,这不是出于我的本意,原谅我,许七安,原谅我好不好。”

  天色漆黑,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寒风吹的袁雄浑身冰凉,心里也一片冰凉。

  “你现在立刻离京,本官,本官替你拖延时间。晚了,下面那些狗东西就会举报你,城门一关,你就出不去了。”

  他不愿放弃求生的机会,只想着先卑躬屈膝躲过一劫,回头再通知陛下,诛杀此獠。

  “原谅你是魏公的事,我的任务,是送你去见他。”

  许七安松开手。

  袁雄仰面栽倒,从七楼疾坠而下,“嘭”的一声传来,他仰面,双目暴突,死死望着天空。

  当场身亡。

  远处,看到这一幕的打更人瞠目结舌。

  “许宁宴,他,他是要造反啊……”

  一位三品大员,说杀就杀,这是真正的大人物,位列诸公之一。

  “早他娘的看不惯他们了,杀的好。”有人压低声音,小声发泄了一句。

  短暂的沉默后……

  “杀的好。”

  “打更人是魏公的打更人,他袁雄是什么东西。”

  “朱家父子背叛衙门,早被革职了,呸,杀的好。”

  自昨日开始的压抑,至此尽数宣泄。

  许宁宴还是那个许宁宴,无法无天,他回来了,一切怨愤和不甘都将烟消云散。

  ……

  许七安返回茶室,这里的陈设一如既往,只是再也不会有一袭青衣坐在桌边,目光温和的等待着他。

  翻开茶杯,茶壶里的水竟然还是热的,想来是袁雄晨起时命人烧的。

  许七安倾倒茶壶,倒了两杯水,抿一口,摇着头说:“喝茶无趣,今儿我要喝酒,魏公,你觉得呢?”

  对面空空荡荡,茶室安静,无人应答。

  他取出地书碎片,从中倒出一坛早就准备好的美酒,拍开泥封,举坛畅饮。

  第一口豪迈干云,第二口就喝的慢了,小口小口喝着,很快就喝去大半。

  许七安一边喝,一边碎碎念着往事。

  他渐有几分醉眼朦胧,小酣而未大醉,人生至境。

  恍惚间,许七安好像看到了一位两鬓斑白的青衣,坐在对面,双眼蕴含着岁月沉淀出的沧桑,温和的望向自己。

  “魏公,卑职为你高歌一曲。”

  你一直想听,我现在就唱给你听。

  他拎着酒坛,缓步走到瞭望台,此时晨风凄厉,迎面扑来,他回忆着往事,高歌:

  “我站在烈烈风中,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

  他并指如剑,睥睨京城,声音陡然拔高:

  “望苍天四方云动,剑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

  接着,他缓缓扭头,望向皇宫,望向后宫,声音温柔:

  “人世间有百媚千红,我独爱爱你那一种,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多少年恩爱匆匆葬送……”

  “我心中,你最重,悲欢共生死同,你用柔情刻骨,换我豪情天纵。”

  “我心中,你最重,我的泪向天冲,来世也当称雄,归去斜阳正浓。”

  “归去斜阳正浓……”

  举坛,一饮而尽。

  许七安把酒坛抛下高楼,回身,看向那袭青衣,大笑道:“魏公,卑职唱的如何?”

  耳畔,似乎响起了那个温和的嗓音:“甚好。”

  许七安哈哈大笑,泪水却夺眶而出,不敢再看那边,踉跄离开茶室。

  此去欲何?

  踏碎凌霄。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

  金銮殿。

  元景帝高坐龙椅,表情肃穆的俯瞰殿内诸公。

  他目光扫过某一个空位,沉声道:“袁爱卿为何没到?”

  袁雄并没有请假,朝会竟然缺席,按照大奉律法,朝会迟到、缺席,罚俸三月,笞十五。

  十五个板子下去,文弱书生就真得在床上趴十天半月了。

  元景帝倒不是因为袁雄缺席而生气,只是接下来,他还需要袁雄这个冲锋陷阵的马前卒。

  随着时间推移,元景帝已经不指望袁雄了,看了一眼兵部侍郎秦元道。

  袁雄不在,冲锋陷阵的事,自然是他这个皇党核心成员之一来做,当即出列,作揖道:

  “陛下,对巫神教战事,对魏渊身后事,拖延至今,不能一拖再拖,阵亡将士的家属,还等着抚恤呢。”

  元景帝缓缓点头,问道:“秦爱卿意向如何?”

  秦元道痛心疾首:“魏渊贪功冒进,不顾大局,强行攻打靖山城,以致八万多将士牺牲,害我大奉损失八万精锐。魏渊,他死不足惜啊。

  “靖山城之役后,炎康两国大军兵临玉阳关,虽最后退去,但精锐依在,随时都会卷土重来。

  “襄州荆州豫州情况危急,随时可能被巫神教军队攻陷,三州百姓危在旦夕,为今之计,是派使者奔赴巫神教和谈,以弥补魏渊造成的灾祸。

  “至于魏渊,臣死谏,请陛下,谥号‘厉’。”

  武厉,残忍凶厉之意。

  元景帝扫过诸公,悠然道:“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无人说话,有人看向了另一个空缺的位置,那是一国首辅王贞文的位置。

  在诸公看来,王首辅这是放弃了。

  既然首辅都不再管此事,他们也不必为魏渊和陛下死磕。

  能站在这里的,都是聪明人,这些天来的局势变化,哪里会看不出元景帝的谋划。

  魏渊现在名声臭了,再出面为他求爵位,求忠武,没有意义。

  你还得先给他翻案,关键是,龙椅上这位不允许。

  徒呼奈何!

  至于前魏党成员,则早对元景失望,把目标转向了新朝,等新君登基,再替魏公翻案。

  元景帝嘴角一挑,语气却很低沉:“好,就按秦爱卿所言……”

  话没说完,忽然听见殿外传来哗然声。

  声浪层叠起伏,连绵不绝。

  一片大乱。

  “何事喧哗?”

  诸公大惊,身在殿内,听着外头群臣们失态的哗然声,以及作鸟兽散的奔跑声。

  这让诸公们意识到情况不妙,却又猜不出发生了什么。

  诸公带着困惑,纷纷奔到殿门口,只见下方广场,衣冠禽兽们亡命奔逃,四处乱窜。

  一袭青衣持刀杀上金銮殿,他身后,伏尸一地,皆是宫中禁卫。

  诸公心头剧震,涌起荒诞不真实感。

  大奉开国六百年,除了那位夺位的武宗皇帝,可还有人杀入皇宫,杀上金銮殿?

  没有!

  这一刻,即使是这群大奉权力巅峰的文臣,官场老油条,城府手段皆绝顶的诸公,此时,也难以用所谓的“胸有静气”来稳定自身情绪。

  一个个脸色大变,或惊怒,或惶恐,或绝望,或恐惧……

  那袭青衣持着刀,刀柄用红绳坠着一枚小巧的八卦铜盘,他跨入金銮殿的大门,在诸公仓惶避退中,朝龙椅之上的君王,掷出了手里的刀。

  伴随着雷霆般的咆哮:

  “狗——皇——帝——”

  长刀呼啸而去。

  诸公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

  许七安,造反了!

  第二百五十章 匹夫一怒

  时间往前推移,大概两刻钟前,打更人衙门。

  噔噔噔……一袭青衣的许七安踩踏着楼梯,缓缓下楼,周遭是一群神色复杂的吏员。

  浩气楼本质上是魏渊的办公地点,楼里有许多传递消息、分析情报的吏员和智囊。

  袁雄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来得及烧到打更人,浩气楼里的吏员暂时没被波及,如果袁雄没死,这把火迟早会烧到他们头上。

  因为他们都是魏渊的心腹团队。

  只是没想到,袁雄昨日刚接任魏公之位,入主浩气楼,今日便死于许七安之手。

  吏员们站满每一层的楼道拐角,默默的看着他,看着这袭青衣缓步下楼。

  一双双目光里,有崇敬,有悲伤,有感动,有泪光闪烁。

  这些天的朝局变化,昨日打更人衙门发生的事,他们看在眼里,心里清楚。

  明面上没有说话,心里必然有怨恨。

  然,手里能握笔的,握不起刀。能握刀的,却握不住那一闪即逝的勇气。

  魏公坐镇打更人二十一年,受其恩惠者比比皆是,现在他死了,朋党树倒猢狲散,各党派冷眼旁观。

  到最后,是这个入职打更人不到一年的年轻人,为他冲冠一怒。

  众吏员望着他,沉默中酝酿着悲伤。

  许七安出了浩气楼,来到袁雄尸体前,抽出刀,割下他的头颅,拎在手里。

  你要让魏公身败名裂,我不答应!

  吏员们冲出了浩气楼,拥堵在楼外。

  许七安转身离去时,身后传来一个哽咽声:“许银锣,你逃吧……”

  是浩气楼前,那个值守的小侍卫。

  “许银锣,走吧,你走吧。”

  “许银锣,丢了人头,赶紧走吧。”

  “求你了……”

  他们似乎预见了什么,各自发出自己的声音。

  声浪嘈杂,却字字肺腑。

  许七安脚步停顿一下,径直离去。

  他沉默的往衙门外走去,沿途,打更人们的目光纷纷聚焦其上,无人说话,亦无人敢拦。

  一道道目光停在他身后,而后转向那颗被拎着的头颅。

  众人纷纷变色。

  那袭青衣很快离开打更人衙门,沿着长街朝皇宫方向去了。

  沉默之中,有银锣颤声道:“不能这样啊。”

  闯入衙门杀人,完事后没有立刻撤退,而是拎着脑袋出门,往皇城走……

  有人突然尖叫道:“他要去皇宫闹事!”

  “这样不行的,魏公不在了,没人能像上次那样护他,他杀了袁雄,这是抄家灭门的大罪,不能再闹事了,得赶紧逃。”

  “谁能拦他,拦不住他的。”

  太冲动了,上次他能杀国公,是因为有魏公,有诸公死谏,这群文武百官在前头顶着压力,他才能全身而退。

  这次情况不一样,他敢闹事,绝对会招来军队和高手的镇压。

  宋廷风和朱广孝拎着刀,率先追出去。

  其余打更人相视一眼,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等,有妻儿老小,不能冲动。”

  “就,就去看看,只是看看。”

  “总之不能什么都不做。”

  至于到时候怎么应对,他们也没想好。

  给自己找了理由后,有人迈动步伐,冲出了衙门。

  接着,一个两个……蜂拥而出。

  ……

  卯时一刻,秋寒霜重,大多数百姓还没晨起。

  街边的早食摊前,一位摊主双手捧着热腾腾的豆浆,走向桌边的食客。

  某一刻,他望向了街面,瞪大眼睛,手里的海碗坠地摔碎,滚烫豆浆溅了一地。

  食客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昏暗的晨光中,一袭青衣持刀而行,左手抓着一颗头颅。

  他身后,跟着近百位打更人。

  摊主缓缓收回目光,看向食客:“那是不是许银锣?”

  “啊,他就是许银锣?”

  也有人没见过许银锣真容的。

  “没,没错,是他,是许银锣,他要作甚啊。”

  “手上拎着脑袋,嘶,许银锣又要杀贪官了吗。”

  “身后跟着那么多打更人……”

  街边的摊贩、早早进城的货郎,以及部分外出赶工的百姓,有幸见到这一幕。

  在发现许银锣沿着主干道,朝着皇城方向走时,在旁目睹的百姓不免交互交流。

  “许银锣手里拎着的人头是谁?”

  “谁知道呢,肯定不是好人,否则许银锣不会杀他。像这样声势浩大的情况,我记得上一次还是菜市口斩两名国公,可惜那次我没亲眼见证……”

  声音突然顿住。

  几秒后,有人尖叫道:“跟上去,跟上去看看。”

  原本仅是惊奇的百姓,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当即呼朋引伴,遥遥坠在打更人后边。

  一路走着,路人指指点点,互相打听。

  “这是闹那般啊。”

  “你们跟着这群打更人作甚。”

  队伍里的百姓就说:“领头的那是许银锣,没认出来吗?你们瞎了狗眼。”

  “莫要废话,我们也不知道,跟着看热闹就成,别忘了,许银锣上次这般兴师动众,是楚州屠城案。”

  不明就里的百姓大惊失色,于是加入了队伍。

  ……

  皇城,城墙上。

  镇守南门的羽林卫,遥遥看见宽敞的主干道,人潮汹涌而来,俯瞰之下,全是人头。

  当先一袭青衣,而后是百位打更人,最后是松散的百姓。

  近千人的队伍,京城繁华富庶,百姓普遍慵懒,起的比较晚,尤其随着秋意加深,天气转冷,不是迫于生计的家庭,这时候都还在睡梦里,与温暖的被窝缠绵。

  因此,能拉拢起近千人的大队伍,在这个时候,已经殊为难得。

  羽林卫们很快无视了百姓,在百位打更人身上流连片刻,直直锁定领头的那袭青衣。

  前银锣许七安,腰上悬挂着人头。

  羽林卫南城统领,脸色严肃的吩咐道:“预热火炮,准备弩箭,听我命令……”

  面对这个大煞星,再怎样的重视都不为过,尤其近来局势紧张,朝廷要治魏渊的罪,这个节骨眼,许七安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这位羽林卫统领,站在城头喝道:“皇城重地,闲人止步。”

  说话间,他抬起手,城头的羽林卫或调整炮口,做示威性瞄准。

  或抬起军弩,拉开硬弓。

  只等长官一声令下,发动攻击。

  那袭青衣果然停了下来。

  见状,羽林卫统领松了口气,魏公一死,这个桀骜的年轻人,也不得不收敛无法无天的性子。

  这时,他看见许七安接下腰间头颅,高高举起,大喝道:

  “二十一年前,魏渊率军出征山海关,与妖蛮、南蛮和巫神教决战山海关,大捷而归。此战若无魏渊,便无大奉。然,功高震主,为皇帝所不容,被迫废去修为,夺去兵权,屈居朝堂。”

  身后的打更人,一脸不忿,为魏公鸣不平。

  百姓里,年轻人并没有太多感触,年纪大的则知许银锣说的是实话。

  羽林卫统领眯了眯眼,手依旧抬着。

  “二十一年后的今日,魏渊率军出征巫神教,昏君唯恐其凯旋,难以压制,串连奸臣,断十万大军粮草,于靖山城联手巫神教,杀魏渊,覆灭军队。

  “后,与奸臣袁雄合谋,污其名,毁其誉,将十万大军以命相搏换来的胜利践踏。”

  声音高亢响亮,一声声的传入百姓耳中。

  听的他们哗然,骚动。

  出征巫神教的大军死伤惨重,这是近来满城哄传的谈资,就连贩夫走卒们,歇下来凑在一起喝茶时,都会怒斥几声宦官误国。

  但同样一件事,从许银锣口中说出来,却完全是两回事。

  皇帝串联奸臣,断大军粮草……联合巫神教杀统军元帅……街上,但凡听到这些话的百姓,脑子里乱糟糟一片。

  打更人们的眼眶瞬间红了,不是悲伤,而是愤怒。

  许宁宴这番话若是属实,于他们而言,这是不容忍受的,不能原谅的罪行。

  “放箭!”

  羽林卫统领厉喝。

  弓弦震颤声,炮弹出膛声,响成一片。

  呼啸的炮弹,裹挟着白光的弩箭,一股脑儿杀向许七安,不顾普通百姓死活。

  百姓们惊叫起来,四散而逃,找掩体躲避。

  轰轰轰!

  炮弹和弩箭在半空炸开,仿佛遇到了无形气界的阻拦。

  “吾痛心之至,不忍祖宗六百年基业,毁于昏君奸臣之手……”

  许七安巍然不动,狠狠掷出人头,声如惊雷:“故今日,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下缟素!”

  城头,火炮床弩应声炸裂。

  抛人头过皇城,一袭青衣撞碎城门,杀向皇宫。

  ……

  “狗——皇——帝——”

  金銮殿内,随着这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太平刀呼啸掠空,要把那袭黄袍钉死在龙椅上。

  诸公的目光追随着刀光,望向那位俯瞰朝堂近四十载的君王。

  只见,元景帝探出手,以血肉之躯,抓住了绝世神兵的锋芒。

  太平刀喷吐刀气,嗡嗡震颤,却无法挣脱这只洁白如玉手掌的桎梏。

  “你以为朕,修道二十一载,当真如此不堪?”

  元景帝似笑非笑的看着许七安,语气平静,犹如高高在上的神灵,主宰一切。

  两人隔着大殿,目光交汇,许七安便知道,贞德和元景融合了。

  一气化三清,三者一人,一人三者,能分能合。

  “你以为我来杀你,凭的只是匹夫一怒?”

  许七安同样以平静语气对待,一字一句道:“先帝贞德!”

  “你竟知道朕的身份!”

  元景帝微微皱眉,似乎有些惊讶。

  嗡!

  太平刀震荡出一道道刀气,让铺设黄绸的大案分崩析离,让金阶出现道道刀痕,某一道刀气斩碎了小巧八卦铜牌。

  八卦铜牌化作刺目的清光,下一刻,元景帝和太平刀消失在金銮殿。

  传送法器!

  弑君,杀的不止是元景,还有贞德。

  贞德是渡劫高手,许七安自身亦是三品,战斗不能发生在京城里。

  否则,百万生灵将灰飞烟灭。

  许七安扫过殿内诸公,他们表情僵硬,目光迷茫。

  “帝无道,许某今日伐之,诸公在殿内好生待着,静等结果。”

  说罢,他取出一块小巧八卦铜牌,捏碎。

  清光将他包括,消失不见。

  ……

  午门广场大乱,号角和鼓声传遍皇宫,大内侍卫蜂拥向午门。

  趁着寝宫守卫薄弱,怀庆率领心腹侍卫队,直奔元景帝的居住的景阳殿。

  “绑了!”

  清冷矜贵的皇长女挥了挥手。

  二十名修为高深的侍卫毫不费劲的将寝宫外的大内侍卫制服。

  怀庆怀里捧着一叠手书,疾步行动,裙裾飞扬间,独自进入元景帝寝宫。

  跨过高高的门槛,直奔御书房的怀庆,猛的顿住步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折转走向寝居室,看见了绘制于地的阵法,看见了浮空的珠子。

  看见了痛苦挣扎,正一点点被吸扯出来的金龙。

  地底金龙……龙脉?这就是父皇的谋划?他想做什么?

  怀庆心里闪过诸多疑问,她刚想靠近,便见珠子内那只眼球转动,幽深的盯着自己。

  被这只眼球盯着,怀庆心里一凛,与此同时,炼神境锤炼出的武者本能疯狂预警。

  怀庆是个睿智且果断的女人,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返回御书房,在大案上摊开一份份手书,为它们加盖玉玺。

  手书内容有两类,第一类是紧闭城门的命令;第二类是调配禁军的命令。

  手书已经加盖过内阁的大印,只要再盖上皇帝玉玺,就能关闭京城所有城门,把京城里的军队死死摁在城里。

  当日地书群议事,天地会成员们一致认为,弑君必须满足两个前提。

  一,战斗不能发生在城内。

  二,由元景帝直接统率的禁军五营不能插足战斗。

  禁军五营分别由掌控先进火炮、车弩床弩的神机营;装备精良奔掠如火的骑兵营;重骑兵组成的冲锋营;重步兵组成的百战营;以及水师组成。

  这是大奉最精锐的部队,不管是作战能力、装备,还有军中高手,都是拔尖的。

  如果这支军队能倾巢而出,别说大奉境内,即使是九州,能与之抗衡的军队也屈指可数。

  他们存在的意义,是护卫京城,保证这座一国之都不被攻陷。

  加盖好玉玺,怀庆奔出寝宫,唤来侍卫长,道:

  “速去禁军营,把这五份手书交给各营统领。

  “其余手书,让人送去内阁,交给王首辅。”

  她有条不紊的下达命令。

  ……

  京郊,南苑。

  铭刻在树林外的阵法亮起,出现一袭黄袍的元景帝,他手里握着太平刀,冷静的环顾四周。

  “南苑!”

  仅是扫了一眼,他便认出这里是皇家猎场,两百六十里的广袤林地,确实很适合作为战场。

  元景帝目光望向某处,眼里流淌着深深的恶意,抖手,甩出太平刀。

  那里清光闪烁,现出许七安的身影,太平刀刚好激射而来,仿佛是他自己撞上刀口。

  叮!

  金色光芒炸舞,太平刀被弹飞,而后开心的投入主人手中。

  元景帝忍不住眯起眼睛,眉头紧皱:

  “三品了?我明白了,难怪当日魏渊气血不足二品,原来留了后手。啧,要不是对他极为熟悉,朕不得不怀疑,你是他的私生子。”

  被地宗道首污染的他,不加掩饰自己的嫉妒,恶意变成杀意。

  嫉妒是人性里最恶劣的情绪之一,这位潜修二十年,从一个普通人晋升二品渡劫,成为九州巅峰那一小撮人物的皇帝,由衷的嫉妒起这个年轻人。

  相比起他的忍辱负重,对方一路高调,收获名利,连魏渊都甘愿为他铺路。

  仅用了一年时间,从区区一个蝼蚁,成为三品武夫。

  许七安收刀入鞘,一边蓄力,一边冷笑:“如果我告诉你,怀庆和四皇子是他的血脉,你信吗?”

  元景帝缓缓收敛表情,冷漠道:“你在挑衅朕。”

  回应他的,是许七安的悍然一刀。

  惊艳的刀光劈出。

  太平刀+天地一刀斩+心剑+养意+佛门狮子吼!

  玉碎!

  伴随着刀光而出的,是震耳欲聋的狮吼,震人心魄。

  元景帝察觉到了这一刀的强大,身影突兀消失,以极快速度闪现,一道道明黄身影一闪而现,复一闪而逝,但他无论如何都躲不开这一刀。

  他伸出双手,掌心缭绕金光和乌光,握住刀光。

  嗤……

  气机消融声里,刀光湮灭。

  道门阳神,号称不朽法身,是金丹万法不侵特性的升华。

  而一旦踏入一品陆地神仙境界,阳神和肉身重合,甚至能和武夫啪啪肉搏。

  当然,攻击力和持久性肯定不如武夫。

  许七安出现在元景帝身后,一刀斩下,他没指望四品的“意”能伤害二品渡劫高手。

  意,也是要修炼的。

  武夫的意,在二品时才能升华,三品是不死之躯,与四品的意没有什么关系。

  就像儒家的四品和三品同样没什么关系。

  许七安要的是,利用这一刀,拉近双方的关系,一套连招重创对方。

  元景帝仰头,无声长啸。

  许七安脑子“嗡”的一震,出现头晕眼花症状,周遭方圆数十里,小如虫豸,大如麋鹿、野猪,纷纷毙命,身躯完好无损。

  抓住他元神震荡的间隙,元景帝袖中冲出一道道光华。

  照神镜,摄住对方元神,延长控制。

  招魂幡,刷出一道道阴光,攻击元神。

  三根噬魂钉激射,试图洞穿对方的头部各处穴位,但在武夫体魄之下,无奈弹飞。

  两枚铜环锁住许七安双手手腕。

  道门七品叫食气,可以驱使法器,包括飞剑,到了元景帝这个境界,一次驾驭多件法宝轻而易举。

  另外,道门也是术士之外,极少数具备炼制法器能力的体系。只是没有术士那样精通,几乎什么法器都能炼。

  一边驾驭法器攻击,元景帝一边召唤出一口青锋,一剑递出,煌煌剑光铺天盖地。

  他走的是人宗的修行之法,同样是人宗二品,攻击力不比洛玉衡差。

  道门三宗里,人宗是最具攻击性的。

  即使在武夫中,论及攻击力,人宗剑术亦是佼佼者,且专破武夫的铜皮铁骨。

  剑光之下,金刚神功坚持了几息,没能撑住,一剑穿心。

  殷红鲜血在许七安背后喷溅。

  元景帝疯狂催发剑气,磨灭这个新晋三品的生机,眼里闪烁着和地宗妖道如出一辙的恶意,狞笑道:

  “初入三品的武夫,也配与朕争锋?”

  他踏入二品多年,举国资源修行,岂是这个初入三品的小子能抗衡。

  “抓住你了。”

  许七安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咆哮道:“神殊!!”

  一股深沉浩瀚,森严可怕的气息,在许七安体内复苏。

  眉心浮现一抹宛如火焰的魔纹,皮肤迅速染上漆黑,脑后浮现一道火焰光环。

  许七安的气息暴涨,从三品初期,瞬间冲到三品巅峰。

  这不是神殊一个人的力量,是两者合一的力量。

  砰!

  法器铜镜炸裂。

  招魂幡炸裂。

  铜环炸裂。

  “我来主导!”许七安说。

  如今已是真正高品武夫的他,掌控着化劲的能力,一样能连死其他体系的高手,不需要再由神殊主导。

  “好!”

  他体内,传来神殊低沉的嗓音。

  神殊是被迫唤醒的,能叫醒一位绝顶强者沉眠的,当然只有另一位绝顶强者。

  当日苏醒后,许七安说对监正只有一个要求,那个要求就是帮他唤醒神殊。

  不过当时监正拒绝了,没说理由,只是让他先去一趟云鹿书院。

  从院长手中接过魏渊留给他的血丹,许七安才知道监正的用意。

  神殊一个喂不饱的无底洞,他若是醒着,魏渊的血丹就白白便宜了神殊。

  下一刻,狂风暴雨般的打击降临在元景身上,层层叠叠的气浪炸开。

  元景帝只觉得四面八方,天上地下全是敌人。打击从不同角度而来,密集如雨,无法躲避,难以反抗。

  这就是高品武夫。

  噗!

  许七安双手合并,穿透元景帝的胸膛,用力一撕。

  分尸!

  鲜血洒在漆黑虬结的身躯,愈发的凶厉如魔。

  这一刻,元景帝正式死亡,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金光与乌光交缠的身影遁走,凝立半空,脸色阴沉的俯视着许七安。

  先帝贞德。

  许七安默然的看着地上的尸体,脑海里闪过一幕幕往事,闪过元景帝威严冷漠的形象。

  闪过这位帝王高坐龙椅的景象。

  尽管他早已被贞德取代,尽管往日的那位帝王,一直是先帝贞德,但他依旧涌起强烈的畅快感。

  他亲手杀了这个狗皇帝,从此刻起,元景成为历史,不复存在。

  贞德面皮微微抽搐,元景这副身体虽然修为有限,但对于他来说,却是实打实的一条命。

  一气化三清,一人拥有三条命。

  交手一刻钟,他就损失了一条性命。

  忌惮的审视着那尊如神似魔的身影,贞德帝霍然醒悟了什么,指着许七安,咆哮道: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你就是当日出现在楚州的神秘人物,桑泊底下的封印物在你身上!”

  他又怨毒又仇恨。

  原来是他,杀镇北王的人是许七安。

  “早知是你,当日你回京城后,朕就应该把你碎尸万段。朕后悔了,朕错过了多少次杀你的机会。你能瞒过朕,是因为监正替你屏蔽了天机,让朕感应不到它的存在。”

  贞德帝气的心态炸裂,他亲眼看着这个小人物成长,养虎为患,容忍这个小人物一步步成长。

  到如今才知道,杀自己另一具分身的人,就在身边。

  许七安不但杀了他的分身,还带着尸体回京,上蹿下跳,杀国公,当着百姓的面痛斥他。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贞德帝既惊又怒,心里的恶毒如翻江倒海,咬牙切齿道:“我不会再给你机会。”

  许七安淡淡道:“元景已死,今日之后,大奉皇位易主。”

  闻言,贞德帝露出得意嚣狂的笑容:“你说的没错,今日之后,大奉确实要易主,它将成为巫神教的附属国。”

  果然,先帝的目的是让大奉成为巫神教附属国,他想效仿萨伦阿古……许七安皱了皱眉:

  “你打算怎么做?”

  贞德帝吞吐着天地灵气,恢复状态,他张开双臂,似是在展示自己的伟大,道:

  “你知道龙脉吗?王朝统治中原,统治的不仅是人,还有疆土。人心凝聚气运,而龙脉,是气运和疆土凝聚的精华。

  “我只要把龙脉之灵抽出来,献给巫神,中原就会天灾人祸不断,但又因为龙脉未亡,起义往往无法成功。而巫神教掌控着中原龙脉,天命所归,入主中原轻而易举。”

  “所以你要帮巫神教杀魏公?”

  许七安对龙脉不了解,但对气运了解,大奉损失一半气运后,这些年国力江河日下,不是这里闹旱灾,就是那里闹水灾。

  连年不顺。

  而得了气运的自己,这一路走来,总能逢凶化吉,奇遇连连,短短一年晋升三品,表面看是受到了某些大佬的恩惠,其实,这本身就是气运加身的表现。

  龙脉若是被巫神教夺走,结果可想而知。

  “魏渊必须要死,他若活着,今日我面对的就是他。而一位二品武夫的战力,可比你要强太多了。”

  贞德帝继续吞吐灵气,刚才狂暴的打击,对他造成了些许轻伤。

  “魏渊是几百年都难见的帅才,他不死,萨伦阿古寝食难安,巫神教即使握着龙脉,也未必能轻松的入主中原。当然,我杀魏渊还有第三个原因,不久后你自会知晓。

  “对了,上朝时,我已经启动阵法,剥离龙脉,你要不要赶回去阻止?我不介意到城中打一场。”

  我介意……这些魏公也预料到了吧,靖山城一役,同样是巫神教的请君入瓮,但魏公没有选择,如果坐视巫神挣脱封印,就算魏公领兵打仗能力再强,也斗不过一个超品……许七安问道:

  “你想要抽走龙脉,监正会同意?”

  身为一品术士,没人比他更懂气运。贞德帝想在监正眼皮子底下抽走龙脉,痴心妄想。

  监正虽然不能杀贞德,但他可以阻止龙脉被抽走。

  贞德帝大笑道:“监正是我长生计划中最大的敌人,如果没有办法拖住他,我又怎么会抽龙脉?”

  许七安眉头紧皱。

  ……

  灵宝观。

  洛玉衡走出静室,来到小院,朝着院中小池伸出白皙小手。

  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破水而出,把自己送到她手里。

  洛玉衡一步跨出,消失在院中。

  ……

  观星楼。

  虚空中传来波动,一道裹着巫师袍子的身影,从虚空中跨出。

  这是一个手里握着赶羊鞭的老人,须发皆白,目光平静温和,但就是这样一位与普通老人没什么区别的老者,他的出现,让观星楼上空阴云密布。

  黑云滚滚,距离观星楼很近,近的仿佛就在头顶,一道道炽亮的闪电在云层中游走。

  老者出现的刹那,八卦台亮起一道道阵纹,对他进行绞杀。

  但老者仿佛不在这片天地,任何对他的攻击都不奏效。

  “徒孙,你若是有魏渊的破阵之力,师祖我现在就走。”萨伦阿古笑眯眯道。

  监正捻酒杯,悠哉哉的抿了一口。

  “大奉国力衰弱至今,你还有几成实力?”萨伦阿古在桌案边坐下。

  监正冷笑道:“术士动的是脑子,武夫才只知道用蛮力。”

  说话间,桌案出现一副棋盘。

  “下一局吧。”

  “以棋定输赢?”

  监正淡淡道:“不,这一局走完,事情也结束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各自为战

  萨伦阿古笑道:

  “你师父没跟大奉高祖皇帝走之前,倒是经常与我下棋,我们以天地为棋,众生为子,有时候一盘棋,要下十几年才有结果。”

  他轻轻抽打一下赶羊鞭,啪~八卦台表面的阵法应声破碎。

  “那咱们这盘棋,可要好好走走了。这枚棋子,叫魏渊。”

  监正抿了一口酒,一字落下,萨伦阿古身体像是脑电波似的扭曲起来,过了半晌才恢复原样。

  遥远的靖山城,这座正在重建的城市,忽然摇晃,宛如地震,新建好的大殿坍塌,地面崩裂出纵深数十丈的大裂缝。

  “巧了,我这枚棋子,也叫魏渊。”

  萨伦阿古抖动赶羊鞭,卷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

  观星楼上空,层叠密布的云层里,骤然劈下一道粗如水桶的闪电,却没落在监正身上,半途消失不见,仿佛劈入了另一个空间维度。

  “在大奉的地盘找我麻烦,草率了。”

  监正微微颔首,端起酒杯,浅啜一口,没有急着再落子,笑道:

  “不过下棋稳打稳扎的风格和老师很像,原来他是从你这里学来的。就是不知道那股意气用事的迂腐,是否也从你这里遗传……儒圣!”

  随着这枚叫做“儒圣”的子落下,萨伦阿古身的巫师长袍里,沁出一股股鲜红的血液,转瞬消失不见。

  遥远的康国,掀起了一场巨大的海啸。

  萨伦阿古脸色似乎苍白了几分,淡淡道:

  “在我看来,他就算是意气用事,就算背叛巫神教,也好过你这个弑师的孽障。他主掌大奉期间,从未与巫神教动过干戈……巫神!”

  赶羊鞭卷起一粒棋子,啪嗒落在棋盘。

  监正毫无变化,反而泼出杯中酒水,冲散了头顶的乌云。

  在大奉境内,只要大奉不亡,他便是超品之下无敌的存在。

  监正眯着眼,道:“武宗当年起事,是大势所趋,五百年前那一脉宠幸奸臣,贪图享乐,以致贪官横行,民不聊生。老师认为给大奉时间,总能一扫沉疴,还吏治清明。

  “我却觉得,不破不立,大奉需要经历一场浴火重生,后来是我赢了。这五百年的太平盛世,就是我对他传授之恩,最好的报答。”

  萨伦阿古缓步走到八卦台边,俯瞰京城,道:“如今的大奉,与五百年前何其相似。”

  监正道:“不破不立。”

  时隔五百年,我还是从前那个监正,没有一丝丝改变。

  ……

  “萨伦阿古?”

  许七安霍然醒悟,道出巫神教大巫师的名讳。

  能对付一品的,只有一品。

  巫神教图谋大奉龙脉,想把中原纳入版图,把大奉变成巫神教的附属国。

  那么,萨伦阿古又怎么会缺席今天这场“盛会”。

  难怪贞德帝有恃无恐。

  “倒也不笨!”

  贞德帝裂开嘴,表情得意又猖狂。

  他看起来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不是难以控制,而是根本没想过控制,一位入魔的道门高手,个性必定张扬,沉稳内敛反而奇怪……许七安心里念头转动,思忖着或许可以利用贞德帝入魔这一点?

  “嘿,当日杀镇北王的时候,真的爽快啊。哦,忘记那就是你,你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在楚州时,我能打的你求饶,今天也一定能打爆你的狗头。”

  许七安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嚣张狂妄。

  果然,贞德帝面皮微微抽搐,眼里喷吐着宛如实质的怒火,但下一刻,他收敛了情绪,淡淡道:

  “雕虫小技,凭三言两语,就能激怒朕?”

  狗杂碎,朕迟早将你碎尸万段……贞德帝身体里的小灵魂在咆哮。

  没什么作用啊,看来入魔不代表智商不行……许七安有些失望,如果贞德帝刚才的愤怒再延续哪怕一秒,他就竖起中指,朝对方大喊:

  你过来呀~

  “所以你被逼下罪己诏的时候,在大殿上气急败坏,也是在演戏?”许七安问。

  贞德帝冷笑道:“你猜。”

  许七安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京城方向,没什么表情地说道:

  “我猜你当时是借机释放镇北王被杀的愤怒,或者当时的怒火已经超过你的承受极限,你无法控制自己。”

  贞德帝不作回答,不知是不屑回答,还是默认了。

  他侧头看一眼京城方向,语气悠然:“你是在等洛玉衡吧。”

  许七安脸色微变。

  见状,贞德帝脸上笑容扩大,有几分戏谑,几分嘲弄,道:

  “洛玉衡不愿与我双修,甚至不满我修道,因为我的修道让大奉国力衰弱,她缺乏足够的气运渡劫。如果能抓住机会杀我,拥立新君,她或许还有一线之机。”

  只听贞德帝笑容诡谲,道:“我给她找了个有趣的对手。”

  ……

  远离南苑的京郊。

  洛玉衡蹙眉,望着对面那道黑影,他脚踏绽放的黑莲,身上流淌着漆黑脓液,双眼流淌着深深的恶意。

  黑莲所处之地为中心,方圆数里,植物枯败,动物双眼赤红,失去理智,只知道交配,或彼此厮杀。

  细微处,就连虫豸都在相互厮杀。

  “乖侄女!”

  黑莲舔了舔嘴唇,发出“哧溜”的声音,语气既邪恶又淫秽,充斥着道:

  “快来师叔这里,师叔带你双修,让你尝尝做女人的滋味,嘿嘿嘿~”

  洛玉衡嘴角抽搐一下,劈出手里锈迹斑斑的铁剑,怒斥:“滚!”

  刺目的剑气胜过骄阳,交配的动物、虫豸瞬间毙命,这仅仅只是被此剑蕴含的剑意波及。

  绽放的黑莲花喷涌出地泉般的漆黑黏稠液体,它们争先恐后的裹住剑气,嗤嗤声里,很快就把洛玉衡奋力劈出的一剑销蚀殆尽。

  “你能挡几剑?”

  洛玉衡冷笑一声,抱剑螺旋冲天,旋转之中,一道道犀利的剑气激射。

  剑意盈满天地间。

  嗤嗤嗤……黑莲道首被这些暴雨般的剑气洞穿,但他的身体仿佛是臭水沟的污泥组成,漆黑液体流淌,修补了洞穿的伤口。

  反倒是周围的地面,炸开一个又一个剑坑,像是刚被炮弹洗礼过。

  黑莲道长身外流淌的液体,似乎黯淡了一分。

  在攻杀之术不弱武夫的人宗剑术之下,想来还是受了点伤的。

  黑莲道长深吸一口气,腹部鼓起,“圆球”缓缓上移,到了喉咙处时,猛的喷出。

  黑莲道长喷出一挂漆黑长河,将洛玉衡包裹,似乎要带着她一起堕落。

  “乖侄女,师叔馋你身子很久了,啊哈哈哈哈……”

  黑莲道长神经质似的狂笑,既邪恶又疯狂。

  嗤!

  锈迹斑斑的铁剑破开浊流,光华一闪,将黑莲道长穿心而过。

  洛玉衡的身影凭空出现,握住铁剑,抖了抖手,将剑刃上的少许漆黑液体抖落。

  她不能沾染对方象征堕落的力量,哪怕仅是沾染一点,也会勾动她体内的业火。

  但这把剑可以,这把铁剑是人宗历代祖师传下来的镇派法宝,凝聚着历代祖师的剑意。

  因此,方才洛玉衡人剑合一,融入铁剑之中,御剑破开黏稠液体。

  “啊,好痛好痛!!”

  黑莲道长捂着心口,惨叫起来。

  他被激怒了,一下子觉得美艳动人的师侄女不可爱了,恶意满满,尖叫道: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抓你回去双修,我要抓你回去双修……到底杀了还是双修?好烦好烦好烦……”

  神经质般的怒吼中,他身躯忽然坍缩,化作一个足足一栋小楼那么大的黑色人脸,由黏稠如糖浆的漆黑液体组成。

  人脸张开大嘴,朝洛玉衡扑去,要将她一口吞下。

  国师翻转布满铁锈的铁剑,轻轻递出一剑。

  轰!

  人脸爆碎,天空下起漆黑的浊雨。

  剑光掠出数里之外,将一座山头削断,兀自飞射而去,消失在视线尽头。

  洛玉衡持剑而立,表情淡淡:“就这?”

  “本尊决定了,本尊要杀了你。”

  黑莲道首的身形重聚,气息又黯淡了几分。

  这个讨人厌的师侄女,还是杀掉吧。

  “金莲求我帮忙过,联手对付你,我不愿意帮他,纯粹是不想冒险,事不关己罢了。不过,这一次求我出手的,另有其人。

  “既然是他开口,那我不妨拿出点真本事。”

  洛玉衡轻轻咬破指尖,在锈迹斑斑的铁剑一抹,轻声道:

  “黑莲,你可以逃命了。”

  自信又霸道。

  ……

  贞德帝狂笑起来,许七安微微变色的模样,直戳他内心的爽点,作为一个张扬情绪的妖道,他很享受这样智商碾压的感觉。

  让这个自以为是救世主的小子,明白自己到底有多可笑,有多卑微。

  “三品巅峰的武夫,杀起来确实费劲,但是没关系,很快你就会尝到极致的恐惧。”

  贞德帝戏谑的看着他,期待从许七安眼神里看到警惕和困惑,以及一丝丝的慌乱。

  但他等来的,是许七安的哂笑:

  “你跟我说这么多废话,是在等淮王吧。”

  这次,轮到贞德帝脸色微变,眯起眼睛。

  他有些警惕和困惑的盯着许七安,呵一声:

  “你的脑子看起来还不是摆设,但你知道又如何,大奉还有人能阻拦一名不死之躯的武夫?”

  许七安置若罔闻,目光则落在远处元景帝的尸身,掌控一气化三清秘术的人,只要有一具分身没死,给予足够的时间,就能重新修出两具分身。

  当然,被斩的肉身是无法复活的,元景帝这具肉身已经死透。但淮王不一样,淮王是三品武夫。

  自身进入三品后,许七安很清楚,只要渡入足够的气血之力。

  “三品武夫我找不出来,但谁说拦住三品的,就一定得是三品?”许七安笑眯眯的反问。

  贞德帝脸色一沉。

  他目光冷冷的看着许七安,语气透着森然:

  “你知道淮王是怎么复活的吗?这就是我杀魏渊的第三个目的。”

  来啊,互相伤害啊。

  许七安笑容缓缓收敛,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找——死——”

  大战瞬间爆发。

  ……

  一道身影御空飞行,身穿重铠,五官俊朗,与元景帝有几分相似,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睥睨冷冽。

  镇北王。

  他从皇陵方向赶来,当日尸体从楚州运回京城后,因为元景帝对淮王屠城案试图包庇的态度,惹恼了文武百官,群起而抗争。

  诸公率领群臣围堵午门,骂声不绝,闹的沸沸扬扬。

  在这样的前提下,反而没人关注淮王的尸体,毕竟跟一具尸体较劲意义不大,和皇帝撕逼才是重中之重。

  包括许七安和郑兴怀,当时也只一味的关注朝堂局势,忽略了淮王的尸体。

  殊不知,这正是贞德帝刻意为之。

  淮王尸体一直被藏在皇陵,他近来刚刚复苏。

  咻!

  飞剑破空而来,直取镇北王项上人头。

  镇北王轻描淡写的挥舞巴掌,叮一声锐响,飞剑倒飞。

  他于虚空顿足,望向某处高空,那里悬着两柄飞剑,每一柄飞剑踩两个人。

  分别是青衫落拓的剑客,僧衣朴素的和尚,小麦色皮肤的妙龄少女,以及身穿道袍清丽女子。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你们!”

  淮王嗤笑一声,连连摇头:“就凭你们几个土鸡瓦狗,也敢拦朕去路?”

  他还以为许七安有什么底牌呢。

  就这?

  楚元缜李妙真和丽娜,或回头或扭头,看向苦大仇深的恒远大师。

  “阿弥陀佛。”

  恒远双手合十,沉声道:“施主在楚州屠戮三十八万百姓,贫僧痛心之至,奈何当初没有机会教化你做人……”

  楚元缜笑着打断道:“大师,莫哔哔了,直接动手吧。我们几个的任务可不只是拖延一刻钟,还得尽量消磨他的战力。”

  恒远沉吟沉吟:“有理!”

  与罪大恶极之人,确实没必要多费唇舌,当以金刚怒目之姿使其屈服。

  恒远头顶浮出一枚舍利子,绽放澄澈柔和的金光。

  接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纸页,抖手引燃。

  祝祭核心能力——大召唤术!

  冥冥虚空中,一道身穿袈裟,慈眉善目的身影降临,与舍利子融合后,这道不够真实的虚影瞬间凝实。

  这是一位罗汉,佛门二品,罗汉!

  当然了,召唤而来的英魂,哪怕有舍利子加成,也不可能和一位真正的罗汉等同。

  但以恒远为主力,李妙真等人辅助,勉强能拖住一位三品巅峰的武夫。

  淮王见状,眉毛一扬:“无需一刻钟,就能解决你们。”

  表面轻蔑,内心打起警惕。

  恒远大师双手合十,垂首念诵经文,一个个宛如实质的金色佛文,从他口中飘出,汇聚成金色的“河流”,朝着镇北王奔涌而去。

  镇北王身躯一个踉跄,头疼如裂,产生了强烈的轻生念头,再无法浮空而立,朝下方疾坠。

  七品法师,最擅长超度!

  若是亡魂,会在超度中得到解脱,重归天地。

  若是活人则会产生强烈的轻生念头,想把自己变成亡魂,如果你不想死,佛门会说:不,你想死。

  率先跃下飞剑的是丽娜,南疆小黑皮打架永远冲在第一,她像合拢手脚,像一道利箭射向大地,靠近镇北王时,她猛的展开四肢,绕到镇北王身后。

  此时的淮王还处在头疼欲裂,世界一片灰暗的状态里,丽娜双腿勾住三品武夫的虎腰,双手反抱住他的两条大臂,娇斥一声,用力把他双臂往后拉。

  不愧是力蛊部的天才少女,竟与淮王角力,僵持了几秒。

  咻!

  楚元缜抽出腰间那柄寻常铁剑,激射而去。

  李妙真则抬起右手,掌心朝着镇北王。

  格拉拉……他身上的甲胄,内里的衣物,腰带,鞋子等等,尽数背叛,或勒紧腰部,或收紧领口,让淮王行动不便,变相了帮助丽娜。

  楚元缜的铁剑旋即抵达,刺在淮王眉心,没有爆发出强大的气机,因为这一剑是心剑。

  心斩灵魂。

  天地会众人默契出手,打了一波控制,生生控制住这位三品巅峰武夫超过五秒。

  恒远作为主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一边口诵“不得杀生”,一边扬起铁锅大的拳头,疾风骤雨般的攻势落在镇北王身上。

  罗汉果位的“戒律”,足以强控淮王很长一段时间。

  当当当!

  拳头砸在三品武夫的体魄上,砸起能随意震死铜皮铁骨境之下武夫的气浪,砸的钳制淮王手臂的丽娜不停喋血。

  砸的淮王气息都难以稳固。

  轰!镇北王身上的甲胄炸裂,丽娜断线纸鸢般抛飞,武夫霸道的气焰摧枯拉朽,将周遭的一切震开,包括恒远大师。

  丽娜双臂扭曲弯折,骨头刺出血肉,当场丧失战力。

  从一开始,天地会众人的任务就不是狙杀淮王,这并不现实。

  首先,恒远请来的是当年罗汉的英魂,实力肯定不如真身,而就算是罗汉真身亲至,也很难杀死一名三品巅峰的武夫。

  其次,这道英魂只能维持一刻钟,一刻钟想杀又臭又硬的高品武夫?

  最后,三品和四品是云泥之别,实力差距太大,对手可以失误无数次,而己方失误一次,也许就是团灭。

  淮王是个心狠手辣之辈,深谙趁人病要人命的道理,并不因为对方是一介女流而手下留情,拳蕴气机,正要一拳结果了那个南疆蛮女。

  恒远大师双手合十:“不得犯杀戒。”

  淮王拳势一顿,再难出拳。

  李妙真抓住机会,掌心对准丽娜,用力一甩,将她远远甩飞。

  她并不担心丽娜的伤势,力蛊部的高手防御没有武夫这般变态,但他们拥有极强的恢复力,正常来说,只要不死,伤势都能恢复,修复时间根据伤势严重程度而定。

  丽娜当初在地宫里,曾被阴物重创,致命伤,睡了一晚,便安好如初。

  天地会四缺一,只剩三人。

  楚元缜和李妙真不愧是天地会的中流砥柱,一人以人宗心法驾驭数百柄飞剑,一人甩出招魂幡、摄魂钟等法器,将淮王困在阵中。

  以恒远为主力,双方打的如火如荼。

  激斗中,数百柄飞剑耗尽,或碎成铁块,或熔成铁水,李妙真从宗门里带来的法器也终于彻底耗尽。

  淮王气息已有明显降低,但于这个境界的武夫而言,不过吐纳半刻钟就能恢复的耗损,无关紧要。

  不行啊,这样不行啊……楚元缜心里喃喃。

  他们四人的任务是拖住淮王一刻钟,并消磨他的战力,有罗汉舍利子在,拖延一刻钟不难,但要重创淮王,难,难如上青天。

  若是让淮王以巅峰状态支援贞德,二者合一,许七安必败无疑。

  一名三品巅峰和一名二品高手的融合,会发生质变。

  淮王眸光冷冽的盯着青衫剑客,嗤之以鼻:

  “楚元缜,好好的状元不当,练什么剑?练了这么多年,练出一堆不疼不痒的绣花针。朕历经两朝,俯瞰朝堂近一甲子,如你这般自以为书生意气之人,见过太多。

  “书生意气是最无用的东西,辞官练剑,看似潇洒,实则愚蠢。你这些年,练出什么东西来了?你不满朕修道,又能如何?你手里那三尺青峰,能伤我分毫?”

  此人当年才华横溢,高中状元,春风得意马蹄疾,可惜因为一件小事,对他这个一国之君心怀怨恨,从而辞官练剑。

  而今泯然众人矣。

  可笑至极。

  淮王一边说话,一边用冷冽的目光盯着他,眸光幽幽,择人而噬。

  单对单的被一名三品高手锁定是什么感觉?

  楚元缜体会到了。

  他愣愣的站在那里,肩膀像是扛了两座山,寒毛直竖,手脚微微发抖。

  淮王“嗤”的一声,四品与三品,宛如仙凡之别,他根本没把这位弃书练剑的状元郎放在眼里。

  “阿弥陀佛!”

  恒远大师跨步前行,佛门狮子吼:“杀贼!”

  杀贼果位!

  那道融于他体内的罗汉浮出,当空做金刚怒目法相,璀璨的光辉在法相表面构筑出玄奥的图案。

  至刚至猛的气息充盈天地间。

  法相双眼骤射金光,将淮王罩入其中。

  明明已经预感到危机的淮王却无法躲避,像是中了定身咒,下一刻,他眼球喷射而出,脸庞出现两个鲜血淋漓的黑洞。

  他的鼻孔、嘴巴、耳朵同时沁出鲜血。

  七窍流血。

  淮王宛如被人一棍子敲在额头,整个人猛的后仰,踉跄跌退。

  这一击之后,舍利子落回体内,恒远整个人的精气神迅速下跌,显然是余力耗尽,再无一战之力。

  淮王发出不堪忍受的痛苦咆哮,这一击对他造成的创伤极大,他捂着脸,弯曲了脊椎。

  李妙真降下飞剑,俯冲向恒远,试图带他离开。

  但是失去了罗汉舍利的牵制,她才知道三品武夫是何其的可怕,她动不了了。

  淮王五指虚握,就让李妙真再难动弹一下,想来五指握实,这位天宗圣女就会粉身碎骨。

  楚元缜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后背那柄游历江湖以来,从未出鞘过的青锋剑,忽然震颤起来。

  淮王正要“握杀”李妙真,似有所觉,猛然转头,看向身后。

  青锋剑颤抖已是剧烈至极。

  “哦?你楚元缜还想出剑?”

  淮王哂笑地问道:“蝼蚁,敢对朕出剑吗。”

  四品,与蝼蚁何异。

  楚元缜的手脚兀自颤抖,瞳孔呈现涣散,往事如烟,今日纷纷扬扬的涌上心头。

  楚元缜自幼便是孤儿,被一对无儿无女的夫妇收养,那对夫妇病故后,他拜在一位大儒座下读书。

  他的理想、学识,皆来自那位在金銮殿撞柱而死的大儒,老师学问一流,可惜不会做官,油盐不进的臭脾气让他在朝中举步维艰。

  平时教导楚元缜,说的最多一句话就是“你别学我”。

  元景27年,科举,楚元缜高中状元,授业恩师喜极而泣,拍着他的肩膀,说的第一句话,还是“你别学我”。

  历届状元,皆是前途无量之辈。只需要油滑一点,记得和光同尘,还怕将来难以施展抱负?

  楚元缜有了老师的前车之鉴,自身也并不迂腐,心头一片火热。

  同年,雍州大旱,百姓颗粒无收,朝廷赈灾不利,以致饿殍遍地。

  偏就是这个时候,元景帝开炉炼丹,一季一大丹,耗银两十数万。

  那位被同僚嗤笑为食古不化的读书人,在金銮殿上痛斥元景帝,字字如刀,而后以头撞柱子,垂死。

  帝言:爱卿仗义死节,快哉。

  无人敢救。

  临死前,授业恩师死死抓住楚元缜的手,最后遗言仍是那句:你别学我……

  但楚元缜还是走了,离开了朝堂,从此青衫仗剑走江湖。

  因为意难平。

  终究意难平!

  楚元缜大声道:“出鞘!”

  “锵”的一声,背后的三尺青峰冲天而起。

  这把剑,终于出鞘。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轰!

  地面隆起,土块、黄沙、碎石,纷纷冲天而起,跟随着青锋剑一起腾空。

  仅是刹那,楚元缜身后便出现一条长达百丈的土龙,直冲天穹,龙头就是青锋剑。

  起剑,便已经是这般气魄。

  “去!”

  楚元缜并指如剑,刺向淮王。

  那道声势浩大,扶摇直上的土龙,猛一低头,落回主人身侧,游走三圈,而后随着楚元缜的剑指,呼啸而出。

  淮王已经意识到此剑的强大,在楚元缜递出剑指时,他疾速后撤,身形忽左忽右,快如鬼魅。

  这个时候,这位不走寻常,以武夫为根基走人宗路子的剑客,他,和他自创的养意秘诀,展现出了极其不讲理的一面。

  青锋剑脱离“龙身”,一闪而逝,复一闪而现,远处,竭力躲避的淮王停了下来,愣愣的看着胸口的大洞。

  一剑穿心。

  十年书生意气,今朝吐尽。

  镇北王凄厉惨叫,面容扭曲,像是在承受极端的,可怕的痛苦。

  很难想象,一个三品武夫会因为疼痛而惨叫出声。

  胸口的大洞久久无法愈合。

  淮王气息,终于从三品巅峰跌落。

  他满怀信心的重出江湖,试图大杀四方,手刃仇人,不料被几个四品的蝼蚁打的实力跌落。

  而那些蝼蚁……

  镇北王强忍痛苦,扭头看向天边,那只剩黑点的几道身影。

  蝼蚁兴奋的跑了。

  虽说这些伤势最多半个时辰就能恢复,可他等不了那么久。

  他得赶去支援“自己”。

  ……

  观星楼。

  监正笑道:“不妨打个赌,许七安杀贞德要多久。”

  萨伦阿古脸色阴沉:“你对他真如此自信?”

  第二百五十二章 激战

  面对萨伦阿古的问题,监正笑容淡淡,语气平静:

  “我只对自己自信。”

  萨伦阿古微微摇头:“我那徒儿,不及你狂傲。换个赌法,我赌许七安今日必死无疑。”

  监正表示没意见,道:“赌注,就是你手里的这根赶羊鞭,以及我的天机盘。”

  萨伦阿古笑道:“有何不可!”

  话音落下,两人似乎基于这个赌约,冥冥中建立起了某种规则。

  ……

  三品武夫引以为傲的体魄,被一剑穿心,伤口血肉蠕动,竟无法第一时间愈合。

  那股锋芒毕露的剑意,侵蚀着血肉生机,延缓伤口的愈合速度。

  区区一个不入品级的杂修剑客,竟能爆发出此等可怕的剑意……淮王面皮抽搐,强忍疼痛。

  愤怒嫉妒杀机皆有。

  以及一丝丝,不愿承认的恐惧。

  楚元缜若是能递出第二剑、第三剑,乃至更多的剑意,今日他说不得就阴沟里翻一回船了。

  “天宗圣女,青龙寺武僧,楚元缜,南疆蛮女……”

  淮王厉声道:“等杀了许七安,你们一个都别想逃,追到天涯海角,朕也要杀了你们。”

  张扬恶性,睚眦必报。

  他不再浪费时间去追杀这四个“蝼蚁”,火速奔往南苑。

  ……

  南苑,早已一片废墟。

  大地满目疮痍,山林坍塌,烧起山火,天空却又阴云密布,随时可能下起暴雨。

  这并非两人的战斗打乱了天地元素的稳定,武夫没有这么酷炫的能力,这一切的异象,皆来自贞德帝。

  道门二品叫“渡劫”,渡劫的目的是凝练法相,道门法相有四种威能:

  地风水火!

  因此,渡劫期的道门高手,初步掌控了这四种天地元素。

  若是修成一品陆地神仙,点石成金这类随意改变物质元素的操作,轻而易举。

  许七安身陷一片混乱之地,罡风裂面如割,缓慢侵蚀着他的金刚神功,后脑勺的特效火环都快被吹灭了。

  周遭的山林里时而喷吐火舌,试图煅烧他。

  脚下的大地,地心引力成倍增加,试图让他失去灵活。

  但最让人头疼的,是对方挥舞出的一道道煌煌剑光,以及一柄柄奔掠如火,迅捷如电的飞剑。

  人宗的御剑术搭配心剑,组合起来,最是磨人。

  神殊苏醒后,两人的元神之力产生一定的交融,已不是那么惧怕贞德的元神攻击。

  但依旧被滋扰的防不胜防。

  被武夫贴身就是死,然,各大体系巅峰的准备,通常都有保命手段。

  贞德的阳神乘着罡风,忽而再前,忽焉在后,宛如鬼魅。

  “你就这点手段吗?”

  贞德帝御风而立,俯瞰着下方的许七安,哂笑道:

  “如果你只是这点水平,那我就当一次好人,送你去见魏渊。”

  说话间,一道人影掠空而来,上身赤裸,露出虬结肌肉,胸口一个狰狞大洞,血肉缓慢蠕动,难以愈合。

  气息,还不如许七安·神殊呢。

  镇北王!

  “可惜被几个蝼蚁消磨了战力,不然,杀你简直易如反掌。”

  这一刻,镇北王和贞德合一,三品淮王为主导,可怕的力量席卷天地,气息上震九霄,冲散云层。下荡九幽,大地轰鸣。

  炎国国君,努尔赫加,双体系四品巅峰,号称三品之下最强一档。

  那么,贞德帝,道武双修,二品兼三品,又该如何强大?

  强大到一品之下,近乎无敌。

  倘若镇北王的状态没有从三品巅峰跌落,近乎二字,可以排除。

  “我于此间已无敌!”

  贞德悠然道,这一刻,他似乎收敛了恶意,平淡而自信,犹如高高在上的天神。

  无敌?许七安嘴角挑起。

  ……

  此时的皇宫,已经乱成一锅粥。

  先前被许七安惊的犹如走兽的文武百官,原本是要逃离皇宫的,但他们晚了一步,皇宫大门紧闭,禁军把守,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京官们大怒,上前质问,呵斥。

  禁军并不买账,甚至抽刀恫吓文武百官们,毕竟他们是奉了陛下和内阁的命令,把守宫门。

  文武百官无奈,只好返回金銮殿,却惊讶的发现,这边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诸公群聚大殿,神色木然,不像是王朝权力巅峰的那一小撮人,更像是外城养生堂里,一群无儿无女,生活没有着落的老人。

  “发生了什么?陛下呢,许七安那个逆贼呢?”

  “诸公,你们说句话呀。”

  “诸公,你们快说句话呀。”

  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规矩,文武百官蜂拥入殿。

  说什么?

  尚书侍郎御史给事中等,包括与皇室绑定的勋贵和宗室,连这些人,此时脑子都是懵懵的。

  不是因为许七安杀入皇宫,那姓许的狗贼连国公都敢砍,他什么时候造反,大家都不觉得奇怪。

  真正让诸公大脑一片混乱的,是许七安的一句:先帝贞德。

  是元景帝的一句:你竟知道朕的身份。

  儿子是老子,老子是儿子?

  “陛下,先帝……”

  一位御史喃喃道:“和许七安一起,传送出宫了。”

  京官们的涌入,打破沉寂,嗡嗡嗡的声音开始响起来,许七安单枪匹马杀入皇宫,一路砍杀阻拦的禁军,带着陛下消失在金銮殿。

  “不能这样等着,我们要出宫营救陛下。”

  “但陛下的指令是让我们在此等候。”

  “不对啊,陛下是一国之君,没道理让大内侍卫和禁军待命,自己杀敌。”

  “这命令确实有些古怪,不合常理……”

  能混到上早朝的,岂有傻子?

  人群里,秦元道陡然尖叫一声:“手书是假的,是假的!”

  他没搭理文官,若是看向宗师和勋贵:“赶紧让人去开城门,去调动禁军五营,营救陛下。”

  不管手书是真是假,秦元道都要把它定性为假的,于他而言,陛下的命比什么都重要,因为陛下若是遭了不测,他也活不长。

  因此,鼓动军队和武夫们外出营救陛下,才是上上之选,哪怕手书真是陛下留下,他现在也绝不承认。

  秦元道狠狠瞪着勋贵们:“护驾功劳,你们不想要?”

  勋贵和宗室们意动了。

  当即,便有人走出金銮殿,穿过广场,穿过金水桥,走向午门。

  午门紧闭着,禁军们搬来鹿寨,拦住去路。

  一位伯爷大步走来,喝道:“速速开门,召集人手,与我等去救陛下。”

  禁军们不理,他们只听皇帝的,加盖过玉玺和内阁大印的手书,比任何人的话都管用。

  又一位伯爷气势汹汹逼来:“开门!”

  禁军还是不理,并按住了刀柄。

  一位郡王戟指怒斥:“还不速速开门。”

  当宗室成员加入后,禁军们产生了动摇,辩解道:“陛下有令,谁都不能出去。”

  “狗才,那是假的,陛下已被反贼许七安传送出皇宫,再不开城门,陛下若有不测,尔等要诛九族。”

  秦元道站出来,吓唬道。

  鹿寨后的禁军们面面相觑,愈发动摇。

  ……

  人群之外,王首辅望向身边的诸君,淡淡道:

  “太子殿下,此时正是您出面之时。”

  太子眯着眼,看着乱糟糟的午门,摇头道:“诸公已然解决,城门很快就会开,禁军会把父皇救回来的。”

  王首辅幽幽道:“我是让你去关好门,谁都不能出去。”

  太子悚然一惊,失声道:“首辅大人,何出此言啊。”

  “太子可知,陛下已不在宫中。”

  “知道。”

  “太子可知,许七安要弑君谋逆。”

  “哼,这小子胆大包天。”

  “太子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吗。”

  太子闻言,噔噔噔连退数步,看疯子似的看着王首辅。

  “陛下年过五旬,乌发茂密,修道功夫如火纯情。而太子你,今年二十有六,再等,便是白了少年头。等到何时?”

  王首辅坦然道:“太子东宫之位做了十几年,难道还坐出感情来了?以陛下现在的状况,修道有成,延年益寿,殿下在东宫,年复一年,可有看到希望?

  “东宫之位,已经坐了十几年,再坐十几年,殿下还有机会吗?即使将来登基,你又能做几年的龙椅?

  “微臣肺腑之言,或有冒犯,全是为太子着想,殿下三思吧。”

  太子神色变幻不定,嘴唇嗫嚅,眼里有狂喜,有振奋,有茫然,有恐惧,有畏怯,有发狠……眼神之复杂,令人咋舌。

  他似乎下了某种决心,牙一咬心一横,疾步走向午门。

  “都给本宫闭嘴!”

  太子暴喝一声,打断了勋贵和宗室的攻势,也让禁军们缓了口气。

  众人纷纷望来,一道道目光聚焦在太子身上。

  这一步行差踏错,也许就万劫不复……想到这里,太子牙咬的更紧了,沉声道:

  “尔等啸聚午门,成何体统。父皇有令,谁都不得出宫。”

  秦元道忙说:“太子殿下,手书是假的。”

  太子眸光一厉:“混账东西,父皇字迹诸公难道认不出?玉玺也认不出?”

  看着太子,诸公隐约有些懂了。

  再无人说话,心照不宣。

  元景帝修道二十载,有多少人曾在心里默默渴望新君即位?

  ……

  而京城里,虽说关了城门,但对于大部分不需要出城的百姓来说,影响并不大,反而是今晨皇城门外的那场风波,让人瞠目结舌,印象深刻。

  许银锣抛人头过皇城,一人一刀杀入皇城。

  以及他之前喊出的那番话,喊出的那句“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下缟素”,早已随着一张张嘴巴,传开了。

  “昏君啊,断十万大军粮草,与奸臣一起构陷忠臣,大奉有此昏君,何愁不亡?”

  “这,这,委实太难以置信了,我不是信不过许银锣。只是,你们要知道,那魏渊是打更人衙门的头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许银锣是那种为私仇,污蔑皇帝的人?”

  “就是,许银锣既然这么说,那绝对就是真的。”

  总体上,百姓还是信赖许七安的,朝廷和元景帝在楚州屠城案中,把京城百姓的心给伤透了。

  但皇帝毕竟是皇帝,一国之君,地位崇高,整个大奉都是他的,皇帝会做出这种私通敌国的事,确实有些不合常理,难以让人信服。

  “后来就没动静了,我们在城外苦等许久,只看见城门关了,并未再见到许银锣。”

  “许银锣杀进城后,就没了声息,不会遭遇不测了吧。”

  “静观其变吧,虽然我很相信许银锣,但这事也太大了,静等后续……我还是不相信陛下会做出这种事,他可是皇帝啊。”

  市井中,酒楼中,青楼妓馆,但凡都人的地方,都在谈论此事。

  信者有,不信者亦有。

  都在观望,等待真相。

  ……

  贞德再也不用惧怕和许七安肉搏,狂乱的罡风助长他的速度,残影还在,本体已至许七安身后。

  武者对危机的预感,让许七安提前察觉到身后的异常,但比他更快的是贞德帝的灵魂咆哮。

  十几件法器,在战斗中损坏殆尽,他只能通过这种原始的方式,对这个粗鄙武夫发动元神攻击。

  武夫遭遇二品渡劫的精神攻击,短暂的陷入僵凝。

  属于镇北王的无双拳意爆发,狠狠砸在许七安胸膛。

  当!

  天地间,一声洪钟大吕。

  许七安倒飞出去,过程中,探出手掌,对准追杀上来的贞德帝,沉声道:

  “禁杀生!”

  无效。

  “回头是岸!”

  无效。

  “慈悲为怀!”

  无效。

  佛门的戒律,对道门二品高手而言,毫无作用。

  神殊只是一个断臂,能施展的佛门法术除了戒律之外,寥寥无几,尤其是罗汉果位,佛门法相这些,他统统不会。

  至少这只手臂不会。

  叮叮!

  两道剑光突兀的在许七安身上斩出火星,威力不大,因为这是心剑。

  心斩杀灵魂。

  但这一次,心剑没有奏效,因为许七安双手合十,于倒飞的过程中双腿盘坐。

  佛门六品:禅师!

  当佛门的秃驴摆出这个姿势,他们万法不侵。

  坐禅功。

  贞德鬼魅般的迫近,按住许七安的脑袋,一推一退之间,周边的景物化作幻影,某一刻,许七安背后撞在了坚硬的物体上。

  那是城墙。

  贞德按着他的脑袋,一气推回了京城。

  整面城墙震颤,墙体亮起阵纹,抵消了这股可怕的撞击力道。

  边关雄城尚有阵法,何况是京城。

  当!

  许七安一个头锤,把贞德帝撞飞出去。

  贞德翩然滑退,战意高昂。

  上一次在楚州时,此人吞噬四分之一枚血丹,以燃烧精血的秘术,将力量强行提升至二品。

  这一次却没有血丹再给他燃烧,除非燃烧姓许的精血。

  但他完全可以选择退避,充分利用道门法术的优势与之周旋,等许七安耗光精血,再回来收割人头。

  楚州时的情况无法复制。

  另外,桑泊底下这个邪物虽是佛门中人,但佛门真正的核心能力不具备(罗汉果位、菩萨法相),而许七安只是个武夫,两人的能力出现重叠。

  反观他一武一道,完美的双体系。

  一道道剑光在他身上劈砍出刺目火星,倒是肉身方面,这小子强无敌,人宗的剑法也不能对他造成太大伤害。

  贞德被一记头锤撞飞后,没有即刻反扑厮杀。

  他并指如剑,剑指朝天,道:“御剑!”

  俄顷,嗡嗡鸣颤声,从城内传出,像是有蝗群浩浩荡荡而来。

  城头士兵还沉浸在刚才突如其来的“地震”中,壮着胆子往下看,原来是许银锣在和别人打架。

  打架对象是一位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中年男子,底层士卒并没有见过淮王的模样,所以没能认出他。

  此时,听见“嗡嗡”声,回头一看,人顿时傻了。

  城中,一把把铁剑浮空,朝着城外汇聚。

  它们数量庞大,如蝗群,无法估算。

  “神,神仙……”

  士卒们仰着头,喃喃道。

  京城内并不缺高手,早就有人察觉到城外的气机波动,等到万剑横空的一幕出现,那些人再也按捺不住,从各处腾空而起,或于屋脊间腾跃,朝着外城赶去。

  这些被战斗吸引过去的高手里,小部分来自外城,大部分来自内城和皇城。

  他故意把我推回京城,是想让禁军五营出手,增加胜算?许七安耳廓微动,听见了“铁器”嗡嗡怒颤的声音。

  万剑横空,朝着元景帝上空汇聚,它们就如同受过严格训练的士兵,各自归位,有的成为剑柄,有的成为剑身,有的成为剑尖……

  一柄长达六十丈的巨剑,正缓缓成型。

  外城的百姓,只需要抬头,就能看见远处的城墙上,凸起半截可怕巨剑。

  城头,一位位武夫不顾规矩,擅长登上城墙,站在马道上看着这一幕。

  他们先是被这把可怕的巨剑震慑心神,然后才想起看一看是何方神圣,有此神通。

  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淮王?!”

  “镇北王!!”

  惊呼声四起。

  此时,更多的武夫赶来,攀登城墙,听见了惊呼声。

  淮王?

  淮王不是死了么,楚州屠城案中就死了吗。

  后来的人带着疑惑,落在马道,靠拢女墙,俯瞰巨剑下方的人物。

  “淮王?!”

  瞠目结舌。

  “真的是淮王吗,还是有人易容,为什么在和许银锣决斗,许银锣怎么变成这番模样,等等,许银锣什么时候能和淮王交手了。”

  有人结结巴巴道。

  许七安通体漆黑,后脑浮着火焰环,气质威严凌冽,如神似魔。

  要不是看到那把刀和那张脸,没人能认出他。

  他周围的人保持沉默,无法回答,不管是淮王身份的真假,还是许银锣诡异的对阵淮王,这些问题明显超纲。

  这时,有几个从皇城赶来的高品武夫,某些贵族府上的客卿,幽幽的说:

  “忘记了吗?今晨许银锣怒斥陛下,扬言要天下缟素,他要造反。”

  闻言,不明真相的武夫们面面相觑:

  “啊,是有这回事,我并不相信许银锣的说辞,但现在看到淮王死而复生,我突然有点不确定了。”

  “听我家大人说,当日淮王被神秘高手分尸,死的很透。”

  “到底是怎么回事,魏公战死,许银锣造反,淮王附身……”

  “直接问吧!”

  有人说了一句,而后扶着女墙,朝下方高喊:

  “许银锣,到底发生了何事,与你交手之人是谁?真的是淮王?你今晨在皇城门所言,是否属实。”

  第二百五十三章 弑君

  那名武夫或许是自认修为不错,自己也算是个人物,就算无法插足这个层次的交手,说话总可以吧?

  于是干脆开口问询。

  贞德帝目光望向那位至少是五品的高手,仅是眯了眯眼,不见出招,不见气机,探出头大声问询的高手,身体忽然从城头栽下来。

  元神湮灭,死的无声无息。

  城头一片寂静,普通将士也好,凑热闹的武夫也罢,齐刷刷后退,惊惧的看向“淮王”,又在下一刻移开目光,不敢引来这位可怕人物的注意,害怕成为第二个无声无息死去的可怜虫。

  “许七安,你不是自诩为民做主吗,你不是大奉的良心吗,你不是一人声望胜朝廷吗?”

  贞德帝目光森然,嫉妒愤怒仇恨不屑皆有,擎着那柄六十丈巨剑,喝道:

  “这一剑,你若敢躲,可知一剑斩下,城中要死多少人?”

  屠城案的始末,一直是贞德心里无法拔除的刺,他谋划多年,炼制血丹和魂丹,结果遭人破坏,淮王这具分身死在楚州,偷鸡不成蚀把米。

  对于一位张扬恶性的“妖道”而言,这足够让他气的发狂。

  更何况,许七安闯入午门,刀斩国公,当着百姓的面狠狠打他这个九五之尊的脸。

  被一个小人物这般打脸,是什么感觉?

  后来,监正、赵守以及文武百官逼他下罪己诏,脸皮再次被揭下来,狠狠践踏。

  城府再深的人,也得暴跳如雷,何况,他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恶念,与地宗妖道一样,贞德帝坚定的认为人性本恶。

  “你可以试着阻止我凝聚剑势,但你追不上我。当然,”贞德帝顿了顿,略有些疯狂地笑道:“你也可以躲!”

  说话间,又有铁剑横空掠来,融入那柄巨剑中,气势再涨几分。

  城头上,有士兵战战兢兢,双手颤抖的预热火炮,填装炮弹。

  但百夫长一脚踹翻了他,沉声喝道:“跑!”

  这种神仙般的人物,岂是火炮能对付。

  霎时间,士卒和武夫们,朝着城墙两侧散开,作鸟兽散,许七安身后的城头,空荡荡。

  巨剑威势滔天,长六十丈,剑气绽破云霄,其中蕴含剑气,是一位人宗二品倾尽全力所凝聚。

  如果洛玉衡的符剑,是人宗二品的随手一剑,那么贞德的这一剑,则是一位人宗二品高手,蓄力许久的全力一剑。

  贞德帝之所以召集来数量浩大的铁剑,纯粹是寻常的兵器无法承受他的滔天剑意,不得以而为之。

  此剑中,不但包含煌煌剑气,还有专斩元神的心剑之力。

  即使许七安融合了神殊,让气机沸腾达到三品巅峰的水准,但面对一位二品道门高手,攻杀之术不弱武夫的人宗剑修,他感觉到了巨大的威胁和压力。

  硬吃这一剑的话,肉身可能还能幸存,元神就未必了。

  正常情况下,他可以躲,但贞德帝以城中百姓为胁迫,逼他硬接一剑。

  这就是贞德把他推到城外来的目的。

  接,就得承受这倾世一剑。

  不接,先不说名声,许七安自身的武道之心必定染尘,再难念头清明。

  许七安顶着庞大的压力,于脑海中搜索自己的手段,佛门戒律对贞德无效,除非他也是佛门二品,或一品。

  坐禅功肯定挡不住这一剑。

  儒家法术不能用,若是用言出法随的手段消弭这一剑,事后的反噬不会比承受这一剑弱多少。

  监正没有出手,看起来确实被萨伦阿古缠住了,虽说身在京城监正有主场优势,但萨伦阿古是活了几千年的一品,在大奉打不过监正,缠他一会儿总是没问题的。

  最后一柄铁剑汇入,贞德终于凝完剑势,他的剑指微微颤抖,仿佛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这股庞大的力量。

  整个京城,三百万生灵,都在这股剑势的威压之下,惶恐不安。

  这就是二品。

  宛如天威。

  “斩!”

  贞德大吼,脸庞闪过快意,剑指操纵着巨剑,奋力斩下。

  许七安睁大眼睛,看着那道倾天之剑斩落,跨前一步,张开手,咆哮道:

  “刀来!”

  天际,一抹清光呼啸而来,它宛如流星,裹挟着层层翻涌的清云。

  儒圣刻刀。

  儒家第一至宝,儒圣曾经用它,在竹简上刻出一部部传世经典。

  刻刀嗡嗡震颤,从未有过的欢悦,它不再像前两次,仿佛履行公务般的出现。

  这一次,刻刀传来强烈的情绪波动,它在欢呼,在高兴,在热血沸腾,就像,重新回归了主人手里。

  许七安握住刻刀,双眼绽放出清光,再一次跨步,向前刺出儒圣刻刀。

  剑气和刀意正面碰撞。

  在碰撞前,两者间的气界爆发刺目的光焰,就像两个属性相反的领域交汇,产生剧烈的反应。

  轰!

  两股能量的碰撞产生了可怕的爆炸,整片空间仿佛坍塌,毁灭之力席卷。

  城头的士卒和武夫,成片成片的倒下,死于非命。

  许七安身后的城墙,先是守护法阵崩溃,随后墙体裂开,缝隙游走,最后坍塌了。

  小半截城墙轰然坍塌。

  地面的尘土被刮去一层又一层,随着沸腾的气流卷上高空,宛如沙尘暴。

  又是轰隆一声,地面坍塌出深十几米的深坑,许七安和贞德帝巍然不动,脚踏虚空。

  贞德帝脸庞忽然扭曲,面颊肌肉凸起,额头青筋怒绽,他捏着剑指的右臂剧烈颤抖,极度不稳。

  许七安眼中清光再闪,沉沉低吼:“我这一生,不信君王!”

  随着这一声咆哮,他头顶,一道十二双臂膀的千手魔相一闪即逝,一道穿儒袍,戴儒冠的老者形象一闪即逝。

  儒圣和神殊都觉得很赞。

  格拉拉……刻刀与巨剑交击的节点处,传来令人牙酸的声音。

  一把把铁剑崩碎,或炸成碎铁块,或熔成铁水。

  凡铁终究是凡铁,人宗二品强者的剑气耗尽后,它们迅速崩解,从交击的节点开始,蔓延向巨剑整体。

  许七安在纷纷落下的赤红铁水和碎铁块中,一路挺进,把刻刀刺进了贞德帝的胸膛,在对方痛吼声里,用力一挑。

  挑出了一具身体。

  这具身体在刻刀的刀意中四分五裂。

  贞德帝的肉身。

  缭绕着金光和乌光的阳神脱离肉身,他的胸口,一道清光宛如附骨之疽,难以祛除。

  贞德痛苦的惨叫起来。

  许七安正要趁机斩了这尊阳神,脑海里忽然预感出危险画面,他回身砍出太平刀,砰砰……碰撞声里,两道身影一触即分。

  淮王滑退,过程中,贞德的阳神投入其中,与最后这具身体融合。

  许七安则冷静的挥动太平刀,把贞德的肉身斩成细碎的肉块,让他彻底失去原主身躯,断绝复活的可能。

  “洛玉衡告诉过我,渡劫期的道门强者,最忌讳失去肉身,因为一品陆地神仙的奥义,其实是阳神和肉身再次融合。

  “贞德,没了这具与生俱来的身体,你便断绝了晋升一品的机会,哪怕夺舍,也与阳神不契合。除非你愿意花数百年时间慢慢磨合。”

  许七安左手握着刻刀,右手握着太平,脸色平静。

  相比起对付三品武夫,儒圣刻刀对阳神的杀伤力更大,这是赵守告诉他的。

  刻刀是许七安的底牌之一,是他弑君计划的一部分。

  这一刀,既断绝了贞德的“前程”,同时重创了他的阳神。

  “该死该死该死……”

  贞德帝咬牙切齿的咒骂,眼里的恶意宛如实质。

  “许七安,朕最后悔的事就是让你活到今日,朕早该在你杀曹国公和护国公时,就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你!”

  这位被地宗道首污染的帝王,失去了情绪管理能力,气急败坏。

  许七安冷眼旁观他的失态,胸膛剧烈起伏,吐纳练气,恢复体力。

  淮王气息不复巅峰,贞德同样被刻刀重创,而他虽然体力消耗极大,气息略有下滑,但胜利的天平,已经开始朝他倾斜。

  贞德帝咆哮片刻,恢复了些许平静,恶意满满的盯着许七安:

  “踏入二品后,我和洛玉衡一样,寻求平息业火的办法。她的想法是与君王双修,更深一步的借气运平息业火,顺利渡劫。

  “前十年,我的想法与她一样。但随之而来的山海关战役,让大奉损失了近一半的气运。这让我又惊喜又遗憾。惊喜的是我看到了长生的渴望,武夫也好,道门也罢,都无法操纵气运。

  “我就算修成一品陆地神仙,终究还是要死,简直是天助我也。遗憾则是洛玉衡随之打消了与我双修的念头。这让我失去了攫取她灵蕴的机会,二十一年来,不管我如何要求,她都绝不松口。

  “于是,我改变了想法,既然人宗这条路走不通,为什么不另辟蹊径?我可以走武夫道路,以淮王这具分身为主导,练血丹,采补花神转世,晋升二品,然后容纳阳神,成为当世绝无仅有的一品武夫。

  “武夫几乎没有短板,自然不怕业火灼身。但代价是断绝道门体系,成为陆地神仙的可能。因为我一气化三清,化出的是元神,淮王和元景是我儿子,可终究不是我本人。

  “肉身根本无法彻底融合,所以我得抛弃原身。今天,你帮我下了决心。”

  他眯着眼,望向皇宫方向,缓缓道: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京城百姓视你为英雄,朕,今日便斩了你这个大奉的英雄。”

  他不再说话,开始融合身体里的两个元神。

  地风水火元素融合,化作一道道色泽“浑浊”的能量,缭绕在他体表。

  他的气血没变,但气息开始暴涨。

  但许七安仍旧没有关注这位瞬间强大起来的敌人,而是扭头,望向皇宫。

  ……

  皇宫里,文武百官、勋贵宗亲、禁军侍卫……所有人,同时听见了凄厉的龙吟,从元景帝寝宫传来。

  无数人纷纷循声侧目。

  这一刻,皇族和宗亲们,心口突然绞痛,涌起莫名其妙的惶恐。

  像是天地末日,像是大难临头。

  韶音宫里,裱裱趴在桌案上,眉头紧蹙,捂着心口,哭叫道:

  “好痛,痛死本宫了……”

  午门后的广场,太子捂着胸,弯着腰,脸色惨白,嘴唇褪去血色。

  “殿下,殿下怎么了?”

  身后的侍卫大惊,群臣又收回目光,关注太子的情况。

  景阳殿外,怀庆扶着白玉阑干,秋波中闪耀着实质的痛楚,但她没有捂胸口,而是秀拳紧握,死死盯着景阳殿。

  “昂……”

  震耳欲聋的龙吟中,一道金色的巨龙冲破景阳殿的屋顶,皇宫中人清晰可见。

  “龙,龙?!”

  惊呼声四起。

  龙脉之灵离开了地底,脱离了大奉。

  这条金龙口中,衔着一颗珠子,珠子里藏着一只眼球,幽深如旋涡。

  皇城某处湖泊,灵龙黑纽扣般的眼睛,紧盯着天空中游曳的金龙,它的龇牙咧嘴,显得极为愤怒。

  桑泊,开国大帝雕塑,手里握着的黄铜剑,发出了刺耳的剑鸣。

  ……

  “看,有蛟龙?”

  “大家快看啊,天上有蛟龙。”

  一条条街道,一位位行人,此刻,纷纷抬头,看着那道在京城上空不断游曳,发出阵阵龙吟的金龙。

  寻常百姓,只知道蛟龙,北方妖族里的蛟龙,时常在画本和话本里充当邪恶反派,有很生动的形象。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刚才那些剑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看朝廷怎么说吧,大家到告示栏边等着。”

  种种异状,以及刚才让人心悸,让人不安的威压,是每一个具备生命的生灵都能察觉到的。

  观星楼,龙脉之灵出现的刹那,监正似乎终于按捺不住,古井般平静的双眼,爆射出刺目的清光。

  监正抬起手,朝着金龙抓起。

  但他什么都没抓到,金龙和他仿佛不在一个世界。

  萨伦阿古手里捏着赶羊鞭,笑眯眯道:

  “在大奉,我虽不是你对手,但要阻止你还是能做到的。”

  监正默然。

  ……

  贞德帝腾空而起,大声道:“来!”

  金龙受其召唤,扭动身子,腾云驾驭而来。

  贞德踩在龙头,于高空俯瞰许七安。

  “站那么高做什么。”

  许七安浮空,与贞德帝遥遥对峙。

  贞德帝脚踏龙脉之灵,气运加身,更有巫神的力量伴身,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自信:

  “大奉一日不亡,朕就还是一国之君,气运加身,许七安,你拿什么跟我斗。你有儒圣刻刀,朕有镇国剑。”

  声音滚滚如雷。

  这下子,沸腾声在京城各处响起。

  人们眺望远处天空中的金龙,虽看不清龙头上的人影,却把贞德帝刚才的话听的明明白白。

  “那人自称‘朕’,那人是陛下?”

  “他在和许银锣战斗……”

  在大奉,敢自称“朕”的只有一人。

  “拿什么跟你斗?”

  许七安目光平视,淡淡道:

  “有些事,我得告诉你,好叫你死的明白。”

  他声音不轻不重,只让贞德帝听见,城中百姓没这个耳力。

  贞德帝冷眼看他。

  许七安笑容意味深长:“你知道洛玉衡为什么不愿意与你双修吗,因为她真正看上的男人是我。”

  贞德嗤之以鼻,冷笑道:“激将法?愚蠢,如果你认为说这些肤浅的话,能让我动怒,不妨继续。”

  许七安怜悯的看着这位做了一甲子龙椅的皇帝,道:

  “你跟我交手这么久,没发现我也会心剑?”

  贞德脸色一沉。

  “楚元缜与我交好,但他是人宗记名弟子,不得允许,不会私自外传剑术。剑州时,我曾用符箓召来洛玉衡,她当然得来,因为她男人有危险。不然,以她深居灵宝观二十年,从不外出,从不出手的性格,无缘无故,她会出手?

  “另外,你觉得她会插手我们之间的战斗,是为了助新君登基,但如果我告诉你,她是因为我才出手的呢?”

  许七安每说一句,贞德的脸色就阴沉一分。

  他对洛玉衡垂涎许久,二十年来,心心念念想要与她双修,每一次都被拒绝。

  现在,许七安告诉他,那个冷着脸拒绝自己,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般的女子,竟心仪他,想与他双修?

  纵使贞德对洛玉衡只是心怀不轨,听到这样的话,胸中仍然不可避免的燃起熊熊怒火。

  “对了,还有一件事。”

  许七安露出笑容:“你已经知道淮王是我杀的,知道桑泊底下的封印物在我体内。那么,想必对王妃的下落也很明白了吧。”

  贞德帝脸色陡然僵硬。

  许七安悠悠道:“她现在是我外室。”

  气血一下子冲到脸庞,如果洛玉衡只是打脸,那王妃被许七安收为外室,则是对他赤裸裸的羞辱,是对他尊严的践踏。

  王妃是他的女人,是他后宫里的女人,哪怕后来送给镇北王,可镇北王不也是他吗。

  身为一国之君,断然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

  “许七安,朕要将你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贞德彻底暴走,面孔扭曲,怒发冲冠,咆哮道:“剑来!”

  楚州时,那名神秘高手拿起过镇国剑,贞德为此困惑许久,直到许七安身份曝光,他才恍然大悟。

  就如同桑泊底下的魔僧被监正屏蔽天机,当日许七安能握住镇国剑,多半也是监正给予了帮助。

  如果皇室之外,有人能拿起镇国剑,那这个人非监正莫属。

  但这一次不一样,当日的淮王是亲王,现在的他是真正的帝王。

  而且,是脚踏龙脉之灵的一国之君。

  放眼大奉,这份气运独一无二。

  监正此时被萨伦阿古缠住,再无法出手阻止。

  轰!

  桑泊,永镇山河庙炸裂,黄铜剑冲天而起,化作流光飞去。

  这道流光划过天空,划过每一位昂起头的人瞳孔,无数人的目光追逐着那道流光。

  大奉至宝镇国剑!

  当年山海关战役时,皇帝从永镇山河庙里取出镇国剑,交由镇北王。

  这段佳话流传极广。

  镇国剑是大奉皇室的象征,这是平头老百姓也知道的常识。

  景阳殿外,怀庆脸色陡然一变:“镇国剑……糟了!”

  “镇,镇国剑……”

  太子殿下一张脸煞白如纸,极为惶恐的看向王首辅。

  发生的这一切,完全超出了他能想象的极限,突然腾空的金龙,突然神威凛凛的父皇……以及象征着皇室的,大奉绝世神兵镇国剑。

  他不久前紧闭宫门的举动,背后隐藏的小心思,不可能瞒过父皇。

  大难临头。

  王首辅没有应答,只是脸色平静的朝他颔首,示意他不要乱了方寸。

  内城,某座小院。

  穿布裙的女人,小心翼翼的顺着梯子,爬上屋顶。

  她眺望着天边,依旧看不见战斗景象,只能偶尔听见几声宛如闷雷的炸响。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魏渊死后,我就知道你要弑君……她秀拳紧握。

  一定要活着啊。

  ……

  京郊,气息衰弱到极点的黑莲道长,又一次恢复身形,望着凶威不可一世的绝色女子,猖狂大笑:

  “洛玉衡,你听见了吗?镇国剑专破武夫肉身,在监正腾不出手的情况下,京城地界,不,大奉地界,贞德是无敌的。”

  无敌?洛玉衡“呵”了一声:“我便容你再活片刻。”

  她旋即扭头,望向京城,眯起美眸。

  这一战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她嘴角翘起。

  监正走到八卦台边,望着那道起始于桑泊,横掠过半个京城的流光。

  萨伦阿古紧了紧手里的赶羊鞭。

  两位一品没有交手,但彼此的领域已经在激烈碰撞,无声无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追逐那道流光,这场巅峰对决中,镇国剑是关键,影响整个胜负的关键。

  许七安瞳孔中映出镇国剑飞射而来的光,他瞳孔微微放大,显得无神,呈现出注意力发散的空洞。

  他脑海里闪过的,是楚州屠城案中,那一个个倒下的百姓,如同草芥;是杀镇北王后,城头士卒对他的抱拳敬礼;是郑兴怀在京城奔走,求助无门的萧索背影;是他死在监狱里,无法闭上的眼睛。

  是菜市口,一道道崇敬的目光;是玉阳关外,一位位渴求保卫家园,击退敌军的大奉士卒。

  最后,他想到了那袭青衣。

  名声也好,自身也罢,都不是那人在意的。

  那人一辈子,只为两种东西而活,一种是爱情,一种是信念。

  前者是自己,后者是国家,是百姓。

  我这一生,又为什么?

  他伸出手,吼道:“剑来!”

  那道流光呼啸而来,把自己落入许七安手里。

  它从未改变过轨迹,从始至终,它选择的就是许七安。

  这把随高祖皇帝征战沙场的绝世神兵,它抛弃了高祖的血脉,选择了一个外人。

  镇国剑,选择了许七安……但凡看到这一幕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许七安握住黄铜剑,在贞德帝僵硬的脸色里,再次大吼:“灵龙!”

  嗷嗷嗷!

  皇城以及皇宫里,无数人听见了灵龙的咆哮声。

  灵龙破浪而出,腾云驾雾,它的鼻孔里喷出点点紫气,它的鳞甲紫光缭绕。

  它的骨骼在“咔擦”脆响中,发生惊人变化,鳞片之下,肌肉一根根凸起,龙躯拉长,变的更修长更矫健。

  头顶的犄角分叉,脖颈处长出一层层浓密的鬃毛,爪子和獠牙变的更加锋利。

  那两只黑纽扣般的瞳孔,收缩、拉长,变成了竖瞳。

  它变的更像龙,真正意义上的龙。

  灵龙腾云驾驭,速度极快,似乎迫不及待的要扑向自己的“主人”。

  许七安轻飘飘落在它背上,右手持镇国剑,左手握儒圣刻刀,脚踏灵龙。

  “不可能!这不可能!”

  贞德帝脸色变的极为难看,他睁大眼睛,瞳孔微微颤动。

  “你凭什么驱使灵龙,你凭什么使用镇国剑?!”

  他有种被全世界背叛的愤怒。

  这种感觉,犹如最锋利的武器,狠狠刺进他心里。

  镇国剑是高祖皇帝留下的,它有灵,只认皇室成员。灵龙更是得依附皇室,才能吞食紫气生存。

  可是,这两件东西,没一个选择他的。

  贞德帝震惊,京城里的某些人更震惊,比如太子,比如怀庆,比如一位位四品武夫,一位位皇室宗亲。

  ……

  皇宫。

  太子领着文武百官,登上午门的城墙,在城头眺望,能隐约看见遥远天边,激斗的双方。

  “为,为什么镇国剑会选择许七安,为什么灵龙会选择许七安?”

  太子环顾四周,声音尖锐,“谁来告诉本宫,谁来告诉本宫?”

  尤其是灵龙,太子小时候最喜欢骑乘灵龙,并因灵龙只亲近皇室成员而得意自喜,这是皇室成员独有的特权。

  而宗室并不具备这样的特权。

  那些郡主、世子,以及勋贵子嗣,只能在岸边羡慕的看着。

  可现在,他看到了什么?看到灵龙甘愿成为一个“平民”的身份,为他浴血奋战。

  看见许七安骑乘灵龙,与一国之君激烈厮杀。

  太子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身边的文武百官神色复杂,却没人能给他答案。

  是啊,为什么灵龙选择了许七安?

  为什么陛下召来镇国剑,它也选择了许七安?

  许七安,究竟是什么身份?

  一连串的问号在群臣脑子里闪过。

  许七安到底是什么身份,他的身份绝不简单,否则灵龙和镇国剑,怎么会选择他,而不是陛下。

  “他,他到底是谁?是不是……陛下的私生子?”

  有文官神色复杂的低声说。

  周围的官员们听完,反而露出沉思。

  太子心里陡然一凛。

  “不,许七安年过双十,而陛下修道已二十一年,准确的说,是二十一年半。”

  “那如何解释眼前的情况呢?”

  太子松了口气,他刚才那般失态,其实心里是同样的猜测。

  “因为陛下无道!”

  众人循声看去,是王首辅。

  王首辅环顾众臣,高声道:“许七安在皇城外说的,句句属实。陛下勾结巫神教,断大军粮草,与巫神教合力杀魏渊。帝无道,许七安伐之。”

  群臣骚动起来。

  不得不承认,王首辅这番话,可信度很高。

  陛下拥有绝世修为,这是他们亲眼目睹的。而镇国剑和灵龙的选择,也验证着这个说法。

  只认皇室的神兵和灵兽,竟全选择许七安。

  这比什么证据都管用。

  昏君!

  诸公心里闪过这个词。

  ……

  京郊,洛玉衡一剑斩灭大片浓稠液体,冷笑道:“如何?”

  黑莲不答,眼里有恶意,有疯狂,但更多的是忌惮。

  他不再舍生忘死的战斗,只做纠缠,萌生退意。

  他的气运果然强盛,灵龙也好,镇国剑也罢,都选择了他……洛玉衡抿了抿嘴,笑意更深。

  ……

  同样在京郊,另一处方位。

  楚元缜盘坐在剑脊,遥望远处的战斗,那可怕的波动仅是传来一丝一毫,就让四人胆战心惊。

  “这就是他的底牌?”

  楚元缜看向身侧的天宗圣女,状元郎神色无比复杂:“他,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曾经他以为三号是许新年,后来发现三号是色胚许七安,现在他觉得,许七安还是许七安,但未必是许家的许七安。

  “我怎么知道。”李妙真白眼道。

  她并不关心许七安的身份,她只关心许七安能不能打赢贞德。会不会出意外。

  “太不可思议了,太不可思议了……”

  楚元缜喃喃自语。

  贞德帝无道,众叛亲离不难理解,但这不代表灵龙和镇国剑会选择许七安。

  昏庸无道的君王比比皆是,也没见这两个存在这般积极。

  所以问题还是出在许七安身上。

  严肃的气氛中,丽娜嘀咕了一句:“肚子好饿。”

  ……

  “凭什么?凭你已经众叛亲离,不是灵龙和镇国剑选择了我,而是它们选择了大奉。”

  许七安的蓄力结束,冷静的刺出了刻刀,目标是元景帝的眉心。

  儒圣刻刀、天地一刀斩、心剑、狮子吼、养意熔于一炉。

  玉碎!

  刺目爆发出耀眼清光。

  绝境之人退无可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一刀,不可避。

  地风水火融成四色流转,略显浑浊的屏障,挡在刻刀之前。

  龙脉之灵的口中,那颗透明珠子里,巫神的眼球激射出一道乌光。

  “吼!”

  灵龙喷吐出大量紫气,灌入刻刀,让紫气与清气融合。

  乌光在刻刀上撞散。

  地火水火之力溃散。

  贞德帝和许七安的额头,先后皲裂,鲜血长流。

  “啊!!!”

  贞德帝惨叫。

  阳神遭遇重创。

  过河之卒退无可退,但可弑君!

  许七安不顾额头长流的鲜血,扬起镇国剑,灵龙扭头,再喷一口紫气,缠绕剑身。

  镇国剑嗡嗡震颤。

  “灵龙!”

  他大吼一声。

  灵龙咆哮着冲向金龙,冲向元景帝,许七安驾驭着这只灵兽,刺入了镇国剑。

  玉碎!

  又是一次玉碎。

  乌光连闪,巫神眼球不断激射乌光,但它无法消磨许七安的意,更无法消磨灵龙喷吐出的紫气,无奈在镇国剑上撞散。

  贞德帝阳神受创,此时无力再驾驭地风水火融成的四象之力,本能的打出拳头,打出拳意。

  噗!

  镇国剑无视乌光,许七安硬抗拳头,让剑锋刺入贞德帝的胸膛,他如同手握长毛的骑兵,将敌人高高挑起。

  许七安胸口鲜血流淌,同样出现贯穿伤。

  他毫不在意,按住剑柄,镇国剑又挺进几分,剑气侵蚀着三品武夫的生机。

  许七安笑道:“陛下,修道二十一年,梦里可曾听见百姓的哀泣?”

  掐住贞德的脖颈,抽出镇国剑,斩去贞德的双足。

  贞德帝双目赤红,遭受重创之下,阳神爆发潜能,右掌凝聚地风水火,融成四象之剑,捅入许七安胸膛。

  “陛下,臣替魏公和八万将士,向你讨债。”他嘲讽道。

  镇国剑再斩去右臂。

  “你这个乱臣贼子!”

  贞德帝痛苦无比,倍感屈辱,主宰朝堂一甲子,今日被一个匹夫用祖传镇国剑挑起,当面怒斥。

  他仅剩的左手握成拳头,狠狠砸在许七安太阳穴。

  当!

  巨响声传遍天地。

  许七安瞬间七窍流血,后脑的火焰光环险些熄灭。

  镇国剑斩下,把贞德帝最后一条手臂斩落。

  四肢尽断。

  许七安七窍流血的脸庞,缓缓扬起一个诡橘的笑容:

  “忘了告诉你,临安和我已经私订终身,等我杀了你,便顺势登基称帝,取代你的位置,娶你的孙女,嗯,你名义上的女儿。

  “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今天,整个京城的人,都在看着我杀你!”

  贞德帝双眼瞪的圆滚,眼眶里的瞳孔在颤动。

  屈辱,不甘,愤怒,怨恨……种种情绪翻涌上来,他历经两朝,辉煌一生,掌控至高无上的权力。

  临了,竟是以这般屈辱的方式收场。

  许七安把剑横在他脖颈,快意无比:“这一次,我会毁你的身体,让你再难重生。”

  一抹,人头滚落。

  阳神出窍,迅速逃遁,贞德大吼道:“来!”

  龙脉之灵腾空而来,张开大嘴,将贞德的阳神吞入腹中。

  “许七安,朕不会放过你的,朕会不计一切代价的杀你,杀光你身边的人,让你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金龙体内,传来贞德怨毒的咆哮声。

  龙脉属于气运的一种,许七安不能拿它怎样,刻刀和镇国剑同样斩不了它,而灵龙虽能吞食之气,可龙脉之灵并非纯粹的紫气。

  没想到龙脉的特殊性,最后竟成了他最后的保护伞。

  肉身尽毁,但只要阳神还在,他依旧是二品。

  就在这时,许七安怀里,地书碎片之行飞出,一根微微弯曲的龙牙从镜子里飞出,它表面铭刻的,会让人头晕眼花的符咒亮起。

  龙牙呼啸而去,轻易追上龙脉之灵,将它洞穿!

  “不!!”

  贞德帝凄厉的惨叫声传来。

  紧接着,“轰”的一声,龙脉之灵炸成碎片,四散飞射,化作一道道流光,消失在地平线尽头。

  贞德的阳神再无依凭,遭受龙牙的攻击,他的阳神黯淡无光。

  许七安骑着灵龙冲来,刻刀狠狠刺入贞德眉心,镇国剑捅入胸膛。

  耀眼清光和剑气绽放。

  阳神如同烈日下的坚冰,飞速消融。

  “贞德,该上路了。”

  “许七安……”

  不甘和痛苦的叫声里,阳神消散殆尽。

  这位俯瞰朝堂一甲子的帝王,彻底烟消云散。

  第二百五十四章 奇袭——白衣术士

  死了,终于死了……

  许七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高度紧绷之后,带来的是极度的疲惫,这种疲惫来源于身体和心灵。

  连番的大战,让他状态非常不好,尤其骑龙拼杀这一环节,乍一看他凶猛无比,干脆利索的强杀贞德。

  其实是以伤换伤,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贞德的反击,以及玉碎带来的反噬,让许七安遭受极大的创伤。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都是值得的。

  许七安立于灵龙背脊,眺望着苍茫大地,缓缓吐出一口气。

  把这段时间以来,挤压在心中的郁气,彻底吐尽。

  默然片刻,他撕下一缕布条,绑好披散的长发,整理了一下褴褛的衣衫,朝东北方躬身作揖。

  魏公,一路走好。

  魏公,来世也当称雄!

  ……

  死了,父皇死了……太子站在城头,痴痴的望着遥远天际。

  他脑海里,闪过一幕幕往事,威严的父皇高坐龙椅,威严的父皇大声呵斥,威严的父皇身穿道袍,严肃的父皇掌控朝堂,这样一位手握权柄近四十年的父皇,竟死在了一个匹夫手里,太子……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王首辅同样在眺望,这位老人脸色和眼神都无比复杂,快意、悲伤、感慨、心酸……

  他愣愣的眺望,很久都没有动弹一下,大概在缅怀自己那段随着皇帝殒落,而一起终结的仕途吧。

  群臣神色复杂,一时间无能说话,沉浸在皇帝终结的那一幕。

  许七安,弑君了!

  大奉开国六百载,除了武宗皇帝当年清君侧,连同昏君一起清……大奉的皇帝从未被人诛杀过。

  元景,或者贞德,是大奉历史上第一位被匹夫击毙在京城的皇帝。

  今日的事端,必然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哪怕过去千百年,后人评说这段历史时,想必会津津有味吧。

  从元景十六年说起,一直到元景三十七年,其中必然会夹杂魏渊的捐躯,八万将士的覆灭。大奉史上这位沉迷修道的皇帝,最后被匹夫许七安,斩于京城。

  诸公感慨万千之际,忽听一阵哀哭声。

  循声看去,只见御史张行英,扶着墙头,哭的老泪纵横。

  前魏党成员,一个个双眼含泪,或低头擦拭,或昂着头,不让眼泪流下来。

  片刻后,包括失态痛哭的张行英在内,这些手握大权的魏党成员,当着各党派的面,做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动作。

  他们整理衣冠,朝东北作揖,而后转身,朝天边那人作揖,许久不起。

  ……

  此时此刻,皇城的另一头,怀庆迎风而立,素色衣裙飘飘。

  风撩起她的发丝,轻抚她绝美清丽的容颜,皇长女轻轻松开紧握的秀拳,于心底松口气。

  他从未让她失望,勇武,霸道,睿智,无所不能……这一战,虽有波折,虽有担心,比如镇国剑腾空的时候。

  但怀庆依旧不认为许七安会输,因为他没输过。

  这是一个奇男子,即使是她,也不得不佩服和崇敬的奇男子。

  怀庆撩起舞动的鬓发,挂到耳后,与留下感动泪水的太子不同,她心里振奋唏嘘的同时,还有沉重。

  贞德帝殒落,这只是开端,随之而来的善后问题,才是重中之重。

  这主要分为两方面:一,对整个中原的交代。

  其中包括各州的百姓、各地的官府、各地的军队,以及江湖人士。

  百姓方面,需要考虑的核心是“民心”二字,是坦诚布公,还是隐瞒,都会造成民心尽失的局面。

  军队是同样的道理,某种意义上来说,稳住军心比稳民心更重要,尤其北境和东北三州的将士。

  这批人是最容易哗变的。

  如果这一战里,许七安败了,那玉阳关中一万多名将士,必然造反。

  各地的官府需要安抚,不能让他们在这件事上产生惶恐不安的情绪,这样,才能帮忙稳住百姓的心,才能不让江湖组织趁机作乱。

  第二方面,新君。

  对于现在的京城来说,现在至关重要的,是新君登基。

  新君登基是一切的前提,只有新君登基,才能稳住各方。若是大奉群龙无首,再加上贞德帝的所作所为,中原必将大乱。

  “太子,总算熬出头了。”

  怀庆遥望午门的城头,望着黑压压的那小撮人,她笑容古怪,似嘲讽似不屑。

  ……

  “狗皇帝终于死了!!”

  李妙真握紧拳头,又激动又亢奋,恨不得长啸三分,来表达自己内心的喜悦之情。

  但同时又有些怅然,狗皇帝死了,她的青春结束了。

  天宗圣女当年粉嫩下山,闯荡江湖,两年里,她的口头禅便是:

  迟早刺死狗皇帝。

  而今两年匆匆而过,狗皇帝死了,她忽然有种物是人非的惆怅,仿佛人生的某段旅程,彻底告一段落。

  楚元缜没有说话,他早已泪流满面。

  十年书生意气,今朝终于荡平胸中郁垒。

  恒远双手合十,微微垂头,默然不语,似是在追忆自己一手带大的师弟。

  “我爹知道大奉皇帝被杀,肯定会很开心,就会想着打仗。”

  丽娜说道:“他很喜欢打仗,说大奉的女子是最好的,衣衫是最好的,房子是最好的,什么都是最好的。什么都要抢过来。”

  丽娜的爹是个精奉分子,就是精的方式有些不对。

  我很推崇大奉文化,推崇大奉一切,所以统统都要抢过来。

  ……

  “废物,废物,废物!”

  脚踏黑色莲花的地宗道首,声嘶力竭的咆哮:

  “贞德就是个废物,修行四十年,全修到猫身上去了。被一个练武不到一年的小子斩杀。”

  他有些气急败坏。

  贞德帝委托他出手牵制洛玉衡,报酬是事成之后,帮助他出手对付金莲。

  黑莲渴求元神完整很多年了,他今日不敌洛玉衡,非他实力不行。大家都是差不多渡劫期巅峰的人物,谁也不比谁弱。

  但他的元神是残缺的,而道门最厉害的手段就是元神领域。

  他眼下被洛玉衡重创,若是贞德胜出倒也罢了,都是值得的。

  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地宗道首气的原地爆炸。

  乳挺腰细,容貌倾城的洛玉衡,抖了抖剑花,道:“我修道也才三十四年,师叔~”

  黑莲表情一僵,洛玉衡比他小一辈,但现在的情况是,他被洛玉衡压着打。

  他刚骂完贞德帝修行修道猫身上,洛玉衡扭头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下一刻,他仿佛被激怒的雄狮,咆哮道:

  “你少得意,你少得意,你如今气息沸腾,犹如翻涌的海潮,底下沉淀的业火即刻就会发作,我看你如何躲过这一劫。”

  洛玉衡隐居京城多年,从不与人动手,最多就是操纵分身代替本体出面。

  这是因为她需要靠修为压制业火。

  而今她全力出手,往日里牢牢压制的业火,必将反噬。

  黑莲诅咒完,忽然愣了一下,他看见洛玉衡明媚一笑。

  她微微侧头,看一眼京城方向。

  那家伙如今已是三品,又斩了贞德,不管修为还是气概,都足以匹配她。

  ……

  观星楼。

  萨伦阿古站在八卦台边缘,眯着眼,望着天边那道傲然而立的身影,他缓了口气,道:

  “原来大奉的半数气运,在他身上,这就是你的谋划?”

  监正负手而立,与他并肩,淡淡道:

  “算是吧。

  “贞德自以为气运加身,我不会动他,也不能动他。确实如此,对术士来说,弑君是自毁根基,品级越高,反噬越大。

  “昏君也好,暴君也罢,只要一日还坐在龙椅上,便一日是一国之君。对其他高品级修行者来说,人间帝王气运加身,弑君因果缠身,不是逼不得已,没人愿意跟他较劲。

  “贞德信心十足,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他却忘了,三品以上的修行者不愿与他较劲,但我可以培养一个愿意和他较劲的人。

  “过河之卒,退无可退,但可弑君。他终于领悟了这个‘意’,不枉费我多方馈赠。”

  萨伦阿古眯着眼,道:“所以,魏渊的死,也在你的计划之中?”

  监正探出手,往虚空里一抓,抓出酒杯,抿一口醇酒,悠然道:

  “魏渊是自己求死,与我何干,我不过是算到了这一步,然后根据将来要发生的事,提前布局。”

  萨伦阿古吐出一口气:“魏渊知道吗?”

  监正颔首,笑了一声:

  “他分析出来了,不然,为何留下血丹?他能心无牵挂的封印巫神,是因为他料定贞德必死。”

  说着,监正目光望向远方,喟叹道:“他甚至算到了那一步,这确实是我没有想到的。”

  萨伦阿古皱了皱眉,他竟没听懂监正这句话的意思。

  监正笑道:“不用想了,天机已被屏蔽,和你也没关系,你这位大巫师占卜不出东西。”

  随着贞德帝的陨落,两位一品高手的较量随之放缓,监正没有趁机痛打落水狗,这里虽是他的主场,但要杀死一位活了数千年的大巫师。

  代价将是京城之地,化为废土。

  没那个必要。

  萨伦阿古皱了皱眉,沉吟道:“你有为他屏蔽天机?”

  他,指的是许七安。

  监正反问道:“为何这么问。”

  萨伦阿古坦然道:“来京城前,我卜过一卦,贞德的卦象是吉凶并列,这意味着他将面临生死大劫。可我同样为许七安算了一卦,你猜猜卦象如何?”

  监正默然。

  萨伦阿古露出古怪笑容:“大凶之兆!”

  ……

  云鹿书院。

  许二叔在书院学子们的帮助下,将沉重的行礼,一件件搬上马车。

  这里面有古董字画,有被褥衣衫,有日常用品,数量繁杂。

  许家打算搬到剑州定居,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今晨起来后,一家人就失去了笑容,心情沉甸甸的。对于二叔和婶婶而言,唯一欣慰的是许二郎也会前往剑州。

  这很好,一家人不用分开。

  至于大郎,夫妻俩刻意没有提及。

  许二郎的授业恩师张慎,负责送许家前往剑州。

  此去剑州路途遥远,许家的女眷偏偏长的貌美如花,虽说许平志是七品武夫,炼神境在江湖中也是一把好手。

  但如果遇到有组织有规模的悍匪,许平志一双手一双脚,未必能及时护住妻女。

  武夫毕竟粗鄙,不够花里胡哨,杀人本事高强,护人就不行了。

  一辆马车,两辆平板车,两匹马,准备就绪。

  许二叔坐在马背上,拱手道:“多谢先生送行。”

  张慎笑着点头。

  他刚想说些什么,忽见许二叔捂住脑袋,满脸痛苦,身子一歪,从马背上跌落。

  张慎大吃一惊,连忙跃下马车,俯身查看。

  “老爷!!”

  婶婶尖叫起来,拎着裙摆,从马车上跃下,正要扑到丈夫身边,忽然顿住。

  婶婶抬起双手,抱住头,只觉得大脑一阵阵的抽疼。

  “爹,娘?”

  许玲月惊呆了,手足无措,清丽秀美的脸蛋,布满惶恐。

  “娘!”

  扎两个冲天揪许铃音,见母亲一脸痛苦,连忙从车上跳起来,扑向婶婶。

  婶婶闷哼一声,就给她撞晕过去了。

  “娘死啦,娘死啦……”

  许铃音嗷嗷大哭。

  这时,许二叔从头痛欲裂的状态中恢复,他喘着粗气,脸色煞白如纸,喃喃道:

  “不,不,不……”

  张慎眉头紧皱,看了一眼昏迷的婶婶,又看一眼许二叔,试探道:“许大人,你这是?”

  许二叔根本不理他,甚至不看昏迷的妻子,他跃上马背,抽动马鞭,绝尘而去。

  张慎愣愣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脑海里是许平志离开时的脸色,既发狠又悲伤,既悲伤又绝望。

  ……

  京城。

  高空中,许七安正要驾驭灵龙返回城内,下一刻,他眼前的世界,忽然失去了色彩。

  就像黑白电视机里的画面。

  五感被蒙蔽,武者对危险的直觉被蒙蔽,这种状态仅仅不到一秒,便恢复正常。

  许七安缓缓低头,看见一根金灿灿的钉子,扎在了自己胸口。

  钉子表面铭刻着佛文,它轻易的扎穿了金刚神功的体魄,扎穿了漆黑的皮肤。

  “呃啊啊啊……”

  他听见了痛苦的嘶吼,分不清是自己的声音,还是神殊的声音。

  “别叫,这才是第一根呢。”

  温和的声音传来,穿白衣的术士,出现在许七安面前,他的指尖夹着八根金色钉子。

  白衣术士捻起一根钉子,往许七安头顶一拍。

  噗!

  钉子刺入百会穴。

  神殊的惨叫声夏然而止,漆黑的皮肤恢复正常肤色,金刚神功的光芒溃散。

  许七安的气息骤降,变的宛如普通人。

  第二百五十五章 对答

  第一根钉子封住心脏,阻断气血运输。第二根钉子刺入百会穴,封闭天门,阻断气运交感。

  许七安的气血和气机同时阻断,一身修为被封。

  最致命的是,这些刻满佛文的金色钉子,似乎对神殊有特殊伤害,两根钉子入体,神殊便没了声息。

  他被封印了。

  毫无征兆,不管是许七安还是神殊,面对白衣术士的偷袭,两人都没有收到危险预警。

  虽然重伤在身,各方面状态下滑,对于他们现在的修为来说,这简直荒谬。

  但白衣术士就是做到了。

  白衣术士指尖夹着剩下的七根钉子,没有急着动手,而是望向了观星楼方面,望向了八卦台上的萨伦阿古和监正。

  白衣术士轻笑一声:“佛门的无色珠,确实好用,没有它,我还真没把握无声无息的传送到你面前,不被你和魔僧发现。

  “为了对付他,佛门下了血本。”

  他的掌心里,是一颗化作齑粉的佛珠。

  他,他是初代监正……萨伦阿古也在京城,加上当代监正,祖孙三代就齐了……许七安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

  所有的馈赠,都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现在,收债的人来了。

  两枚钉子入体,气血阻滞,气机凝固,手脚难以动弹。

  除了还能思考,他什么都做不了。

  许七安眼球不停转动,只见观星楼顶,原本已经散去的天空,忽然阴云密布,一道道粗壮的闪电劈下,一道道清光肆虐纵横。

  白衣术士收回目光,看一眼许七安,道:

  “京城是他的地盘,但萨伦阿古好歹活了数千年,底蕴深厚,竭尽全力的话,挡住他不难。洛玉衡那边有地宗道首拦着。

  “能救你的人,只有赵守一个。不过,三品的大儒,差了点。”

  这位白衣术士面孔模糊,仿佛打了一层马赛克,让许七安无法看清他的真容,但听语气,悠闲平静,透着一切尽在掌控的底气。

  镇国剑,快救我……许七安心里狂呼。

  镇国剑嗡嗡震动,透出无穷剑意。

  但白衣术士随手一抹,黄铜剑便安静下来,镇国剑被短暂封印。

  “绝世神兵受六百年气运洗礼,对普通体系的高品来说,这是大杀器。但对把弄气运,擅长炼器和阵法的术士,毫无威胁。”白衣术士语气平静。

  说着,他又从许七安手里接过儒圣刻刀,刻刀震颤,清光从他指尖溢散,却不能伤他分毫。

  不多时,儒圣刻刀也平静下来,短暂的封印。

  “这刻刀啊,还是得在儒家手里,才能发挥它真正的威力。不然,任何绝世神兵,没有主人的加持,就如同浮水流萍,无法一直使用,每次耗尽力量,便需温养一阵子。这是术士才懂的小知识,你多学学。”

  他不疾不徐的说着,说的许七安脸色发白,内心焦虑万分。

  咻!

  这时,无匹的刀光逆空而起,斩向白衣术士。

  他顺手一捞,把太平刀握在手里,略有失望的摇头:“神兵一旦择主,便只认主人,对旁人来说,用处就不大了。”

  白衣术士掌心清光亮起,层层加持在太平刀上,很快,鸣颤的刀身安稳下来,太平刀也被封印了。

  随手一丢,太平刀落在坍塌成废墟的城门口。

  钉在地上。

  “还有什么手段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就要带你走了。”白衣术士道。

  这时候,许七安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了,他试探道:“我身上的气运,是你藏的?”

  白衣术士不答,单手按住他的肩膀,身形一闪,传送离开。

  许七安眼前一花,景物模糊,下一秒,他发现自己身处郊外,左边是连绵的荒田,右边小湖,远处山峦如聚。

  这里是哪……

  术士的传送半点不讲道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地。

  “此地禁止传送!”

  醇厚低沉的声音里,一道人影在前方凸显出来,头戴亚圣儒冠,身穿旧儒衫,原本疏于打扮的头发,现在规规矩矩的束在儒冠里。

  院长赵守!

  “禁止肢体接触。”

  他语气平静,但说出去的话,蕴含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法则。

  一道清光强行分开了白衣术士和许七安。

  靠着亚圣儒冠,赵守把自身位格,强行提升到二品。

  分开白衣术士后,他袖子一挥:“退去一百里。”

  面容模糊的白衣术士当即消失不见。

  “得,得救了?不是说好不能传送吗?儒家果然是大流氓……”

  许七安如释重负,险些扑到赵守怀里喊爸爸。

  但下一刻,许七安看见白衣术士出现在自己身侧,笑道:

  “没错,你身上的气运,是我植入你体内的,目的是瞒过监正。”

  许七安愣了一下:“你怎么回来的?”

  白衣术士笑道:“走回来的。”

  说话间,许七安脚下亮起一道八卦阵,白衣术士脚下恰好是踩着风门。

  ?许七安茫然看着他,心再次沉了下去。

  赵守面不改色,悠然道:“画地为牢!”

  一道清光从天而降,将方圆数十里土地笼罩,与外界彻底隔绝,牢笼中是一个世界,牢笼外是另一个世界。

  他在拖延时间,等待监正的到来。

  白衣术士笑道:“那就陪你玩玩。”

  他一脚踏下,一道道阵纹凭空而生,将赵守笼罩在内。

  这些阵法各不相同,有交织雷光的,有蒙蒙雾气缭绕的,有锐气纵横的,有火焰熊熊的,却又完美的融合成一个阵法。

  它们同时出现在赵守脚下,合力绞杀。

  赵守头顶的儒冠降下清光,浩然之气护体,他抬起手指,在虚空刻画一道佛文。

  佛文融入他的身体,霎时间,一点金漆绽放,金刚神功护持。

  浩然之气和金刚神功将他护的严严实实。

  对于儒家高品强者来说,只要我见过,我就能白嫖。

  这一波,赵守白嫖的是许七安的金刚不败。

  接着,赵守模仿白衣术士,一脚踏下,层层阵纹自他身下诞生,迅速扩散,要把白衣术士囊括在内。

  但白衣术士仅是挥袖,便将赵守施展出的阵法扫荡一空。

  以阵法对付术士,怎么可能起效?

  白衣术士有条不紊的摘下腰间香囊,霎时间,一件件法器不要钱似的飞出。

  一架架火炮排列,一张张床弩落地,一把把法器火铳、军弩浮空,它们的准心,齐齐瞄准赵守。

  一件件削铁如泥的刀剑破空游走。

  此外,还有其他效果稀奇古怪的法器,比如做束缚之用的绳索,比如震慑元神的青铜镜,比如做封印之用的青铜大钟……

  真特么的花里胡哨啊,相比起来,武夫只能用粗鄙形容……目睹儒家高品和术士高品的战斗,许七安油然而生感慨。

  在火炮轰鸣声中,白衣术士捏起一枚钉子,刺入许七安的丹田。

  许七安小腹剧痛,冷汗淋漓,强忍着疼痛,说道:

  “为什么要把气运给我?”

  白衣术士没有回答,再次捏起一枚钉子。

  许七安心里一凛,下意识的想要后退,但身体无法动弹,“税银案是你一手主导,目的是以一种‘合理’的方式,把我弄出京城?”

  白衣术士笑道:“你猜的没错。”

  “但我猜不到,为什么要以税银案为由带我出京城,以你的手段和能力,就算京城有监正坐镇,你同样能把我带出京城。”

  许七安盯着他,试图看穿那层“马赛克”,观察他的表情。

  白衣术士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温和,像是长辈在和晚辈说话:

  “你不是大奉断案奇才嘛,给了你这么长的时间,你都没查出来?”

  我查你妈了个巴子……许七安险些爆粗口,他忍住了,努力拖延时间,道:“云州时,是你在帮我吧?”

  “嗯!”

  白衣术士言简意赅的回复。

  “你帮我,不是因为给我馈赠,而是因为云州就是许州,是你们这一脉的大本营,对吗?”

  许七安语不惊人死不休。

  “倒也不笨。”

  白衣术士语气依旧平静,捏着钉子,刺入了许七安的胸部上丹田,道:“怎么猜出来的?”

  许七安脸色一白,额头沁出大量的汗珠,他语气略有虚弱:

  “因为云州的地理位置实在太好了,它背靠大海,即使你们起事失败,也能乘船远走海外。而为什么是云州,不是其他临海的州?因为云州物产丰富,论产粮,仅次于被誉为“大奉粮仓”的豫州和漳州。

  “论铁矿、药材等山中瑰宝,云州仅次于南疆十万大山。兼之当地匪患横行,是你们屯兵养兵最好的掩护。

  “巫神教也看中了这个地方,所以这些年一直在暗中谋划。扶植山匪,勾结齐党,输送军需。这触犯到了你的利益。

  “于是你借魏公之手,借我之手,将巫神教拔除。这样既不会暴露你们,又能清扫掉巫神教的势力。

  “以上,如果我猜的都对,那么云州都指挥使杨川南,其实是你们的人吧。”

  白衣术士轻轻鼓掌,看不清脸,但笑意满满:“都猜中了,你还猜到了什么,不妨说出来,我给你拖延时间的机会。”

  “可惜我醒悟的太晚了。”许七安摇头苦笑。

  当日之所以能迅速锁定云州布政使宋长辅是幕后真凶,全是因为捉拿住了瘸子梁有平,而梁有平是白衣术士送来的。

  而梁有平……是李妙真的好友,云州都指挥使杨川南揪出来的。

  云州这个地方很怪,明明很富饶,却匪患横行,百姓生活困苦。别说是许七安,当日,连朱广孝都直呼不合理。

  在剑州召出姬谦魂魄,问灵之后,许七安就一直在想,许州到底在哪里。

  当时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想明白,知道后来他查清了一切,才恍然大悟。

  “当初在云州,为什么没有抽我的气运?”

  “你不是看到了吗。”白衣术士扬起手里的钉子,道:

  “桑泊底下的封印物在你体内,想抽出你体内的气运,我必须要面对他。

  “这位魔僧不是一般人物,即使是我,也无法封印他。于是我去了趟西域,把神殊在你体内的消息告诉佛门。

  “他们很痛快的就把至宝封魔钉借给我了。”

  难怪他能轻易破了我的金刚神功,轻易把神殊封印,果然,只有和尚才能对付和尚……许七安以吐槽的方式缓解心里的绝望,道:

  “为什么早不借,晚不借,偏要等到这时候?”

  白衣术士语气里带着悠然和笑意:“当然是等魏渊战死,你龙脉散去,等你杀贞德。”

  许七安眯了眯眼:“你怎么知道元景是贞德?”

  白衣术士反问:“你猜。”

  不等许七安说话,他继续道:“魏渊不死,何止巫神教寝食难安,我也寝食难安。大奉军神不死,谁敢起事?现在龙脉已散,中原必将大乱,这个时候,才是起事的绝佳机会。

  “也是我拿回气运的最好时机。”

  说话间,又一根金色钉子,刺入许七安的大锥。

  许七安闷哼一声,险些昏厥过去,体内五根钉子产生了共鸣,侵蚀着他的生机,进一步封印他的修为,也进一步封印了神殊。

  他现在状态很糟糕,杀完贞德,两次玉碎,本身就处在重伤状态。

  如今又被初代监正以封魔钉刺入身躯,他罕见的,有了前世熬夜通宵后的虚弱,随时都会猝死的那种虚弱。

  “当年,你是怎么逃过武宗皇帝、佛门菩萨以及当代监正的围杀?”许七安没有忘记拖延时间的初衷。

  白衣术士看了一眼远处的赵守,再次打开香囊,召出一件件法器,不要钱似的顶级法器呼啸而出,补充了“兵力”。

  同时,他再次跺脚,扩散出一座座可以借用天地之力的阵法,将赵守囊括在内。

  院长赵守本身就是三品大圆满,又有亚圣儒冠加持,不会比二品弱了……不愧是初代监正,恐怕距离一品,只差一线……许七安又绝望起来了。

  再次牵制住赵守,白衣术士一边捏起钉子,灌入清光,一边说道:

  “想杀一品,哪有那么容易?”

  第六根钉子,插入后腰的命门穴。

  “他还在反抗,不愧是让佛门都头疼的魔僧。等彻底封印了他,我便布阵取回气运。到时候,你可能会死。”

  “我气运加身,你害我性命,不怕遭气运反噬?”

  许七安脸色苍白,并不是害怕,而是虚弱。

  “监正不敢动贞德,是因为他是大奉的监正。五百年前,他正是依靠这一脉皇族成的一品。杀皇帝,相当于自毁根基。你身上的气运同样来自这一脉。

  “我杀你,不会自毁根基,只需要承受的反噬,而且,因为某些原因,这个反噬,甚至比寻常高品对付你,还要更轻。”

  白衣术士笑道。

  “某些原因是什么原因,与你当年把气运藏在我身上有关?”许七安眯着眼。

  白衣术士答非所问地说道:“你知道监正当年为何背叛我?我又为何从一品跌至二品?”

  许七安摇头。

  白衣术士道:“你如果知道术士体系的一品和二品叫什么,很多事,你就能自己想明白了。”

  第七枚钉子,刺入许七安的中枢穴。

  血水和汗水混合,染红了褴褛的青衫,他沉默了一下,点头:

  “我确实很好奇监正当年弑师的真相。”

  第二百五十六章 屏蔽天机

  白衣术士的话,验证了许七安的某些猜测,术士体系三品叫“天机师”,但二品和一品叫什么,没人知道。

  当今九州,除了开创术士体系的初代,二五仔当代,再没人知道术士一品和二品是什么。

  逼王杨千幻这种嫡传弟子,对此都一概不知。

  可想而知,术士体系的一、二品藏着巨大的秘密。

  当初佛门使团抵京,他和魏渊的一番闲谈中,得知当年武宗皇帝能篡位,佛门和当代监正在其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一手主导了初代监正的殒落。

  后来,在地宫中救出丽娜,相逢了一位名叫公羊宿的野生术士,从他口中得知术士一品二品藏着大秘密。

  那时起,许七安就猜测监正当年弑师,多半和品级有关系。

  “看起来,你似乎早有想法。”

  白衣术士凝视着许七安片刻,悠然道。

  我的想法是,术士二品叫“孽徒”,一品叫“弑师”……许七安心里吐槽,但没敢说出来。

  他保持沉默。

  白衣术士边观察着竭力破阵的赵守,边说道:

  “术士二品叫‘练气士’。”

  ?许七安脑海里闪过大大的问号,这有点出乎他的预料,说实话,练气士的名称委实有些平庸无奇,感觉匹配不上二品术士的位格。

  紧接着,他便听白衣术士笑道:“气运的‘气’的。”

  气运……练气士练的是气运?!

  许七安瞳孔微缩,有种豁然开朗,但又涌起新的疑惑。

  豁然开朗是因为,他知道为什么初代监正能窃取大奉国运,炼化气运藏于他身体里,这是二品练气士的权柄。

  疑惑,则是不明白这和监正弑师有什么关系。

  “这和监正背叛你有什么关系?”

  他坦然的问出心里的疑惑。

  白衣术士没有回答他,而是又一次打开了香囊,同一时间,许七安听见赵守沉声道:

  “此地禁止布阵。”

  低沉的声音里,仿佛蕴含着可怕的伟力,天地规则因此改变。

  那一座座引动天地之力,以五行能量绞杀赵守的阵法,无声无息的消散。

  漂亮!许七安暗暗喝彩。

  双方僵持不下,赵守完美的拖住了初代监正,只等萨伦阿古这位资深一品被二五仔赶跑,他就得救了。

  见阵法被破解,白衣术士不慌不忙,于敞开的香囊里召出一件法宝,是一块小巧的八卦铜盘。

  八卦铜盘飞旋着冲天而起,凝于赵守头顶,濛濛清光洒下,一道八卦大阵笼罩下来,重新将赵守困住。

  “你不妨试试,禁止此地使用法器。”

  白衣术士笑道:“这样你的亚圣儒冠便不能使用,我好顺势斩了你。”

  赵守默然,言出法随的反噬不允许他接二连三的修改天地规则。

  氪金玩家不得好死……许七安心里咒骂,刚产生的一丝希望,瞬间消弭于无形。

  术士这个体系,乍一看攻击力不强,但擅长阵法和炼器的他们,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资源,他们就能搞氪金。

  战力不够,法器来凑。

  简直恶心。

  抛出八卦铜盘后,白衣术士才悠悠地说道:“一品术士,叫做‘天命’。”

  顿了顿,他沉声道:“知天命!”

  “监正运筹帷幄,暗中布局,这一切都基于“天命”的权柄,但天命有一个极大的弊端,监正永远只能暗中布局,不能直接干预,不能泄露天机。

  “我举个例子,比如他知道我今日要出手偷袭,他不能告诉你,不能直接出手帮你,只能通过一些委婉的手段来帮你。比如把魔僧神殊封在你体内。

  “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只不过世上万物相生相克,我拿神殊没有办法,但自有人能治他。”

  许七安点点头:“这让我想到了巫师的卦术。”

  白衣术士笑着颔首:“术士本就脱胎于巫师体系。”

  “但这和监正弑师有什么关系?”许七安问。

  闻言,白衣术士叹息一声:“练气士晋升天命的条件是:炼一国之气运。我这么说你可能不懂。”

  你特么看不起谁啊……许七安点头:“确实不好理解。”

  白衣术士耐心解释:“换一个更容易听懂的解释,扶持一位天命之人登基,建国称帝,这就是二品练气士晋升一品天命的关键。”

  轰!

  宛如一道惊雷在耳畔炸响,炸的许七安头皮发麻。

  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

  因此,当年监正才会选择帮助武宗皇帝,与佛门联手,背叛自己的老师。

  监正靠着扶持武宗皇帝,成功晋升一品。

  而初代监正因为失去了“国家”,从一品跌至二品。

  难怪术士需要依附朝廷,因为一个统治中原的王朝,是术士的根基。

  因此,初代才说,监正如果杀贞德,就是自毁根基。而他杀我,只需要承受气运的反噬,不会自毁根基。

  “难道不能从现有的王朝里选择一位皇子,扶持他登基?”许七安试探道。

  白衣术士摇了摇头:“这不足以让练气士晋升。”

  ……许七安沉默很久,还是没忍住,问道:“你当年脑子出问题了?为什么要收徒弟?”

  辛辛苦苦教徒弟,就是为了让他背刺自己?

  白衣术士默然,把第八根和第九根金钉刺入许七安身体,至此,所有的钉子嵌入完毕。

  神殊被彻底封印。

  “……”

  许七安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子,如果他的手能动的话。

  白衣术士叹了口气:“因为王朝更迭是自然规律,谁都无法阻止。一个朝代的毁灭,必然伴随着一位监正的殒落。

  “所以才要收徒,不收徒的话,术士体系就会成为历史中的尘埃。说起来,当年幸好是武宗谋逆,皇室虽然换了一脉,大奉却还是大奉。

  “因此我只是跌境,而不是身死道消。”

  所以,不停的被徒弟背刺,是术士体系必须要背负的命运?许七安神色古怪,说道:

  “你试图扶持当年那一脉,夺回帝位,这样你就能重返一品的位置?”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白衣术士颔首。

  许七安逐字逐句,说道:“然后,当代监正跌回二品,开始了他新一轮的弑师计划?”

  师徒之间开始套娃?

  白衣术士看他一眼,语气突然变的冷淡:“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许七安不说话。

  白衣术士伸出手,从许七安怀里摸到地书碎片,轻轻一抹。

  许七安大脑一阵抽痛,知道自己与地书碎片的“主仆关系”被解除。

  心里顿时一沉。

  白衣术士倾倒玉石小镜,倒出一把散发着淡淡辉光,澄澈如水的长剑。

  然后,他又把地书碎片塞回了许七安怀里。

  还,还给我了?!

  许七安愣愣的看着他,所以,他只是取出自己的月影剑?

  这把剑是杀了姬谦后,得来的战利品。

  品质不比他的太平刀差,只是没有诞生器灵,无法跻身绝世神兵行列。

  “你知道四品阵法师的真谛吗?”

  白衣术士手持月影剑,扭头,朝着许七安笑道。

  不等许七安说话,他自顾自道:

  “阵法其实就是天地规则,不然何以召来风雨雷电?何以借用天地之力?所以,只要给我时间,我就能参透儒家修改后的天地规则,从而破解它。”

  说着,他的手掌在月影剑上一抹,抹出一个个扭曲玄奥的咒文。

  许七安下意识的闭上眼睛,直视这些咒文,会让他产生头疼眩晕的负面影响,同样的感觉是直视那枚龙牙。

  白衣术士扬起月影剑,轻轻斩下,院长赵守的“画地为牢”顿时破碎。

  他和我说了这么多,不是真的在浪费时间,而是在参悟这方天地的规则……许七安心里升起明悟,突然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监正有多可怕,初代监正就有多可怕。

  和这样的人斗,容错率太低,压力太大了。

  相比起来,半疯的贞德简直太好对付了。

  白衣术士慢条斯理的收好月影剑,看都不看脸色微变的赵守,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语气,说道:

  “嗯,差点忘了一件事,我还得屏蔽你的天机。”

  在许七安苍白的脸色里,他徐徐道:

  “剑州时,你和武林盟那位老祖宗搭上关系了吧。一个半步二品的武夫,战力比赵守更强。

  “但武夫就是武夫,对付起来不难,我只需把你屏蔽,他就会忘记你的存在。”

  许七安脸色难看,额头沁出一颗颗的冷汗,他无声的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白衣术士抬起手,朝着他轻轻一抹。

  冥冥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被遮蔽了。

  白衣术士抓住许七安的肩膀,道:“走!”

  两人当即消失不见。

  不得传送的规则,他同样已经破解。

  ……

  官道上,策马狂奔的许平志,忽然露出了迷茫之色,他勒住马缰,环首四顾,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干什么。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要去做什么?”

  他喃喃自语。

  正困惑之际,身后传来喊声:“许大人,你要去作甚?”

  许平志回头看去,只见云鹿书院的张慎御风而来。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许平志茫然回答。

  张慎无奈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发了疯似的。你的妻女还在书院等你回去呢。”

  许平志皱了皱眉,恍然大悟,对了,因为侄儿战死在云州,他成日郁郁寡欢,女儿玲月更是睹物思人,整日以泪洗面。

  幼女许铃音夜里时常哭醒,喊着要找大哥,有时候在席上想起大哥,她一伤心,就化悲伤为肚量,连吃五大碗。

  因此,他辞去御刀卫百夫长之职,打算带着妻女去剑州定居。

  想到这里,许平志神色郁郁,叹息道:

  “抱歉,自从宁宴战死在云州,我便时时精神失常,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宁宴?谁啊……

  张慎愣了一下,问道:“宁宴是哪位?”

  许平志露出悲伤之色:“是我侄儿,年纪轻轻,便战死在云州。”

  张慎点点头。

  许新年虽是他的学生,但他与许家人并没有太深的交集,这次是受了学生许辞旧的委托,送许家人去剑州定居。

  ……

  京郊。

  楚元缜盘坐在剑脊,泪流满面,道:

  “帝无道,祸国殃民,幸而有高人除魔卫道,不然,我大奉六百年基业,就毁在昏君之手。”

  恒远大师双手合十:“善哉善哉,可惜高人来无影去无踪,没有留下姓名,便拂衣而去,深藏功与名。”

  李妙真站在飞剑上,英气勃勃的眉头紧皱,她没来由的产生惶恐之感,只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丽娜摸了摸肚子,道:“事情结束了,我也该回云鹿书院了,许家人来等着我呢。”

  说到这里,她忽然蹙眉,一时间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借宿在许家。

  几秒后,她恍然大悟,对了,她来京城后,偶遇了许家小姐儿许铃音,从茫茫人海里挖掘出这位绝世小天才,于是收她为徒,教导她修行。

  ……

  皇宫,韶音宫。

  临安疯了一般的在书房里寻找着什么,动作粗暴,书籍随意乱丢,花瓶“噼啪”碎了一地。

  “殿下,殿下,你在找什么?”

  贴身宫女大急。

  临安停了下来,茫然而立,泪水漫过白皙的脸颊,她哽咽道:

  “我,我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两位宫女面面相觑,完全听不懂二公主在说什么。

  某一刻,临安在散乱的书籍中,看到了一面棋盘,看见了散乱的棋子。

  她依旧没有想起自己遗忘了什么,但本能的,觉得这副棋很重要,她蹲下来,死死抱住棋盘,泪如雨下。

  棋盘上,黑色的墨迹写着:

  楚河汉界!

  ……

  皇宫另一处。

  四皇子沉声道:“怀庆,父皇驾崩了,太子总算熬到头,可,可我不甘心……”

  魏渊死后,他失去了最大的支柱,根本不可能胜过名正言顺的太子。

  那位神秘高手斩杀父皇,势必造成朝局动荡,这个节骨眼,诸公肯定会立刻拥戴太子登基,以稳住局势。

  四皇子只觉前途一片昏暗。

  这时,他发现向来足智多谋的妹妹怀庆,竟神色呆滞,眼露悲伤。

  “怀庆,我知道父皇的死让你很伤心,但,但父皇无道,才惹来那位绝世高手的愤而出手。”

  四皇子沉声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只要太子一日不登基,我们就还有机会,你一定要帮哥哥。”

  怀庆轻轻捧住心口。

  好疼,心好疼,像是空一块。

  ……

  某处小院。

  慕南栀坐在屋顶,托着腮帮,思考着人生。

  院门被推开,张婶急匆匆的进来,嚷嚷道:

  “慕娘子,你坐屋顶干什么?”

  慕南栀没有回答,俯瞰着她,轻声道:“张婶,怎么了……”

  话一出口,她发现自己声音不对,鼻音很重。

  张婶急道:“街坊邻居们都说京城要完啦,皇帝都被人杀死了,他们打算逃出京城,你走不走?喊上你男人一起……”

  张婶突然不说话了,脸色古怪的看着她:“慕娘子,你哭什么?”

  慕南栀一愣,摸了摸脸,满手泪水。

  “我,我丈夫死了。”她伤心的说。

  “啊?什么时候的事?”

  张婶大吃一惊。

  她哭道:“我不知道,我,我忘记了……”

  ……

  京郊,某处。

  洛玉衡一手提剑,一手扶额,她脸色微微痛苦。

  “许,许七安,许七安……”

  她竭力的对抗着什么,但依旧无法阻止某些信息的遗忘。

  第二百五十七章 反转

  许七安眼前画面变幻,从模糊到清晰,仅是一秒不到。

  然后,他发现自己置身在某个山谷口,谷中幽静,花草凋零,树木光秃秃的,萧条又安静。

  许七安闭目,感应了一下空气的温度和湿度,微微松了口气,与京城的气候相差不大,这说明初代监正没有把他带出大奉,或带到边境。

  对于除武夫之外的绝大部分高品修行者来说,几十里和几百里,属于一步之遥。

  白衣术士抬起手,中指抵住拇指,弹出一粒血珠,“嗡”,血珠撞在看不见的气墙上,空气震荡起涟漪。

  “这里是我当年花费不少精力打造的秘地,只有我,或我的血脉能进,即便是监正也进不来。强行闯入,只会让此地崩碎。”

  白衣术士拎着许七安,跨入结界。

  许七安穿透了那层薄薄的,透明的气界,眼前景物完全改变,山谷依旧是山谷,但没有了草木,只有一座巨大的,刻满各种咒文的石盘。

  石盘直径达十丈,几乎覆盖山谷每一寸土地。

  一看到石盘,许七安再次涌起熟悉的,头晕目眩的感觉,像是孕期的女人,忍受不住的想要呕吐。

  “这座阵法,我断断续续刻了三十多年,总共一百零八座阵法合成一座,攻防无双,除了一品的监正,很难有人能攻破此处。”

  白衣术士语气温和的解说。

  为什么他的秘地会在离京城不远的地方……许七安皱了皱眉,闪过这个疑惑。

  许七安没有多想,因为注意力被阵中一具盘坐的干尸吸引。

  干尸身上穿的衣服,比较古怪,以布料和兽皮缝制,腰上挂着一枚枚色彩艳丽的石头,头上戴着层叠的汗巾帽。

  南疆人?

  这是典型的南疆服饰风格。

  “他,他是天蛊部的前任首领?!”许七安心里一动,道出心里的猜测。

  “没错,他就是与我一起窃取大奉气运的天蛊老人。”

  白衣术士有问必答,云淡风轻,似乎一切尽在掌控。

  “他怎么死在这里?”

  许七安盯着初代监正打了马赛克的脸,满脸质疑,仿佛在说:你们搞内讧了?

  “他本就寿元不多,与我谋划大奉气运,遭了反噬,山海关战役结束没多久,他便寂灭了。”

  初代监正感慨道:“窃取国运,自是要遭反噬的,包括现在抽取你的气运,我同样会遭反噬。这是必须要承担的代价。”

  丽娜说过,天蛊老人谋求大奉气运的目的,是修复儒圣的雕塑,重新封印巫神……许七安沉吟道:

  “他会甘心给你做嫁衣?”

  一个能谋划大奉气运的强者,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寿元和身体状况,怎么会做出这种给人做嫁衣的事呢。

  白衣术士与许七安并肩而立,望着阵中心那具干尸,道:

  “这份馈赠是需要支付价格的,价格就是封印蛊神,这是我与他的因果,你不用管。”

  许七安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必须死吗?”

  白衣术士沉默不语。

  许七安扭头,神色诚恳的看着他:“我不稀罕这个气运,这本就是你的东西,可以还给你。”

  白衣术士缓缓道:

  “等你踏入二品,成为合道武夫,便能承受抽离气运的后果。但我等不了那么久。

  “魏渊死了,贞德死了,龙脉散了,这些都是滚滚大势,练气士需顺势而为,不抓住这个机会,等你晋升二品,时机就过了。

  “要成大事,必须抓住时机,你应该明白。”

  顿了顿,他叹息道:“而且,等你成为合道武夫,我未必能再制服你。”

  许七安眼里闪过一丝悲伤,他旋即收敛情绪,问道:

  “你是怎么瞒过监正,把气运放在我身上的?”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久,要知道监正是一品术士,没人比他更懂气运,初代是如何做到不声不响,让气运在他身上沉睡二十年。

  白衣术士望着干尸,淡淡道:“这不是我的能力,是天蛊老人的手段。当初也是同样的方法,瞒过了监正,成功窃取气运。”

  什么办法……许七安等了片刻,没等来白衣术士的解释。

  “解铃还须系铃人,抽取你的气运,需要他的帮助,以及这座大阵。”

  白衣术士拎着许七安,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暗藏玄机的把他放在某处,恰好正对着干尸。

  他抽取气运,需要这座阵法的帮助,三十年前就开始谋划了啊……许七安内心感慨,老银币做事,伏脉千里。

  他没有抗拒,也无力抗拒,乖乖站好后,问道:

  “我挺想知道,屏蔽天机,能不能把我的名字抹去。”

  白衣术士停顿片刻,道:“为什么这么问?”

  许七安没什么表情的笑了笑:

  “个人好奇而已。屏蔽一个人,能做到什么程度?把他彻底从世上抹去?屏蔽一个举世皆知的人,世人会是什么反应?比如皇帝,比如我。

  “世人是彻底遗忘,还是记忆错乱?如果一个被屏蔽天机的人重新出现在众人视线里,会是什么情况?

  “被屏蔽之人的至亲,和旁人又会有什么分别?”

  白衣术士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许七安目光平静的与他对视,“如果,把事情提前写在纸上,如果,至亲之人看见与记忆不相符的内容,又当如何?”

  ……

  京郊,官道上。

  许平志策马,往云鹿书院的方向赶,大儒张慎一步三丈,悠哉哉的与马匹并行。

  前方清气缭绕,出现一道身影,戴儒冠,穿陈旧儒衫,洒脱不羁。

  “院长?”

  张慎愣了一下,颇为意外的语气,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院长赵守无视了他,从怀里取出三个纸条,他展开其中一份,上面写着:

  “如果明日忘记救(空白)的话,请把第二张纸条交给许平志。”

  中间有一段空白,救谁?纸张没有写,或者,曾经写过,但被抹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

  张慎望着纸条上的内容,看见赵守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这让他意识到院长似乎遇到什么麻烦了。

  坐在马背上的许平志皱了皱眉,他也看到了赵守展示出来的纸条,许二叔虽然没读过书,但公职在身,吃了这么多年皇家饭,平日里总会接触书籍和文字,不可能一点都不识字。

  纸条上的字,他大多认识,只有两三个字不识。

  “我刚经历过一场大战,但想不起来与谁交手,更想不起交手的缘由。直到我发现身上的这三张纸条。”

  赵守说着,展开了第二张纸条,上面用朱砂写着:

  “二叔救我!!”

  赤红醒目的四个字,映入许平志瞳孔,让他的瞳仁像是遭遇了强光,骤然收缩。

  让他脸颊肌肉微微抽动,让他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

  许平志抱着头,痛苦的嘶吼起来,额头青筋一根根凸起,他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双手抱头,疼的满地打滚,疼的不停咆哮。

  赵守沉声道:“一切都将过去!”

  言出法随。

  许二叔的头疼果然好了许多,他大口大口喘息着,脸色不再因疼痛狰狞,整个人汗津津的,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

  许平志缓缓起身,嘴皮子颤抖,他粗犷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布满泪水。

  “看来,你似乎想起了什么。”

  赵守声音温和,接着展开第三张纸条,内容是:“到剑州犬戎山,找武林盟老祖宗,去了便知。”

  ……

  犬戎山,石门内。

  一个个蠕动的肉块,围绕着一张纸条游走,纸条上写着一行字:

  “等待云鹿书院院长赵守前来,与他同去救人,这很重要。

  “等待云鹿书院院长赵守前来,与他同去救人,这很重要。

  “等待云鹿书院院长赵守前来,与他同去救人,这很重要!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昏暗的石窟里,回荡着苍老的声音:

  “为什么会有纸条在这里,我似乎遗忘了什么。我闭死关多年,岂可轻易出关。这将消耗我所剩不多的寿命。

  “等等……”

  其中一个肉块蠕动着,在角落里卷出一封信,信上写着:

  “前辈,不久的将来,晚辈将遭遇大劫,希望您能出手相助。报酬是,我许诺在半年之内,送您一截九色莲藕,助您踏入二品合道。”

  石窟里,再次回荡起苍老的声音:“谁的信,谁的信?”

  声音有些激动。

  “不记得了,但这封信能被我收藏,足以说明问题,我似乎遗忘了什么东西,对了,赵守,等赵守……”

  苍老的声音喃喃自语。

  ……

  白衣术士笑道:

  “很有趣,你能思考到这些问题,让我有些惊讶。不过这不重要,抽出你体内的气运,只需要半刻钟。就算此刻,监正击退萨伦阿古,赶来此地,他也无法在半刻钟里崩散我花费三十多年刻画的阵法。

  “而且,这里有天蛊老人的留下的手段,拥有不被知的特性。”

  不被知的特性……这就是气运藏在我身体里二十年不被发现的原因?许七安恍然,他叹了口气,道:

  “真的滴水不漏啊。”

  白衣术士没再说话,轻轻一踏脚,一抹清光从他脚底亮起,瞬间“点燃”了整座大阵,清光如水波扩散,点亮咒文。

  这一刻,许七安泛起了巨大的危机感,一根根汗毛,每一条神经都在输送“危险”的信号。

  这是炼神境武者对危机的预警在给出反馈。

  但脑海里没有产生相应的画面,这股危机玄而又玄,似乎无法捕捉成像。

  冥冥之中,他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远离,一点点的上浮,要从头顶出来。

  阵法在抽离我的气运……许七安福至心灵般的产生明悟。

  这时,气运的抽离停止了,似乎遇到了难以跨越的关卡。

  就在这个时候,阵法中心,那具干尸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只有眼白,没有眼珠,似乎蕴藏着可怕的旋涡。

  咔擦!

  许七安仿佛听见了枷锁扯断的声音,将气运锁在他身上的某个枷锁断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拦气运的剥离。

  白衣术士见状,终于露出笑容。

  二十年谋划,今朝终于圆满,大功告成。

  但下一刻,他刚泛起笑容的脸庞僵住。

  那股庞大到无边无际的,常人无法看到的气运,在即将脱离许七安的时候,忽然凝固,继而缓缓下沉,坠回他体内。

  “你身上还有其他的,不属于大奉的气运!”

  白衣术士道,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变的低沉。

  “看来我赌对了。”

  许七安冷汗浃背,有种体力和精神双重透支的疲惫感,他明明没有体力消耗,却大口喘息,边喘息边笑道:

  “我现在确定了两件事,第一,你藏于我体内的气运,是被你通过练气士的手段炼化过。而我体内的另一份气运,你并没有炼化,不属于你们。

  “第二,你和监正不一样,监正的算无遗策,基于他‘天命’位格的手段。只是二品练气士的你,则还在人的范畴内,你并不是什么都知道,比如,你不知道我曾经有过奇遇,得到了一份不知来历的气运。看起来,两份气运似乎融合了,所以你取不出属于你的那份气运。”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容渐渐浮夸,有着劫后余生的畅快,还有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后怕!

  白衣术士没有反驳,像是默认,微笑道:

  “只是多花费些时间而已,练气士要炼化一份额外的气运,这并不困难。相反,我要感谢你的馈赠,让我得到一笔丰厚的气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七安还在那里笑,笑的像个神经病。

  笑着笑着,眼泪就笑出来了。

  白衣术士皱了皱眉,语气罕见的有些不悦:“你笑什么?”

  许七安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望着白衣术士,有些悲凉,有些痛恨,从牙缝里挤出一段话:

  “我是该称你为监正大弟子,还是许家文曲星,许大人。或者,喊你一声爹?”

  第二百五十八章 父子博弈

  虽然有着一层模糊的“屏障”隔绝,但许七安能想象到,白衣术士的那张脸,正一点点的严肃,一点点的难看,一点点的阴沉……

  “又或者,我该称你为‘许平峰’,如果这是你的真名的话。”

  白衣术士没有回答,山谷内安静下来,父子俩沉默对视。

  一人白衣如雪,一人血迹斑斑。

  风吹起白衣术士的衣角,他怅然若失般的叹息一声,缓缓道:

  “你怎么查出来的?”

  许七安咧嘴,眼神睥睨:“你猜。”

  他脸色苍白憔悴,汗水和血水浸染了褴褛衣衫,但在道明彼此身份后,眉眼间那股桀骜,越来越浓。

  白衣术士沉吟片刻,道:“通过天机术……”

  许七安冷笑一声:

  “凡走过,必将留下痕迹。对我来说,屏蔽天机之术只要有破绽,那它就不是无敌的。”

  白衣术士没有说话,操纵着石盘,以一百零八座小阵融合而成的大阵,炼化许七安体内的气运。

  身陷危机的许七安不慌不忙,说道:

  “屏蔽天机,如何才是屏蔽天机?将一个人彻底从世间抹去?显然不是,不然初代监正的事就不会有人知道,当代监正会成为世人眼中的初代。

  “我在知道税银案的幕后真相时,知道有你这位大敌在阴影中环伺后,我就一直在思考如何对付术士,尤其是神鬼莫测的屏蔽天机之术。今日你将我屏蔽,这种情况我也不是没考虑过。”

  “慢慢的,我总结出屏蔽天机之术的两个限制。

  “一:屏蔽天机是有一定限度的,这个限度分两个方面,我把他分为影响力和因果关系。

  “所谓影响力,你若是屏蔽路边一块石头,没人会发现它消失,它相当于从世间彻底抹去,因为它本能的影响力几乎没有,只是一块无人问津的石头。

  “但你不能屏蔽皇宫里的金銮殿,因为它太重要了,重要到没有它,世人的认识会出现问题,逻辑无法自洽,屏蔽天机之术的效果将微乎其微。

  “就如同当代监正屏蔽了初代,屏蔽了五百年前的一切,但人们依旧知道武宗皇帝谋逆篡位,因为这件事太大了,远不是路边的石子能比拟。

  “同样的道理,把物变成人,如果你屏蔽一个人,那么,与他关系一般,或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会彻底遗忘他。因为这个人存不存在,并不影响人们的生活。

  “但是在他的至亲那里,在他的至交好友那里,在他的红颜知己那里,逻辑是无法自洽。道理很简单,你屏蔽了我的父母,我仍然不会忘记我父母,因为但凡是人,就一定有父母,谁都不可能从石头里蹦出来。

  “于是,为了‘说服’自己,为了让逻辑自洽,就会自我欺骗,告诉自己,父母在我刚出生时就死了。这个就是因果关系,因果越深,越难被天机之术屏蔽。”

  这其实是当初在雍州地宫里,相逢的那位野生术士公羊宿,告诉许七安的。

  那位传承自初代监正的野生术士,早已把屏蔽天机之术,说的明明白白。

  白衣术士喟叹道:“厉害,第二条限制是什么。”

  许七安沉声道:“第二条限制,就是对高品武者来说,屏蔽是一时的。”

  魏渊能想起初代监正的存在,但只有刻意去思考类似的信息时,才会从历史的割裂感中,恍然醒悟司天监还有一位初代监正。

  白衣术士点头:“也得看因果,与你关系不深的高品,根本记不起你这个人。但与你因果极深的,很快就会想起你。又很快忘记。如此循环。

  “不出意外,洛玉衡和赵守快想起你了,但他们找不到这里来。本来,屏蔽你的天机,只是为了创造时间而已。”

  这已经足够可怕了……许七安心里感慨,接着说道:

  “其实我还有第三个限制的猜测,但无法确定,不如你给解解惑?”

  顿了顿,不管白衣术士的态度,他自顾自道:

  “如果,我现在出现在亲人,或京城百姓眼里,他们能不能想起我?屏蔽天机之术,会不会自动失效?”

  “这很重要吗?”

  白衣术士边说着,边虚空刻画阵法,一道道由清光组成的字符凝成,打入许七安体内,加速气运的炼化。

  “很重要,如果我的猜测符合事实,那么当你出现在京城上空,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时候,屏蔽天机之术已经自行失效,我二叔想起你这位大哥了。”

  白衣术士沉默了好一会儿,笑道:“还有吗?”

  许七安勾了勾嘴角:“监正一共有六位弟子,但我和司天监的术士们打交道这么久,从未在他们口中听到过任何关于大弟子的信息,这是很不合常理的。

  “后来想想,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把自己给屏蔽了。

  “但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监正的大弟子,就是云州时出现的高品术士,就是幕后真凶。因为我还不知道术士一品和二品之间的渊源。”

  他要是知道二品术士要晋升一品,必须背刺老师,早就揭开一切的真相,也不会被这位许家文曲星弄的团团转。

  许七安侃侃而谈,像一个老练的刑侦高手,局势似乎反转了,一直云淡风轻的白衣术士开始默默倾听。

  沦为砧板鱼肉的许七安,徐徐道来,不慌不忙。

  既然早已知道白衣术士的存在,知晓自身气运来自于他的馈赠,许七安又怎么可能掉以轻心?

  没人会把自己的生死安危不当一回事。

  “原本按照这个情况往下查,我迟早会明白自己面对的敌人是监正的大弟子。但后来,我在剑州遇到了姬谦,从这位皇族血脉口中问到了非常关键的信息,知晓了五百年前那一脉的存在,知晓了初代监正还活着的消息。

  “一切都合情合理,没有什么逻辑漏洞。你利用信息差,让我完全相信了初代监正没有死的事实。你的目的是离间我和监正,让我对他心生间隙,因为姬谦告诉我,取出气运,我可能会死。

  “那么,我肯定得防备监正强取气运,任何人都会起戒心的。但其实姬谦当时说的一切,都是你想让我知道的。不出意外,你当时就在剑州。”

  白衣术士没有停止刻画阵纹,颔首道:“这也是事实,我并没有骗你。”

  许七安眯着眼,点头,认同了他的说法,道:

  “其实,姬谦是你刻意送给我杀的,离间我和监正只是目的之一,最主要的,是把龙牙送到我手里,借我的手,击毁龙脉之灵。”

  白衣术士默认了,顿了顿,叹息道:

  “还有一个原因,死在初代手中,总好过死在亲生父亲手里,我并不想让你知道这样的事实。但你终究还是查出我的真实身份了。”

  许七安“呵”了一声:“我岂不是要感谢你的父爱如山?”

  他深吸一口气,道:

  “说起来,我还是在查贞德的过程中,才了悟了你的存在。元景10年和元景11年的起居记录,没有标注起居郎的名字,这在严谨的翰林院,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纰漏。

  “我当时以为这是元景帝的破绽,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才发现问题出在那位起居郎本身。于是查了元景10年的科举,又发现一甲探花的名字被抹去了。

  “那位探花,后来在朝堂结党,势力极大,因为贪污罪被问斩的苏航,就是该党的核心成员之一。曹国公的迷信里写着一个被抹去名字的党派,不出意外,被抹去的字,应该是:许党!”

  他看了白衣术士一眼,见对方没有反驳,便继续道:

  “我曾经以为是监正出手抹去了那位探花郎的存在,但后来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动机不足。监正不会涉及朝堂争斗,党争对他而言,只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于是我换了一个角度,如果,抹去那位起居郎存在的,就是他本人呢?这一切是不是就变的合情合理。但这属于假设,没有证据。而且,起居郎为什么要抹去自己的存在,他如今又去了哪里?

  “我始终没有想明白,直到我收到一位红颜知己留给我的信。”

  许七安停顿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岔开话题,道:

  “云州之所以被称为许州?”

  白衣术士淡淡道:

  “我扶持的那一脉皇族承诺,封我后人为异性王,大事一成,云州便改名为许州,属于许家。当然,我并不在乎这一州之地。呵,我的后人,也不是只有你。

  “你能猜到我是监正大弟子这个身份,这并不奇怪,但你又是如何断定我就是你父亲。”

  许七安哂笑道:

  “我刚才说了,屏蔽天机会让至亲之人的逻辑出现混乱,他们会自我修复混乱的逻辑,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比如,二叔一直认为在山海关战役中替他挡刀的人是他大哥。

  “比如,许家那位神智昏沉的族老,心心念念着许家文曲星——许家大郎。但许家的文曲星是辞旧,我又是一介武夫,这里逻辑就出问题了,很显然,那位脑子不太清楚的族老,说的许家大郎,并不是我,而是你。

  “真正让我意识到你身份的,是二郎在北境中传回来的消息,他遇到了二叔当年的战友,那位战友怒斥二叔不当人子,忘恩负义。

  “因为当日替二叔挡刀的人,根本不是你,而是一位周姓的老卒。那一刻,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我终于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敌人是谁。”

  当时,许七安在书房里枯坐许久,满心悲凉,替二叔和原主悲凉。

  “不过,有些事我至今都没想明白,你一个术士,好端端的当什么探花?”

  许七安难掩好奇的问道。

  白衣术士轻叹一声:

  “这是一个尝试,若非逼不得已,我并不想和老师为敌。我当年的想法与你一样,尝试在现有的皇子里,扶持一位登上皇位。但比你想的更全面,我不但要扶持一位皇子登基,还要入阁拜相,成为首辅,执掌王朝中枢。

  “双管齐下,凝练气运,或许能助我踏入一品,成为天命,于是有了许党。”

  许七安嗤笑道:“但你失败了,是监正没同意?”

  白衣术士摇头:

  “他同意了,与我约法三章,不得以术士的手段作党争的工具,党争就是党争,能不能拜相,全靠我个人本事。”

  许七安幸灾乐祸:“所以,朝堂争斗,你输了,于是退出朝堂,改为扶持五百年前那一脉?”

  白衣术士点头,又摇头: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当时许党势力极大,正如如今的魏党。各党群起而攻之。而我要面对的敌人,并不止这些,还有元景和前任人宗道首。”

  这怎么说……许七安皱了皱眉。

  但旋即,他想明白了。

  白衣术士嗤笑道:

  “人宗道首当时自知渡劫无望,但他得给女儿洛玉衡铺路,而一国气运有限,能不能同时成就两位天命,尚且不知。即便可以,也没有多余的气运供洛玉衡平息业火。

  “因此,人宗前任道首视我为仇敌。至于元景,不,贞德,他暗中打什么主意,你心里清楚。他是要散气运的,怎么可能容忍再有一位天命诞生?

  “在这样的局面下,我岂有胜算?当时我几乎陷入绝地,老师始终冷眼旁观,既不干预,也不支持。”

  许七安不由想起了浮香信中的那则故事,雏鹰饱受欺负,但苍老的雄鹰冷眼旁观。雏鹰一怒之下,振翅飞向蓝天,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原来如此啊……

  “困境之中,我突然想到,为什么不能效仿老师当年,扶一脉旁支上位,就如当年武宗清君侧。这个念头从一浮起,便再也难以遏制。

  “我后来的所有布局和谋划,都是在为这个目标而努力。你以为贞德为什么会和巫神教合作,我为什么要把龙牙送到你手里?我为什么会知道他要抽取龙脉之灵?”

  白衣术士似笑非笑道。

  这一切,都源于当年一场心怀鬼胎的闲谈。

  贞德今时今日的所有谋划,他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草……许七安脸色微变,如今回想起来,献祭龙脉之灵,把中原变成巫神教的附属国,效仿萨伦阿古,成为寿元无尽的一品,主宰中原,这种与气运相关的操作,贞德怎么可能想的出来,至少当年的贞德,根本不可能想出来。

  但如果是一位专业的术士,则完全合理。

  大奉走到今时今日这个地步,地宗道首和许家大郎是罪魁祸首,两人先后主导了四十多年后的今天。

  “再后来,我辞官退出朝堂,和天蛊老人合谋,一手策划了山海关战役,过程中,我屏蔽了自己,让许家大郎消失在京城。当然,这其中少不了人为的操作,比如把族谱上消失的名字添加上去,比如为自己建一座墓碑。

  “许家族人的记忆同样的混乱的,经不起推敲的,但只要没有人刻意去点醒,他们就会自己欺骗自己。如果你仔细打听过当年的往事,会发现二郎他曾经疯过一段时间,当然,这些事并不光彩,没人会主动提及。

  “昔日的政敌不会记住我,在他们眼里,我只是过去式,依照屏蔽天机的原理,当我退出朝堂时,我和他们之间的因果就已经清了。没有过深的纠葛,他们就不会在意我。”

  许七安沉默了下去,隔了几秒,道:

  “难怪你要利用税银案,以合理的方式把我弄出京城。虽然我身上的气运在苏醒之前,被天蛊老人以某种手段隐藏,但我终究是你的儿子,监正的目光,或多或少都在盯着我。

  “如果你以不合理的手段强行掳走我,监正会迅速反应过来。但你为何不直接把我带走,而是留在京城?”

  白衣术士的声音有了些许变化,透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你只猜对了一半,税银案确实是为了让你合理的离开京城,但你之所以留在京城,被二郎抚养长大,不是灯下黑的思维博弈,纯粹是当年的一出意外。”

  “意外?”

  许七安皱眉反问。

  白衣术士点头,语气恢复了平静,笑道:

  “有件事没有告诉你,气运,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的。你是最好的容器,不仅因为你是我血脉,同时,你也是大奉皇室的血脉。”

  ???

  尽管今天已经把话说开,知晓了太多的硬核秘密,但许七安此时仍是被当头一棒,人都傻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臭婆娘

  ……许七安表情僵硬,再不复得意之色,怔怔的看着白衣术士。

  他的脑海里,红裙子和白裙子瞬间飘远。

  “你母亲是五百年前那一脉的,也就是我现在要扶持的那位天选之人的妹妹。当年我与他结盟,扶他上位,他便将妹妹嫁给了我。世上最可靠的盟友关系,首先是利益,其次是姻亲。

  “我娶了那位金枝玉叶后,便着力于策划山海关战役,窃取大奉国运。山海关战役的尾声里,你出生了。”

  呼!

  许七安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红裙子和白裙子又飘回来了。

  他虽然也算是大奉皇室后裔,但那是五百年前的一脉,和怀庆、临安其实没有太大的干系。

  上辈子同姓之人还经常说: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不过,非要论起来,怀庆和临安都是我的族姐。

  然后,他才有心思去思忖便宜父亲说的话是真是假。

  时间点是吻合的,我出生的那一年,在二叔的记忆力,他和许大郎在山海关打仗,所以婶婶和生母两人照顾我多时……

  许七安一愣,意识到不对劲,沉声问道:“她,她为什么是在京城生的我?”

  说话间,他脸色一白,只觉得体内的某个东西在动荡,竭力抗拒着什么。

  同时,武者的本能在疯狂预警,依旧没有具体的画面,但那股发自内心的恐怕,让他感觉自己是踩在钢丝上的孩子,随时都会坠落,摔的粉身碎骨。

  这让许七安意识到,白衣术士炼化气运到了关键时刻,若是成功,这一身气运,将归于他人,和自己再没任何干系。

  而他也会随着这股与性命交缠的气运离去,身死道消。

  对于儿子即将面临的遭遇,白衣术士无喜无悲,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

  “你生母是趁着我不在身边,悄悄去的京城,在那里把你生下来。等我窃取了气运,才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

  许七安口鼻溢出鲜血,深深的看着他。

  白衣术士语气不见起伏:

  “你的出生本就是为了容纳气运,作为容器使用。这既是我与那一脉的博弈,也是因为时机未到,在没有起事之前,不宜将气运植入那一脉皇族的体内。

  “你生母是个很有心机的女人,她表现的逆来顺受,表现的为家族的崛起愿意付出一切,但那伪装。你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舍不得你死,于是逃到京城把你生下来。

  “监正在京城,他将是你最大的保护伞。”

  原来如此……许七安叹息一声,再没有任何疑惑。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心里想的,竟是监正那个糟老头子。

  大奉最惨的孤寡老人啊。

  “这么说来,姬谦还算是我表哥?”

  许七安问,鼻子里的血留到了嘴边,很想擦一下,奈何无法动弹。

  “对!”

  白衣术士点头。

  杀的好啊,表哥都该死,嗯,这不是我说的,这是前世某位知名作家说的……他心里腹诽,以此缓解心里的焦虑。

  “这就是你的后手?”

  这时,白衣术士突然说道。

  谷外,院长赵守带着许平志,踏空而来。

  “你果然在这里,你果然在这里……”

  许二叔的声音尖锐,表情既悲伤又发狠,双眼通红。

  白衣术士没看他,轻声道:

  “年少时,我常带他来此地,给他展示我的阵法,这里是我们兄弟俩的秘密基地。再后来,这里的阵法越来越完善,越来越强大,凝结了我半生的心血。

  “但也变相的尾大不掉,让我无法舍弃此地。这里并不安全,因为除我之外,还有二郎知道。你没猜错,当我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屏蔽天机之术就会自行破解。二郎会重新想起我。

  “因此我才刻意屏蔽了你的存在,这样,他的记忆会再次错乱。”

  但是你没料到,我早就洞悉屏蔽天机之术的奥义……许七安面无表情。

  许二叔一头撞在气界,撞的头破血流,咆哮道:

  “许平峰,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他是你儿子,我侄儿,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干的是人事?”

  他脸庞肌肉扭曲,额角青筋一根根凸起,显得颇为狰狞。

  许七安第一次见到二叔如此暴怒。

  白衣术士淡淡道:“这是我们父子之间的事,他这条命都是我给的。”

  砰!

  许平志一拳砸在气界上,像一只被刺激到的老兽,又狰狞又发狠:

  “父子?你配吗!你配做他父亲吗,他是我许家的儿郎,是我养大的,你要杀他,你问过我了吗,我同意了吗。你把这狗日的阵法打开,老子要宰了你,宰了你!!”

  他一拳拳的捶打气界,捶的拳头鲜血淋漓。

  二叔……许七安默默的看着,看着一个中年男人发狂。

  许平志在家唯唯诺诺,在外油滑,当年沙场中锻炼出的杀伐之气早被磨灭在官场上。

  但再唯唯诺诺的男人,如果自家孩子受到危险,他会毫不犹豫的重拳出击。

  哪怕面对的是一只大象。

  白衣术士收回目光,看了许七安一眼,嘴角一挑:

  “但是迟了!”

  他用力一拽,将那股常人无法看到的气运,一点点的从许七安头顶拔出。

  这个过程中,许七安身躯不断皲裂,血流如注,口鼻不停溢血,他痛苦的嘶吼起来。

  侄儿的吼声,像是一记重锤砸在许平志心里,砸的他浑身一抖。

  这个老男人忽然不敢再嚣张了,他贴着气界跪倒,苦苦哀求道:

  “别杀他,大哥,求求你了,别杀他,他是我养大的孩子,是我的崽,求求你别杀他……

  “我养了他二十一年,你不能这做,你真的不能这么做……大哥,看来过去的情分上,你把他还给我吧。”

  白衣术士铁石心肠,视若无睹,自顾自的拔着气运。

  “退后!”

  赵守挥了挥袖子,将许二叔挥开,接着,他戴上儒冠,拢在袖中的右手,握着一把刻刀。

  儒冠和刻刀清气冲霄,彼此呼应。

  赵守持着刻刀,朝着刺出,亚圣儒冠和三品大儒的加持下,刻刀爆发出冲天的清光,白衣术士耗费三十多年光阴,布置的大阵,瞬间被攻破。

  最外层的气界溃散,再无法阻拦外人的进入。

  “此地,不得拔除气运。”

  赵守宣布道。

  但这一次,儒家的言出法随失效了。

  白衣术士拔除的动作有所阻滞,不过很快就摆脱了言出法随的效果。

  “此地与外界的天地法则不同,你儒家要在我的‘世界’里称王称霸,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白衣术士“嘿”了一声,信心十足。

  赵守跨前一步,又一次刺出儒圣刻刀,亚圣儒冠洒下水波状的清光,加持在刻刀上。

  赵守道:“破阵!”

  言出法随力量随之加持在刻刀上。

  既然你改变规则,那我也可以破阵。

  刻刀仿佛化作了骄阳,清光浓郁到近乎炽白,它快速挺进,伴随着一层层阵法溃散。

  这座由一百零八座阵法组成的绝世大阵,挡不住一位头戴儒冠,手持刻刀的三品大儒。

  即使主阵者是一位二品术士。

  但对于白衣术士来说,挡不住火力全开的三品大儒是预料之中的事,他要的仍然就是拖延时间,因为许七安身上的气运,已经被攫取出大半。

  就在这时,一道充斥着肃杀之意的刀光,从虚空中浮现,斩碎一个又一个阵法符文。

  刀意无双。

  白衣术士空余的手一按,某处阵纹亮起,组成气墙,挡在刀光之前。

  刀光劈砍在气墙上,宛如泥牛入海,消失不见。

  传送!

  他把刀光传送走了。

  “此地禁止传送。”

  赵守冷静的给出应对之策,随着阵法的溃散,儒家言出法随的力量进一步入侵此地。

  虚空忽然沸腾起来,一道又一道无匹刀意浮现,势不可挡,斩灭阵纹。

  这让赵守更轻易的挺进,眼见就要冲到近前,突然,天蛊老人的尸体,那双没有眼球,只有眼白的眸子,幽幽亮起。

  赵守一下子失去了目标,他茫然而立,前方空空荡荡,没有了许七安和白衣术士。

  这是“不被知”的手段,它把许七安和白衣术士藏了起来,以此拖延时间。

  赵守皱了皱眉,抬手,弹动儒冠。

  儒冠一颤,荡起水波般的清光,冥冥中,一股笼罩在赵守身上的力量被洗涤一空,许七安和白衣术士的身影再次出现。

  “够了!”

  白衣术士露出笑容,他已彻底炼化许七安体内的气运。

  “我并不知道二叔知道这里。”

  这时,他听见许七安低声道。

  白衣术士皱了皱眉,他这个血脉的脸上,丝毫没有大难临头的绝望和惶恐,反而一片镇定。

  许七安继续说:“所以,我真正的保命手段,不是赵守和武林盟老祖宗,至少没有完全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顿了顿,他脸上露出快意的笑容:“你真当监正什么事都不做?”

  “臭婆娘,还等什么!”

  他大吼道。

  话音落下,许七安身后,生长出一条条虚幻的,毛茸茸的狐尾,宛如孔雀开屏,唯美而恐怖。

  第二百六十章 技高一筹

  九条不够真实的狐尾,宛如孔雀开屏,张扬在许七安身后,缓缓抚动。

  这些狐尾来自万妖国公主,九尾天狐。

  从一开始,院长赵守和武林盟老祖宗,只是许七安摆在明面上的牌。

  他还有一张无人知晓的暗牌——万妖国公主。

  许七安与万妖国公主并无联系,那位修为强大的狐狸精,在他的认识里,只是史书中出现过的一个名字。

  但许七安知道,如果自己遇到大危机,熬不过的那种。

  万妖国公主绝对是力保他的存在之一。

  理由很简单,当初可是万妖国的暗子,把神殊偷偷送到他住所的。

  很明显,若是没有这位九尾天狐的授意,暗子敢这么做?

  万妖国余孽的目的是借他体内的气运温养神殊断臂,他和神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九尾天狐或许不在乎他的死活,但绝对不可能坐视神殊被封印,被佛国重新掌控。不然,万妖国辛苦谋划的桑泊案,是为什么?

  当然,这些只能说明大家利益相同,如果只是这样,许七安不可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一个从未出现,也从未联络过的妖女身上。

  他之所以笃定万妖公主会出手,把她视作自己的底牌,是因为两件事。

  一,浮香的小故事。

  并非许七安看不起这位管鲍之交,但以浮香的身份地位,真的能了解到监正大弟子当年的往事?

  显然不可能。

  那她为什么会在留给自己的信里,写下暗示性如此明显的故事?

  答案很简单,这是万妖国公主的暗示,一方面暗示他真正的敌人是谁;另一方面委婉的表达出自己会出手的意图。

  就如只是这样,许七安依旧不会把她视为自己压箱底的手段。

  真正的原因是,当日在司天监苏醒,去云鹿书院见赵守之前,监正给过他一枚乳白色的丹药。

  那枚丹药吞入腹中之时,许七安隐约间听见柔媚动人的轻笑声,转瞬即逝。

  许七安并不知道监正和九尾天狐是怎么勾搭上的,但这些不重要,聪明人之间,要学会心照不宣。

  终于出来了……察觉到尾椎骨异常的许七安,如释重负。

  他之所以骂九尾天狐是臭婆娘,是因为体会到了对方恶劣的性格。

  她明明可以更早的出手,非要卡在这关键时刻,许七安差点就吓尿了,以为自己这张保命底牌不起作用。

  那样的话,只能祈祷下辈子投个好胎,出生在富贵人家,生父是个当人子的,最好还有一个会“嘤嘤嘤”的大长腿36D姐姐。

  ……

  它们刚一出现,白衣术士就仿佛中了定身术,出现短暂的僵凝。

  趁着这个间隙,九条狐尾如同一根根触手,一部分缠住无形无质的庞大气运,阻止白衣术士将它们拔除。

  另一部分狠狠抽打向白衣术士。

  它们没有散发出可怕的气机波动,也没有造成壮观的异象,但白衣术士竟下意识的后退了小半步,似是极为忌惮。

  “哼!”

  他冷哼一声,对于九尾天狐的出现,既惊讶,又不惊讶。

  不惊讶,是因为知道九尾天狐和神殊之间千丝万缕的渊源,对方出手阻扰,意料之中。

  惊讶的是,他没料到九尾天狐是以这样的方式出手奇袭。

  要知道,在精通望气术的巅峰术士面前,大部分的隐藏手段都将无所遁形,世上能瞒过二品术士眼睛的藏匿手段,屈指可数。

  而这些手段,白衣术士知道的一清二楚,九尾天狐施展的是他从未见过的隐匿手段。

  白衣术士慌而不乱,抬脚一跺,剩余的法阵同时爆发出刺目的清光,在他身上罩起防护屏障。

  嗡嗡嗡!

  六条狐尾拍打在屏障上,打的清光剧烈震荡,打的气机层层叠爆,打的白衣术士连连后退,凶狂不可一世。

  另外三条狐尾,缠住那股庞大的气运,落回许七安体内。

  气运重归于身。

  呼……许七安松了口气,狐狸精真棒!

  见状,武林盟老祖宗和院长赵守抓住机会,虚空中窜出越来越多的刀意,三品巅峰,接近二品的刀意,配合儒圣刻刀,磨灭阵法,像是凿穿千军万马,凿穿一座座小阵,直取敌将首级。

  白衣术士面对三人夹击,丝毫不慌张,见暂时无法取出气运,他便果断放弃许七安。

  香囊自动打开,一件件法器宛如被赋予了生命,自动飞出,不是床弩火炮这些物理攻击法器,而是用途更诡异的法器。

  它们有的是铜镜,有的是尖牙,有的是青铜小印,有的是玲珑宝塔……

  它们的作用是封神、穿刺气机、禁锢、炼化……

  众多法器缭绕在周遭,许七安肉身无恙,但元神嗡的一震,像是被撕裂成无数碎片,短暂的失去意识。

  一条条触须般张牙舞爪的狐尾,在法器的影响下,仿佛失去了活性,失去了目标,有些茫然的蠕动。

  白衣术士探出手,虚按在许七安头顶,重新拔出那股庞大的,已经被他炼化的气运。

  “此地禁止使用法器。”

  赵守沉声道。

  白衣术士的绝世大阵,在当代大儒和半步二品武夫的合力猛攻之下,磨灭大半,再无力抗衡儒家的言出法随。

  叮叮!

  当空飞舞的法器纷纷坠落。

  亚圣儒冠和儒圣刻刀也自我封印,收敛了光华。读书人是讲道理的,读书人不是流氓。言出法随的力量,对己方同样有效。

  赵守闷哼一声,脸色煞白如纸,这是吹牛皮大法的反噬。

  正常情况下,面对同境界的敌人,言出法随的力量如果直接施加影响,那么只能施展三次。

  再多,浩然正气便无法抵御法术的反噬。

  但如果言出法随的力量是用来辅助,或给自己刷Buff,那么则没有次数限制。

  “此地禁止传送”、“不得使用法器”都属于直接施加在敌人身上的力量,以赵守三品巅峰的实力,哪怕有儒圣刻刀和儒冠的辅助,对付高自己一个品级的术士,三次已经是极限。

  失去了法器的压制,九条狐尾瞬间暴躁起来,冲天乱舞,甩打。

  白衣术士再次被打退,近身战斗是术士的弱项。

  虚幻的狐尾缠着气运,又落回了许七安体内。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白衣术士讥笑道。

  他嘲讽的是赵守,亚圣儒冠和儒圣刻刀自我封印,三次言出法随结束,接下来的战斗里,这位大儒能发挥的战力已经微乎其微。

  至于武林盟的老祖宗,粗鄙的武夫攻击虽强,但他有的是办法周旋,再者,那位老匹夫自身状态不佳,无法亲自出面杀敌。

  对于术士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可以利用的破绽。

  白衣术士单手捏诀,沉声道:“起!”

  石盘“轰隆隆”震动,浮空而起,石盘表面,那座被凿穿了三分之二的绝世大阵,开始收缩,自我修复,形容一座简化版的“绝世大阵”。

  虽不及方才那座阵法强大,但就如同精疲力竭的武夫回了一口气,相比残破状态,它的气息更加强大,更加圆满,那些已经失去的能力,比如传送,比如禁锢,此刻统统修复。

  对于高品术士来说,修复残缺阵法是最基本的能力,就如同和尚坐禅,道士神游,体系内的基本功。

  然而,就在这时,白衣术士看见赵守冷静的伸出手,掌心朝着自己,沉声道:

  “此方世界,不得使用阵法。”

  话音落下,浮空的石盘迅速皲裂,一座座阵法熄灭,失去神力,仅是这一句,这座小型绝世大阵,又被削弱的五成。

  白衣术士难以再操纵石盘浮空,与它,还有其上的许七安一同坠落。

  与此同时,一道无匹的刀意从白衣术士身后,狠狠斩在他后背。

  白衣术士闷哼一声,后背血肉裂开,沁出大股大股的鲜血。

  自他出现以来,终于,终于受伤,并且由于这是武夫的刀意,杀伐之力比同阶其他体系要更强更可怕。

  白衣术士踉跄后退,与许七安拉开距离,此时的他,已不敢再直面九尾狐的尾巴。

  一道道刀意从虚空浮现,武林盟老匹夫不讲武德,准备痛打落水狗。

  见状,赵守拽住许二郎的肩膀,阻止了他扑上去查看侄儿情况,并带着他迅速远离。

  “准确的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赵守反唇相讥。

  之前,他施展的破阵手段,其实不是言出法随,而是白嫖的魏渊的合道之意,之所以念出口,并让刻刀和儒冠辅助,伪装出言出法随的力量。

  纯粹是误导白衣术士。

  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而今成了决定胜负的关键手。

  赵守心里叹息一声,想起了魏渊出征前,曾独自一人拜访清云山。

  那一次,魏渊见到了亚圣殿里的石碑;那一次,魏渊留下了自己的部分血丹;也是那一次,魏渊配合他,让他记录了“破阵”之意。

  当时魏渊并没有完全洞悉白衣术士的谋划,甚至不知道许大郎这号人物的存在,两者之间因果太小,魏渊无法洞悉一个被天机术屏蔽的,与自身关系不大的人物。

  但他复盘了许七安的种种遭遇,以谋士的直觉,料到许七安将来会有大麻烦。

  “希望能对他有用,我不可能一直护着他,雏鹰总有展翅高飞的时候。”

  赵守耳边,仿佛响起了当时魏渊说的话。

  为了这小子,魏渊也算是机关算尽了。

  远处,白衣术士一边从香囊里取出疗伤丹药,一边从容迈步,在层层叠叠的刀意中穿梭,远离了“刀山”的包围。

  武林盟老祖宗斩出的刀意,在这一刻,似乎失去了目标。

  白衣术士许大郎,屏蔽了自己,让武林盟老祖宗短暂的忘记他。

  服下丹药,他感受着药力在体内扩散,拔除四处乱窜的刀意,笑着对许七安说道:

  “神殊和万妖国的关系,我已经明了。虽然万妖公主的出手方式让我意外,但对于她这个敌人,我是有防备的。

  “儿子终究是儿子,想和老子斗,差远了。”

  说话间,屏蔽天机的效果过去。

  屏蔽天机后,当事人不能出现在外人面前,否则此术会自动失效。

  这个“外人”,分别是敌人、数量众人的旁观者,以及自己三个以上的亲人或因果极深的人。

  在场的人,要么和他因果关系极深,要么是敌人。

  因此屏蔽天机之术,只能维持极短的时间,并且不能重复使用。

  虚空中,一道道刀意再次浮现,杀向白衣术士。

  然而,就在这时,天地失色了。

  真正意义上的失色,所有的色彩在这一刻褪去,化作黑白,包括许七安、赵守等人,也包括白衣术士。

  这片失去色彩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拥有自己的颜色。

  一个穿白色袈裟,青丝如瀑的女子菩萨。

  “无……色……法……相……”

  赵守以极为缓慢的速度,说出了这句话。

  佛门九大法相之一,九大菩萨果位之一。

  无色法相!

  “我,日,你,妈,的,许,大,郎……”许七安脑子里,缓缓闪过一句国骂。

  他感觉身体和思维都陷入了泥潭,一个念头要转很久才能浮现,身子一动不能动。

  佛门出手了……佛门果然出手了,白衣术士借来封魔钉,那肯定已经把神殊的存在告诉了佛门,以佛门和神殊的关系,怎么可能不出手……

  许七安脑子缓慢的闪过这些想法。

  然后,他听见虚空里传来苍老的,缓慢的,用剑州方言骂出来的脏话。

  武林盟老匹夫也逼的说脏话了。

  院长赵守,现在肯定也气的在心里骂娘吧……许七安心里刚这么想,就听见赵守的气愤的,缓慢的声音:

  “诚彼娘之非悦!”

  什么意思啊!许七安一时没听懂。

  “你并没有骗我,神殊果然在他体内,很好,这非常好。”

  女子菩萨声音悦耳动听,但不夹杂感情,没有起伏波动:

  “你拿回属于你的气运,我则带走神殊,但许七安这个人不能死。他与我佛门因果极深,是解决如今大小乘佛法冲突的关键人物。”

  她抬起手,轻轻一抹。

  白衣术士恢复了色彩,也恢复了流畅说话的能力,道:“气运取出后,他便会死。”

  赤足如雪的女子菩萨淡淡道:

  “所以你现在不能取气运,随我去一趟佛门,待我替他重塑一个佛身,你再取走气运。”

  咦,听起来我的结局还不算太惨嘛……许七安缓慢的转动念头。

  白衣术士沉吟不语。

  女子菩萨银铃般的嗓音说道:“重塑佛身后,他将四大皆空,了却凡尘,不会报复你。”

  诚彼娘之非悦!

  许七安大惊,危机感再次涌来,听的出来,成为佛门佛子,结局不会比死好到哪里。

  四大皆空,不如死了。

  白衣术士当即颔首:“好。”

  女子菩萨扭头,看向许七安,屈指弹出一道佛光,淡金色的佛光穿梭在黑白世界中,射入许七安体内。

  虚幻的狐尾嗤嗤冒着青烟,像是遇到阳光的白雪。

  “呵!”

  虚空中,传来女子柔媚的嗓音,似是不屑。

  “监正,大鱼上钩了,还等什么。”

  柔媚的女声淡淡道。

  话音落下,一道人影在远处的天空中凸显出来。

  白衣如雪,白发白须。

  他凝立在高空中,宛如主宰此方世界的神灵。

  监正终于到了……许七安如释重负。

  “琉璃!”

  监正语气平静,声音却如滚滚惊雷,沉声道:“未经允许,入我大奉地界,当斩!”

  这一刻,他仿佛与冥冥中的规则建立联系,得到规则认可。

  他以大奉守护神的名义出手,不触及泄露天机之事。

  监正探出手,从虚空中抓出一块青铜盘,此盘背面铭刻日月山川,正面刻着天干地支,它甫一出现,整个世界随之沸腾。

  无色界领域轰然破碎。

  女子菩萨轻轻皱眉,白色袈裟瞬间被鲜血染红。

  女子菩萨有监正对付,但白衣术士仍旧有能力阻拦他们,最多就是回到了之前的局势。

  他直面不能再战的赵守、状态不佳的武林盟老匹夫,以及遭受过佛光洗礼的九尾狐。

  而此刻,监正的出手,天机盘的出现,强行打破了赵守定下来的规则,法器可以使用了,阵法和可以施展。

  白衣术士脚下阵纹闪烁,身形闪烁间,逼近许七安。

  失去无色界的束缚,许七安恢复了自由活动的能力,他望向白衣术士,道:

  “你想尝尝气运反噬的滋味吗?”

  白衣术士一愣,继而脸色大变,他脚下阵法扩散,一道又一道,将许七安笼罩。

  他驱使法器,封神、禁锢、炼化等效果叠加。

  一股脑儿,全数倾轧在许七安身上。

  但许七安比他更快,他从嘴里吐出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张,夹在指尖,用力捅入自己的腹部,捅出一个鲜血淋漓,前后透亮的大洞。

  咒杀术!

  许七安生机迅速衰弱,濒临死亡。

  咒杀术有两种形式,第一种是获得目标的鲜血、毛发,乃至贴身衣服、物品,以此为媒介,发动咒杀。

  到了三品境界,能够不需要任何媒介的隔空咒杀,但效果大打折扣。

  另一种形式,是以自身血肉为代价,对目标发起咒杀。

  前提是不久前,敌人对你造成过足够的伤害。

  白衣术士完美符合后者的条件。

  噗!

  白衣术士鲜血狂喷,口鼻溢出大股大股的鲜血,瞬间重创。

  他淡然的脸庞,终于有了惊怒之色。

  许七安嘶哑地笑道:“本来这一招是用来杀你的,我一直忍着没用,打算在关键时刻出手。没想到你和佛门的菩萨有勾结,可惜了。

  “我召唤来九尾天狐,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她能让我恢复行动能力,这样我才能施展咒杀术。”

  在此之前,他身体被白衣术士制住,完全动弹不得。

  “尝尝大气运之人的咒杀术,尝尝气运反噬吧,你这不当人子的狗东西。”

  许七安肆意的嘲笑道。

  白衣术士脚下涌起阵纹,带着他接连传送,逃之夭夭,不给九尾天狐扑杀的机会。

  他走的毫无留恋,似是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第二百六十一章 事后

  万妖国公主没有追击,九条尾巴裹住许七安,落在赵守面前。

  九条尾巴展开,在许七安身后轻柔的舞动,然后,九条狐狸尾巴,依次消散。

  “等一下,浮香在哪里?”

  许七安在虚弱状态中,强撑着问道。

  尾巴抚动,传来柔媚勾人的女声,嗤笑道:

  “小命快不保了,还惦记着女人,真是个多情种。”

  果然是个性格不太好的妖女,欠缺调教……许七安听懂了对方的嘲讽,皱了皱眉,眼见对方的狐狸尾巴一根根散去,追问道:

  “别人真心待我,我自真心待人。”

  这是一个海王的基本修养。

  “我把她许配给雄性族人了。”

  万妖国公主笑吟吟的声音传来。

  汝彼母之寻亡呼?许七安瞬间瞪大眼睛!

  “逗你玩的。”

  万妖国公主接下来的话,让许七安平息了怒火,她说道:

  “浮香已经回到我的身边,教坊司花魁的身份,于她而言,不过是一次普通不过的任务,也是她生命旅途中带某一段。”

  许七安点点头,有气无力的回复:

  “那我便放心了。”

  尽管知道浮香是妖族暗子,死亡只是借机脱身,但听到她如今安好,许七安依旧松了口气,这条鱼暂时就让她回归大海了。

  将来找机会再收回鱼塘里。

  万妖国公主在最后一条狐狸尾巴消散前,笑吟吟道:

  “对了,浮香的肉身是当年我从死人堆里找出来的一具尸体,刚死不久,肉身还能用,便用回魂大法,将浮香魂魄植入其中。

  “那具身体虽与活人无异,但终究是尸体,用了几年,便无法控制的衰败、腐烂,浮香无奈之下,只能假死脱身。”

  许七安的表情骤然凝固,像是一幅静止的画。

  ……

  “大郎,大郎……”

  许二叔在旁等的焦虑,见狐尾散去,迫不及待的扑上来查看侄儿伤势。

  许平志一张老脸遍布着悲伤、愤怒、担忧和后怕,他紧紧握住侄儿的手,害怕一松开,侄儿就没了。

  “怎么伤口还没愈合,三品不是号称不死之躯?”

  许二叔查看一阵,急了。

  因为侄儿的伤势并没有好转,两次玉碎的伤口还在,九根封魔钉刺入他的血肉,腹部的伤口不停的流出浓稠的,猩红的血。

  加之七窍流血,模样可怕,他看起来随时都会因伤势过重死去。

  “他已濒临极限,急需救治。”

  赵守叹息一声,强忍着头疼欲裂的痛楚,沉声宣布:“止血。”

  那些狰狞可怕的伤口,慢慢停止往外渗血,但依旧没有痊愈。

  在赵守看来,许七安此时没死,恰是武夫生命力强大的体现。

  他在与贞德的死斗中消耗巨大,受伤不轻,尤其是那两道玉石俱焚的伤口,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甚是可怕。

  而后被嵌入封魔钉,锁住了气机和气血,让他空有三品武夫的修为,却难以发挥分毫。

  最后,他用儒家记录的咒杀术,自残为代价,让白衣术士许平峰遭受气运反噬。

  杀害大气运之人的反噬。

  属于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重重伤势叠加,还能保住性命,不正是武夫生命力强大的体现嘛。

  “先回京城吧,眼下能救他的只有监正。”

  赵守看了眼远处的大战,以他的三品修为,也无法窥见一品菩萨和一品天命的交手,因为那里被层层阵法笼罩。

  监正在断女子菩萨的后路,他要斩菩萨。

  许平志把侄儿抱起,神色郁郁的颔首。

  他已经想起来了,所有的事都想起来了,想起了当年风头无两,天纵奇才的大哥。

  想起了许家曾经飞黄腾达的场景。

  只是那一切都是过往云烟了,京城年年有高官巨富倒台、抄家,在屏蔽天机的情况下,没有人会记得二十年前辉煌一时的许家。

  ……

  深夜,御书房。

  烛光煌煌,明亮如昼。

  太子坐在属于皇帝的大案后,心情五味杂陈,有感慨,有唏嘘,有兴奋,有激动,有忐忑……正如普通人面对人生中仅此一次的嫁娶。

  太子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登基,就看今晚。

  此时,诸公们还在偏殿候着,喝着热茶,吃着糕点,等待着议事。

  皇帝被斩,群龙无首,太子自然而然站出来主持大局,这是理所应当之事,也是太子存在的意义。

  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储君。

  储君的作用在这个时候就凸显出来,若是大奉没有太子,这会儿,估计得乱。

  经过白日的安抚,京城各阶层大体还算平静,闹的最凶的是平头老百姓,他们群聚皇城门口、各处衙门,吵囔着要见许银锣。

  市井百姓怀疑许银锣被朝廷暗中捉拿,甚至击杀。

  王首辅让太子调动禁军入城镇压,同时命令京官出面安抚,双管齐下,才止住了可能发生的暴动。

  “殿下,首辅大人来了。”

  老太监跨过门槛,站在下方,低声道。

  王首辅穿着绯袍,戴着官帽,步伐稳健的踏入御书房。

  相比于群臣的惶惶不安,王首辅脸色平静,精气神极好,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一扫沉疴。

  “殿下!”

  王首辅作揖。

  “首辅大人,值此时刻,该如何是好?”

  太子俯视着王首辅。

  他知道,王首辅将是他登基的重要助力,也是他将来能依仗的人物,只需与王首辅达成“结盟”,他便能在短时间内压住各党,坐稳龙椅。

  而这并不难,因为王党里,有许多太子党成员。

  王首辅自身不站队,那是因为以前有父皇压着,首辅自然不能站队。

  但其实,王首辅本身是太子党,至少偏向自己,不然不会坐视王党成员暗中投靠他。

  王首辅道:“殿下要做三件事:一,稳民心。二,稳军心。三,稳朝堂。”

  太子身子微微前倾,微笑道:“首辅大人认为,当如何稳住这三者?”

  王首辅似是早已打好腹稿,有条不紊,徐徐道来:

  “殿下,许七安斩先帝于京城外,人尽皆知,此事无法隐瞒,强行掩盖,只会让民间怒火沸腾,再不信任朝廷。”

  现在,京城众人又想起了许七安,想起了他才是斩杀皇帝的高人。

  太子叹息一声,这和他想的一样。

  王贞文继续道:

  “将先帝的所作所为,告知于众,公布天下,断大军粮草,坑害贤臣,以致八万将士命丧巫神教之手。其后,太子你得以人子名义,痛斥先帝,不准先帝的牌位置于太庙,尸骨不得入皇陵。

  “随后,嘉奖许七安,官复原职,封爵,昭告天下。如此,民心和军心可定。先帝的所作所为,固然会让朝堂和皇室颜面大损,威望降低,但太子的行为,会让天下百姓和有识之士叫好,他们会期待王朝在新君手中,开创出新气象。”

  王贞文指的先帝,是元景帝。

  “此事不可!”

  太子大惊失色,心说你这是要我不当人子啊。

  先帝再怎样倒行逆施,父子永远是父子,别人能骂先帝,他这个儿子却不能这样做。

  哪怕占了道理,也会落一个不当人子的骂名。

  这个骂名或许不会在短期内出现,但史书上必然记载。

  历朝历代,儿子即使逼宫篡位,也得把老子好好的供着,囚于宫中。

  鞭老子的尸,纵观古今,找不出一例,因为太犯忌讳,聪明人都不会这么做。

  “太子想迅速积累声望,赢得百姓的爱戴,给予百姓对新朝的信心,这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有殿下这样的明君登基,再有许七安封爵,坐镇朝堂,大局可定。”

  “此事不可。”太子仍是摇头。

  王首辅点头,说出第二套方案:

  “那便假称陛下被巫神教以妖术控制,才做出这些倒行逆施之事,许银锣出手阻止了巫神教的阴谋。

  “大奉和巫神教的战役刚刚结束,百姓们正因为八万将士死在东北而愤怒,不会有人怀疑,正好借此转移矛盾,让百姓的怒火转移到巫神教头上。

  “但对于许七安的作为,依旧要褒奖,这样有利于挽回朝廷的形象。今日百姓群聚各处衙门、皇城门,就是最好的证明。”

  太子沉默许久,没有反驳。

  见状,王首辅继续说道:

  “最后是稳住朝堂,诸公担忧的,无非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句话,殿下多加拉拢便是。”

  “如何拉拢?”

  太子问道。

  拉拢并非口头承诺,得给出实际的利益,因此,拉拢一批人,就必须要打压另一批人。

  太子实际上是在问:打压谁?

  王首辅淡淡道:

  “御史台右都御史袁雄和兵部侍郎秦元道,勾结巫神教,控制陛下,企图颠覆大奉,罪不可赦。当诛九族。其余同党,一律抄家。

  “但太子初登大宝,需大赦天下,袁雄和秦元道斩首示众,没收家产,家中女眷充入教坊司,族人可免罪。

  “一众同党,视情节轻重,处以抄家、革职和斩首,家人可免除连坐。”

  处置的时间,处置的方式,都给出来了。

  太子思忖许久,缓缓点头:“善!”

  说着,扭头吩咐老太监:“通知诸公,入殿议事。”

  ……

  云鹿书院。

  许平志满脸疲惫的返回小院。

  因为他的突然离去,婶婶和女儿们又返回了书院等他。

  “老,老爷……”

  美艳丰腴的婶婶迎上来,脸色有些难看,低声道:

  “我,我以前好像忘了很多东西。”

  比如,当年婶婶的父亲,那位老秀才之所以把她嫁给许平志,不是因为她心性单纯,不擅宅斗。

  而是因为许家当年是大富大贵的人家,许平志的兄长身居高位,手握权柄。

  老秀才仗着女儿美若天仙,不似人间俗物,这才将女儿嫁给许家二郎,也就是许平志。

  但是这些事,婶婶发现自己这些年,竟然忘记了……

  另外,许平志的大哥,哪里是什么山海关战役里的老卒,明明是朝堂诸公之一,权柄煊赫的大人物。

  许二叔看了妻子一眼,骨子里透着疲惫,轻声道:

  “忘记就忘记吧,忘记更好,有些东西,想起来只会伤人,有些人,想起来只会伤心。”

  婶婶张了张嘴,美艳精致的脸蛋一片茫然,欲言又止。

  许玲月从屋子里跑出来,二八少女垫着脚尖,不停的往后看,急切道:

  “我大哥呢,我大哥呢……”

  “他在司天监,现在很好。”

  许平志安慰了女儿一句,接着说道:“我想,我们大概不需要离京了。”

  ……

  观星楼,卧房里。

  楚元缜丽娜李妙真恒远大师,四人围坐在方桌边,默默喝着茶水。

  他们已经知道了许七安后来的遭遇,知道了许平峰的存在,以及他把儿子当做容器,如今打算杀子取气运的事。

  许七安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们。

  走到这一步,其实没有隐瞒的必要了,贞德帝已经杀死,父子二人摊牌,一切都已浮出水面。

  摊牌了,我就是气运之子。

  当然,许七安不会大肆宣传此事,但告之最亲密的伙伴完全没有问题。

  “真难以置信啊,原来他的身世如此离奇,如此忐忑。”楚元缜喃喃道。

  “阿弥陀佛。”

  恒远大师苦大仇深的表情:“父杀子,人间惨剧,许大人的身世令人唏嘘。”

  李妙真脸色阴沉,握着茶杯,一句话也不说。

  她既同情又怜惜,同时夹杂着泼天的怒火。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个许平峰,老娘迟早刺死他!”

  天宗圣女的青春又回来了。

  “我们南疆有一个部落也是这样,儿子成年之后,如果认为自己足够强大,就可以挑战父亲。胜出,就能继承父亲的一切,包括生母。输了,就得死。

  “而父亲如果觉得哪个儿子对自己威胁大,也可以发起挑战,堂堂正正杀死儿子,保障自己的地位和利益。”

  丽娜说道。

  那是一个父慈子孝的部落。

  楚元缜三个人都没搭理她,南疆很多部落都处于茹毛饮血的蒙昧之中,什么古怪的风俗都有。

  但这里是大奉,有伦理纲常。

  许七安的身世,让他们分外同情,并升起同仇敌忾之意。

  都不理我……丽娜鼓了鼓腮,有些不高兴,正要说话,忽然捂住肚子,眉头拧在一起:

  “好,好疼,好疼呀……

  “七,七绝蛊……”

  ……

  月朗星稀。

  观星楼的八卦台上,传来阵阵咳嗽声。

  寒风呼啸,许七安裹着毯子,坐在案边,手里捧着一碗药汤。

  钟璃蹲在小炉前,替他熬药,褚采薇专心致志的给他缝合伤口,涂抹止痛的药膏。

  宋卿听说至交好友重伤垂死,也表示要来帮忙。

  大可不必……许七安把他赶走。

  服下监正的丹药,喝了几碗药汤,再有褚采薇给他强行缝合那些无法愈合的伤口,许七安终于回过一口气,尽管病恹恹的,但伤势确实在好转。

  要换成是玉阳关时期的他,恐怕根本坚持不到监正返回,就已经撒手西去。

  不过,封魔钉还在他体内,没有拔出来。

  钉子不拔出来,他的修为便连同神殊一起被封印。

  “那位叫‘琉璃’的女子菩萨死了?”

  许七安看向那袭后脑勺对人的白衣。

  监正微微摇头:“杀一品哪有这么简单,重创了她而已,至少两年里,她走不出西域了。”

  许七安深深吸了一口气,笑呵呵道:“这位菩萨,似乎比萨伦阿古要弱一些。”

  他嗅到了褚采薇身上淡淡的处子幽香,还有浓浓的肉包子味。

  饿了……

  “能成一品的,就不会弱,各有所长。一品之间的争斗,胜负取决于天时地利人和。大奉境内,能胜我的只有超品。不过,大奉国力衰弱至今,来两个一品就能止住我了。”

  监正顿了顿,继续道:“和萨伦阿古纠缠这么就,纯粹是不想祸及京城百姓。再就是,你和你爹的事,我不方便插手。”

  不方便?

  你徒弟特么要背刺你,你还不方便?

  不等许七安开口问,监正就给出了解释:

  “天命不能泄露天机,只能委婉的暗中布局,成败天定。”

  监正的意思是,他利用天命的手段,洞悉了许平峰的谋划,这相当于洞悉了天机,所以不能强行干预、或泄露天机……而他出手打退女子菩萨,与泄露天机并无关系,纯粹是击溃外敌……许七安露出恍然之色。

  他旋即问道:“您早知道那位女子菩萨会来?”

  监正抓起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满足的吐了一口气:

  “琉璃菩萨,拥有两大菩萨果位,五色琉璃法相和行者法相,后者能朝游西域暮靖山。”

  所以?许七安没懂监正的意思。

  监正笑了笑,道:“接下来,我要与你说两件事,这非常重要。”

  许七安正襟危坐,脸色严肃的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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