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盘哇小说>仙侠武侠>太平客栈(下)【完结番外】> 第二百章 造化无常

第二百章 造化无常

  在紫府剑仙看来,在这种地方突然出现一个稚童,必然不会是寻常角色,要么是返老还童之人,要么是此地某个大人物的后代晚辈,对其出手不会有错。

  面对来势汹汹的紫府剑仙,极天王虽然惊惧交加,但还谈不上绝望,作为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他可以通过“未来星宿大乘劫经”让自己暂时发挥出天人境的修为,此举类似于借债,向未来的自己借取修为,也可以理解为透支自身,这便是他能震慑住贾成道等人的缘故,可这种手段大有隐患,终究是要还债的。

  只是到了此时,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一瞬间,极天王双眸变得深邃幽暗,其中有银河涌动、星辰幻灭,宛若一方宇宙洪荒。而他本人身上的气息则猛然变得博大起来,这一刻他仿佛成了这方世界之主宰,万物之中心,天地之枢机,主动与紫府剑仙对视,充满居高临下的意味,似天上仙人俯瞰地上蝼蚁。

  紫府剑仙的视线被吸纳其中,挣脱不得。

  恍恍忽忽之间,紫府剑仙进入到一种似睡似醒的状态之中,待他清醒之时,发现自己仍旧保持着持剑欲刺的姿势,却已经不在白帝城中,而是立于一片漆黑虚空之中,远处有星辰点点,近处有蜿蜒银河。星辉漫涌,又有诸色异光,使得此处星空并不黑暗,如梦似幻。

  下一刻,一个巨大身影从虚空下方缓缓向上升起,一张脸孔沐浴着星辉月华,如旭日跃出海面,出现在紫府剑仙的面前。

  观其形貌,正是极天王。此时的极天王仍旧是孩童模样,但身形巨大,相较而言,紫府剑仙只有米粒大小。

  此时紫府剑仙的位置与极天王的双眼齐平,就好似一个孩童站在与自己身高相差无多的桌前,仅仅是眼睛高出桌面,正仔细观察桌面上的一点米粒。

  极天王继续升高,紫府剑仙看到了眼睛以下的鼻梁、嘴巴、下巴、脖子、胸膛。与此同时,在紫府剑仙周围又缓缓升起五道长短不一的黑影,似是夜色下的山峰,只能隐约看到一个黑色的轮廓。

  紫府剑仙下意识地看了脚下一眼,不再是一片虚空,而是一方大地,只是沟壑纵横。

  随着极天王的上升,五道黑影和脚下地面愈发清晰凝实。这哪里是什么大地和山峰,五座山峰是五根手指,脚下大地是掌心,至于那些纵横的沟壑,分明是掌心上的掌纹。

  一只巨大的手掌从紫府剑仙的下方升起,将他托在掌心。

  片刻之后,极天王终于完全现身,盘膝而坐,意态闲适。他左手撑着左膝,右手置于右膝其上,掌心朝上,低头俯瞰掌心正中位置那个如米粒一般大小的身影。

  此乃“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中的“掌观佛国”。

  此时极天王将紫府剑仙拉入神魂幻境之中,似真似幻,似虚似实,正应了佛门中的妙义,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沙一佛国。

  紫府剑仙毫不畏惧,出剑不停。

  剑气落在极天王的身上,如雨落湖面,激出无数涟漪,有点点星光飘落,如夜晚流萤。

  只是极天王仍旧不摇不动,毫发无伤。

  下一刻,极天王空闲的左手轻轻拍打膝盖,顿时漫天星河倒转。

  一瞬间,好似天地颠倒,不分上下左右,不辨东西南北。原本静止的星辰开始变化,那些激射向极天王的剑气随之被颠倒了方向,原本向前变为向后,原本向左变为向右,别说是近身至极天王的身前,甚至有些剑气已经开始倒飞而回。

  紫府剑仙心中一惊,又连出三十六剑,三十六道剑气同时掠向极天王的面门。

  就在此时,极天王的脑后出现一轮圆环背光,大如烈日,又似星云,绽放星光,使得整个星空都变了颜色。星光普照,所过之处,将紫府剑仙的三十六道剑气悉数吞没。

  剑气杀入星光之中,并未立刻泯灭消散,而是随着星云不断转动,就好似日月东升西落,大海潮起潮落,自有轨迹规则,无法更易,这些剑气纵然不曾消散,也无法伤及极天王分毫。

  紫府剑仙不再徒劳激发剑气,开始提剑前掠。

  不过眨眼之间,紫府剑仙已经越过道道“沟壑”,从掌心来到手腕位置,然后沿着极天王的手臂向上狂奔,直往极天王的面门而去。

  极天王将原本搁置在膝盖上的右手缓缓抬起,向前伸直,拉远了手掌与自己的距离,同时漫天星云疯狂涌动,似是惊涛拍岸,一时间星落如雨,却又不见丝毫杂乱,按照某种轨迹依次下落,仿佛一张由星辰构成的巨大珠帘缓缓落下,遮住了极天王的身形,只剩下右臂还探出珠帘之外。

  在紫府剑仙的视线之中,已经看不到极天王的身影,只剩下无数星辰拦路,星光耀耀,让他根本看不出半分破绽。

  紫府剑仙继续狂奔,从极天王的肘部掠向肩膀。

  极天王猛地握起右拳,一瞬间之间,整条手臂上迸发出无数星光,使得紫府剑仙好似身陷泥泞之中,每一步都要破开一重星光。

  如果是巅峰状态的极天王,此举就能让只剩下半数修为的紫府剑仙寸步不得进,不过此时的他却是无法做到,只是坚持了片刻,便被紫府剑仙破去,还是让紫府剑仙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紫府剑仙提起手中“叩天门”,直接刺入极天王的眉心之中。

  一瞬间,极天王的庞大身躯轰然崩解,此处幻境也荡然无存,使得两人重新回归现世之中。

  极天王栖身的稚童人偶上出现无数裂纹,其中有鲜血渗出,都是极天王炼制人偶时浇灌的心血。

  不过极天王并未就此死去,他有三门绝学,除了“六合八荒不死身”和“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之外,还有一门“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六合八荒不死身”是道门之法,“未来星宿大乘劫经”是佛门之法,而“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却是非佛非道非儒的魔道之法。

  下一刻,就见稚童人偶炸裂成无数木屑,四散纷飞,然后有许多个极天王四散奔逃。

  “他化自在无我大法”能将自身念头分化千万,聚散不定,若是紫府剑仙不能从中找出极天王的真正念头,那他就不能将极天王真正置于死地。

  紫府剑仙没有李玄都的本事,又修为受损,一时间根本无从着手,只能胡乱出剑,全看运气。

  不过合该极天王气数已尽,他决意逃命,却还想着带上陈放之这个培养许久的苗子,其真身又回到永安宫中。

  刚好此时玉清宁已经脱困,正要与陈放之离开此地。

  双方走了一个对面。

  此时极天王因为栖身的人偶已经破碎的缘故,显露出本来容貌,甚至不是他返老还童之后的样子,而是一个老者模样,须发皆白,身着白袍,大袖飘飘,看上去仙风道骨。

  玉清宁一惊,下意识地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了半仙物“九天玄音”。

  玉虚斗剑时,萧时雨曾经扯断琴弦,不过此时已经修复完毕,威力不减。

  虽然玉清宁此时修为未复,但半仙物自有玄妙,只见她将手中的“九天玄音”一横,“九天玄音”便自行悬空,然后她右手在琴弦上拨了一下,似是调音,琴音响处,一道无形音刃立时激射向极天王。

  极天王一惊,险之又险地躲开。

  玉清宁双手十指拂过琴弦,“铮铮”几声,初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继而越来越高,如攀登高峰,紧接着又如坠谷底之中。然后琴声越来越快,如疾风骤雨,乌云蔽日。再有片刻,似是雨过天晴,琴音变缓。忽尔悄然无声,似美人多娇,人间留不住,让人心头不禁酸悲;忽尔铮然大响,透出杀伐之意,又似英雄多情,百炼精钢化作绕指柔。

  此时极天王用“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借来的修为已经消失,寄身的木偶也被毁去,再脆弱不过,面对半仙物竟是没有还手之力,在琴声之中只是坚持了片刻,便魂飞魄散。

  任谁也没想到,历经无道宗老宗主、宋政、澹台云三代宗主的无道宗宿老人物,没有死在李玄都的手中,张海石和李非烟杀不死他,紫府剑仙也没能将他置于死地,可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头来竟是死在了只有抱丹境的玉清宁手中。

  第二百零一章 功法

  玉清宁虽然不知道突然出现的老者到底是谁,但也隐隐猜出那就是陈放之的师父,毕竟她早就认定先前所见的稚童乃是返老还童之人,可她没想到这个老人竟然如此脆弱,直接死在了“九天玄音”之下,让她一时间都有些不敢置信,还以为那老人已经遁走。

  极天王死后,一枚指环掉落下来,正是他曾经用以栖身的宝物。

  这枚指环本是在陈放之的手中,极天王有了柳木傀儡作为寄身所在之后,便又将这枚极为重要的指环收了回来,带在自己身上。

  便在这时,一剑从天而降,直指陈放之。

  实际上,出剑之人还有一段距离,只是剑意浩荡,给人已经近到身前的错觉。

  玉清宁一惊,赶忙喝道:“剑下留人!”

  剑尖在距离陈放之眉心还有半尺之处停下,剑气也随之悉数收敛,没有变成剑未至而剑气先至并杀人的局面。

  出剑之人正是紫府剑仙。

  紫府剑仙本不知道极天王逃往何处,不过听到玉清宁的琴声之后,立刻往永安宫而来,想也不想,直接对陈放之出剑。

  幸而玉清宁及时反应过来,这才让陈放之不至于就此身死。

  下一刻,紫府剑仙冷着脸进到永安宫中,先前阻拦他的那些青阳教高手或死或逃,已经无人能够阻拦他。

  紫府剑仙收回“叩天门”,先是瞥了眼陈放之,然后又望向玉清宁,问道:“他是谁?”

  玉清宁将事情经过大致讲了一遍,说道:“若不是这位小兄弟,我也不能脱困。”

  “那我可要多谢你了。”紫府剑仙神色淡淡。

  陈放之因为一系列变故,此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下意识地朝着紫府剑仙点了点头。

  玉清宁捡起极天王掉落的指环,只觉得入手微凉,有些分量,拿在手中翻看了一下,只见指环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色泽通体漆黑,被雕刻成首尾相交的龙形,就连鳞片也清晰可见,乍一看去,就像一条盘起的墨龙。

  玉清宁看着手中的龙形指环,只觉得这枚指环似乎活了过来,龙头的眼珠在转动,龙须也轻轻飘动。

  隐约间,她觉得手里的指环是一条真正的龙,并且在不断地吸引她的心神,她心中一惊,生怕这枚指环还有什么古怪,下意识地将这枚指环丢了出去。

  紫府剑仙伸手接住这枚指环,用大指和食指捏住,放在眼前凝视。

  玉清宁轻声道:“你小心些,这枚指环有些古怪。”

  “不妨事。”紫府剑仙淡淡道,“这是一件极为特殊的须弥宝物,比我的‘十八楼’要好太多了,不仅可以储物,还能寄托神魂念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应叫它须弥宝物,而是一件半仙物才对,对于方士来说,极为难得。也就是极天王这等老鬼,才能有如此身家。”

  玉清宁讶然道:“极天王,你说此人是极天王?据我所知,极天王已经被……海石先生诛灭了。”考虑到紫府剑仙的感受,玉清宁没有提及李玄都,而是改成了张海石。

  紫府剑仙道:“此事具体经过,我不太清楚,不过此人是极天王无疑了,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种老鬼,就算长生之人亲自出手,也未必能斩草除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春风吹又生。”

  陈放之此时终于回过神来,望向玉清宁,咬牙切齿道:“我、我好心放了你,你却害死我师父,你、你、你……”

  他因为激怒之故,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玉清宁轻叹一声:“你还不明白吗?”

  陈放之双眼通红:“我明白什么?是,我是该明白,最毒妇人心,我竟是上了你的恶当!”

  紫府剑仙脸色一寒,便要出手教训下这个小子,不过被玉清宁拦住。

  玉清宁并不动怒,反而是缓和了语气,说道:“你的仇人是无道宗的圣君澹台云,那你知道极天王是什么人吗?”

  陈放之一怔,下意识地问道:“什么人?”

  “你连极天王是谁都不知道,还要找无道宗报仇?”玉清宁摇头道,“无道宗是当世第一大宗,势力之大,还在正一宗、清微宗、补天宗、阴阳宗之上。无道宗最为鼎盛时,圣君之下有两尊者、五王、十长老、十二堂主,当时的五王分别是:陷空王、百蛮王、七杀王、贪狼王、极天王,极天王是为诸王之首,辅佐过三代无道宗宗主。你师父传授给你的‘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就是极天王的独门绝学,此乃江湖上公认之事。还有他传授给你的‘长生素女经’,更是无道宗上代宗主宋政的绝学,不是宋政的亲信,如何能得到‘长生素女经’?而宋政不仅是无道宗的前宗主,还是澹台云的丈夫。我说的这些,你若不信,可以去听风楼打听一下。”

  陈放之心头一震,已经是信了大半。

  玉清宁接着说道:“西京之变发生之后,圣君澹台云清洗无道宗上下。此时道门内部三大派系领袖共商整合道门之事,无道宗被排除在外,就在此时,极天王奉命从草原返回中原,道门派出高手围杀极天王,这便是你这位师父没有身体的缘故。毁去极天王身体的是道门,极天王是澹台云的属下,你凭什么觉得你这位师父会真心实意帮你报仇?”

  陈放之心中一片冰凉,有心反驳,可他潜意识里已经相信了玉清宁的说辞。

  玉清宁最后说道:“有件事,我本不想说,可看你的样子,还是说了罢。在你之前,极天王还有一位弟子,姑且算是你的师兄,就是五王中的陷空王。你是不是觉得你这位老师教导弟子很厉害?那你知道陷空王是怎么死的吗?”

  “当年陷空王只是无道宗中一个普普通通的杂役弟子,可在他二十岁那年,于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颗前古荒兽的玄牝珠以及一门‘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又被两位尊者之一的右尊者传授‘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一举突破天人境的桎梏,成为无道宗的第五王,练成分身无数,横行一时。

  “可陷空王不知道他修炼的只是残篇,他得到的玄牝珠和‘他化自在无我大法’,都是极天王早就安排好的。右尊者所传的‘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也是极天王请右尊者代传。极天王为什么传陷空王功法?因为旁门左道之法易于速成,但隐患也大,稍有不慎,就要遭其反噬,轻则折损修为,重则性命不保。极天王得了这两部旁门左道之法后,不敢贸然修炼,要找个合适人选替他试错,陷空王就是他选中的人选,不过极天王又怕陷空王将两部功法练成之后,势大难制,脱离他的掌控,便只传陷空王功法残篇,任陷空王如何修炼,也逃不出他的五指山去。最后导致陷空王身死于其他高人手中。”

  这些都是玉清宁从清平会中得知的,哪怕是紫府剑仙都不知情。

  陈放之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极天王如此狠毒,断没有可能此时变了心性,做起大公无私的前辈高人。

  第二百零二章 荒宅

  紫府剑仙听到此处,已经是彻底明白,说道:“我明白了,原来是极天王看中了你小子的这身好皮囊,待到你修炼有成,他便能鸠占鹊巢,等同是夺舍重生,可笑你小子还被蒙在鼓中,以为自己走了大运,就此逆天改命。”

  陈放之浑身发寒,手足冰冷。

  玉清宁道:“陈小兄弟,你若是不信我的话,可以去找别人求证一番。你助我脱困,我感念你的恩情,若是你以后遇到什么难处,可以到潇州的玄女宗来寻我。”

  说罢,玉清宁向紫府剑仙望了一眼,意思是可以走了。

  紫府剑仙又看了陈放之一眼,说道:“小子,给你提个醒,没了极天王的庇护,那些青阳教余孽多半会打你的主意,好在他们现在应该是只顾着逃命,还来不及想那么多,等到他们回过神来,你就自求多福吧。”

  陈放之顿时陷入沉默之中。

  玉清宁倒是没有考虑这一点,正想开口让陈放之随他们一起走,就被紫府剑仙提前打断:“你就不要多管闲事了,不要忘了,你现在还是抱丹境的修为,自保尚且艰难,还怎么去帮别人?你也不要指望我,儒道两家都在找我,我也是自顾不暇。”

  玉清宁无奈叹息一声,不再多言。

  陈放之先行离去,他要去找自己的妻子魏琴儿,从长计议。

  玉清宁和紫府剑仙也离开此地,准确来说,是紫府剑仙带着玉清宁飞出了永安宫,直接离开白帝城。不过紫府剑仙并不去蜀州或者湖州,而是四处寻找山洞等藏身所在,如此找了大半个时辰,没有找到山洞,却找到了一处废弃宅邸。

  此处宅邸不小,有些曲径通幽的意味,共有三进,也就是“目”字格局,“目”字的第一个“口”字是前院,最后一个“口”字是此地主人的居处。

  紫府剑仙带着玉清宁直接来到中间一进的院子之中,只见得此地装饰精美,梁柱、窗框、门框、窗花都十分精美,地面以青石铺就,道路分明,又有游廊连接着正房厢房,以便于在雨天自由行走,总结下来,大小建筑错落有序,尽显章法,显然不是寻常人家,只是无人居住,已经荒废了一段时日,满是灰尘,一派破败景象。

  说来也巧,此地正是罗青青的旧宅,她是罗夫人的妹妹,曾在此地与赵纯孝鬼混,在罗青青和赵纯孝死于钟梧之手后,便彻底荒废。

  玉清宁疑惑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紫府剑仙也不隐瞒,说道:“我在极天王留下的半仙物中发现了一些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玉清宁问道。

  紫府剑仙哈哈一笑:“是‘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和‘他化自在无我大法’的正本,有了这两门功法,我便可迅速恢复伤势。你也可以跟着一起修炼,大有裨益,说不定你自己就能化解体内的‘浩然气’。”

  玉清宁心中暗道:“果然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见到好的功法,便要练上一练,都是同样的秉性。”

  紫府剑仙见玉清宁并不拒绝,便当她是默认了,接着说道:“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和‘他化自在无我大法’乃是大成之法中的旁门左道之法,凶险莫甚,在功行圆满之前,只要有片时半刻受到外来侵袭,或是内心魔障干扰,稍有把持不定,不免走火入魔,不但全功尽弃,而且小则受伤,大则丧身。是以修炼此等功法,若非在洞天秘境人迹不到之处,便是闭关不出,又或有修为高强的师友在旁护持,以免出岔,此时只有你我二人,你的境界未复,靠你抵御外来侵扰自然是万万不能,只怕外敌来临之时,你自保尚且不能。”

  玉清宁听他话语中已经不将自己视作外人,一时间心情复杂,不知该说什么。

  说话间,紫府剑仙往最后一进的院子中走去,四下打量。

  玉清宁也随之跟在他的身后。

  第三进的院子装饰更为华丽,翘檐雕刻有各种瑞兽,梁柱之间也多了各种寓意吉祥的花鸟山水图画,同样是荒废了一段时日。七转八绕之后,两人来到一座二层小楼面前,有些像女子的闺楼,应该是此处宅邸主人的居处了。

  紫府剑仙轻轻一跃,直接来到了二楼,却见迎面一扇屏风,屏风上绘有各色仕女图,惟妙惟肖。然后绕过屏风,只见屏风后除了床帷之外,还有一张贵妃榻,旁边案几上有一只香炉,已经落满了灰尘。

  紫府剑仙瞥了一眼,见这尊香炉不是寻常的瓷质香炉,而是以青铜铸成,外壁上还刻着许多古怪文字,从上到下,从右往左,排列整齐,似是一篇经文或是文章,紫府剑仙不认得这些文字,便没有深究,直接收回视线。

  玉清宁从楼梯上来,刚好看到这只香炉,惊讶道:“这是……殄文?”

  “你认得殄文?”紫府剑仙问道。

  所谓殄文,又名水书,亦称鬼书、反书,是写给死人看的文字。皂阁宗和阴阳宗尤其精通此类文字。

  玉清宁迟疑道:“只是认得几个字。”

  说话间,玉清宁来到香炉前,打开盖子,用指甲刮了一点香灰,放在鼻子下轻轻一嗅,说道:“是阴阳宗的‘七星摄魂香’,不同于寻常毒雾之流,可以通过人的毛孔侵入体内,即使屏住呼吸也不行,纵然归真境的高手也会中招。难道这里曾是阴阳宗的据点?”

  说罢,玉清宁便想将这只香炉拿起来仔细研究一下,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只香炉竟似钉在案几上一般,拿之不动。玉清宁微感诧异,又用力拿了一次,仍是提不起来,那香炉还是纹丝不动。

  玉清宁心中惊奇,暗忖道:“就算这香炉与案几一体,我这一提之力,也该将案几一起提起来,莫非这方案几也有什么古怪?”

  想到此处,玉清宁伸手敲了敲这方案几,这案几看似是木质,却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

  玉清宁和紫府剑仙对视一眼,都知道这方案几有蹊跷了,多半是与地面铸成一体,玉清宁自然提不起来。

  紫府剑仙示意玉清宁后退,他来到案几旁边,先是左右观察了一下,然后伸手缓缓转动这只香炉。

  一瞬间,香炉上的殄文依次亮起。

  紫府剑仙向后退出一步,将玉清宁挡在自己身后。

  然后就见凭空出现点点星火,连接成一线,然后一线首尾相接,化作一道长方形的幽幽门户,其中有无形界限,荡漾起层层水纹涟漪。

  竟是一道固定的“阴阳门”。

  第二百零三章 狭路相逢

  紫府剑仙对玉清宁道:“你留在这里。”

  说罢,他也不管玉清宁是否同意,直接迈步进了“阴阳门”中。

  玉清宁略感气恼,却来不及说什么。

  片刻之后,紫府剑仙又从“阴阳门”中走出,脸上的神色有些古怪。

  玉清宁见他如此神情,顾不得跟他置气,问道:“里面有什么?”

  紫府剑仙道:“你自己进来看吧。”

  玉清宁跟着紫府剑仙进了“阴阳门”,原来只是一间小室,没有灯火,漆黑一片,不过四周墙壁散发着淡淡的荧光,可以让人大致看出这间小室的轮廓大小。

  这里其实也可以算是一处洞天,不过极小就是了。洞天大小因建造之人而异,大者如昆仑洞天,有数州之地,小者则如此地,只有一室大小。

  玉清宁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只听得“咔咔”声响,她这才发觉脚下地面有些不对劲,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与此同时,紫府剑仙也两指一搓,重新点燃了墙壁上不知何故而熄灭的长明灯。

  玉清宁入眼所及,遍地都是白骨,有些已经上了年头,变成枯骨,稍一触碰,就会碎裂,还有些白骨明显很“新”,也就是最近几年的光景。

  玉清宁轻轻“啊”了一声:“倒像是老皂阁宗的手笔。”

  自从李玄都重立皂阁宗和阴阳宗之后,为了区分以前,提及过去的皂阁宗和阴阳宗时,都会加上一个“老”字。

  紫府剑仙显然已经查看过这些白骨,摇了摇头,说道:“你再细看。”

  玉清宁并非娇气的千金小姐,常在江湖行走,并不害怕死人骸骨,闻言便俯下身去仔细查看地上的骸骨。

  紫府剑仙问道:“你可是看清这些人是怎么死的了?”

  玉清宁指着一具骸骨说道:“没有中毒的迹象,也没有被外力打伤的痕迹,倒像是自然而死,或是因病而死。可如果是正常死去,又何必将尸体藏在此地?”

  紫府剑仙道:“因为他们是元气枯竭而死。”

  紫府剑仙的境界远在玉清宁之上,玉清宁并不质疑紫府剑仙的眼力,问道:“你觉得是牝女宗所为?”

  紫府剑仙不置可否道:“也许是,也许不是。牝女宗精通采补之术不假,可除了牝女宗,无道宗、忘情宗还有‘蚀日大法’和‘吞月大法’,直接汲取他人元气,比采补之术更为狠辣,这也是这些骸骨如此脆弱的缘故,如果是正常死去,留下的遗骸应该会十分坚固才对。”

  玉清宁点了点头,认可紫府剑仙的这个推断。

  紫府剑仙道:“不管他们是怎么死的,终究已经死了,还是让他们尘归尘,土归土。”

  说罢,他一挥袖,直接将满室的白骨化作齑粉,然后双掌排空,将室内的浊气连同这些粉末一起推到室外。

  此地顿时为之一清。

  紫府剑仙又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两个蒲团,分别放置在密室两端。

  玉清宁倒是知道李玄都喜欢在须弥宝物中放置各种杂物,并不奇怪,不过“十八楼”此时应该在李玄都手中才对,不由问道:“你的须弥宝物是从哪里来的?”

  紫府剑仙看了她一眼,言简意赅道:“抢的。”

  玉清宁哑然无言。

  紫府剑仙示意玉清宁请坐,然后又在墙壁上摸索了一会儿,墙壁上出现了一道薄薄的青色水幕,好似一面镜子。

  紫府剑仙念头微动,镜子当中,随之出现外面的三进大院,一览无余。

  看来当年建造此处洞天之人的心思甚是周密,躲在此地避敌之时,仍可在镜中察看外面动静。只是明珠暗投,后来的荒宅主人竟是将此处洞天当作抛尸之地。

  紫府剑仙对此颇为满意,又找到了一处机关,轻轻一转,连接此地与外界的那道“阴阳门”随之缓缓消失不见。

  做完这些之后,紫府剑仙才在玉清宁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玉清宁已经盘膝而坐,双手分别放置于双膝之上,五心朝天。

  紫府剑仙从极天王留下的指环中取出一袭袈裟,说道:“你不要说话,我先将‘未来星宿大乘劫经’说与你听,哪里不懂,可以问我。”

  玉清宁点了点头。

  紫府剑仙不再废话,开始诵读“未来星宿大乘劫经”。

  玉清宁本就是不逊于颜飞卿、苏云媗等人的资质,又是玄女宗精心培养的弟子,学识过人,只听了一遍,便已记住,有数处不甚了了,与紫府剑仙共同推究参详,稍加研讨,也即通晓。

  紫府剑仙在给玉清宁讲解“未来星宿大乘劫经”的同时,自己也开始修炼。

  两人就这般各自用功,依法修炼。

  作为各大宗门中的精锐弟子,耐心是必要品质,毕竟练气练功,欲速则不达,若是急躁,甚至有走火入魔之忧,有些老辈人,甚至可以枯坐数年。

  两人也是如此,枯坐小室之内,不见天日,只能以体内气机流转周天来计算时间。

  如此大概过了三天时间,玉清宁只觉得压在胸口的闷塞微有松动,竟是有小部分“浩然气”被化解去,使得她从抱丹境恢复到玄元境。甚至周身百骸内堵塞的“浩然气”也渐有松动的迹象。

  玉清宁心中暗忖:“这‘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不愧是佛门顶尖法门之一,的确是玄妙无比,想来不用十天时间,我就能恢复到先天境。”当下不敢丝毫怠懈,继续用功。

  至于紫府剑仙,整个人已经变得虚幻起来,仿佛无数残影重叠在一处,时而归于一体,时而分化数身。

  时间缓缓流逝,转眼间已经是四月初,距离两人离开白帝城过去了一旬的时间。

  这一日,紫府剑仙忽然睁开双眼,脸色凝重。

  玉清宁有所感觉,也随之睁开双眼,望向紫府剑仙。

  紫府剑仙没有说话,只是伸手一指,水镜缓缓浮现,就见荒宅上方一艘白龙楼船正在缓缓下降。

  玉清宁见此情景,立时明白紫府剑仙为何会脸色凝重,原来是李玄都亲自到了,只是不知李玄都是路过此地,还是已经掌握了紫府剑仙的行踪。

  紫府剑仙脸色愈发凝重,就算五位儒门高手加起来,也没给他这般压力,他如何也没有想到,李玄都不在东海疗伤,而是亲自来到了蜀州,还是说李玄都已经养好了伤势?

  荒宅中有一方人造小湖,白龙楼船便直接降落在湖面之上,掀起层层碧波。

  然后就见白龙楼船上下来一行人,为首的正是李玄都和秦素,身后还跟着许多陌生面孔,不是清微宗弟子,也不是其他宗门的弟子,玉清宁立时明白,这应该是直属于李玄都的客栈之人了。

  紫府剑仙将水镜拉近,可以听到众人说话的声音。

  张白昼和慕容画跟在两人身后,就听慕容画说道:“根据那些青阳教余孽的供述推测,在白帝城出手之人应是下尸三虫无疑了,只是我们来得太迟,下尸三虫已经逃遁无宗。”

  张白昼道:“那日我只觉得不对,竟不知他是先生的下尸三虫。”

  李玄都并不说话。

  慕容画问道:“先生并不常来蜀州,怎么知道这里有一处荒宅?”

  李玄都道:“大概天宝七年的时候,我和素素来过这里,石前辈应是有印象吧?”

  便在这时,又一人走下船来,正是石无月,接口道:“我记得,这不是钟梧捉奸的地方吗?我还给了那老小子一掌。”

  李玄都淡笑道:“打人不打脸,石前辈小心二明官来找你拼命。”

  石无月不以为意道:“我还怕他不成。”

  玉清宁和紫府剑仙俱是没有想到,李玄都、秦素、石无月等人竟然来过这里,似乎还与阴阳宗有关。

  紫府剑仙轻声道:“这里之所以荒废,看来与本尊大有干系,幸好阴阳宗之人没有跟来。”

  说罢,他又望向玉清宁,面露厉色,轻声威胁道:“玉姑娘,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

  玉清宁苦笑一声,表示自己明白。

  李玄都走在前面,直往主院而来,走至中途,忽然停下脚步,伸手指向一处,说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当年韩邀月就是死在此地。”

  “是这里。”秦素轻轻开口道,“他是死有余辜。”

  玉清宁这才恍然大悟,江湖上都说秦素亲手杀了韩邀月,秦清和秦素父女二人也不曾否认,只是到底在何处所杀,却是少有人知晓,原来就是在此处荒宅。

  秦素有些心不在焉,对于韩邀月也没什么感慨,反而是忧心忡忡道:“女菀被下尸三虫掳走,生死不知,若是女菀不幸遭了他的毒手,我们还有何面目去见萧宗主?”

  李玄都安慰她道:“我对自己的三尸还是有些了解的,应该不会如此。”

  石无月也道:“此事还是赖我,大不了我去抵罪就是。”

  “不至于如此。”李玄都摆手道,“大家且宽心,下尸三虫应是躲在某地疗伤,阁臣和上官师姐分别带了人手在各处布防寻找,找到他不过是迟早之事。”

  秦素道:“希望如此,此事也该有个了断。”

  第二百零四章 参差分两势

  说话间,李玄都和秦素已经来到了二层小楼跟前。

  紫府剑仙的心不由高高悬起,他们能识破二楼香炉的玄机,李玄都自然也能,如此一来,他刚好被李玄都堵了个正着,那可真是逃无可逃了。

  就在这时,秦素皱眉道:“这不是罗青青的居处吗?她当年不知与多少男人在此厮混过,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李玄都自无不可,随即往另外方向走去。

  紫府剑仙不由松了一口气。

  玉清宁则是从秦素的言语中知道了此处荒宅主人的名字,罗青青。她曾听师父提起过这个人,其本身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可她的姐姐极为不俗,江湖人称“鬼母阴姬”,又称罗夫人。

  罗夫人只是一个江湖散人,并无宗门背景,但她却有一个极为厉害的情人,那就是地师徐无鬼。世上但凡有点本事的男子,多半都是三妻四妾,更不用说地师这样的人物,冷夫人因为执掌牝女宗的缘故,地位尊崇,是正房夫人,罗夫人孤身一人,撼动不了冷夫人的地位,只能算是外室。据说罗夫人的姿容相貌更胜冷夫人一筹,而且年龄也要小上许多,所以更得地师的欢心,冷夫人纵然不喜,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冷夫人尚且如此,江湖上更是少有人敢去招惹这位罗夫人,而且罗夫人号称“鬼母阴姬”,人的名树的影,可见其手段极为阴毒,擅长旁门左道之法,就算没有地师的庇护,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招惹的。

  因为罗夫人的关系,罗青青嫁给了二明官钟梧。如此一来,石无月说的钟梧捉奸一事便能对上号了。

  玉清宁又生出一个疑问,心中暗道:“那可是奇了,韩邀月来这里做什么?难道韩邀月就是奸夫?可素素、石师叔她们又怎么卷进来了?可真是让人想不通。”

  玉清宁怎么也想不到,还有一个赵纯孝,那才是死在钟梧手中的奸夫。

  便在此时,紫府剑仙已经把前因后果想得明白,自己是否会被李玄都发现,不在于其他,全然在于运气,此时他只能盼望着阴阳宗之人不会过来,或是就算过来了也不会主动提及这个小小的洞天,最好是李玄都只在此地盘桓几天,然后就此离去,来一出真正的灯下黑。

  只是紫府剑仙敢于在儒道之人面前玩灯下黑,对于本尊李玄都却有一种天然的畏惧,并不想如此行险。

  紫府剑仙甚至忍不住暗暗腹诽:“白帝城的永安宫那么好,也算是王侯居处,你怎么不在永安宫落脚?”

  这倒不能怪李玄都,在紫府剑仙闭关的十余天里,不出紫府剑仙所料,青阳教余孽们见紫府剑仙这个煞星退走,又重返白帝城中,陈放之得了紫府剑仙的提醒之后,将极天王的许多珍藏都留在了白帝城中,而他则是带着家人偷偷溜走。于是这些人为了争夺极天王的珍藏,大打出手,在永安宫内杀得血流成河,待到李玄都抵达白帝城时,永安宫已经如修罗场一般,哪里还能落脚。

  李玄都这次出行不比以前,随从甚多,又要居中调度,再加上此地已经是西北内陆,水气不足,白龙楼船消耗甚大,还非要这个合适的落脚地点不可,于是便想起了这座距离白帝城不远的荒宅,在此落脚。

  此时客栈中人已经四散于宅子各处,在慕容画的安排下,各司其职,有人专门负责接收传信,有人专门负责发信,有人整理各种文书,有人开始生火做饭,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辟谷,行军丸也不是那么好吃的。

  还有人将一处厅堂清空,墙壁上悬挂地图,又将许多方桌拼接在一起,在上面架设起一个巨大的沙盘,数州之地,山川河流,城池村镇,一览无余。这却是太平宗和阴阳宗的手笔了。

  紫府剑仙见此情景,不由暗暗叫苦,李玄都分明是要在此地常驻。

  过不多时,就见李玄都与慕容画来到此处厅堂,却不见秦素和石无月的踪影,想来是她们二人另有事情处理。因为水镜只能投映一处,所以紫府剑仙还是锁定在李玄都的身上,不去管秦素和石无月。

  至于这水镜为何不会被发现,一是因为此处洞天是地师徐无鬼亲自设计,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勾连地气,浑然一体,水镜成像便是地师一脉的地气回溯之法的延伸,只要身在宅邸之中,便好似身在山中不识真面目,极难察觉。二则是因为李玄都此时修为未复,虽然他已经收回了中尸三虫的三成性命元气,但因为时间太短的缘故,只是恢复到了当年宋政、秦清位列太玄榜第一的程度,然后就亲自来到江南。

  李玄都来到沙盘之前,慕容画从一名客栈杂役伙计手中接过一根长杆,在沙盘上指指点点,说道:“我们已经在这些地方布下人手,并且配备千里望,日夜轮值,片刻不停。还有相应阴阳宗弟子,挖设地穴,监视地气变化,用以针对五行遁术。下尸三虫带着玉姑娘,又有伤势在身,从此经过,必然会被发觉,只要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立刻就会向这边禀报。”

  李玄都微微点头:“传令下去,只要监视就好,不要妄动,以免打草惊蛇,若是下尸三虫有了防备,这些监视的手段便要大打折扣。”

  慕容画点头应下。

  紫府剑仙听到两人对话,心中无不惊骇,只道是天罗地网,自己若是毫不知情地闯了进去,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李玄都的眼睛,迟早会落入他的手中。

  玉清宁也是暗自感叹。曾几何时,李玄都还是孤身一人,仅凭着一人一剑,与人相斗,难免狼狈。可到了如今,李玄都手中无剑,只是一句话吩咐下去,却是比千万剑还要管用,尽显从容。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李玄都从沙盘上收回视线,说道:“这些事情,我就不多过问了。儒门的动向如何?”

  慕容画又来到地图前,只见地图上已经标注了天心学宫、岳阳书院、金陵书院、白鹿书院的位置,还有各色箭头。

  慕容画道:“自从围攻岳阳书院之后,儒门就再没有调动大队人马的迹象,实在是有些反常,我担心儒门之人会……”

  岳阳书院一事,最终还是虎头蛇尾,在白绣裳的号召下,依附于各宗的大小门派倾巢而动,齐聚岳阳书院之外,儒门之人也各自驰援岳阳书院,眼看着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可就在这时候,万象学宫的大祭酒司空道玄出面,与白绣裳、萧时雨谈了多时,然后双方就各自退让一步。

  在儒门之中,司空道玄并非修为最高之人,也并非地位最尊崇之人,但绝对称得上德高望重之人,与道门之人关系最好,算是儒门中的主和派,既然是他出面,无论是李玄都,还是秦清,都会给一个面子。再加上道门和儒门谁也没有十足把握,可谓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借坡下驴也在情理之中。

  接下来便是李玄都亲赴江南,此时已经有些晚了。并非李玄都不愿早些来,而是重新收回三成性命元气也需要时间,他可以不急着炼化三尸,可这三成性命元气必须第一时间收回体内。

  李玄都道:“你担心儒门之人会集结精锐高手,然后擒贼先擒王。”

  慕容画点了点头。

  李玄都道:“如果他们敢来,那就让他们来好了,不必担心。”

  慕容画听李玄都话语中底气十足,便放下心来,不再多言。

  此后李玄都不再说话,只是仰起了头,似乎是在看地图,又似是在沉思。

  第二百零五章 玄素引双行

  紫府剑仙关闭水镜,不再关注外面的动静,收摄心神,开始专心修炼“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希望自己能早日恢复伤势,就算被李玄都发现,也有一拼之力,不至于束手待毙。

  玉清宁却是有些天人交战,不知该不该在此时冒险开启洞天,她心中略有愧疚之意,毕竟紫府剑仙两度救她,不谈其他,这救命之恩却是实打实的。再有就是,此处小楼空无一人,就算她开启了连接外界的“阴阳门”,也未必能惊动李玄都,反而是紫府剑仙立时就能反应过来。

  玉清宁几经犹豫,终究是长叹一声,也闭上了双眼,开始修炼“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专心化解体内的“浩然气”。

  就在玉清宁闭上双眼之后,已经入定的紫府剑仙又缓缓睁开双眼,望向玉清宁,眼神复杂。

  李玄都不知此间之事,不过他却在思虑一个有些荒诞却又极有可能发生的问题。

  传说中天仙最怕因果孽债,说的是天仙斩出化身重入人间了结尘缘,结果化身在人间又惹下更多因果孽缘,天仙怕影响到自身,便不得不忍痛断去与这个化身的联系。

  三尸之中,上尸居脑宫,好宝物;中尸居明堂,好五味;下尸居腹胃,好情欲。换句话来说,下尸三虫是李玄都多情的一面,从他先去祭拜张白月就能看出一二。故而有些话,李玄都没敢对秦素直言,下尸三虫不会对玉清宁痛下毒手,可若是下尸三虫坏了玉清宁的清白,那算谁的?只怕最后还要算到他的头上,毕竟三尸不是他,他却是三尸,这可要冤枉死了。他既不能娶了玉清宁,又不能放弃师父传下的“叩天门”和自己的三成性命元气不要,那才是两难抉择。

  所以李玄都顾不得境界修为,亲自来到江南,就是为了尽早找到下尸三虫,在事情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之前,解决此事。

  为此,李玄都不惜调动大半个客栈以及各宗势力,在江南各州布下了天罗地网,除非是长生之人,否则就算是天人境大宗师,也逃脱不出去。

  可下尸三虫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半点痕迹,李玄都料定他正藏在某地疗伤,动不如静,只要他隐匿不出,想要在短时间内找到他便是千难万难。

  想到此处,便是李玄都的心性,也有些心烦意乱,微微皱起眉头。

  慕容画站在李玄都身侧,见此情景,不由轻声问道:“先生……”

  李玄都回过神来,说道:“我没事,你且去吧。”

  慕容画应了一声,转身离开此地。宁忆、上官莞等人不在,许多事都压在她身上,也是片刻不得闲。

  李玄都目送着慕容画离开,习惯性地想要去按腰间佩剑,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叩天门”和“人间世”俱已不在身边,只得一声轻叹,离开此地,去了主院。

  方才秦素也没有闲着,她与石无月一起为李玄都寻觅了一处合适的闭关所在,又增设临时法阵,这方法阵是几位全真道真人根据“长春回天阵”专门为李玄都设计。如今李玄都身上寄托的不再是他一人的心血,多少道门之人的兴衰荣辱都系于李玄都,不容半点有失,李玄都推脱不得,只能愧领好意。

  李玄都过来的时候,两人刚好告一段落,李玄都快走几步,先是谢过石无月,然后主动握住秦素的手,轻声道:“我不是说了吗,这些事我自己来就行。”

  因为石无月在场,秦素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想要抽手,结果没能抽出来,只好任由李玄都握住,低头不语。

  石无月望着两人,啧啧道:“玄是黑色,素是白色,玄素便是天生一对。看来我有些碍眼了,那我先走一步,你们两位继续。”

  李玄都神色不变,秦素却是面红过耳,就连脖子上都透出几分可疑的红色。

  石无月为老不尊地怪笑一声,飘也似的走远了。

  只剩下两人之后,秦素才开口道:“姑姑和白……姨都说了,你的安危才是大事,他们两位长辈向我百般叮咛,我总不能装作没听到吧?”

  李玄都故意板起脸:“那你是听我的?还是听她们的?”

  秦素笑道:“只要你去找这两位长辈据理力争,我自然是听你的,可如果你不敢去,我就听她们的。”

  李玄都伸手揽住秦素的纤腰,说道:“好啊,你是不打算听我的了,想让我夫纲不振。”

  自进入天宝九载以来,李玄都就忙于各种公事,已经有好些时日没有露出这样温柔一面,秦素心中微甜,嘴上却道:“你夫纲不振,关我什么事?”

  李玄都道:“你不是我的妻吗?怎么与你无关?”

  秦素挣脱开李玄都的怀抱,道:“谁是你的妻?我们可没拜堂,至多、至多算是没过门的未婚妻,过不过门,我还要再考虑考虑。”

  “好啊,你想反悔。”李玄都佯怒道,说着便伸手去捉秦素。

  两人如小孩子一般一捉一逃,绕来绕去,谁也没用真本事。

  不过李玄都却会使诈,绕了几个圈子后,突然加快速度,将秦素捉住,两人搂抱着坐倒在地,低声说笑。

  认真说起来,李玄都和秦素都不到三十岁,纵然已经不是少年少女,却也勉强在年轻人的范畴之内,还算不得老夫老妻,嬉戏打闹也算不得什么出格之事。

  两人说了一会儿情话之后,李玄都放开怀中的秦素,秦素不再像以前那般一口一个“登徒子”,只是脸色微红地整理衣衫。

  李玄都道:“素素,我去闭关之后,便由你主持大局。”

  秦素点头应下。

  李玄都转身去了秦素为他准备好的闭关所在,开始继续炼化三尸化身,同时也修炼自中尸三虫那里得来的“浑天太元经”、“魔刀”、“人仙炼窍法”、十卷天书等等。

  到了李玄都这般见识感悟,不说一法通则万法皆通,也是相去不远。许多功法,更多是给李玄都提供一种思路,触类旁通。许多人要修炼几十年才能达到的境界,李玄都只要十数天就可以参悟领会。

  其实到了长生境之后,真正难的是改进功法和自创功法,学前人之学,已经算不得什么难事。

  除了玉清宁,任谁也想不到,李玄都和紫府剑仙竟是同在此处荒宅之中,各自闭关修炼。

  如此又是数天过去,各地不断传来消息,却始终没有紫府剑仙和玉清宁的踪影,秦素心中焦急,却也不去打扰李玄都。

  到了今日,已经是紫府剑仙修炼“未来星宿大乘劫经”的最后一日,在这段时间之中,他不但逐渐恢复了修为,而且境界修为也有进益。过了今日,“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便功行圆满,可得小成。

  便在此时,忽听得荒宅外一人缓缓吟道:“不事王侯不种田,日高犹自抱琴眠。”

  秦素一惊,立时听出这是赤羊翁的声音,甚是冲淡平和。

  白鹿先生接着吟道:“闭门清昼读书罢,扫地焚香到日晡。”

  白鹿先生的声音温和,他也算是儒门七隐士中最为持重之人。

  第三人是瞎了一目的金蟾叟,只听他话锋陡然一转,吟道:“先生先生貌狞恶,拔剑当空气云错。”

  金蟾叟身材矮小,嗓音却十分洪亮,声若洪钟一般。

  第四人是紫燕山人,语气冷清:“剑起星奔万里诛,风雷时逐雨声粗。”

  最后再由赤羊翁收句道:“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

  这分明是道门吕祖的绝句,却由四位儒门之人吟出,此时已是杀意凛然。

  第二百零六章 四时剑

  果真让慕容画猜对了,儒门中人不曾调动大队人马,而是打算来一次擒贼擒王,毕竟李玄都还未恢复长生境修为,又主动离开了东海蓬莱岛,没有太多随行之人,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

  此时李玄都身边并无太多高手,慕容画和石无月都不是隐士的一合之敌,秦素稍好一些,可也只能对付一名隐士。至于其他客栈弟子,主要是负责各种杂务,并不能参与到这种高手对决之中。

  然后就见四道身影已经越过院墙,来到前院。

  李玄都这段时间的闭关并非疗伤或是突破某个境界,只是不断重复某个过程,就好似站桩、练剑,坏处是极为乏味无趣,好处是随时可以停下,不怕受到惊扰。

  李玄都此时已经被惊动,离开自己的闭关所在,来到一进院子和二进院子之间的二门处,望向四位儒门隐士。

  秦素、慕容画、石无月在李玄都身后站定。

  四位儒门隐士一字排开,以赤羊翁为首。儒门七隐士中,龙老人是为首领,其余六人并无明确高下之分,不过赤羊翁担任谋主的身份,所以在龙老人不在的情况下,通常以赤羊翁为首。

  赤羊翁拱了拱手道:“见过清平先生。”

  李玄都并不答话,与秦素一个眼神交汇之后,抬手示意秦素三人后退。

  秦素若有所悟,没有强求。

  李玄都一振衣袖,向前几步,说道:“四位今日到此,只怕是来意不善,那也不必废话了,请出手罢。”

  四位儒门隐士交换一个眼神,当真不再废话,各自取出一把长剑,大同小异,只是在剑首处稍有不同。赤羊翁佩剑的剑首是生有两角的羊头,剑身赤光隐隐;金蟾叟佩剑的剑首是一只招财金蟾,剑身上金光灿灿;白鹿先生佩剑的剑首是一只俊美白鹿,剑身上白雾自生,紫燕山人佩剑的剑首是一只振翅紫燕,紫气萦绕。

  四人身形变化,围绕李玄都站定,赤羊翁站了春位,金蟾叟站了夏位,白鹿先生站了冬位,紫燕山人站了主杀伐的秋位。

  李玄都不曾见过此等阵法,却听秦清提起过,正是儒门的“四时阵”,那日在万象学宫中,儒门诸隐士和宋政曾用此阵迎战李道虚。

  虽说李玄都如今修为未复,又丢了“叩天门”,远不能与当日的李道虚相比,可四位儒门隐士也少了宋政这个长生之人,同样不能同日而语。

  李玄都手中无剑,秦素便将“三宝如意”丢出,四隐士分别出剑阻拦,要打落“三宝如意”,可李玄都只是一挥衣袖,用出“阴阳仙衣”的“袖里乾坤”神通,便将“三宝如意”卷入手中。

  李玄都也不客气,握住“三宝如意”之后,顺势朝着赤羊翁打去。

  两人一触即分,赤羊翁向后飘退了十余丈的距离,直到其他三位隐士各自探出一手,抵住赤羊翁的后背,方才堪堪止住了退势。

  反观李玄都,仍旧是意态闲适。只是他握住“三宝如意”的右手,正在轻微颤抖,显示出他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从容。

  赤羊翁嘴角一扯,笑道:“清平先生,若论单打独斗,我甘拜下风,可是以寡敌众,那便未必了。”

  话音未落,四人阵势随之变化,依次轮转,使得整个荒宅竟是显现出四季轮转的奇异景象。时而细雨纷纷,万物竞发;时而大雨滂沱,电闪雷鸣;时而凄风冷雨,秋风萧瑟;时而大雪飘飘,朔风呼啸。

  儒门的至高功法是亚圣的“浩然气”,只有三字而已,心学圣人留下的诸多功法也都是名字简短,根本功法“心力”只有两字,“四时阵”脱胎于心学圣人的绝学“四时剑”,这套剑诀类似于“太阴十三剑”,不过“太阴十三剑”只有十三剑,而“四时剑”却有二十四剑,近乎于“太阴十三剑”的两倍,分别对应二十四节气,修炼更为艰难,除了心学圣人这位二劫地仙,就连龙老人能未能练全。心学圣人有感于此,将“四时剑”拆分开来,每人各自修炼其中六道剑气,再组合成剑阵,便是“四时阵”的由来。

  七隐士修炼多年,多有默契,若是换成其他山主或者大祭酒,不谙阵法,哪怕是临时学了,也万万比不得七位隐士浸淫多年,配合之间更算不得天衣无缝,便容易给人可乘之机,故而此次只有四位隐士前来。

  只是李玄都并不畏惧。

  按照三三之数的说法,四个天人造化境对上一个修为未复的长生境,就算不能稳操胜券,也该大占上风才对。可三三之数的前提是双方并无地利、外物等因素的影响,单纯比拼境界修为。如果有其他外力因素影响,便做不得数。

  最简单的例子便是李玄都和龙老人,仅凭境界修为,龙老人高出李玄都一筹,可李玄都身怀仙物,便能胜过龙老人。最后龙老人不得不动用儒门的仙物,才能将李玄都打得三尸神跳。

  此时是李玄都身怀三件仙物对上没有仙物的四人,那就不能一味用三三之数来看待双方实力对比了。就算没有仙物的长生之人来了,也未必是李玄都的对手。

  四隐士各出六剑。

  二十四道枯荣变化、象征四季轮转的剑气回旋而出,忽明忽暗,忽冷忽热,就算是归真境高手,一旦被任何一道剑气波及,立时就是形神俱灭的结局,李玄都也不好以体魄硬接剑气,不断以手中“三宝如意”将攻向自己的剑气打散。

  剑气湮灭又生成,往复不休。

  李玄都不敢怠慢,幸而这段时间以来,“阴阳仙衣”的十三道剑影已经恢复如初,他并不将这十三道剑影放出,而是使其游走于“阴阳仙衣”之上,结成一方极小的剑阵,一旦有剑气临身,便集合十三道剑影之力将其剿灭。

  纵然还有漏网之鱼,李玄都有“长生石”和“漏尽通”也可以应付了。

  四位隐士也对李玄都颇为忌惮,虽然李玄都手中没了“叩天门”,但换上了“三宝如意”,对于损失了部分修为的李玄都来说,“叩天门”的威力随自身境界修为变化而变化,反而是威力恒定不变的“三宝如意”更为合适。四位隐士也不敢让“三宝如意”碰到分毫,毕竟“三宝如意”在秦素手中就已经让上官莞难以应付,换成李玄都,威力实不能想象,只怕上碰上一下,便要筋断骨折。

  第二百零七章 局势陡转

  李玄都猛地一挥手中的“三宝如意”,浩荡剑气将四人暂且逼退稍许。

  以李玄都现在的修为,原不能单凭一剑便将四名隐士全部逼退,但“四时阵”是齐进齐退之势,赤羊翁先前受了些许伤势,不得不后退卸力,只要有一人给逼退了,余人只得跟着后退。

  然后李玄都趁机用出“六灭一念剑”。

  此剑是无形之剑,关键在一个信以为真,对于死物,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用,可是对于活人,却是大有妙用,若中剑之人相信自己的被此剑斩杀,那么他便会立时死去,浑身上下却不留半点伤痕,端的是玄妙无比,与顶尖术法的弄假为真有异曲同工之秒。

  四位儒门隐士,一旦心怀怯意惧意,“六灭一念剑”的威力便会水涨船高,越是对“六灭一念剑”深信不疑,“六灭一念剑”的威力也就越大,直到将人彻底斩杀为止。

  一瞬间,四人身上各自出现一道剑痕,深浅不一,这也意味着四人对于李玄都的畏惧程度有所不同,越是畏惧,伤口也就越深。

  不过诸位隐士早已在李道虚的手中见过此等手段,有所防备,亚圣的“浩然气”和心学圣人的“心力”对于“六灭一念剑”也有克制抵御作用。于是四隐士各自运转功法驱散心中暗藏的惧意,很快便恢复正常。

  只是李玄都并非想要凭借“六灭一念剑”就将四人悉数斩于剑下,而是以“六灭一念剑”使得“四时阵”的运转有了片刻的凝滞,露出破绽,给了李玄都可乘之机。

  当四隐士从“六灭一念剑”的剑意中挣脱出来的时候,李玄都已经来到金蟾叟面前。

  金蟾叟不闻半点呼啸声响,心头却突然涌出莫大的惊惧,双眼抬望,就见李玄都的“三宝如意”已到顶门,当初在大荒北宫,就连澹台云都扛不住李玄都的“三宝如意”,更何况是金蟾叟?若是挨实了这一下,只怕立时就是脑浆迸裂的下场。

  金蟾叟心中大骇,顾不得身份,以近乎于来驴打滚的姿势躲闪开来。

  白鹿先生和赤羊翁在一旁眼见这一击实是千钧一发之险,双剑齐出,围魏救赵。

  却不想李玄都收放自如,这一击说停便停,没有半分逸散气机,不曾伤到周围一分一毫,反而是去势一变,挡下了白鹿先生和赤羊翁的双剑。

  金蟾叟危难虽脱,但“四时阵”也随之散乱,不复先前的缜密。

  李玄都冷笑一声,向紫燕山人掠去。

  紫燕山人自忖修为大进,在诸位隐士之中仅次于龙老人,竟是不闪不避,直接迎上了李玄都。

  两人刚一交手,紫燕山人便知道自己小觑了李玄都。

  有些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虽然不曾跻身长生境,但面对长生境有一战之力,比如过去的宋政、秦清,还有失去了本体的巫咸,李玄都和紫燕山人如今也算这个范畴,纯粹比拼境界修为,李玄都未必能占到便宜,可李玄都身上却有三件仙物,这是紫燕山人万万不能相比的。

  一件仙物甚至可以影响到长生境之间的胜负,更能让天人境之间实现以弱胜强,更何况是三件仙物?

  两人刚一交手,就见李玄都身周环绕的十三道剑影汇聚至“三宝如意”的云头之上,使得紫燕山人手中长剑弯曲出一个极为骇人的弧度。

  李玄都又是发力一震,长剑回弹复直,紫燕山人险些握不住手中的佩剑,不得不向后退去,七窍中更有轻微血迹渗出。不过他只是轻轻吸了一口气,这些血迹又倒流而回,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这便是“体之术”的玄妙所在了。

  不过如此一来,“四时阵”算是彻底乱了,不复先前的章法配合,李玄都便不再给四人重新列阵的机会,步步紧逼,让四人喘不过气来,二十四道剑气转眼之间只剩下半数,眼看着李玄都破去“四时阵”只是时间问题了。

  四位隐士暗暗叫苦,本以为能袭杀李玄都,却不曾想反被李玄都打得喘不过气来,且不说把李玄都如何,自己四人能否安然退去都成问题,这可不是棋差一招了,是极大的误判。

  至于儒门自家的几件仙物,“传国玺”损耗极大,至今还未恢复,“素王”寻常人不能动用,“天下棋局”更是无法用以与人争斗。

  便在四位隐士彷徨无计之时,就见一道身影自荒宅的第三进院中飞掠而出,攻向李玄都,极大缓解了四人的压力。

  四隐士初时见一人从后宅中飞掠而出,只道是李玄都算无遗策,在此地埋伏了高手,此时两人一起出手,他们四人便要全都死在此地,无一能够幸免,正惊疑间,却见那道身影手持仙剑“叩天门”,攻向了李玄都,立时恍然。

  李玄都乱了四位隐士的“四时阵”,满拟能将一到两位隐士留在此地,哪知身后突然出现一人。他正专心对付四位隐士,并未转身去看此人面目,反手以“三宝如意”朝身后打去。

  那人以手中长剑挡下“三宝如意”,身子却稳凝不动。

  李玄都吃了一惊,心中暗道:“世上能凭一人之力挡得住‘三宝如意’一击的,实是寥寥可数。此人是谁?”

  他顺势转过身来,却见正是另一个自己。

  李玄都心中顿时明白,这正是自己苦苦寻找而不得的下尸三虫,借助“叩天门”化身为紫府剑仙,没想到他竟是躲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玩了一出灯下黑,真是把自己这个本尊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李玄都不知这一下只猜对了一半,紫府剑仙玩了一出灯下黑不假,却并非故意如此,他恨不得离得李玄都远远的,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才成了如此局面。

  这也就罢了,先前李玄都大占优势,此时紫府剑仙加入战场之后,李玄都立时变成了腹背受敌之势,形势逆转,反而是落在了下风。

  紫府剑仙闭关多日修炼“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功行圆满,恢复了全部境界修为,乃是实打实的天人造化境。他面对本尊,并不抢攻冒进,而是打定主意牵扯本尊的精力,让儒门四隐士有机会重整阵势,那他便可进退自如。

  李玄都心中暗暗叫苦,若是让儒门四隐士重新结成“四时阵”,有了防备,自己再想破阵可就是难了。

  观战的秦素等人忽然见到两个李玄都斗在一处,大感诧异,正有几分犹豫。

  便在这时,玉清宁慢了紫府剑仙一步从后院掠出,来到几人身旁,急声道:“那是紫府的三尸化身,快拦住他。”

  几人均是一惊,也顾不得其他,一起攻向紫府剑仙。

  可为时已晚,儒门四隐士已经趁此时机整顿了阵势,围在李玄都身后,伺机而动。

  种种变化大大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竟是让自己陷入了极为凶险的境地之中。

  第二百零八章 秦大小姐

  按照道理来说,道门人多势众,李玄都本不该落到如此窘境,关键在于李玄都要搜索数州之地,必须将人手撒出去,才能布下天罗地网。不仅仅是宁忆和上官莞,还有白绣裳、张鸾山等人,也都分别坐镇各州,确保发现紫府剑仙之后,能有足够分量的高手在第一时间追上紫府剑仙,不至于使其走脱,然后其他人趁机合围,将其一体擒拿。

  如此一来,李玄都身边自然空虚,只有秦素、石无月、慕容画、玉清宁四人对上了紫府剑仙。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四人也并非易于之辈,纵然紫府剑仙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又有“叩天门”在手,也不能战而胜之。毕竟秦、石、慕容三人都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秦素更是天人无量境中的佼佼者,哪怕没有“三宝如意”在手,也不容小觑,再加上一个刚刚恢复了修为的玉清宁,紫府剑仙还真不好取胜。

  于是就成了两个李玄都各自对付四人的局面。

  都说仙物与功法相合,所以两个李玄都所用招数截然不同,一个用的是“北斗三十六剑诀”,契合仙剑“叩天门”,只见得剑气纵横,杀气四溢。一个用的是“太阴十三剑”,契合“阴阳仙衣”,阴气大盛,剑影流转。

  不过还是能看出两人之高下,明显是本尊修为更高,已经十分接近长生境。

  紫府剑仙差了许多,若是单打独斗,不是李玄都的对手。

  此时紫府剑仙被四女围攻,这四人之中,除去玉清宁不谈,紫府剑仙与石无月有过一面之缘,只知道石无月是玄女宗之人,谈不上认识,慕容画更是第一次见。唯一的例外是秦素,按照道理来说,天宝二年之前的李玄都应该不认识秦素才对,可不知为何,紫府剑仙偏偏就知道谁是秦素。

  紫府剑仙分别逼退石无月和慕容画之后,秦素出现在紫府剑仙的面前。

  两人近在咫尺。

  这是紫府剑仙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这位名声极大的秦大小姐。

  只见其身着白衣,双眼之中一片雪白之色,不见瞳孔,漠然无情。

  这是运用了“太上忘情经”的外在表现,秦素已经进入“天算”状态之中。

  这便是秦清的女儿秦素吗?

  紫府剑仙对于秦素没什么特殊感触,放开手中的“叩天门”,分神御剑牵制其他人,一掌朝着秦素平推而出,看似轻描淡写,但势可摧山裂石。

  秦素却是已经有所预料,早在紫府剑仙出掌之前,她便开始准备躲闪,待到紫府剑仙出掌,她刚好错身躲开,身后一座楼阁直接化作废墟。

  秦素骤然加速,近身到紫府剑仙面前,伸出一手,试图抓住紫府剑仙的手腕。

  虽然紫府剑仙不知秦素到底有什么手段,但多年与人争斗的经验,还是让他下意识地缩手,想要躲过秦素的这一抓。

  不过紫府剑仙却是小觑了“太上忘情经”的玄妙。“太上忘情经”类似于“太阴十三剑”,修炼时极为凶险,可威力巨大,秦素是靠着“太平青领经”才能运用“太上忘情经”,一般而言,要天人造化境才能修炼有成。

  在一瞬间,两人双手变招十余次,还是秦素更胜一筹,抓住了紫府剑仙的手腕。不过紫府剑仙当年能够以归真境跻身太玄榜,与人争斗经验自然十分丰富,掌中可以藏剑气,手腕也可以藏剑气,立时有一股剑气反震秦素。

  秦素身子一僵,不过体内六气随即自行运转,阴阳互易,明晦交替,转瞬之间已经是行动如常。

  紫府剑仙微微吃了一惊,他这一招看似寻常,实际上是一种极为高明的手段,将自己的剑气打入对方体内,并不伤人,而是阻塞经脉,僵硬躯体,可秦素却在转眼之间化解,实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如此一来,紫府剑仙反而被激起了几分好胜之心,他倒要看看,这位秦大小姐到底都有什么手段。

  秦素刚刚化解紫府剑仙的剑气,眼前人影忽地一闪。紫府剑仙身形如鬼魅一般,猝然逼近至她的面前,用出造诣最深的“万华神剑掌”,只见得掌影翻动,虚实不定。

  只是“天算”状态的秦素一眼便窥破虚实,以指点中紫府剑仙掌心位置最强也是最为薄弱处,紫府剑仙浑身上下陡然一震,气血翻腾。

  紫府剑仙面露惊慌之色,转身就逃。

  秦素趁势追击,不过紫府剑仙其实是耍了个虚招,反手就是一掌。当年紫府剑仙在河朔之地被人群起追杀,一意逃命,从中悟出了拖刀计和回马枪的精髓。这一掌甚是出人意料,极难防备。

  只是“天算”状态中的秦素不可以常理论之,仍旧提前预见,将计就计,双掌一封,恰到好处地挡下了紫府剑仙的一掌,同时运转“逍遥六虚劫”。

  紫府剑仙立时就觉六股异种气机进入体内,这六道气机各不相同,又有某种联系,让紫府剑仙不得不停下脚步,化解这六道诡异气机。

  就在此时,秦素趁机反攻,明面上用的是忘情宗的“百花绣拳”,暗地里却用上了“逍遥六虚劫”的手段,六劫之力变化不定,秦素先用阴劫之力,在势颓之时又化阳劫之力,从至阴至柔变为至阳只刚就在一瞬之间,大出紫府剑仙所料,紧接着秦素又变风劫之力,聚散不定,变化不定,再变雨劫之力,繁复纷杂,绵绵不息。仿佛数位风格迥然不同的高手与紫府剑仙轮番作战,使得紫府剑仙在一时半刻之间竟是奈何不得秦素。

  秦素的身形又倏忽而近,打出一拳。紫府剑仙反手一掌。两人拳掌相交,紫府剑仙陡占上风,秦素轻轻闷哼一声,显然是吃了个闷亏。可正当紫府剑仙想要趁势追击的时候,体内又涌出一股异种气机,使得他的气机倏然崩解。紫府剑仙闷哼一声,身形不住后退,脸上也露出了惊惧之色。

  秦素得势不饶人,身形紧随而至,运掌拍来。

  紫府剑仙但觉秦素掌力极重,如五岳压顶,已是全力出手,不得不急急挥掌抵挡。二掌未交,秦素招式忽变,化掌为指,以“百花绣拳”中的“葬花叹”点向紫府剑仙的眉心,紫府剑仙只得左掌劈出,使得秦素的这一指稍稍偏开,可脸颊上还是被划出一道血痕。

  紫府剑仙只觉秦素招招夺命,不留余地,自己若不全力抵挡,必要伤在秦素手中。可就在此时,他忽觉体内再次涌出六股异种气机,变化不定,运转无常,混在自己的气机之中,却对自己的气机大肆屠戮,若想要反击,它又消失不见,重新隐没入自己的气机之中,原来自己方才根本没能将其化解。

  紫府剑仙气息顿时受阻,眼望秦素一掌击来,已是无法抵御。

  秦素这一掌狠狠落在紫府剑仙的身上,直接将紫府剑仙打飞出去,重重落地之后,其身躯甚至还不受控制地弹跳了一下,若非他有“漏尽通”护体,此时已经重伤于秦素的掌下,可就算如此,也是受创不浅,修为受损。

  先前李玄都和秦素交换一个眼神,便是让秦素寻找合适时机出手,许多人小觑秦素,认为她不过是依仗了仙物之利,实际上秦素除了境界修为不如李玄都,其他方面并不逊色太多,若是秦素突施偷袭,便是天人造化境的儒门隐士在不防之下也要遭受重创。

  只是李玄都和秦素都没想到突然杀出一个紫府剑仙搅乱了局势,秦素没机会对儒门隐士出手,只能转而对付紫府剑仙。

  随着紫府剑仙受创,正在应对其他三人的“叩天门”也随之一滞,被石无月和慕容画联手制住,动弹不得。仙物再怎么厉害,只要不曾生出灵性化成人形,在少了主人助力的情况下,威力也相当有限。更何况“叩天门”还与主人境界修为息息相关,紫府剑仙终究比不得李道虚和李玄都,这也在情理之中。

  秦素没有继续出手,退出了“天算”状态,她毕竟不是长生境修为,甚至不是天人造化境,连续运用“太上忘情经”和“逍遥六虚劫”还是消耗太大。

  紫府剑仙从地上打挺而起,望向秦素,冷冷道:“却是小觑了你。”

  秦素并不说话,只是仰头望去。

  紫府剑仙心中一惊。

  只听李玄都的声音再次响起:“请道友助我。”

  一朵白莲凭空飞出,其中有一名绝色女子,青丝如瀑,肤白胜雪,集千般妩媚和万种风情于一身,动人心魄的气息扑面而至,正是青丘山老祖苏蓊。

  王天笑和张禄旭都是三尸所化,好似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若是有所损伤,极难恢复,被李玄都吞掉之后,已经不存于世间。唯有这个苏蓊是实体所化,与本体有着极为微妙的联系,正是有根之木、有源之水,只要青丘山的本尊不死,李玄都的这个化身便可不断恢复。

  苏蓊现身之后,轻轻一笑,身后出现九条似虚似幻的巨大狐尾,如同孔雀开屏。然后九条狐尾迅速延伸,化作数十丈之长,朝着紫府剑仙席卷而至。

  第二百零九章 下尸三虫

  这次道门和儒门可谓是各出昏招。

  李玄都将道门高手都派出去搜寻下尸三虫,导致自己身边防卫空虚。儒门看准时机要钻空子,结果又对李玄都的实力出现了严重误判,只派出了四名隐士,使得自己陷入到进退维谷的境地之中。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世上的事情大多时候都不会按照原定的设想完美进行。

  李玄都没有料到下尸三虫会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给自己来个灯下黑。儒门隐士也很难准确预估李玄都收回中尸三虫之后的境界修为,这种事情,只有李玄都自己清楚明白,外人只能推测一个大概。同样是天人造化境,到底是当初上官莞的天人造化境,还是当年秦清、宋政以及现在巫咸的天人造化境,亦或是玉虚斗剑时李玄都的天人造化境,其中差别可不是一点半点。

  显然,儒门中人这次预估错误,而且错得十分离谱。

  至于龙老人为何不亲自前来,并非龙老人自持身份不愿前来,而是不能前来。因为栖霞山一战的结果是李玄都和龙老人两败俱伤,李玄都被打得三尸暴跳,离体而出,龙老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还在养伤。过去多年以来,龙老人的一贯准则就是求稳,而不是像李玄都那样屡屡行险,所以李玄都离开东海蓬莱岛,亲身涉险,这符合李玄都的行事风格,龙老人不会轻易出面,这也符合龙老人的行事风格。

  话又说回来,李玄都行险从来不是无端送死。在他看来,以张鸾山为首的正一宗看住吴州,以萧时雨为首的玄女宗看住潇州,以白绣裳为首的慈航宗看住江州,以三玄真人为首的神霄宗看住荆州,太平宗、阴阳宗、皂阁宗、静禅宗、天乐宗等守住中州、芦州一线,蜀州各方势力严防蜀州,如此布下一张天罗地网,宁忆和上官莞等人再带领客栈之人四处游走,随时支援,下尸三虫落网不过是迟早之事。

  他本人则是坐镇这张大网的中央位置,既能驰援四方,四方也能随时“勤王”,身边又有秦素,遇到强敌,就算不能取胜,也可以拖延到援军到来。

  事实上,今天对上四隐士,李玄都和秦素的计划就是李玄都正面牵制,秦素伺机偷袭。只是有两个没想到,一个没想到是李玄都自己抓住儒门隐士冒进的失误从正面破阵,第二个没想到是紫府剑仙突然杀出,打了李玄都一个措手不及。如果没有紫府剑仙,四隐士此时已经败了。

  不过紫府剑仙也是小觑了秦素,他不了解秦素,可秦素却对他一清二楚,毕竟紫府剑仙就是过去的李玄都,李玄都不可能不了解自己,自然会如数告知秦素。反而是紫府剑仙只有天宝二年之前的记忆,对于李玄都谈不上了解。

  秦素以有心算无心,又有李玄都的倾囊相授,再加上石无月、玉清宁、慕容画三人从旁牵制,最终使得紫府剑以己之短攻秦素之长,没用“叩天门”,反而是与秦素贴身近战,被秦素略胜一筹。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太上忘情经”是秦清的绝学,“逍遥六虚劫”是徐无鬼的绝学,“太平青领经”是李玄都的绝学,秦素以“宿命通”集三大绝学于一身,紫府剑仙也输得不冤。

  不过紫府剑仙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就算挨了秦素一掌,也只是修为有损,使得“叩天门”被石无月和慕容画联手制住,还谈不上就此败在秦素的手中,反倒是秦素连续动用“逍遥六虚劫”和“太上忘情经”,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甚至无法维持“天算”状态。

  就好似两国交战,小国纵然一时取胜,终究是国力不足,无法一战定乾坤。

  最后还是要李玄都亲自出手。

  苏蓊化身是李玄都的最后底牌,等闲不能轻用,直到秦素一掌打伤紫府剑仙,石无月和慕容画暂时制住了“叩天门”,李玄都才请出了这位青丘山老祖。

  苏蓊化身现身之后,九条狐尾席卷向紫府剑仙,要将其擒拿。

  紫府剑仙自是不肯束手待毙,纵然暂时无法使用“叩天门”,也仍旧有一战之力,运转气机,再次化解自己体内的六劫之力,纵身跃起,双手中生出无形剑气,迎上九条狐尾。

  虽然六劫之力十分隐蔽,难以根除,常常能够“死灰复燃”,但暂时压制化解还是不难,就好似治病,治本很难,治标却很简单。

  紫府剑仙的剑气对上了苏蓊的狐尾,只见得白色的狐毛好似大雪一般纷纷而落,只是这些狐毛并非实物,还未落地便化作无数流光消散。只是紫府剑仙也未曾讨到好去,还有部分白色狐毛好似细针一般,透过紫府剑仙的护体罡气,刺入他的体内,不算致命,却是疼痒难耐。

  这并非李玄都的神通,而是苏蓊的手段,名叫“圣女针”,也延续到了这尊化身,虽然比不得本体,但紫府剑仙同样不是本体,正是势均力敌。

  两人斗在一处,九条狐尾好似九条雪白蛟龙大蟒,来回交错,翻滚不休,紫府剑仙只凭一双肉掌游走其间,虽然未被苏蓊擒住,但已经落入下风之中。

  秦素趁此时机向后退去,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只碧绿玉瓶,将几枚上好的丹药送入口中,恢复方才因为使用“太上忘情经”而损耗过度的心神,至于恢复气机,到了天人无量境之后,已经不是什么难题,‘无量’二字便是由此而来。李玄都、龙老人以及紫府剑仙,则是修为受损,并非气机亏空,不是一回事。

  另一边,李玄都手持“三宝如意”应付四隐士的围攻,有了方才的教训,四隐士不敢再轻易冒进,稳扎稳打,李玄都刚才又分神请出苏蓊化身,反而是落入下风之中。

  不得已之下,李玄都只能放开十三道剑影,结成“太阴剑阵”,依托剑阵来抵御四隐士的“四时阵”,然后伺机而动,四隐士忌惮李玄都手中的“三宝如意”,也不敢逼迫过甚,李玄都倒是自保无虞。

  不过四隐士也是暗自焦急,儒门之所以只派了四位隐士前来,除了误判李玄都实力的原因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忌惮李玄都布下的这张天罗地网。道门中人分布各处,明面上是捉拿下尸三虫,可暗中也在监视儒门的一举一动,如果儒门调集大批人手,道门立刻就会察觉,局势很容易演变为“擒王”对“勤王”,最终成为儒道两家二次会战。

  换而言之,若是继续拖延下去,道门的援军很快就会抵达。这也是四隐士先前十分冒进的主要原因,并非轻敌,而是时间紧迫,只是没想到反被李玄都抓住了破绽,差点直接落败。

  四隐士交换一个眼神,白鹿先生、赤羊翁、金蟾叟齐齐出剑,由冬时六剑起手,到夏时六剑结束,总共十八剑,集中一点,强行打散一道剑影,在原本圆满无缺的“太阴剑阵”上破开一个缺口,最后由修为最高的紫燕山人通过这个缺口掠入剑阵之中。

  与此同时,紫燕山人的背后出现了四根骨杖,正是当年四位巫教大巫用以镇压巫咸的骨杖,四根骨杖齐齐射向李玄都。

  一瞬间,四根骨杖刺入李玄都体内,紫燕山人先是一喜,继而脸色一变。

  若是四根骨杖落在实处,纵然伤不到李玄都的性命,也能使他不能动弹,修为被封。只是李玄都早就从巫咸那里知道了四根骨杖的存在,如何不会防备,方才紫燕山人的雷霆一击反而是落在了虚处。

  只见李玄都被四根骨杖击中之后,整个人化作一缕青烟缓缓消散,只剩下一袭“阴阳仙衣”被四根骨杖钉死在虚空之中,在仙物的气息遮掩之下,紫燕山人竟是没能发觉李玄都已经金蝉脱壳。

  便在此时,太阴剑阵溃散开来,剩余的十二道剑影四散游走,分别缠住四名隐士,让他们脱不开身来。

  与此同时,李玄都出现在紫府剑仙的身后不远处,丢出手中的“三宝如意”,朝紫府剑仙打去。

  紫府剑仙正专心与苏蓊激斗,不防之下被“三宝如意”正中后心,猛地一个踉跄,周身气机立时成溃散之势。

  苏蓊趁机以九条狐尾将紫府剑仙团团缚住,只剩下一个头颅露在外面。

  紫府剑仙大叫道:“李玄都!李玄都!你好卑鄙!”

  李玄都摇头道:“道友,你本是我的下尸三虫,得我记忆情感,盗我性命元气,借王天笑的三尸之力,以仙物‘叩天门’化作人形,你却自以为是我,视我为寇仇,是何道理?我便是能放任你离去,我的三成性命元气和师父所传仙剑却要还来。”

  话音落下,李玄都朝着紫府剑仙伸手一抓,紫府剑仙的身形骤然变得虚幻,飘忽不定,似乎随时都会消散。

  原本还不断挣扎着想要摆脱石无月和慕容画的“叩天门”也随之平静下来。

  没了李玄都的三成性命元气和“叩天门”,这个紫府剑仙便不能存于世间,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就是李玄都,李玄都就是他,只是同一个人的不同面貌罢了。

  此时李玄都以七成性命元气收回三成性命元气,以多数压倒少数,紫府剑仙自是没有反抗之力。

  紫府剑仙自知大势已去,在最后时刻勉强扭头望向玉清宁,张嘴却无声。

  不过玉清宁还是通过嘴型看懂了他要说的话,那是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若是有朝一日,我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万劫不复,但愿你还能记着世上有过我这么一个人。”

  第二百一十章 三尸归一

  紫府剑仙最终还是重归李玄都的体内。

  最后的三成性命元气随之复归原位,李玄都终于恢复了十成的性命元气。

  李玄都将“三宝如意”丢掷出去之后,没有收回的意思,而是一招手,“叩天门”自行飞至李玄都身侧悬停,发出一声轻微颤鸣。

  与此同时,四名隐士也挣脱了剑影的纠缠,十三道剑影再次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缕缕黑气返回“阴阳仙衣”,需要“休养”好些时日才能恢复如初,短时间内无法再用。

  四位隐士也不迟疑,立刻转身就走,只是此时再想走,就没那么容易了。

  没了束缚的“阴阳仙衣”悠悠荡荡地飞至李玄都身后,李玄都张开双手,“阴阳仙衣”便自行穿在他的身上。

  然后李玄都伸手握住“叩天门”,遥遥地画了一个圆。

  画地为牢。

  一道剑气凭空生出,环绕四隐士一周,好似大江绕城,遍地流锁,构成一座牢笼。

  就算四人想要从剑气上方飞掠而过,也难逃剑气索敌。

  这正是二次帝京之变时李道虚封锁整个社稷坛的手段,虽说李玄都没有“太始剑气”,但两者大同小异,并无本质上的不同。

  四名隐士没有任何犹豫,合力破开这道剑气,不过被剑气一阻,李玄都已经从后面追了上来。

  攻守之势异也。

  紫燕山人大喝一声,四根骨杖飞掠而来,从四个方向分别刺向李玄都。

  李玄都不复方才的狼狈,尽显从容,在一瞬之间连出四剑,因为速度太快的缘故,在旁人眼中,却好似只出了一剑一般,将四柄骨杖悉数击飞。

  此时李玄都远远谈不上重归巅峰,却已经跨过长生门槛,返回长生境之中。虽然“阴阳仙衣”的十三剑影在短时间内无法使用,但“叩天门”又重归李玄都手中,“叩天门”的威力随着剑主的境界变化而变化,由恢复长生境的李玄都驾驭,要远胜紫府剑仙。

  四柄骨杖固然不凡,却也不是李玄都的一合之敌。

  李玄都反手一剑指向紫燕山人。

  “叩天门”的剑尖距离紫燕山人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可紫燕山人却浑身一震,头冠砰然破碎,原本被束好的长发披散下来,脸色更是骤然苍白,没有半点血色。

  另外三人见此情状,纷纷驰援紫燕山人。

  十八道剑气齐至。

  李玄都只是随意一扫,便将十八道剑气悉数绞烂。

  “四时剑”的剑气并非无坚不摧,便是李玄都还未跻身长生境,也能以“三宝如意”击碎,其关键便在于四季轮转,往复不休,与道门的“龙虎剑诀”有异曲同工之妙。如今只有三季,少了一环,剑气无法形成循环,更谈不上生生不息,李玄都又恢复长生境修为,两者一增一减,自然被李玄都一剑破去。

  李玄都一剑劈向赤羊翁。

  赤羊翁不得不双手持剑横于身前,才堪堪挡下了李玄都的这一剑,可就算如此,还是身形一震,双手颤抖不止,虎口开裂,有鲜血流淌。

  金蟾叟趁机攻至李玄都身侧,极为刁钻的一剑刺向李玄都的肋下。

  李玄都一挥袖,一蓬白茫茫的剑气好似潇湘烟雨扑面而至。

  金蟾叟不防之下,被这些细如牛毛的剑气侵入体内,仿佛针扎一般,疼痛难当。

  李玄都顺势一掌推在金蟾叟的胸口上,使其周身气机暂时溃散,不住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李玄都又以“叩天门”对上白鹿先生。

  两把长剑斗在一处,各自变化。

  转眼之间,两人已经斗了二十余招,李玄都用出自己的“南斗二十八剑诀”,端的是变化万千,演周天星辰之变化,白鹿先生不敢有丝毫大意,稳扎稳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时间倒也没吃大亏。

  只是白鹿先生手中的长剑却是无法与“叩天门”相提并论,在二十余招之后,剑锋上便有了缺口,再有十余招,剑身上已经是裂痕遍布。

  李玄都以“叩天门”猛地一绞,白鹿先生手中长剑应声断成数截。

  饶是白鹿先生的心性,也生出几分惊慌。

  没有兵刃在手,谁敢用血肉之躯去试一试“叩天门”的锋芒?传说陆吾神都抵挡不住,被“叩天门”刺穿了脖子,还有人能强过陆吾神吗?

  正当白鹿先生彷徨无计之时,一道细细的红线在秦素的身后诡异出现,淡不可见,细如毫发,隐隐融入虚空,若断若续,让人无从觉察。

  正是紫燕山人出手,他自知正面敌不过李玄都,便想要围魏救赵,对正在恢复心神的秦素出手。就算秦素正值巅峰之时,也不是紫燕山人的对手,更何况此时秦素已经是强弩之末,根本抵挡不住。

  就在细细红线马上就要触碰到秦素的时候,一条雪白狐尾席卷而至,将秦素包裹其中,又有一条雪白狐尾直接将这条红线打散。

  只是红线并不直接消散,又化作一个血色婴孩,周身环绕粘稠的血浆沸腾翻滚,张口啼哭,声音虽然不大,但是稚嫩无助,令人心生怜惜。

  时值乱世,伤妇死于乱兵,怀中孩儿年幼无知,对于母亲之死全然不觉,吸乳不出乃“啼”而“呼”母,母不应,复“衔怀中乳”,再衔而无乳,则又该“啼”而“呼”母。母死诚然可悲,孤儿无知而衔母尸之乳更令人下泪,人间惨事大概莫过于此了。

  婴孩啼哭之声不绝于耳,声声阿母直指心底。苏蓊和秦素也好,石无月、玉清宁、慕容画也罢,都是女子之身,女子天性,忍不住生出悲戚之意,仿佛心如刀割,亦心神震动,不能自已。

  这个血婴十分诡异,介于虚实之间,与皂阁宗的鬼胎和“幽冥九阴尊”有几分类似,也不知是以多少魂魄炼制而成。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不得不暂时放过白鹿先生,挥剑斩向血婴。

  这一剑不再是轻描淡写,而是化作一道光柱从天而落。

  此乃十卷天书中的“补天诀”。

  李玄都自中尸三虫处得了十卷天书之后,因为时间缘故,只是从中挑选了两卷天书修习,“补天诀”就是其中之一。

  光柱将血婴笼罩其中,然后开始向内合拢,原本两人合抱粗细的光柱很快便只有大腿粗细,再有片刻,只剩下一线。

  身处其中的血婴自是不能幸免,身形巨震,不断崩碎,先是化作无数碎片,碎片又化作无数齑粉,最终随着光柱彻底消失不见。

  趁此时机,赤羊翁帮金蟾叟化解体内的牛毛剑气,紫燕山人将自己的佩剑交给白鹿先生,而他则驾驭四根骨杖。

  四隐士心知肚明,此时却是两难抉择。一味抱团逃遁,应该能有一二人走脱,可其他人却难逃毒手。结阵顽抗,也许能全部逃出生天,也许会全都留在这里。

  是打是逃,总要有人站出来做个决断。

  便在这时,赤羊翁喝道:“四散而走。”

  另外三名隐士立时明白,这是要壮士断腕了,四名隐士都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面对长生境并非毫无还手之力,长生之人想要击杀或者捉拿一位全力逃遁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还是需要花费一番手脚,就像当初徐无鬼在西域捉拿李玄都,也不是一下子便抓在手中,两人还是有过一段追逃过程。

  若是四隐士分别从四个方向逃走,李玄都至多追上一人,被追上之人必死无疑,可其余三人就能趁机逃出生天。至于李玄都会选择追谁,那就全看运气了。

  四人不再犹豫,立时分开,化作四道流光,各自逃窜。

  李玄都也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去追紫燕山人。

  两人一追一逃,转眼间已经掠出数百里,紫燕山人纵然速度极快,可还是比不上李玄都,很快便被李玄都追上。

  李玄都也不废话,以“御剑术”驾御“叩天门”刺向紫燕山人。

  这一剑好似长虹贯日,速度之快,让紫燕山人根本没有闪避的余地。

  剑光一闪而逝,将紫燕山人穿心而过。

  不过紫燕山人毕竟修炼了巫教秘法“体之术”,不逊于“漏尽通”和人仙体魄,还不至于就此身死,纵然李玄都的剑气盘踞不散,使得他的伤口不能自愈,也不至于继续恶化下去。

  紫燕山人面色惨淡,用出秘法,燃烧自身精血,整个人瞬间干瘪下去,周身血红色的气机涌动,便要就此远遁。

  可是李玄都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已经提前用出“星转斗移”,出现在紫燕山人的身后,大喝道:“哪里走?”

  紫燕山人只觉得李玄都的声音好似惊雷乍响,又好似当头棒喝,身子一震,体内气机呈现溃散之势,有了片刻的凝滞,接着便被李玄都从后面掐住脖子。

  这是“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大慈雷音”,本要以剑发声,可到了李玄都这般境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张口发声也是一样的效果。

  接着李玄都一拳打在紫燕山人的后心位置,出拳劲如崩弓,发如炸雷,一拳如同撞响天钟,轰然巨响。

  这一拳直接将紫燕山人的气机彻底打散,除了人仙体魄之外,“漏尽通”也好,“体之术”也罢,都少不得体内气机的配合,李玄都此举便是要废掉紫燕山人的“体之术”。

  “叩天门”又至。

  紫燕山人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被“叩天门”从上到下一分为二。

  第二百一十一章 准备入关

  从头到尾,紫燕山人都没能说出口一个字,就死得不能再死。

  李玄都收起紫燕山人的四根骨杖,再去感知其他三位隐士的气息,发现其已经远去,自己再想追上他们,已经是不大可能,再考虑到自己境界未曾完全恢复,两尸六虫也未能完全炼化,所以李玄都决定不再深追,转身返回荒宅。

  众人见李玄都回来,纷纷迎上前来。

  一直守在此地以防儒门之人杀个回马枪的苏蓊化身化作一道白光,回归李玄都的“阴阳仙衣”之中。

  李玄都不等众人开口发问,直接说道:“紫燕山人已经死于我的剑下,儒门七隐士只剩下四人了。”

  众人均是面露喜色。

  先是虎禅师死于老天师张静修之手,又是青鹤居士死于张海石之手,如今紫燕山人再死于李玄都之手,七隐士只剩下龙老人、白鹿先生、赤羊翁、金蟾叟四人。

  若是能将七隐士全部除去,儒门中的主战一派就差不多名存实亡,到那时候,儒道两家就可以坐下来谈一谈,只是战场上打不赢的,怎么谈也是无用,不过是输得体面一点,保留最后一点颜面。

  重新收回三尸的李玄都一扫往日的阴郁,心情极佳,招呼众人去正堂说话。

  分而落座之后,李玄都望向玉清宁,说道:“有些事情,我也不能尽数知晓,还是请女菀来说吧。”

  玉清宁此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模样,点头应下,娓娓道来。从她那日与石无月在桃源渡口喝酒说起,一直到她今日突然在此地现身为止。只是玉清宁故意隐去了她和紫府剑仙的许多对话,免得让人生出误会。

  众人这才明白前因后果。

  李玄都不由看了石无月一眼:“贪杯误事,轻敌冒进,幸亏女菀能平安归来,若是她出了什么差错,我定要萧宗主重重罚你。”

  玉清宁替石无月分辨道:“那些千门之人中出了内鬼,向儒门通风报信,要不是石师叔执意前去,紫府剑仙怕是要被儒门之人合围捉住。”

  “还是女菀好,知道心疼她的可怜师叔,能说一句公道话。不像某些人,好话说尽,那什么事做绝,黑衣一穿,活脱脱一个小地师。”石无月笑嘻嘻道,“再者说了,我已经给女菀赔罪,师姐也责骂过我,我是认了错的。”

  李玄都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什么叫死猪不怕开水烫?这就是了。

  秦素却是颇多感慨,隔着小桌拉住玉清宁的手,柔声道:“女菀着实受苦了。”

  玉清宁任由秦素拉着自己的手,轻叹一声:“福祸总是相依,我也是因祸得福,得了极天王的‘未来星宿大乘劫经’,还有‘他化自在无我大法’。说起来,素素身怀‘宿命通’,倒是与这两门功法极为相合。”

  说话时,玉清宁取出了极天王留下的龙形指环:“此物之中存放着一黑一白两袭袈裟,白色袈裟上记载着‘未来星宿大乘劫经’,黑色袈裟上记载着‘他化自在无我大法’,都是正本。”

  李玄都和秦素都有些惊讶。

  慕容画讶然道:“袈裟?我有些印象,似乎师父曾经提起过。”

  到了如今,慕容画的身份不再是秘密,众人都知道她是苏云媗的师姐,白绣裳的弟子,也不以为异,纷纷望向她,静待下文。

  慕容画道:“师父曾经说过,几百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位佛门高僧大德,常着白色僧衣,披雪白袈裟,不尊东方三圣,不敬西方三圣,也不法世尊,反而是尊崇未来佛祖弥勒菩萨,他这一脉的根本法门便是‘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妙用无穷,修炼时却又颇为凶险,消耗心神,与忘情宗‘太上忘情经’并列其名。”

  李玄都立时明白,这应是大成之法中的旁门左道之法,易于速成,却后患颇大。

  慕容画接着说道:“后来这位高僧大德不知因何变故,消失了一段时间,再现身的时候,换上了黑色的僧衣,披黑色的袈裟,也从人人尊敬的有道高僧变成了人人畏惧的可怕魔头,过去有多慈悲,现在就有多残忍,在天下间兴起腥风血雨,后来被群起而攻之,终是不知所踪。我先前还未想起这一茬,直到女菀说起黑白两身袈裟之后,才将这个传说联系起来,想来‘他化自在无我大法’就是入魔之法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道:“难怪那日我在金帐王庭见到极天王时,他说不敢贸然修炼,要拿陷空王来试验,他应是有感于那位高僧的前车之鉴,也怕自己一着不慎成为六亲不认的魔头。”

  玉清宁想要将龙形指环交给李玄都,李玄都摆手婉拒道:“这是你的机缘,这件须弥物和其中的袈裟都是你应得之物,不必谦让。”

  玉清宁见李玄都神色认真,便没有强求,收起了龙形指环。

  李玄都又叮嘱道:“不要贸然修炼‘他化自在无我大法’,还是以修炼‘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为主,不要贪快求成。”

  玉清宁郑重点头应下。

  李玄都不再多言,这两门功法如今都是玉清宁的东西,她自有处置的权力,无论是密不外传也好,还是分享给秦素也罢,他都不会去过问。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之后,道门的援军也到了,正是上官莞率领的阴阳宗。宁忆距离此地尚远,李玄都干脆传信于他,让他不必来了。

  上官莞得知李玄都恢复了长生境修为之后,喜不自胜,问道:“既然师兄已经成功收回三尸,那么接下来?”

  李玄都道:“不急,事情要一步一步做。我已经恢复长生境,不过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练成地师传下的‘斩三尸拔九虫’之法,凝聚三尸化身,以此跻身元婴妙境。如此再与龙老人相斗,便有六七成的把握。”

  上官莞点头称是。

  正是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李玄都每次跻身更高境界,总要先度过一次劫难。先是被地师废除一身修为,才能从天人无量境跻身天人造化境。接着是被地师一剑刺死,后来被巫阳救活,才有了跻身长生境界的契机。到了如今,李玄都被打得三尸暴跳,既是李玄都的劫难,也是李玄都的机缘。这便是不破不立。

  李玄都又对慕容画道:“慕容师姐是掌柜副手,阁臣不在,就劳烦你通知各宗和客栈之人,让他们把人手都撤了吧,李玄都在此谢过他们。”

  “是。”慕容画应道。

  李玄都环视四周,说道:“大家都准备一下,我们还是先回东海蓬莱岛,召集客栈之人、各宗的宗主、长老。我闭关破境的事情,还有升座大典的事情,以及渤海府、辽东等等事宜,都好好议一议,拿出一个妥善的章程。”

  众人齐齐应是,各自离去。

  秦素听到李玄都话语中提到了辽东,不由心中一动,待到只剩下两人后,轻声问道:“玄哥哥,你刚才说辽东的事情……”

  李玄都打趣道:“亏你还是秦家女儿,岳父大人已经率军返回朝阳府,你竟然不知道,这可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秦素脸色微红,不依道:“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忙于你的事情,我会不知道吗?你不体谅我也就罢了,还取笑人家。”

  “体谅,怎么会不体谅。”李玄都笑道,“其实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秦素狐疑道:“你这几日天天闭关,就算有消息,也该是我替你代收才是,你这个‘刚刚’是什么时候?”

  李玄都没想到秦素这般不好糊弄,只得如实说道:“大概就是我们刚到这里的时候,当时千头万绪,我也没来得及跟你说。”

  秦素轻哼一声:“既然你没什么事了,等你回了蓬莱岛,我要回家一趟,看望爹爹。”

  李玄都并不拒绝,点头道:“正好,我有许多事情要与岳父商谈,只是我闭关在即,不好亲自前往辽东,由你代为转述,是再合适不过了。”

  秦素皱眉道:“我怎么感觉你们两个神神秘秘的,总是有事情瞒着我,好像你们两个才是父子,我倒是成了还没过门的媳妇。”

  李玄都笑道:“女婿是半子,你这话也不能算错。至于瞒你,那倒不至于,多是些琐碎的事情,诸如商贸往来、借款支出、工匠技术、船队马队、各种情报等等,你多半不会感兴趣,便没有对你说。”

  秦素也不否认,她听着这些就觉得头大,也就秦清和李玄都乐在其中,她是敬谢不敏。

  她不由想起李玄都每次去秦家时的光景,上至秦清、秦道方、秦道远,下到她的堂兄弟们,都对李玄都态度极好,一则是因为李玄都身份地位极高,二则是因为道同可谋。有些时候,这伙老老少少能够从早上谈到晚上,再秉烛夜谈,通宵达旦。每逢此时,秦素就只能一声长叹了,并非她没资格参与其中,而是她实在没有这样的热情。

  一行人收拾家当,依次登上白龙楼船,离开此地,往东海行去。

  李玄都和秦素来到楼船二楼的书房,李玄都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书,交到秦素的手中,说道:“到了东海,你乘坐白龙楼船从海路回去,谁也不能趁机暗算于你。”

  秦素问道:“你希望我几时回来?”

  李玄都道:“不着急,左右也就四月、五月这两个月的时间了,若是进展顺利,我们应是在帝京城外相见。”

  第二百一十二章 誓师

  秦清返回朝阳府后,并未住在秦家大宅,而是去了补天宗。

  说起补天宗,秦清虽然是补天宗的宗主,但在补天宗的时间很少,他要么是在秦家大宅,要么是在大荒北宫,补天宗便有些尴尬。

  秦清来到自己在补天宗的书房,每日都有专人打扫,虽然主人久不曾回来,但仍旧是一尘不染,此地设计巧妙,位于一处悬崖之上,窗外下方便是大海,惊涛拍崖,卷起千层雪。楼外有一道回廊,廊檐挂有串串风铃和木哨,檐角挂有成人拳头大小的铜铃,若是有风吹过,木哨呜咽成韵,风铃齐声而动,叮叮咚咚,别有一番趣味。

  与秦清一道而来的还有赵政,赵政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赵政来到窗边,眺望大海。旁边有一靠墙的条案,案上有一架龙纹古琴,赵政随手拨弄琴弦,铮铮琴声与外面的风铃响声相映成趣。

  赵政收回拨弄琴弦的手指,道:“粮草方面已经准备完毕,可抵我大军半年之用,除辽州必要之边军外,其余各地兵力均已在朝阳府集结完毕,只保留地方都指挥使司人马不动,以作维持。”

  秦清坐在书案后,说道:“我要一个具体数字。”

  赵政早有准备,回答道:“此次入关,我军共有骑兵五万三千余人,其中轻骑四万五千左右,重骑八千左右,战马十五万匹,另有步卒十万五千余人,民夫辅兵十三万余人,骡马二十万余匹,大小车辆两万余辆。大军共计二十万余人,加上相应民夫,号称四十万大军。”

  秦清轻叹道:“这便是世人常说的辽东二十万铁骑了,这次我们可以说是倾巢而出了。”

  赵政道:“如此一来,辽东境内只剩下大概三万左右的兵力,而且都算不得精锐之师。若是入关进展不利,这点兵力想要守住辽东,只怕是……”

  秦清说道:“号称四十万大军,实际兵力只有半数,真正的精锐就更少了,只有十万余人左右,这是咱们的老底子,也是性命攸关的本钱。所以入关其实是一场豪赌,这个‘赌’字不好听,可又找不出其他更恰当的字形容,就是赌我们自己的命运,赌天下的命运,成王败寇,在此一举,不容有失。”

  赵政默默点头。

  秦清接着说道:“粮草后勤就交给正己了,不要出什么差错。”

  赵政说道:“我要向明公讨一营人马。”

  秦清从袖中拿出一枚虎符丢给赵政:“我的亲兵营供你调用,我准许你便宜行事。”

  赵政将虎符收入袖中,郑重应下。

  秦清继续说道:“紫府来信了,他希望在帝京城外见到我们。”

  赵政有些惊讶,抬头望向秦清。

  这时候的秦清恰好望向窗外,侧脸在明暗的光影下显得有些深邃。

  秦清缓缓说道:“当初玉虚峰上,以‘天下棋局’推演天下局势,紫府便是从齐州、幽州各出一路兵马,成钳形夹击帝京,继而大败宋政,入主帝京。”

  赵政迟疑道:“现在才决定下来,会不会太晚了些?”

  “怨不得他。”秦清道,“自正月以来,他就因为儒门之事而焦头烂额,实在顾不得这些。可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能代替他下这个决断。现在儒门的事情暂告一个段落,紫府也能腾出手来处理这些事情。清微宗的船队已经在路上,齐州这路人马,我打算交给辟公统率,三弟会在齐州接应。”

  赵政这才明白秦清今天为什么会特意来到补天宗,因为补天宗临海,不远就是清滨府,既然清微宗的船队已经路上,那么辽东的大军多半也准备就绪,随时可以登船渡海。

  这些事情,赵政事前并不知情,可见辽东自始至终都在秦清的掌握之中。

  秦清道:“齐州一路偏师,由辟公领军,三弟负责军需后勤。幽州这边,我亲自领军,你负责军需后勤,我决意于四月二十一日,发兵榆关。”

  这一日,秦清离开补天宗后,来到清滨府城外的大营之中,由赵政陪同,校阅六万大军。

  傍晚时分,赵政作别秦清,返回朝阳府。

  赵政离开清滨府的时候,一声闷雷响起,一场大雨倾盆落下,雨珠砸在城墙上、屋顶上,溅起无数水雾,远远望去,整座城池都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

  赵政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天空,自语道:“天宝九载,四月十五。”

  入夜,一队骑兵冒着大雨冲进了大营,马蹄踩踏泥泞,飞溅起无数泥水。

  雨声、雷声、马蹄声混在一起,杂乱不堪。

  为首将领在距离大帐还有十几丈的时候,翻身下马,声音不高,但在嘈杂雨声中清晰可闻,沉声道:“秦襄请见明公。”

  大帐内的秦清听着外面的雨声,打开手中的怀表。

  亥时一刻。

  已经是深夜了。

  秦清收起怀表,吩咐道:“请辟公进来。”

  片刻后,身上还带着一层湿气的秦襄走进了大帐:“见过明公。”

  秦清主动相迎:“辟公辛苦。”

  “职责所在。”秦襄不卑不亢。

  秦清也没有过多客套,开门见山道:“具体情况,辟公已经知晓,这次兵发齐州,不容有失。”

  秦襄沉声道:“是。”

  秦清望着外面的大雨,继续说道:“这一次,辟公独承方面之任,一切兵事,假以便宜,不复中制。用人,正己不得掣肘,用财,知骥不得稽迟。”

  秦襄脸色微变,大受震动。

  正己是赵政,掌握辽东的人事大权,知骥是秦道远,掌握辽东的财权。秦清的意思便是将六万大军完全交给秦襄,赵政和秦道远不能在人事和财政上有丝毫阻挠干涉,秦襄如何用兵,也不必向秦清请示,真正的独掌大权,可谓是极大的信任。

  两相比较,当初秦襄出兵西北,处处掣肘,几乎是云泥之别。仅就魄力而言,天宝帝和谢雉这对母子根本不能与秦襄相提并论,便是穆宗皇帝也多有不如。

  秦襄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末将定不辱命。”

  “好了,辟公去歇息吧。”秦清挥了挥手。

  伴随着一阵甲叶的铿锵撞击声,秦襄以臣子的礼节向后退去,直退入到外面的雨幕中才转身离开。

  雨滴打在玄黑色的铁甲上,溅起一层细细的水雾。

  放眼望去,夜色下,雨幕中,尽是黑甲。

  这场突如其来的磅礴大雨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有转小的趋势。

  拂晓时分,持续了一夜的大雨终于停歇,秦襄说是歇息,其实一夜未睡,天亮之后,召集诸将,正式接掌六万大军。

  换成旁人,想要在如此紧迫的时间内掌握六万大军,不能说不可能做到,一定是十分困难。不过秦襄作为当世名将,战功显赫,威望极高,在他面前,倒是少有刺头之流,再加上秦清给予秦襄极大的自主专权,一天的时间足够秦襄初步掌握大军。

  次日,又有小雨,不过张海石还是率领清微宗船队按时抵达清滨府。

  秦清设宴招待张海石,六万大军开始依次登船。

  清微宗共有配备火炮的“青蛟”六十余艘,“黄龙”三十余艘,“紫螭”一百余艘,“青龙”十艘,上次炮轰渤海府,也只是出动了大半个船队,可这次几乎是倾巢而动,要将这六万大军在最短时间内运送至祖龙岛。

  六万大军登船之后,张海石没有过多停留,立刻起航。

  秦清送走了秦襄和六万大军,又马不停蹄地前往朝阳府城外的大营。

  来到中军大帐,秦襄换下常服,换上一身甲胄,立刻召集游击以上将领。

  大帐内只设秦清身前一案,所有将领按照官职高低排成两列。

  秦清身披甲胄站在案后,腰间佩刀。在秦清身后是一张三尺高六尺长的天下舆图,一目了然。

  帐内所有将领都感受到仿佛窒息一般的紧迫感,这次辽东倾巢而出,二十万大军分兵六万,还剩下十四万。秦襄的六万大军以步卒为主,大部分骑兵、军械和辅兵还是在幽州大军之中,所以秦襄的六万大军只能算是一路偏师,主力还是这十四万大军。以奇胜以正合,主力大军必须要从正面击溃大魏朝廷的守军。

  如此一来,辽东境内的留守军队只有区区三万人,而且这三万人还是分散在各地的都指挥使司,平日保境安民尚可,真要沙场厮杀,只能算是乙等。如果入关大败,仅凭这三万人,不但不能东山而起,就连辽东三州都守不住。

  可以说,整个辽东的家底已经被秦清全部拿了出来,摆在桌面上。

  成了,霸业可成,大业可期。

  败了,万劫不复,再无翻身之日。

  这是一场性命攸关的豪赌。

  这些将领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成了,他们是从龙功臣,败了,他们是反贼叛逆。

  富贵从来险中求。

  秦清走出大帐,诸将紧随其后。

  大帐的东边搭建起了一座雄伟非凡的校武台。秦清率领诸将登上校武台,在校武台的东边,十万大军排列成数个巨大方阵。

  幽州是为北方幽冥之州,北方水德崇黑,故而幽州大军衣甲均是黑色,黑压压地蔓延至天际,竟是看不到尽头。

  就在这时,有风起,将旌旗吹得急剧摇晃。紧接着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天色骤然一暗,酝酿许久的一场春雨从天而落,落在无数黑甲上,溅起白色水雾,似是给单调的黑甲镶上了一层朦胧的白边。

  放眼望去,雨雾之下尽黑甲。

  秦清任由雨滴打落在自己身上,高声道:“魏帝无道,近狎邪僻,残害忠良,又以家奴治天下,致使天下屡遭刀兵之祸,饿殍遍野,赤地千里,神人之所共愤,天地之所不容。”

  这一刻,秦清的声音压过了风雨之声。

  “道正不才,因诸君之殷殷期望,顺民众之切切推心,故而举义旗,以是自立。今天下大乱,道义不存,有豺狼横行于世,生灵为之涂炭,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以起义兵,救万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

  “今辽东大军,铁骑成群,玉轴相接,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诸君齐心,倘能一清寰宇,使天下太平,凡诸爵赏,同指山河。”

  秦清拔出腰间佩刀,一刀劈开头顶黑云,拨云见日。

  十万黑甲山呼之声,响彻天地。

  第二百一十三章 歌舞几时休

  自从正月以来,今年就注定了是个多事之秋。

  清微宗船队炮轰朝阳府只是开胃小菜,如果说炮轰朝阳府是敲门,那么接下来的入关便是真正的破门而入。

  秦清在北伐金帐扫清了金帐北地一线的有生力量之后,没有停歇,直接挥师入关。

  四月十五,秦清在清滨府城外校阅六万大军。四月十六,秦襄接手六万大军的军务,被秦清授予独断之权。四月十七,张海石率领清微宗船队抵达清滨府,次日离开清滨府。四月十八,秦清前往朝阳府大营,校阅全军,宣读檄文。同日,秦清亲率精锐大军离开朝阳府,直奔榆关。

  四月二十日,辽东大军兵临榆关城下。

  与此同时,秦襄率领的六万偏师也在齐州登陆,齐州总督秦道方亲自相迎。

  大魏朝廷当然知道齐州总督这个要害职位不应交给秦道方担任,只是让秦道方出任齐州总督的时候,正值青阳教之乱,当时的清微宗是李元婴当权,谷玉笙对于秦道方百般刁难,圣人府邸和社稷学宫更是高高挂起。秦道方可谓是左支右绌,一败再败,其结局无非三种,要么因为丢城失地而被朝廷问罪,要么死在青阳教的手中,要么逃回辽东。由此看来,朝廷未尝不是怀有借刀杀人的心思。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李玄都帮秦道方平定了青阳教之乱,接下来清微宗内部风云突变,秦李联姻,秦道方有了清微宗的支持,真正在齐州站稳了脚跟,朝廷再想对秦道方这个平叛功臣动手,便有些艰难了。而且对于当时的朝廷来说,最为迫切的问题并非秦道方,而是步步紧逼的李玄都。待到天宝帝亲政,又爆发了儒道之争,齐州更成是非之地,局势已经恶化到清微宗炮轰朝阳府的地步,再在这个时候去触动道门的神经,殊为不智。

  于是便有了今日辽东大军在齐州登陆的局面。

  秦道方亦是感慨万千,他在异乡为官多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是能在齐州见到家乡子弟组成的数万大军。

  这路偏师会在道门之人的掩护下,绕过社稷学宫和圣人府邸,直奔直隶,最终与从榆关入关的主力大军会师于帝京城下。

  这就像螃蟹的钳子,刚好把帝京夹住。

  古诗有云:“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帝京城中最负盛名的几大行院之一的环采阁,今夜贵客盈门。

  作为顶尖的行院,环采阁并非一味往来迎送,其中别有洞天,庭院深深,幽静雅致,不单有操持皮肉生意的卖笑女子,也有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另外有打手、帮闲、乐师、舞姬、厨子,甚至还有裁缝、手艺匠人、戏子伶人、说书人等等。许多达官贵人在此租下一栋院子,梳拢一个相好,偶尔来这儿闲居三两日,闹中取静,乃是一等一的享受。

  徐载钧也在环采阁梳拢了一个粉头,一年少说也要在这儿砸下几万两银子,算是环采阁的大恩客,今晚他在环采阁的花厅大摆筵席,宴请贵客,能收到请帖之人,都是帝京城里有头有脸之人。要知道帝京城不比旁处,乃是天子脚下,正所谓宗室满地走,勋贵多如狗,能在帝京城有三分名气,放在他处那便是贵不可言之人。

  这次参加筵席的人中,有青鸾卫的高官,有内阁次辅梅盛林,有六部堂官,还有京营将领。

  清微宗炮轰朝阳府之后,天宝帝并未责难徐载钧,而是将其调到了京营。

  所谓京营,就是拱卫帝京的禁军,曾是整个大魏朝廷最为精锐的军伍,不过如今的京营已经不能与一百年前相比。

  京营又分为三大营,分别为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其中五军营分为中军、左右掖和左右哨,军士除了来自五城兵马司等卫军外,又调直隶、晋州、中州等地兵力补充。三千营则由三千重骑组成,比起边军中的重骑也不逊色几分。最后的神机营以火器为主,使用火器更在辽东之前,只是随着朝廷腐朽,各个工匠作坊的水准直线下降,火器质量粗劣不堪,神机营也不复当年之勇。

  天宝帝主政之后,对于京营极为重视,在儒门的默许下,天宝帝对京营作出了一定的改制,首先是将三千营改名神枢营。然后以大将一员统帅三大营,称总督京营戎政,以文臣一员辅佐,称协理京营戎政,又以御马监掌印大太监担任监军。

  太平时节,京营算不得什么,可如今乱世,辽东大军好似悬于头顶的利剑,京营就变得至关重要起来。总督京营戎政也算是帝京城中的实权人物,能与诸位阁老、青鸾卫都督、六部堂官平起平坐。

  如今徐载钧便担任总督京营戎政之职,兼任青鸾卫都督佥事。不管怎么说,他是宗室中为数不多的可用之人,这等关键要害职位,天宝帝还是更为信任自家人。担任协理京营戎政之职的则是霍四时,内阁新贵,被天宝帝视作心腹之人,今日也受邀前来,不过因为临时有紧急公务,所以并未露面,对于徐载钧来说,未免是个不大不小的遗憾。虽然仅从京营职位上来说,徐载钧算是霍四时的上司,不过霍四时是以内阁阁员的身份兼任协理京营戎政一职,以内阁阁员的身份而论,霍四时并不低徐载诩一头。

  能到的人都已经到齐,作为本次宴会的主人,徐载钧起身举杯,朗声道:“承蒙诸位赏光前来,蓬荜生辉,徐载钧先饮此杯,敬诸位!”

  席上众宾客也纷纷拿起酒杯,回敬这位未来的燕王。

  就在筵席上的气氛逐渐热烈起来的时候,与花厅遥遥相望的露台上有两人密谈。

  其中一人正是杨天俸。

  后党一朝倾覆,杨天俸的好些朋友伙伴都被缉拿,连同他们的长辈一起,被关押在青鸾卫都督府的昭狱之中,只怕很难活着走出来,就算侥幸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不过杨天俸本人却是安然无恙,因为杨吕被儒门保了下来,杨吕不倒,便没人敢把杨天俸如何,这让许多儒门中人和朝中清流暗叫不平,很是不满。

  杨天俸自是不在意这些,真正见识过清平先生的手腕之后,他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太后娘娘不是清平先生的对手,天宝帝就是清平先生的对手了?就凭所谓的三大营,能挡得住辽东的二十万大军?自己与其被逼着给清平先生效力,何不如主动效力?待到帝京城破的那一天,自己也算是从龙有功,保住性命家业应是不难。

  想通这一点之后,杨天俸只觉得豁然开朗,主动请示上官莞,得到上官莞的许可和指点之后,在帝京城中活动起来。都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嗅觉灵敏之人不在少数,都已经开始做两手准备,一面继续做朝廷的忠臣良将,一面又与杨天俸暗中接触,准备退路。

  杨天俸站在露台上,凭栏而望,依稀可见花厅的点点灯火,对身旁之人道:“霍阁老不去那灯火煌煌之地,而是来我这冷清寂寥之处,想来是心中已经有了抉择。”

  霍四时笑道:“人有大巧,亦有大拙,我似乎两者都算不上,只好走先贤留下的中庸之道,与其惶惶奔命,不如守株待兔。”

  杨天俸抚掌道:“霍阁老是有大智慧之人。”

  霍四时轻声道:“过誉了。不管老夫如何想,我还是想听一听你怎么说。”

  杨天俸点点头,道:“其实道理很简单,霍阁老早已是心知肚明,盛衰兴亡,自古皆然,大势浩浩汤汤,无可抵御,我们要做的就是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霍四时轻轻重复了一句。

  杨天俸笑道:“霍阁老如今协理京营戎政,京营如何,能否挡住辽东大军,霍阁老应该心里有数,我就不再多言了。”

  霍四时沉默了,他的立场之所以转变如此之大,正是因为他在协理京营戎政这段时间的所见所致,杨天俸的这句话可谓是正中要害。

  不过霍四时还是有些犹豫不定,说道:“就算帝京守不住,还可以迁都。”

  杨天俸叹了口气:“又能迁到哪里去?西京吗?还是江南?江南的确是儒门的大本营,可我听说,又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隐士故去了。”

  霍四时的脸色立刻变了。

  杨天俸轻声道:“儒门还在封锁消息,不过又能封锁多久?霍阁老,最近儒门内部的许多变化你也知道了,好些人都开始讨论议和之事,您可是司空大祭酒的学生,已经不在人世的老先生也好,还在人世的清平先生也罢,都与司空大祭酒有交情,愿意给司空大祭酒一个面子,真要议和,也定然是请司空大祭酒出面,作为司空大祭酒的学生,霍阁老又何必陪着那些人一条路走到黑呢?”

  霍四时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心里一阵难受,但目光中已经没了抗拒。

  杨天俸轻声问道:“霍阁老?”

  霍四时沉吟许久,叹息道:“若是有朝一日,辽东大军兵临城下,老夫自然会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杨天俸笑道:“霍阁老糊涂了,是王师才对。”

  霍四时一愣,微微悚然,但神情很快恢复平静,微笑点头道:“杨公子说得是,王师。”

  此时花厅的气氛已经达到了顶峰,有几十名彩衣舞姬入场助兴,还有近百人的乐师一起奏乐,歌舞升平。

  厅内众宾客觥筹交错,似乎此时不是风雨飘摇的乱世,而是花团锦簇的太平盛世。

  便在此时,一名青鸾卫疾步走进花厅,身形如游鱼在人流桌椅之间穿梭而过,最后来到徐载钧身旁,在他耳边低声道:“刚刚传来的急报,辽东大军已经兵临榆关城下。”

  徐载钧送到唇边的酒杯猛然一抖,洒出些许酒液。

  徐载钧沉默着放下酒杯,挥手示意这名青鸾卫退下,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徐载钧才艰难起身,抬手打断乐师的奏乐,然后挥退了舞姬,缓缓向前,一句话让整个花厅鸦雀无声。

  “刚刚得到急报,辽东大军已经挥师叩关。”

  不少前一刻还满面红光的官员,在这一刻被吓得脸色苍白,面无人色。

  第二百一十四章 入关始

  这一夜的帝京城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一波又一波的青鸾卫和驿卒带着告急文书回到帝京城,一道又一道的军情向上传递,从青鸾卫都督府到司礼监,最后在拂晓时分,经过司礼监掌印太监杨吕之手后,递到了天宝帝的书案上。

  天宝帝在得知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后,急召内阁和白鹿先生入宫议事。

  袅袅烟雾升腾,弥漫了整个御书房,天宝帝坐在御案后。在御案前,赵良庚双手交叠于身前,笼藏于宽大袍袖中,袖口下垂至膝部,尽显一品公卿的超然风采。

  在他身后众人,多是前不久还在环采阁饮酒的帝京城高官,包括徐载钧和霍四时。

  天宝帝环顾众人,开口道:“秦清之叛乱,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叩关榆关城,其居心不问可知,不知霍大人是什么看法?”

  霍四时语气平静道:“依微臣看来,金帐骑军号称‘满万不可敌’,却屡次败于辽东大军,秦清的辽东大军战力之盛,实为天下之最,无能出其左右者,若是想在正面战场抗衡辽东大军,很难,只能依托城池固守。”

  天宝帝将手中那份急报扔到案上,强抑怒气道:“辽东叛乱,朝廷不能平叛,反而要固守,这是什么道理?!”

  梅盛林轻声道:“事缓则圆,只要守住,便有转机。”

  天宝帝望向赵良庚,问道:“赵阁老曾经略荆楚之地,长于兵事,不知有何见解?”

  赵良庚沉吟道:“霍大人和梅大人都是老成持重之言,关键在于一个‘拖’字。辽东苦寒,这次秦清兴师动众入关,其耗费粮草之巨,难以估量。朝廷只需督军士造战车,治火器,濬壕缮城,城外壕堑数重,埋剡木,立墙栅,列火器楯车,不给辽东大军可乘之机,拖上数月,辽东大军粮草耗尽,又久攻不下,锐气必丧,只有退兵一途。”

  天宝帝皱起眉头,他想要的是平叛之策,而不是这种防守之策。他不想在后世史书上被人说成是偏安一隅的无能庸君,可内阁的三位重臣一个比一个悲观消极,要么固守,要么拖延,如此一来,就算守住,也等同默认了辽东三州脱离朝廷掌控的事实。

  就在这时,徐载钧朗声道:“微臣以为辽东大军固然势大,却并非不能抵挡,如今秦清汹汹而来,号称四十万大军,但以微臣看来,真正精锐大约只有十万人而已。”

  天宝帝眼神一亮,赶忙问道:“可有破敌良策?”

  徐载钧道:“赵阁老所言极是,霍阁老和梅阁老也都是谋国之言。只是微臣以为,仅仅是固守还远远不够,挫其锐气之后,应当主动出击,大破辽东大军,继而收复辽东三州。”

  天宝帝追问道:“如何固守?又如何出击?”

  徐载钧并非完全不懂兵事,也曾读过一些兵书,侃侃而谈道:“如今辽东大军入关的关键在于榆关一线和蓟镇。明雍四十二年,朝廷议准蓟镇东起榆关,西至镇边城,二千一百四十里,分为十路,前七路为蓟镇旧属,第八至第十路为黄花镇、镇边城。如此,昌平镇俱并入蓟镇。”

  “蓟镇之重,在于它从东、西、北三个方面包围帝京。素有帝京西大门之称的镇边城距帝京只有百余里,有帝京铁门之称的古北口也只二百余里,蓟镇有险,则帝京震悚,蓟镇稳固则帝京无虞。”

  “正因如此,我们只要固守包括一片石在内的榆关到蓟镇一线,若便可将辽东大军拒之门外。辽东大军若是绕走蓟镇,只要预警及时,则可通过一片石驰援蓟镇被袭关口。据微臣所知,一片石峭壁悬崖渐深渐狭,形如袖口,沿边墩堡仍在,只要略加修复,便可固守无虞。”

  “若辽东大军绕走蓟镇,预警不及,则一片石不动,预防辽东分兵从此处突破,榆关则可出兵反向援军,防止敌军背刺。”

  “如此,辽东大军久攻不克,必然士气低落,粮草不济,必然军心涣散,待到此时,朝廷则励将士死战,从正面大破辽军,使其兵败如山倒,进而可出关作战,沿关宁一线,收复辽东三州。”

  天宝帝一扫先前的颓然之色,面上露出几分喜色,又望向白鹿先生问道:“先生如何看?”

  白鹿先生淡淡道:“据老夫所知,自武德年间,辽东就开始大力屯田,历时十年,辽东三州早已是沃野千里,关内流民纷纷投奔。故而辽东苦寒不假,可要说辽东缺粮,却是未必,想要等到辽东大军粮草耗尽,只怕不易。”

  天宝帝的脸色又不大好看了。

  白鹿先生好似没有看到一般。他知道天宝帝想听什么,其他人也都知道,徐载钧便故意迎合天宝帝,可辽东大军不会因为三两句话就改变,真要打到帝京城下,说什么都晚了。

  白鹿先生继续说道:“据老夫所知,榆关边城坍塌甚多,无钱修复,此其一。城中军心涣散。士兵不操练,上街喝酒,将领出没于烟花之地,开设赌场赚钱,此其二。主将以下各级将领怯战,如果敌军叩关,就打算弃城而逃,此其三。如此三点,‘雄关’如何固守?又如何出击?老夫劝陛下及早整顿吏治,也是因为此等缘故。”

  天宝帝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

  白鹿先生还不罢休,接着说道:“就算能够勉强固守,可如此战力素质,定然无法出城驰援。若是龟缩于榆关城内,则辽东大军正面攻击,同时派出一路偏师绕走蓟镇,从背后两面夹击,榆关就成了一处绝地。再说蓟镇,自天宝二年以来,蓟镇的军饷就时有时无,就算有军饷,也不过六钱五分,如何谈得上‘励将士死战’?反倒是辽东大军,凡正兵营精锐,每人每天的口粮能有一斤三两五钱,平时每人每月饷银九钱,战时每人每月饷银可达二两四钱,几乎是朝廷军士的四倍,若有战功,还会分发田地。两军交战,到底谁才当得起一个‘励’字?”

  徐载钧哑口无言。

  便在这时,一名长年跟随白鹿先生的随从来到门外,语气中满是遮掩不住的惶恐:“先生……”

  白鹿先生皱了下眉头,看了眼有些失神的天宝帝,沉声道:“讲。”

  随从颤声道:“圣人府邸和社稷学宫都传来消息,东海清微宗以大船为秦清运送大军,辽东大军已经在齐州登岸,齐州总督秦道方决意追随其兄起兵反叛朝廷,齐州总督府的兵马与辽东大军合作一处,号称十万大军,齐州各府县望风而降,社稷学宫和圣人府邸曾试图击杀贼首秦道方,不过被道门之人所阻,如今道门高手云集齐州,仅凭社稷学宫和圣人府邸,只怕是挡不住了……”

  话音落下,整个书房内雅雀无声。

  白鹿先生闭上了双眼。

  霍四时低声道:“若是齐州失守,秦清甚至不必绕道蓟镇,只需要从齐州发兵,便可形成两面夹击之势,榆关一破,两路大军合围帝京,只怕是帝京城危矣。”

  天宝帝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因为就在刚才,他想的还是如何反攻,如何平叛,如何收复辽东三州,可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帝京危矣,其中落差,当真是天渊之别。

  赵良庚道:“如今看来,秦李两家联手造反已成定局,秦家的铁骑分两路入关,李家的水军也不会作壁上观,定会直接攻打渤海府,沿白河兵临渤海府的城下,渤海府一失,则帝京屏障全无。”

  徐载钧皱眉道:“李家水军至多是封锁海口,炮轰城墙,难道还能登岸作战不成?”

  赵良庚道:“我担任荆楚总督时,曾经与李家打过交道,也见识过李家的船队,他们当然不能离船登岸,可他们能南下江州,驶入大江,封锁江面,继而截断大运河,没了漕运,在辽东大军粮草耗尽之前,帝京城就先要断粮。”

  徐载钧哑然。

  梅盛林不疾不徐道:“当年太宗皇帝将西京定为陪都,就有这方面的考虑,若是大势不可为时,可以退守西京,仍可以保留西南半壁。可如今西京已经陷落,便是想退,也无处可退了。”

  天宝帝怒喝一声,猛地将身前的御案掀倒在地。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眼观鼻鼻观心。

  天宝帝喘着粗气望向白鹿先生:“先生……”

  白鹿先生缓缓睁开双眼,轻声道:“为今之计,只能召集天下各地兵马勤王,也许还能一战。”

  天宝帝沉默良久之后,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只是白鹿先生也好,赵良庚等人也罢,他们都有些小觑了秦清。

  秦清根本没想过绕道蓟镇,登陆齐州的一路偏师也不是为了夹击榆关,而是要直接夹击帝京。

  天亮时分,榆关城外再不见半个墩堡升起狼烟。

  辽东的主力大军已经兵临城下。

  经历了一夜攻防大战之后,榆关城外的所有墩堡都被拔除,榆关城头上一片狼藉,榆关守将吴光披甲按刀,跨过一具具尸体,来到一处被火炮轰开的缺口向外极目望去。

  只见一面面黑色的“幽”字大旗迎风招展,黑旗之下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如潮黑甲。

  吴光眯起眼睛,看着层层黑甲深处那杆黑底金字的“秦”字王旗,忽然笑了起来,说道:“竟然是辽王亲临,真是让我吴某人受宠若惊。”

  吴光笑得出来,可他身边的其他将领却是笑不出来,更有甚者已经面露死灰之色。他们不知道辽王秦清最后能不能成为天下共主,但是他们知道,想要依靠脚下这座城,挡住秦清的大军,无异于痴人说梦。

  榆关城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第二百一十五章 炮击

  城头上的将领都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发寒。

  吴光收敛了笑容,神情肃然道:“府库中的粮食和库银准备好没有?”

  有不曾披甲的文官回答道:“已经都准备好了。”

  吴光道:“都发放下去,此乃危急存亡关头,断不可有丝毫纰漏,若有人敢在这个时候伸手,别怪本将不讲情面。”

  这名主管钱粮之事的兵部榆关分司主事神情微凛,道:“是!”

  吴光对身后另一名文官道:“召集城内士绅,请他们慷慨解囊帮助守城,告诉他们,覆巢之下无有完卵。”

  榆关作为军事重镇和战略要地,大魏朝廷在此特设兵部分司署,是为兵部的唯一分设机构。随着大魏朝廷从金帐手中收复辽东三州,榆关成为关内和关外相通的咽喉要冲,榆关城逐渐成为繁华的商业城镇,故而城内也有百姓和士绅。

  榆关城知府同样应下。

  吴光沉吟了一下,转头对身旁的参将道:“召集城内青壮,让他们随时准备协助守城,同时派人从城南开始依次拆房,以作檑木滚石。”

  参将高声应是,然后转身下城。

  安排好这一切后,吴光仿佛苍老了几岁,轻声道:“诸位,为朝廷尽忠的时候到了。”

  一声苍凉呜咽的号角声骤然响起,然后是轰隆擂鼓之声。

  吴光按住刀柄的手轻轻一颤。若是金帐南下,他倒是还有几分信心守下榆关城,毕竟金帐更长于野外骑战,而弱于攻城,千百年来,中原就是依靠一座座雄关将这些草原骑兵挡在门外。

  可这一次的对手,不一样,这次的对手是辽东大军,是大魏王朝最为精锐的边军,他们拥有最先进的火器,攻城并非难事。

  自古以来,攻守利器,皆莫如炮。攻者得炮之术,则城无不拔;守者得炮之术,则可以制敌。

  这一次,秦清动用了三十门新式火炮一起对准榆关城的北城墙。

  三十门火炮,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是攻打帝京这样的雄伟巨城,恐怕力有不逮,可攻打榆关城,已经足矣。

  三十门火炮依次排开,每门火炮长约一丈左右,炮口内宽三寸左右,整体在四千斤以上,若是寻常行军,需要以骡马牵引,速度缓慢,故而秦清北伐时并未携带这些重炮。

  秦清和景修来到炮营阵前,秦清望着这三十门刚刚出炉不久的崭新火炮,问道:“这些都是阴阳宗的手笔?”

  景修道:“正是。相较于我们先前的老式火炮,新式火炮由大小双管组成复合多层炮身,其中小管内刻有膛线,从前装填弹变为后装填弹,装弹时间更短。整体而言,新式火炮重量更轻,射程更远,炮弹也并非是实心弹,而是以‘凤眼子’改良而来的开花弹,其中装有猛烈火药,落地之后便可引发剧烈爆炸。”

  景修顿了一下,稍稍压低声音:“当初牝女宗炮轰玄女宗的漩女山,阴阳宗炮轰正一宗的上清镇,用的就是这种火炮,威力十分可观。”

  毕竟现在都是盟友,景修也要稍稍顾忌影响。

  秦清笑道:“阴阳宗的火炮,太平宗的弹药,替我好好感谢上官宗主和太平宗的陆夫人。”

  景修点头应下。

  秦清准备返回中军大帐,对留在此地的景修道:“开始吧。”

  一身戎装的景修手按刀柄,沉声道:“是。”

  榆关城是帝京的门户,亲自领军出征的秦清对辽东大军的第一战志在必得,他的要求是一战而下,务必将辽东大军的气势打出来。

  此战,景修亲自督战。

  景修抬手招过自己的传令哨官,吩咐道:“派人去喊话,限城内守军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开城投降,如若不然,城破之后,悔之晚矣。”

  哨官领命而去。

  辽东现下还是沿袭大魏军制,分为卫所制和营兵制。

  所谓“卫所”就是卫、所两级。一府设所,几府设卫。卫设指挥使,统兵士五千六百人。卫下有千户所,统兵一千一百二十人,千户所下设百户所,统兵一百一十二人。

  各府县卫所归各州指挥使司都指挥使管辖,各都指挥使又归朝廷五军都督府管辖。帝京的卫军分两种:一是京军三大营,为全国军队的精锐;二是皇帝亲军,前者归五军都督府管,后者常由太监统领直接听令于皇帝。

  卫所的兵士有军籍,世袭为军,平时屯田或驻防。征讨、镇戍、训练等则听命于兵部。遇有战事,兵部奉皇帝旨意调军,任命领兵官,发给印信,率领从卫所调发的军队出征。战争结束,领兵官缴印于朝,官军各回卫所。这种统军权与调军权分离和将不专军、军不私将的制度,旨在保证皇帝对全国军队的控制。

  秦清留在辽东的三万大军就是分别属于三州各府的卫所,平日以屯田为主,并非完全脱产的精锐。

  卫所的兵士有军籍,世袭为军,平时屯田或驻防,有些像世兵制,又与府兵制相似。

  在卫所之外,还有边军,并非世袭,而是实行募兵制。白鹿先生向天宝帝讲解辽东大军由来的时候,曾说过以辽饷征调各地兵源重建辽东边军,这就是募兵。

  自世宗皇帝以来,因为卫所制日益废弛的缘故,募兵制开始成为兵力的重要来源,有名的精兵都是良家子从军,招募而来的士兵不会终身从军,这便是营兵。

  正因为如此,卫所和营兵有两套截然不同的官职。

  卫所是都指挥使、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千户、百户、总旗、小旗。

  营兵则是总兵官、协守副总兵官、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哨官、队长、什长。

  若是几个总兵官协同作战,朝廷会派出一位总督居中调度,又称经略或者督师。

  若是武官独当一面,则会挂印。大魏律制,有事征伐,则命都督佩印以往,旋师则上交所佩印于朝,大将军印有三,分别是:征虏大将军、平虏大将军、镇朔大将军,当年秦襄以左都督出征西北,便是挂平虏大将军印。辽东因为自身需要,又增设了其他名号的大将军。

  如今秦清所率领的辽东大军便是营兵制,秦清身份特殊,并无明确官职,景修担任总兵官。秦襄独领一军,挂征南大将军印,可以开藩设府,权势极大。秦襄与景修最明显的区别在于,秦襄可以被称作大将军,景修却不能,只能被称作军门。

  不出意料之外,吴光对于景修的劝降根本不为所动。一炷香的时间转瞬即过,景修眯起眼眺望着榆关城头,对身旁哨官吩咐道:“开始攻城。”

  不多时后,忽听得如同夏日雷暴的沉闷震响,连绵不绝。

  一瞬间,榆关城面朝北方的威远门城头已经被一片浓重烟雾所笼罩,在滚滚白色烟雾之中,又隐约可见火光。

  待到烟雾散去,整个城门楼已经化作废墟。

  景修通过手中的“千里望”,看到众多惶恐逃散的守城士兵、还燃烧着火焰的断壁残垣,以及遍地的尸体。这些尸体或是被炸成两半,或是烧成焦炭,偶有侥幸活下来的,也是缺胳膊少腿,满脸血污,十分凄惨。

  景修完全不为所动,打仗就是这样,素来就有慈不掌兵的说法。

  与此同时,一众辽东士兵正在迅速清理炮膛,重新填弹。

  “装填完毕。”

  “装填完毕。”

  “装填完毕。”

  炮手的声音连绵响起。

  负责只会的哨官一挥手,高声道:“放!”

  三十门火炮再次怒吼,炮口吐出长达尺余的红焰,炮尾处逸散出的巨大气浪卷起一片草屑泥土。

  空气中响起呼啸嗡鸣之声,三十发弹丸仿佛从天而降的陨石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肉眼难见的曲线,落入榆关城中。

  弹丸落地,立时炸裂,巨大的气浪、爆炸的烈火,四散的铁片,无一不是杀人的利器。同时形成一团团的烟云,这些烟云转眼间连成了一片,几乎要将榆关城的北门完全遮掩起来,被炸碎的泥土、石块、建筑残骸、残肢、尸体不断被气浪抛上半空。

  城内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颤,满耳尽是风雷之声,似乎整座榆关城都在颤抖,城内大小建筑的梁柱间也有无数灰尘簌簌落下。

  昨夜的炮击,用的是老式火炮,前置装弹,用实心弹,威力远不如阴阳宗的新式火炮。所有只是摧毁了城垛和部分守城器械,并未真正伤及城墙,而此时新式火炮的威力,已经远远超出了榆关城士兵的想象。

  哨官再次狠狠挥下手掌,嗓音已经有些嘶哑:“放!”

  在半炷香的时间中,三十门火炮共向榆关城倾泻有一百五十枚“凤眼子”,如勤勤恳恳的老农一般将榆关城的北城墙、瓮城来回“犁”了一遍。轰隆隆的炮声响彻榆关城,使榆关城的北城墙被滚滚烟云笼罩的同时,也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待到烟尘渐渐散去,北城墙已经支离破碎,部分城墙摇摇欲坠,守城士兵更是死伤不计其数,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烧焦的味道,让人作呕。

  景修放下手中的“千里望”,喃喃道:“故步自封,抱残守缺,焉能不败?唯有开拓进取,方能无往不利。”

  第二百一十六章 破城

  三十门新式火炮已经过热,辽东大军又换上了旧式火炮,也就是前置装弹且使用实心弹的重炮。这些火炮反而比新式火炮更为笨重,按照道理来说,旧式火炮很难击毁城墙,只能是击毁城垛和城楼,可榆关城一来是年久失修,二来是先前的炮击已经让部分城墙摇摇欲坠,此时旧式火炮也能发挥出极大的威力。

  随着哨官声嘶力竭的大吼,六十余门重炮齐齐发射。

  一瞬间嗡嗡的呼啸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所有的士兵不约而同地望向天空,天空中出现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痕迹。

  景修也抬头望去,他并非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可每次见到都会生出感慨,他忽然有些好奇,如果是数百门火炮齐发,该是怎样的一副壮阔景象?

  实心铁弹在榆关城的城墙上,比巨石更为可怕,直接就是一个坑洞,无数烟尘升腾,碎石与尘土从缝隙间簌簌落下,似乎整面城墙都在颤抖。

  实心的铁弹飞上城头,落地处来不及躲闪的守城兵士直接被砸成了血泥,然后铁弹去势不止,又顺势翻滚弹跳了一段距离,碾压出一条断臂残尸铸就的血肉之路。

  景修轻叹了一口气,稍稍平复自己的心情,平静道:“继续。”

  又是一轮火炮齐射,还在落在大致相同的位置上,一段多年未经修缮的城墙已经摇摇欲坠。

  从始至终,榆关城就未曾有过激烈的还击,因为在连续的炮轰之下,城头上的守城器械几乎被全部毁去,士兵也胆气全无,不得不撤下城墙,躲避炮击。

  又是数轮炮击之后,一段城墙也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坍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景修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道:“可以了,攻城吧。”

  哨官立刻传令下去。

  不多久之后,擂鼓声再起,众多辽东辅兵推着盾车开始缓缓前进。所谓盾车,前面是高高厚实的铁板,上面铺着厚厚的皮革,可以有效地抵挡枪炮弓箭,下面有滚轮,转动灵活。如果壕沟填平后,它们可以一直推到城下。

  一般而言,只有火炮才能摧毁盾车。榆关城本也配备有火炮,只是在先前的连番炮击之下,榆关城的火炮已经被毁去大半,根本无力还击。

  吴光没有死在炮击之中,在炮击停止之后,再度登上城墙,探出头望去,只见得辽东的攻城队列严密分明。最前面的是盾车,用以阻挡弓箭和火铳,接着是装有泥土的小车,或是背着背篓的辅兵,用以填平沟壑和护城河,后方是披重甲的步兵,手持盾牌,高高举起,组成盾墙,最后是手持火铳的轻甲兵,用以压制城头弓箭火铳,掩护步兵攻城。

  先前辽东大军炮击的时候,吴光不得不将部分士兵撤了下去,此时炮击一停,这些士兵再度回到城墙上,开始射箭发铳还击。

  还有炮手去操纵侥幸未被毁去的火炮,向城外开炮,只是这些火炮本就上了年纪,经过连番炮击之后,有门火炮的炮管受损,此时再去开炮,立时炸膛,几名炮手直接尸骨无存。

  箭雨连绵不绝,无奈面对着漆黑色的汹涌大潮,仍旧有杯水车薪之感。尤其是那盾车,无论是箭矢,还是铅弹,落在上面都不痛不痒,根本伤不到后面的之人,破不开盾车,对于后面的人便杀伤有限。而辽东大军的火铳无论是装填速度,还是射程,都要远胜守城士兵,很快便将城头上的守城士兵压得抬不起头来,箭雨立时变得稀疏起来。

  趁此时机,盾车后的辅兵们立刻上前以携带的泥土沙包填平壕沟,供盾车通过。

  吴光没有想到,辽东大军的火炮如此猛烈,先前准备的各种守城器械,还未来得及发挥作用,就毁于炮火之中,那些原本要登上城墙协助守城的青壮们早已是一哄而散,让他们上城墙扔扔石头还行,若是真刀真枪的拼杀,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如今守军只能以有限的箭矢和枪炮来抵挡辽东大军的攻势,只是城墙已经被轰塌一段,辽东大军甚至不必用云梯攻城,只要朝着缺口位置猛攻就足够了。

  很快,辽东大军便填平了各种壕沟和护城河,一路推到城下。身披重甲、手持盾牌的步卒们从坍塌的城墙缺口中涌入城中。

  榆关城的北城墙失守,吴光不得不率军退入城内,与辽东大军展开最为残酷的巷战。

  景修亲自入城,身先士卒。

  景修毕竟是补天宗出身,天人境大宗师,还真不怕这种陷阵厮杀。

  这时候吴光也已经带着自己的亲兵上阵杀敌,他虽然比不得景修这般境界修为,但一手剑术相当不俗,最少有先天境修为,甚至摸到了归真境的门槛,剑气如虹,死于他剑下的辽东兵卒就多达二十余人。

  无奈他不是可以扭转战局的长生之人,也不是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杀尽眼前人头的天人境界大宗师,无论他如何奋勇拼杀,眼前敌人越来越多,而身旁的亲兵却是越来越少。

  尸体堆积如壕。

  最终只剩下他一人。

  浑身浴血的吴光家一剑刺死一名扑上来的辽东精锐甲士,不过却被另一侧的辽东精锐甲士一刀劈在肩上。

  吴光怒喝一声,反手一剑将此人头颅斩下,不过紧接着就被一柄长刀从背后透心而过。

  却是景修赶到了。

  就算两人公平交手,吴光也不是景修的一合之敌,更何况此时的吴光已经是强弩之末。

  吴光满嘴血沫,含混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榆关城守将吴光倒地而亡,头颅被景修斩下,派人送往城外的中军大帐。

  秦清倒是没有为难这位忠臣良将,展现出一位帝王该有的胸襟,下令将其好生安葬,不要牵连他的家人,其他投降的将领,则被集中关押起来,以观后效,原本的守军全部打散,重新编入各营。同时秦清又下令,大军入城之后,须秋毫无犯,不可抢夺财物,不可随意杀人,不可强掠女子妇人,若有违犯,军法从事。

  随后,秦清留下万余人马镇守榆关,然后大军继续南下,已是进入直隶境内。

  此时帝京已经无险可守。

  当消息传到帝京城中,满朝震动。

  有人预料到了榆关守不住,但没人能够料到辽东大军只用了一天一夜便攻破榆关。

  天宝帝急召晋州总督、秦中总督、荆楚总督领兵勤王,阻挡辽东大军,同时朝中也有人提出迁都,退往龙门府或者金陵府,不过又都被否决,满朝公卿吵成一片。

  在这个时候,儒门之人也开始汇聚于帝京城中。

  不同于那些吵吵嚷嚷的公卿大臣,儒门的大人物们并不畏惧辽东大军,火炮再厉害,打不到他们的头上,正如牝女宗攻打玄女宗,阴阳宗攻打正一宗,也没见哪个天人境大宗师死在火炮之下。

  他们担忧的是随同辽东大军一道而来的道门之人,如今道门之人聚集于东海并非什么秘密,声势更胜于上次的宁王之乱,待到辽东大军兵临帝京城下之际,也就是儒道二次决战之时。

  第二百一十七章 升座

  相较于帝京城中的人心惶惶,蓬莱岛上的气氛也不轻松,尤其是在李玄都多日闭关之后,就更是如此。

  谁都知道,李玄都的这次闭关,是在为最后一战做准备,如果李玄都能够一举突破元婴妙境,那么道门无疑会胜算大增。

  对于李玄都而言,收回三尸之后,前方已经是一片坦途,不存在瓶颈一说,只待火候一到,便可水到渠成。

  八景别院外有一片桃花林,李玄都入梦时曾多次到此,事实上李玄都在孩童时也常在此地玩耍练剑。

  说起这片桃花林可谓是历史久远,“万华神剑掌”便是由此而来。

  此时李玄都依靠在一棵桃树下,双手笼藏大袖之中,双眼紧闭。在他对面坐着一个白衣美人,无数桃花随风而动,落英缤纷。

  女子不是秦素,而是苏蓊化身。

  李玄都猛地睁开双眼,一缕清气飘摇而出,在他身边化作一个少年模样,正是李如碃。

  李如碃先是环顾四周,见到这座似曾相识的桃花林,没来由生出几分欢喜之意,再望向李玄都,行礼道:“见过道友。”

  李玄都微微点头,又有一缕清气逸散开来,化作一个年轻人,正是紫府剑仙,见到李玄都后,神色略显冷淡,不过还是致意道:“道友。”

  李玄都再次还礼。

  精金炼质,玉液还丹,炼形成气,而阴尽阳纯,身外有身,此乃三尸化身。

  李玄都倒吸一口气,天空中云卷云舒,滚滚云海化作汹涌波涛向四周扩散开来。

  三道身影又重归李玄都体内。

  这一刻,李玄都再次神游天外,来到了太上道祖的紫霄宫中。

  只是如今已经不见李道虚,只剩下李玄都一人。

  李玄都神游紫府,又见到了沉睡不醒的太阴真君,还有浩瀚星空。

  待到李玄都回神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

  李玄都缓缓睁开双眼,此时的他神华内敛,返璞归真,然后步出桃林,来到八景别院。

  别院中已经聚集了好些清微宗弟子,除了张海石和李太一还在祖龙岛未能返回之外,李非烟、陆雁冰、李如是、司徒秋水、司徒玄略、陆时贞、李如剑都在八景别院的静心堂中等候。

  实事求是的说,李道虚飞升,司徒玄策身死,李道师、李元婴隐退,张海石、李太一不在,使得如今的清微宗有些冷清,也略显阴盛阳衰。

  李非烟见李玄都出来,上前问道:“紫府,这次闭关的结果如何?”

  李玄都淡淡一笑:“姑姑放心就是。”

  李非烟闻听此言,心中一宽,转而说道:“都已经安排好了,客人们都在青领宫等候。”

  李玄都点了点头:“好,我们过去。”

  陆雁冰故意高声道:“宗主移驾……”

  话音未落,便被李玄都在脑袋上轻拍了一记。

  李玄都并不生气,笑骂道:“虽说都是自家人,你又是同辈中最小的,但你别忘了,你还是秋水的长辈,也该有个长辈的样子。”

  陆雁冰笑道:“怎么就没有长辈的样子了,秦先生称孤道寡,师兄也差不多了,还当不起‘移驾’二字吗?”

  虽然是玩笑之言,但周围之人却没有半分异色,显然心里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李玄都轻咳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迈步向外走去。

  蓬莱岛和方丈岛相距不远,一行人离开八景别院后,登上最后一艘还留在清微宗的“青龙大船”,往方丈岛行去。

  道经有云:“方丈乃人天教主,度世宗师,演龙门之正法,撑苦海之慈航,作全真之模范,律门之纲领,非有道之师,不可立也。”故而方丈岛乃是宗主居处、宗门议事所在。

  只是因为李道虚在蓬莱岛的八景别院闭关,所以清微宗的重心才渐渐转移向蓬莱岛,使得蓬莱岛压过了方丈岛。

  如今李玄都要举行清微宗的升座大典,还是要去往青领宫。

  “青龙”大船在方丈岛靠岸,此时众堂主、岛主已经齐聚岸边,等待李玄都。

  李玄都下船之后,向众人拱手致意,众人纷纷行礼。

  李玄都举步前行,众堂主、岛主根据分成两列,依次随行。

  青领宫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道宫,并不逊于太平宗的太平宫。首先经过一面刻有“清微”二字的牌坊之后,是一座巨大的广场,铺以白玉石,光滑如境。整座广场呈长方形,如同一柄出鞘的长剑,入口位置是“剑尖”,经过“剑脊”、“剑锷”、“剑柄”之后,来到“剑首”位置,这里连接着九十九级白玉长阶,宽有十丈左右,每一级台阶高有尺余,一路攀援向上,周围护以白玉雕栏。

  登上台阶,是一座巨大宫殿,通体色调偏向青黑之色,琉璃作瓦,青玉为檐,檀木铺地,又燃有与黄金等价的龙涎香,淼淼升烟,真乃仙家胜景。

  在大殿的正门上方悬了一方牌匾,上书:“青领宫”三字。

  此时青领宫内响起浩荡钟声。

  宫内是各宗的宗主、长老、代表。

  这次前来观礼之人,足有数千人之众。虽然青领宫占地广阔,勉强能容下这么多人,但此乃清微宗重地,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进的,所以待到吉时已至,只有各宗代表得以进入青领宫。

  正一宗张鸾山、慈航宗白绣裳、东华宗太微真人、神霄宗三玄真人、玄女宗萧时雨、妙真宗万寿真人、太平宗沈元舟、阴阳宗上官莞、皂阁宗兰玄霜、静禅宗方缘、天乐宗百媚娘、真传宗谷玉笙、浑天宗楼心卿、牝女宗冷夫人、法相宗左雨寒。

  因为辽东和西北战事,补天宗、忘情宗、金刚宗、真言宗未能有宗主、长老一级的人亲自前来,无道宗和道种宗同样缺席。

  不知是不是巧合,除了上官莞这个例外,其他各宗出席的都是老辈人物,年轻人一个没来,想来是各宗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薪火传承,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

  再有就是石无月、宁忆、慕容画等客栈之人,秦素和陆夫人未到,姚湘怜已经到了,却没有现身,只是在三仙岛四处游荡。

  李玄都扶着腰间的“叩天门”,经过“清微”牌坊,穿过剑形广场,拾级而上。

  在台阶两侧立有负剑弟子,纷纷低头行礼。

  紧跟在李玄都身后的陆雁冰,深吸了一口气,高声道:“宗主驾到。”

  原本正在青领宫内谈笑风生的众宗主、长老脸色一肃,纷纷起身。

  在场众人之中,大天师张鸾山是地位最高之人,白绣裳是修为最高之人,万寿真人是最为年长之人,三人一起联袂相迎,其余人跟在三人身后。

  这是李玄都第二次举行升座大典,上一次是在太平宗的太平宫。如此一来,太平和青领尽在李玄都之手,他已经将太平道的道统集于一身,算是名正言顺的大贤良师了。若是再有第三次升座大典,那就应是道门大掌教的升座大典了。

  而且不同于上次的略微紧张,如今的李玄都十分随意从容,无论是心境,还是地位,都已经与过去大不相同。

  李玄都与三人见礼,又与三人身后的众人见礼,朗声说道:“家师厌居三岛,而传道人间,道德有功,而入道有行,功行满足,受天书以往无边玄妙之天。家师飞升之前托付玄都接掌清微宗门户。承众位前辈、众位朋友、众位同道不弃,大驾光临,清微宗上下,同蒙荣宠,不胜感激。”

  话音落下,有玉磬声响,李玄都身后的清微宗众弟子向来客躬身行礼。来客纷纷还礼。

  而后由李非烟双手托举印信,来到李玄都面前,开口道:“请宗主领宗主印信。”

  李玄都接过印信:“玄都受承之。”

  然后陆雁冰作为天罡堂的堂主又为李玄都奉上宗内律令条例,只是省去了问答的环节,李非烟是长辈,问或不问都在两可之间,陆雁冰可不觉得自己能有资格去问李玄都是否受承之。

  李玄都只得自己说道:“我宗门规戒律,李玄都率众弟子受承之。宗门上下众人共督之、持之。”

  陆雁冰将手中代表宗内律法的书册高高举起。

  李玄都同样伸手接过。

  李非烟高声道:“请宗主升座受拜。”

  李玄都一手持宗主印信,一手持宗规律法,走到最上方的主位之前,背北面南。

  众清微宗堂主、岛主在青领宫内拜见新任宗主,其余弟子在青领宫外遥拜。

  这场本该在二月就举行的升座大典,拖延了两个月后,终是完成。

  自今日起,李玄都正式继任清微宗的宗主大位。

  更有意思的是,李玄都是从李道虚的手中继承了宗主之位,而非继承了李元婴的宗主之位,也就是说此乃父子师徒承继,而非兄弟承继。待到后世论起,后人很可能不会承认李元婴的宗主之位,就如没有庙号的皇帝,十分尴尬。

  升座大典结束之后,李玄都便要率领道门众人离开东海三岛,前往齐州,与秦襄大军会合,然后兵发帝京。

  这正是李玄都和秦素的约定,在帝京城外再见。

  这也是儒道两家的最后决战,此战不仅决定大魏朝廷的命运,也会决定儒门和道门的盛衰兴亡。

  一战定乾坤。

  第二百一十八章 民心可用

  李玄都升座之后,召集诸宗主进行了一次短暂的议事,再次确定目标和计划之后,李玄都率领众人离开了蓬莱岛,前往齐州。

  如今的齐州,远远谈不上太平盛世,经过青阳教战乱之后,百废待兴。只是相较于其他州府,齐州与辽东隔海相望,实在活不下去,还可以渡海前往辽东,故而还不至于成为人间炼狱。

  针对此等情况,秦道方根据李玄都和秦清的主张,提出了“均田免赋”的口号,仅仅四个字,却比任何火炮铁骑还要厉害,所过之处,百姓竭诚欢迎,甚至有人主动打开城门,以迎王师。

  不过这四个字也真正触动了士绅豪强的利益。

  严格来说,天下间的士绅豪强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老牌士绅,以土地为根本,一类是新兴士绅,以商贸为立足根本。对于辽东大军的“均田免赋”,两类士绅的态度也截然不同,新兴士绅持观望态度,或是持欢迎态度,最坏的结果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老牌士绅则是持反对的态度,而且是恨不能欲除之而后快,毕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其实这两种士绅就是儒门和道门的缩影,儒门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而道门则因为海贸而走向兴盛,比如清微宗、慈航宗、无道宗、补天宗等都是以商贸起家,依附于道门各宗的秦家、李家、张家、钱家、苏家等等,也都是以商贸立足的世家。

  李玄都看似是代表了道门的利益,实则秦清才是真正代表了道门的利益,只是在短期内,李玄都与秦清的目标是一致的,道同可谋,那就是推翻儒门所代表的旧士绅,重新分配田地,解放生产力。只有百姓富足了,商贸才能进一步发展。

  在这一点上,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三人与李玄都和秦清是一致的,这也是李道虚、张静修、秦清三人强行推动道门一统的根本原因。只是众人又有分歧,最终还是免不得一场大战。

  李玄都能够成为道门首领,则是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秦清互相妥协的结果,只有李玄都才能同时兼顾四人的利益和想法,事实上李玄都也的确做到了,在前人的基础上初步整合道门。

  在“天下棋局”的推演之中,出任齐州总督的是司徒玄策,接任者是张海石,以清微宗的实力,经营齐州,自然是如铁桶一般,能够自成一军。不过如今的局面是司徒玄策早亡,清微宗受挫于圣人府邸,未能经营齐州。虽然秦道方是齐州总督,但他毕竟不是经营多年的藩王,再加上齐州局势复杂,故而秦道方不能完全掌握齐州,在生死关头,尤其是朝廷明令罢黜秦道方的总督之职后,许多地方士绅豪强以及各级官员,不再听从总督命令,直接起兵反抗秦襄大军。

  秦襄于四月二十一抵达大河岸边,清微宗派出小型渡船千余,帮助秦襄大军渡过大河。秦襄大军连下数城,攻克兰陵府全境,杀兰陵郡王,收其家财。四月二十四,秦襄率军前往北海府,攻打章丘县。齐州副总兵牛魁督兵五千人出战尽殁,初八日以守将蔡雄作内应破城,知府张德自缢而死。

  秦襄抵达北海府的府城,此地是李家祖宅和总督府所在,粮食充足,故而秦襄大军得以休整数日。四月二十七,秦襄率军再次渡过大河,克齐河县,官民迎降。

  四月三十,秦襄攻入东平府境内,攻打清平关,守关参将周吉凭城固守,因为秦襄大军并未携带火炮,未能破城,双方僵持数日,周吉最终因兵少食尽,退守茬平县。秦襄攻克清平关后,马不停蹄地攻打茬平县,周吉悉力拒守,最后火药用尽,开门力战而死,全身矢集如猬,全家老小也死于熊熊大火之中,誓死不降。

  秦襄攻克茬平县当晚,东平府知府姜承恩投降,齐州都指挥使王胤降表亦到,秦襄大军所过之处,各府县望风而降,五月初二,秦襄大军开进东平府的府城,举城哗然皆喜,结彩焚香以迎,城中官员乡绅代表亲自捧酒以迎大将军。

  秦襄当众重申秦清和李玄都定下的土地之策,丈量各大乡绅名下的土地,清理投献土地,重新登记在册,然后补缴过去多年的税款,补不上的欠税用其名下土地冲抵,最后剩下的土地便是大户们的合法所有土地,给予官方认可的凭证,从此依法纳税,仍旧不失为富家翁。

  若是不从,以各种手段对抗,便强力镇压,将其家产悉数抄没,收入国库。

  先前那些起兵抵抗的士绅便是如此,不仅土地抄没,其家财充作大军粮饷,就是性命也不能保存,被悉数处死,暴尸示众。

  至于那些被收归的土地,秦襄也不占为己有,而是将大部分土地分发给没有耕地的百姓,小部分土地用以军功奖赏。

  消息放出之后,当真是民心所向,许多朝廷军户纷纷来投,良家子从军之人更是数不胜数,百姓竭诚欢迎,就如四季中的春天,万物竞发,勃勃生机。

  百姓不识字,也许愚昧,容易被士绅蒙骗,可他们不傻,一边拼命压榨自己,一边分发土地,百姓们向着谁,已经无需多言,哪怕士绅老爷说破大天去,他们也不会信了,圣人道理?比得过看得见摸得着的土地庄稼吗?

  百姓们的口风也陡然一转,前些天还是辽东的蛮子贼寇如何如何,重新分发土地之后,便成了王师天兵如何如何。在百姓口口相传之中,秦清成了天上帝君下凡,救苦救难,秦襄是帝君身边的天将,秦道方是帝君身边的星官,甚至有人为三人立起了生祠祭拜。

  一时间,似乎辽东大军才是本地乡亲,而本地官军却成了外来的贼寇。

  不过月余时间,秦襄麾下大军就从六万之数扩充到了十万之数,接收了大量军械和火器,而且不同于一触即溃的大魏官军,精气神是截然不同的。

  反观众多官军,不断出现逃兵,尤其是听到自己家乡分发田地之后,常常是成群结队地投奔辽东大军,无论军官如何约束,也是不能抵挡了。

  其实此法已经在小范围内推行了一段时间,李家和秦家带头清理田地和补缴税款。只是李家的土地不多,也不接受投献,只要补缴税款就是,些许税款对于李家来说可谓是九牛一毛,所以推行此策的时候,李家没有人反对。

  李家老少的根基都在海贸分红上面,早就看不上土里刨食,就算全都捐了,他们也不在乎。

  其他缙绅们却没有李家的底气,无不暗暗叫苦,重新丈量土地,清理投献土地,也就罢了,只能算是把多吃的给吐出来,还算不上伤筋动骨。可重新补缴税款,那就是割肉放血了。

  士绅不纳税,是从大魏太祖皇帝那里定下的,至今已有二百年,一下子便是二百多年的税款,几人能够轻松承担?而且补缴税款是根据现有的实际土地数目来补缴,秦襄不管你在一百年前是多少田地,只是要求以如今名下田地的数目补缴近二百年的税款,就是砸锅卖铁也不够,必然要以名下土地冲抵。如此一来,大士绅变小士绅,小士绅直接变破落户。

  士绅们有心反对,或是造谣抹黑,辽东大军的铳炮刀剑却不讲道理,敢于反抗之人,就连变破落户的机会也没有,直接抄家灭门,于是众多士绅只能咬着牙认下来。

  毕竟士绅大户们的依仗是儒门,没了儒门的支持,他们便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此时又能如何,只能认可了,最起码还能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和部分家业。

  东平府位于齐州西南位置,地处齐州、楚州、中州、芦州四州交接之地。

  此地乃是儒门圣地,儒门至圣、亚圣、复圣皆是出生于此,大运河也经过此地,故而东平府颇为繁华。

  圣人府邸自然也坐落于此。

  到了此时,秦襄大军距离圣人府邸不过是咫尺之遥。

  秦襄没有贸然发动进攻,等待李玄都率领道门之人前来。

  秦襄大军在侧,圣人府邸岂能不知。

  事实上,自从秦襄大军在齐州登陆之后,圣人府邸就一直关注着秦襄大军的动向,甚至各地士绅和守军起兵抵抗秦襄大军也都是圣人府邸在幕后串联谋划。

  只是齐州这些士绅连青阳教都挡不住,如何挡得住秦襄的大军?结果就是秦襄打穿了大半个齐州,从东海来到了位于齐州最西边的东平府。

  如今圣人府邸一片愁云惨淡。

  其内宅前堂楼的院内,苍松挺拔,鱼池东西对列,恬静雅致,大有步移景迁之感。

  东间的多宝阁内是姜夫人的居处,堂间两人,一坐一站。

  坐着的妇人正望着墙壁上挂着的条幅:“圣人之心如珠在渊,常人之心如瓢在水”。

  站着之人是个中年男子,正是本代衍圣公。

  姜夫人面沉如水,低声问道:“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衍圣公苦笑道:“我们小觑了辽东,如今外面的情况……若要用四个字来形容,那便是……民心可用。”

  “民心可用。”姜夫人低声呢喃道,“本以为是一帮恃力妄为的莽夫,没想到竟是杀人还要诛心的书生。”

  第二百一十九章 投诚

  姜夫人的这番话并非是无的放矢。

  在此之前,是两大势力对抗,人是竖向划分。简单来说,道门大掌教和道门普通弟子都是道门阵营,儒门魁首和普通儒生都是儒门阵营,不论贵贱,只分立场。

  可均田免赋之后,便是将人横着划分。占有土地的人在上方,对于均田免赋极力反对。没有土地的人在下方,对于均田免赋极力支持。

  这才是真正的诛心之处,这是要挖断儒门的根基,不仅仅是儒门的经济根基,也是儒门的思想根基,若是天下之人都以横向来区分,儒门所倡的礼教、规矩何存?

  万幸的是,道门内部也有高下贵贱之别,包括秦清在内,许多人怕被引火烧身,还是有所保留,所以现在是民心可用却未用。

  衍圣公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甚至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就是李玄都对此乐见其成,不仅仅是针对儒门,也在暗暗地针对道门,只是衍圣公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儒门的根基会不会被挖断,道门会不会民心所反噬,这都不是他该关心的问题,他要关心的是圣人府邸能否延续下去。

  眼下的局势十分清晰明朗,秦襄大军兵临城下,道门高手云集蓬莱岛,圣人府邸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一个不慎,便是数千年的传承断绝于自己之手的局面,那他便是万死难赎,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姜夫人问道:“儒门那边是什么意思?”

  衍圣公苦笑道:“几位大祭酒都语焉不详,不过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一样的,他们此时只能固守帝京,无力驰援圣人府邸,我们、我们只能自求多福。”

  姜夫人闭上了双眼。

  过去都是她与隐士们联络,可如今七隐士也是自顾不暇,前前后后已经死了三人,再想指望他们,已经不大现实了。至于大祭酒们,本就是以主和派为主,此时不愿前来也在情理之中。

  姜夫人感到一股深深的疲倦,下意识地人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头,随意问道:“事到如今,你是什么看法?”

  “儿子的意思是……”衍圣公故意停顿了一下。

  姜夫人抬起头来,望向衍圣公:“但说无妨。”

  衍圣公沉声道:“儿子觉得,母亲还是快些逃走吧。”

  “什么?”姜夫人一怔。

  衍圣公又重复了一遍:“母亲还是快些逃走吧,离开圣人府邸,去帝京,去投奔隐士们。”

  姜夫人万万没想到儿子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间竟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衍圣公仍是站着,仍旧十分恭敬,不过这是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向母亲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

  过了片刻,姜夫人终于是明白了衍圣公话语中的含义,满面不敢置信,伸手指着他,微微颤抖:“你再说一遍?”

  衍圣公又重复了一遍:“母亲快些逃走吧。”

  “你要赶我走?”姜夫人强压着怒气,“你凭什么赶我走?”

  衍圣公轻声道:“儿子是为了母亲好,当年与李夫人不和的是母亲,现在出头与清平先生为难的还是母亲,如果道门打了过来,母亲焉能有幸理?所以母亲还是快些逃走,最起码能保住性命。”

  姜夫人语气稍稍缓和,却不肯退步:“他们敢!”

  衍圣公平声静气道:“谁告诉母亲他们不敢的?如果他们不敢,那紫燕山人是怎么死的?还有青鹤居士、虎禅师,总不会是老死的。”

  姜夫人脸色变化不定。

  衍圣公继续说道:“认真说起来,我们圣人府邸与清微宗是有深仇大恨的,母亲与李卿云有旧怨,司徒玄策因龙老人而死,李卿云间接因为此事而死,母亲又与龙老人过从甚密。母亲不要忘了,司徒玄策的师弟张海石还在人世,李卿云的妹妹李非烟也在人世,他们都是李玄都的亲近长辈,如果他们执意让母亲偿命,要杀母亲泄愤,母亲觉得李玄都会不会听从他们的建议?”

  姜夫人的脸色终于是变了:“那你呢?”

  衍圣公平静道:“母亲可以走,我是衍圣公,是一家之主,所以我不能走,难道母亲忘了当年的北宗和南宗之争?我总要留下来,给祖宗一个交代,这是我应有的责任。”

  衍圣公的北宗和南宗,是金帐入主中原时发生的事情。一部分圣人后裔跟随大晋朝廷去了南边,受到大晋的册封,是为南宗。一部分圣人后裔留在北方,受到金帐的册封,是为北宗。于是就有了南宗和北宗,最终以南宗随大晋灭亡而结束。

  衍圣公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他不想重蹈覆辙,祖宗的名义在前,姜夫人也无话可说。

  姜夫人站起身来:“如今看来,也只能如此了,暂且避上一避,我什么时候走?”

  衍圣公低声道:“儿子以为,母亲还是尽早动身为好,若是被道门高手堵在家中,想走也是不能了。”

  姜夫人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似乎她一直以来都小看了这个儿子,直到今日她才发现,这个儿子早已有自己的想法,不再是那个被自己庇护在羽翼下的孩子了。

  于是她说道:“你也小心。”

  “有劳母亲关心。”衍圣公恭敬依旧。

  姜夫人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自有须弥宝物,就这么离开了圣人府邸。

  就在姜夫人离开圣人府邸的第二天,李玄都率领道门众人抵达东平府。

  百姓们不知道李玄都是谁,不过消息灵通的顶尖士绅们却是知道的,他们甚至知道的李玄都的地位还在秦襄和秦道方之上,“齐王”的名号不是虚的。

  在士绅们看来,李玄都自然是为了圣人府邸而来。

  李玄都的确是为了圣人府邸而来,抵达东平府后就让人给圣人府邸送了帖子,不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李玄都这次不是为了儒道相争的事情,也不是为了给当年的事情讨要一个说法,他是为了新政而来。

  所谓新政,也就是秦襄和秦道方已经开始推行的均田之策,所有士绅大户丈量、清退名下田地,补缴税款,无力补缴则以名下田地冲抵。

  所有人这才恍然想起,原来圣人府邸才是东平府最大的地主,拥有最多的田地,而且不仅仅是二百年不缴税,怕是千余年都有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暗自雀跃起来,有等着看李玄都笑话的,也有等着看圣人府邸的笑话的。那些被没收了田地的士绅开始幸灾乐祸,不管谁倒霉,都能让他们心里更好受些,最好是来个两败俱伤。也有人希望圣人府邸能顶住李玄都的压力,意味着齐州还有“光复”的那一天,到那时候,齐州就又是他们的天下了。

  在许多人的期待和瞩目之下,李玄都象征性地递了拜帖之后,便直接登门。

  圣人府邸这边的应对则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之外,竟是大开中门,衍圣公亲自出迎,礼遇规格等同接待亲王,真是把李玄都当作齐王看待了。

  李玄都站在大开的正门前,抬头望向大门正中上方的高悬着蓝底金字的“圣府”匾额,又将目光移向大门两旁明柱上悬挂着的对联,轻声念道:“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

  陪在李玄都身旁的衍圣公额头上渗出冷汗,摸不准李玄都的意思。

  李玄都笑道:“圣人府邸富贵没了顶,圣人的学说德侔天地、道冠古今,圣人之家的礼乐法度,也就能天地并存,日月同光。与之相较,大真人府的‘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便算不得什么了。龙虎鬼神岂能与天地日月相较?”

  衍圣公的脸色微微发白:“清平先生言重了。”

  李玄都一笑置之,迈步走入圣人府邸。

  穿过第一进狭长的庭院,便是圣人府邸中路的第二道大门,俗称二门。门楣高悬“圣人之门”竖匾。平时只走腋门,正门不开,以示庄严。不过今日还是例外,二门大开,恭迎李玄都。

  李玄都毫不客气,入圣人之门,迎面是一座小巧玲珑、别具一格的屏门,门楣因悬世宗皇帝亲颁“恩赐重光”匾额,故称“重光门”。重光门平时是不开的,每逢大典、皇帝临幸、宣读诏旨和举行重大礼仪时,才鸣礼炮开启。不过衍圣公大约是想通了,前面两道门都开了,也不差这最后一道,所以同样是门户大开。

  李玄都以极为罕见的礼遇连过三门,来到正堂,分而落座。

  衍圣公低眉敛目:“清平先生的来意,在下已经知晓。”

  李玄都随手端起一碗清茶,轻呷一口,问道:“那么衍圣公是什么意思?”

  衍圣公道:“圣人府邸愿意将名下所有土地全部献出,若是还不足以补齐税款,圣人府邸愿意以家财填补,只求能够保留至圣庙和至圣林。”

  李玄都有些意外,不过没有立刻应下,而是说道:“家庙和墓田,这是公产,当然予以保留。只是田地,我还是那句话,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多一分不取,按照规矩来,以示公正,不知衍圣公意下如何?”

  衍圣公低头道:“清平先生所言甚是,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李玄都看了眼这位衍圣公,又问道:“姜夫人呢?”

  衍圣公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家母不识大势,仍要负隅顽抗,在下不愿看到祖宗基业因家母一人而毁于一旦,故而已经与家母决裂,将她赶出了圣人府邸。”

  “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这可是不孝之举,衍圣公就不怕被天下人唾骂?”李玄都故意问道。

  衍圣公轻声道:“只要能够保全祖宗基业,些许骂名,不足道哉。”

  “好。”李玄都抚掌道,“衍圣公果然是识大体,知进退,能屈能伸,大丈夫也。”

  衍圣公如何听不出李玄都话语中的讥讽之意,只是他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深深低下头去。

  李玄都明白衍圣公的用心,无非是两头下注。儒门胜了,他可能会丢掉衍圣公的位置,换成族中其他子弟继承,但圣人府邸却是保住了。道门胜了,他不仅保住了圣人府邸,也保住了衍圣公的位置。而且作为主动投诚之人,地位要比战败之人高上许多,甚至有可能被道门扶持为控制儒门的傀儡。

  衍圣公知道李玄都知道他的用心,两人心照不宣,谁也不曾点破。

  这个结果,在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毕竟衍圣公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早有前例。

  金帐来了拜金帐,大魏来了再拜大魏。

  如今辽东来了,拜辽东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不过也不能说圣人府邸没骨气,其实南下的南宗才是大宗嫡系,当年大晋南下,圣人府邸嫡系带着圣人世传的木像南下,是为南宗。大晋亡后,金帐欲将衍圣公的爵位还给南宗,被拒,金帐汗王称赞其:“违荣而不违亲,真圣公后也。”在南北两宗的血脉传承中,南宗一脉相承,血统纯正,始终未变。江湖传闻,北宗一脉已经被偷梁换柱,父系血脉两次变更,似乎还有金帐人的血统,不知是真是假,众说纷纭。

  从风骨上来说,南宗倒是更有担当。

  不管怎么说,李玄都决定接受这次投诚,他不在乎圣人府邸的血脉是真是假,他只要世人知道,圣人府邸向道门投诚了。儒门之人都不相信儒门了,其他人还如何相信儒门?

  李玄都离开圣人府邸后,秦道方立刻派人丈量圣人府邸名下的所有田地。

  打算看热闹的士绅们等到了如此结果,说不出是何种感受,惊讶有之,愤怒有之,悲凉亦是有之。

  就连圣人府邸都跪了,他们还能强撑吗?难道齐州真要改天换日了吗?

  不过也有些士绅在彻底绝望之后,反而决定舍命一搏,要么是暗中抵抗,收买丈量土地的差役、兵丁,意图蒙混过关,亦或是藏匿家财,偷偷转移财物。要么是公开反对,召集人手,杀了办事差役,直接造反。

  秦道方对此早有准备,悉数镇压,从重从严,不留丝毫情面。

  第二百二十章 为民请命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秦襄和秦道方分工明确。虽然是秦襄以大将军之尊当众重申新政,但实际推行新政的却是秦道方,秦襄主要做两件事,一是配合秦道方镇压叛乱,二是以六万辽东老卒为基础,在接收的各种军械、火器的基础上,收编朝廷残军、扩编新军。

  秦襄曾经做到过大魏朝廷的左都督挂平虏大将军印,已经是武官极致,故而十分明白大魏官军的优劣,讲究的是大小相制,哪怕是总兵官,也只能掌握自己的正兵营,无法直接命令副总兵的奇兵营、参将的援兵营、游击的游兵营,若是副总兵、参将、游击铁了心与总兵过不去,总兵除了向朝廷上疏参奏,还真没有其他办法。

  总督也是如此,真正能够掌握的只有自己的标兵营,若是麾下的总兵、副总办不愿听从总督命令,总督也是无法调动他们的营兵,这就是大小相制,小官也可以制衡大官。只是绝大多数时候,并不会走到这一步,因为总兵不听总督命令,就意味着双方彻底撕破脸皮,只能留下一人。一般情况下,朝廷还是会站在上司这边。

  秦襄率军从东到西把齐州打穿之后,虽然扫平了所有的大魏官军,但是士绅的力量不可小觑,只要给他们几个月时间,他们就能重新拉起一支规模不小的叛军。仅凭秦道方的标兵营是镇压不住的。

  所以秦襄必须扩军,留出足够的兵力驻守齐州。

  再有就是,下层士兵都是贫苦出身,是可以信任的,但是中层将领难保不会被士绅们收买、拉拢,尤其是那些本地出身的将领,多半与本地士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了防止双方勾结,必须留下部分出身辽东的将领。

  一则是辽东将领是外地人,与本地士绅没什么牵扯,二是秦清整顿辽东士绅多年,那些被士绅收买、拉拢的将领早就被踢出辽东军中,剩下的这些将领都不缺乏应对拉拢的经验,不敢说清澈如水,在大是大非的立场问题上,还是能够把持得住。简单来说,忠诚有足够的保证。

  综合种种考虑,秦襄决定将收编的残军和新编的新军全部打散,使其不能串联抱团,然后异地驻防,比如东平府的兵驻守琅琊府,琅琊府的兵驻守北海府,北海府的兵驻守兰陵府等等。

  秦襄率军六万来到齐州,扩军到十万,他决定再扩军两万,达到十二万之数,他会分兵五万交予秦道方,加上秦道方本就有的数千标兵营,镇守齐州。

  如此一来,秦道方就能有足够的兵力来推行新政,将齐州的士绅力量彻底打散,并且镇压叛乱,还能保证秦襄大军的粮草供应。

  秦襄没有后顾之忧,便可带领七万大军出兵直隶各府,与秦清亲率的十二万大军会师于帝京城下。

  这便是李玄都在“天下棋局”中的钳形攻势。从地图上来看,就像一只巨大的螃蟹钳子夹住帝京。

  在秦襄忙于扩军练兵的时候,秦道方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新政上面,尤其是圣人府邸名下的田地,丈量、清退、追缴税款是个浩大工程,不过只要做成这件大事,收归国库的土地和税款还在其次,意义重大,影响深远,对于许多负隅顽抗的士绅是个极大的震慑,想来其余的士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先谋求天下,拉拢各地士绅,使其投降,待到天下大定之后,再来推进此事。一开始就亮明新政,打击士绅,会导致很多士绅走向对立面,誓死不降。只是这与李玄都的想法相违背,因为李玄都从来就不是谋求天下,对于李玄都而言,天下只是其次,太平才是关键。

  秦清和李玄都虽然是翁婿关系,但实质上是平起平坐的盟友关系,谈不上进谏,而应是商量,最终是李玄都说服了秦清。此举固然失去了士绅的支持,可是赢得了民心,百姓才是一国税收之基石,良家子更是最好的兵源,赢得了百姓,便是天下归心。进一步来说,士绅们今天可以投降辽东,明天也可以投降其他人,断无忠诚可言,他们是大魏的顽疾,辽东不应继承这些顽疾来祸害自身,这便涉及到大祭酒司空道玄曾经说起过的得国正与不正,只是换一个皇帝,换一个姓氏,还是那些世家占据最多的土地,还是那些老面孔尸位素餐,便是得国不正,辽东哪怕得了天下,国祚也不会长久。

  秦清毕竟是长生之人,没有生老病死之忧,又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孙辈继承人,故而对于天下得失的态度更为豁达,不会如寻常帝王那般过于患得患失,所以几经思虑,为长久计,最终决定退让一步,力排众议,与李玄都达成妥协。

  此举也有好处,每攻克一州,推行新政,均田免赋,民心所向,百姓会自发地守卫自己的田地,辽东大军便如鱼得水,此地自然似铁桶一般,绝不会降而复叛,算是稳扎稳打。

  齐州士绅早就被青阳教“梳理”过一遍,又有清微宗和秦道方的多年经营,尤其是圣人府邸不战而降之后,便不敢公然反叛,只是小动作仍旧不断。

  有些儒生无力造反,便结伴来到社稷学宫,在亚圣和圣人的牌位痛哭流涕,痛骂秦道方:“辽东道方,胆大包天,欺世灭祖,公然破千百年来之规矩,置仁政于不顾,强取豪夺,以抄家为乐,罪行发指,民情沸腾。读书之人,食国家之廪气,当以四维八德为仪范。不料竟出衣冠禽兽,如秦道方之辈,儒生愧色,宗师无光……”

  其余儒生也遥相呼应,大有为民请愿的架势。

  这倒是奇了,秦道方主持推行新政,将士绅的土地分发给无田可种的百姓,百姓称赞,要为秦道方建造生祠,这些士绅们反而跳起来为民请命了,说秦道方盘剥百姓、与民争利、狠辣暴戾,以抄家为乐云云,又说秦道方身家何等豪富,抄没的家产多半入了秦道方的囊中。

  此事传到秦道方的耳中,秦道方倒是不太在意,只是说道:“面对百姓的时候,他们是士绅老爷,等闲不可侵犯,必须等级森严。面对官府朝廷的时候,他们倒是成了百姓,欺负他们就是盘剥百姓,就是与民争利,必须人人平等。稍有不从,就被他们打成暴君酷吏,遗臭万年。为何如此?不过是笔杆子握在他们的手中,史书他们来写,自然百般美化自己,百姓虽众,却无一口能够发声。”

  这也就罢了,更有儒生抬着大成至圣先师的牌位来到总督衙门前,跪地不起,要为民请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势若逼宫。

  只是他们打错了算盘,大魏朝廷尊崇儒门,你去学宫文庙哭,你抬着圣人牌位,哪怕是内阁首辅,也是儒门弟子,要顾忌大义名分。

  可辽东是效仿古制,尊崇道门,你儒门的规矩还能管我道门的事情吗?你抬出至圣先师的牌位,与我太上道祖有什么关系?你搬出亚圣,与我南华道君有什么关系?你搬出荀卿,与我杨朱有什么关系?要细论起来,至圣先师还曾问道于太上道祖,算是太上道祖的半个弟子。

  于是道门出面了,李玄都派陆雁冰驱散跪在总督府门前的众多儒生,若有不从之人,直接捉拿。陆雁冰先是做了四年的青鸾卫右都督,又做了一年多的天罡堂堂主,都与刑狱有关,处理起这些事情,再熟悉不过。

  第二百二十一章 民在何处

  总督府正门前的大坪有四亩见方,暗合“朝廷统领四方”之意,以空阔见威严。

  陆雁冰带人来到总督府门前,站在门前的台阶上,道门众人沿着大门石狮两旁的那两面八字墙,一字排开,气势惊人,等待陆雁冰的命令。

  陆雁冰环视四周,只见得数百儒生黑压压地跪着,正中位置是至圣先师的牌位,儒生们大声呼喊,气势骇人。

  为首的儒生满身都是不畏权贵的铮铮铁骨,辽东蛮子祸乱天下,我辈书生就要仗义执言!儒生只觉得胸中浩然正气要直冲霄汉。

  陆雁冰却不以为意,眼前这一幕,说白了就是破靴阵,不过是阵势有些大。

  陆雁冰缓缓抬起一只手举在空中。

  随她一起来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在她高高举起的手掌上。

  陆雁冰突然将举起的手劈下:“打!”

  “是。”道门众人齐声应下,瞬间冲了出去。

  这些道门弟子手持棍棒,毫不留情。

  一众儒生还没有省过神来,便有好些被打倒在地,顿时乱成一团。许多人见此情景,吓得四散逃窜,也有人还死扛不退,道门之人也不留手,直接将其打得浑身是血。

  至于那块牌位,已经掉落在地,摔断成两截。

  陆雁冰负手站在总督府大门前的台阶正中,面无表情。

  直到大部分儒生都四散而逃之后,陆雁冰才开口道:“罢了。”

  道门之人这才纷纷停手。

  此时大坪上躺满了儒生,横七竖八,没一个还能站着,有些在呻吟,有些已经昏厥了过去。

  陆雁冰走下台阶,来到一个为首的儒生面前,问道:“你们为什么要闹事?”

  儒生愤然回答道:“因为心中不平!”

  陆雁冰又问道:“何事不平?”

  儒生道:“辽东无道,为民请命。”

  陆雁冰问道:“你说的这个民,是那些没有田地要卖儿卖女的百姓呢?还是那些仅仅没有出仕做官却坐拥良田无数的士绅?”

  儒生一下子不说话了。

  陆雁冰吩咐道:“把人带过来。”

  立时有人领命而去。

  不多时后,一伙皮肤被晒得黝黑、衣衫破烂之人走了过来,为首是个老汉,见了陆雁冰之后,立刻跪倒在地叩头。

  陆雁冰抬手虚扶一下,说道:“老丈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老汉小心翼翼地起身,问道:“不知这位大人有何吩咐?”

  陆雁冰今日身着男装,又以墨镜遮挡了双眼,除了嗓音,倒是有些雌雄难辨,老汉紧张之下,竟没看出她是女子,只当她是总督府的官吏。

  就听陆雁冰说道:“老丈,这位秀才老爷说他们是为民请命,说秦部堂为百姓分发田地是坏了祖宗的规矩,还说民情沸腾,百姓们都恨死了秦部堂,他们这次来,就是要逼迫秦部堂把分出去的田地收回来,不知道老丈怎么看?”

  老丈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大变:“这、这话是怎么说的,已经分了的田,怎么又要收回去?部堂大人金口,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陆雁冰笑道:“老丈误会了,秦部堂从没说过要收回田地,是这些秀才老爷们说的,他们说百姓们不愿意分田,更不愿意免赋,特来‘劝说’秦部堂收回成命,还说要是秦部堂不答应,就要让秦部堂遗臭万年。”

  这些普通百姓平日里自然不敢对高高在上的秀才老爷们不敬,可到了如今,眼看着秀才、举人老爷们一个个被抄家,如今更是被打得血肉模糊,也知道是士绅老爷们失了势,变了天,自然是不怕了,老汉顿时激动起来:“屁的为民请命,哪个说不愿意分田,哪个就该天打五雷轰!不过是欺负我们这些种田的不识字,他们才敢胡编乱造,什么事都顶着我们普通老百姓的名义,好处却都是他们的。”

  跟在老汉身后的人也纷纷出声,痛骂这些士绅老爷,更有人朝着地上的儒生吐唾沫。

  陆雁冰笑道:“好一个民情汹涌啊,好,好,好。”

  说罢,她用鞋翘轻轻踢了那书生一下,问道:“听明白了没有?听清楚了没有?你们说民情沸腾,你们要为民请命,敢问一句,民在何处?是不是这些百姓在你们的眼中……压根就不算人?”

  书生倒也是个硬骨头,抬起头来,怒道:“圣人之道……”

  陆雁冰冷冷打断道:“我从未听过圣人之道,我只知道太上道祖有云:‘天之道,以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以不足而奉有余。’说的就是你们了。”

  话音落下,陆雁冰身后的总督府大门轰然开启,有道门弟子抬着太上道祖的牌位从总督府中走了出来。

  陆雁冰脸色一冷,喝道:“把这些人全部收押,贴出告示,让百姓们不要有后顾之忧,大胆揭露士绅的罪行,凡欺男霸女、夺人家财、草菅人命者,一经查证,一律捉拿问罪。不过若是有人诬告,一经查证,也不轻饶。”

  众人轰然应是。

  那书生仍旧是怒视陆雁冰,大声道:“尔等乱臣贼子,终有一日要被万人唾弃。”

  陆雁冰冷笑道:“你的一番话倒是让我想明白了,你对新政切齿痛恨,无非是因为一个‘利’字,当真是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杀父之仇,可不得不死不休嘛。我的名声是不好听,可我自认没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现在你叫嚣着让我遗臭万年,没关系,我不会杀你,我要让你看着,我是如何慢慢敲断读书人的脊梁,打折士子文人的膝盖,看看所谓的风骨,到底有几斤几两?”

  这书生目眦欲裂,还想要说话,就已经被道门弟子直接拖走。

  除了总督府这边,李玄都又派大天师张鸾山、阴阳宗宗主上官莞造访社稷学宫,让社稷学宫交出那些妖言惑众的儒生,若是不从,勿谓言之不预。

  社稷学宫三位大祭酒,一位大祭酒玉斋先生黄石元去了帝京,并不在社稷学宫,一位大祭酒吴奉城和其父吴振岳一起死在了青丘山洞天,只剩下大祭酒孟正主持社稷学宫的日常事务。

  孟正的立场,与万象学宫的大祭酒司空道玄有几分相似,都是主和。

  他们认为兴衰定数,谁也不能避免,如今儒门已经守不住天下之主的位置,就该考虑如何体面地退下来,而不是与道门正面抗衡。只是已经吞下去的利益,如何能吐出来?习惯了发号施令,如何能屈居于人下?故而儒门内部还是以主战为主,两人受到排挤,逐渐边缘化。

  司空道玄还好,他的人脉很广,与李道虚、李玄都以及许多道门中人都有交情,德高望重,儒门为最坏的情况做打算,还要靠司空道玄出面斡旋,所以对于司空道玄颇为礼遇。孟正性格孤僻,不怎么与人打交道,就没有这般待遇了,这也是社稷学宫让孟正留守万象学宫的原因,多少有些弃子的意思。

  孟正这次的处置颇有些意思,他没有交出这些儒生让道门之人处置,却也不许他们再去圣人牌位前痛哭流涕,同时封闭了社稷学宫,不再管齐州的事情。

  以儒门的强势而言,这已经是低头认输,故而李玄都没有派人攻打社稷学宫,只是让人把两个消息迅速散播出去,一个消息是圣人府邸降了,支持辽东新政,另一个消息是社稷学宫封门闭户,向道门低头认输。

  李玄都这次齐州之行,虽然未有一战,但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轻松扫平儒门在齐州的两大势力,可谓是大获全胜。

  接下来便是进军帝京,那里才是儒门的根本要害所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儒门主动放弃了齐州,可儒门绝不可能主动放弃帝京,儒门放弃齐州,正是为了集中优势兵力与道门殊死一搏。

  李玄都大体处理完齐州的各种事务之后,让李非烟留守齐州,既是协助秦道方继续推行新政,也是监视圣人府邸和社稷学宫。李玄都率领道门之人与秦襄大军,前往帝京。

  第二百二十二章 笼中鸟

  当齐州的消息传到帝京城的时候,整个帝京城都是一片愁云惨淡。

  就连老迈的燕王都都连夜入宫觐见皇帝陛下,与诸位内阁重臣一起商议。虽然年轻皇帝看似神色平静,但皇帝陛下那股死死压抑住的真怒,众人都一清二楚。

  秦道方和秦襄,被朝廷之人称作二秦,可所有人都知道朝廷的心腹大患不在于此二秦,而在于秦李,说的是秦清和李玄都这对翁婿,一个被称作辽王,一个被称作齐王,如今在齐州主事的,就是李玄都了,二秦的所作所为,都少不了其背后李玄都的指使。

  朝廷诸公对于李玄都的所作所为,只能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仔细想来,李玄都的所谓新政与当年张肃卿的新政有几分相似,不过李玄都比张肃卿更为激进,更为决绝。如果说张肃卿只是想让士绅们割肉放血,那么李玄都就是想让士绅死绝。这让许多人开始后悔起来,要是当年张肃卿的新政成功了,也许就没有今日的秦李了,割肉放血,总好过丢了性命,权当是壮士断腕了。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好议的,齐州丢了也就丢了,关键是两路大军合围帝京,而各地的勤王大军还未到齐,真要一个不慎丢了帝京,那才是万事皆休。

  燕王离开皇宫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没有回府,而是去了城外的玉盈观。

  如今玄真大长公主就居住在那里,很少返回城内的公主府。

  玄真大长公主与李玄都过从甚密不是什么秘密,可上至皇帝,下到儒门,没有人去把她怎么样,在玄真大长公主开始闭门清修之后,偌大个帝京城好像忘了这位宗室的第二号人物。其实道理很明白,李玄都越发势大难制,玄真大长公主就越安全。

  朝廷为最坏的情况做打算,需要有一个人能够在事不可为的时候出面议和,这个人本身要有足够的分量,在道门上层有一定的关系人脉,而且不同于大祭酒司空道玄,要能代表宗室徐家的利益,所以玄真大长公主是最合适的人选,无可替代。

  当燕王的车驾来到玉盈观门外的时候,刚好看到一个年轻女冠,似乎刚刚从外面回来,先他们一步进了玉盈观。

  燕王掀起车帘,望着女冠的背影,问道:“这个女子是谁?”

  已经有随从认了出来:“好像是姚家小姐。”

  “那个被什么教门掳走的官家小姐?”燕王倒是有些印象,前不久的那场大案的确闹得满城风雨。

  随从道:“正是,这位小姐也是命苦,被歹人掳走,坏了名节,虽然救了回来,但也被夫家退婚,最后没有办法,只能出家奉道,被大长公主收为弟子,就在玉盈观中修炼。”

  燕王微微点头,不再关注此事。

  女冠正是姚湘怜,也就是巫咸。

  李玄都迫于形势,没有追究巫咸抢夺长生石的罪过,巫咸自知理亏,亦是有所收敛,前不久去参加了李玄都的升座大典,刚刚返回玉盈观。

  燕王注意到了巫咸,巫咸自然也注意到了燕王,她重生时日尚短,哪怕受到姚湘怜的影响,仍旧对于权贵不怎么在意,更喜欢以境界修为来看人。毕竟在灵山十巫的时代,没有皇帝,类似于皇帝的天帝就是最强大的人,大概就是境界修为越高而地位越高,孱弱之人根本无法登上高位。

  在她看来,这个人从里到外都已经彻底腐朽,时日无多,十分弱小,自然不必如何上心。她这次回来,其实还肩负了信使的职责,要将李玄都的信交到玄真大长公主的手中。

  两人都不曾想到对方其实在各自阵营中颇具分量,就这么错身而过。

  燕王来见玄真大长公主,倒不是已经到了需要议和的地步,而是要先探一探玄真大长公主的口风,早做准备,算是未雨绸缪,免得事到临头再手忙脚乱。

  这便是燕王这些老人才有的思虑,为虑胜先虑败,所谓老成持重,便是如此。年轻的天宝帝,此时绝大部分精力恐怕都用来平息自己的怒火,根本想不到这一节。

  燕王等朝廷重臣陆续离去之后,天宝帝离开自己的书房,来到举行登基大典的太圣殿,杨吕守在门外。

  天宝帝缓步前行,登上台阶,坐到龙椅之上,面南背北。

  因为太圣殿一年也用不了几次,所以殿内的香炉空空如也,并没有紫烟缭绕的景象。

  天宝帝举目望去,似乎天下都在自己的脚下。

  可他很清楚,什么天下共主,不过是个笑话。

  他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也就是穆宗皇帝。

  穆宗皇帝有以张肃卿为首的四大臣,还有秦襄这等武将,若是父皇能活得长久一些,也许天下就不会是这个样子,父亲说不定能够成为中兴之主。

  可那些人都去哪里了?

  张肃卿还有四大臣,都死了。秦襄干脆成了乱臣贼子。

  这个天下,就不能给他一些时间吗?再给他十年时间,他就有信心让天下太平。

  想到此处,天宝帝不由握紧了拳头。

  只是天宝帝不明白一个道理,时也命也。

  李玄都能够在数年之间造就如此局面,不在于李玄都如何了不起,而在于大势如此。自宁王之乱开始,道门就致力于反抗儒门,多少代人的心血积攒下来,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李玄都站在张静修、李道虚、秦清、徐无鬼的基础上,才能整合道门。或者说,最被看好的司徒玄策死了,李玄都站了出来,没有李玄都站出来,也会有其他人。

  李玄都是第一百步,没有前面的九十九步,他不能初步成功,没有后人的另外一百步,也不可能实现最终的成功,真正的太平。

  天宝帝不明白这个道理,总是暗暗地妒忌李玄都,觉得李玄都可以做到的,他也可以做到。李玄都可以在数年之间中,整合道门。那他就能在十年的时间中整顿朝纲,平定叛乱,成为中兴之主。

  一步登天,哪有那么容易?

  李玄都的前面有李道虚、徐无鬼、张静修铺路筑基,无一不是当世人杰,虽然他们各有不足之处和失误之处,但总体大方向是没有错的,李玄都无非是延续他们的道路。

  天宝帝的前面有谁?穆宗皇帝还算有些作为,可他的祖父世宗皇帝和他的母亲太后谢雉,却是给他留下一个天大的烂摊子,积重难返,换成李玄都、秦清坐在他这个位置上,也不敢说江山稳固,至多是缝缝补补,勉力维持,更不敢说什么十年得太平。

  心气高是好事,好高骛远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也怪不得天宝帝,年幼丧父,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曾见过人间疾苦,谢雉忙于争权,疏于对他的教导,龙老人与天宝帝算是师徒,可龙老人别有用心,只是一味挑拨天宝帝的野心,加剧母子二人之间的隔阂,使天宝帝成为儒门对付谢雉的利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谢雉代表了道门在朝廷的利益。当时道门内部也有声音,应该留下谢雉,让朝廷处于内斗的状态之中,这样更有利于入关大计。

  不过李玄都还是用报仇的名义强行除掉了谢雉,反而帮助朝廷实现了初步整合。

  并非李玄都不明白这个道理,就算抛开报仇的原因,李玄都也是主张先除掉谢雉,实现道门与大魏朝廷的彻底切割,不背负包袱,也避免日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再有是,就算朝廷政令一统,不再内斗,其内部已经彻底腐朽,积弊深重,根本不是对手。

  天宝帝狠狠一拳砸在龙椅的扶手上,脸色狰狞可怕。

  龙椅安然无恙,可天宝帝的手掌却流出鲜血。

  因为愤怒的缘故,天宝帝竟是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痛楚,他忽然有些明白母亲了,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八年,六年的时间里,母亲长袖善舞,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苦苦维持的到底是什么。

  虽然天宝帝没有认识到自己不能十年得太平,但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不可能有十年的时间。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错把母亲当仇人。

  只是到了如今,一切都为时已晚。

  朝廷对外的说法是太后养病不出,天宝帝自己明白,太后早已不在帝京城中,也许已经死去多时。

  如今的朝廷,所谓“众正盈朝”,就连司礼监,都不得不屈从于儒门士大夫们。

  天宝帝低声道:“群臣误我,文臣人人可杀。”

  太圣殿外,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杨吕默默站立,眼观鼻鼻观心,双耳不闻,双目不视。

  在杨吕不远处,站着一个儒衫老人。

  金蟾叟似是轻声自语,又似是向杨吕解释:“师兄知道陛下性子偏激,所以特意吩咐下来,要好好照看,不要让陛下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太圣殿内,天宝帝看不到金蟾叟,只能看到背对自己的杨吕,但他似乎知道金蟾叟的存在,靠在龙椅的椅背上,闭上眼睛。

  如今的自己,与笼中鸟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二百二十三章 幽燕总督

  秦清亲率十四万大军攻破榆关之后,分兵一万驻守榆关,其余兵马一路势如破竹,直逼帝京而来。

  五月初五,帝京戒严,朝廷下旨擢升荆州巡抚赵冰玉为荆楚总督,召荆楚总督、秦中总督、幽燕总督三大总督出兵勤王。

  三位总督接到朝廷的旨意之后,急往帝京而来。

  幽燕总督距离帝京最近,徐载元身为宗室,日夜赶路,是第一个抵达的总督。

  在三大总督中,幽燕总督距离辽东最近,当年金帐汗国年年袭扰,劫掠粮食、财物、壮丁、妇女,烧杀抢掠,使得军民无不深受其苦。朝廷不得不在北地增设两位总督,一位是总督辽州、奉州等处军务的辽东总督,一位是总督幽州、燕州的幽燕总督,如此安排,是为了防止辽东总督趁机坐大而割据一方,故而将辽东三州中靠近帝京的幽州单独分离开来,以作制衡。

  后来老于兵事的原辽东总督卢光弼下台,换上了纯粹文人出身又不知兵的新任辽东总督袁南海,战略上的大意和失误,直接导致了辽州全境、奉州半境失守。

  如此一来,辽东边军已经到了濒临全军覆没的境地之中,朝廷哪里还顾得上幽燕总督制衡辽东总督,卢光弼起复之后,直接率领残军退守幽州,包括后来重建辽东边军,也是在幽州进行,算是在幽州扎根。再到后来,卢光弼提出“辽人守辽土”之策,以幽州为大本营,出兵收复辽州和奉州,幽州已经变成辽东边军的幽州,与幽燕总督没什么关系了。

  徐载元接掌幽燕总督大位之后,麾下只有“燕”,没有“幽”,所谓的制衡辽东总督早已是无稽之谈,反而被辽东不断渗透晋州,许多晋州士绅富商都与景修等辽东要人有着密切往来,私交甚厚,这些士绅商贾也都有一个特点,不过分依赖土地,而是以商贸为主,与辽东通商频繁。

  作为辽东的邻居,徐载元最是知道辽东的可怕,榆关城守不住,野战更不是对手,只是帝京事关重大,纵然不敌,也不能逃避,他只盼另外两路大军能够早些抵达,凭借人数优势,好解帝京之围。

  徐载元这次驰援,麾下共有三镇兵马,也就是三位总兵。徐载元的标兵营和总兵的正兵营大多都是骑兵,汇聚一处之后,竟是有万余骑兵,人人有马,人人披甲,因为大魏火德,故而盔甲都涂红漆,铁盔饰以红色翎羽,放眼望去,一片火红之色,与漆黑一片的辽东大军截然不同。

  其实大魏的火德赤红与辽东的水德玄黑,又分别对应了儒门和道门,儒门浩然如火至刚,道门上善若水至柔。

  五月初九,徐载元率领大军抵达帝京城外。

  早年的帝京城,平面轮廓呈正方形,只有九座城门。城市中轴线南起正阳门,贯穿皇宫,北抵钟楼。

  大魏初年,国势强盛,太宗皇帝对金帐部族采取攻势,曾五次率军北征,问题尚不凸显。后来大魏实力衰落,多次被金帐军队兵临城下,至明雍年间,遂有官员建议在帝京城外围增建一圈周长约八十里的外城,以策安全。

  增建外城工程于明雍三十二年开始,由于当时南郊比较繁华,又有皇家祭坛天地坛和社稷坛,所以外城先由南线筑起。但是开工不久,就因资金不足,难以为继。

  不得已之下,朝廷只能改变计划,只筑南线城墙,其他三面待日后有钱时再说。南线城墙长度,也由原计划的二十里缩减为十三里,其东、西两端,向北弯折,与内城的东南、西南两座角楼会合。但是谁也没有料到,所谓“日后再说”,直至今日辽东入关,也未被说起。

  明雍四十三年帝京外城建成,总长二十八里,开有七座城门。因增建外城的动因,是为了加强帝京的安全,所以城门命名多带有“安定”、“安宁”之意,如“左安门”、“右安门”、“广宁门”,外城正门“永定门”,就是寄寓“永远安定”之意。

  外城建成之后,帝京城的中轴线由正阳门延伸至永定门,北距钟楼长达十六里。

  由于外城只建了南面部分,所以此后的帝京城平面轮廓就形成了“凸”字形。而且“外城”之称名不副实,它并不在内城的外面,而是在内城的南面,所以帝京的外城又称“南城”。

  徐载元此时就是驻扎于南城的城外,距离永定门不远,防守永定门一带的京营的神枢营和部分神机营。

  此时辽东大军的先锋距离帝京城不足百里,先锋军派出的夜不收已经在帝京城外不远处游荡,京营官兵虽然占据绝对的人数优势,但竟是不敢出城,只敢龟缩城内放枪射箭,人心惶惶,直到徐载元率领的三镇人马抵达之后才算安定下来。

  徐载元没有旨意,不能入城,只能驻扎城外。城外是一片平原,实在无险可守,徐载元算是如今宗室之中唯一知兵之人,却也无法可想,只能先行安营扎寨,沿着南城一线布防,挖掘壕沟,摆设拒马,营造简易工事。

  这也就罢了,更让他头疼的问题是粮草。

  帝京的粮食供应主要来自江南,靠大运河供应,大运河又与东海息息相关。

  为何秦家辛苦经营辽东多年,迟迟不敢入京,待到李玄都掌权之后,就立刻将入关提上日程?关键就在于李家。

  过去多年,李道虚执掌清微宗和李家,幕后支持谢雉,如此一来,海路不通,辽东无法借道齐州。除非攻占潞县,否则根本无法封锁漕运,只能选择强行破关,在帝京城外与天下勤王兵马决战,胜负殊为难料。若是大败,便是万劫不复。

  如今李玄都执掌李家,同意了辽东的借道之举,意味着辽东可以分两路入关,同时李玄都又将船队兵分两路,一路进逼渤海府,一路南下进入大江,封锁漕运。

  辽东叩关的同时,清微宗封锁大江,阻隔大江以南的漕运,金陵府的钱家又掌握了漕帮,在这种情况下,哪怕辽东大军未曾攻占大运河北端的潞县,帝京城的漕粮也已经断绝。至于海运,更是想也不要想,且不说清微宗的船队,就算能突破清微宗船队的封锁,又该在何处靠岸?渤海府已经被围,帝京城是不靠海的。

  时至今日,帝京城仅是维持城内百姓和京营的口粮供应都十分艰难,更何况徐载元这些勤王的异地客军。在徐载元抵达城外之后,朝廷虽然象征性地给徐载元调拨了一批粮草,不过杯水车薪,根本支撑不了几日。

  都说打仗不差饿兵,大魏官军长年欠饷,将领吃空饷,喝兵血,火器陈旧,甲胄腐朽,充斥地痞无赖之流,如今又粮草不济,自然人人意志消沉,还有什么战力可言,又怎么能让他们去拼命。

  反观辽东大军,与大魏官军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官职一样,战法一样,除了甲胄颜色之外,辽东大军就是一支足额足饷、装备精良、赏罚分明、以良家子为主的大魏官军,却能将士用命,战无不胜。

  辽东大军似乎有意把事情做绝,清微宗船队封锁了大运河的南端还不满意,还要把大运河的北端也一并封锁才肯罢休,就在徐载元抵达南城后不久,辽东大军竟是直奔潞县而来。

  朝廷很快便反应过来,辽东不是为了封锁大运河,而是占据了潞县之后,辽东大军就可以通过大运河从芦州、江州调运粮食,这是要反客为主了。

  大运河全长三千六百余里,清微宗能截断漕运,朝廷同样能截断漕运。

  朝廷一面下令让荆楚总督截断漕运,一面又要徐载元守住潞县。在朝廷诸公看来,帝京城高池深,仅凭京营的三大营便可牢牢守住,徐载元的三镇兵马不必一味固守成外,不如主动出击。

  徐载元心中叫苦,一帮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胡乱指挥,不切实际,非要将这几万可战之兵一战败光不可,没了这些老卒,再招的新兵,是连火铳都端不稳的,连马也不会骑的,如何抵御辽东的精锐大军?

  只是朝廷的命令,他也忤逆不得,若是抗旨不尊,那便是对抗内阁,对抗朝廷,他若不想步晋王、唐王、蜀王的后尘,只能听令行事。

  朝廷也知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又下旨意,斩首一级,赏银十两。

  以前的时候,悬赏金帐首级,因为金帐人的相貌和发髻与中原不大相同,易于辨认。可辽东大军与中原大军别无二致,甚至辽东军中许多人都是从中原逃荒过去的,为了防止杀良冒功,又因为辽东甲胄为黑色,故而以辽东甲士的头盔为凭证。

  徐载元怀着万般不愿的心情,率领大军离开刚刚建好的壕沟营寨,驰援潞县。

  此时秦清的中军大帐距离潞县只有不到五十里了。

  秦清闻听徐载元率军驰援潞县的消息之后,对身旁的秦素道:“徐载元算是如今朝廷中为数不多的知兵之人,可惜隐士们长于宫廷阴谋,却不通兵事,书生用兵,早晚要让这位唯一能够领兵的宗室重蹈‘天下棋局’中的覆辙。”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夜话

  这次出征,秦素也跟随其中,只是因为军中传统,不好携带女子,就算情况特殊,不得不让家属随军,同样不能合营,也就是女人和孩子单独一营,兵士不得擅入。在这种情况下,秦素换了一身男装,又易容改貌,就像个秦清身旁的年轻赞画。

  秦素闻听秦清如此说,不由想起了“天下棋局”中的推演,徐载元在齐州中伏身死。接着她又联想到了自己,“天下棋局”中的秦素可是相当不得了,大约就是现在的李玄都,因为功劳太大,最终被秦清册封为皇太女,成为女子皇帝。

  想到此处,秦素不由有些好奇,自己并非“天下棋局”中那个为辽东立下汗马功劳的公主殿下,而是寄情于山水之间,在辽东的存在感十分薄弱,很难凭借滔天之功打破礼教千百年的束缚成为皇太女,李玄都毕竟是女婿,又是道门首领,同样被排除在外。如果爹爹真能面南背北,那么会选择谁继承大位?最终是兄终弟及,还是选择一个侄子过继到自己膝下?

  秦素之所以会如此想,不是没有道理。虽说哪怕秦素没有尺寸之功,就凭她是秦清的独生女儿,秦清真要把她立为继承人,也不是不行,但还有子嗣问题,境界修为越高,越难有子嗣,就算秦清传位给秦素,在秦素百年之后,还是要从旁支中寻找继承人,倒不如直接传给旁支,免得再生波澜。

  亦或是,秦清有办法与白绣裳生下一个儿子,虽然秦清是长生境界修为,白绣裳距离长生境界只有一步之遥,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只要老天开恩,还是能有一男半女。

  这也不是没有前例,天帝就有二十五个儿子,几个儿子也成为天仙的存在,想来是天帝有大功德的缘故,若是秦清平定天下,说不定也有此等机遇。

  秦清放下手中的各种奏报,起身道:“素素,陪为父出去走一走吧。”

  “好。”秦素立刻应下。

  父女二人离开中军大帐,也不要亲卫跟随,悄无声息地出了大营。以秦清的境界修为,便是龙老人亲至,他也不怕,亲卫什么的,说是仪仗更恰切些。

  时至半夜,月明星稀,两人随意漫步,不知不觉间来到一处村落,虽说秦清严令麾下大军要秋毫无犯,不得骚扰百姓,但此地的百姓还是逃散一空,这也是人之常情,就算辽东大军果真秋毫无犯,要是打起仗来,说不定就要被殃及池鱼,还是暂且逃走,待到战事一毕,再回家乡。

  村子正中是口水井,秦清站在井台上,伸手扶着井口上方的轱辘,感慨道:“这次入关之顺利,着实有些出乎为父的意料之外,可到了现在,儒门中人仍旧没有什么动作,似乎紫燕山人死后,就被吓破了胆,这着实不像儒门的作风。”

  秦素忍不住问道:“儒门是什么作风?”

  秦清淡笑道:“两极分化,要么死战到底,要么早早投降,既然儒门至今还没有派人前来议和,那就说明他们打算死战到底了,我想不出儒门还有什么后手,总不能在哪个书楼里还藏着个读了一辈子书的长生之人,那也太……俗套了。”

  秦素笑道:“说不定是某个私塾里的蒙师,平日里就是教导孩子读书,其实是真人不露相的高人,关键时候就会出山,败尽强敌。”

  秦清想了想,说道:“我记得你写的话本里有这样的情节。”

  秦素轻轻“啊”了一声,十分惊讶:“爹爹,你看过我写的……”

  “看过,一本不落。”秦清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还是有些意思的,只是有一点不足,念来念去都是情,这个情都是男女之情,没有什么家国大义。我记得有一本,有个男子总揽朝政,夺取天下,竟是为了搏美人一笑,美人还是个有夫之妇,这也就罢了,恨不相逢未嫁时,自古有之,算不得什么,可这个有夫之妇竟是当朝太后,什么君臣之礼都不顾了,难怪儒门要把这本书给禁掉。”

  秦素脸色通红:“那、那些都是写着玩的,当不得真。”

  秦清笑了笑:“这让江陵公情何以堪,他是首辅,总揽朝政,谢雉是太后,结果江陵公死在了谢雉的手中。”

  秦素总觉得父亲话中有话,于是道:“爹爹,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秦清望着女儿良久,直到秦素都有些忐忑不安之后,才缓缓开口问道:“如果有朝一日,为父和紫府起了争执,有了分歧,你会站在谁那边?”

  秦素一惊,不敢置信地望向秦清。

  “不要紧张。”秦清摆了摆手,“为父现在和紫府没什么分歧争执,为父只是说如果。或者换一个说法,你觉得紫府会是你的笔下之人吗?”

  秦素沉默不语。

  秦清不愿勉强秦素,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个,日后事太远,庸人自扰之。”

  秦素轻声道:“我觉得紫府不是那种人,也许我应该失望,可我又不觉得失望。紫府不是痴儿,女儿也不是怨女。”

  秦清笑道:“是为父想太多了,只希望儒门之中也不要有这种人才好。”

  ……

  秦襄大军出齐州,李玄都却不在军中,他今天难得有些闲情逸致,与张鸾山这位早年好友结伴夜游,陆雁冰、上官莞随行。

  当年李玄都重新出山,便是源于张鸾山的一封信,如今回想起来,当真是感慨万千。故而李玄都并不谈及即将到来的帝京大战,只说当年之事,他与张鸾山是如何相识,亦或是他与陆雁冰一同学艺时的趣事,顺道还打趣了上官莞,赵冰玉升为荆楚总督,不知上官莞可曾后悔?毕竟当年上官莞差点嫁给了赵冰玉。

  上官莞今非昔比,自然看不上赵冰玉,她若要嫁人,除了李玄都之外,也就是张鸾山、宁忆、张海石三人能匹配,只是张海石年事已高,宁忆有了石无月,就只剩下张鸾山一人。

  李玄都动过撮合两人的念头,最开始多少有些戏谑心态,如果上官莞嫁给了张鸾山,那就是地师徐无鬼的义女嫁给了老天师张静修的继子,两个敌对了大半辈子的老对手便成了亲家,不知两人在天上是何种心情。再有就是,上官莞是李玄都的嫡系,她若成为大真人府的主母,有利于李玄都进一步整合道门。

  天亮时分,四人来到一处山寺,寺内僧人正在做早课,四人造访,知客僧见到四人后,不由一惊,两名男子也就罢了,中正平和,气度不凡,可两名女子却是让人心惊,一个女子满脸煞气杀气,另一个女子满身阴气,恐怕不是善类。

  这让知客僧人心中疑惑,这两对男女是什么关系?若说是两对夫妻,未免差异太大,赶忙去通禀主持僧人。

  此地主持修持佛法多年,将四人请进寺中奉茶,想要讲禅论道,尝试化解两名女子身上的戾气,却不曾想惹得陆雁冰大怒,出声呵斥,若非李玄都制止,恐怕陆雁冰就要抓过老和尚打上三拳。倒是上官莞并不在意,直接无视了老僧人的一番好意。

  老僧也不惊惧,向李玄都问道:“贫僧观四位气度不凡,定是大有身份之人,正好贫僧听闻大将军秦襄率领大军路过此地,不知四位可是来自齐州?”

  李玄都道:“主持好眼力。”

  主持又问道:“不知尊驾高姓大名?”

  李玄都摇头不答。

  主持第三问:“尊驾可要去往帝京?”

  李玄都道:“正是。”

  主持叹息道:“何苦多造杀孽。”

  李玄都道:“和尚只见所谓杀孽,却不见饿殍遍野,不见穷苦百姓卖儿卖女、易子而食,不见人生七十古来稀,可见和尚是假慈悲。”

  主持皱起眉头:“施主此言何解?”

  李玄都道:“杀人何必刀枪?古有名将坑杀降卒四十万人,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如今天下,仅是饥民便达数百万之巨,因此而死之人又何止几十万?和尚只看到死于刀枪之人,却不见其他惨死之人,岂不是假慈悲?”

  主持诵了一声佛号,无言以对。

  李玄都又道:“若不去帝京,如何改天换日?不改天换日,如何天下太平?太史公有云: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和尚觉得是杀孽,我却觉得为天下太平而死之人,重于泰山,死得其所,乃真英雄也,为后世所敬仰。”

  主持如何辩得过李玄都,只能无言而退。

  四人在寺内游览一番之后,告辞离去。

  临走前,陆雁冰还不解气,以佩剑代笔,在山寺外的墙壁上刻字,改写了大魏太祖皇帝的一首诗:“纵横南北三周星,腰间仙剑血犹腥。山僧不识英雄主,只顾晓晓问姓名。”

  周星又称岁星,一周星是为一年,三周星便是三年。

  陆雁冰意思是说距离天宝六年已经过去三年,这三年来,李玄都纵横南北,杀了不少人,腰间宝剑仍有血腥,后面一句是大魏太祖皇帝的原句,讥讽山僧不识真人在眼前。

  第二百二十五章 初战

  徐载元所率领的大军很快便与辽东大军的先头部队在潞县相遇,辽东方面领兵的正是景修,说起来徐载元和景修并不陌生,景修经常往来于晋州和幽州,甚至还在晋阳府置办宅邸,与许多晋州商人都有交情。

  双方遭遇之后,立刻摆开阵势。

  世人都说辽东铁骑如何如何,在许多人的印象中,辽东大军和金帐大军都是以骑兵为主,那么这场大战打起来,应是辽东铁骑冲锋,朝廷官军结阵而守。

  可事实却刚好相反,朝廷官军的火器质量低劣,经常炸膛,使得士兵畏火器如虎,曾经用于击败金帐人的火器战法已经失落大半,反而是徐载元手中的万余骑兵还颇有战力。

  反倒是景修这边,虽然没有携带重型火炮,但是以火器为主,火器又以鸟铳为主。所谓“鸟铳”,就是火绳枪,技术上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神机营早在明雍年间就已经开始大规模配备鸟铳。

  关键在于鸟铳的铳管需要用精铁制作,此种精铁要用十斤粗铁才能炼出一斤,只有用这样的精铁制成的铳管,才能坚固耐用,射击时不会炸裂。制作时通常先用精铁卷成一大一小的两根铁管,以大包小,使两者紧密贴实,然后用钢钻钻成内壁光滑平直的铳管。钻铳工艺很精密,每人每天只能钻进一寸左右,大致一个月才能钻成一支。

  “鸟铳”二字中的“鸟”字,意思不是专门用来打鸟,而是枪口大小如鸟嘴,故称为鸟铳,又称鸟嘴铳。经过改良之后,哪怕是大风天气或是潮湿天气,也不影响使用。

  除此之外,辽东还仿制了部分鲁密铳和迅雷铳,鲁密铳的原型是鲁密国的进贡火铳,比鸟铳的射程更远,射速更快,威力更大。迅雷铳装有五根铳管,可以转动铳盘,依次发射五根铳管,一气发射十八弹。只是因为技术还不娴熟的缘故,这两种火器未曾大规模装备于军中,只在小范围使用。

  反观朝廷,兵仗局、兵器局上下克扣严重,工匠待遇低下,虽有技术,但材料不过关,以劣充好,制造出的鸟铳常常炸膛,许多大魏官军士兵宁愿用弓箭,也不用火铳,反而使得大魏官军的火器水平大步后退,比之开国初年还多有不如。就更不用说鲁密铳和迅雷铳了。

  于是双方交战时的局面就变成了大魏官军迅速集结骑兵,准备冲阵,而辽东大军则是结成车阵,安放拒马,铳兵三段排列,骑兵两翼待命。

  大队身着火红盔甲的骑兵聚集一处,约有五千余人,旌旗招展,好似一片火海,马上长短兵器、步弓角弓皆备,与金帐骑军相较,大魏骑军的甲胄和武器更为精良,只是在马匹数量上有所不如,不能先行驱赶马群冲锋来消耗辽东大军的弹药以及缩短冲锋距离。

  徐载元打算以骑射扰乱辽东大军的阵势,再一冲破阵,所以骑兵们正在迅速整理自己壶中的箭矢,与检查铅弹火药的辽东大军形成鲜明对比。除了正规的披甲骑兵之外,徐载元还派出了数千披甲步卒,手持刀盾,跟随在骑兵后方,既是协同作战,也是壮大声势。

  反观辽东这边,是沉默的黑色,就像一片玄黑之海,大多数人都沉默着,只有各级将官发令的声音此起彼伏。

  号角声中,骑兵们缓缓策马而来,因为还未进入火铳和火炮的射程之内,所以他们只是控马缓行,并不冲锋。

  距离车阵还有一里左右的时候,大魏骑兵开始逐渐加速,同时为了避免火器杀伤,前后左右之间的间距不断拉大,马蹄扬起的烟尘,给人极大的压迫感觉。正所谓人过一万,无边无沿,一匹马冲阵时占的位置是几人之多,几千骑兵冲阵,直比几万步兵还要吓人,一眼望去,似乎漫山遍野都是大军,蹄声如雷,势如洪水,许多未经战事的新兵见此情景,便要心生惊惧,一触而溃。

  只是景修所率领的先锋大军早已不是新兵了,而是多次与金帐骑军血战的老卒,五千骑兵还不能让他们如何动摇畏惧。

  在骑兵全力冲击下,短短一里的距离,不说转瞬即过,也不需要多长时间。

  滚滚马蹄踩踏之下,似乎大地都在震颤不休。

  景修这次虽然未曾携带过于笨重的重炮,但携带了数量不少的轻型火炮,以虎蹲炮为主,射程较短,几乎就在骑兵开始冲锋的瞬间,辽东的车营中也升腾起大团大团的白色烟气,其中有火光闪烁。

  这种轻型火炮不比新式火炮,用的还是实心弹,大约成年男子的拳头大小,就像一杆大号的火铳,威力更大,铁球所过之处,铁甲如同纸糊一般,会撕扯出一个巨大的血洞,万没有活命的道理。落地之后,还会形成“跳弹”的效果,炮弹在坚硬的地面上蹦跳翻滚,被挨上一下,大多不死,但伤势惨不忍睹。

  二十余门轻型火炮同时开炮,虽然骑兵已经有意拉开间距,但还是无法避免伤亡。一名骑兵被铁弹正中胸口,什么护心镜都不管用,立时就是一个空洞,甚至可以透过空洞看到其背后的景象。炮弹穿过这名骑兵之后,去势不止,又击碎了一个马头,马背上的骑兵直接被甩飞出去,不等他从地上爬起来,后面紧随而至的骑军便将其淹没。在这种情况下,一旦落马,九成九是被踩踏致死。

  与此同时,马尸和落马的骑兵也间接起到了绊马索的作用,使得后方几骑收势不及,被直接绊倒在地,形成了一定的混乱,逼得后方骑兵不得不减缓速度,从周围绕过。

  至于最初那名被炮弹“穿心”而过的骑兵,向后仰倒过去,可双脚还挂在马镫之中,就见狂奔的战马拖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分外恐怖。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以血肉之躯面对高速旋转的炮弹,几乎是擦着就伤,碰着就死,炮弹所过之处,四肢头颅也好,躯干也罢,就好似被凭空抹去一般。

  培养一名先天境的高手,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可训练一名炮手,长则一年,短则数月,若论威力,两者相差无多,先天境高手胜在灵活,可成本上完全不能相比,招募供养一名先天境高手所要花费的银钱足以铸造数门火炮,火器的大规模运用,使得军伍高手逐渐退出正面战场,夜不收或客栈才是这类高手的用武之地。

  一轮炮击便使得大魏骑军减员近百人,不过大魏骑军也距离车阵不足半里。

  车营之内,二轮炮击已经准备,不过不再是虎蹲炮,而是换成了装填霰弹的小炮,近乎于平射,射程更近,不过呈扇形杀伤,可以连人带马打成筛子。

  与此同时,车营内还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喊之声:“火铳兵准备!”

  好似水银泻地的骑军进入射程范围之后,骑军们开始准备弯弓搭箭,车营内的哨官也奋力挥手,声嘶力竭道:“放!”

  三十余门小炮喷出大股硝烟与火光。

  这些火炮子铳内装的都是铅丸和粗大铁砂,三十门火炮齐射,好似狂风暴雨的铁丸瞬间笼罩了整个车阵的前方,被这些铁雨扫中,不论人马,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粗大血洞。

  一片凄厉的人马嘶叫,如秋天收割稻子一般,位于最前方的冲锋骑兵顿时人仰马翻,以至于战场上出现了一块极为刺目的空白。

  第二百二十六章 覆没

  二轮炮击的战果要更胜于一轮炮击,杀伤骑军二百有余。

  两轮炮击之后,便是分成三段射击的火铳兵了。

  随着鸣哨声音,车营中顿时闪烁起无数火光,随即便是大团大团的浓厚白烟升起,大半个车营好似被烟雾笼罩,呛人的硝烟味道到处都是。

  不知多少铅弹铅丸激射出去,比雨点还要细密。一瞬间,继续冲锋的骑兵好似遇到了一道无形的墙壁,直接从马上一头栽下。

  火铳兵分为三层,最外层首先发射火铳,继而后退,然后第二层、第三层继续发射,在二三层发射时,第一层装填弹丸和火药,三层轮流开火,没有丝毫停歇。

  骑兵们不敢硬冲,开始围着车阵转圈放箭,伺机冲阵。

  一片呼啸的箭雨过来,几个没有战车遮掩的炮手,身上中箭,立时惨叫着向后摔倒出去。部分火铳兵有战车掩护,只露出半个上身,也免不得被利箭射中脸颊面门,大叫扑倒地上。

  不断有人中箭,不过铳兵们还是一排接一排上前,保持着三段射击。

  又有一些骑兵冲得更近,铁蹄踏破了地上的铁蒺藜,冲开拒马,一掠而过,投来了一大片标枪、飞斧、铁骨朵之类的抛射武器。

  车营内开始出现伤亡,几门火炮已经哑火,若是铳兵一乱,无法继续压制,骑兵立时就能冲阵,不过辽东的车营始终不乱分毫,近距离的火铳发射,打在骑兵的人马上,无论他们披了几层甲,都是中弹滚落马匹的下场。

  景修还准备了八百人的预备队,若是哪边防线支撑不住,随时可以支援,替换死伤于箭矢之下的火铳兵。

  弓箭与火铳对射,一方有战车为屏障,一方坐在马上,就是个大号靶子。火铳主要是装药填弹,并不耗费多少力气,只要弹药充足,就能一直射击,弓箭却对臂力有极高的要求,注定难以连续射箭,时间一长,孰胜孰劣,已经不言而喻,不断有骑兵落马,其余骑兵则越来越无力。

  紧接着,随着哨官的一声令下,又是大股的浓烟腾起,三十门小炮再次炮击。一片铁雨过去,至少几十名骑兵被射成了筛子,而且不同于死于刀枪箭矢之人,血肉模糊,十分震撼人心,打击士气。

  箭雨越来越稀疏,又有一队铳兵抬出十余架迅雷铳,铳声细密如疾风骤雨,威力更是惊人。

  此时这些大魏骑兵既是畏惧,又是窝囊,早就听闻辽东边军如何厉害,可没想到竟是这般厉害,自己根本无法突破辽东的车营。

  其实这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了,若是车营的铳兵面对冲锋的骑兵产生畏惧情绪,或是被弓箭压制,不能保持连续不断的三段式射击,骑兵立时就能冲入车营之中,形成屠杀之势。可如果车营的铳兵沉着冷静,就能凭借火力的优势拒敌于门外,反而是骑兵不能一气冲阵,就会陷入到被屠杀的境地之中。

  说到底,胜败的关键还在于人,同样的工匠技术,同样的火器,在辽东大军和大魏官军的手中,完全是两个样子。

  面对辽东的车营连续不断的三段式火铳射击,大魏骑军的表现尚且不如金帐骑军,僵持了不多时后,甚至没能冲入车营展开肉搏,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调转马头,接着便开始全面溃退,大批骑兵调转马头,向后狂奔。

  只是在逃亡的过程中,辽东的车营又继续发炮,使得许多骑兵死在了溃败的路上。

  如此一来一回,大魏骑军已经减员达千余之数。

  便在此时,一直在车营两翼待命的辽东骑兵,终于是动了。

  虽然景修这次只带了一千五百骑兵,不足以在正面战场与徐载元的骑兵对冲,但追杀几千已经不成建制的溃兵,却是绰绰有余。

  徐载元通过手中“千里望”看到这一幕后,脸色苍白,知道这一战是彻底败了。

  在他周围雅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于说话,气氛压抑,又有无法言说的恐惧。

  徐载元喃喃道:“纸上谈兵,纸上谈兵,合该有此等大败,难道真是我大魏气数已尽吗?”

  不过徐载元很快便回过神来,下令剩余将士严阵以待,严防溃兵冲散自家阵势。若是自家阵势一乱,那便是兵败如山倒,一千余精锐骑兵就能将他们这万余大军彻底杀穿。

  如此一来,溃兵就只能四散而逃,免得陷入到被两面夹击的处境之中。

  这些溃兵,虽然没有身死当场,但是逃散之后,多半落草为寇,然后被辽东大军慢慢扫清,只有部分人能够回归本队,自然也要算在伤亡的范畴之中。许多时候,几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大部分人都是或逃或降,并非全部战死。

  徐载元也是暗自庆幸,这次遇到的是辽东先锋军,兵力不足万人,想要一口吃掉自己,还是力有不及,只是这潞县是如何也守不得了,待到辽东主力一到,顷刻间就要将自己包了饺子。

  便在此时,有一员游击连滚带爬地进了大帐,满脸惶恐,伏地禀报道:“禀、禀督师,东北方向,一路骑军正朝我军而来,大约有五千余人,皆是身着玄甲,应是辽东的精锐骑军。”

  徐载元心中大惊,自己此时正值大败,军内人心浮动,若是再来一路大军,对自己拦腰一击,自己这数万兵马岂不是要尽数覆灭于此?

  这一路领军之人名为韩藿,出身于辽东望族韩家,与韩邀月有些亲谊,只是两人并不亲近,平日没什么往来,而且他也不是忘情宗弟子,而是补天宗弟子,故而韩邀月死后,他并未受到牵连,反而还在辽东军中做到了参将之位。

  此番他奉秦清之命,率领五千骑军,不顾损耗马力,急援景修,刚好将徐载元截了个正着。

  这五千骑兵并非那种不伦不类的“龙骑兵”,而是正统的骑兵,也就是世人口中的辽东铁骑,以长枪马刀为主,只是配备了三眼铳等火器,真正可以与金帐骑兵正面冲锋而不落下风。

  不多时后,徐载元便亲耳听到如雷鸣一般的蹄声。

  他不由闭上双眼,知道自己这路大军,今日断无幸理。他也知道自己就算逃回帝京,那些心狠手辣的儒门之人也不会放过自己,不由心生死志,死于乱军之中,还能得个力战而死的美名,总好过别人给自己罗织罪名。

  五千骑军迅速逼近,与大魏骑军并无什么本质不同,开始不断加速。

  为首的韩藿抽出腰刀,高高举起,身先士卒。

  没有金帐骑兵冲锋时的呼喊怪叫之声,辽东骑军异常安静,只有拔刀声和马蹄声。

  景修也随之全军出击,向前推进。

  徐载元麾下大军全面溃败。

  天宝九载,五月十五。

  潞县的消息传回帝京。

  三万大军全军覆灭,幽燕总督徐载元战死。

  这一次,天宝帝没有发怒,而是极为哀恸,下旨追封徐载元为郡王,谥忠襄,又在京中为徐载元设衣冠冢,供人祭拜。

  帝京城内更是哭声一片,不仅仅是因为徐载元军中有许多勋贵子弟,更是因为前途黯淡。

  总共三路勤王大军,已有一路大军全军覆没。

  这帝京城还守得住吗?

  在这个形势下,辽东大军长驱直入,除了攻占潞县之外,分陷平谷、武清等地,各地守军望风而逃,帝京震动,内阁不得不加急催促秦中总督和荆楚总督率军勤王,并急召蓟镇兵马入卫。

  辽东那边就比较风轻云淡,景修只是向秦清禀报了战果,并未郑重其事地报大捷。

  此战,辽东大军伤亡八百余人,斩敌四千余人,俘虏一万余人,另有万余溃兵四散而逃。斩杀总督一人、总兵一人、副总兵一人、参将四人,游击以上者八人。投降被俘者,总计总兵一人、副总兵两人、参将以上六人。另有随军文官、赞画等二十余人。这些赞画就有不少是出身勋贵世家。景修请示应该如何处置这些人。

  秦清回复景修,不必押往大营,令景修自行酌情处置一干人等。

  此战关键是占领了潞县,得以掌握大运河,就算荆楚总督截断部分漕运,不能直通江南,也能通过运河从齐州调运粮草。

  因为秦清严令大军不得袭扰沿途百姓的缘故,在此之前,都要从幽州调运粮草,同时火器需要的弹药也要从辽东调运,使得辽东大军的后勤压力极大。

  自古以来,行军打仗,一旦战线拉长,就难免后援不济,因为运送粮草的辎重部队本身也要消耗粮草,如果战线过长,就会出现运送的粮食还不够运粮辎兵嚼用的尴尬局面。漕运比起陆路运输,最起码省去了马匹的消耗,需要的人手更少,大大缓解辽东大军的后勤压力。

  与此同时,秦襄大军则是与荆楚总督的勤王大军狭路相逢,双方在真定府正定县展开激战。

  虽然秦襄只是一路偏师,因为渡海的缘故,没有携带马匹、火炮,但是在齐州接收了大量朝廷官军的火器、马匹,固然比不得秦清率领的主力大军,却也比朝廷官军强上许多,一战打得荆楚总督大败,使其不得不退守真定府的府城。

  如此一来,三路勤王大军就只剩下一路。

  第二百二十七章 婚事

  北龙的山势巍峨雄壮,出昆仑山向东,南山、中岳绵延纵横,众山环拥相抱,形成一系列进龙、福龙佳地。山侧之西水入龙门西河,山侧之东水入幽州东流至海。北邙山就是南山余脉,故而风水极佳,引得历代帝王将相在此修筑陵寝。

  如果将北龙看作一条走江入海的巨龙,那么龙尾在昆仑,龙首在东海之滨的渤海府,五行山是逆鳞,帝京城刚好是点睛位置。

  当年大魏太宗皇帝修建皇城,由当代地师亲自主持,又有近百名堪舆高人从旁协助,使得整个皇城成为帝京核心,如果说帝京城是为北龙的龙眼,那么皇城就是瞳孔。将帝京城外两道合围圈的山水灵气尽数汇聚于此。以此构建大阵,若能完全开启,便是二劫地仙也无法抵御大阵的磅礴威力,不得不退避三舍。

  不过这阵法也有缺陷,只能阻挡与天道生出感应之人,也就是天人境修为以上之人才会受到大阵的限制,其他人则不受限制。

  换而言之,此等阵法只能用来防范宫廷政变,若是人家的大军堂堂正正攻入帝京城内,断绝皇城内外各种联系,此阵便会不攻自破。更何况五行山和渤海府的形势更为艰难,很有可能会先帝京城一步陷落,所以儒门不能依靠此阵来抵挡辽东大军,反而还要御敌于帝京城外。

  儒门的难处是只有龙老人一人,可道门却有李玄都、秦清两人,上次一对一的情况下,龙老人和李玄都打了个两败俱伤,这次如果是李玄都和秦清联手,就算龙老人手中再多出一件仙物,也很难抵挡了,除非龙老人能够跻身一劫地仙。

  这种颓势并非一两日之间形成的,其实早在心学圣人的时代,便有了此等苗头,只是心学圣人神通广大,以一己之力强行镇压道门。待到心学圣人离世之后,道门又陷入内斗之中,可以说张静修、徐无鬼等人都是因为内斗而离世,如果道门能够万众一心,那么今日来到帝京城的就不是只有两人,而是六人。

  其中道理,也很简单。

  一是儒门作为天下共主的时间实在太久太久,过于安逸,内部难免腐化,新人和年轻人难有出头之日,如同一潭死水,不是一位圣人就能扭转。反而道门内部一直处于极为激烈的竞争之中,不断有老人死去,不断有新人出头,好似活水,人才辈出。

  二是农事的进一步发展,此乃包括地师徐无鬼在内的历代道门高人有意推动。水稻产量较前有了提高,一般稻田亩产二石到三石,有些地方甚至能达到五、六石。又有玉米、番薯等高产作物自海外传入。玉米又称玉蜀黍,种植已达十余州,番薯又称红薯,俗称地瓜,产量很高,每亩可得数千斤,所以传布很快。之所以如今饥荒遍地,流民无数,是因为战乱和苛政的缘故,与气候和种植关系不大。

  除此之外,棉花等作物的种植已遍布于天下,地无南北皆宜之。江州的松江府以及中州、直隶、齐州、晋州、秦州的一些地方,棉田不下百万亩。

  在此种情况下,商贸得到极大发展,远胜历朝历代,海贸因此而兴盛,大量白银流入,使得白银逐渐取代了铜钱,成为主要货币。大魏朝廷的税收也从过去的几百万两白银变成如今的数千万两白银。

  在此过程中,儒门并没有什么动作,道门反而抓住了以海贸为主的商贸机遇,自身得以壮大,清微宗、补天宗等宗门一跃成为富可敌国的豪强。有了钱,便能聚人,便能成事。如果秦清一穷二白,凭什么经营辽东?大魏朝廷变成如今局面,财政崩溃就是首要原因。

  正因如此,世间英才不断流入道门,又因道门内部的激烈竞争而得到磨砺,于是涌现出了一大批人杰,反而是儒门在吃完心学圣人留下的老本之后,墨守成规,故步自封,方才导致了今日的青黄不接。

  究其原因,世道发展引起的种种变化,才是真正的大势所趋。

  徐载元全军覆没之后,景修大军一路畅通无阻,攻至帝京城下。三大营龟缩城内,严守不出。

  秦襄与赵冰玉两军对垒,李玄都率领道门之人继续北上帝京。

  此时帝京城戒严,城门关闭,隔绝内外。帝京城外的玉青园又空了出来,李玄都等人还是落脚于玉青园中。

  李玄都此番重回玉青园,颇多感慨。此地位于帝京城外以北,距离安定门大概一个时辰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细算下来,这是他第三次上京。前两次上京,结果是一坏一好,他希望第三次能有一个圆满结局。

  玉青园内还是老样子,许多道门中人也都曾在此地居住,倒是不必如何收拾,按照老样子即可。

  李玄都给秦清去信一封,希望他率军抵达之后能够移步玉青园,有事相商。除此之外,也是巧了,白绣裳跟随李玄都一道而来,秦素跟随秦清一道而来,刚好能够各自夫妻团聚。

  安排完这些之后,李玄都把张鸾山请了过来,就在李玄都的书房中,两人隔着书案,相对而坐。

  李玄都先是说了些客套话,然后话锋一转:“安宁兄已经不是不惑年纪,却还未曾婚配,不知可有中意人选?”

  张鸾山本就是聪慧之人,只是稍微一怔,便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音,反问道:“紫府打算为我做媒?”

  李玄都笑了笑:“做媒谈不上,只是关心一下好友,不许吗?”

  “可以,当然可以。”张鸾山玩笑道,“大掌教垂询,岂敢不应?”

  李玄都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虽说我们修道之人,寿命极长,不急于在年轻不晓事时就将终身大事定下,但安宁兄已经不惑,正是遇事能明辨不疑之年,也该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有个谋划,还是说安宁兄打算像老天师那样,终身不娶?”

  张鸾山沉吟不语。

  正如李玄都所说,他已经是不惑年纪,遇事明辨不疑,哪里还不明白李玄都的意思,李玄都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为他挑选了一个合适人选。这也在情理之中,李玄都想要弥合道门内部的各种矛盾,进一步整合道门,联姻是一种极为有效的手段,他本人与秦素、秦清与白绣裳,都是极佳的例子。

  张鸾山不由猜测,李玄都会挑选谁作为联姻人选?张鸾山的第一反应却是陆雁冰,心中暗暗苦笑,李玄都该不会想让自己这个不惑年纪之人做他这个还不到而立年纪之人的妹夫吧?

  如今道门内部,许多人都在猜测陆雁冰最终会花落谁家,李玄都并非圣人,对于自家人还是颇为大度宽容,那么作为李玄都的妹妹,陆雁冰的身份便相当不俗了,娶了陆雁冰,便是与李玄都攀上亲戚,连带着辽东秦家也是沾亲带故,可谓一步登天。所以对陆雁冰上心之人不在少数,只是陆雁冰的心思主要放清微宗的权位上,倒是不怎么在意这些。

  其实陆雁冰很明白,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师父李道虚不在了,便是长兄如父,二师兄一向不管事,也就是李玄都来管此事。也许李玄都会尊重她的意见,不过她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她只希望未来的丈夫能帮助自己更进一步,而不是自己成为未来丈夫的登天之阶。

  换而言之,她希望自己未来的丈夫更像师父李道虚,而不是师叔李道师。

  正因如此,也难怪张鸾山会想到陆雁冰身上,只是张鸾山觉得两人年纪相差太大,其实他与司徒玄策、张海石勉强可以算是同辈之人,当年司徒玄策造访正一宗的时候,他便在场,虽然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小小少年,司徒玄策已经名满天下,可李玄都、陆雁冰等人还未出生,便是差距。

  正当张鸾山想着应该如何婉拒李玄都好意的时候,就听李玄都说道:“不知安宁兄觉得阴阳宗的上官师姐如何?”

  张鸾山一怔,大感出乎意料之外。

  李玄都笑吟吟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官师姐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纵然比安宁兄小些,也不会小上太多,不会引来非议。至于身份,她是地师义女,得了地师的‘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是阴阳宗的宗主,安宁兄是老天师的继子,得了老天师的‘天师雌雄剑’和‘天师印’,执掌正一宗的门户,正是门当户对。”

  张鸾山被李玄都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玄都接着说道:“地师曾经攻打大真人府,老天师也曾讨伐北邙山,互有胜负,最终两位前辈在昆仑洞天一起飞升离世,也算是难得的缘分。若是安宁兄迎娶上官师姐,那便意味着天师一脉和地师一脉一笑泯恩仇,过去的恩恩怨怨,从此一笔勾销,不失为一桩可以流传后世的佳话,不知安宁兄意下如何?”

  张鸾山这才明白李玄都的用意。除了最后一次玉虚斗剑,前几次的玉虚斗剑都是由当代天师和地师共同主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师和地师分别代表了正道和邪道,如果天师传人和地师传人成为一家人,那么意味着绵延千年之久的正邪之争将彻底不复存在,都是重归道门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玉青园对

  过了好一会儿,张鸾山才苦笑着开口道:“紫府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张鸾山的婚事,不仅仅是他一人之事,还是整个张家的大事。上官莞可是炮轰过上清镇的,要他迎娶上官莞,家族内部的阻力可想而知。

  李玄都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相信张鸾山能够解决这些阻力,问道:“安宁兄答不答应?”

  张鸾山没有急于给出答复,而是问道:“上官宗主如何看?”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我不会做地师,上官师姐会继承地师之位。”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十分露骨,没有半点遮掩和温情,张鸾山自然十分明白,这是李玄都给上官莞的条件,上官莞多半会同意下来。因为陆雁冰也好,上官莞也罢,都不是悲秋伤月的性子,反而是功利心极强。

  再有就是,他们这些身居高位之人的婚事,除了极个别例外,感情都是十分次要的原因,张鸾山和上官莞同样明白这个道理,不会苛求什么,退一万步来说,若是觉得遗憾,大可成亲之后慢慢培养感情,也不是不行。

  张鸾山道:“似乎太仓促了些。”

  李玄都道:“我不希望人亡政息,我也不希望道门二世而终,我希望能够一直延续下去。”

  张鸾山忽然问道:“当初紫府支持我继承大天师之位,你该不会在那时候就开始谋划此事了吧?”

  李玄都笑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张鸾山又沉吟了片刻,说道:“既然是为了道门一统,我又如何能够拒绝?只要上官宗主不介意,那么我也不介意。”

  李玄都抚掌道:“好极,上官师姐那边,我不好亲自去说,待到白绢回来,我会让她代我出面。”

  张鸾山起身告辞。

  李玄都独坐书房之中,又思考起陆雁冰的婚事,这就有些难了,总结起来,高不成低不就。家世低的,陆雁冰不愿意,家世高的,又没有合适人选。倒不是说非要成亲不可,是李玄都希望通过一系列的联姻消弭正邪双方的分歧,进一步整合道门,不至于解决了儒门这个外部强敌之后,道门再起内斗。

  与此同时,秦清也率领大军过潞县,留下万余守军后,径直往帝京而来。

  在这个时候,玉真大长公主仍旧没有返回帝京,还是居住在帝京城外的玉盈观中。

  秦清派了秦不二先一步前往玉盈观拜访玉真大长公主,他本人在收到李玄都的信后,带着秦素去往玉青园。

  五月二十一,秦清造访玉青园。

  李玄都与道门众人相迎。

  众人寒暄之后,李玄都和秦清两人来到书房密谈,就连白绣裳和秦素都不知两人的谈话内容。

  这让道门众人和辽东众人猜测纷纷,连两位夫人都瞒着,两人要商议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秦李联盟,秦清和李玄都是关键,如果两人出现什么分歧,轻则人心不稳,重则半途而废,好些人都为此而感到忧虑,只是谁也不敢贸然去问,只能是猜测。

  其实李玄都和秦清商议的事情,于当下而言,并不算什么紧要之事,更多是对未来的展望。

  翁婿两人经过简短的寒暄之后,李玄都首先开口道:“当年我与地师徐无鬼去往玉珠峰,在太虚幻境中遇到了秦家先祖秦唯肃,地师说他因为执意迎娶一位魔道女子而为家门所不容。”

  秦清点了点头,说道:“确有此事。”

  李玄都接着说道:“由此,我与地师谈到了所谓的魔道。地师说无论是正道邪道,魔道佛道,亦或是儒道墨法,任凭经典如山,文字似海,法螺吹得天花乱坠,若是不能平定天下,使得百姓安定富足,便注定不能长久。所谓魔道,生于困苦,死于太平,兴盛一时,转眼间又盛极而衰,魔道之死,根本原因并非是三教之打压,而是因为世道之变化,可谓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这迅速崛起和迅速衰落的背后,便是人心所向。”

  秦清的脸色凝重几分。

  李玄都道:“地师还说,他一生所见所闻,庙堂也好,江湖也罢,同样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地,乃至一国,都是在不断重复前人旧事。”

  “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只因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渐渐好转了,朝廷稳定了,也就渐渐怠惰了,少数变为多数,继而怠惰成风,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难以补救。也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形势便复杂起来了。煌煌史册,‘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正应了那句话,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初时,我还感触不深,可随着我整合道门,却是渐渐有了几分明悟和感同身受,所以我想请问岳父,辽东诸公夺取天下之后,能否在天下之间找出一条路,跳出这个重复了无数次的怪圈?”

  秦清久久无言。

  李玄都不是问秦清应该如何夺取天下,而是问夺取天下之后该怎么办?

  仅仅是换一个姓氏,换一个皇帝,李玄都是不满意的,哪怕这个姓氏是他的岳家,这个皇帝是他的岳父。

  如果只是为了换个皇帝,李玄都何不自己去做?

  这是一个千古难题。

  秦清不好贸然回答,不过他的确思考过这个问题。

  秦清回答道:“文官治国必三冗丛生,武人治国必干戈四起,世家治国必上升无门,一家治国必萧墙祸起,一人独治必万马齐喑。”

  “治国如治病救人,治病讲究对症下药,既然要对症,那就说明世上没有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如果有,那一定是毒药,把人毒死,自然百病皆消。”

  “圣人之道,随世道的变化而变化,地师所言,看似一直在不断循环,可这个循环其实是螺旋上升的,一次次兴亡,一次次前进,并非原地踏步。不同的世道适行不同的规矩,就拿郡县制和分封制来说,郡县制无疑是要比分封制更为优秀,祖龙一扫六合之后,实行郡县制,二世而亡,白帝有感于此,分封诸王,有了四百年天下,可见好的不一定是适合自己的,就好比一把重剑,威力固然比木剑更大,可更适合孩童的还是木剑而非重剑,重剑反而会伤到孩童。若是紫府抱着找到一颗灵丹妙药而解百愁的想法,又与那些妄图用一部圣人经典开万世太平的儒生有什么区别?”

  李玄都正色道:“受教。”

  秦清继续说道:“世上有长生不死之人,却没有永恒不灭之人,长生之人也有身死道消之时。一种规制,能管得了几十年,就已经非常了不起,如何能持续千百年?紫府曾经与我谈过厘关税收一事,在最初设立的时候是十分好的律法,可到了如今,已经不合时宜,反而成了弊病。”

  “所以我所思所想,不敢说是破局之法,只能说是一种尝试。我读史书,几大王朝由盛而衰的关键,在于抑制不住天性短视的地方朋党,今日大魏便是一个绝佳的例子。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五代人之后,就逐渐陷入紫府所言的怪圈之中,各自抱团,壁垒森严,不因任何技艺、律法、规制、道理而改变,此乃人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何能改变人性?”

  李玄都叹息道:“人性无法改变。”

  秦清缓缓说道:“这个怪圈就像一条锁链,是每个朝代都无法避免的,就好似大势所趋,不因某个人的意志而改变,正如心学圣人也无法扭转儒门的颓势,只能黯然离世。所以重要的不是挣脱锁链,而是完成自己应尽的责任。”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

  秦清接着说道:“如何戴着枷锁完成自己的责任?我想的是,孤阴不生,孤阳不长,阴阳调和,方是圆满。乾上乾下,朝廷是阳,可还少了一个阴来制衡朝廷。”

  李玄都心中一动。

  然后就听秦清说道:“我打算让道门来做这个‘阴’,与朝廷阴阳调和,达成和谐。”

  秦清随手在虚空中画了一个阴阳双鱼,缓缓旋转。

  李玄都望着双鱼中的两个圆点,若有所思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秦清点头道:“正是。”

  李玄都心中了然,不得不佩服秦清了。

  秦清没有过分探究如何避免这个怪圈,而是给出了一个交代,给了李玄都一个交代,让李玄都来制衡他,也给了道门中人一个交代,让道门来制衡朝廷。

  至于道门能否制衡朝廷,那就是李玄都要做的事情了。

  李玄都不得不承认,秦清说的未必是对,最起码不算错。

  秦清最后说道:“紫府所说的这条路,也许存在,但要经过不断尝试、不断纠正、不断改变,最终才能找到它。也许我们看不到这一天,但我们也不必失望,一代人有一代人该做的事情,我们只要尽到自己应尽的责任就行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六项条件

  战事的进展之快,远超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五月二十五,李玄都与秦清在玉青园见面后不久,秦襄就在真定府大败荆楚总督赵冰玉,赵冰玉兵败自尽,秦襄继续率军北上,与秦清会师一处,沿途所到之处,总兵、监军太监纷纷不战而降。五月二十七,辽东大军云集帝京城外。

  三路勤王大军,有两路全军覆没,仅存的秦中总督畏战不前。

  帝京城变成一座孤城,只剩下城内的三大营。

  秦清没有立刻攻城,只是命人炮轰几座城门,将城头上的门楼全部毁去,震慑城内之人。

  当夜,玄真大长公主通过吊篮进入城内,面见燕王,呈上秦清关于和谈六项条件的亲笔信。

  第一条,惩办以七隐士为首的主战之人,不论儒门、朝廷官员之分。第二条,大魏皇帝宣布退位,予以公爵待遇。第三条,三大营官兵立刻出城投降,予以收编。第四条,废黜一切皇室、宗室之特殊待遇,除有功之人外,收缴一切财物,包括皇宫、皇庄、行宫、内库及各大王府、公府、庄园,留一座普通宅院以供家人居住,此后以庶人视之。第五条,大魏朝廷移交各级衙门的一切权力,各级官吏经甄别之后,除大奸大恶之徒以外,其余人去留随意,愿回原籍者,绝不阻拦。第六条,清查国库,一分一厘皆是民脂民膏,国库亏空至此,可见是吞没于群蠹之口,如此贪污之人若不一分一厘补全亏空,吾欲容之,彼苍者天,其能容乎!?

  燕王看完秦清的亲笔信之后,深深地看了玄真大长公主一眼,缓缓说道:“此等极端苛刻之和谈条件,与其说是和谈书,倒不如说是敦促投降书。”

  此时燕王的书房中只有两人,从辈分上来说,燕王是玄真大长公主的叔父辈,与齐王徐无鬼、世宗皇帝是同辈兄弟,也是如今宗室中最为年长之人,真正掌握了三大营的兵权。

  玄真大长公主与燕王相对而坐,说道:“还是有些不同,若是辽东大军打进城来,这满城宗室权贵,只怕没有几人能够幸存,若是主动和谈,虽然丢了禄位家财,但保住性命还是不难。而且秦公在信中说得明白,普通宗室以庶人视之,有功之人则要另当别论。”

  燕王眯起已经昏花的老眼,望向这个侄女,说道:“你就是秦清所说的有功之人吧?”

  玄真大长公主道:“不敢,只是苟全性命于乱世罢了。”

  燕王若有所指道:“若是有朝一日,你于九泉之下见到了世庙、穆庙两位先帝,你这位徐家的公主又该如何面对他们?”

  玄真大长公主默然不语。

  燕王轻叹一声:“假如说,‘秦李’果真得了天下,他们会如何待你?让你继续做公主?还是仅仅做一个安乐富家翁?”

  玄真大长公主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早已出家奉道。”

  燕王恍然:“原来是归于道门。”

  燕王又拿起那封只有一页的亲笔信,另一只手端着老花镜,就着并不明亮的烛火又看了一遍,面沉似水。

  虽然这是秦清的亲笔信,但燕王可以十分确定,这六项条件里也包含了李玄都的意思,否则秦清不会这般不留余地。

  这对翁婿,在李道虚离世之后,就被世人并称为“秦李”,秦在前而李在后,以秦为主,以李为辅,只是燕王从某些隐秘渠道知道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比如秦清和李玄都发生分歧,总是以秦清退让而结束,可以说是李玄都说服了秦清,也可以说是李玄都的强势和顽固让秦清束手无策,只能选择妥协。

  在这一点上,倒不能说秦清软弱,在李玄都还很弱小时,哪怕是徐无鬼和李道虚,也没能让李玄都改变心意,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更何况是如今总掌道门大权的李玄都?不过秦清和李玄都又很有默契地瞒着秦素,不让这位大小姐陷入在父亲和丈夫之间左右为难的困境之中。

  过了良久之后,燕王缓缓道:“既然是和谈,总要有得谈才行,其他五条暂且不说,这第一条,便万难施行。惩办以七隐士为首的主战之人,隐士们不会同意,谁敢答应下来,只怕是立时就有杀身之祸。”

  玄真大长公主道:“秦公说,这六项条件,实为解决帝京问题之最低先决条件,若不能同意,则很难谈下去,不过我还是会转达王叔的意见,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燕王点了点头,伸手取过纸笔,针对秦清亲笔信中所提出的六项和谈条件,给出了自己的回复,然后将信装入信封之中,用烤漆糊上信封的封口,盖上自己的私印,注明秦李二公亲启。

  玄真大长公主接过燕王的信,告辞离去。

  很早之前,儒门就做好了和谈的准备,这是万一事不可为时的必要之举,儒门选出的和谈之人是司空道玄。朝廷这边则是默认由燕王出面与代表了秦李二人的玄真大长公主接洽,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对此,儒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玄真大公主畅通无阻地离开了帝京城,返回玉盈观,将燕王的书信交给了等候于此的秦不二。

  秦不二立刻带信去见秦清。

  秦不二离去之后,玄真大长公主在自己的居室内默然独立许久,直到姚湘怜走进来,才回过神来。

  玄真大公主并非傻子,早就知道这位名义上的弟子大有来头,只是她从不点破,姚湘怜平日也很少主动来见玄真大长公主,有点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玄真大长公主不由问道:“有事?”

  姚湘怜轻声道:“向师父告别,多谢师父这些时日的照顾。”

  玄真大长公主一怔:“你……要去哪?”

  姚湘怜道:“若是和谈不成,马上就会攻城了,道门和儒门也要做最后决战。应清平先生的要求,我不能置身事外。”

  虽然玄真大长公主早有预料,但此时还是有些震惊。

  过了良久,玄真大长公主方才轻轻吐出两个字:“保重。”

  姚湘怜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一阵夜风吹来,明明已经是夏初时节,玄真大长公主还是感到一丝丝凉意,下意识地双手抱肩。

  这次和谈,秦清是有诚意的,只要大魏朝廷照做,秦清就能保证不开杀戒。可大魏朝廷不愿照做或者不能照做,那么秦清也不会过多让步。

  无论燕王的回信中写了什么,谈判都已经近乎于破裂。

  此时的玉青园中,灯火通明。

  玉盈观距离玉青园并不算远,秦不二很快便将信交到了秦清的手上。秦清与李玄都看过信后,商议许久,然后召集众人。

  无数道门之人、客栈之人汇聚于此,蓄势待发,其中许多人都是身兼道门和客栈双重身份,比如宁忆、上官莞、慕容画、陆雁冰。除了李非烟被李玄都留在了向齐州,陆夫人和李如是负责后勤之事,包括齐王门客在内的客栈之人悉数到齐。

  他们都在等待。

  等待“秦李”的最后决断。

  片刻后,李玄都和秦清一前一后来到正堂,两人面南背北,并肩站定,由秦清开口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既然魏廷执迷不悟,不愿和谈,我和紫府决意于明日正式攻城。”

  众人脸色凝重,齐声应是。

  秦清当先离去,返回军中。

  只剩下李玄都一人之后,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着众人拱手行礼:“有劳诸位与玄都共开青冥,再造一个朗朗乾坤。”

  第二百三十章 夏夜春雨

  一夜时间很快过去。

  旭日东升,霞光万丈。

  天地间一片明亮。

  阳光落在黑甲之上,使得黑甲越发深沉。

  帝京城外,尽是黑甲,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

  “秦”字王旗之下,秦清并未披甲,而是一身白衣,负手而立,甚是潇洒,与不远处一身黑衣的李玄都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是阴阳双鱼。

  两人的区别还不在于此,秦清年长,却颇为意气风发,李玄都年轻,却显得老气横秋,气态上的区别就好似黑鱼中的白点和白鱼中的黑点。

  在李玄都身后,是道门的众多高手,站在一处,竟是有缥缈云气隐隐生出,哪怕是在杀气冲天的战场之上,也有几分仙气自生。

  时间往前推移。

  李玄都在天亮前举行了最后一次清平会,往日人影众多的七宝宫中,这次只有李玄都独坐其中,过了许久之后,才有第二个身影缓缓出现。

  宫官。

  这次与会的只有宫官一人。

  两人这次都没有刻意遮蔽面貌,宫官还是老样子,梳着未出阁女子的垂挂髻,上身是玉色罗杉,下着白绢珠绣长裙,腰间再束一条白玉镶翠织锦,两只雪白纤细的皓腕露出袖口,左腕上是一只玉镯,右腕上是一串银铃,手中还执有一把小巧折扇。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要让少年郎们寤寐求之而不可得,又像是山野之间的狐儿修炼成精,幻化成人形之后,踏足万丈红尘,游戏人间。

  两人对坐于“小紫府”的七宝宫中,沉默无言。

  过了许久,李玄都方才开口道:“官官有何教我?”

  宫官淡淡道:“我想告诉你,圣君不会出现在帝京城,信不信由你。”

  李玄都又是沉默了许久,轻声道:“多谢。”

  宫官深深地看了李玄都一眼,身形渐渐淡去,七宝宫中只剩下李玄都一人。

  李玄都环顾四周,想起从成立客栈到组建清平会的点点滴滴,不由得感慨万千。

  帝京城中因为已经全面戒严的缘故,倒是没有生出太大的混乱,可人心惶惶却是如何也不能掩盖的。

  在帝京城内也有一座文庙,供奉圣人和诸位先贤。

  自辽东大军围城以来,隐士、大祭酒、山主们便齐聚于文庙之中,正如道门中人都聚集在玉青园中。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中,儒门老人七零八落,一派气数将尽的惨淡光景。

  七隐士陨落三人,虎禅师死于张静修的雷法之下,紫燕山人死于李玄都的手中,青鹤居士死于张海石的剑下。

  如果算上吴振岳这位前任大祭酒,总共十位大祭酒,陨落三人。

  社稷学宫大祭酒吴振岳、吴奉城父子死于青丘山洞天,天心学宫大祭酒王南霆死于大真人府。

  再除去没有直接参与此事的万象学宫大祭酒司空道玄和社稷学宫大祭酒孟正,只剩下五位大祭酒,分别是:天心学宫大祭酒谢恒、天心学宫大祭酒杨松、万象学宫大祭酒宁奇、万象学宫大祭酒温仁、社稷学宫大祭酒黄石元。

  这几位大祭酒又各有立场,比如大祭酒温仁,是五位大祭酒中最为敌视道门之人,可与此同时,他又是对隐士最为防范警惕之人,反道门也反隐士。再比如大祭酒宁奇,常常在主战和主和之间摇摆不定,其他三位大祭酒也各有思量,并非与隐士完全一条心。

  再有就是四位山主,分别是:金陵书院山主齐佛言、白鹿书院山主卢北渠、岳阳书院山主南宫大成、太室书院山主钱心炎。

  再加上一位从圣人府邸逃到帝京城的姜夫人,大约便是儒门最后的精华。

  过去的两个月里,李玄都忙着三尸化身的事情。龙老人也没有闲着,除了养伤之外,他借助帝京大阵补全了“传国玺”,又从天心学宫取回了最后一件仙物。

  三大学宫之间各有分别,除了共同尊崇至圣先师之外,社稷学宫以亚圣和荀卿为主,万象学宫并无明确归属,天心学宫的名称中有一个“心”字,与心学圣人大有关系。

  龙老人本以为老师会留下一件用以专门镇压道门的仙物,因为在龙老人和几位隐士的记忆中,心学圣人其实是有兵刃的,是一把戒尺,不知多少道门高人败在这把戒尺之下,就像蒙学中被先生打手心的孩童,在心学圣人飞升之后,这把戒尺便不知所踪。许多人都认为这把戒尺就收藏在天心学宫之中。

  可是出乎龙老人的意料之外,天心学宫中的仙物并非是这把让儒道两家都记忆深刻的戒尺,而是一块玉佩。

  这块玉佩名为“朱环”,顾名思义,是环状,并非来自于心学圣人,而是理学圣人一脉代代相传的仙物。具体缘由,只有大祭酒王南霆知晓,可惜王南霆已经死在大真人府中,便再无人知道其中因由。

  心学圣人在世之时,心学一脉的弟子主导了儒门。时至今日,仍是龙老人这位圣人弟子在幕后操纵儒门。不过心学一脉和理学一脉也有共通之处,可以说心学出自理学一脉,只是到了后来,心学圣人部分否定理学,走上了三教合一的路子,从这方面来说,心学圣人留下理学圣人的仙物又在情理之中。

  仙物各有妙用,这件仙物的用处不在于战场杀敌,也不在于与人斗法,而是沟通天地。

  龙老人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朱环”,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之人。

  最终是赤羊翁打破了沉默:“师兄,不能再犹豫了。”

  龙老人轻声道:“圣人降世,总要有人充作容器。”

  众人尽皆沉默,白鹿先生道:“那就让圣人去选,若是选到了我,我坦然受之。”

  白鹿先生如此一说,其他人也不好拒绝,互相对视一眼之后,都是点头应下。

  龙老人道:“既然如此,那便交由圣人来决定吧。”

  说罢,龙老人五指摊开,手中的“朱环”竟是化作无数光点,飘洒而出。

  这件仙物只能使用一次,其功用也远超其他仙物。

  帝京城下起了一场雨。

  这场雨分明发生在初夏时节,却如春雨一般,如牛毛,似细针,细细密密地斜织着,笼罩了整个帝京城。

  雨雾弥漫,雨丝串成珠帘,如烟如云。

  沙沙的雨声好似蚕食桑叶。

  儒门的大人物们走出正堂,来到庭院中,沐浴春雨。

  不知何时,笼罩文庙的春雨变成了一场光雨,好似除夕夜绚烂的烟火,又似数不清的萤火虫成群飞舞,淹没了这些大人物的身形。

  他们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在等待命运的审判。

  其实龙老人与其他人不同,因为他足够强大,只要他不是心甘情愿,便不可能成为容器,所以他的心情十分平静,他只觉得这些光雨透过他的衣衫,渗入他的体内,使得他的些许暗伤迅速恢复,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甚至不必“传国玺”的加持,龙老人的相貌也在变得年轻,真正的返老还童。

  这场春雨发生的时候,正值深夜,可谓是随风潜入夜,当时李玄都正神游物外,其余道门之人因为帝京城的龙气阻隔,并未察觉到其中的玄妙。

  可秦清却是感觉到了冥冥之中的几分微妙变化,目光一直不曾离开帝京城方向,哪怕他什么都不曾看到。

  白绣裳站在秦清身旁,轻声问道:“怎么了?”

  秦清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儒门中人迟迟不动,定然不是坐以待毙,想来是有所谋划。”

  白绣裳问道:“三大学宫的最后一件仙物会是什么?”

  秦清摇头道:“我不知道,万笃门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想来紫府的客栈也是一样。”

  白绣裳道:“我听说,就连隐士们也不知晓,儒门藏得如此严密,一定是有着通天彻地之力的仙物,上次儒门就凭借‘素王’险些杀了紫府,这次只怕是……”

  秦清轻声道:“怕什么呢?怕又能怎样?走到了这一步,我们还能退回去不成?不管有什么,我们也只能一往无前了。”

  白绣裳的万千言语化作一声轻叹。

  的确是有些不对劲。

  当初昆仑玉虚峰上,太上道祖能够在人世间显圣,那么儒门的圣人便不能显圣吗?

  此时城内城外,变成了两重天地。

  转眼间,城外已是清晨,明月隐去,漆黑的天空变成深蓝色,天际尽头先是浮现一抹鱼肚白,不久后霞光万丈。

  城内仍是细雨霏霏,雨雾笼罩,天色黯淡,与城外的霞光万丈好似一阴一阳。

  笼罩文庙的光雨终于渐渐停歇。

  龙老人重新变得年轻,大约是知天命的年纪,不知因何缘故,须发中多了几分金色。

  金蟾叟瞎掉的一目恢复如初,两只眼眸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纯粹的金色。

  白鹿先生和赤羊翁也各有裨益,身上的气息不再衰朽迟暮,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龙老人心有所感,转头望向文庙正堂。

  正中最高处悬挂着至圣先师的画像,其下是亚圣画像,亚圣左侧是理学圣人画像,右侧是心学圣人画像。

  便在此时,理学圣人的画像飘摇落地。

  第二百三十一章 攻城始

  随着秦清的一声令下,攻城开始。

  阴阳宗的新式火炮怒吼起来,一颗颗落地便开花的“凤眼子”从炮管中飞出,落在城墙上,炸出一个个坑洼,燃烧起熊熊火焰。

  帝京城的城墙不同于榆关的城墙,城基使用了花岗石,两壁砌以大砖,砖缝用石灰、糯米或秫米汁拌桐油掺和成浆浇灌,异常坚固。此时此刻,尽管因为年岁日久的缘故,部分城墙不可避免地露出颓态,但是整体还保持着完好的状态,再加上天子脚下,为了照顾朝廷的脸面,每隔几年都会专门修缮一番,所以想要靠投石机或者实心铁弹将城墙轰塌,是十分不现实的,至多就是毁去城垛和城楼。

  想想也是,城墙上方宽阔如大道,平均宽四丈左右,可供六马并行而不显拥挤。也只有这样的城墙才能放置床弩等守城器械。城墙的本质是夯土包砖,而非是一道薄薄的砖墙。再看城门洞的深度,以投石机和火炮击毁外面的包砖不难,想要击穿四丈夯土,那是长生之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所以想要攻占帝京这样的雄城,要么是有内应主动开门,要么就是攀上城墙。

  相较于实心铁弹,太平宗特制的“凤眼子”可以爆炸,威力更大,却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打开一个缺口,就算勉强炸开一个缺口,也不会很大,所以火炮的关键作用是可以毁去绝大部分守城器械,摧毁城楼和城垛,从而掩护自家士兵攻上城墙。

  不过秦清只是下令开炮,却迟迟不曾下令以云梯攻城。

  秦清在等儒门之人现身,这些人不会坐视外城陷落,现在全面攻城,不过是浪费时间。

  果不其然,在二轮炮击之后,儒门之人终于出现在了城头之上,为首的正是龙老人。

  当呼啸的炮弹飞向龙老人的时候,龙老人没有任何动作,炮弹在距离龙老人还有三丈的时候骤然凝滞不动,清晰可见炮弹还在飞速旋转,却始终不能前进分毫,其表面出现了道道裂痕,裂痕之下是仿佛岩浆的赤红光芒,却始终不能炸开。

  再有片刻,炮弹内部的赤红颜色渐渐黯淡下去,变为黑沉一片,炮弹也不再旋转,这才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就是一位长生之人的手段。

  龙老人看也不看,直接眺望城外,隔着极远的距离,与秦清对视片刻,然后又将目光转向了与秦清相距不远的李玄都。

  李玄都身旁左侧是秦素,今天她破天荒地穿了一身黑衣,手中未持“三宝如意”,而是拄着国师的“长生杖”,较之平日,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位于李玄都右侧的是宁忆,许多人都是因为各种利害、情分等原因选择站在李玄都这边,宁忆则是因为志同道合才选择了李玄都,尤其还是在李玄都未曾发迹的时候。所以李玄都很感念这份情分,一直将宁忆视作自己的左膀右臂,许多大事都交由宁忆。

  宁忆已经是年近不惑,腰间佩双刀,既有读书人的儒雅,也有饱经风霜后的沧桑,就像一壶贮藏多时的老酒,极有“味道”。

  秦素的左侧是同样一身黑衣的上官莞,她一手持“阴阳法剑”,另外一手托着“天阳地阴烛龙印”,神色颇为凝重。

  宁忆的右侧是大天师张鸾山,背负双剑,兴许是经历了太多起落的缘故,他的心态更为平和,脸上甚至挂着淡淡的微笑。

  李玄都张开双手,身上的“阴阳仙衣”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然后李玄都缓缓升空,最终与城头等高,与站在城墙上的龙老人平平对视。

  在此过程中,城头上也有箭矢、弹丸向李玄都激射而来,只是在李玄都身前好似有一面无形的墙壁,所有的箭矢、弹丸撞在这面无形墙壁之上,悉数飞灰湮灭。

  龙老人身旁左右是赤羊翁、金蟾叟、白鹿先生三位隐士。

  金蟾叟低垂眼帘,习惯性地轻嗅鼻烟。

  赤羊翁眯眼望向城外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黑甲大潮,泰然自若。

  白鹿先生双手负于身后,喃喃自语,无人能够听闻。

  龙老人上前一步,周身有金色光华流转,好似一条条细小蛟龙,气势骇人。他整个人不动如山,而且非是寻常之山,而是万山之祖,龙脉起源的昆仑。

  与之同时,李玄都的“阴阳仙衣”上也出现一道道剑影流转,有几名年轻的儒门弟子被这些剑影吸引了心神,忍不住望去,瞬间便沉浸其中,继而头晕目眩,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有多少黑影在眼前交织,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龙老人沉声道:“天人境以下,退下城墙。”

  一众平日里心高气傲的儒门弟子闻听龙老人不容置喙的言语后,二话不说,立刻离开此地。

  龙老人再度望向李玄都:“那日栖霞山一战,未能与李先生分出胜负,今日再战,总要有个结果了。”

  龙老人的声音不大,却传遍数百里方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玄都同样如此回复道:“正是如此。”

  双方都心知肚明,李玄都此番境界大进,已经跻身元婴妙境,不弱于龙老人,不过龙老人的优势在于背靠帝京城,虽然少了渤海府,但“素王”仍旧能发挥出九成的威力。

  不过就算如此,龙老人也绝敌不过李玄都和秦清的联手。上次栖霞山一战,正值秦清率军北伐,澹台云也很有默契地西进,这才有了龙老人和李玄都的一对一交手。

  今日则大有不同,澹台云只是想拖延辽东一统天下的进程,而非真心实意地帮助儒门抗衡道门,所以她不会参与到双方的死战、决战之中,那么儒门这边就少了一个牵制秦清的筹码,在这等决定天下大势走向之际,秦清必然会亲自出手,而且这并非玉虚斗剑,一切都以取胜为目的,不存在什么公平交手。

  李玄都很好奇,龙老人到底有什么手段来制衡秦清。

  牵制也好,拖延也罢,亦或是其他什么办法,能够有用,儒门就还有得打,寄希望于龙老人胜过李玄都。若是没用,那就半点胜算也没有,只能是陷入到龙老人被李玄都和秦清联手围攻的局面之中。

  其实不仅是李玄都如此想,能够真正参与到这场大战之人,无论儒道,都是如此想。

  白绣裳并未站在道门阵营之中,而是站在了秦清身边,正如秦素这位秦家大小姐没有跟随父亲一起,而是站在李玄都身旁。

  不可否认,这两门婚事都有着极强的联姻性质,无论当事双方是否情投意合,事实就是如此。

  道门可以按照地域划分为江北道门、东北道门、江南道门、西北道门,除了西北道门之外,秦李联姻代表了江北道门和东北道门的联合,白绣裳则是江南道门推举出的代表,她嫁给秦清就是东北道门和江南道门的联合,还有不属于儒门阵营的江南世家们,他们需要一位江南出身的皇后娘娘替他们在未来的庙堂上说话。

  若是按照秦清的“阴阳双鱼”说法,秦清代表的势力是“白鱼”,李玄都代表的势力是“黑鱼”,那么秦素就是“黑鱼”中的白色圆点,白绣裳则是“白鱼”中的黑色圆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使得双鱼真正结合在一处,不能轻易分割。

  当然,当事人之间有感情基础,那就更好不过,无疑能让联盟更加牢固。李玄都和秦素就不必说了,秦清和白绣裳年轻时也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感情,秦素的“素”字便与白绣裳大有关系。

  秦清以手心按住腰间佩刀的刀首,轻轻摩挲,向身旁的白绣裳问道:“看来我昨晚的感觉并非错觉,素衣,你觉得龙老人的后手会是什么?”

  白绣裳轻声道:“儒门内部还藏着什么隐士高人,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不能离开帝京,所以直到此刻才现身?我也只能这么猜测了。”

  秦清不置可否。

  如今儒道两家有一个困境。

  道门高人,李玄都也好,秦清也好,不能贸然进入帝京城去提前阻止儒门之人的谋划,或者是探查一番,因为帝京城中还有能够压制长生之人的大阵。

  可儒门之人也不能一直龟缩在帝京城中,因为大阵阻拦不住滚滚大军,他们必须御敌于城外。

  这就导致了道门对儒门所作所为一无所知,此时只能猜测。

  儒门也好不到哪里去,自从紫燕山人死后,他们就如大魏官军一般,彻底失去了城外野战的本钱,只能据城而守。

  霍四时已经从城头上退下,来到城内一处高塔上,仍旧可以通过“千里望”眺望城外大概情形,这位朝廷重臣眼神晦暗复杂,谁也没想到,辽东与朝廷的和谈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不到,燕王只是“还价”一次,谈判就已经破裂,秦清直接开始攻城。

  那么也就意味着,辽东根本没有寄希望于和谈,若是城破,这满城公卿权贵的性命,只怕是……

  看来自己的确要早做决断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理学一派

  李玄都不再客气,抬起一掌,从他掌心跃出一个如同米粒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急速放大,转眼间已经有鸡子大小,仿佛一个漩涡,深不见其底,疯狂吞噬周围的一切光明。

  李玄都吸取上次教训,避免没有任何间隙地连续两次使用“太易法诀”,直接用出第一重“太易法诀”。

  儒门中人见此情景,无不变色。

  李玄都将手中的黑球向上一丢,就见这颗黑球直接炸裂开来,将天幕染成了纯粹的黑色,不见碧空霞光,浊气上升,清气下降,天在下,地在上,天翻地覆,阴阳倒错,强行改变天时。

  这种变化实在太过明显,让人立时察觉出不同,许多境界修为不高之人,只是觉得浑身上下骤然一冷,似是突然从夏日来到了深秋,而上三境之人却可以清晰感知到,此时此刻,天地元气隔绝,地气阴气上升,有大阵守护的宫城也就罢了,整座外城仿佛变成了一座孤岛。

  这一幕,无疑让人想起当年地师攻打大真人府时的景象。

  如今的李玄都,较之当年还未渡过一次天劫的地师徐无鬼,已经不遑多让,若是算上各种外物助力,甚至犹有胜之。

  不必龙老人吩咐,包括三位隐士在内,众多儒门之人纷纷退后散开,只剩下龙老人独自站在原地。

  李玄都横臂伸手,从虚空中一寸一寸地抽出“叩天门”,剑身上生出种种天象变化,日月东升西落,山河沧海桑田,草木枯荣变化。

  就在此时,天生异象。

  漆黑的天空中绽放出无数炫目的雪白光亮,光与暗相互交织,构建出一幕支离破碎的斑驳景象。

  李玄都抬头望向天空,视野中除了光暗交织的黑白画面,还多出了九轮曜日。

  以帝京城为中心,九轮曜日围成一个圆,整齐排列。

  片刻后,“太易法诀”的气息和白光一同消散退去,天地重新恢复清明,只剩下九轮曜日仍旧悬于当空。

  李玄都有些明悟,这也许就是龙老人用以对付秦清的手段了,也是儒门最后的后手。

  龙老人上身微微前倾:“恭迎诸位先贤。”

  在危急存亡之际,儒门以彻底毁去一件仙物的代价,恭请圣人显圣,诸位先贤随同圣人降世。虽然并非本尊现身,只是一缕神念所化,没有长生境的修为,但气势也极为骇人。

  九轮曜日的光芒缓缓散去,显化出九道身影,有高冠博带的严肃儒士,也有披头散发的狂士。

  其中一人开口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屈指算来,我儒门为天下订立规矩已有一千七百余年,此乃人心所向。”

  另一个披头散发的狂士笑道:“尔等今日要改一改天下的规矩,可曾问过我等?”

  李玄都以手中剑指向说话之人,平静道:“今日我不与你们说太上道祖,也不与你们说南华道君,儒门荀卿有句名言,你们应该知道,那就是‘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盛衰兴亡,乃是天地循环之理,难道儒门也要如祖龙那般,妄想千秋万代吗?”

  九人中的高冠博带老者气势最为雄浑,堂堂皇皇,仿若是坐镇天地之间,镇压一切旁门左道,想来此人尚且在人世时,定然是一位名震天下的人物,纵然比不得几位封圣之人,也是一时之人杰。

  或者说,在场九人,哪个不是一时之人杰。

  高冠博带的老人缓缓开口,声音若洪钟大吕,响彻天地之间:“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荀卿全是法家,只一句‘性恶’,大本已失。”

  李玄都脸色一肃,恍然道:“原来是理学一派。”

  儒门作为天下之主,其内部流派比道门更为繁杂,从祖龙时的子学,到白帝时的经学,再到后来的玄学、佛学、三教并行,终至今日的理学、心学。其中影响最大的四派正对应了儒门的四大圣人。

  至圣先师只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由此分出了亚圣的性善论和荀卿的性恶论,有些类似于南华道君和杨朱的分歧。

  起初时候,亚圣和荀卿倒是不分高下,直到理学兴起,开始大肆批判荀卿,由此导致荀卿在儒门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亚圣成为至圣先师的正统传人,也是儒门公认的第二代教主,位列四大圣人的第二位。正如从来都是南华道君与太上道祖并列为老庄,而不闻杨朱之名。

  这些话正是理学一派批判荀卿之言,尤其是最后一句,直接出自理学圣人之口。

  那么此人便是出自理学一派了。

  李玄都有些惊讶,此番来人竟然不是心学一派之人,而是理学一派之人,虽然心学与理学有一定的传承关系,但也有对立之处。没想到在此等儒门危急存亡之际,心学和理学能够彻底摒弃前嫌。

  不过再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所谓的为天下订立规矩,理学一派可谓是居功至伟。虽说早就有罢黜百家而独尊儒术的说法,但在此后儒门也面临过佛道两家的挑战,慕容氏的大燕时期,佛门提出佛为正,三教归佛。随后的李氏皇族自称道祖后人,尊崇太上道祖为太上玄元皇帝,明空女帝尊奉佛门,又有了数百年的三教并行。

  直到大晋年间,理学一派开始复兴儒门,打击佛道。理学为了与佛道两家的漫天神佛抗衡,提出了“天理”的说法,又将天理神话之,成为道德神学,儒门由此彻底成为道门、佛门一般的教派,也就是三教中的儒教。至此,儒门才压制佛道,又重得天下。

  故而理学圣人虽然不像前两位圣人那般堪称完人,但凭借再造儒门的功劳得以成为仅次于至圣先师和亚圣的第三位儒门圣人,可谓是儒门的中兴之主,也唯有身负滔天之功的理学圣人才能将曾经与亚圣并列齐名的荀卿赶出文庙。

  理学圣人和心学圣人的关系就像至圣先师和亚圣的关系。随着世道发展,理学一派过于禁锢人心,遭到反噬,心学一派修补了理学一派的不足,稳固了摇摇欲坠的儒门,可谓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再加上心学圣人的品行,得以成为第四位圣人。

  简单来说,理学主张只有一个答案,所有人只能遵从这个答案,也就是“天理”。心学主张没有答案,只有自己去寻找,在这个过程中认识自己,也就是知行合一。

  心学相较于理学,无疑是更进了一步,更为符合至圣先师的儒学正统,这也使得儒门涌现出了许多英才,比如张肃卿等人,都是心学中人,只是心学只能在儒门上层流行,普通百姓还是更为信奉理学一派订立的规矩,天理就是老天爷,不遵守规矩就要被千夫所指,天打雷劈,故而理学一派在儒门中仍旧拥有极大的势力。

  换而言之,李玄都要打破的规矩正是理学一派的根基所在,他们也不得不拼命了。

  平心而论,心学受佛门影响较大,理学受道门影响较大,可它们的根本都还是儒学,注定不会退让半步。

  高冠博带的老者沉声道:“天理即是规矩,尔等竟然妄图颠覆天理,祸乱天下,其罪当诛。”

  李玄都道:“世间没有一成不变的规矩,若是儒门的规矩不再适合这个世道,那便算不得规矩。”

  “大胆!”

  “放肆!”

  “混账!”

  数声怒喝同时响起。

  可惜都是些神念化身,李玄都只当是清风拂面,充耳不闻。

  直到此时,真正能够威胁到李玄都的,还是龙老人。

  诸位先贤固然气势骇人,对于真正的长生之人而言,却算不上太大的麻烦。

  李玄都横剑于身前,不再多言。

  披头散发的狂士微微摇头,脸上流露出淡淡怜悯神色:“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狂士身旁的儒衫之人冷笑道:“既然你要自寻死路,我们便成全你。”

  一人伸手指向李玄都:“你已落天网,悔之晚矣。”

  李玄都对于这些言语不为所动,一步踏出。

  下一刻,李玄都直接踏足城头,与不动如山的龙老人相距不过两丈。

  九道身影同时下落于城头之上,将李玄都团团围住。

  李玄都手中“叩天门”剑气大盛,较之上次,大有不同。

  李玄都已经成功突破至元婴妙境,“叩天门”的威力随剑主境界修为而变化,如今的“叩天门”与当初在李道虚手中时一般无二。

  李道虚曾以“叩天门”摧破合道鬼国洞天的藏老人的金身,也曾重创陆吾神。

  李玄都说道:“九位联手破了我的‘太易法诀’,那就再接我的一剑,如何?”

  话音方落,就见李玄都松开手中的“叩天门”,在御剑术的催动下,“叩天门”以一化九,同时刺向九位儒门先贤的化身。

  其中八把“叩天门”本是剑气所化,并无实体,然而这些儒门先贤同样没有实体,任凭其本尊如何厉害,此时根本无法稍稍阻挡仙剑的去势。

  一瞬间,八名儒门先贤与剑气一起化作点点流华消散。

  “叩天门”的本体则是直奔那名高冠博带的老者而去。

  这位老者不愧是九人中修为最高之人,竟是勉强挡住了“叩天门”,不过仍旧是遭受重创,身形飘忽不定。

  他何尝不明白一个道理,时过境迁,这个天下已经不是他们在人间时的天下了。

  他在彻底回归天上之前,沉声道:“恭请圣人显圣。”

  第二百三十三章 月印万川

  高冠博带的老者终究是抵不住“叩天门”的锋芒,被一剑透体而过,烟消云散。

  “叩天门”重新回到李玄都的手中。

  从始至终,龙老人没有任何动作,坐视这些儒门先贤化身烟消云散。

  传说中,佛祖讲法时,总有伽蓝、飞天、八部众随行,这些先贤其实是随着圣人降世而显化人间,不过是些“添头”,无关紧要。

  就算李玄都不出手,没有实体的他们也很难长久存在于人间,所以龙老人不曾出手。

  李玄都持剑环顾四周,发现一个年轻儒士正沿着台阶不紧不慢地登上城头上,负手而立,望向李玄都。

  随着这名年轻儒士现身,其他儒门之人开始再次后撤,竟是无人敢与这位年轻儒士并肩而立。

  于是在这处城头之上,瞬间出现了一大块空地。

  年轻儒士身上没有什么异象,开口道:“你就是李玄都?”

  李玄都认得这个年轻儒士,反问道:“谢月印?”

  年轻儒士道:“姑且算是。”

  李玄都凝视谢月印片刻,脸色渐渐凝重,缓缓说道:“原来是这么个月印万川。”

  谢月印的名字出自理学圣人的一个典故:月印万川,一个月亮高挂夜空,人间的江河湖泊中却可以看到无数个月亮,无数的月亮最终归于一个月亮,意思是天理是万物本原。

  谢月印道:“物物有一太极,人人有一太极,事事有一太极,时时有一太极,似月印万川,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洒在江湖,随处可见。”

  便在这时,秦清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城头上,望向谢月印,沉声道:“我曾听闻,‘月印万川’乃是理学圣人的神通,天上一轮月,世间无数月,天上一位圣人,世间无数圣人。此人被取名为‘谢月印’,果真是巧合吗?”

  到了此时,秦清也不得不现身了。

  “谢月印”淡淡一笑,坦然道:“不是巧合。”

  “朱环”是天心学宫的仙物,传承自理学圣人一脉,由王南霆负责掌管。

  谢月印是王南霆的弟子,天赋异禀,出身于苏南世家谢氏,大祭酒谢恒的长房长孙,家学渊源,三岁启蒙,五岁作诗,其文理皆有可观者。后来拜入天心学宫,改名月印。

  天心学宫同样与理学圣人有着莫大的关系,“心”是“心学”,“天”则是“天理”。

  如此种种,怎么会是巧合?

  当然不是巧合。

  这是儒门有意安排。

  只是这些隐秘只有王南霆知晓,谁也不曾想到王南霆意外身死于大真人府中,所以其他儒门之人起初并不知晓谢月印的用处。

  到了此时,李玄都哪里还不明白,不由叹息道:“原来是圣人降世。”

  “谢月印”的目光越过两人,望向城外的黑甲大潮:“兵临城下。‘造反’似乎总与道门脱不开关系,从天师教、太平道,再到宁王乱、西北乱,及至今日的辽东乱,你们如何配得上‘太平’二字?”

  秦清道:“苦一苦百姓的儒门就配得上吗?”

  李玄都道:“可惜,那日在青丘山,我竟是放走了谢月印。不过我很好奇,如今的圣人又有几成本事?”

  “谢月印”道:“一试便知。”

  话音落下,“谢月印”的身影消失不见。

  几乎就在同时,李玄都横剑身前。

  下一刻,就见“谢月印”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一手负于身后,一手五指竟是握住了“叩天门”的剑锋,手掌上透出雪白光亮,不伤分毫。

  李玄都上次见到谢月印还是在栖霞山,谢月印为李玄都引路,那时候的谢月印较之青丘山洞天时大有长进,不过也就是天人逍遥境,可眼前这个“谢月印”展现出的实力,却不逊色任何一位长生之人。

  虽然不是圣人本尊,但也不能小觑半分。

  李玄都一震手中“叩天门”,剑气勃发,“谢月印”顺势松开手掌,退回原本立足之地。

  李玄都下意识地便要继续出剑。

  秦清横臂拦住他,轻声道:“还是让我领教下圣人的手段。”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秦清的意思,没有拒绝,向后退出一步。

  一身白衣的秦清向前一步,与“谢月印”相对而立。

  “谢月印”负手而立,淡淡道:“人间帝王。”

  秦清没有说话,掌心按住刀首,轻轻摩挲,双眼中的黑色眼瞳却迅速消失不见,变为雪白一片。

  太上忘情。

  秦素的“天算”与秦清的“天算”相较,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不可同日而言。

  秦清同样已经跻身元婴妙境,可谓是厚积薄发。李玄都之所以跻身元婴妙境困难,是因为他一路走得太快,没有半点积累可言,又频频借助外力,根基不稳。

  秦清不一样,他其实走得很慢,在天人造化境停留多年,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的司徒玄策已身死多年,本不如他的白绣裳、张海石已经追上了他,澹台云更是超过了他,甚至与他相差仿佛宋政都跌境一次又东山再起,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跻身了长生境,其积累之深要远超其他人。

  所以秦清得了巫阳的传承和李玄都通过秦素赠予的十卷天书之后,立刻开始闭关,用了不长的时间便跻身元婴妙境,在秦清闭关的过程中,才有了澹台云前往大荒北宫邀战秦清之事。

  如今秦清所学,除了自己苦修多年的“天问九式”、“天遁心法”、“太上忘情经”之外,还有巫阳所传的“宇之术”,以及李玄都赠予的十卷天书和“宙之术”。

  秦清缓缓拔刀,刀身清亮如水,荡漾起层层涟漪。

  事实上,这把刀并非什么仙物、半仙物之流,就是比“欺方罔道”和“大宗师”都有所不如,只是普通宝物,之所以有此异象,皆是因为秦清的修为之故。

  下一刻,就见一道道刀痕凭空出现,仿佛镶嵌入虚空一般,凝而不散,瞬间构建出一座牢笼,将“谢月印”笼罩其中。

  这是秦清由“宇之术”感悟出的“宇之刀”,封锁空间。

  只要身在牢笼之中,诸如“星转斗移”等遁法,亦或是“阴阳门”等手段,都无法逃脱,只有打破牢笼一途。

  圣人毕竟是见多识广,轻轻咦了一声:“竟是巫教手段。”

  话音落下,就见“谢月印”一挥袖,生出白茫茫的雾气,好似一蓬烟雨,所过之处,一道道刀痕随之消解。

  秦清并不如何意外,只是没有任何感情起伏地说道:“圣人不愧是圣人。”

  没了牢笼的束缚之后,“谢月印”的身形消失不见,似乎并不在此地,又似乎无处不在。

  秦清仍是毫不犹豫地一刀斩出。

  这一刀跨越时空,以“天算”循着“谢月印”随手湮灭刀痕的一线痕迹,直指目标。

  下一刻,“谢月印”显出身形,已经离开城头,飞上九天,不过一条细细的血线凭空出现在的“谢月印”的脖子上,一时间竟是不见愈合。

  秦清这一刀是兼具了“宇之术”和“宙之术”两者之长。“宇之刀”可以跨越空间,无视距离,而“宙之刀”则应了儒门至圣先师的话语,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故而不可追溯,被秦清一刀所伤,等同是时间留痕,被时光长河冲刷,就像那些脱离太虚幻境而化作枯骨之人,不因“漏尽通”或者“六合八荒不死身”而改变。若论对“宙之术”的运用,秦清还要在李玄都之上。

  此刀玄妙,不逊于李道虚的“六灭一念剑”。

  “好刀。”

  “谢月印”赞了一声,伸手一摸咽喉,将一线伤口直接抹去。

  秦清的刀伤是时间留痕,不能以“漏尽通”等手段修复,那“谢月印”便直接以浑沦太虚的手段混淆过去现在,刀痕自然消失不见。

  秦清身形飞起,同时似慢实快地运刀,将“天刀”精髓尽数发挥开来。

  辨清浊,开阴阳,察二仪,判三元,分四象,判五行,定六气,聚七星,序八卦,行九五,如一方完整小世界,更胜“龙虎剑诀”。

  仿佛日月交替,星辰变换,任浮世沧海桑田,亘古如昔,只依冥冥中的天道运转。

  仅仅以招数而言,秦清的刀法已经超过了“剑心太玄意”、“千剑观音”、“北斗三十六剑阵”,真正达到了完美无缺的地步,没有丝毫破绽可言。

  “谢月印”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神色略显凝重。

  若是他的本尊在此,自然能以力破巧,算不得什么难事,可如今借用了凡人之躯,却是没有这个本事,大意不得。

  “谢月印”伸出右手,五指伸张,在他的手中有无数好似烟雨的白色雾气凝聚,继而凝聚成一把烟雨蒙蒙的长剑,然后仅凭一己之力便用出需要四位隐士联手才能使全的“四时剑”。

  二十四剑分别对应二十四节气,依次轮转,显现出四季轮转的奇异景象。时而细雨纷纷,万物竞发;时而大雨滂沱,电闪雷鸣;时而凄风冷雨,秋风萧瑟;时而大雪飘飘,朔风呼啸。

  二十四道枯荣变化、象征四季轮转的剑气回旋而出,忽明忽暗,忽冷忽热,对上秦清的刀,丝毫不落下风。

  两人斗在一处,身形越来越高,很快便高出九天,进入天人境大宗师也无法承受的凛冽罡风之中。

  第二百三十四章 公仇私怨

  本尊与化身之间的差距还是极大,若是圣人本尊在世,自然是横压当世,无人能挡,可如果仅仅是化身,那便差得远了。

  哪怕是“月印万川”的理学圣人降世,终究是一轮水中月,而非天上月,其中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秦清对上理学圣人,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两人飞入罡风之后,除了远远退开的儒门众人,就只剩下李玄都和龙老人。

  李玄都将“叩天门”刺入身旁地面,伸手按在剑首之上,“阴阳仙衣”随风而动,仿若仙人之姿。

  龙老人还是保持着不动如山的姿态,不惊也不惧。

  事实上,龙老人从没指望着一位圣人降世就能彻底扭转局面,如果真有这么简单,龙老人先前也不必如此为难了,说白了,这只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勉强可以兑子,却不能取胜。

  如果真能请下一位圣人大杀四方,那么道门的几位道君也能降临人间了。

  所以胜负的关键还是在李玄都和龙老人的身上。

  同时这也是儒门首领和道门首领的决战。

  李玄都以掌心轻轻摸索着“叩天门”的剑首,轻声道:“辽东与大魏朝廷之争,道门与儒门之争,我大师兄司徒玄策的血仇,公仇私怨,都在你一人身上,真是好极了。”

  龙老人缓缓开口道:“只要杀了你,大势仍有转机。”

  李玄都的手掌从剑首下滑至剑柄,五指依次合拢,然后问道:“你想杀我,一个人够吗?不够的话,再加上几位隐士也是可以的。”

  龙老人淡淡道:“一人足矣。”

  说罢,龙老人右手呈虚握之势,似乎握住了一把无形之剑。

  两人各自握剑,以有形之剑对上无形之剑。

  一剑是道门仙剑“叩天门”,一剑是儒门圣剑“素王”。

  下一刻,李玄都当先出剑。

  上次栖霞山一战,李玄都已经是手段尽出,什么“北斗三十六剑诀”,什么“太阴十三剑”,什么“慈航普度剑典”,都已经用过,不能说无功而返,却也收效不大,故而李玄都这次干脆都弃之不用,只用“南斗二十八剑诀”。

  不管怎么说,三大剑诀都是前人之学,是别人的东西,“南斗二十八剑诀”才是李玄都自己的东西。李道虚一生所学也就是清微宗和万象学宫两家之学,却不逊于李玄都这般博览众家之长,除了李道虚自己的天赋才情之外,关键就在于“合适”二字。正如秦清所言,最好的未必是最适合的。

  这一次,李玄都没有用出“星罗剑阵”,因为他知道这些阵法变化对上龙老人都是虚的,倒不如实实在在刺上龙老人一剑,凭借“叩天门”更胜往昔的锋芒,反而能重创龙老人。

  龙老人大约也是如此想,“素王”上次重创了李玄都,这次仍旧能够重创李玄都,关键是能够击中李玄都。

  虽然龙老人没能练全“四时剑”,但他作为心学圣人的弟子,又有儒门为依靠,坐镇人间近百年,所学之博,并不逊色于李玄都。

  这些年来,不仅仅是儒门之学,便是道门、佛门之学,龙老人也颇有涉猎,正一宗的雷法,清微宗的剑术,太平宗的术算,补天宗的刀法,以及其他各宗的绝学,都被龙老人以各种手段拿到手中。虽然不是全篇正本,只是些残篇副本,龙老人也不敢说学全,但龙老人毕竟是长生境修为,一法通而万法皆通,举一反三只是等闲,甚至还能帮助完善一二,要说到招数的造诣,未必就要逊色李玄都几分。

  龙老人以“素王”迎上李玄都的“叩天门”,两人纯粹以剑招交手。

  此时城堞已经基本被火炮炸碎,宽达四丈的城墙如平地一般,再无半分遮挡,清晰可见两人斗剑。

  只是绝大部分人又看不懂两人的斗剑。

  因为两人出剑的速度只有一个“快”字。

  快到哪怕是天人境大宗师,也有目不暇接之感。

  及至后来,城墙之上只能看到无数的剑影来回交织,时分时合,时隐时现。

  “叩天门”与“素王”相撞,轰隆隆作响,如雷声震动,似地动先兆,使得城内百姓惊惶不安,城外大军亦是心神震撼。

  有气机涟漪以两人为中心不断向外扩散开来,就像一圈圈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水面波纹,一直扩散至十里开外才缓缓消散。

  波纹所过之处,无论是高塔建筑,还是其他,都被拦腰斩断,仿佛是一把巨剑横切而过。

  幸而两人位于城头之上,这道波纹只是从城下众人的头顶掠过,并未造成死伤。

  前二十八剑,李玄都虽然处于攻势,但其实处于下风。

  龙老人就像一座巍然高山,任你狂风呼啸,我自巍然不动,只当是清风拂面,反而还能够步步紧逼,一再压缩李玄都出剑的空间。李玄都越是出剑,越是后退,这便是龙老人取自祁英的“无极枪”,将枪法化入了剑法之中。

  不过龙老人也敏锐地察觉到,李玄都的剑势有违常理。寻常人出剑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而李玄都却是反其道而行之,起始处极低,继而层层递进,好似一浪叠着一浪,不断向上,若是不能将其一气压下,反而要被他所制。

  这正是“南斗二十八剑诀”中取自“四海潮生剑”的部分剑意,一浪叠着一浪,观东海大潮,潮起潮落,因日月而动,几时有过停歇?

  此时李玄都的正是“涨潮”之时,故而龙老人也不似表面上的那般胜券在握。

  第二十九剑是个分水岭。

  这一剑,李玄都止住了退势,将劣势扳成了平势。

  龙老人脸色微变,开始与李玄都以攻对攻。

  好似江水拍山而去,卷起千层雪。只是江水依旧,山崖依旧。

  到了长生境,已经无所谓什么开口泄气,一分一毫都在自己掌控之中,龙老人在激战之余犹能开口道:“李玄都,你今日要为司徒玄策报仇,可若是你死在我的剑下,又有何人为你报仇?”

  “我是垂垂老朽,此生无望一劫地仙,可你不同,如此年轻便跻身长生境中,一劫地仙几乎是你的囊中之物,便是看似遥不可及的二劫地仙,也不是没有可能,你本该高坐云端看人间兴亡,又何必以身涉险,亲自参与到其中?”

  “就算夺取天下,也是秦家人坐龙椅,与你李玄都有什么关系?多少年江湖较短长,到头来为谁辛苦为谁忙?英雄豪杰识时务,何苦出生入死弄刀枪,倒不如抛开名利枷锁,逃出是非之乡,不管成王败寇,休给他人做嫁裳。”

  “亦或是你其实是想要名垂青史?那我也劝你一句,诬圣自贤,妄谈社稷,今人不言,煌煌史册自有后人言之,只怕是遗臭万年,你的圣人之梦早就该醒了。”

  李玄都不为所动,闭口不言,只是专心出剑。

  龙老人皱了下眉头,竟是没能从李玄都的身上察觉到半分杀意的存在。

  就算李玄都善于掩藏,也不该如此才是。

  这种感觉就好似将帅领军作战,所有的人命只是一个个数字罢了,没有具体的目标,便没有明显的杀意。

  那么在你李玄都的眼中,我龙老人到底是什么?

  刻骨铭心的仇人?不像。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李玄都从未见过司徒玄策,两人也没有任何血脉联系可言,李玄都报仇更多是为了张海石,可张海石还活得好好的,李玄都心中自然没有巨大的仇恨让他生出强烈杀意。

  那就是单纯的拦路人?

  这就有点意思了。

  龙老人不得不感叹,李玄都的心境成长之快,实属罕见。

  早在天宝元年的时候,李玄都还是个冲动易怒的年轻人,一股任侠意气,与他见过的无数年轻人并无本质上不同,可没用十年时间,此子竟是有了几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心境,好似是虫子一朝破茧成蝶。有了这样的心境,再多的言语也是无用了。

  龙老人不再说话,同样只是出剑。

  第三十六剑。

  不动如山的龙老人终于是向后退了一步。

  仅仅是一步而已,可对于龙老人而言,却是落入了下风之中。

  李玄都终于是开口道:“有句话叫作‘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不敢妄言万世太平,我为天下开太平,哪怕听不到半分回响,虽千万人吾往。”

  这一刻,李玄都身上竟是有浩荡“浩然气”生出。

  龙老人学得道门之学,李玄都同样能学得儒门之学,不仅仅是宁奇交给他的“正气歌”,他的老恩师李道虚当年便曾求学于万象学宫。

  李玄都横剑身前,手中“叩天门”生出无穷剑气,凝而不发。

  龙老人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素王”。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你刚才问我的话,我答了,我现在用你的话来问你,你本可置身事外,飞升天上,却要逆势而为,到底是职责所在,还是另有所图?你才是圣人之梦该清醒。”

  龙老人眼底掠过一抹阴沉,不知是不是被李玄都说中心事的缘故。

  李玄都一剑劈下。

  一瞬间,所有的景象都变得模糊起来,仿佛是隔火观人。

  一道浩荡剑气如同白龙朝着龙老人汹涌而去。

  龙老人横剑格挡,虽然没有倒地,但却被这道剑气推着向后倒滑出去,一直从永定门退到了左安门。在这一线路径上,无论是守城士兵,还是守城器械,悉数被龙老人撞碎。

  第二百三十五章 龙气浩荡

  龙老人止住退势的同时,那道浩荡剑气也缓缓消散。

  李玄都站在永安门的上方,龙老人站在左安门的上方,两人之间相隔了七里的距离,可见方才一剑其势之大。

  虽然龙老人并未受到什么伤势,并且将剑气悉数挡了下来了,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李玄都如今的确是元婴妙境的修为。

  其中差距说大不大,却十分关键。

  上次栖霞山一战,李玄都还未跻身元婴妙境,一境之差,因为“浩然气”的特性,被龙老人处处压制,极为被动。如今李玄都跻身元婴妙境,“浩然气”便无法克制李玄都,只能是不被李玄都克制。

  对于长生之人而言,七里的距离算不得远,龙老人的声音清晰传来:“好得很,请看老夫这一剑。”

  话音未落,龙老人的无形之剑已经来到李玄都的面前。

  这一剑并非如秦清那般直接跨越空间,而是这一剑长达七里。

  这便是“素王”的玄妙所在,无形无相,故而可大可小,可隐可现。

  龙老人虽然没了境界上的优势,但他还是背靠着帝京城,哪怕是没了渤海府,五行山受到限制,仅仅是帝京城本身的龙气,也不容小觑。

  面对这一剑,李玄都并未像龙老人半横剑格挡,而是以攻对攻,两个剑尖对碰一处,天地间骤起一声轻响,让所有人的心头都是一颤,仿佛针扎一般。

  “素王”的剑尖不动,剑身开始迅速缩短,龙老人随之从左安门重新回到永定门,就在这一来一回两剑之间,一线之上的城堞和走马道,被浩荡剑气摧毁殆尽。

  两人再次近身斗在一处。

  自心学圣人离世之后,龙老人坐镇儒门牧守天下将近一甲子,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劲敌。栖霞山一战中的李玄都,境界修为不如龙老人,而且两人的胜负更多在于场外谋划。李道虚、徐无鬼、张静修等人,境界修为不逊于龙老人,却没有如此多的仙物,说此时的李玄都是龙老人此生第一强敌,毫不过分。

  两人激斗,龙老人竟是被李玄都占据上风,不得不采取守势。

  龙老人虽未受伤,但身上的浓郁金光却变得黯淡几分。

  上次栖霞山一战中全军覆没的剑影已经恢复如初,在“阴阳仙衣”上游走不定,在两人交手时,常常会突然有一道剑影毫无征兆地暂时脱离“阴阳仙衣”攻击近在咫尺的龙老人,就像盘成蛇阵的蟒蛇,下半个身子还在“阴阳仙衣”之中,上半身探出进攻,每道剑影都是一剑,角度刁钻,让人防不胜防,出剑之后,不论战果如何,又迅速缩回“阴阳仙衣”之中,让人无从反击。

  幸而龙老人周身有条条细小金龙环绕,可以自行挡下这些出其不意的剑影,使得龙老人不至于太过狼狈。

  只是如此一来,龙老人也不免动了几分无名真火,奋力一剑将李玄都暂时逼退之后,周身游走的无数细小蛟龙汇聚成一条金龙,围绕他游走不定。

  金龙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道肉眼可见的金色尾痕,久久不散。李玄都的十三道剑影遇到金龙,仿佛遇到了天敌,竟是不能近身分毫。

  龙老人随之展开一路剑法,乃是他在一甲子之间收集汇总各路绝学融会贯通而成,气势雄浑,玄妙无比。上次栖霞山一战,他仅凭“浩然气”便将李玄都压制在下风,根本打算则是以“素王”将李玄都置于死地,便没有用出这路剑法,直到此时,这路无名剑法才得以现世。

  此时观战之人中,不乏有剑道大家,如儒门的几位隐士,还有道门的白绣裳等人,见龙老人剑法如此精奇,无不赞叹。

  只见李玄都和龙老人二人各使自创剑法,斗在一起。

  说是剑法,又各有气机配合,不能以单纯剑招视之。

  龙老人的无名剑法气象森严,似是滚滚人道大势,千军万马,沙场厮杀,朝代更迭,盛衰兴亡。其中蕴含龙气,却是透出昏沉晦暗之感,暮气沉沉,似乎一切生机尽没,只余绝望、麻木、腐朽、沉沦,什么皇图霸业,终究成空。

  并非龙老人有意如此,而是大势如此,如今的大魏朝廷便是腐朽不堪、麻木不仁、暮气沉沉,龙老人的龙气得自大魏朝廷,又怎么能焕发出勃勃生机?

  李玄都被龙气笼罩之后,眼前浮现万千幻象,山河破碎,身世浮沉,飘絮浮萍,苍生涂炭。上有帝王昏庸,下有士绅贪婪,饿殍遍野,赤地千里。忽而又见曲径通幽,金碧辉煌,轻歌曼舞,觥筹交错,哪管外面骸骨如山。

  李玄都的剑法则如星象变化,漠然无情,不因人道变化而改变分毫,星转斗移,变化无方。同时也有龙气生出,却不是来自于大魏朝廷,而是得自辽东。如今渤海府已经陷落,部分北龙气运归于辽东,使得李玄都也得以身负龙气,只是李玄都并不能像龙老人那样主动运用龙气,而是被龙老人的龙气牵动,自行激发。

  李玄都的龙气又与龙老人截然不同,万物竞发,勃勃生机,兵锋所指,所向披靡。虽然这股龙气在数量上比之龙老人的龙气差了不知多少,但质量上却要胜过无数,一方好似从冰天雪地中走出来的精壮甲士,一方是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纨绔子弟,哪怕纨绔子弟人数占据优势,也不是甲士的对手。

  一时间,李玄都眼前的种种幻象被这股自行生出的龙气一冲而散,涤荡一切污泥浊水,一清天下还太平。

  两人斗了数十招,龙老人忽地右手“素王”一举,左掌猛击而出,滚滚龙气弥漫开来,封死了李玄都的所有躲闪方位。

  这些衰败的龙气虽然没有半分生机可言,更不似辽东龙气那般堂堂之阵、正正之师,但也有诡秘之处,若是被其侵入体内,哪怕是长生之人,也要不得自在,仿佛饮下毒药,处处受制于人,动弹不得。

  李玄都的龙气虽然厉害,但数量太少,只能萦绕于剑上,却是无法如龙老人这般随意“挥霍”。

  李玄都只能伸出没有龙气附着的左掌,与龙老人击来的一掌相对,“砰”的一声响,双掌相交。李玄都的身上立时缠绕了一层衰败之气,整个人好似落上了一层灰,脸色黯淡,不复脱胎换骨之后的晶莹玉润之感,而且李玄都的动作变得迟缓起来,就好似凡人中毒,不能自已。

  沈元舟见此情景,顿时脸色大变。众人皆知他精通望气之术,沈无忧身死之后,便是此老造诣最高,不由问其缘故。

  沈元舟忧心忡忡道:“此等龙气厉害无比,对于长生之人而言,便如毒药一般。宗主虽然已经跻身元婴妙境,但终究不是金刚不坏的一劫地仙,只要再对数掌,就算不被龙气所制,也定然抵受不住。”

  众人闻言无不心忧。

  只是李玄都并不如何害怕,反而是开口道:“这也是儒门的手段?与‘浩然’二字有半分关系?”

  龙老人笑道:“法无正邪,人有正邪。不过是事在人为,正者用邪法也是正,邪者用正法也是邪。”

  李玄都笑了一声:“好一个正大光明。”

  龙老人不再说话,心中却是暗忖:“此子修为当真了得,我这取自北龙的龙气与大魏国运息息相关,如今大魏国运摇摇欲坠,这龙气便随之腐朽衰败,如毒药一般,论起阴损毒辣之处,便是徐无鬼的‘逍遥六虚劫’也不能相比,此子身负龙气数量不足,只能以体魄硬接我的衰败龙气,居然还能动弹。”

  龙老人念及于此,手中“素王”攻势更为凌厉,数招之后,“砰”的一声,又是双掌相交。

  李玄都脸上的灰败之色更重,不得不运转“逍遥六虚劫”勉强化解,脸上六气变化不定,只是这龙气乃是天下最为阴毒之物,只有一劫地仙的不坏金身才能勉强抵挡,“逍遥六虚劫”固然玄妙,却也只是勉强压制缓解,不能彻底化解。

  李玄都奋力一剑斩向龙老人,龙老人竖剑挡开,左掌加运龙气,直击而下,要让李玄都避无可避。

  李玄都反转左掌一托,一声轻响,双掌第三次相交。

  这一次,却是龙老人吃了个大亏,他只觉得左掌剧痛,抬眼望去,整个左手连同龙气和护体金光都已经消失不见,仿佛被凭空抹去一般。

  原来方才李玄都将第二重的“太易法诀”凝聚为一点,藏于掌心之中,两人第三次双掌相交的时候,“太易法诀”骤然爆发开来,化作浑沦旋涡。

  龙气固然厉害,可“太易法诀”却丝毫不逊,将龙老人的左手直接抹去。如此一来,反而是李玄都占据了上风。

  李玄都大笑一声,手中“叩天门”反守为攻。

  龙老人丢了一只手掌,心中恼怒,“素王”如疾风骤雨般迎了上去,剑招也变得极为猛恶,戾气大作。

  两人以攻对攻,再无半分留手,使得两人脚下足有四丈之厚的城墙终于是承受不住,先是裂纹遍布,继而轰然坍塌,烟尘四起,遮天蔽日。

  两人并不落下,凌空御虚,飞上九天。

  火炮都轰不开的城墙,就这么出现了一个长有近百丈的巨大缺口。只是这个时候,辽东铁骑也不敢顺势攻城。

  双剑相撞,轰隆隆作响,如雷声震动,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抬头观望。

  无数气机逸散开来,在空中化作一团团雾气,好似春日烟雨蒙蒙,又似冬日雾凇,将大半个帝京南城都笼罩其中。

  第二百三十六章 先后出手

  四位长生之人,先后离场。此处战场的主角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了一众天人境大宗师。

  首先出手的是白绣裳。

  自从秦清跻身长生境之后,白绣裳就成为太玄榜第一人,此后太玄榜几次变动,白绣裳始终牢牢占据着榜首的位置,如果不算巫咸这种曾经跻身长生境的异类,可谓是当之无愧的长生境之下第一人。

  世人对于这位慈航宗老宗主的印象难免有刻板嫌疑,总觉得她长袖善舞,早年时就与老天师张静修过从甚密,一手支撑起了正一宗的财政,使得正一宗有足够的底气与财大气粗的清微宗分庭抗礼。培养了两位弟子,苏云媗继承了她的阳面,接掌慈航宗,与正一宗联姻,慕容画继承了她的阴面,行阴私之事,早早就与秦李有了交集。她本人更是与“天刀”秦清有一段过往情缘,又与清平先生李玄都有授艺的情谊,在秦李二人开始主导天下大势之后,白绣裳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让人不得不感叹这位白衣观音的先见之明。

  如此种种,使得许多人下意识地忽略了白绣裳其实也是有数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距离长生境只有一步之遥而已。

  白绣裳飘荡而出,正如秦清早早将佩刀“欺方罔道”送给了女儿,她的佩剑“妙法莲华”也已交给了弟子苏云媗,所以此时她手中并无长剑,只有一张形状狭长的白纸,束纸成剑。

  此物名为“无相纸”,不仅仅可以化作三尺长剑,十八般兵都可以幻化,硬度堪比金刚,水火不侵,只是白绣裳擅长用剑,才将其化作纸剑。

  儒门这边迎上白绣裳的是赤羊翁,如果说龙老人是七隐士的首领,那么赤羊翁就是七隐士的谋主,在紫燕山人未曾修为大进之前,不算合道的虎禅师,一直都是仅次于龙老人的隐士第二人。

  赤羊翁手持长剑,迎上白绣裳。

  白绣裳一挥手中纸剑,从剑身飘洒出无数纸屑,迎风就涨,化作一只只纸莲花旋绕洒落,犹如漫天飘雪。

  这些纸莲花都是从“无相纸”上分出,花瓣锋利如刀,此时旋转起来,堪比江湖上的奇门兵刃,纸莲花所到之处,切割砖石就如豆腐一般,锋锐难当。

  赤羊翁不敢有丝毫大意,手中长剑急急挥舞,将纸莲花悉数挡下,激发出一连串的金石碰撞之声。

  正所谓老而弥坚,赤羊翁近百年的修为,虽然未能跻身长生境,但精纯无比,较之白绣裳毫不逊色,而且他手中长剑也并非凡品,并不落下风。

  白绣裳右手负剑,左掌竖立身前,立时有梵音禅唱,天女散花,继而白光当空洒落,一尊高有六丈的观音法相生出,拔除众生之苦,面带慈悲。

  观音法相通体洁白,初时观音只有双手合十,然后背后生出四手、八手、十六手,转眼之间,这尊观音法相已是有百手之多,这尊百手观音的手上没有任何佛家法器,也不见柳枝净瓶,只有一柄柄形态各异的长剑,或古拙厚重,或轻灵单薄,或扭曲如蛇,都无一例外散发着凛冽剑气。

  正是“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千剑观音”。

  观音法相现世之后,百手轮转,百剑随之而动,剑影绚烂,纵横交织出一张细密剑网,带着凌厉剑气,朝着赤羊翁当头罩下。

  赤羊翁身陷剑网之中,只觉得自己陷入万千人厮杀的沙场之中,四面八方皆是敌手。

  白绣裳驾驭观音法相,剑法剑势之繁复多变,实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百余种风格迥异的剑法,或大开大阖,或以慢打快,或如梨花绽放,或如疾风劲草,或古拙凝滞,或迅如雷霆,似清风明月,又似金戈铁马,时而剑势如大江大潮激荡三千里;时而剑势如小桥流水绵绵不绝,由观音法相同时施展,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

  就在白绣裳出手的同时,上官莞微微低头,再抬起头时,脸上多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青铜面具,这个面具不曾留有口鼻眼睛的位置,浑然一体。不过到了天人造化境,视物也未必要靠眼睛,此等细枝末节也就无关紧要了。

  此物本是古时巫教之物,巫教巫祝佩戴此物行祭祀之事,几经辗转,落入地师徐无鬼的手中。徐无鬼本是用此物来研究巫教的种种巫术,后来却发现此物不知是以何种材料制成,异常坚固,便随身携带,用作防身,后来传至李玄都的手中,李玄都又将其送给了上官莞。

  上官莞是第二个出手之人。

  平心而论,上官莞选择归顺李玄都并没有太多心理负担。第一,形势比人强,她当时有求于李玄都,李玄都是她的救命恩人。第二,李玄都是徐无鬼最后认可的衣钵传人。第三,李玄都要上官莞做的事情,与上官莞过去一直在做的事情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无论是李玄都,还是徐无鬼,都要推翻大魏朝廷。

  多年的惯性,使得上官莞很少去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推翻大魏朝廷,也未曾深思西北大周与辽东到底有什么不同,她有自己的野心,却与天下无关,与太平无关。

  此时之所以如此拼命,自然有她的思量。

  李玄都的许诺让上官莞十分心动,地师之位就不必多说了,她也不排斥嫁给张鸾山,一则是两人门当户对,天师地师,正应天阳地阴。二则是张鸾山并不弱于上官莞,也不强过上官莞,算是势均力敌。

  上官莞本就不是个苛求姻缘之人,否则她当初也不会看中赵冰玉。至于她为何不愿屈从于宋政,道理很简单,嫁给赵冰玉,必然是上官莞拿捏赵冰玉,还是自己当家做主。可如果嫁给宋政,那就是给宋政做小妾了,上面还有澹台云这个大妇,万事不由人,不可同日而语。

  如果她能成为张家的主母,那么她就可以一手抓住大真人府,一手抓住兰玄霜等盟友,再加上自己背后的阴阳宗和地师身份,成为未来道门中举足轻重之人。在众女子中,恐怕只是仅次于秦素一人而已,与白绣裳在仿佛之间。谁让秦素有一位长生之人的父亲,又有一位长生之人的丈夫,实在比不得。

  虽然上官莞不太明白也不想明白如何才能天下太平,但有一点她很明白,这一切的前提是李玄都能够活着,而且道门能够胜过儒门。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上官莞不为旁人,仅仅是为了自己,也要尽力而为。

  赤羊翁掠出的时候,金蟾叟下意识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鼻烟壶,放在鼻下轻嗅。金蟾叟手中这个小小的鼻烟壶,以玻璃为材质,又在其内壁勾勒书画山水,虽然价值不菲,但并无什么神异之处,只是金蟾叟习惯如此,尤其是在心情不那么平静的时候,或是要做出某个重要决定的时候,嗅一嗅鼻烟,能让他心境平和。

  待到上官莞出手之后,金蟾叟收起手中的鼻烟壶,又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所有的笑意缓缓敛去,目光冰冷无比,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

  在先前的那场“春雨”之中,金蟾叟受益极大,不仅瞎了一目得以复原,就连修为也有所精进,同样是天人造化境,反而是比上官莞稍高一些。

  不过上官莞也有自己的优势,那便是身上的宝物众多,除了“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之外,还有一套半仙物品相的飞剑,都是地师的遗物,非同寻常。

  平心而论,上官莞并未得到地师的真传,或者说只得了部分真传,并非地师藏私,而是师徒传承,本就是循序渐进,除了李玄都这样的异数,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地师因为意外飞升,传承也就此中断。幸而还有李玄都,李玄都代地师徐无鬼传授了最后一部分功法,补全了上官莞的传承,所以上官莞喊李玄都一声师兄倒不是一味谄媚,也有几分真心实意。

  两人刚一照面,上官莞便用出“心魔由我生”,发髻自行散开,青丝化作白发,无风自舞,手中“阴阳法剑”燃烧起熊熊黑焰,飘摇不定。

  上官莞接着又将“剑心太玄意”施展开来,阴火随她的气机变化,吞吐不定,似曲而伸,变幻莫测。

  金蟾叟身上浮现一袭金甲,铸造于前朝大晋年间,曾经是皇室珍藏,在金帐铁骑踏破大晋的大好河山之后,这件宝甲流落江湖,几经辗转落入了儒门的手中,虽然不能与“阴阳仙衣”相提并论,但也是宝物中的顶尖上品,关键就在于“坚固”二字,甚至能硬挨上长生境的一击,唯一不足是这件宝甲因为材质太过稀少的缘故,只能护住上身,不能覆盖全身,功用就大打折扣了。

  同时金蟾叟手中也出现了一柄长剑,剑首位置蹲坐着一只金蟾。

  两人一攻一守,似是一矛一盾。

  第二百三十七章 慈恩塔斗法

  在白绣裳和上官莞先后出手之后,儒道两家的天人境大宗师们纷纷出手,只是他们的战场并不局限于这段城墙,有些甚至已经从城外打到了城内,除了有大阵护卫的宫城暂时无人敢去之外,其他地方都有激斗的身影。

  帝京内城有一座宝塔,名为“慈恩塔”,塔分七层,以四方楼阁式建造,高二十余丈,立于塔顶,可俯瞰小半个帝京城。此地从来都是文人墨客偏爱之地,其中留有诗篇数百,以“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一诗夺魁。

  此时慈恩塔红光大盛,历代文人墨客题写的各色诗篇如同道门符箓一般,绽放出耀眼光芒,使得慈恩塔仿佛是一块被烧红的烙铁。

  紧接着塔顶上方天色骤然黯淡,有黑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其中天雷游走,时隐时现。

  背负紫青双剑的张鸾山出现在黑云上方,大袖飘飘,衣衫猎猎,头顶隐隐有庆云生出,周身云霞环绕,脸上宝光隐隐,仿佛呼风唤雨的雷部天君降临人间,居高临下地望向下方的慈恩塔。

  张鸾山可以看出这方宝塔的玄妙所在,历代大儒名士不断在塔中留下墨宝,其中凝聚有浩然之气,就好似道门真人不断画符加持,数百年的积累之下,使得这座原本普通的砖塔有了种种神异之处。此时一位儒门高人坐镇其中,便可激发此塔中孕育的浩大气机,使得此塔成为一座堡垒,进可攻而退可守。

  “原来是大天师到了。”塔顶出现出一道虚影,看身形相貌,正是天心学宫大祭酒杨松。

  杨松其人,李玄都等人并不熟悉,因为他很少露面,就是上次栖霞山一战,他也不曾现身,直到此时才来到帝京城中。不过因为大真人府和天心学宫同处江南的缘故,张鸾山与杨松还是有过几面之缘,对于这位大祭酒略知一二。

  张鸾山缓缓开口道:“大祭酒又何苦来蹚这潭浑水?天下大势,不过‘兴衰’二字,早有定数,儒门自理学圣人中兴以来,至今已有四百余年,天下间岂有长盛不衰之道理?”

  杨松淡然道:“无关道理,只因职责所在。”

  张鸾山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杨松的身影淡去不见,慈恩塔表面的流转红光开始向塔顶汇聚,转眼间赤红光芒已经溢出塔尖,汇成一线赤光直冲头顶的黑云。

  张鸾山脚下的黑云轰然震动,以赤光为中心开始缓缓转动起来,片刻之后便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其中既有雷霆涌动,也有红色流光纵横交织,两者厮杀不休。

  张鸾山布下的黑云并非虚张声势,而是正一宗的“雷池大阵”,可以更省力地使用雷法。就好似白龙楼船在海上的威力与在陆地的威力大不相同,归根究底在于“地利”二字。

  杨松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先要破去张鸾山的“雷池大阵”。

  张鸾山不再留手,一挥袍袖,运转“五雷天心正法”,催动雷池。

  一道惊雷蜿蜒而落,轰然砸在慈恩塔的塔顶上,电光流转,慈恩塔毫发无伤。

  下一刻,又有五道天雷从天而降,齐齐落在慈恩塔上,塔身表面尽是雷光,慈恩塔的四方檐角分别挂有铜铃,这一刻铜铃无风自动,随着铜铃声响,天空中的黑色铅云仿佛受到了影响,开始剧烈翻滚起来,其中雷霆更是有失控迹象。

  张鸾山一挥袍袖,“天师印”飞出,定住“雷池大阵”,驱散黑云中的残余赤光,然后雷池之中开始有道道雷电从天而落,如同疾风骤雨,尽数轰在慈恩塔的表面。

  慈恩塔的表面涌现出一层红光,任凭天雷轰鸣,巍然不动。

  张鸾山从雷池上方降落至雷池下方,举起右臂。

  上方“雷池大阵”随之降下三十六道雷霆,尽数汇聚于张鸾山的右手上。

  张鸾山一手按下,所有雷霆随之汇聚成一条雷龙,降落人间。

  雷龙缠绕于慈恩塔之上,呈蟒蛇绞杀之势。

  慈恩塔表面附着的红光在短短几息时间内已是显现出些许裂纹。

  塔内的杨松一挥袍袖,塔内所有题写于墙壁上的诗文悉数脱离本来位置,显化于塔外墙壁之上。

  慈恩塔再次赤光大盛,浸透雷龙,使得以绞杀之势缠绕在塔身上的雷龙缓缓烟消云散。

  张鸾山脸色略显凝重,拔出背后所负“紫霞”,一剑指天,整个天幕开始逐渐转紫,很快整个天幕变成一片深紫色,好似一方倒扣的紫湖,这方紫色湖泊还在不断下压,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触手可及一般。

  慈恩塔随之涌出一道浩大光柱,与塔身齐粗,逆流而起。

  赤色光柱触及紫色“湖面”,“湖面”仍旧保持着平平一线,两者构成了一个“丁”字形。

  两者相交之处,雷电如雨滴四溅开来。

  这一幕,蔚为壮观。

  张鸾山再次拔出背后的“青云”,一剑指地。

  大地随之生出共鸣,方圆百丈范围之内,轰然震颤。青气上升,与天上下压的紫气遥相呼应。

  此时此刻,好似天地要强行合拢一处,而慈恩塔立于两者之间,如擎天之柱,强行撑起,使其不能合拢。

  张鸾山手持双剑,“紫霞”指天而“青云”指地,然后就见他双臂缓缓转动,好似西洋座钟表盘上的时针和分针,要合拢一处。

  位于慈恩塔内的杨松心中一惊,知道这是大天师一脉的双剑合璧,厉害非常,不敢有丝毫大意,全力促动慈恩塔内的无数字符,化作赤光,赤光又好似一把长剑,要刺破上方的紫气,使得紫青二气不能合于一处。

  便在这时,“天师印”出现在张鸾山的头顶上方。作为仙物,“天师印”类似于龙老人的“传国玺”,不但对于境界修为并无太高要求,而且可以加持自身,这也是张鸾山未曾跻身长生境却能驾驭“天师雌雄剑”的关键所在。

  “天师印”上垂落“昊天光明火”,使得张鸾山与用出“心魔由我生”的上官莞有几分相似,不过其周身并非黑色阴火,而是近乎透明的白色火焰。

  在“天师印”的助力下,张鸾山又咬破舌尖,吐出一口“真阳涎”。

  人有精气神,天灵血属神,中指血属气,舌尖血属精。所谓“真阳涎”便是舌尖精血,为一个人身上阳气最重所在。

  一瞬间,张鸾山气势大盛。

  双剑合璧。

  紫青二气合作一道青中透紫的巨大光柱。

  随着这根光柱现世,天地之间不存半点黑暗,尽数化为一片浩瀚璀璨如旭日东升的无量剑光!

  天地元气荡漾出无数如水波的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覆盖范围极广,余波一直蔓延至宫城上空才渐渐消散。

  张鸾山的双袖因为盈满无数风雷而猎猎作响。

  光柱立时淹没了慈恩塔。

  在光柱之中,又有无数紫色雷电蜿蜒游动。

  如此一直持续了大约一息的时间,待到光芒散去,慈恩塔虽然还伫立在原地,但塔身表面一片斑驳,所有文字已经全部消失不见。

  有风吹过,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慈恩塔轰然坍塌。

  一直藏身于慈恩塔中的杨松终于现身。

  天心学宫三位大祭酒,王南霆属于理学一派,所以由他负责掌管仙物“朱环”以及准备“月印万川”之事,而杨松则是心学一派,修炼的是“心力”。

  从根本上来说,理学一派和心学一派走的都是三教合一之路,不过两者侧重又有不同,理学一派受道门影响更大,理学的“天理”与道门的天道,颇有相通之处,而心学一派则受佛门影响更大,看重一个“我”字。

  杨松身为心学弟子,同样精通佛门之学。

  佛祖留下了一具遗蜕,被称作佛骨舍利,分成许多部分,被分别供奉在各大寺庙之中,甚至历朝历代的帝王也有迎佛骨入大内供养的举动,慈恩塔内便供奉有一枚佛骨舍利。

  杨松祭起手中的佛骨舍利,凭空生出宏大诵经之声,在他身后有佛光涌现,一尊光明大佛在赤红佛光中睁开双眼,脑后有一圈如太阳般的红色功德光环,象征无量之光。

  此乃大日如来之相。

  此相一成,顿时生出充斥天地之感,法相脑后的日轮也是变得如巨大无比,似是一轮真正的红日。

  杨松伸出右手,五指自然向上舒展,掌心向外,结成“施无畏印”。其身后的大日如来法相却也做出同样动作,佛掌遮天蔽日,掌纹清晰可见,其下似乎蕴藏有无数“太阳真火”。

  一瞬间风起云涌,杨松以气机强行锁定于张鸾山,让他避无可避。

  杨松知道张鸾山身怀两件仙物,实不能正面力敌,所以先靠慈恩塔消耗张鸾山的气机,避其锋芒,然后再借佛骨舍利之力,以佛门神通击败张鸾山。

  杨松沉声问道:“大天师,可有遗言?”

  第二百三十八章 胜天半子

  秦素没有第一时间出手,是因为她现在没了“三宝如意”,虽然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面对天人造化境的大祭酒、隐士、山主们,自保不成问题,但想要取胜,那就是万万不能了。再加上秦素曾经亲手打死了王南霆,真正与儒门有着血仇,又是反儒门阵营两大首领的至亲之人,自然要小心谨慎。

  不过就算如此,当秦素现身的时候,还是立刻引起了儒门之人的注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大儒们顾不得什么脸面身份,立时有两人朝着秦素掠来。

  若是能抓住秦素,或是打死秦素,说不定能影响到秦清和李玄都,继而扭转整个局势。

  秦素并非满脑血勇之气,自然不肯正面力敌二人,而是转身就走。

  三人一追一逃,很快便拉开了距离。

  追赶秦素二人分别是白鹿先生和万象学宫大祭酒温仁,两人并非提前商议好的,算是不谋而合,不过论境界修为,还是白鹿先生更高一筹,先一步追上秦素。

  秦素猛地停下身形,用出“百花绣拳”朝白鹿先生打去。

  白鹿先生并不知道“三宝如意”不在秦素手中,不敢有丝毫大意,凝神接下这一拳。

  转眼之间,两人交手十余招。

  秦素虽然身负多种绝学,既有地师的“逍遥六虚劫”,也有忘情宗的“吞月大法”,都是能够以弱胜强的利器,无奈儒门“浩然气”最是擅长以强胜弱,就是李玄都,只要境界修为不及儒门之人,也要被“浩然气”处处压制,只能借助外力。秦素自然也难逃此等窠臼,“逍遥六虚劫”摧之不伤,“吞月大法”吸之不动,很快便被白鹿先生压制在下风。

  就在这时,秦素取出李玄都交给她的“长生杖”,往地上一顿。

  以秦素为中心,一圈涟漪荡漾开来,涟漪所过之处,一切失去了颜色光华,只剩下最纯粹的黑白二色。

  两人之间的时间有了片刻的凝滞。

  趁此时机,秦素丢出一张棋盘,然后这张棋盘越来越大,仿佛要与天地同大,直接将两人笼罩其中。待到白鹿先生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和秦素置身于棋盘之上,便如一颗棋子大小,放眼望去,只见纵横十九道延伸极远,极尽目力也不能看到尽头。除此之外,再不见其他人,也不见帝京城。

  下一刻,整个棋盘轰然震动,秦素和白鹿先生的身形开始向上拔高,向下俯瞰,终于可以纵览整个棋盘,就像身在九天之上俯瞰大地,极为壮观。与此同时,在两人的手边又多出一方棋盒,分黑白二色。

  这正是魏臻的棋盘,被秦素借用过来。

  此棋盘名为“锦绣江山”,仿照儒门仙物“天下棋局”制成,寓意以江山为棋盘,算是半仙物,一入此局之中,若是不能打破此地,就只能分出胜负才能离场,而落败之人,则会遭受反噬。棋盘上的大龙,乃是应双方气机而生,与双方心神相连,若是被屠,折损的是自身气机。

  换而言之,棋盒中的棋子其实就是自身气机所化,棋子的多少也与自身的境界修为高低有关,若是境界修为低微之人,棋子数量不如对方,对弈中途便无子可落,自然是输了。而落在棋盘上的棋子若是被对手围住吃掉,折损的也是自身的气机,如果大败亏输,气机折损极多,甚至会危及性命。

  “锦绣江山”常常能够发挥出不逊于仙物的妙用,以弱胜强,起到兑子的效果,不过局限也很大,这件半仙物对于棋力的要求很高。

  说白了就是下棋,若是棋力不如对手,反而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年的十大明官中,唯有魏臻一人精通对弈,在成为阴阳宗的明官之前,魏臻是一名游棋士,游历四方,以棋会友,以赌棋为生,在二十岁之后,便已经罕有敌手。于是他远赴帝京挑战一位国手,三战全胜,名声大噪。只是在他离开帝京的时候,那位人脉广阔的国手买通了一群盗匪,险些便将他杀死在城外的树林之中,好在徐无鬼刚好路过此地,将他救下,这才有了日后的魏臻。

  以魏臻的棋力,不敢说天下无敌,却也相去不远,徐无鬼在世时常与魏臻对弈,败多胜少,所以徐无鬼将这件半仙物交给了魏臻。

  不过魏臻也有不足,他只有天人逍遥境,对上动辄天人造化境的儒门高人,便力有不逮,容易被人挣脱棋盘,再有就是棋子数量根据自身气机多寡而定。正所谓儒门六艺五德八雅,棋道就在八雅之列,这些儒门大儒人人懂棋,而且棋力不弱,纵然魏臻能够取胜,也不会轻松,若是气机不足,中途没了棋子,岂不是输得冤枉?

  于是秦素干脆将“锦绣江山”借了过来,以她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再加上一件半仙物为助力,可以暂时困住一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

  秦素伸手抓出一把黑色棋子,道:“猜先。”

  白鹿先生想了想,取出两颗白色棋子,表示偶数则己方执白,反之执黑。

  秦素微微一笑,松开手掌,从掌间落下四颗黑子,偶数,白鹿先生持白,秦素执黑先行。

  秦素也学过围棋,立刻取出一枚黑子,朝脚下棋盘落去,只见棋子离手时只有普通棋子大小,可下落时却不断变大,待到落在棋盘上时,已经有磨盘大小,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刚好落在棋盘中央。

  白鹿先生一惊:哪有第一手落在天元位置的?这可是大大的臭手。

  不过白鹿先生也不敢太过大意,既然秦素敢以此等方式分出胜负,恐怕是有备而来。

  秦素学过围棋不假,可她的爱好太多,君子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都有涉猎,在她有限的时间里,除了音律一途之外,其他七雅,都是稀松平常。

  历代围棋天才,大多在四十岁左右达到巅峰,比如魏臻就是如此,然后在五十岁之后开始衰退,秦素和白鹿先生刚好是错开了这十年光阴,秦素过于年轻,白鹿先生过于年老。只是两人并非国手,秦素用在围棋上的时间自然是不如白鹿先生用在围棋上的时间,以经验而言,反而是白鹿先生更占优势。

  不过秦素始终都是神情淡然,胸有成竹。

  原因也很简单,秦素还有“天算”。

  秦素的双眼不知何时变得雪白一片,不见眼白和瞳孔,只有茫茫白光,已经进入“天算”状态之中。

  “天算”可以勘破各种精妙招数的种种变化,自然也能用于对弈。

  两人不断落子,很快在棋盘上便形成一白一黑两条大龙。而在棋盘上方,竟然也随之显现出两条长龙,虎视眈眈,张牙舞爪。

  棋行二十手,厮杀开始。黑棋飞压白棋右下角,白鹿先生毅然冲断。白棋黑棋各成两截,四条龙盘卷翻腾沿边向左奔突。白鹿先生棋力相当不弱,尤其擅长快棋,可秦素更是落子如飞,而且缜密。白鹿先生惊愕之心有增无减,打起十二分精神。黑棋巧妙地逼他做活,他却又把一条黑龙截断。

  棋盘上的厮杀越发惨烈。白鹿先生不顾一切地揪住一条黑龙,又镇又压,穷追猛打。黑棋却化作涓涓细流,往白棋的左上角渗透。假若不逮住这条黑龙,白棋将全军覆灭。

  白鹿先生的神情变得极为凝重,微微颤抖的白须表露了他此时内心的真实情绪。

  百手之后,秦素利用角部做了一个劫,白鹿先生没有回旋余地,只得一手一手把黑棋提尽。虽然秦素随之受创,但仍旧面无表情,反而利用这劫,吃去白棋右下角,又封住一条白龙。

  白鹿先生不得不逃龙,可是举目一望,周围黑沉沉一片,犹如城外的玄甲大军铺天盖地压来。白鹿先生手捏一枚白子,迟迟不能落下。只有逃出这条龙,才能使黑棋无法挽回刚才的损失。然而前途渺茫,出路何在?

  白鹿先生的落子便越来越慢,每一步都要思量许久。

  在白鹿先生看来,棋盘上杀机四伏,他的每一步似乎都在秦素的算计之中,正应了先前一位儒门先贤对李玄都所言:已落天网之中。

  秦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不断落子。

  一百八十手后,秦素已经是稳操胜券先手收官的大好局面。

  在棋盘上方的半空中,代表白鹿先生的白色大龙已经是遍体鳞伤,而白鹿先生受其牵连,也是脸色苍白,气机衰弱。

  白鹿先生将目光从棋盘上收回,抬眼望向秦素,缓缓道:“好一个‘天算’。”

  直到此时,秦素双眼中的白光才收敛几分,开口问道:“都说人算不如天算,不知先生能否胜天半子?”

  白鹿先生不再说话,以二指拈起一枚白子,然后落了下去。

  一瞬间,白鹿先生感觉自己好似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旷野之中,天空中有隆隆声,似乎是东皇太一驾车奔驰而过,天地连成一片,无限广大,却又无限拥挤,杀机四伏。

  忽然间,传来一声轻笑,声音不高,是个女子声音,但又没有半分感情,从高远处传来,好似苍天在上。

  接着,一只洁白的手掌和探出衣袖的皓腕映入白鹿先生的眼帘,白鹿先生只觉得眼前一亮,然后那手掌二指夹起一枚黑子擎至空中,一声脆响,落于棋盘之上。

  白鹿先生身形巨震,极为艰难地拈起一枚白色棋子,竟是怎样也落不下去,因为他不知道该落在何处。

  最终,白鹿先生只能将棋子投回棋盒之中。

  投子认输。

  终是没能胜天半子。

  第二百三十九章 以众击寡(一)

  若论天人造化境大宗师的对比,其实儒门并不占劣势,甚至还占了优势。

  虽然儒门青黄不接,但道门也有极大的问题,便是内斗不止,许多天人造化境大宗师或是堪比天人造化境的天人无量境大宗师都在内斗中死去,如张静沉、王天笑、藏老人、沈无忧等等,反而是儒门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更多一些。

  如此一来,道门便只能以数量取胜了。

  冷夫人和萧时雨这对老冤家破天荒地摒弃前嫌,联手对上了白鹿书院的山主卢北渠,若论单打独斗,两人都不是卢北渠的对手,可两人联手,却丝毫不逊于卢北渠。

  毕竟玄女宗和牝女宗本是出自同一位祖师,许多功法各有互补之处。而且两人为敌多年,对于对方的手段早已是了然于心,就算事前从未有过演练,配合起来也是极为默契,就像多年的师姐妹一般。

  只见萧时雨用一条白色长索,冷夫人用一条黑色长鞭,一黑一白,好似两条长龙,将卢北渠笼罩其中。

  玄女宗和牝女宗都擅长奇门兵刃,如绳索、飘带、软鞭之流,只是算不得顶尖,如果两人单独使来,甚至不是宁忆的对手,可两人联手用出,则成相互呼应配合之势,所有破绽全为旁边一人补去,厉害杀着层出不穷。

  这也在情理之中,两宗祖师本就是同一人,她的兵刃技击之术自然是圆满无缺,不逊三大剑诀,可她因为种种原因将一身神通分成两半,玄女宗得一半“天罗”,牝女宗得一半“地网”,最后两宗都不得其真谛。

  虽然萧时雨和冷夫人因为各种原因未能跻身天人造化境,但两人在天人无量境浸淫多年,已经将本门各路绝学参悟到了极致,此时两位宗主联手,竟是完美还原出这一套技击之术的风采,当真是天罗地网,让人无处可逃。

  卢北渠身在其中,有苦难言,几次想要取巧破阵,无奈萧时雨也好,冷夫人也罢,都是经验丰富之辈,竟是半点也破绽也不给他,让他只能无功而返。

  卢北渠心知自己继续拖延下去,怕是凶多吉少,猛地一挥大袖,飞出一块青砖,直奔冷夫人而去。

  这块青砖当然不是俗物,而是出自白鹿书院的宝物,类似于道门的成套飞剑,用以伤人。在卢北渠看来,萧时雨因为得了“长生素女经”的缘故,一身修为已经隐隐触及到天人造化境的门槛,一身“帝女神功”更是至阳至刚,反而是冷夫人至阴至柔,因为“吞月大法”的缘故,导致自身气机驳杂,最终止步于天人无量境,反而更容易突破。

  冷夫人脸色一变,立时用出自己的随身宝物“盘丝阵”,在自己身周三丈之内结成一方阵势,如蜘蛛结网补虫,既能将人困于阵中而不能动弹,也能用来防身。

  就见青砖如陷网中,越来越慢,最终在距离冷夫人还有尺余距离的时候,凝滞不动。不过如此一来,冷夫人手中的黑色长鞭难免一滞,两人的天罗地网不再完美无缺。

  卢北渠立时趁此时机破阵而出,直奔冷夫人而来。

  不过卢北渠还漏算了一点,那便是人心。

  如果是萧时雨遭难,冷夫人心性阴沉,说不定还真会见死不救。可萧时雨不同,她虽然古板暴躁,但此心光明,绝不会落井下石,立时一掌拍向卢北渠,帮冷夫人解围。

  这一掌名为“寒冰掌”,出掌凌厉绝伦,至阴至寒,不以肉掌伤敌,而是以掌风伤敌,掌风及身则寒气汹涌而入,使人浑身血液凝结成冰,极为可怖。虽然此掌无甚花哨精妙之处,但是萧时雨将一身“帝女神功”催运极致,只见得方圆数十丈内寒气森森,地面上生出白霜,就连空气中都凝出细小冰晶。

  与此同时,冷夫人左手五指一翻,五根手指上多了五根漆黑义甲,长约三寸,黑气缭绕。所谓义甲,即是弹奏古筝或琵琶时所戴之物,装于指端,保护手指和指甲,外形好似假指,后宫妇人也常佩戴此物。

  接着就见冷夫人五指伸张成爪,带起夹杂着阵阵鬼哭之声的罡风,以摧金断玉之势罩向卢北渠的头顶天灵。

  卢北渠不敢大意,手中长剑点向冷夫人的这一爪,相撞之下,不但摩擦出激烈火花,而且还伴随着刺耳的金石铮铮之声,与此同时,他以未曾持剑的左掌迎上萧时雨,刚一交手,卢北渠从手掌到肘部位置,悉数被雪白寒霜笼罩。

  卢北渠身形一震,与两人脱离开来,又连发两块青砖,威力奇大,竟是将萧时雨和冷夫人暂且逼退。

  萧时雨和冷夫人各自挥出手中长索长鞭,双龙齐至。

  卢北渠不愿再陷入两人的天罗地网之中,向后一跃。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自己腰眼一麻,紧接着便是一股刺骨寒意迅速蔓延开来,让他半个身子几乎冻僵。

  这一击把握的时机恰到好处,卢北渠不防之下,竟是被暗算成功。

  偷袭之人不是旁人,正是石无月。

  石无月以玄女宗的“少阴寒冰指”,将“寒冰真气”凝聚于一指之上,拼着大耗气机,将“寒冰真气”急速注入卢北渠的经脉之中,同时又牵动了萧时雨的“寒冰真气”,两股“寒冰真气”汇聚一处,便是境界高如卢北渠,半个身子也被冻僵。

  仅凭萧时雨和冷夫人,还是不能拿下卢北渠,所以石无月藏身一侧,她身兼玄女宗和牝女宗两家之长,既能与萧时雨配合,也能与冷夫人配合,此时三人联手,便是白绣裳也难以取胜。

  趁此时机,冷夫人手中黑色长鞭缠住卢北渠的手腕,软鞭上燃烧起碧绿火焰,烧灼皮肉,嗤嗤作响,使得卢北渠握不住手中长剑。

  萧时雨则挥舞长索卷住卢北渠的左脚,奋力一拉。

  转眼之间,卢北渠不但没能突围成功,反而已经显露败势。

  另一边,三位道门真人联手对上了天心学宫的大祭酒谢恒。

  三位真人皆是出自全真道,而且并非第一次联手对敌,早有默契,以三才阵势围住谢恒,剑术最高最强的太微真人主攻,三玄真人从旁策应,万寿真人主守,哪怕谢恒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又有“浩然气”克制,竟也破不开三人的联手。

  太微真人手中无剑,单纯以“东华紫薇剑诀”的剑气化作一道紫色长虹,直奔谢恒而来。

  谢恒横剑一封,不动如山。就见剑光刺到谢恒身前三尺位置的时候,陡然圈转,向他左肩削落。这一剑虽然简单,但迅捷无比,速度绝伦,换成旁人,定是难以防备。可谢恒只是身形微转,长剑随之而动,轻而易举地挡下了剑光。

  此乃“天心剑诀”,心感天意,剑随心转。

  就在此时,三玄真人手中长剑中宫直进,剑尖不住颤动,剑到中途,忽然转而向上,忽然转而向下,继而左右,若有若无,变幻无方。

  谢恒以不变应万变,手中长剑法度森严,不留破绽,自成方圆天地。

  太微真人两只大袖一抖,只见得云雾缭绕,其中剑光隐隐,隐约有金石之声。双袖所至,剑光便如铺天盖地一般,让人眼花缭乱。

  谢恒迎上大袖剑光,道道剑光好似雨落,又被谢恒一一打散。

  太微真人催动“龙遁剑诀”更急,剑光越来越多,而且剑光各异,有如长虹者,有如牛毛者,有如游龙者,有如蚍蜉者,有如箭矢者,有如长剑者,有如白练布帛者,有如针尖麦芒者,纷纷而落,只见得数十丈之内尽是剑光。

  谢恒立时将剑势收缩成三尺方圆,圆润凝练,层层气机似如水波流转,虽处于守势,但守得极是严密,任凭太微真人攻势如潮,却都是无功而返,但见无数剑气围绕着谢恒盘旋飞舞,两者不住交击,激射出无数细小游散剑气,击在远处的城墙上。尽管相距甚远,但这些剑气仍在坚硬的城墙上射出一个个小洞,可想而知剑气之威。

  此时太微真人已经全力出手,若是旁人如此出手,定然是飘风骤雨不能持久,但东华宗精通炼丹之道,太微真人身为东华宗之主,不断在进攻间隙服下回气丹药,却是不怕有气虚力竭之忧。

  转眼间已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太微真人固然是刚猛如初,可谢恒也是分毫不露破绽。

  谢恒只是谨守门户,任凭剑光再多再急,却也不动分毫,大有不动如山之意。

  就在这时,三玄真人忽地用出神霄宗的镇宗绝学“无极剑”,祁英的“无极枪”便是脱胎于此。只见得剑光圈转,无数的光圈层层叠叠,如浪似潮,此剑虽然守大于攻,但步步紧逼,不断压缩谢恒的空间。

  谢恒只得分神应付三玄真人,不使其“得寸进尺”。

  只见得剑气纵横来去,剑芒穿空,剑光煌煌。

  谢恒几次寻机反击,都被负责压阵的万寿真人挡下,万寿真人老而弥坚,一味防守,便是谢恒也无可奈何。

  一时之间,纵然是谢恒,也是落入了下风之中。

  第二百四十章 以众击寡(二)

  纳兰絮环视四周,神色有几分凝重。

  道门已经没有足够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来对付她,不过道门却有足够数量的天人无量境大宗师。

  此时对上纳兰絮的就是三位天人无量境大宗师。

  为首男子看上去大概有不惑之年,蓄有三绺长须,相貌清奇,颇有文人气度。

  左边的男子身材修长,相貌儒雅,一双丹凤细眼,略带几分阴柔气质。

  右边的男子是个老道,头发花白,蓄着山羊胡,略显邋遢。

  这三位,正是司徒玄略、左雨寒、沈元舟。

  这次儒道之争,道门的策略很明确,就是凭借人数优势取胜,李玄都在事前根据各人的优点缺点,进行了分组,力求将三人合力的优势发挥到最大。比如冷夫人、萧时雨、石无月三人,石无月既跟萧时雨做过师姐妹,也跟冷夫人做过师姐妹,而玄女宗和牝女宗又是互补。全真道三位真人就更不必多说了,多年的老相识了,完全不必担心。

  司徒玄略、左雨寒、沈元舟三人同样是分工明确,司徒玄略修为最高,自然以他为主,左雨寒为辅,沈元舟精通术算、阵法、机关,从旁策应,类似于万寿真人的定位。

  司徒玄略当先出手,裸露在外的肌肤顿时变为玉白之色,显现出冰冷坚硬的质感,浑然不似血肉之躯,好似玉石一般,而他的衣襟毛发上也有剑气流转,使得他整个人好似一柄出鞘之剑。

  此乃清微宗秘术“剑骨”。以自己的体魄为剑胚,铸造成剑,骨为剑骨,躯为剑躯,体为剑体,全身上下的毛发、指甲都堪比剑器,“万华神剑掌”只能掌中藏剑气,可剑体却是处处蕴藏剑气。修成之后,攻守兼备,几乎没有空门弱点,只能以力降服。

  转眼间,司徒玄略已经变得不再是活人,而是一把长剑。无以计数的无形剑气从他全身上下汹涌而出,射向四面八方。

  剑气激荡,呼啸纵横。

  骤然爆发出的剑气,每一道都无坚不摧,眨眼间就布下一道绞杀一切的罗网,让人避无可避,而且这张剑网还在向四周扩散,将纳兰絮笼罩其中。

  纳兰絮到底是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并不畏惧,只见她只是轻轻挥袖,便将这些剑气消弭于无形。

  左雨寒趁机攻上,手中羽扇轻挥,生出一线雾气。

  寻常雾气,都是一团,而左雨寒的这团雾气却是凝聚成一线,直逼纳兰絮的面门而去。

  仔细看去,这缕雾气颜色深紫近黑,又有星星点点的墨绿颜色,多半蕴藏剧毒。

  纳兰絮不敢大意,更不敢以身试毒,左手一挥大袖,袖口骤然变大无数倍,仿佛要容纳整个天地。然后就见一线雾气如倦鸟归林,悉数进入大袖之中,此后便泥牛入海,无影无踪,没有激起半点波澜。

  趁此时机,司徒玄略近至纳兰絮的身前,双臂如刀似剑,斩向纳兰絮的脖颈。

  司徒玄略并非李道虚的弟子,而是继承了其父司徒文台一脉,可因为司徒文台早死的缘故,司徒玄略的一身所学都是由兄长司徒玄策和师叔李道虚所传,此时司徒玄略以臂代剑,其中甚至蕴含了“六灭一念剑”的几分妙义,无视内外之别,无分前后之差,一齐斩落,无物可挡,在劫难逃。

  就在这一瞬间,纳兰絮又一挥袖,被她收入袖中的一线雾气从袖口中飞出,直奔司徒玄略而去。

  这正是道门中的失传绝学“乾坤袖”,袖中藏乾坤,自成一方小洞天,无所不收,大到各种宝物,小到离手的剑气、术法,甚至就是对手本手,若是境界修为不足,也会被收入其中。

  原本唯有张静修一人精通此道,就是李玄都,也只能通过“阴阳仙衣”才能用出此等神通,不过纳兰絮本是困在“玄都紫府”中多年的伪仙,不在“当世”之列,精通失传绝学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纳兰絮面对李玄都时为何不用,实是因为双方差距太大,“乾坤袖”就如“吞月大法”一般,对上境界高出自己之人,吸之不动,徒费力气。不过对上境界修为不如自己之人,此法就能大放异彩,威力倍增。

  司徒玄略躲闪不及,触及到一线雾气,如同剑器的双手竟是被侵蚀得“锈迹斑斑”,坚韧不催的“剑骨”已经是被破了,可见左雨寒所用剧毒的毒性之烈。

  左雨寒也没想到会有如此变化,轻轻“咦”了一声,连连挥动手中羽扇。

  扇面上竟是生出滚滚烈火。

  当初李玄都和徐无鬼在“玄都紫府”中曾遇到一个道姑,掌中有一把五彩斑斓的羽扇,由凤凰翎,青鸾翎,大鹏翎,孔雀翎,白鹤翎,鸿鹄翎,枭鸟翎,七禽翎制成,可化空中火、石中火、木中火、三昧火、人间火。

  此扇名为“七翎扇”,乃是上古仙物,而左雨寒手中的折扇便是仿照“七翎扇”制成,同样擅用火法,此时火焰与毒雾相触,立时化作滚滚毒火。当初左雨寒初成此法,就以毒火将一整座山烧成荒山,此后十几年,寸草不生。

  左雨寒再一挥羽扇,毒火再次朝着纳兰絮席卷而去。

  纳兰絮只得以“乾坤袖”收取漫天毒火,不过整条大袖也随之鼓荡不休,似乎有东西要破袖而出,眼看着短时间内无法再次使用“乾坤袖”。

  司徒玄略握住腰间“血裳绝仙剑”的剑柄,拔剑出鞘。

  一道淡淡的血色涟漪以司徒玄略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首当其冲的便是纳兰絮。血色涟漪毫无阻碍地穿过纳兰絮,没有触发任何护体罡气或者宝物,就好似清风拂面,可纳兰絮的面皮上却猛地涌上一抹不正常的血红,纳兰絮只觉得体内气血翻涌不休,一身鲜血似乎要破体而出。

  纳兰絮心中一惊,立时运转气机镇压体内翻涌的气血。

  只见司徒玄略手中多出一剑,比起“天魔斩仙剑”要略长稍许,剑锋薄如蝉翼,两侧剑刃都近乎透明,唯有在中间一线位置有一道血线。

  方才拔剑便是“血裳绝仙剑”的第一重变化,影响对手体内气血,再以气血影响气机,若是应对出错,自身体内气血和气机便会结成一张大网,阻塞经脉、穴窍,围困丹田,等同是自己将自己困死,不过纳兰絮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虽然应对起来有些棘手,但还不至于无法应对。

  紧接着司徒玄略手提“血裳绝仙剑”,身形一掠,化作一道血色长虹直奔纳兰絮而去。

  纳兰絮在平复气机之余,挥袖相击,如精铁碰撞,响起一阵不同寻常的金石声。

  纳兰絮微微皱眉,身形向后飘退。司徒玄略紧随其后,手中“血裳绝仙剑”生出第二重变化,只见得“血裳绝仙剑”开始由实化虚,整个剑身在刹那间凝缩成一个血点,乍一看去,就好像司徒玄略手中只有一个剑柄,十分诡异。

  纳兰絮曾在玉虚峰见过此剑的四重变化,虽惊不乱,并不在意剑在何处,而是死死盯住司徒玄略本身,只凭司徒玄略的动作来判断他的剑招,一时间,司徒玄略竟是奈何不得纳兰絮分毫。

  就在此时,沈元舟准备多时的阵法终于完成。

  只见他手持算盘,不断拨动算珠,在身前凭空生出一副南斗星图。

  所谓北斗主死,故而有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主杀伐;南斗则是主生,由此衍生出一门神通,名为“南斗二十八阵图”,可用作布阵之法,也可用作破阵之法,还能用作占验卜算之事。

  二十八颗算珠依照天干地支而动。

  星图变化,东、南、西、北各七宿化为九野九天,白日现繁星。

  星图上应星辰,牵动星辰之力。

  东方苍龙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北方玄武七宿,同时一亮。继而犹若实质的星光如银河倒落,轰然落下,好似锁链,虽然因为境界相差的缘故,不能完全束缚纳兰絮,但也使得其动作越来越慢。

  沈元舟又取出一只雕琢精细的金色小鸟,丢掷出去,原本只有手掌大小的金鸟迎风即长,化作一只金乌,双翼一振,足有十余丈之长,浑身上下燃烧起熊熊烈火,宛如活物一般,径直冲向纳兰絮。

  左雨寒不甘落于人后,虽然没了花费无数心血才炼制而成的奇毒“荒芜”,但手中羽扇还在,连连挥动,卷起层层烈火朝着纳兰絮席卷而去,更助长了金乌的威势。

  与此同时,司徒玄略用出“七杀剑诀”。

  一道道血色剑气蜿蜒纵横,犹如无孔不入的绵绵春雨,散布纳兰絮的周围,无孔不入,无所不在,结丝成网,疏而不漏,形成绞杀之势。

  如果仅仅如此,“七杀剑诀”也不能算是仅次于“北斗三十六剑诀”、“太阴十三剑”、“慈航普度剑典”、“南斗二十八剑诀”的第五大剑诀,关键在于司徒玄略全力催动“七杀剑诀”的时候,纳兰絮体内的鲜血也随之涌动,竟是生出一股要破体而出的感觉,若非纳兰絮境界高出司徒玄略一筹,气机凝练,几乎没有破绽可言,早已经是七窍流血。可就算如此,纳兰絮的几处皮肤也向上凸起,其下仿佛有活物一般不断游走各处,似是有什么事物想要破体而出。

  一时间,纳兰絮在三人的围攻之下,几乎陷入到了绝境之中。

  第二百四十一章 以众击寡(三)

  徐大跃上城头,所过之处,无人能挡。

  这位齐王门客在新老两代主人面前总是十分谦卑,可不意味着他是个无能之辈,能够稳居众门客之首,自有其独到之处。

  徐大仿佛一尊战神,横冲乱撞地进入城内,拦路的几名青鸾卫高手和儒门弟子直接被他打飞出去,不是他的一合之敌。

  便在这时,一道身影直奔徐大而来,正是陈眠。

  徐大丝毫不惧,主动迎了上去。

  转眼之间,两人拆了十余招。

  陈眠在招数上略胜半筹,一拳打中徐大的胸口,两人一前一后,撞碎了大半截城墙,然后徐大被陈眠生生“推”出城去。

  出城之后,陈眠抵住徐大胸口上的手掌伸缩一下,由拳变掌,瞬间气机浩荡,如大江东去入海,浩浩荡荡,沛然莫御。

  大地震动,徐大虽然看上去是纹丝不动,但实际上却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微小幅度晃动,并且使得徐大周身流转的气机有了刹那之间凝滞。

  同时有逸散气机余韵向着四周扩散开来,以至于地面上飞沙走石,好似是陆地蛟龙正在肆意作孽,更别提被殃及池鱼的寻常兵卒甲士,刹那间碾为齑粉。

  徐大立在原地不动,陈眠一拳砸出之后,身形后掠,又退回到城墙根下。

  徐大猛地一踩地面,身形拔地而起,一拳砸向陈眠。

  陈眠整个人轰然横飞出去,已经出现一个巨大豁口的城墙又是传来一阵震人耳膜的破碎声响,一段城墙变得支离破碎,仿佛是被人从中拦腰斩断,触目惊心。

  在一片尘埃升腾之间,陈眠的身形再次站起,一身衣衫竟是没有太多破损,只是多了些灰尘,显得有些狼狈。

  徐大得势不饶人,飞掠而至,不过这一次却未能建功,被陈眠伸手阻住之后,变成徐大向后倒飞出去,轰然落地,烟尘四起。

  这一番你来我往,如同两尊上古荒兽正在肉搏厮杀,气势浩大,破坏力十足,偏偏两人又都是体魄坚固之人,换成其他人遭受如此打击,不说重伤垂死,也应是体魄破损严重,可此时的两人除了稍许狼狈之外,远谈不上受伤严重。

  徐大强行止住退势,深呼吸一气,周身一百零八处大窍穴,二百五十七处小窍穴,总计三百六十五处窍穴依次亮起,正合周天小圆满之数,然后他身形咯咯作响,爆发出一阵连绵不绝的爆裂声响。

  转瞬间,徐大已经是丈余之高,仿佛是传说中的昆仑神人,正是人仙一脉的“真身”。

  陈眠一步向前踏出,直接在地面上踩踏出一个方圆十余丈的深深大坑,然后他整个人如奔雷冲出,在身后拖曳出一连串来不及消散的残影,一拳直击徐大的面门。

  徐大虽然身形变得巨大,但是灵活却丝毫不受影响,双臂交叉,在千钧一发之际硬挡下了这一拳。

  只是陈眠的一拳远超徐大的意料之外,徐大虽然身形仍是不倒,但整个人却毫无还手之力地一气退出数十丈距离。

  在徐大所退的一线之上,尘埃四起,一些丛林土坡被他的后背生生夷为平地,好在此时双方已经身处城外,若是还在城内,不知多少无辜之人遭殃。

  陈眠瞬间扑杀而至,双拳拳势没有丝毫停顿,带出无数残影。

  徐大毫不退让,与陈眠正面对攻。

  两人每次交手,都会使得地面轰然一震,若是此时有人细细观察,就会发现地面上的细小石子竟然在不住跳动,甚至有细微裂痕如蛇形蔓延,似地动之先兆。

  足足数百拳之后,陈眠似是气力不济,需要喘息一气,终于有了一个停顿,给了徐大可乘之机。

  徐大心中一喜,倾力一拳迅猛打出,体内三百六十五尊身神齐齐出拳,天地震荡,几乎有移山之势。

  陈眠被这一拳打得倒飞出去,在数十丈外轰然坠地,身形不受控制地在地面上不断弹跳滑行,最后撞入一座丘陵之中。

  尘土升腾,漫天皆是。

  声音震动,几乎要震破心房。

  足足持续了小半炷香的功夫,这才尘埃落定。

  在这一拳之后,徐大仍旧维持着恍若神人下凡的高大姿态,仅是稍稍衰减了一两分气势而已。

  不过他心知肚明,仅仅是这一拳,还不足以将陈眠这个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如何。

  果不其然,短暂的沉寂之后,小丘骤然破碎,一时间落石如雨。

  陈眠在烟尘之中缓缓起身,胸口露出一个深有三寸的拳印,使得他的整个胸膛都彻底凹陷进去,触目惊心。而在这拳印之间充斥着三百六十五道细微难见的拳印,好似在他的胸上生生压上了一块巨石。

  只是陈眠并不在意,因为这个拳印正在迅速变淡,终是消失不见。正是“漏尽通”,徐大的拳毕竟不是秦清的刀,无法阻止“漏尽通”修复身躯,陈眠只要气息不绝,就立于不败之地。

  陈眠掸了下身上的尘埃,一跃而起,然后居高临下地一脚踏落。

  徐大双臂交错,挡在头顶。

  然后他直接被这一脚踩踏得半截身躯都陷入地面。

  陈眠顺势一脚前踢,徐大生生在地面上犁出一条长达数丈的深沟。

  徐大怒喝一声,跃出沟壑,重新踏足地面。

  陈眠一拳又至,迸如炸雷。

  招数无名,就是普通出拳而已。

  一拳一拳如同晨钟暮鼓,轰然巨响。

  哪怕用出了人仙真身的徐大,也难以抵挡陈眠愈来愈强的攻势拳势,步步倒退,气机摇晃。真身之上,坑坑洼洼,皆是拳印。

  陈眠如影随形,又是一拳,直撞徐大的面门。

  徐大顿时双脚离地,不过未等其落地,陈眠便以肩膀狠狠撞在徐大的身上。

  徐大如遭雷击,颤抖不休。

  不过陈眠仍是不曾停手,继续向前,继续出拳,使得徐大只能一退再退。

  只是徐大的人仙体魄同样不可小觑,号称“见神不坏”,还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双方一进一退之间,逐渐远离了帝京城。

  忽然,陈眠心生警兆,猛地停手,反手一掌。

  不知何时,一名不起眼的汉子来到陈眠的身后不远处,面对陈眠的这一掌,他双掌平平推出,双掌对一掌,汉子身形微微一震,向后倒退几步,不过却谈不上受伤。

  来人正是齐王门客中的徐九。他长年居于西域,最擅长隐匿身形,就算是陈眠这等修为,也是在最后关头才察觉到徐九的存在,若是换成旁人,只怕要被徐九偷袭成功。再有就是,徐九也是一位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虽然不是陈眠的对手,但陈眠一掌就想重创徐九,还是不能。

  如此一来,徐大终于是有了几分喘息之机,收起人仙真身,恢复伤势。

  与此同时,一名老者凭空出现在不远处,头发稀疏,两眼昏花,身形瘦小,一副穷经皓首的老学究形象,正是徐三。

  徐三与徐大相比,倒像是父子,谁也不相信徐大会年长于徐三。

  只是徐三作为门客中仅次于徐大之人,能在龙老人眼皮子底下的钦天监蛰伏多年,甚至曾与龙老人共事,自然不是寻常人等。

  陈眠眉头微皱,已然是察觉到几分不妙。

  三人同样是有备而来,以徐大为主,徐九为辅,徐三从旁策应。

  先前徐大孤身一人对战陈眠,便是为了将陈眠引到此地。

  此地距离帝京城已经有一段距离,徐三提前设置了阵法,随着徐三现身,阵法开启。

  陈眠自然不肯坐以待毙,身形倏忽而动,拳势如雷。

  洁白如玉的拳头轰鸣而至,瞬间占据了徐三的所有视线,浩大拳意笼罩八方四面。

  徐三整个人在刹那之间消失不见,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在百丈高空之上。

  陈眠锁定了气机的一拳竟是落空了。

  这一刻,他脸上的神色更加凝重。

  徐三身周有十三道虚幻黑影生出,组成一方剑阵。

  “太阴剑阵”。

  剑阵中出现一柄巨剑,燃烧着熊熊阴火。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太阴剑阵”,徐三也没有十三剑奴,而是徐三通过地气“仿造”的一座“太阴剑阵”,似是而非。

  与真正的“太阴剑阵”相较,此阵失之诡秘灵活,徐三的阵法便不能随着主人一起移动,只能固定一处守株待兔,反而还要让徐大将陈眠引进来。

  不过世间多少阵法,都是依赖地气,从“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到帝京大阵,莫不是如此,地气暴走之时,城池倾覆,山岳倾塌,乃至于沧海桑田,极为可怕,故而此方阵法的威力并不逊色正版的“太阴剑阵”。

  下一刻,这把巨剑仿佛被肉眼难见的天魔驾驭,拖曳出一道长长尾焰,朝着陈眠当头斩落。

  陈眠双脚不动,脊椎如同一条孽龙剧烈扭动,自脊椎起,他的胸腔、肩膀、肘、手腕、五指依次响起一连串爆裂轰鸣声音,一掌向上推出。

  震荡虚空。

  陈眠上方的虚空开始剧烈震荡扭曲,剑上附着的黑色火焰瞬间呈现溃散之势,就连落下的巨剑也为之一顿,一往无前的气势一落千丈。

  不过陈眠也不好受,闷哼一声,嘴角流出鲜血,整只手掌浮现出一片焦黑之色。

  第二百四十二章 以众击寡(四)

  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原因,宁忆第二次对上了宁奇。

  两人曾经在玉虚峰有过一次交手,虽然那次交手以宁奇主动认输而告终,但并不意味着宁奇不是宁忆的对手,而且血缘亲情,最多就是分出胜负,很难分出生死。

  宁忆仍旧是腰佩双刀,他当先拔出秦清的“欺方罔道”,刀尖斜斜指地,刀刃朝向自己,而刀背朝向宁奇,虽然宁忆没有开口说话,但意思十分明显,请宁奇亮出兵刃。

  宁奇取出自己的长剑,拔剑出鞘,三尺长剑神华内敛,不见青光白虹紫气,不过剑身清亮如水,可以映人面容。

  宁奇一抖掌中长剑,示意宁忆可以出手。

  宁忆并不多言,直接一刀向前掠出,速度之快,实在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欺方罔道”并非直来直去,却是画了一个圆圈,好似满月。

  宁奇早在玉虚峰上见识过此等手段,立时向后一退,暂避锋芒,可宁忆出手快极,宁奇后跃退避,“欺方罔道”划成的圆圈又已指向他身前,圆圈越划越多,初时只有三个,数招一过,三化九,九化三十六,自成阵势,已将宁奇完全笼罩其中。

  宁奇眼见宁忆“大宗师”还未出鞘,也不强攻,手中长剑紧守门户,儒门剑法自有独道之处,不落下风。

  刀剑相交,金石碰撞之声连绵不绝,若论声势大小,兴许比不上徐大与陈眠的交手,但其中暗藏玄机,若是有人在旁观战,就会感觉这刀剑碰撞之声并不刺耳,却十分“扎心”,每一声都仿佛刺在心上一般,当真是锥心之痛。

  如此相斗数十招之后,宁奇渐渐占据了上风。

  这也在情理之中,宁奇本就境界高出宁忆一筹,上次玉虚斗剑,宁忆之所以能够取胜,既是出其不意,也有大祭酒一派与隐士一派暗藏矛盾的缘故,如今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宁奇自然不再有所留手。

  宁忆无法等到一个合适时机,只得提前拔出腰间的“大宗师”。

  只见宁忆手持双刀,右手持“欺方罔道”,刀身略显平直细长,略有弧度,与长剑有几分相似,左手持“大宗师”,厚背刃宽,尽显厚重之意。两口宝刀都自有气势,锋锐异常,只是双刀截然相反,一件至刚至重,一件却极尽轻柔。

  宁忆以双刀对敌,“欺方罔道”以变化为主,“大宗师”以刚猛为主,宁忆双手双刀刚柔相济,阴阳相辅,“欺方罔道”迅捷凌厉,变化万千,却是以困人、牵制为主,反倒是“大宗师”,势大力沉,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之势,取人性命,要好生防备。

  宁忆左手“大宗师”猛地一刀当头劈下,气势雄浑,仿佛挟大势而至,让人躲无可躲,避无可躲,却是儒门的路数,同时“欺方罔道”所划圆圈却笼罩住了宁奇前后左右,令宁奇绝无闪避躲让之处。宁奇只得以手中长剑硬接了他这招。

  宁忆得势不饶人,“大宗师”仍旧压住宁奇手中长剑,“欺方罔道”又向宁奇刺去,宁奇伸手平掌一挡。刀尖刺中他掌心,刀身弯成弧形,弹了回来。不管怎么说,宁奇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一身“浩然气”雄厚无比,“欺方罔道”虽利,却也伤他不得。

  宁忆向后一撤,用出青阳教的“大衍灵刀”,出刀奇快,甚至能隔空出刀,不以刀气伤人,而是直接一刀跨越两者之间的间距,仍是以刀锋伤人,无有轨迹,极难防备。

  只见宁忆一刀斩出,分明是从正面出刀,可刀锋却是从宁奇的背后出现,宁奇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挪移开身形,停稳身形之后,一振手中长剑,浩浩剑气生出。

  这是宁奇第一次抢攻,一剑刺出,剑气凛冽,发出“嗤嗤”声响,剑气之盛,让人骇然。

  宁忆将手中“欺方罔道”横掠,画出一个弯月状的弧度,平搭在长剑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使得宁奇手中的长剑登时一沉。

  宁奇抖腕翻剑,剑气吞吐不定,向宁忆持刀右臂刺出。

  宁忆以“大宗师”回刀圈转,“啪”的一声,刀剑相交,两人各自飞身后退。宁忆手中的“大宗师”这么一震,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不绝。

  宁忆再次上前,全力施展手中双刀,身形随即在刀光中隐去,只见得无数大小圆圈层层叠叠相套,似满月重叠,如百花齐放,浑圆中锋锐隐现,刚柔并济,攻向宁奇。

  宁忆所用双刀与其说是刀法,其实是一手用刀使出剑法,一手用刀还是用出刀法,若始终以刀作剑,或是以刀作刀,那也罢了,偏生倏忽之间剑法中又显示刀法,而刀招中隐隐含着剑招的杀着,端的是变化无方,捉摸不定。而且宁忆手中还有两口名列“刀剑评”上的宝刀,锋锐无比,足以破开宁奇的护体气机,极大弥补了两人之间的修为差距。

  宁奇的长剑落在无数剑光圆圈之上,初时势如破竹,将数十个光圈催破殆尽,使得无数光圈出现一个明显的“凹陷”之势,但后续却是乏力,在层层叠叠似是无穷无尽的圆圈之中,长剑的去势越来越慢,最终强弩之末,不能再进分毫,与此同时,不断有光圈生出,递补原有光圈的位置,逼得宁奇不断后退。

  宁忆手中的双刀一阴一阳,共同构成一个好似阴阳双鱼的圆圈,又似是一个漩涡,不断压缩宁奇辗转腾挪的空间。

  上次玉虚斗剑之后,宁奇曾专门研究过两人交手的过程,宁忆的双刀千变万化,固然是玄妙绝伦,圆转如意,看似没有破绽,其实还是存有破绽的,只是宁忆出招太奇,将这些破绽巧妙隐藏起来。

  宁奇几番思索之后,认定宁忆双刀所成双鱼漩涡的正中位置,便是破绽。不过想要破招,也极为凶险,如果一着不慎,那便是羊入虎口,就算他的境界高出宁忆,持剑手臂也要被宁忆手中的两把宝刀生生绞断。

  宁奇略微犹豫之后,不再顾忌个人安危,体内骤然响起阵阵如同大江大潮的声音,剑气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似潮鸣如雷,直奔宁忆双刀的正中位置而去。

  只听一声尖锐声响,宁忆以双刀所化的无数光圈顿时散去,他的右手鲜血淋漓,手中“欺方罔道”脱手而出,直飞上天。

  宁奇的冒险一剑不仅破去了宁忆的双刀,而且还刺伤了宁忆的右手。

  宁忆脸上露出惊诧之色,没有料到宁奇竟是勘破了自己这双刀的破绽所在。

  同样的交手,这次却是宁忆败了。

  不过宁忆惊而不乱,因为李玄都并不觉得宁忆能够稳胜宁奇,两人大概就在五五之数,谁都有可能取胜,为了稳妥起见,他还给宁忆安排了一个帮手。

  正当宁奇打算乘胜追击的时候,“欺方罔道”从空中落了下来,却是没有直接插在地上,而是被一只手接住。

  来人握住“欺方罔道”之后,立时朝宁奇攻来。

  这一番变化可是大大出乎宁奇的意料之外,赶忙长剑圈转,挡下“欺方罔道”。

  来人正是慕容画,这次并非玉虚斗剑那种公平比武,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慕容画本打算宁忆和宁奇相持不下的时候,忽然出手偷袭,打破僵局,只是没想到宁奇破了宁忆的双刀,慕容画便不得不提前现身了。

  宁忆手持“大宗师”,慕容画手持“欺方罔道”,两人联手攻向宁奇。

  宁忆双刀的根本在于一手用刀使出剑法,一手用刀还是用出刀法,倏忽之间剑法中又显示刀法,而刀招中隐隐含着剑招的杀着,变化无方,捉摸不定。

  此时两人联手,还是这般道理,宁忆以刀法为主,其中暗藏剑招,慕容画作为白绣裳的得意弟子,虽然此时手中持刀,却是以剑法为主,而她作为曾经的忘情宗弟子,也略通刀法。

  两人相互配合,比起宁忆一人驾驭双刀,威力大了何止一倍。毕竟宁忆的剑法造诣有限,无法与慕容画相提并论,反而还要一心二用,削弱了自己的刀法。有了慕容画使用剑法配合,宁忆得以专心使刀,刀法威力倍增。

  按照道理来说,两人配合再怎么默契,也不如自己一人,可慕容画身怀“太上忘情经”,纵然比不得秦清和秦素二人,以不容小觑,宁忆只管运刀,不必管如何配合,慕容画自然可以通过“天算”来配合宁忆,料宁忆之先机,使得两人如同一人。

  只见宁忆和慕容画,一正一反,一刚一柔,一阴一阳,仿佛一个不断旋转的阴阳双鱼,一气连出三十六刀,劲道层层叠加,气势节节攀升。

  宁奇只觉得压力倍增,立时落入下风之中,而且有了慕容画以“天算”作为弥补之后,宁奇想要在仓促之间寻找破绽,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宁奇没有想到,自己胜了宁忆,却敌不过宁忆和慕容画的两人联手。

  第二百四十三章 以众击寡(五)

  道门之所以能够有如此富裕的人力去以众击寡,巫咸功不可没,因为金陵书院山主齐佛言、岳阳书院南宫大成不得不联手应对巫咸。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巫咸最为巅峰时,拥有一劫地仙的可怖修为,与巫阳在仿佛之间。巫咸刚刚脱困时,哪怕失去了大部分修为,仍旧可以正面力敌澹台云,并且将澹台云放逐,就算如今的巫咸因为彻底脱离本体的缘故,已经没有了长生境的修为,也不是寻常天人造化境可以媲美的,除了龙老人之外,儒门之中没有人是巫咸的对手,只能以众击寡。

  这也是李玄都对待巫咸如此“大度”的原因,并非李玄都想要大度,而是形势如此,不得不大度。想来巫咸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如此有恃无恐。

  三人的战场既不在帝京城中,也不在帝京城外,而是在一个极为诡秘之处,不见天日,不见大地,只有纯粹的黑白二色,四处阴气弥漫,浑不似阳世人间。

  事实上,这里的确不是人间,也不是巫咸临时开辟的小世界,而是阴阳两界的缝隙之间。

  “阴阳门”并非什么稀奇法术,会用此法之人不在少数,其原理就是穿行于阴阳两界之间的缝隙从而绕开阳间的距离障碍,得以一步数百里。巫咸便是以巫教的“灵之术”将两人强行拖入阴阳的缝隙之间。

  正因如此,此地阴气极盛,寻常活人此地,就好似一豆灯火置于狂风之中,转眼就会被吹灭,唯有天人境界以上的修为才能抵御滚滚阴气,只是如此一来,天人境大宗师也要失去天人合一的种种玄妙,只能依赖本身气机,好似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巫咸位于此界之中,化作一抹黑影,游走不定,似乎不急于与两位山主交手。

  反倒是两位山主心中隐隐生出几分恐惧,好似独自一人行走于夜间的深山老林之中,四周影影绰绰,似乎有什么鬼魅隐藏其中,正盯着夜行之人,夜行之人有所察觉,却又不知道鬼魅在于何处,只觉得脊背发寒。

  有道是“疑心生暗鬼”,武夫交手的破绽在于招数,而方士斗法的破绽则在于心境,无论是执念,还是恐惧、仇恨等情绪,都是心境的破绽,做不到心如止水,就要被人乘虚而入,不断放大心境上的破绽。此过程好似大堤决口,在洪水的冲击下,缺口只会越来越大,最终使得心境彻底崩,或是发疯发狂,或是呆如木偶。

  一时间,齐佛言和南宫大成只觉得思绪纷杂,心情低沉,许多本已释然的心结、许多不能与人言的阴暗心思,都涌上心头,甚至还有许多根本不曾有过的负面情绪,也出现在心中,迅速滋生壮大,就像饥饿的野兽,不断撕咬两人的心神。

  “这是巫教的‘灵之术’,最是擅长制造心魔,乱人心神,若是让心魔不断壮大下去,就会攻伐神魂,甚至鸠占鹊巢。”

  齐佛言毕竟是儒门中的顶尖人物,见多识广,立时认出了巫咸的手段。

  不过有一点,齐佛言没有想明白,就算巫咸是灵山十巫之首,也不该精通“灵之术”才对,这是其他大巫的神通。

  只是在这等关口,齐佛言来不及深思,赶忙运转几乎是无往不利、无所不能的“浩然气”,驱散各种负面情绪,所谓天地正气,最是克制这类阴邪手段,这便是书生不怕鬼的由来了。

  南宫大成也是如此,运转“浩然气”,抵御心魔。

  “灵之术”的确不属于巫咸,而是属于灵山十巫中的巫罗,巫罗不在开明六巫之列,是将巫咸封印的四位大巫之一。

  巫咸之所以能掌握“灵之术”,李玄都功不可没,因为紫燕山人死在了李玄都的手中,他在幽冥谷中得到的四根骨杖也随之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当年巫姑等四位大巫为了封印正值巅峰却又因为“长生石”而发疯的巫咸,特意炼制了这四根骨杖,自然不是俗物。用道门的划分,可以算是四件半仙物,合起来便算是一件仙物。不过这件仙物局限性极大,因为每根骨杖之中都有一门巫教的秘术,分别对应了四位大巫,只有完全掌握这四门秘术,才能发挥出仙物的威力,哪怕是四位大巫,也要合力驾驭才行。

  事实上,就算放眼巅峰时期的巫教,也只有巫咸和巫阳有望掌握这件仙物,并非两人精通对应的四门秘术,而是以两人的境界修为,只要想学,也许不如专精这门秘术的大巫,用以驾驭四根骨杖还是不难。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紫燕山人得到四根骨杖之后,只是勉强修成了“体之术”,根本无法发挥出仙物的威力,只有巫咸才有望发挥出四根骨杖的全部威力。

  不过李玄都考虑到巫咸对于“长生石”的执念,也不敢将四根骨杖全部交给巫咸,毕竟四根骨杖相当一件仙物,巫咸掌握一件仙物和秦素掌握一件仙物,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到那时候,只怕是长生之人都很难制住巫咸,故而李玄都只把其中一根骨杖交给了巫咸。

  巫即、巫姑、巫真、巫罗四位大巫分别对应“幻之术”、“体之术”、“魂之术”、“灵之术”。其中“幻之术”和“体之术”顾名思义,是幻术和修炼体魄之法,“魂之术”是拘拿魂魄之法,巫咸本就精通此法,“灵之术”是通灵之术。

  巫咸所掌握的骨杖便是对应“灵之术”,也叫“通灵之术”,其本意是与死者沟通,不过经过不断发展,又生出了种种玄妙,可以分为两大部分。“通”是“通幽”,“幽”即幽冥,“灵”是“心灵”,对应神魂心境,巫咸先是用“通幽之术”将两人拉入阴阳缝隙之间,又以“心灵之术”唤起两人的心魔。

  当年巫罗曾经凭借此法在人间造就神国,凡是信仰巫罗之人,可以在睡梦之中通过“灵之术”构建的桥梁,进入到巫罗的神国之中,只要能通过巫罗设下的各种考验,便可获得一种名为“祝由术”的巫术,道门称其为“迷魂法”,安西大秦国称其为“催眠术”,可以使旁人在浑浑噩噩之间听从自己的命令行事,不过信徒的心灵也随之被巫罗以“祝由术”控制,虽然看上去记忆和情感没有任何变化,但只要巫罗动念,立刻就会成为巫罗的傀儡。

  许多人得了此法之后,虽然不能匹敌中三境以上的高手,但是用来对付普通人却是绰绰有余,欲望沟壑难填,或是趁机谋财害命,或是趁机奸人妻女。

  如此一来,这些人对于巫罗越发虔诚,信奉巫罗之人也越来越多。

  最为鼎盛时的巫罗足有信众近百万,独霸一方,是几位大巫中势力最大之人,只可惜巫罗遇到了师承太上道祖的祖天师,被祖天师以“天师雌雄剑”破去了金身,天师教又迅速清剿巫教的残余势力,使得巫罗进入了神仙的第一重死亡之中,濒临第二重死亡。

  不过巫罗并未彻底消亡,千百年来,还是时不时有人会莫名其妙地得到“祝由术”,以此开始兴风作浪,不过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当巫咸握住骨杖并以此催动“灵之术”的时候,她听到骨杖中传来了姐妹的低语,那是巫罗求救的声音,不过巫咸作为灵山十巫的“大姐”,并不想救巫罗,抛开巫罗曾经暗算她的恩怨不谈,巫咸在做道姑的这段时间里,逐渐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巫教亡了就是亡了,因为巫教不能适应这个世道,必死无疑,三教接替了巫教的位置,那么她就应该在道门扎根,毕竟她已经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是该跟过去做一个彻底的决裂了。

  尤其是争夺“长生石”失败之后,巫咸就更坚定了这个想法,所以她这次参与到儒道决战之中,并没有抗拒心理,反而打算借着此战洗刷自己的过错,真正在道门之中立足。

  正因如此,此时的巫咸没有丝毫留手。

  在齐佛言和南宫大成专心抵御心魔的时候,她再一挥袖,一座山峰的虚影从天而落。除了山体如墨之外,仿佛真正的山岳从天而降,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这是巫咸去西京争夺“长生石”时路过终南山拓下的山影,本想用来对付上官莞,结果没想到是李玄都亲至,巫咸自知不是李玄都的对手,便将这山影留了下来。

  此地本就只有黑白二色,巫咸放出山影之后,齐佛言和南宫大成只觉得眼前一黑,入眼所见,尽是黑墨,黑云压城一般。

  不过以两人的境界修为,即使是真正的山峰,也能击碎,所以两人同时举起双手,竟是生生托住了从天而降的终南山影。

  巫咸显出身形,化作一道仿佛顶天立地的巨大黑影,背后分出六条手臂,分别对应她此时的六大神通,其中一条手臂握有骨杖,正是“灵之术”。

  只见巫咸张开双手,口中响起古老晦涩的音节,极富韵律,仿佛咏叹。

  随着她的咏唱,无数的黑雾随着这奇异的韵律开始震动,从四面八方涌向巫咸。

  转眼之间,巫咸身边的黑雾越来越浓,渐渐地将她的身形全部淹没。在她身后,出现了一座黑沉沉的大山虚影,仿佛泼墨山水,没有其他颜色,看不真切,只能隐约可见山上有十道高大身影,顶天立地。

  第二百四十四章 以众击寡(六)

  社稷学宫大祭酒黄石元、太室书院山主钱心炎,没能抓住秦素踪迹的万象学宫大祭酒温仁,再加上几位副山主、祭酒、监院,足有十余人之多。

  按照道理来说,三位大祭酒山主联手,又是如此阵仗,已经很少有人能够抵挡,不过此时他们还是落入下风之中。原因无他,对手人数太多。

  道门这边多达二十人。大明官李世兴、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四明官诸葛錾、五明官魏臻,再有就是出身秦家的四大门客,“表里不一”秦不一、“说一不二”秦不二、“不三不四”秦不三、秦不四,以及补天宗宿老云承宗、静禅宗方缘、天乐宗百媚娘、慈航宗慧玄师太、清微宗陆时贞、清微宗李如剑、正一宗张岱山、牝女宗柳玉霜,以及戴罪立功的太平宗沈元重、浑天宗楼心卿、真传宗谷玉笙。

  这三十余人,境界最低之人也是天人逍遥境,三十多位天人境大宗师混战交手,自然不像普通江湖武人交手那般,只要几条长街几条巷子就能容纳,三十余人的战场拉长到方圆十余里,占据了大半个原本辽东大军用以排开阵势全面攻城的战场,实是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壮观景象。

  这也是辽东大军不能乘势攻城的缘故,就算天人境大宗师对于自身气机的掌握已经十分精微,可在这种乱战局面下,逸散气机也十分可怕,辽东大军只能选择按兵不动。

  帝京城的城墙不可谓不坚固,可先是被李玄都和龙老人踩塌了一段,接着又被陈眠和徐大撞出一个缺口,此时再有三十余位天人境大宗师的混战,哪怕是四丈厚的城墙也支撑不住,开始大面积坍塌,化作废墟。

  不过在乱战之中,也有主次之分。

  李世兴作为道门众人中战力最强之人,对上了太室书院的山主钱心炎。

  李世兴俯身一按脚下地面,沉声道:“起。”

  在钱心炎的脚下出现了无数阴影,这些阴影汇聚成片,似湖似海,上下翻滚,然后从中升起十三个身影,将钱心炎团团围住。

  钱心炎环视一周,只见这十三人俱是身着黑衣,脸色苍白且僵硬,眼窝中不见眼珠,唯有幽幽燃烧的黑焰。

  钱心炎沉声道:“十三剑奴。”

  李世兴并不说话,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背后所负的十三柄长剑齐齐出鞘,剑身上燃起黑色的阴火,分别落入十三名剑奴的掌中。而且在长剑飞向对应剑奴的过程中,剑上的阴火拉长一道道轨迹,在上空交错成一张大网,朝着钱心炎当头落下。

  钱心炎仍旧是不闪不避,双手一分,便将这张落下的大网从中撕扯开来,身形一掠,直奔李世兴而去。

  李世兴后撤,十三剑奴随之而动,从原本的包围之势变成列阵之势,挡在钱心炎和李世兴之间。

  钱心炎一掌前推,一名剑奴横剑于身前,右手握住剑柄,左手食指抵住剑身,硬抗钱心炎的一掌。

  剑身上的阴火伤不得钱心炎分毫,钱心炎保持前掠姿势不变,继续前行,这名剑奴手中长剑向内弯曲出一个骇人弧度,双脚离地,不断后退。

  不过在这名剑奴之后还有剑奴,两名剑奴用同样的动作抵住这名剑奴,两名剑奴之后又是四名剑奴,四名剑奴之后是六名剑奴。

  随着剑奴数量的增加,钱心炎的前进速度越来越慢,最终止步不前。

  十三尊剑奴生前无一不是江湖上的高手,只因修炼“太阴十三剑”走火入魔,这才化为剑奴。尤其是为首的这名剑奴,生前是一位天人逍遥境的阴阳宗高手,强行修炼“太阴十三剑”,在成功跻身天人无量境的那一刻被心魔所乘,化作剑奴,实力远超其他剑奴,就算不能发挥生前的十成修为,也不容小觑,这才能成为十三名剑奴的核心“剑尖”,从正面抵挡钱心炎。

  钱心炎手臂一震,又生出一股浩大新力,竟是让众剑奴又齐齐退后一步。

  剑阵陡然一变。

  李世兴排众上前,十三剑奴来到李世兴身后,将十三道剑气汇聚于李世兴一人身上。

  李世兴集合了十三剑奴之力,一身剑气浩大磅礴,直冲九天,然后朝着钱心炎一剑当头劈下。

  钱心炎双手推出,以双掌抵住这一剑,掌心被割裂开一线伤口,袖口衣襟狂乱飘飞,双脚下陷地面之中。

  两人之间生出的气机涟漪好似呼啸大风。

  黄石元对上了钟梧和王仲甫,虽然后二者都不是天人造化境大宗师,但都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而且还是其中的佼佼者,钟梧与悟真只在仿佛之间,王仲甫则有堪比半仙物“幽冥九阴尊”。

  王仲甫一挥大袖,无穷无尽的阴气从袖口中滚滚涌出,先是弥漫两人身前的方丈之地,继而笼罩数里之地,昏天地暗,如坠九幽。

  黑气掠过之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绿色飞快褪去,满地枯黄。脚下地面也被汲取了水分,地面开始干涸开裂,几乎要彻底沙化。

  阴气化作层层铅云,笼罩于上空,抬头望去,就会发现黑云不断下压,浓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一般,其中没有雷霆呼啸翻滚,却有无数似有似无的阴魂畅游,时隐时现,让人心中生出说不清的压抑。

  黑气滚滚,愈演愈烈,在其周围几乎要化为实质液体。

  黄石元身形前掠,周身浩然之气一涨再涨,直逼王仲甫。

  钟梧一拳打向黄石元,气机浩荡。

  黄石元只得先接这一拳,两人之间瞬间激荡起剧烈气机涟漪,使得脚下的地面瞬间被撕裂开来。

  王仲甫继续催运法术,不仅是两人头顶上方的滚滚阴气结成浓重黑云,遮天蔽日,两人脚下的地面也变得粘软起来,好像是雨后的泥地,黏黏软软,仿佛活物一般,轻微蠕动。

  黄石元被钟梧一阻,重新落回地面,下意识地低头望去,只见脚下一片黑色雾气,甚至已经渐渐漫过脚面,仿佛是暴雨时节的街道,因为雨水来不及排泄的缘故,逐渐形成积水,乍一看去,更像是一条小河。

  在这片黑气之下,地面竟然开始蠕动,变得高低不平,其中有无数面孔生出,痛苦狰狞,又有数不清的手掌伸出地面,妄图抓住黄石元的脚腕。

  隐约之间,周围骤然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鬼魅之声,好似是万鬼夜行,四周的黑色雾气好像活过来一般,激荡旋转形成了无数个黑色的旋涡,呼啸震荡。

  最后,整个地面都剧烈颤抖起来,地面如波浪滚滚,翻腾不休,好像有一只穷凶极恶的上古荒兽要撕开大地从地下爬出。

  黄石元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身形猛地向上升起,离开地面。

  下一刻,地面开裂,一道巨大黑影缓缓现世,足有十余丈之高,周身上下混沌一片,就像用墨水在白纸上涂抹了一个人形。

  黑影现世之后,做了一个佛家结印的动作,然后就见它的全身上下睁开无数眼睛,密密麻麻,与任何一只眼睛对视,都会生出眩晕之感,甚至会被夺去心神,沦为傀儡,正是“幽冥九阴尊”。

  平心而论,“幽冥九阴尊”本质上颇为恶毒,只是有些时候,水至清则无鱼,想要让朋友越来越多而敌人越来越少,总是要妥协的,就如同李玄都对待巫咸的大度一般,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黄石元受到邪光的影响,身形一震。

  钟梧再度出手就是自己的另一门绝学“大化天魔手”,一掌缓缓向前推出,生出极为可怖的凶厉气息,似是神魔降世,摄人心神。

  一瞬间,黄石元的视线中已经不见钟梧的踪影,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此时钟梧借助“大化天魔手”之力,已然有了几分天人造化境的神韵。

  黄石元避无可避,只得一掌迎上。

  两掌相交,钟梧立时催动“蚀日大法”,开始强行汲取黄石元的修为。

  黄石元凭借“浩然气”,让钟梧吸之不动。

  不过“幽冥九阴尊”的千百邪眼之中又射出无数邪光,落在黄石元的身上,层层叠加,这些邪光虽然没有重量,但黄石元的动作却变得迟缓起来,甚至不仅是动作迟缓,甚至就连思绪也变得迟钝起来。

  趁此时机,王仲甫一挥大袖,一条黑幽幽的锁链凭空出现,不知以何种金属材质铸就,其上刻有无数符箓纹络,如黑色巨蟒,哗啦啦作响。

  这条锁链不断伸长,一端缠绕在黄石元的脖子上,另一端被王仲甫握在手中,然后轻轻一拉,锁链立时收紧。

  王仲甫轻声道:“黄泉无法,阴司有序,冥锁即至,生魂难逃。”

  在众多大祭酒之中,温仁的境界修为最低,故而最为狼狈,被秦家四大门客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秦不三和秦不四口头更不饶人。

  秦不三道:“久闻儒门九位大祭酒,无一不是天下间顶尖的人物,距离长生之人也只差一线,却没想到还有这等滥竽充数之人,老四,你说这叫什么?”

  秦不四道:“我知道,这叫水货。”

  两人哈哈大笑。

  温仁心中恼怒至极,想要给这两人一点教训,却被秦不一抓住破绽,一掌打了个踉跄,秦不二趁机挥动手中长鞭,卷住温仁的手腕,奋力一扯,使得他长剑落地。

  秦不三和秦不四怪叫一声,四掌齐齐推出,重重拍在温仁的胸口之上。

  温仁口中鲜血狂喷,重重摔倒在地。

  第二百四十五章 重返人间

  面对杨松的惊天一掌,张鸾山唯一的办法便是以手中“天师雌雄剑”请出刑柱,方能抵挡。

  张鸾山不再犹豫,借“天师印”的助力,全力催动手中的两把仙剑。

  一时间,天外传来滚滚雷音,天空中雷光顿显,电蛇狂舞,似有雷公电母当空作法。

  雷声响到极处,反而变得寂静无声,只有黑云中的无数电光雷蛇。

  与此同时,一股宛若天威的浩大气息升腾酝酿。

  只是相较于当年的张静修,张鸾山明显要吃力许多,明明是极为简单的动作,却极为缓慢,以至于“青云”和“紫霞”的剑尖都在微微颤抖。

  这里毕竟不是大真人府,张鸾山也不是长生境的修为,想要请出刑柱,还是有些艰难。

  张鸾山面容肃穆,沉声道:“我是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七曜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巨天猛兽,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只见两道直通天际的巨大天柱缓缓现世,天柱仿若山岳之粗,周围有云气雾气缭绕,其上刻有巨大的古老铭文,光华绚烂。

  虽然天柱还未彻底凝实,但一股雷劫将至的可怖气息已经弥漫天地之间。

  不过就在此时,杨松已经先一步完成了佛祖法相,只见法相一掌平平推出,五指如五岳。

  佛掌所过之处,空间为之扭曲,沛然莫御。

  “刑柱”还未完全现世,面对这一掌,张鸾山却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便在此时,在佛祖法相和张鸾山之间,又有一尊法相凭空现世,是个女子形象,左半张脸明艳圣洁,右半张脸是森森骷髅。生有四条手臂,分别持有彼岸花、净瓶柳枝、滴血屠刀、头骨酒杯,看上去似佛似道,半佛半道。

  出手之人正是兰玄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次早有筹划的以众击寡。

  杨松不由一惊,万没有想到在一旁还潜伏着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道门高手,但杨松已经来不及再有其他动作,只能对上这尊法相。

  只见大日如来法相一掌压下,佛掌之间,唯有光明,其光之盛,凝聚出太阳真火。

  兰玄霜并未现身,而是在暗中操纵女子法相同时驾驭四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四象归一,以地水火风为四大支柱构筑起一个小世界,任由佛掌落下,却好似一颗鸡子。

  不过这尊佛祖法相不愧是以佛祖舍利凝聚而成,威力大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与真言宗的僧人不可同日而语,一掌之后,小世界连同女子法相直接烟消云散,只是佛祖法相的一掌也就到此为止,不能再进一步。

  杨松只能准备第二掌,只是这个时候,两根“刑柱”已经彻底凝实,雄立于天地之间。

  张鸾山以手中“青云”指向左侧刑柱。有风自来,这风不是寻常清风朔风,乃是天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此风便是风刑,风刑一至,任凭你是金身不败,也身死道消。

  然后张鸾山又以手中“紫霞”指向右侧刑柱。有火自生。这火不是三味火,不是凡火,而是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百年苦修,俱为虚幻。此火即是火刑,火刑一至,任凭你不死不灭,也要化作飞灰。

  此二刑是效仿地仙三灾而设,虽然在威力上比之真正的地仙三灾有所不如,但也不容半分小觑。

  最后是张鸾山本人借“天师印”之力引下天雷,煌煌赫赫,接天连地。

  三刑齐至,便是长生之人,也要小心应对。

  杨松不敢以体魄硬抗,只能以佛祖法相抵挡。

  风劫一过,由外而内,佛祖法相躯轰然震颤,黯淡无光,仿佛明珠蒙尘。

  火劫一过,由内而外,佛祖法相胸口轰然炸裂开来,从中涌出无数黑色火焰,好似火山喷发,法相沉寂片刻后,表面出现了无数道细微裂纹,无数阴火从裂纹中喷涌而出。

  最后雷劫一至,巨大的佛祖法相轰然坍塌,无数黑色的阴火和红色的太阳真炎从佛祖法相体内流淌开来。仿佛一场浩大火雨。

  这尊号称不为外物所坏的法相如梦幻泡影,迅速变淡,如同沙滩上堆砌成的城池,海浪一来便烟消云散。

  那颗显化大日如来法相的佛骨舍利也随之化作飞灰,随风消散。

  杨松心知大势已经不可为,自己绝不是两人的对手,便要抽身后退,不过却被突然出现的兰玄霜拦住退路。

  兰玄霜手持滴血的白骨屠刀,朝着杨松一刀劈下。

  杨松不敢大意,取出自己的佩剑挡下这一刀。

  张鸾山正要协助兰玄霜将杨松拿下,却收到了兰玄霜的一缕神念,顿时不再出手,而是收起“天师雌雄剑”和“天师印”,任由两根“刑柱”缓缓消散,转身离去。

  杨松不明白张鸾山此举何意,却也明白,张鸾山也许是改变战局走向的一个巨大变数,只是他此时有心无力,只能勉强应付兰玄霜,却无法阻挡张鸾山,徒呼奈何。

  兰玄霜身兼佛道两家之长,手中白骨屠刀既有佛门戒刀的神韵,又有道门法刀的凌厉,变化无方,关键是这套刀法她从未在人前用过,便是上官莞等人也不知晓,更不用说杨松这个儒门之人。

  杨松对上兰玄霜,只觉得对方刀法奇变万千,似是不在宁忆之下,再加上他与张鸾山一战后元气大伤,一时间只有招架之功,而无反攻之力。

  就在张鸾山离去后不久,一道巨大光柱从天而降,刚好落在承天门外,大半个帝京城轰然震动,如同发生百年不遇的地震。

  承天门是皇城和内城的界限,过了此门就是帝京大阵的范围,在此门之外,大阵便无可奈何。

  光柱缓缓散去,显现出两道身影,正是重返人间的李玄都和龙老人。

  只见李玄都周身燃烧着熊熊阴火,在“阴阳仙衣”上的游走不定,阴火中又有十三道剑影时隐时现。龙老人则是有两条长龙环绕周身,一条由“传国玺”所化,一条由他本身气机所化,双龙交错缠绕,自下而上,又自上而下。

  龙老人深呼吸一口气,两条金龙被他收入袖中,双袖随之鼓荡,瞬间充盈“浩然气”。

  李玄都身上的“阴阳仙衣”也随之阴阳转化,由黑衣化作白衣,阴火和剑影消失不见,只剩下三朵莲花。

  两人同时向前一步,“叩天门”与“素王”再次相击,生出浩荡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所过之处,广场上的玉白地砖被悉数掀起,满目狼藉。

  一剑之后,两人出剑不停,因为两人速度太快的缘故,甚至看不到两人的身影,只能听到一声声迟来的剑鸣,就好似先见电光再闻雷声。

  此时两人出剑,已经是返璞归真,直来直去,谁的出剑速度更快,谁的剑气更盛,谁就能更胜一筹。只是到了现在,两人仍旧在伯仲之间,难分高下。

  两人对于此种境况都是心知肚明,反倒是龙老人更感急迫,道理也很简单,因为人数的差距,儒门已经全面处于劣势之中,龙老人必须尽快击败李玄都,方能腾出手来扭转局势。

  至于儒门为何落得如此境地,倒也不奇怪。

  粗略来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详细来说,早在百余年前,儒门就已经显露颓势,若不是有心学圣人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强行为儒门续命,那时候的儒门就该让出天下共主的位置。而在心学圣人离世之后,儒门自知实力不足以压倒道门,便大搞平衡之策,挑动道门内斗,既能削弱道门实力,又能让四分五裂的道门有求于儒门,儒门以超然姿态居中平衡江北、江南、西北、辽东等几大道门势力,扶弱抑强,儒门仍旧是天下共主。

  这一点,道门中的有识之士早已看清,所以整合道门势在必行,为此,张静修、李道虚可以放下多年成见,实乃是大气魄。当李玄都站在前人的基础上整合道门,已经在下坡路上走了多年的儒门必然不是道门的对手。

  这大约便是大势所趋。

  龙老人作为儒门首领,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此时儒门兴衰系于他一人身上,如何能不急?

  于是龙老人奋力一剑。

  天地似乎为之摇晃。

  帝京城上空风雷声大作。

  整个广场的地砖悉数化作齑粉。

  就连四周的城墙也出现了许多裂痕。

  谁能挡得下这一剑?

  只有李玄都了,也只能是李玄都。

  李玄都毫不逊色的一剑迎上。

  有形的“叩天门”对上无形的“素王”。

  一瞬间,头顶天幕下垂百丈,脚下地面陆沉三尺。

  剧烈的气机震荡之下,两人竟是都握不住手中之剑。

  “叩天门”冲天而起,直入九天之上,不见踪迹。

  “素王”则是从南向北,穿过承天门,进入宫城,沿着帝京城的中轴线,撞入太玄殿中,最终越过七层台阶高台上的宝座,钉在龙椅后方的云龙纹髹金漆屏风上,不见剑身,剑柄仍旧颤动不休。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不过如此

  李玄都袖中滑出“三宝如意”,朝着龙老人当头砸下。

  龙老人只得以没了手掌的手臂挡下“三宝如意”,结果就是直接倒滑出去,一退数百丈,后背撞碎了承天门的城门,进入到宫城之中。

  宫城内自然有大批禁军严阵以待,只是慑于两人交手的威势,不敢离开宫城,只是没有想到,龙老人竟然被李玄都打了进来,以至于龙老人后退一线之上的数百禁军瞬间消失不见,只剩下还未来得及消散的大团血雾。

  龙老人以比倒退之势更为迅猛的速度,再度出城。

  两人相撞一处,“三宝如意”在李玄都手中,与在秦素的手中相比,威力自是不能同日而言,直追当日的地师徐无鬼。龙老人赤手空拳不说,还少了一只手掌,如何敌得过“三宝如意”?左臂竟是被直接打断。

  不过龙老人毕竟是长生之人,不能以凡人眼光看待,此等外伤只是让他有些狼狈,还谈不上遭受重创。

  两人一触即分,各自后退。

  龙老人身形稍作停顿,一步一步向前踏出,每一步都让大地轰然震颤,甚至可见细小石子在不断跳跃,怒吼更如雷声大震:“李玄都!你真是该死了。”

  李玄都同样是步步前行,却脚步轻盈,几乎没有半点声音,更没有留下半个脚印,淡然道:“龙老人,你没有飞升的机会了,你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在此地。”

  两人再次交手,龙老人拼着被李玄都一如意打在额头之上,右手的食中二指以剑指姿态,点在了李玄都的眉心之上。

  天地之间骤然炸起一声巨响,如天人撞天钟,震颤心房。

  李玄都头冠炸碎,满头长发披散开来,随着气机逸散而胡乱飘拂,身形为之一僵。

  龙老人继续前冲。

  李玄都就这么被硬顶着向后退去。

  世间能够跻身长生境者,无一不是非同寻常之人,运气和资质缺一不可。

  李玄都的资质是极好的,可如果没有运气,他也不能在这个年纪跻身长生境。

  龙老人的机缘固然比不得李玄都,可多年的积累,也不会逊色李玄都太多,自有些不为人知的本事。

  他猛地一停,整只手臂上炸起一连串爆裂声响,好似春雷阵阵,体内浩大气机层层递进,最终从指尖喷吐而出。

  龙老人以指代剑,剑气如春汛时节的大江之水,大潮之声如惊蛰雷声,随后大潮以白茫茫一线之势,由远及近,待到潮头渐渐逼近,只见得大潮大浪高如城墙,有排山倒海之势。

  这一剑瞬间在李玄都的眉心处炸裂开来,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又是眉心这等关键位置,李玄都根本无从抵抗这一剑,身形被剑气裹挟带起,往后退去。

  李玄都从未想过,在跻身长生境界之后会被师父之外的第二人以剑道压制,只得以“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向未来的自己“借用”修为,强行止住退势,然后一振双袖,道:“请道友助我。”

  云雾飘渺,紫气萦绕。

  三朵莲花自“阴阳仙衣”上飞出,每朵莲花上又各自站着一人。

  右手边是个及冠之年的年轻人。

  左手边是一个少年。

  最后,上方白莲立着一名绝代风华的女子。

  三人俱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这一幕好似是一气化三清。

  严格来说,这并非道门正统的一气化三清之法,而是地师一脉的斩三尸之法,因为时间太短的缘故,李玄都甚至未能练全,只是在机缘巧合之下炼成了两尊三尸化身,最后一尊三尸化身则由苏蓊补上。

  不过就算如此,对付龙老人已经是足够了。

  龙老人面露凝重之色,深吸一口气,仅剩的右手五指伸张,隔空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

  钉在太圣殿龙椅后方屏风上的“素王”激射而出,重新回到龙老人的手中。

  与此同时,飞入九天之上的“叩天门”也下落返回人间,不过李玄都对此无动于衷,而是由紫府剑仙伸手接住,握在掌中。

  李玄都伸手按住胸口,“扯”出一块青石,丢给李如碃,又将手中的“三宝如意”交给苏蓊。

  如此一来,三大化身各持一件仙物,李玄都本尊两手空空,却还有“阴阳仙衣”。

  按照道理来说,长生之人驾驭仙物有数量限制,因为一人气力有限,以李玄都境界修为而言,同时驾驭三件仙物便是极限,不过李玄都修炼“浑天太元经”和三大化身解决了这个问题,多出的三尊化身虽然不能如长生之人那般发挥仙物的全部威力,却也不逊于天人造化境大宗师驾驭仙物。

  同时,驾驭仙物又讲究“相合”,要对应相应的法门或者功法,这时候李玄都身兼多家绝学的优势便体现出来,对应“阴阳仙衣”的“太阴十三剑”、对应“叩天门”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对应“长生石”的巫教秘法,无不精通,“三宝如意”则是例外,不必对应某种功法,如此一来,李玄都便能驾驭四件仙物。

  无论是龙老人,还是澹台云、秦清,都做不到这一点。

  就在此时,得了兰玄霜传信的张鸾山终于来到此地,他直接将手中双剑奋力掷向李玄都,高声道:“紫府,接剑!”

  李玄都伸手接住“天师雌雄剑”,左手“青云”,右手“紫霞”,不由想起了自己早年时的飞剑“青蛟”和“紫凰”,这对飞剑本就是仿照正一宗紫青双剑铸成,那时候李玄都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在日后能够两次执掌大天师的佩剑,上一次是在大真人府,这次是在帝京城。

  世人都知道对应“天师雌雄剑”的功法是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李玄都并未学得这门玄门正道之法,不过李玄都却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祖天师传下的“龙虎剑诀”,这门剑诀本就是祖天师为“天师雌雄剑”量身打造的双剑之法,以此驾驭“天师雌雄剑”,不仅不逊色于“五雷天心正法”,甚至还犹有过之。

  李玄都立时催动手中“天师雌雄剑”,双剑合璧,以仙剑本身的威能引下天雷。

  只见一道道明紫电光穿天透地,割裂虚空,在转眼间凝聚成三十六颗磨盘大小的紫色雷珠,仿佛三十六轮紫日高悬于帝京上空。

  天地间顿时明澈一片,不见日月星辰,唯有象征着天道煌煌威严的无边紫意。

  这与普通雷法不同,真正触碰到了大道雷霆真意,掌控天枢地机,阳雷阴霆,代天行罚。

  整个帝京城的天地元气都为之牵动,躁动不安,好似是风暴来临时的海面之上,瞬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深不见底。

  漩涡深处生出一道紫色雷柱。

  三十六道雷声同时响起,使得此方天地都震荡不休,而那道紫色雷霆与平时一闪而逝的闪电天雷又是不同,落势极慢,肉眼可见,又携带了不可阻挡之势,滚滚落下。

  此时此刻,在气机牵引之下,龙老人竟是不能逃离这道雷霆的落下范围,只能硬撼这道天雷。

  颜色愈发转深的紫色天雷轰然坠下。

  龙老人以手中“素王”迎向天雷,不见剑身,只见剑柄。

  一瞬间,无数雷霆好似水花四溅开来。同时又有紫色雷霆如水浆疯狂倾泻在龙老人的头颅和肩头。

  这一幕,蔚为大观。

  龙老人身周生出赤红色的浩然之气,使得来势汹汹的天雷没有伤及体魄,但是下坠乃是大势所趋,紫雷便开始由上而下层层挤压,势头始终不弱分毫。

  龙老人仅存的右手已经可见白骨,轰然落地,双脚陷地数尺,手臂弯曲,仿佛是不堪重负,只能以后颈和肩膀扛起这道随之下落的天雷。

  此时此刻,龙老人耳中不闻半分雷声,只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如擂鼓。

  他艰难抬头,望着头顶的雷光,突然嘶吼一声,以大龙汲水之姿态,疯狂汲取“传国玺”的气机,无数金色气息仿佛细小蛟龙,透过肌肤,进入体内,使得脉络骨骼都呈现出浓郁的金黄色彩,清晰可见,身上的“浩然气”更是一涨再涨。

  龙老人微微弯曲的手臂瞬间伸直,握剑的右手复原如初,身形挺直,再次撑起滚滚天雷。

  这一次,龙老人非但不退分毫,反而还要逆流而起。

  只见天地之间有一紫一赤两条长线对撞,由上而下的紫线不断变短,由下而上的赤线不断变长。

  最终紫雷被龙老人生生顶回天上。

  生出紫雷的巨大漩涡中顿时震荡出一圈肉眼可及的剧烈涟漪,然后迅猛扩展出去,整个帝京城再次随之颤动。

  维持漩涡的三十六轮“紫日”飘摇不定,最终化作无数“流萤”,缓缓升空,复归于天。

  龙老人哈哈大笑:“不过如此。”

  话音未落,两道直通天际的巨大“刑柱”缓缓现世,仿若山岳之粗,周围有云气雾气缭绕,其上刻有巨大的古老铭文,光华绚烂。

  李玄都手持双剑,如同降临凡尘俗世的天上仙人,悬停于两根“刑柱”之间,居高临下地俯瞰龙老人。

  第二百四十七章 手段尽出

  李玄都的三大化身齐动。

  杀气最重的紫府剑仙当先而行,人剑合一,化作一道长虹,直奔龙老人而去。

  龙老人只得以手中“素王”格挡,虽然紫府剑仙比不得本尊,可此时的龙老人也是元气大伤,竟是没能一剑逼退紫府剑仙。

  趁此时机,李如碃祭起手中的“长生石”,朝着龙老人的后脑打去。

  龙老人不防之下,被打了个踉跄。

  紫府剑仙趁此时机,一剑刺中龙老人的胸口,留下一道剑痕。

  龙老人正要反击,结果就是苏蓊手持“三宝如意”攻至,将龙老人拦下。

  三人结成阵势,将龙老人围困正中,在三大仙物的加持下,龙老人一时间也难以脱困而出。

  李玄都开始以手中双剑催动两大“刑柱”。

  龙老人自然知道其中厉害,若是真让李玄都发动了地仙三灾,他纵然不死,也要掉一层皮。

  于是他不得不拼死一搏了。

  如果李玄都炼成了三尊三尸化身,三尸同出一体,自然是如同一人,配合无间,没有丝毫破绽可言。不过此时的李玄都只有两尊三尸化身,苏蓊终究是差了一线,非是境界修为上不如,而是默契配合上有一线差距。若是对上寻常对手,这一线差距几乎难以察觉,可对上龙老人这等长生之人,这一线差距却是清晰可见。

  龙老人不愧是七隐士中最为杰出之人,也是儒门最后的守门人、扛鼎之人,在如此紧迫危急的关头,竟还能强行稳住自己的心境,不急不躁,稳扎稳打,终于是找到了一处转瞬即逝的破绽,手中“素王”瞬间由一点萤火化作一轮皓月,剑气大盛,横扫八方,将三人悉数逼退。

  若非三尊化身有仙物在手,就要被这一剑悉数斩灭,不过也受到重创,身形顿时虚幻几分,飘摇不定。

  龙老人暂时顾不得三尊化身,整个人似长虹贯日,直奔李玄都而来。

  这简简单单一剑,来势之凶猛,着实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以致于李玄都不得不停止催动“刑柱”,转而专心应对龙老人的这一剑。

  李玄都双袖一振,手上双剑分别刺入两根“刑柱”之中,不致于前功尽弃,然后他伸出右手,五指自然向上舒展,掌心向外,平平推出,看似轻描淡写,但势可断江开山。

  此乃真言宗的绝学“施无畏印”,与金刚宗的“尊胜宝瓶印”并列其名,不逊于“太阴十三剑”。

  一瞬之间,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深尺余、长有二十丈的巨大掌印。

  龙老人就站在这个掌印的掌心位置。

  李玄都缓缓收回手掌,却见掌心上有一线血痕,就像一道细细的红线。

  方才交手,李玄都一掌强行将龙老人逼退回原地,不过他也没占到便宜,被龙老人一剑破去了“施无畏印”,总的来说,还是李玄都吃了个小亏。

  龙老人伸出手掌虚握,“素王”本是只有剑柄而无剑身,此时却是连剑柄也消失不见,龙老人仿佛是握了一把无形之剑,然后身体重心下沉,摆出一个最是平常无奇的出剑动作。

  李玄都双手负于身后,面容平静。

  龙老人一步踏出,天地间随之出现一股近乎实质的凛冽剑意。

  剑意临身,李玄都只觉得体魄和神魂之上俱是有撕裂之痛,仿佛要被这股剑意撕成两半。

  下一刻,龙老人一闪而逝。

  龙老人的出剑实在太快,哪怕是李玄都,也未能躲过这一剑。

  李玄都的胸口位置炸开一团血雾,虽然“阴阳仙衣”还是完好无损,但却渗出血迹,而且还有无形剑气落地生根,李玄都不顾体魄伤势,直接扯断这些剑气,使其无法见功。

  龙老人手中的无形之剑仍在,只是目不可见而已。

  龙老人再出一剑。

  滚滚剑气使得李玄都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

  龙老人随之踏出了自己的第三步,咫尺天涯,瞬间掠至李玄都的面前,手中的无形三尺瞬间刺穿李玄都的身体,穿过“阴阳仙衣”却又不伤“阴阳仙衣”分毫,好似抽刀断水。

  “素王”有三重变化,大则如江河,小则如芥子,能幽能显,变化无穷。

  栖霞山一战时的“素王”,是大而显,汇聚北龙气运,浩浩汤汤,沛然莫御,无人能挡,险些杀死李玄都,不过此时再无北龙气运加身,龙老人只能以“幽隐”之形态出剑,无形无相,似虚似实,让人很难防备,哪怕是李玄都也不例外。

  龙老人正要从李玄都的胸口拔出“素王”,可出乎龙老人的意料之外,李玄都竟是伸手抓住了“素王”的无形剑锋,掌心之间电光缭绕,与“素王”的剑锋碰撞之后,溅起电光火花无数。

  龙老人心中一惊。

  手握“素王”的李玄都用出“逍遥六虚劫”。

  上次栖霞山一战,李玄都的“逍遥六虚劫”对上龙老人的“浩然气”,催之不动,可这次不同,李玄都已经跻身元婴妙境,龙老人的“浩然气”仍旧能够抵御“逍遥六虚劫”,却再也谈不上克制,只能是各凭修为了。

  龙老人立时感觉到一股六劫之力沿着“素王”进入自己的体内,六劫之力来势太快,没有任何征兆可言,所过之处,气机陡然溃散。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六劫之力中又暗藏六咒,“六咒”向来是欺软怕硬,如今龙老人已经没有境界修为上的优势,却要受制于六咒。

  龙老人身形有了片刻的凝滞。

  李玄都趁机伸手朝龙老人一点,再将“龙虎剑诀”的两道剑气攻入龙老人的体内。

  转眼之间,两道剑气衍化为一个黑白双鱼,分出太极阴阳,开辟浑沦,清浊分明,以地水火风定住四方,六气充斥其中,化作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继而日升月落,四季轮转,变化不停,是为一方世界。

  此方小世界囊括了龙老人的众多穴窍,充斥每个角落,好似江河水充塞河道,断绝源头,又无出海之口,使活水变为死水。

  龙老人在第一时间就尝试碾碎这两道剑气,可两道剑气阴阳相合,阳属剑气被毁,阴属剑气以阴阳相生之法又衍生出一道阳属剑气,阴属剑气被毁也是同理,不断往复循环,生生不灭。非要将两道剑气同时消灭不可,只是龙老人此时受制于体内的六劫之力和六咒,再加上先前耗费气机甚多,却是有心无力。

  一时间,龙老人竟是动弹不得。

  李玄都手掌翻覆。

  阴阳双鱼好似一方磨盘,原本是正向旋转,生生不息,李玄都使其逆向旋转,剑诀所构造的小世界立时颠倒乾坤。

  龙老人也随之翻覆颠倒。

  不过此颠倒并非头下脚上那么简单,就连龙老人体内的气机和气血也随之开始逆流,厉害非常。

  一正一反两道浩大气机如天地磨盘不断碾压龙老人的体魄,发出咔咔声音。

  这也就罢了,对于龙老人而言,这两道剑气虽然厉害,但一时半刻之间还不能让他伤及本源,关键在于这两道剑气就像绳索束缚他的手脚,若是任由李玄都施为,只怕是凶多吉少。

  龙老人一咬牙,不顾日后遗祸无穷,自毁数十穴窍,全身各处爆开一团血雾,强行凝聚修为,暂且镇压体内的六股异种气机,然后便要全力运剑,想要借助手中仙剑之利,作殊死一搏。

  只是李玄都并不打算给龙老人这个机会,在龙老人受制的瞬间,他便再次以“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借用修为。

  “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与“太上忘情经”、“太阴十三剑”一般,妙用无穷,威力极大,却也隐患颇多。

  所谓“借用”,实则是透支,只是没有强行透支的种种负面作用,不会给体魄造成负担,更不会损害根基,可本质上还是有借有还,绝非是凭空生出,日后要以苦修来弥补此时的亏空。

  此法固然便利,却有许多局限,可谓是“九出十三归”,向未来的自己借十成气机,只能得到九成气机,一成气机被“未来星宿大乘劫经”本身消耗,日后却要返还十三成,否则便有损修为根基,哪怕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也不敢动用太多。

  不过用于救急,却是足够了。

  先前李玄都连续驾驭多件仙物,又没有“天师印”、“传国玺”这样的仙物,自身气机损耗颇大,得了借来的气机之后,李玄都恢复巅峰状态,直接开始催动第三重“太易法诀”。

  只见李玄都的掌心跃出一颗黑色圆球,飞速旋转,化作一方浑沦旋涡。

  李玄都拼着硬挨“素王”一剑,先后以“逍遥六虚劫”、六咒、“龙虎剑诀”定住龙老人,为的就是此时。

  李玄都轻轻一推,旋涡朝着动弹不得的龙老人激射而出。

  下一刻,龙老人的身形直接被第三重“太易法诀”吞没,旋涡炸裂开来,将天幕染成了纯粹的黑色,不见日月浮云,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似是浊气上升,清气下降,天在下,地在上,天翻地覆,阴阳倒错,强行改变天时。

  第二百四十八章 杀劫天数

  第三重“太易法诀”所化的浑沦“浪潮”缓缓消散之后,龙老人重新显现出身形,虽然没有当场身死,但是遍体鳞伤,狼狈不堪,一身气机更是十不存一。

  “传国玺”被龙老人几番汲取气机之后,此时已经“油尽灯枯”,再无法提供任何裨益。

  龙老人唯一的希望就是退往身后不远处的皇城大阵。

  不过本该开启的皇城大阵却迟迟没有动静。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杨吕负责掌管天子六玺,当天宝帝命令他开启大阵的时候,杨吕无动于衷,纹丝不动。

  天宝帝高声道:“聋了吗?没听到朕的话吗?”

  杨吕低垂眼帘:“老奴听到了,不过依照老奴之见,此时不应开启阵法。”

  天宝帝胸口像被一个重物砰地狠击了一下,两眼紧紧地盯着杨吕,本就已经很高的声调又生生高了三分:“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了?朕才是天子!朕才是皇帝!这是朕的江山!”

  杨吕淡淡道:“是陛下的江山吗?”

  “你什么意思?”天宝帝双眼通红,双手紧紧握拳,指甲都刺入皮肉之中而丝毫未觉。

  一直微微躬身的杨吕站直了身子,望向门外,缓缓说道:“老奴只看到了黑甲如潮,遮天蔽日。”

  天宝帝哪里还不明白,怒道:“好你个阉奴,是朕瞎了眼,早就该把你千刀万剐!”

  天宝帝气恼之下便要拔出墙上悬挂的宝剑,要将这个老奴一剑刺死。

  结果杨吕毫发无损,天宝帝手中长剑却是断成三截。

  杨吕瞥了天宝帝一眼:“不管怎么说,老奴都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仅凭陛下那点三脚猫的本事,想要伤到老奴半根毫毛,是痴人说梦,所以老奴劝陛下还是省些力气。”

  说罢杨吕不再理会天宝帝,大步离开了此地。

  天宝帝高呼来人,结果不见平日里的亲随,反而是四名浑身阴气的宦官走了进来,将天宝帝团团围住,个个都是皮笑肉不笑。

  天宝帝脸色微微发白,强自道:“你们要干什么?”

  为首的一个宦官乜了天宝帝一眼:“我们遵老祖宗之令,专门来伺候陛下。”

  另一个宦官附和道:“正是,老祖宗让我们几个来伺候陛下。”

  天宝帝怒道:“滚,滚,朕不需要你们伺候!”

  说罢,天宝帝大步向门口走去。

  结果四名宦官站成一排,挡住了天宝帝的去路。

  为首的宦官道:“陛下走了,老祖宗怪罪下来,我们可吃罪不起。”

  另外三人纷纷道:“吃罪不起。”

  天宝帝自知不是这四名宦官的对手,将手中的断剑丢在地上,怒喝道:“那你们干脆一剑把朕这个君弑了,你们的老祖宗马上可以拿着朕的脑袋去城外找秦清请赏,岂不更方便?!”

  四个宦官却是浑然不惧。

  “陛下真爱说笑。”

  “奴婢们好怕。”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我们就只能以头抢地了。”

  天宝帝差点气得背过气去。

  “好了。”为首的宦官抬手打断他们,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只剩下阴冷,“陛下,杀不杀你,不是我们的事,我们只管看好了你,至于要不要拿你的人头向辽王、齐王二位殿下请赏,那是老祖宗的事,老祖宗真要取你的项上人头,你活不了,老祖宗不想要你的命,你也死不了。所以陛下还是老实待着,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

  天宝帝气得满脸煞白,可又无可奈何,不由僵在那里。

  儒门之所以会犯下这样的失误,最大的原因便是人手不足,被道门以众击寡,实在抽不出更多的人手去防备杨吕。

  杨吕离开天宝帝的书房之后,径直返回了司礼监。

  司礼监乍一看去,毫无出奇之处,让人很难联想到这就是与内阁并列其名的内廷,在司礼监的大堂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声闻于天”四个大字,与大真人府的牌匾如出一辙。

  杨吕所过之处,各级宦官跪了一地。

  从司礼监的大堂中走出一名年轻公子,赫然是杨吕的侄孙杨天俸,他手持一把象牙扇骨的折扇,来到杨吕面前,恭敬行礼。

  杨吕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杨天俸展开折扇,为杨吕扇风,说道:“老祖宗,魏姑娘回信了。”

  杨吕问道:“信中怎么说?”

  杨天俸道:“上官宗主亲口说,老祖宗是有功之人,她会在大掌教面前为老祖宗请功。再有就是,上官宗主还交代了,负责内廷这边的是五先生,毕竟五先生曾经做过青鸾卫都督府的都督,对于许多事情更为熟稔,五先生是上官宗主的副手,也不好怠慢。”

  杨吕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点头道:“这是自然。”

  龙老人扭头望向没有任何动静皇城,终于是面露绝望之色。

  李玄都的三大化身将龙老人团团围住,再度展开攻势。

  这位儒门最后的守门之人,终于是不堪重负,逐渐显露出败相。

  紫府剑仙抓住机会,手中“叩天门”准确无误地刺入了龙老人的心口之中。

  气机急剧溃散的龙老人满头白发胡乱飘拂。

  无论龙老人如何神威无敌,终究人力有时而穷,挡不住大势所趋。

  如果仅仅是各为阵营,李玄都未尝不能放龙老人一马,不过龙老人手上还有大师兄司徒玄策的血仇,那便不能留手了。

  因为“未来星宿大乘劫经”的缘故,李玄都哪怕用了一次第三重“太易法诀”,也谈不上气机大损,他再次握住“青云”和“紫霞”,继续催动两大“刑柱”。

  然后就见在两大“刑柱”下方缓缓浮现出一座高台的虚影,正是正一宗大真人府中的镇魔台。

  “刑柱”名中有一个“刑”字,镇魔井是为囚牢,镇魔台则是刑场。

  当初老天师张静修在世时,可以召唤出镇魔井,用以镇压囚禁无法直接斩杀的藏老人,李玄都在这方面不如老天师张静修,却要比如今的大天师张鸾山更进一步,召唤出了用以行刑的镇魔台。

  李玄都一挥大袖,身形自行飞起。

  三大化身挟持着龙老人来到镇魔台上,然后整座镇魔台沿着两根刑柱缓缓上升。

  最终,整个帝京城以及帝京城外,都可以看到高悬天空的镇魔台。

  两根“刑柱”上的巨大篆文依次亮起,使得两根“刑柱”大放光明,在因为第三重“太易法诀”而变得漆黑一片的天幕上,格外醒目,又有无数电光在其表面流转,不过这次两大“刑柱”并未生出地仙三灾,而是汇聚雷光化作两根雷电锁链,一左一右将龙老人牢牢捆住。

  李玄都居高临下地俯瞰龙老人,第三次运用“未来星宿大乘劫经”。

  作为大成之法,“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当然不止一种妙用,不过对于李玄都来说,其他玄妙用处不大,反而是借用气机一途可以极大弥补先天五太的不足。

  李玄都第三次借用气机,再次将自身气机补充至巅峰状态,然后松开手中的“天师雌雄剑”,右手掌心向上,五指如钩,一颗小如鸡子的黑色圆球跃出掌心。

  重伤的龙老人艰难抬头,望向李玄都,缓缓说道:“当年我偶遇第二十八代大天师张清衍,他为我看相,说我此生有一杀劫,要应在东海的一名晚辈身上,大天师劝我不要执着尘世,也许可以避开此等杀劫。我虽然不信神佛,但也不敢将这位大天师的话语视为儿戏,既然是晚辈,那便不会是李道虚,所以当司徒玄策声名鹊起之时,我认定司徒玄策就是我命中的杀劫。”

  “于是我几经谋划,趁着司徒玄策大势未成,亲自动手杀了司徒玄策。当时我欣喜若狂,认为自己已经破了大天师的天机,化解了杀劫,却没想到,司徒玄策是假,你才是我的命中杀劫。”

  李玄都道:“你若不杀我大师兄司徒玄策,我今日未必会对你痛下杀手,你为避杀劫而引来杀劫,一饮一啄,早有天数。”

  龙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天数?还是一波刚平而一波又起?”

  李玄都沉声道:“龙老人,你一心想要做儒门的力挽天倾之人,以此成为名副其实的素王,不惜逆势而动,合该有今日下场。”

  已无余力的龙老人不再多言,缓缓闭上双眼。

  “龙老人,受刑!”李玄都丢出了第四重“太易法诀”。

  一瞬间,一圈巨大的涟漪以镇魔台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迅猛扩散开来,所过之处,一切化为黑白二色,这道涟漪一直蔓延到帝京城外的玉青园和玉盈观,才缓缓停下脚步。

  从始至终,并未有人因为这道涟漪而丧命,只是被涟漪波及之人都变得凝滞不动,仿佛时间在这一刻止步不前。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天地恢复清明,就连第三重“太易法诀”造成的阴阳逆转也消失不见。

  镇魔台上已经是空空如也,只剩下一方纽交九龙的玉玺和一把没有剑身的剑柄。

  两根巨大“刑柱”连同镇魔台开始缓缓消散。

  李玄都一挥大袖,“天师雌雄剑”自行飞向张鸾山,然后三大三尸化身也依次回到李玄都的体内。

  见此情景,原本正在顽抗的儒门之人纷纷束手,不再反抗。只有少数人选择拼命逃窜。

  对于投降之人,道门之人没有痛下杀手,只是将这些儒门之人制住,暂且关押起来。

  远在渤海府的张海石站在城头上眺望帝京方向,在这一刻心有所感,忍不住老泪纵横,喃喃道:“大师兄,你的仇……终于报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得道多助

  李玄都取过“传国玺”和“素王”,重新落回满目狼藉的广场上。

  承天门的城门已经被龙老人以后背撞毁,门户洞开,透过长长的城门洞,可以看到皇城内密密麻麻的禁军,只是这些禁军胆气已丧,不敢踏出城外半步。

  当李玄都的目光扫来的时候,所有禁军竟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不过李玄都并不在意他们,他在等待另外两人。

  不多时后,两道身影从天而降,正是秦清和被圣人附体的“谢月印”。

  圣人毕竟是圣人,哪怕不是本尊,也十分难缠棘手,故而秦清略显狼狈,手中宝刀已经毁去,反观“谢月印”,仍旧是完好无损。

  不过两人的神情却刚好反了过来,秦清脸上带着淡淡笑意,“谢月印”却是神情凝重。

  李玄都望向“谢月印”,说道:“大势所向。”

  “谢月印”没有说话,只是叹息一声。

  毕竟不是本尊降世,纵然是他,也无法以一敌二,更不必说扭转局势了。

  李玄都将“传国玺”交给秦清,自己留下了“素王”,然后望向“谢月印”,问道:“不知圣人有何赐教?”

  “谢月印”问道:“你们打算如何处置儒门?”

  秦清看了李玄都一眼,没有说话,毕竟李玄都才是公认的未来大掌教,甚至现在已经可以把“未来”二字去掉,李玄都就是道门大掌教。

  李玄都道:“我一直认为,理学圣人和心学圣人推崇的三教合一,是为正途,儒门和道门之争,不过是以谁为主的问题,并非是你死我活的生死大仇。”

  “谢月印”长长叹息了一声:“三教合一。”

  李玄都不再说话。

  秦清掌托“传国玺”,同样沉默。

  如今的翁婿两人,一个得了“素王”,让儒门俯首,可称三教之主,一个得了“传国玺”,改朝换代,是为人间帝王。

  两人的态度,便代表了人间的态度。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如今的人间,已经不再是圣人的天下。

  纵然是圣人,也要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谢月印”有些释然,笑了笑,虽有几分涩意,但并无太多悲愤。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兴衰祸福,世上哪有万世不变的道理?儒门如此,道门同样是如此。

  “谢月印”抬起手,又缓缓放下,轻声道:“人间世,人间事,人间之人自了之。”

  李玄都抱拳道:“恭送圣人重返天上。”

  一个虚幻的光影脱离了谢月印的身躯,向天上而去。

  李玄都和秦清举头望去,目送这位圣人离世。

  只剩下一个昏迷不醒的谢月印。

  ……

  霍四时见大势已去,下令打开所有城门,亲自出迎王师,三大营将士放下手中兵器,出城投降。

  另一边,梅盛林也率领百官出城迎接二位殿下。

  帝京城,就这么一战而下。

  到了此时,李玄都并无太多喜意,只剩下唏嘘感慨,他三入帝京城,终于在最后一次,功成圆满。

  ……

  受损严重的永定门缓缓开启,身着各色官袍的公卿大人们鱼贯出城。

  为首之人是梅盛林和霍四时。

  燕王和赵良庚已经逃出帝京城。

  一支身披玄甲的骑军徐徐行来,沉重的马蹄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滚滚不休的雷霆之声。

  待到他们立定之后,杀伐之气扑面而来,让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公卿重臣们不由得一阵心神目眩,继而生出一股子惧意。

  有人不自觉地缩脖子咽口水。还有人已经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天而降,正是秦清。

  霍四时和梅盛林立时拜倒在地,两人身后的百官也随之跪了一地。

  所有骑兵同时翻身下马,然后单膝跪地。

  秦襄、景修等将领也下马行礼。

  无数声音响起,山呼万岁,好似滚滚巨浪,排山倒海。

  此时天地间分明有万千人,却又仿佛只有秦清一人。

  秦清微微张开双臂,闭上双眼,沐浴山呼。

  ……

  李玄都没有与秦清同行,而是去见了道门之人,还有那些被暂时关押的儒门之人。

  被俘之人有:社稷学宫大祭酒黄石元、万象学宫大祭酒宁奇、金陵书院山主齐佛言、白鹿书院山主卢北渠、太室书院山主钱心炎、岳阳书院山主南宫大成、隐士白鹿先生、伪仙陈眠、伪仙纳兰絮。

  除了万象学宫大祭酒温仁身死之外,天心学宫大祭酒谢恒、天心学宫大祭酒杨松、圣人府邸姜夫人、隐士金蟾叟、隐士赤羊翁选择突围逃走。

  李玄都没有急于追杀逃走的儒门之人,龙老人已死,圣人已经重归天上,大局已定,这些人不过是瓮中之鳖罢了,苟延残喘,不足为虑。

  李玄都一直信奉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所以他不打算大开杀戒,而是让人将这些放弃抵抗的儒门之人请到了玉盈观,他要与众人谈一谈。陈眠和纳兰絮则直接被李玄都归入道门这边。

  玉盈观的正殿十分开阔,除了一尊太上道祖的塑像之外,并无他物。

  李玄都让人在殿中摆了蒲团,他与秦素坐在正中位置,背对着太上道祖,左边是列席的道门之人,右边是被俘的儒门之人。

  这次出席的道门之人,分别是:沈元舟、白绣裳、张鸾山、兰玄霜、太微真人、三玄真人、万寿真人、萧时雨、冷夫人、左雨寒,都是道门之中颇具实力的“一方诸侯”。

  待到众人分而落座之后,李玄都当先开口道:“这次请诸位来,无他,唯有‘太平’二字。”

  众人皆是望向李玄都,静待下文。

  李玄都接着说道:“圣人离世之前,曾经问我,要如何处置儒门。我说三教合一乃是大势所趋,圣人并未反对。众所周知,我并非反对儒门,也从未想过推翻、覆灭儒门,曾几何时,还有人说我是最像儒门弟子的道门弟子,我反对的是那些为了一己私欲而曲解先贤道理之人,亦或是好话说尽而坏事做绝的伪君子之流,如龙老人这等逆势而动、罪大恶极之人,便不得不杀。”

  在座之人,无一不是心思深沉之人,哪里听不出李玄都的言外之意,这是要网开一面了。

  其实儒门之人也早有预料,过去几年中,李玄都向来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很少痛下杀手,所以这些儒门之人才愿意选择放弃抵抗,投降道门,而不是选择拼死一搏,玉石俱焚。

  李玄都话锋一转:“当年至圣先师问道于太上道祖,儒道两家的渊源由此而始,及至今日,不说旁人,就说我自己,也是与儒门多有渊源。家师当年在万象学宫求学,与司空大祭酒交情深厚;后来家师执掌清微宗,又与社稷学宫的玉斋先生多有来往;我的好友宁阁臣是宁大祭酒的孙子;我本人与张相的关系就更不必多言,张相的侄儿张白昼,又与卢山主的女儿情投意合,都说长兄如父,我作为白昼的兄长,说不定还能与卢山主结成亲家。”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诸位儒门之人的脸上都有了几分笑意。

  李玄都接着说道:“三教合一的大势,儒道两家的渊源,都说明儒门之争只是兄弟阋墙,算不得什么神州陆沉,更算不得亡国、亡天下,不知诸位以为然否?”

  儒门众人互相对视一眼,纷纷点头:“清平先生所言极是。”

  李玄都脸上也有了几分笑意,说道:“正所谓家国天下,偌大天下就好似一家,儒门当家的时候,道门在旁边看着,若有不对的地方,便指出来。如今换成是道门当家,我希望儒门也能在旁边看着,若是道门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儒门同样可以指出来。如此,我们两家联起手来,齐心协力地为天下苍生开启‘太平’的大门。”

  说罢,李玄都朝着在座众人团团抱拳。

  众人纷纷还礼,齐声称是。

  李玄都道:“至于逃走之人,则专门列一个榜单,公之于众。”

  黄石元小心开口问道:“不知清平先生打算如何处置他们?他们虽然逃走,但儒道两家争斗了近百年,谁是谁非,只怕是一时之间难以论说,是否可以暂时搁置,留给煌煌史册公断?”

  李玄都不置可否道:“不管是谁,只要能够幡然悔悟,为天下太平的大业做出切实行动,都可以网开一面。”

  李玄都顿了一下,又道:“至于那些执迷不悟、冥顽不化之人,龙老人便是前车之鉴。”

  儒门众人神色各异,却无人出声反对。

  过了片刻,白鹿先生缓缓开口问道:“方才清平先生说‘切实行动’,不知具体是指什么?”

  一直不曾言语的秦素微笑道:“有人说儒门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就拿圣人府邸来说,名下田地多达十二万亩,佃户万余人,不过衍圣公已经幡然悔悟,清理了名下所有田地,并补缴了相应的税款。我们希望诸位先生能够效仿衍圣公,将各大学宫、书院的田产集中清理一遍。”

  儒门众人心知这是在刨儒门的根基,可如今形势比人强,又拒绝不得,一时间谁也不曾主动开口。

  秦素早有预料,又道:“只要清理了田产,剩余田地便是合法所有,诸位还是学宫的大祭酒、书院的山主,道门并无一手包办、越俎代庖之意,还请诸位放心。”

  儒门众人再度互相对视,他们都明白一个简单道理,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更不可能得到,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只得应承下来,许诺清理田产。

  当然,他们日后若是想要毁诺,自然会有人来帮他们信守承诺。若是暗中玩花招,不想体面,也会有人帮他们体面。只是这样的话语,李玄都不会付诸于口。

  李玄都给了秦素一个眼神,请她继续与儒门之人磋商后续细节,他则是起身离开,又去见了陈眠和纳兰絮二人。

  李玄都十分看重两人。

  一则是两人与儒门、皇室并无太多羁绊,可以放心使用。

  二则是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李玄都想要清理天下田地,自然有人要拼死反对,日后少不得要镇压各地士绅,而道门中人也难免与各地士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阻力重重,这两人便是两把锋锐难当的利剑。

  ……

  天宝九载,五月二十九,辽东大军正式进入帝京城中。

  第二百五十章 欧帝三拳

  秦清和李玄都并未第一时间入城,陆雁冰作为打前站之人,先一步进入皇城。

  毕竟她曾在太后谢雉身旁待过一段时间,又曾在青鸾卫都督府任职,对于皇城更为熟悉。

  皇城中的禁军已经投降,当陆雁冰穿过承天门进入皇城之后,立时就见到了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杨吕。

  虽然杨吕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陆雁冰不过是初入天人境,但陆雁冰代表的是李玄都和秦清,所以杨吕主动行礼道:“见过五先生。”

  陆雁冰抱拳还礼道:“龙老人伏诛,老师傅功不可没。”

  魏廷的惯例,文臣中地位尊崇之人被尊称为“老先生”,宦官中地位尊崇之人则被尊称为“老师傅”,陆雁冰好歹是在朝廷混过几年,对于这些规矩还是十分熟悉。

  杨吕笑道:“不敢居功,不敢居功。”

  陆雁冰与杨吕并肩而行,只觉得快意无比。

  放在当年,她做青鸾卫的右都督,见到这位大内首宦,要主动行礼,以下属自居,就算抛开朝廷的身份不提,以境界修为而论,她也不过是个晚辈,没资格与杨吕这等人物平起平坐,可如今两人不仅仅并肩而行,甚至杨吕还稍稍落后了半步,给了陆雁冰很大的面子。

  陆雁冰很明白这些是从何而来,皆因她是李玄都的师妹。

  人是需要感情的,没有真正能够太上忘情之人,李玄都也不例外。

  李玄都是个孤儿,没有父母兄弟姐妹,对他来说,师父即父,师兄即兄,她这个师妹便与亲妹妹无异,而且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妹妹,感情深厚,哪怕日后陆雁冰做出种种忤逆行径,李玄都仍是原谅了她,还像过去一样待她。

  正因如此,旁人都不敢小觑陆雁冰,这与陆雁冰本身的能力无关,哪怕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也是如此。

  在杨吕的引领下,陆雁冰径直往天宝帝的书房行去。

  事实上,在李玄都和秦清的眼中,这位小皇帝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所以秦清接见魏廷的文武百官,李玄都见了儒门的大祭酒、山主,最终派了陆雁冰来见小皇帝。

  陆雁冰在事前就询问过李玄都,到底要怎么处置这位末代帝王,是准备让他主动禅位?还是让他死得无声无息?

  李玄都的回复是,都不必。

  李玄都的想法很简单,新朝廷是否稳定,不在于一个皇帝名号,而是人心所向。如果秦清建立的朝廷能够为天下苍生谋求太平,人人安居乐业,那么休说是一个末代皇帝,便是把大魏的历代皇帝都搬出来,也没什么意义。反之,如果秦清建立的新朝廷倒行逆施,人心尽失,那么就算没有天宝帝,也会有无数的徐家子孙被人推出来,杀不胜杀。

  秦清的想法与李玄都并不相同,却也殊途同归。

  因为王朝更替总要讲究法统,所以才有那么多的禅位,不过秦清不是权臣得位,他一直否认自己是大魏的臣子,这次出兵更是在檄文中明言要推翻大魏朝廷,而非遮遮掩掩的清君侧。换而言之,秦清建立新朝,法统必然不能来自于大魏,而是要往前追溯。

  从徐氏皇族的大魏朝廷往前推移,分别是特穆尔皇族的金帐、赵氏皇族的大晋、李氏皇族的大齐,金帐不必多说,第一个排除在外,关键就在于大晋和大齐。

  秦清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一直在大晋和大齐之间摇摆不定,大晋太过软弱,名声不好,而且大魏是伐金帐继大晋,从这一点上来说,大魏是继承了大晋的法统,秦清再去继承大晋的法统,便有些不合适了。大齐强则强矣,可难免让人联想到如今的齐州和李家,秦清相信李玄都的操守,可如果李玄都不在世后,有人借机生事,也是麻烦。

  不过李玄都将“传国玺”交给秦清之后,秦清彻底坚定了一个想法,那就是继承李氏皇族的大齐法统。

  原因很简单,还是在于“传国玺”。

  历代帝王皆以得“传国玺”为符应,奉若奇珍,国之重器。得之则象征其“受命于天”,失之则表现其“气数已尽”。凡登大位而无此玺者,则被讥为“白版皇帝”,显得底气不足而为世人所轻蔑。

  由此便促使欲谋大宝之辈你争我夺,致使该传国玉玺屡易其主,辗转千余年,忽隐忽现,待到大魏太祖皇帝起兵驱逐金帐时,已经杳无音信。

  有传言说大齐哀帝火烧玄武楼之后,传国玺便不知所踪;有传言说大晋幼帝被金帐大军追到南海之滨,抱着传国玉玺跳海而亡;也有传言说金帐将“传国玺”带回了草原王庭,大魏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两代帝王之所以数次北伐,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追回传国玉玺。

  其实“传国玺”落在了儒门手中,根据社稷学宫的记载,“传国玺”来到社稷学宫的时间正是在火烧玄武楼后不久。

  换而言之,大晋、金帐、大魏三代都是没有“传国玺”的。

  如今秦清得了“传国玺”,便意味着他可以越过没有“传国玺”的大晋、金帐、大魏三朝,直接继承拥有“传国玺”的大齐法统,更何况这枚“传国玺”还是由有“齐王”之称的李玄都亲自交给他的,更多了几分名正言顺的意味。

  既然秦清要继承大齐的法统,那么大魏的末代皇帝便无关轻重了。

  当杨吕引领着陆雁冰来到御书房,不必杨吕吩咐,那四个负责看管天宝帝的宦官便主动退下,陆雁冰也示意其他人止步,只有她和杨吕一起走入御书房中。

  天宝帝折腾了一天一夜后,已经没有多少气力,此时正坐在书案后面,闭目休息。

  听到脚步声,天宝帝猛地睁开双眼,目光落在陆雁冰的身上,惊诧道:“陆卿!?”

  天宝帝是认识陆雁冰的,毕竟陆雁冰曾有一段时间跟随在谢雉身边,只是那时候的天宝帝还是个小小少年。

  陆雁冰沉默了片刻,开口道:“陛下,这是我最后一次称呼你为‘陛下’。”

  天宝帝的脸色立时白了,可双眼却是通红,是那种想要杀人的血红颜色。

  陆雁冰接着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叫徐翊厚。”

  “大胆!”天宝帝下意识地怒斥道。

  在他的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人直呼他的名字,便是太后谢雉,也只是称呼他为“皇帝”或者“皇儿”,而不是直呼其名,以至于这个名字都有些陌生。

  杨吕想要开口说话,结果被陆雁冰抬手阻止。

  她笑了笑:“帝京城已破,你降是不降?”

  虽然天宝帝早就已经有所猜测,但听到陆雁冰亲口说出这个消息,还是心头一震,忍不住道:“你、你说什么?”

  陆雁冰说道:“你的大臣们打开城门恭迎王师,大军已经入城。”

  天宝帝陷入沉默之中。

  过了良久,天宝帝咬牙说道:“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

  字字泣血。

  陆雁冰无动于衷,沉声说道:“徐翊厚,从即日起,你不再是皇帝,限你于三日内,携带妻子家眷,立刻离开皇宫,我已经在内城为你准备好住宅。因为你不曾主动投降,所以取消原定的公爵待遇,以庶人百姓视之,宫内一应财物,不可擅动分毫,日后你要自食其力,养家糊口,希望你能好自为之。”

  天宝帝仰天大笑:“朕哪里都不去,朕出生的时候就在这皇宫之中,这是朕的家,你们这群夺人家产的强盗,想要抢走皇宫,不如先把朕杀了。”

  杨吕轻声道:“五先生……”

  陆雁冰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摆了摆手:“无妨,还是个孩子。”

  不成想,天宝帝仍不肯罢休,又伸手指着陆雁冰,骂道:“李玄都是吃人的恶虎,你就是他身旁的一只伥鬼,你们这对无君无父的兄妹终有一日会被万人唾骂,遗臭万年!煌煌史书之上,千秋万代之后,自有人仗义执言!”

  陆雁冰有些不耐烦了,语气转冷:“大掌教念你过去多年不过是一个傀儡皇帝,并无实权,所以不把魏廷的一应罪责算到你的头上,你若听命行事,尚能保住一条性命,若是你再发痴发癫,拒不配合,历朝历代的亡国皇帝,便是你的前车之鉴!到时悔之晚矣。”

  杨吕也道:“陛下,老奴也劝你一句,想想那些前车之鉴,哪个不是身死族灭,就连妻妾女儿,也要沦为他人玩物。辽王、齐王二位殿下,慈心仁厚,行事光明,不愿也不屑行此等之事,故而宽恕陛下,不以刀斧加身。虽然陛下不能带走宫中财物,但皇后妃嫔的嫁妆,还是不动分毫,仅凭这些,陛下也可以吃穿无忧。皇后那边,老奴都已经安排好了,只等陛下过去,就可以动身出宫。至于住宅,虽然不大,但考虑到陛下家眷众多,也是一栋三进的宅子,算不得委屈陛下。”

  天宝帝哪里听得进去,反而是朝着两人奔来,挥拳欲打。

  结果被陆雁冰一把抓住手腕,动弹不得。

  天宝帝大吼道:“你有种就杀了朕!”

  陆雁冰心中涌起一股戾气,一把抓住天宝帝的衣领,然后朝他当胸连打三拳。

  虽然陆雁冰有所留手,但天宝帝还是被打得差点背过气去。

  陆雁冰松开天宝帝,看着他委顿在地,讥讽道:“朕,朕,狗脚朕!”

  天宝帝捂着胸口,面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杨吕眼观鼻鼻观心,听若未闻,视若未见。

  陆雁冰冷哼一声:“给脸不要脸,提溜出去。”

  立刻从门外走进两个宦官,一边一个拧住天宝帝的双臂提了起来,拖着走了出去。

  第二百五十一章 改朝换代

  在陆雁冰进宫的同时,秦道远在内城的齐州会馆召集了留在帝京城内的宗室勋贵,重申了当初秦清向燕王提出的六项条件。

  其中的前三项条件,惩办以七隐士为首的主战之人,大魏皇帝宣布退位,三大营官兵立刻出城投降,已经成为定局,不必多言。

  后三项条件中的第五条和第六条,大魏朝廷移交各级衙门的一切权力,各级官吏经甄别之后,除大奸大恶之徒以外,其余人去留随意,愿回原籍者,绝不阻拦。清查国库,追缴欠款和贪污所得。随着梅盛林、霍四时等人的主动投诚,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关键是第四项条件。

  废黜一切皇室、宗室之特殊待遇,除有功之人外,收缴一切财物,包括皇宫、皇庄、行宫、内库及各大王府、公府、庄园,留一座普通宅院以供家人居住,此后以庶人视之。

  宗室中的有功之人,唯有一人,那就是玄真大长公主。秦清特许保留玄真大长公主的爵位、府邸、庄园、田产等等,只需要按照律法进行清退田地、补缴税款即可。不过玄真大长公主以自己已经出家奉道为由,不再接受公主称号,主动要求让出公主府邸及名下庄园田产,只保留一座玉盈观作为容身之处。

  秦清同意了玄真大长公主的请求,赐新币三万,李玄都封其为玉盈真人,与飞元真人颜飞卿、万寿真人、太微真人、三玄真人并列其名。

  除了玉盈真人之外,栖霞县主上官莞也放弃了自己的宗室身份,表示让出齐王府,李玄都封其为栖霞真人。除此二人之外,其他道门有功之人,日后统一加封真人名号。

  玉盈真人接受了真人名号之后,便闭门谢客,让许多想要找玉盈真人疏通关系的宗室无功而返,这些人自然大骂玉盈真人吃里扒外。

  其余宗室、勋贵皆是无功之人,要被剥夺爵位,收缴府邸、田产和一应财物,仅留一座普通宅院以供家人居住,此后以庶人视之。

  秦道远见到众宗室、勋贵之后,并未多言,只是讲了两个故事。

  一个是大齐末年时李氏皇族的遭遇,历经三次大规模屠戮,十不存一。

  一个是大晋末年的丙午之耻,金帐大军攻破大晋京城,俘虏了皇帝在内的大量赵氏皇族、后宫妃嫔与贵卿、朝臣等三千余人,押解北上,皇后、妃嫔、王妃、夫人、公主都沦为娼妇,一个铁匠只要几两银子就可以买到一位国公夫人,饿死的贵胄不在少数。

  这并非秦道远杜撰,而是众所周知的史书记载,故而大魏宗室勋贵们无不脸色苍白,生怕辽东也要效仿行事。

  秦道远表示,辽东虽然不会优待前朝宗室勋贵,只会将其视作平民百姓,但也不会无故加害、屠戮、折磨前朝宗室勋贵。

  秦道远还专门解释了“无故”二字,诸宗室勋贵,凡有作奸犯科之旧事,允许他人告官揭发,一经查实,按照律法追究论罪,该下狱就下狱,该流放就流放,该抄家就抄家,该杀头就杀头,此不能视为加害、折磨。

  说白了,辽东要把事情全部做在明处,杀不杀你,或是为什么杀你,都要明明白白,有理有据,不做阴私之事,是为光明正大。

  这些宗室勋贵之流,从来不把别人的性命当一回事,哪个手上没有几条人命官司,更不必说巧取豪夺等种种行径,闻听此言,无不惊骇。辽东虽然不亲自动手,但也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立时有人大声反对。

  秦道远的回应只有一句话:“这不是商议,而是决定。如若不从,按律论罪。”

  便在此时,一位王妃起身高声道:“辽东要杀人便直接操刀杀人,何必如此遮遮掩掩,做了勾栏女子,还想要贞节牌坊。”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秦道远并不动怒,只是说道:“若是清白无罪,何来杀人一说?若是有罪,为何不能论罪惩处?大魏的哪条律法、祖训上说过王公贵族能犯法而不受严惩?今日我们依法办事,又与贞节牌坊有什么相干?”

  王妃无言以对。

  秦道远继续说道:“你们当中有人在过去知法犯法,不受严惩,不过是倚仗权势,官官相护,而不是律法许可,如今严峻刑法,清查旧案,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还望你们能够好自为之。”

  说罢,秦道远不再理会这些宗室勋贵,起身离去。

  这些宗室勋贵却不能离开,他们还要跟随辽东的官员小吏,返回家中,清查自家财产,悉数上缴国库,然后搬出原来的华贵住宅,搬到内城的普通民居之中。从今之后,便再也不是什么亲王、君王、国公、侯伯,只是普通的庶人百姓。

  另一边,秦清在玉青园接见了以梅盛林和霍四时为首的诸多投诚官员。秦清早就给出了自己的条件,各级官吏经甄别之后,除大奸大恶之徒以外,其余人去留随意,愿回原籍者,绝不阻拦。愿意留下之人,酌情使用。

  所谓酌情使用,大多是降级使用,毕竟是改朝换代,辽东这边也有许多从龙之人,必定由他们来主导日后的庙堂,不过两方交接,许多关键衙门,辽东之人未必能迅速接手,还是需要魏廷老人的协助,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过去的官员降级使用,成为辽东官员的附属。

  在这其中,霍四时和梅盛林可以算是半个功臣,秦清对于两人的态度十分和蔼,表示仍旧让两人担任一部尚书,虽然是没有太多实权的工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但还是让两人受宠若惊,连连谢恩。

  至于其他四部尚书,秦清也有安排,赵政和秦道远作为他的左膀右臂,早在辽东的时候,便是一人主管人事一人主管财政,如今自然是顺理成章地担天官吏部尚书和地官户部尚书,再就是秦襄以大将军之尊担任兵部尚书,景修担任刑部尚书。内阁的阁员也是由六部尚书充任,以赵政为首辅,以秦道远为次辅。又任命胡良为辽东总督,主掌辽东三州军政大权。

  其余如大理寺、通政使司、都察院、太仆寺、苑马寺、青鸾卫都督府、五军都督府、光禄寺、鸿胪寺、翰林院、国子监、詹事府、尚宝司、太常寺以及六部侍郎等堂官的具体任命,再由内阁商议决定。

  除此之外,秦清还宣布宦官不得干政,以司礼监为首的二十四衙门回归其本来职能。至于原来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杨吕,秦清打算物尽其用,使其掌管青鸾卫都督府。

  大体而言,秦清打算继承大魏朝廷的制度,不过要在细节上略作修改,比如将原本只是暂时职务的总督、巡抚、总兵官常态化,成为拥有明确品级的正式官职,同时延续张肃卿的改革,废黜藩王镇守地方的制度,给予亲王参政的权力,以宗室和武官代替宦官来压制、平衡文官势力,甚至秦清还有意彻底废黜宦官制度,缩减宫廷规模,他自己只有一位妻子和一个女儿,实不知要这么多的宦官有什么用,只是如今局势未定,各种事情千头万绪,还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只能留待以后。

  秦清接见了这些魏廷降臣之后,接下来的几天便是辽东老人轮番觐见秦清,他们都是为了同一件事而来。

  如今大魏皇帝徐翊厚已经被废黜,国不可一日无主,那么就该有一位新君。

  毫无疑问,秦清就是新君,这又牵扯到了定国号,册封太子等等大事。

  古来国号,除了少数例外,多是以受封的地名为国号,秦清以辽东起家,世人也都说辽东大军如何如何,于是就有人提议国号为“辽”,是为大辽。秦清否决了这个提议,因为辽东三州是为幽州、奉州、辽州,辽州与金帐接壤,幽州靠近关内,奉州位于两州之间,虽然被统称为辽东,但是秦家的根基却在幽州。

  正所谓幽燕之地,当年慕容氏在龙城起兵,以“燕”为国号,于是又有人提出以“幽”为国号,秦清仍旧否决,因为“幽”字有“幽冥”之意,寓意不好。

  最后还是白绣裳提出了一个说法,山海经有云:“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鸟、玄蛇、玄豹、玄虎、玄狐蓬尾。有大玄之山。有玄丘之民。有大幽之国。有赤胫之民。”

  辽东起家于白山黑水之地,靠北海而发家,大玄之山便是太白山,而且道门又称玄门,若以“玄”为国号,那么既能兼顾幽州,又能兼顾道门,两全其美。

  秦清欣然允之。

  如此,新朝正式定下国号,是为大玄。

  至于皇后、太子,秦清决定一切从简,立白绣裳为皇后,暂定三弟秦道方为皇太弟。

  盖因秦道远与秦清年岁相差无多,已是知天命之人,说不定要比秦清先走一步,而秦道方不过不惑之年,最为年轻。

  消息一出,秦道方坚辞不受,亲自赶赴玉青园,面见秦清,痛陈利害。一则是他膝下无子,日后无人继承,二则是兄长秦道远在前,长幼有序,万没有越过兄长立他为皇太弟的道理,有伤兄弟情分。

  秦清无法,只好决定改立秦素为皇太女,有明空女帝的先例在前,儒家之人已经无力出声在后,再加上秦素不仅仅是秦清的女儿,还是李玄都的夫人,一时间竟是无人敢于出声反对。

  秦素不由叫苦,不想做什么皇太女,不过被李玄都劝住。

  李玄都并不反对秦素担任皇太女,因为秦清在人间还有四十多年的光阴,这其中的变数太多,秦清会再有一个儿子也说不定,秦素可能只是用以过渡,毕竟现在的秦素不是“天下棋局”中的秦素,情况不能一概而论,秦素最后还是会回归道门这边。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三十六真人

  六月初六,秦清离开玉青园,由司礼监大太监杨吕引导,从德胜门入,经承天门步入内殿,召见群臣,查看国库,此时大魏国库的存银已经不足百万。

  秦清下令让户部尚书秦道远会同刑部尚书景修,追缴国库一应欠款以及被贪墨之银两,命杨吕清查皇帝内库银两。凡贪墨之人,严惩不贷。

  秦清又下令:“敢有伤人及掠人财物妇女者杀无赦。敢有哄抬粮价、囤积居奇者杀无赦。重新开放漕运,调粮入京,平抑粮价,敢有从中贪墨私吞者杀无赦。”

  秦清第三道命令是清查各部库存,如兵部、工部等衙门,都有自己的“私库”,其中牵扯的银钱都在百万之数,此事则由秦不二负责。

  在秦家的四位门客中,秦不三和秦不四两人颠三倒四,不堪大用,可秦不一和秦不二却是颇有才具,完全可以胜任。

  最后,秦清委派礼部尚书梅盛林和工部尚书霍四时准备登基祭天大典的一应事宜。

  六月十五,秦清在帝京城外南郊举行登基大典,祭告天地,定国号为“玄”,寓意黑水起源之地和道门的别称玄门,建元太平,改“载”为“年”,册封白绣裳为皇后,立秦素为皇太女。

  秦清并未大封功臣,他与群臣约定,待到一统天下,开得太平,再行论功行赏。

  大玄太平元年,七月初五,秦清颁布《谕中原檄》,以兵部尚书秦襄为大将军,率军二十五万,南下中州、芦州、楚州、荆州。

  如今辽东掌握了辽州、奉州、幽州、齐州、晋州、直隶等地,两京一十九州已得三分之一,若是能攻取中州、芦州、楚州、荆州等四州之地,便占据半壁江山,其余地方,传檄可定。

  不过这四州之地,却并非没有抵抗之力。当日帝京之围,共有三路勤王大军,其中幽燕总督徐载元兵败身死,全军覆没,晋州被玄军顺势攻占。荆楚总督赵冰玉同样兵败身死,不过楚州、荆州、芦州等地因为距离遥远的缘故,并未被玄军攻占,待到赵良庚和燕王逃出帝京,两人会同秦中总督,于六月三十,拥立燕王世子徐载钧在江州金陵府登基称帝,改元永武,继续沿用“大魏”国号。

  徐载钧登基之后,仍旧以赵良庚为内阁首辅,加封自己的父亲燕王为太上皇。

  不过秦清不再承认大魏,所以大玄朝廷在徐载钧等人的称呼前加上了一个“伪”字,正如当初大魏朝廷称呼西北大周为“伪周”一般。徐载钧被称作“伪帝”、“伪永武帝”,以“伪魏”区分于“前魏”。因为其位于南方,许多人私底下称其为“南魏”小朝廷。

  如此一来,天下间竟是有了三个帝王,分别是大玄朝廷秦清、大魏朝廷徐载钧、大周朝廷澹台云,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大玄朝廷占据帝京城,怀有“传国玺”,兵锋最盛,已有正统气象,却是其他两家不能相比。

  不过南魏小朝廷也有几分底气,关键在于秦清和李玄都的均田赋之策,虽然得了百姓之心,却是大大得罪了各地士绅,哪怕道门击败了儒门,各地士绅仍旧是同仇敌忾,紧紧围绕在南魏朝廷周围,誓死不降。

  道理十分简单,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让这些士绅老爷们去做一个自食其力的普通百姓,还不如一刀杀了他们,他们自然要奋力一搏。

  不过这种情况也在李玄都和秦清的预料之中,在两人看来,不怕这些士绅反抗,只怕他们不反抗。新朝事事都要把事情做在明处,力求光明正大,士绅们不反抗,新朝就必须按照规矩行事,丈量、清退土地,追缴欠税,如此下来,只是大士绅变成小士绅,可还是士绅。可如果士绅们反抗,那么性质就全然不同了,必须抄家灭族,其财产收归国库,土地分给百姓,解决问题更为彻底。

  秦襄此番领军出征南魏四州之地,除了大玄将士的战力远胜南魏的残兵败将之外,还有一个关键,那便是这四州之地中都有道门势力,到时可以起兵呼应,而且清微宗的水军已经顺流而下,直奔大江入海口。

  秦襄是沙场宿将,从收复西北到北伐金帐,再到南下入关,一生经历大小战事不下百余场,行事稳重,不会轻敌冒进,以二十五万大军配合水军齐头并进,又有道门和依附道门的各路世家暗中配合,在秦清看来,南魏小朝廷不足为虑。

  在此期间,李玄都的精力则主要放在儒门身上,他不杀一众儒门大祭酒、山主,就是为了让这些大祭酒、山主来帮他稳定局势,毕竟以道门现在的力量,还无力在短时间内全面接手儒门留下的权力真空,仅就眼下而言,扶持一个听从自己命令的儒门来协助道门掌控天下,是最合适的办法。这也是李玄都主张三教合一的缘故,在三教合一的名义下,扶持儒门就显得顺理成章。

  除此之外,就是李玄都关于进一步整合道门的谋划了。

  张静修、李道虚、秦清三人在北邙山翠云峰上清宫祭天,重立道门,三人被尊称为掌教大真人,是为初步整合道门。

  李玄都如今决定在三人基础上更进一步。

  主要便是增设一位大掌教,又称掌教大真人,统领道门上下。大掌教不能实行继承制,不能以师徒、血缘、伴侣的关系进行继承,而是推选制,类似于上古时的禅让制。

  在大掌教之下,设有三十六位真人和三位大真人,三位大真人是为副掌教,在大掌教空缺或者暂时无法履行职权时,三位副掌教轮流代行大掌教权柄,重大事宜则由三位副掌教共商而决。

  三十六位真人拥有推举大掌教的资格,也拥有被推举成为大掌教或者副掌教的资格,地位尊崇,在道门位于第三层级,仅次于大掌教和三位大真人。

  先前李玄都封玄真大长公主为玉盈真人,又封上官莞为栖霞真人,便在三十六位真人之列。

  李玄都深知事情不能一蹴而就,先前的道门散落成二十余个宗门,现在想要一下子便将二十个宗门整合成道门是不现实的,故而他决定暂缓一步,效仿儒门的理学、心学之分,在宗门和道门之间恢复“道”一级,也就是太平道、正一道、全真道,分别对应三位大真人,三位大真人既是副掌教,又是三道首领。

  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除去无道宗、道种宗、金刚宗、真言宗,还有十八个宗门。再除去静禅宗这个佛门宗派,还有十七宗,李玄都打算将蜀山剑派、唐家堡递补进来,并将两家以及其他蜀州势力合作一家,称蜀山宗,将天乐宗、浑天宗、真传宗等几个小宗并入忘情宗中,统称真传宗,总共十五个宗门。

  如此便是三道十五宗,每道五个宗门。

  按照李玄都的设想,太平道包括清微宗、太平宗、补天宗、皂阁宗、牝女宗。正一道包括正一宗、慈航宗、法相宗、蜀山宗、真传宗。全真道包括阴阳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玄女宗。

  太平道作为李玄都的嫡系,同时拥有清微宗和补天宗两大宗门,又有太平宗这个财神爷,最为势大。

  正一道中的蜀山宗、真传宗皆是几方势力整合而成,实际数目远不止五宗之数,又有慈航宗这个财神爷,再加上正一宗这个老牌大宗,也不逊色太多。

  如此一来,全真道虽然拥有阴阳宗这个大宗,但还是最为势弱,李玄都为平衡三方势力,将巫咸、陈眠、纳兰絮、玉盈真人归入全真道之中,使全真道不逊于另外两道。

  三道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如划分州界,犬牙交错,使其不能形成独立割据之势。

  再有就是三位大真人的人选,李道虚和张静修已经飞升离世,秦清登基称帝之后,也不再适合担任大真人,李玄都则要出任大掌教,三位大真人的人选便要从一众宗主中挑选。

  首先是太平道大真人,李玄都要选一个能够同时压服清微宗和补天宗之人,除了李玄都本人之外,秦素是不二人选。

  其次是正一道大真人,因为白绣裳已经成为皇后的缘故,执掌两大仙物的大天师张鸾山无论身份资历还是境界修为,都是最合适人选。

  最后是全真大大真人,李玄都决定让上官莞以地师身份出任,一则是因为上官莞立有大功,二则是上官莞境界修为极高,三则是上官莞更为年轻。同时李玄都决定保留上官莞的栖霞真人身份,这是秦素和张鸾山不能相比的。

  至于张鸾山和上官莞的联姻,考虑到两人的境界修为,多半没有子嗣,倒是不怕两人会形成世袭门阀。

  为此,李玄都还专门询问过上官莞的意见,上官莞得知自己能够出任大真人后,大喜过望,主动提出将栖霞真人的名号让给姚湘怜,李玄都考虑之后,同意下来。

  李玄都又征求其他人意见之后,初步草拟了除去三位大真人和出仕之人的三十六位真人的人选:张海石、李非烟、陆雁冰、云承宗、宁忆、沈元舟、陆时盈、兰玄霜、柳玉霜、冷夫人、陆时贞、司徒玄略、颜飞卿、苏云媗、张岱山、左雨寒、齐饮冰、唐婉、楼心卿、谷玉笙、百媚娘、姚湘怜、陈眠、纳兰絮、玉盈真人、万寿真人、太微真人、三玄真人、李世兴、钟梧、王仲甫、慕容画、萧时雨、玉清宁、季叔夜、石无月。

  其余齐王门客、部分明官、部分客栈成员、李太一、裴玉等人,则打算出仕,进入大玄朝廷。

  第二百五十三章 新政

  李玄都打算将三十六位真人分为四派,每派九人。

  其中太平道九人:张海石、李非烟、云承宗、沈元舟、兰玄霜、柳玉霜、冷夫人、陆时贞、司徒玄略。

  正一道九人:颜飞卿、苏云媗、张岱山、左雨寒、齐饮冰、唐婉、楼心卿、谷玉笙、百媚娘。

  全真道九人:姚湘怜、陈眠、纳兰絮、玉盈真人、万寿真人、太微真人、三玄真人、玉清宁、萧时雨。

  剩余九人:宁忆、陆雁冰、陆时盈、李世兴、钟梧、王仲甫、慕容画、季叔夜、石无月,直属于大掌教。

  所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比如几位明官,是上官莞的属下,却被李玄都划分到了自己的名下,而巫咸和两位伪仙本该归入李玄都的名下,却被李玄都划分到了全真道中。

  其中原因,便好似划分州界。汉中府的百姓与蜀州百姓无论习俗还是语言都十分相近,却要将汉中府从蜀州剥离出来,划分入秦州,因为汉中府是蜀州门户,如果汉中府属于蜀州,那么蜀州就变成了四面环山的易守难攻之势,极容易割据自立,所以要将汉中府归入秦州,以此来制衡蜀州。

  全真道是一样的道理,如果将众明官全都放入全真道中,上官莞又与姚湘怜、玉盈真人交好,很容易使全真道成为上官莞的一言堂,所以李玄都将三位明官调出,又将与上官莞没有什么渊源的陈眠、纳兰絮划入其中,既增强了全真道的实力,又形成分化,防止全真道成为独立王国。

  至于其他两道,也是大体如此。

  如此一来,未来的道门格局差不多定下,再有就是一些细节上的修改。

  其实李玄都还有一些想法,不过他与秦清数次深谈之后,放弃了过于激进的想法。

  秦清作为长生之人,并不像凡夫俗子那样过于执着于皇位,对他来说,有则最好,没有也不是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两人甚至探讨过是否能够废黜皇帝尊位。

  两人最后得出的答案是不能,或者说暂时不能,想要完成事实上的变革,必然要先进行想法上的变革,就好比从只有贵族才能做皇帝到平民也可以做皇帝,便是想法上的改变。当天下人都认为皇帝不应该继续存在的时候,人心所向,那便可以废黜皇帝了。

  可如今的现实是,儒门的礼教仍旧深入人心,没有废黜皇帝的土壤,如果强行废黜皇帝,只会造成人心混乱,反而平添许多不可预料的麻烦。

  如果真有大同世界,那么大同世界不是一天就能建成的。九层高楼,没有只修建第九层楼的道理,前面的八层一层也不能少。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世道的发展总要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个规矩的好坏关键在于能否适应当下的世道,太过超前等同于拔苗助长。

  正因如此,太上道祖有言:“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

  如今李玄都和秦清两人能做的是引导世道进一步发展,脚踏实地,而不是一步登天。

  清退田地、追缴税款只是第一步,如果止步于此,大玄的新贵们依旧会兼并田地,不纳赋税,最终走上大魏的老路。

  所以两人的第二步便是摊丁入亩,也就是张肃卿“一条鞭法”的深化。

  一条鞭法,主要是总括一县之赋役,悉并为一条,即先将赋和役分别合并,再通将一州丁银均一州徭役,合并征收,使差徭主要落在土地所有者身上,已初步具有摊丁入地的性质,这严重损害了士绅地主的利益,结果就是张肃卿遭遇帝京之变的时候,作为天下间最大的地主,儒门无动于衷,坐视张肃卿身死。

  人亡政息,张肃卿死后,“一条鞭法”名存实亡,反而成了士绅们敛财的工具,加速了大魏的腐化,最终一起走向灭亡。

  至于“摊丁入亩”,相比“一条鞭法”,摊丁入亩对地主士绅的伤害更是巨大,就算秦清以皇帝之尊而推行,也要遇到难以想象的压力和非议,只怕千百年后,秦清的名声不会太好,一个“暴君”的名头是逃不掉的。

  秦清对此已经有了准备,他曾对李玄都直言,在这方面,他愿意效仿魏太祖,以杀戮镇天下。

  李玄都倒是颇为乐观,主要原因有三。

  一则是道门的利益大多在“工贸”二字,他们会坚定地站在李玄都和秦清这边,两人能够以道门为立足基石,得到众多以商贸起家的新兴士绅的支持,不会陷入到举世皆敌的局面之中。

  二则是儒门大败,士绅的力量正处于低谷期,正所谓“趁你病要你命”,适合乘胜追击。

  三则是旧朝覆灭,新朝初立,旧的规矩被打破了,新的规矩还未彻底定下,旧贵族已经走向毁灭,新贵们却好似未干的石灰米浆,未能形成坚固的城墙,而是面团一般,任凭搓扁揉圆,是推行新政的最好时机。

  两人几番商议之后,决定以齐州为试点,由齐州总督秦道方全权负责,如果效果可行,便以点带面,推广到其他各州,全面施行。

  这是个浩大的工程,少则十几年,多则要几十年,才能彻底完成,两人作为主导之人,不能急于求成,要徐徐图之。

  另一边也是捷报频传,秦襄率军南下,兵锋所指,所向披靡。

  短短半月之间,秦襄已经在太平宗的协助下,夺取半个芦州。芦州毕竟靠海,商贸较为兴盛,新兴士绅的力量很强,又有太平宗为表率,所以大军所到之处,各府县纷纷头开城投降,几有不战而下之势。

  正所谓守江必守江淮一带。从地势上来说,北方一马平川,利于骑军驰骋,北高南低,若是北方失陷,北军形成居高临下之势,那么偏安江南也只是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如果北军在江北站稳脚跟,大江南北隔江对峙,那么千里江防,处处都可能成为突破所在,若是处处设防,兵力分散,那么整条防线形同虚设,任何一处被突破,北军在南岸建立据点,则大江之天险变成南北共有,大江防线功亏一篑。

  金陵的根基便是大江沿岸的四府等地,北军一旦渡江,立时便能威胁到金陵的根基要害,即使北军未能立马攻克金陵,只要占领了金陵周围四府之地,金陵基本上只能坐困愁城。想要守江,必须将芦州变为纵深,这样一来,进可攻,退可守,进可以芦州为根基,北上北伐,退可以芦州为金陵屏障,防守大江。

  如今秦襄夺取半个芦州,意味着南魏的大江防线已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待到秦襄攻取芦州全境,那么所谓的大江天险,就真是形同虚设了。

  同时还有一路偏师,由韩藿率领,攻入中州境内。

  中州向来形势复杂,不仅有道门的多个宗门,还有万象学宫和太室书院,只是如今儒门大败,不得不签订城下之盟,形势反而颇为明朗了。

  对于儒门的残余势力,李玄都决定以安抚为主,于是派出上官莞和宁忆,代表他前往万象学宫,面见大祭酒司空道玄详谈,为大军收复中州扫平道路。

  自始至终,西北方面都没有什么动静,南魏小朝廷几次想要与其结盟,也都石沉大海,李玄都明白这是澹台云早早放弃了逐鹿中原,退而求其次,一路西进,若能占据西域,虽然比不得中原天子,但也算是一方霸业。

  就在这个时候,失踪许久的也迟终于来到了帝京城。

  在这段时间里,也迟奉李玄都的命令返回了金帐王庭,面见了伊里汗、小阏氏等人,作为李玄都的使者,传达李玄都的意图。

  如今中原大乱,饿殍遍野,赤地千里,百姓死伤众多,李玄都和秦清都认为朝廷的主要精力应当放在恢复民生、休养生息上面,而非穷兵黩武地对外开战,所以要缓和与金帐的关系。

  金帐如今内斗不止,伊里汗等人也无力南下袭扰中原,再加上前不久的北伐,中原大军以犀利火器击败了金帐的铁骑,使得伊里汗不得不重新审视金帐与中原朝廷的关系。

  最终,在秦清登基之后不久,伊里汗下定决心,力排众议,承认大玄朝廷取代大魏朝廷的正统地位,双方休兵罢战,化干戈为玉帛,实行通贡互市。

  消息传来之后,秦清派出使者,给伊里汗去信一封,信中言道:“望从此之后,朝廷无后顾之忧,戎马无南牧之儆,边氓无杀戮之残,师旅无调遣之劳,两族百姓醉饱讴歌,婆娑忘返。”

  也迟也得以离开金帐王庭,重返中原,向李玄都复命。

  李玄都如今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玉盈观中,也迟在客栈之人的带领下,在此见到了李玄都。

  李玄都对也迟大加褒奖,并询问他的意向,以后打算加入道门,还是进入大玄朝廷出仕,也迟本就是怯薛军都尉,略微思量之后,决定进入大玄朝廷出仕。

  李玄都便将也迟推荐给秦清,秦清感念也迟的功劳,封他为三千营的指挥使。

  原本的三大营投降之后,秦清对三大营进行重新整编,依循旧制,仍旧是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分别对应步兵、骑兵、火器。也迟是金帐人,精擅骑射,故而让他担任三千营的指挥使。如今的三千营名为“三千”,秦清将御马监的骑兵也合并其中之后,已有五千余人,又是帝京禁军,不容小觑。

  第二百五十四章 改制与和谈

  李玄都已经有十余天没有入睡,也没有入定神游,因为现在的他很忙,除了要规划道门之外,还要忙于新朝之事,而且他和秦素的婚事也正式提上了日程,由李家着手准备。

  当初两人选择了三处大婚地点,分别是辽东、齐州、芦州,如今辽东和芦州已经不合时宜,帝京城内局势未定,前朝宗室、勋贵还未处理完毕,景修又因为清查国库而掀起了一场大案,城内气氛颇为肃杀,也不适合举办婚礼。最终李玄都决定在八景别院与秦素完婚,这个重担便落在了李家人的头上,张海石为此专门返回蓬莱岛,将船队的事情交由李太一暂且掌管。

  李玄都已经和秦清议定,大玄朝廷不能像大魏朝廷那样闭关禁海,不仅要开放海禁,还要兴建水师,初步定为三大水师,分别是:北海水师、东海水师、南海水师。其中北海水师以补天宗的船队为主,东海水师以清微宗的船队为主,南海水师以慈航宗的船队为主,三宗也不是将船队全部交出,仍旧保留了半数以上的船队。

  大魏的早期军制是指挥使镇守地方,总兵官是为临时职务,是大军出征时的最高统帅。待到后来,卫所制度开始崩溃,总兵官成为地方驻守最高武官,取代了指挥使的职能。严格来说,双方互相并不统属,故而要由更高的总督来居中协调指挥。

  在总兵官泛滥且成为常设官职之后,若是大军出征,最高将领挂大将军印,被尊称为大将军,大将军便如早期的总兵官一般,并不常设,是为临时官职,战事结束便要上缴大将军印。大将军权力极大,可以统辖战区内全部军政大权,节制战区内的总督、巡抚,故而秦襄挂大将军印出征时,总督之尊的秦道方也要以秦襄的意见为主。

  秦清决心除青鸾卫等几个特殊卫所之外,废除大部分卫所制度,新建的水师实行募兵制,因为三大水师并不局限于一州之地,而是横跨数州,故而其主将也并非普通总兵官,仿照京营,设提督军务总兵官,高出普通总兵一级。

  至于青鸾卫,从青鸾卫都督府降为青鸾卫。

  按照卫所制度,分为都、卫、所三级。都指挥使司简称都司,最高长官为“都指挥使”,正二品,隶属于隶五军都督府。都指挥使司下面设卫,长官为“卫指挥使”,卫下面是所。皇帝亲军上二十二卫,称“亲军指挥使司”,不隶五军都督府。

  “卫”正常上面是“都”,但青鸾卫的全称是“青鸾卫亲军指挥使司”,是直接隶属于皇帝,所以没有上面的“都”,自然也没有“都指挥使”,只有“卫指挥使”,正三品。

  这是为数不多决定保留的卫所,由杨吕出任指挥使,虽然品级不高,但无疑权重,秦清又加封杨吕为少傅,从一品,也不算委屈杨吕这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

  如果不出意外,李太一会代表清微宗成为未来东海水师的提督军务总兵官。同时秦清还打算裁撤齐州总督、幽燕总督,设齐州巡抚、晋州巡抚、直隶总督,由直隶总督兼管东海水师和齐州巡抚。直隶总督的人选便是现在的齐州总督秦道方。

  另外两大水师,由辽东总督节制北海水师,由未来的江南总督节制南海水师,总督成为真正的封疆大吏。

  再有就是,秦清决定在废除卫所制度的同时裁撤名存实亡的五军都督府,收权于兵部,兵部又听令于内阁,内阁集军政大权于一体,直接听命于皇帝,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皇帝手中。

  总而言之,内阁统领六部、都察院、地方督抚,内阁成员由六部尚书或其他重臣充任,内阁拥有票拟之权,废黜宦官之后,皇帝直接掌握批红之权,拥有最终决定之权。

  这是官职上的变化,除此之外,秦清也尽可能地精简勋官、散官、爵位。

  大魏素来有职官、勋官、散官之分,职官就是真正掌握实权的官职,比如六部九卿、地方督抚等等,散官又称散阶,没有职权,只是个空名,享有对应品级的待遇。

  勋官则是类似于爵位,又不完全相同。比如大名鼎鼎的“上柱国”便是正一品的勋官,比如某些重臣故去时,皇帝赠“上柱国”,便是封赏勋官。

  秦清决定废除勋官和散阶制度,只保留爵位制度。爵位自皇帝以下,分为七等:亲王、郡王、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不论内外,不得世袭罔替,依次递减,直至庶人。

  同时秦清又保留了“三公”、“三孤”、“三师”、“三少”,也就是: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等十二个荣誉官职,并无实权,用以加封或追赠。

  其中“三公”是为正一品,“三孤”是为从一品,“三师”是为正二品,“三少”是为从二品。

  当年张肃卿就曾被加封太师,被视为位极人臣。不过按照规矩,加封太师之后,皇帝要执弟子礼,所以很少有人能生前加封太师,大多是死后被追赠。同理,储君对太子少师也要执弟子礼。

  当秦清将消息放出之后,朝野议论纷纷,没有几人敢奢求“三公”,能够传给子孙后代的爵位才是关键,如今还要看赵政和秦襄的爵位如何,才能确定其他人的爵位。这两位一个是文臣之首,一个是武将之首,若能得王爵,其他次一等之人也许能封公爵,可如果两人仅仅是公爵,那么其他人就是候、伯爵位了。

  至于秦道远和秦道方二人,身为宗室,不能一概论之,多半都是王爵,可就算如此,宗室也显得十分单薄。

  如今秦道方身为地方督抚,并不在帝京城中,秦道远跟随秦清来到帝京,除了担任户部尚书之外,还兼了宗人令,只是如今宗室人数稀少,也没有什么好管的,主要就是会同礼部尚书梅盛林一起将前朝徐家诸帝迁出太庙,再将秦家祖先迁入其中,算不得什么难事,关键是繁琐。

  秦清忙于内政,秦襄的战事却是极为顺利。

  在太平宗的协助下,秦襄于七月底攻占了芦州全境,楚州成为一处孤地,各府县纷纷请降,几乎是不战而下。在此过程中,沈元重、许飞白等人戴罪立功,秦襄上奏朝廷之后,任命沈元重为芦州巡抚,任命许飞白为楚州布政使。

  如此一来,便形成了双方隔江对峙的局面,失去芦州之后,千里江防,处处皆是破绽,渡江并非难事。

  另一边,上官莞、宁忆的和谈也十分顺利。

  严格来说,白鹿先生、四位山主、宁奇、黄石元等人都是道门的俘虏,没有谈判的资格,而司空道玄没有参与最后的帝京之战,他才能够真正代表儒门与道门谈判。

  此次谈判,道门允许儒门保留四大书院,可三大学宫却要废黜两座,只能保留一座,以此作为对儒门的惩戒。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司空道玄最终同意让出万象学宫,废黜天心学宫,保留历史最为久远的社稷学宫。

  如今天心学宫还在谢恒、杨松、邸姜夫人、金蟾叟、赤羊翁等人的手中,负隅顽抗,南魏小朝廷的背后也少不了他们的支持,所以天心学宫是必然要被废黜的。至于万象学宫,则是司空道玄高风峻节了,他虽然是万象学宫的大祭酒,但考虑到社稷学宫曾出过亚圣和荀卿等先贤,历史最为悠久,而万象学宫的前身是明空女帝修建的万象神宫,不足以与社稷学宫相提并论,于是主动保存社稷学宫。

  和议之后,司空道玄自称无颜面对历代先贤,主动辞去大祭酒之位,归隐山林。

  李玄都得到消息之后,一边调集道门天人境以上的高手,准备铲除儒门最后的抵抗势力,一方面又下令改万象学宫为万象道宫,驱逐其中儒门弟子,改为祭祀太上道祖、南华道君、杨朱等道门先贤,同时李玄都感念师父李道虚曾在此地求学,又下令在万象学宫内增设师父李道虚的牌位,位于诸位先贤之后。

  此事由宁忆全权负责,陆时盈协助。

  宁忆当年也曾是万象学宫的弟子,可如今却成了道门之人,反过头来改建万象学宫为万象道宫,不得不说造化弄人。不过李玄都此举并非故意使宁忆难堪,他打算将未来的万象道宫发展成为一处类似于太学的求学之地,召集各路名师在此传道受业,不定期请部分真人、大真人在此讲学,凡道门弟子,皆可来此深造,由宁忆出任第一任宫主。

  陆时盈也就是陆夫人,只是暂时协助,在成立道门之后,李玄都会仿照客栈的结构设六堂,其中专管财政者为度支堂,由陆时盈出任首任堂主。

  和谈之后,在上官莞的指挥下,以阴阳宗、皂阁宗、真传宗为主的道门势力,大举进入中州,秦中总督王檀承受不住道门的巨大压力,在失去最后的庇护后,主动请降。

  秦清任命王檀为中州巡抚,任命李如是为秦中总督。

  第二百五十五章 徐五归来

  太平元年七月十五,中元节。

  道门有三大节日。正月十五上元节,天官生日;七月十五中元节,地官生日;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生日。

  去年的七月十五,正值玉虚斗剑,短短一年的时间,已经是换了人间。

  按照清微宗祖祖辈辈的规矩,中元节是敬天拜醮的日子,堂主、岛主以上都要斋戒沐浴,然后前往方丈岛,在宗主的带领下,向上天拜表。

  只是当时战事正酣,秦襄正在全力攻打芦州,李玄都又与秦清忙于改制新政,未能返回清微宗,于是就由张海石代他向上天拜表。

  待到芦州战事告一段落,已经是七月底八月初。

  李玄都这才暂且得了几分清闲。

  关于天心学宫的事情,他不打算亲自出手,而是调集了包括张鸾山、巫咸、陈眠、纳兰絮、部分齐王门客在内的近二十位天人境大宗师,进入秦襄大军之中,只待大战一起,便要让还要负隅顽抗的儒门之人彻底败亡。如此多的天人境大宗师,不乏巫咸这等人物,就算遇到长生之人,也半分不怕,更何况是些许残兵败将。

  说到齐王门客,几人的归宿也不尽相同,徐七既不愿意出仕,也不愿意进入道门,仍旧留在了剑秀山,做一个守山人,此生便要终老于此。李玄都尊重他的决定,并不打算将剑秀山也划入道门的产业之中,只是作为自己的一处私宅。

  徐九愿意进入道门,可这一辈子做惯了各种阴私之事,不愿做明面上的真人,李玄都便也没有强求,继续让徐九跟随自己身边,不做真人,做一个高功法师。

  只是道门中人也没谁敢小觑徐九,自古以来,位卑而权重之人比比皆是,尤其是首领之侧的亲信心腹,可不能只看官职大小。再有就是,真人与真人也不相同,比如张海石,被李玄都排在三十六位真人之首,谷玉笙、楼心卿等人便不能与之相比。

  至于徐大、徐三、徐十三等人,则愿意进入大玄朝廷,秦清乐见其成,如今新朝初立,正是缺少人手的时候,于是任命徐大为齐州提督军务总兵官,是为一州之内最高武官,下辖数个总兵官,只受直隶总督节制。

  按照秦清的设想,裁撤西京的陪都地位后,天下一十九州,共设十九位提督军务总兵官,十九位巡抚,九位总督,再加上三位水师提督总兵官,总共五十人,这五十人便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徐大、李如是、胡良、李太一都在其中。

  徐三则是回归了自己的老本行,又去了钦天监。钦天监设监正一人,监副一人。主簿一人,掌管文书之事。五官正五人,春、夏、秋、冬、中各一人,掌推历法,定四时。五官灵台郎四人,观测天象变化。五官保章正一人,记录天象变化。还有五官监侯、五官司历、五官司晨等辅官,负责定时、换时、报更等等。

  当初龙老人在钦天监的官职是五官司晨,徐三在钦天监的官职是五官司历,两人还算是品级相当的同僚,只是职责略有不同。如今徐三重回钦天监,自然是出任监正一职,而且被秦清加封少傅,从一品。

  徐十三出任钦天监的监副,做徐三的副手,被秦清加封太子太傅,正二品。

  秦清将两人安排在钦天监,自然是大有深意,他打算让钦天监培养一批擅长寻龙望气的高手,行走天下,专事负责有关三大龙脉之事。

  八月初十,李玄都离开玉盈观,返回齐州北海府的李家祖宅暂住几日,他打算过完八月十五之后再返回清微宗。也就在此时,齐王门客中的最后一人,徐五终于结束了耗时数年的远航,从安西大秦国回到了中原,他在齐州登陆,通过齐王门客之间特有的方式与徐大取得联系之后,在徐大的引领下,来到李家大宅拜见新主人。

  李玄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最为神秘的齐王门客。

  徐三、徐七皆是矮小老人的模样,只是一个像老秀才,一个像老农。徐大、徐九则都是中年人的模样,同样是一文一武。徐十三干脆是少年人的模样。徐五与几人都不相同,他看上去三十多岁,与魏臻相差不大,不过其真实年龄应该是魏臻的一倍以上,脸上颇多风霜之色,又让他看上去老成几分。

  他已经从徐大那里知道了老主人飞升新主人接掌剑秀山的事情,见到李玄都后,如实说道:“我这次出海,专门为老主人觅得几件礼物,既然老主人已经不在人间,自要拜呈新主人。”

  李玄都倒是有些好奇,徐五从极西之地的安西大秦国带回了什么。

  徐五首先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根卷轴,示意徐大抓住卷轴的一端,他则抓住另外一端,在李玄都面前缓缓展开。

  整幅画卷长约六尺,李玄都凝神望去,不由吃了一惊,竟是一副海图。其中陆地岛屿,洋流走向,尽都标得十分详尽,许多地方都是李玄都闻所未闻之地,清微宗中虽然也藏有许多海图,但大多只是局限于几条固定航线,航线之外的世界,便不清楚了,没想到徐五竟是绘出了一张如此详尽的海图。

  徐五恭敬说道:“徐五奉老主人之命,远游航海,所见风物地理,悉数绘于图画之上,还请主人鉴纳。”

  李玄都忍不住抚掌道:“好,好,好,仅凭这张海图,你便是有大功劳于社稷之人。”

  说罢,李玄都又凝神细观,自语道:“这是凤鳞州……这是婆娑州,没想到北海的另一侧竟然还有罗刹国,罗刹国又与金帐、西域接壤,只是茫茫雪原,非是常人能够跨过……过了这十万里的雪原之后,竟还有如此多的小国,这里居住的都应该是色目人……”

  一时间,饶是李玄都已经跻身长生境,也生出莫大感慨,中原十九州加上金帐、西域,大则大矣,可与整个天下相比,还是小了几分。

  接着徐五又取出了第二件礼物,是一个长条木盒,双手奉上。

  李玄都接过木盒,打开一看,只见其中放着一把极为精美的火铳。

  然后就听徐五说道:“安西大秦国已然名存实亡,极西之地的诸多小国争斗不休,月月征战,年年征战,甚至有几十年、上百年者,故而火器更新迭代极快,倒是远胜我中原了。此火铳是一把后装式小型燧发机单发线膛长铳,增加了火帽,不怕下雨,射程、精确度较之滑膛火铳都有增进。”

  李玄都凝视片刻,轻声道:“此物对于上三境的高手没什么用,可沙场厮杀,却有大用。很好,很好。”

  徐五惋惜道:“其实安西的火炮也是极好,可惜太过笨重,不好携带。”

  李玄都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中,阴阳宗中倒是研制出一种线膛火炮,不知与安西火炮相比,孰优孰劣?”

  徐五闻听此言,不由眼神一亮,说道:“这倒是我不知道的,要看过之后才能知晓。”

  还有几件礼物,却是徐五进献给两位夫人和小姐的,尽是些宝石、香水、衣料、镜子、饰物,李玄都没什么兴趣,也无意夺人所好。冷夫人和上官莞的两份好说,近在眼前,直接派人送去就是,罗夫人却是远在金帐,不过最近正好有一队使者奉秦清之命要前往金帐洽谈通贡互市的有关事宜,李玄都便派人将罗夫人的那份交给使者,让他们带给罗夫人。

  说完礼物之后就,李玄都问起了徐五在安西多年的见闻所感。

  徐五道:“若说见闻所感,便是安西之国无论大小,都极为重视海贸之事,仗剑行商,平时为商,往来各地,可船坚炮利,稍有机会便化身强盗,杀人劫货。此蛮夷之辈,不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其朝廷官府甚至亲自参与此事,每每必大肆宣扬,洋洋得意,民众也竭诚支持。”

  “大约在前魏孝宗年间,一位安西海客在海的尽头发现了一块陆地,纵是《山海经》,都不曾提及。那些安西人仗着火器犀利,击败了此地的土著,又发现此地多有金银,便奴役土著采掘金银,再以船舶满载而归,当地土著备受苦楚,死伤无数,几个安西国家却靠着这些不义之财富甲一方,雄及一时。”

  “前魏初年的时候,朝廷一年的税收不过几百万两银子,到了如今,却是一年几千万两白银,便是因为这些安西国的白银大量流入中原的缘故。”

  李玄都忍不住叹息道:“竟有如此之事,难怪地师要亲自前往极西之地。”

  徐五听到“地师”二字,心中一动,不由问道:“敢问主人,老主人飞升之后,地师之位……”

  不等李玄都开口,徐大已经说道:“主人整合道门,击败儒门,如今已经是天下公认的道门大掌教,只等祭告天地。如论成就,还在老天师、大剑仙、老主人等人之上。至于地师之位,则是由上官小姐继承了。”

  徐五面露惊异之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玄都顺势问道:“你带回这两样东西,是有大功劳的,不知你日后如何打算?是进入道门?还是出仕为官?”

  徐五先是一怔,然后沉吟许久,缓缓说道:“我们本是齐王的门客,当初也算是半个朝廷之人,我们追随老主人,也曾想过建功立业……”

  李玄都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八月十五中秋节过后,徐五作别李玄都,前往帝京,面见帝后二人。

  秦清、白绣裳与徐五深谈多时,最终决定任命其为南海水师提督总兵官,兼任江南市舶司提举。

  第二百五十六章 渡江

  太平元年,八月中旬,秦襄攻克钱塘府之后,在清微宗、慈航宗的协助下,正式渡江。

  大江天险不假,可也得有水军才行,水军以清微宗为最,慈航宗次之,如今清微宗之主是李玄都,慈航宗之主是白绣裳,一个是秦清的女婿,一个是秦清的皇后,这千里江防竟成了摆设。

  跨过大江之后,距离金陵府已经是咫尺之遥。

  南魏朝廷一片惶恐,整日吵闹不安。

  秦襄攻克镇江府,永武帝徐载钧在儒门之人的护送下,逃往天心学宫。

  秦襄大军兵临金陵府城下。

  金陵府城内的世家以钱家、苏家最为势大,两家早就与秦襄暗通款曲,立时打开城门,金陵府不战而下,留守于金陵府的燕王投水而死,这位齐王和世宗皇帝的兄弟,最终还是保留了几分身为大魏皇室的骨气,不曾投降,也不做阶下之囚。

  道门中人在张鸾山的带领下,前往天心学宫。

  此时天心学宫中还有两位大祭酒、两位隐士,再加上圣人府邸的姜夫人,共是五位高手,不过面对二十位道门高手,仍旧是寡不敌众。

  道门众人围困天心学宫三天三夜,摆下大阵,又有众多归真境高手催动阵法,燃起熊熊烈火,最终将曾经鼎盛一时的天心学宫化作灰烬,杨松、徐载钧等人葬身火海之中,姜夫人死于巫咸手中,金蟾叟在突围时被张鸾山斩杀,谢恒请降。

  唯有赤羊翁逃走,往西北方向而去。

  天心学宫覆灭之前,杨松已经预感到要大祸临头,决意遣散学宫内的众多弟子,不过在此之前,他最后一次为众弟子授课。

  学社内,众多身着儒衫的弟子正襟危坐,杨松倒是意态闲适,没有书本,也没有戒尺,空着双手,对众弟子侃侃而谈。

  “诸位都是出身于书香门第,圣人之徒,如今天下大乱,有人投降了大玄朝廷,有人留在了大魏朝廷,算是各为其主。只是这些都不重要。”

  “什么重要?心志要始终如一最为重要。”

  “什么心志如一?那就是无论在大玄朝廷,还是在大魏朝廷,亦或是其他朝廷,都要相互扶持。将来天下必然一统,胜者要帮败者在新朝立足,大家同气连枝,方能立足于不败之地。”

  “天子是谁,重要吗?很重要,又不那么重要。因为天子也是人,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明,他不可能一个人治理天下,必须要用人,既然要用人,那么必然要进行分权。所以什么最重要?治国就必须重用我们最重要。”

  “自古以来,人多必然力大,结党之人必然胜过单打独斗,所以你们要放下两个朝廷的仇恨,只叙同门之谊。”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么徐家的天下和秦家的天下又有什么区别呢?乃至于千秋万代之后,没有任何区别。”

  “你们都是读书种子,我相信你们终有一日能够落地、生根、发芽,最终长成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活下去。”

  众弟子逃散之后,道门围困天心学宫,杨松不愿逃走,也不愿投降,选择以身殉道。

  秦清任命钱青白为江南总督,任命苏言为江州巡抚兼江南河道总督。

  钱青白是钱锦儿的父亲,苏言是苏云媗的父亲,两人也是钱、苏两家的真正主人。按照异地为官的规矩,不应该让两人担任此等要职,只是如今不比太平世道,秦清为了江南稳定,不得不任用两人担任督抚之位,借用钱苏两家的势力,稳定江南。再有就是,两人均是世家出身,家中豪富,些许银钱,根本入不得眼中,不谈操守,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不至于晚节不保,他们也不会行贪墨之事,换成别人去这等江南富庶之地,秦清还不大放心。

  待到天下大定之后,再作调整。

  秦襄大军占领江州全境之后,江南总督钱青白和江州巡抚苏言按照朝廷的命令,开始在全州上下推行新政。钱、苏两家如秦、李两家一般,名下土地并不多,不以此为生,自然积极拥护新政,江州境内真正的大地主是松阴府的孙家。

  哪怕放眼整个江南,孙家都是首屈一指的豪族世家,在松阴府有良田二十万亩,几乎是小半个松阴府的面积,而继张肃卿之后的内阁首辅孙松禅便是出身于孙家。

  说到孙松禅,其父孙心存曾经在世宗朝时出任内阁大学士,而他本人工诗,间作画,尤以书法名世,幼学欧、褚,初学董、米,中年后由钱追颜,又不受颜字束缚,结体宽博开张,笔画刚劲有力,风格苍浑遒劲,朴茂雍容,在明雍六年时得中状元,历任户部、工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先担任太子太师,在天宝帝登基之后,又被加封为少师,晋升内阁首辅,一时风光无量。

  孙家世代书香之家,每一代都有出仕为官之人,从正七品的县令到二品的六部侍郎,门生故吏和同年同僚不计其数,在朝野之间都有颇大的影响力。

  不得不说,这是一块硬骨头。不过只要拿下孙家,其余士绅并不足虑,可以“传檄而定”了。

  秦清明白一个道理,从战事上来说,大玄朝廷得天下太易,他想名留青史,就必须打好这场看不到刀光剑影的战争,江南是重中之重。

  为此,秦清让白绣裳收慕容画为义女,并册封慕容画为明云公主。梅盛林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纪了,竟还有做驸马的机会,成了秦清的女婿、李玄都的连襟。秦清又加封梅盛林为太子少师,通过梅盛林来分化孙松禅代表的清流势力。

  孙家不肯束手待毙,一边通过人脉向秦襄、李玄都、秦清等人求情,一边又发动朝野的力量,制造舆论,向钱青白和苏言施压。

  只是儒门都已经低头,区区一个孙松禅又能翻起什么大浪?而且很早之前,李玄都就开始注意舆论的力量,为此还与秦素兴办了青萍书局等来引导舆论。

  最终孙家被清退田地十九万五千亩,追缴税银八百万两,孙家无力偿还,便以房屋、剩余田产、产业冲抵。使得辉煌一时的孙家彻底败落,虽然还留有部分产业,但充其量相当于举人一级的士绅人家。孙松禅眼看如此,一病不起,最终没能熬过太平元年的冬天。

  因为此事,又有书生闹事,钱青白没有手软,下令缉拿书生数十人。

  秦清下旨,所追缴之税银不必上缴国库,就地用于河道衙门的河道清淤和加固堤防。

  平定江州之后,秦襄又马不停蹄地掉头攻打荆州。

  赵良庚虽然是南魏小朝廷的首辅,但并不在金陵府,而是在荆州的江陵府中。

  秦襄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各府各县望风而降,偶有死战不降者,也挡不住犀利火炮。

  很快,秦襄大军便兵临江陵府城下。

  赵良庚若是再退,就只能退往潇州、吴州、岭南等地。

  可就算退到了这几州中,又能如何?那是正一宗的势力范围,正一宗没有百万大军,可不要忘了,当初颜飞卿仅凭一杆令旗就能号令数千江湖草莽围攻长生宫,如果是以正一宗和大真人府的名义,那又是何等景象?

  坐困愁城的赵良庚让儿子赵青玉开城投降,他本人则选择自缢而死。

  只是到了此时再投降,大玄朝廷当然不可能再有什么封赏,秦襄让人将赵青玉押送往帝京城。

  秦清下旨处死赵青玉,不过祸不及家人,赵良庚的妻妾、儿媳、侄子、孙子都得到了保全。

  秦清又下旨由曾经是秦道方幕僚的楚云深出任荆州巡抚,任命裴玉为荆州布政使,刘谨一为荆州按察使。

  裴玉刚刚及冠,从年纪上来说,不足以担当此等大任,不过如今正是非常之时,裴玉也并非庸才,遍览史策,有三十岁便一统天下之人,也有二十岁出头就领军百万之人。当年谢雉不到三十岁,主导了帝京之变,让四大臣万劫不复。李玄都如今也不满三十岁,已然是道门之主。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裴玉出任布政使又不算什么了,更何况在他上面还有钱青白和楚云深,两人都是老成持重之人,不会出什么乱子。

  因为此等缘故,裴玉得以与家族达成和解,裴家接纳了苏怜蓉,两人这对忘年恋,也算是有了一个好的结果。

  刘谨一是客栈出身,能力出众,天下太平之后,客栈之人也要谋求出路,大多进入大玄朝廷之中,刘谨一便是其中代表。

  再有就是,在李玄都的支持下,张白昼与卢北渠的女儿卢幼贞定下了婚约,张白昼本人也进入朝廷,被安排在秦襄身边,与裴玉不同,他走的是武官路线。

  张白昼其实从没想过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以前的时候,他所思所想就是报仇,可真正报仇之后,他反而迷茫了,有些不知该何去何从,所以李玄都让他出仕,他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

  卢幼贞很满意这个结果,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儒门之人,许多想法根深蒂固,认为出仕才是正途,而且大玄朝廷并无太过明显的文武之分,武官也能入阁拜相。

  在李玄都钟意的几个年轻人中,裴玉和张白昼进入了大玄朝廷,沈长生和周淑宁则留在了道门之中,他们与司徒秋水一样,虽然因为年纪的缘故,距离真人尚有一段距离,但毫无疑问,他们都有着光明的未来。

  第二百五十七章 天下一统

  攻克荆州之后,南魏小朝廷彻底覆灭,其余江南几州,传檄可定。

  谁都知道,大势已定,这天下主人,已经无可更改。

  秦襄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停歇的意思,在短暂的休整之后,兵锋直指最后的西北三州。

  相对应的,无道宗也在有条不紊地退出西北三州之地,不似是沙场争锋,倒像是一场无声且各有默契的交接。

  维持将近十年的“大周”,走向了自己的终点。

  其实“大周”在澹台云与徐无鬼决裂之后就已经死了,只是到了现在才埋。

  绝大部分人都同意跟随澹台云前往西域,开创新的基业。不过也有例外,当初他们加入“大周”,也是怀着平定天下的壮志胸怀,“天下”是什么?就是这两京一十九州,所以他们不愿跟随澹台云离开中原。

  位居五王的宋辅臣便是如此,他深知此去西域,只怕是再没有返回中原故土的那一天,所以他哪里都没有去,而是留在了西京城中。

  澹台云并没有勉强他。

  今天的西京城中,无道宗众人格外齐整,宫官、左尊者、贪狼王、七杀王都聚集此地,他们是奉了澹台云的命令来带走“无墟宫”的,此时已经收拾完毕,只剩下一座空空荡荡的太极宫。

  宋辅臣坐在太极宫门前的台阶上。

  宫官带着一众人站在另一边。

  宋辅臣抬头望向宫官,轻声道:“能否耽误右尊者一炷香的时间?”

  宫官走向宋辅臣,说道:“好。”

  宋辅臣站起身来,往已经空无一人的太极宫中走去。

  宫官跟在宋辅臣的身后,望向宋辅臣背影的目光有些复杂。

  当初她与李玄都、秦素、颜飞卿、苏云媗、宁忆、宋辅臣等人人前往白帝城,还仿如昨日一般,如今却是天各一方。

  来到空无一人的大殿之中,宋辅臣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宫官:“宫姑娘,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共事一场,今天我向你辞个行。”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去秦清的大玄朝廷?”宫官也望着他的眼。

  宋辅臣笑了笑:“事到如今,去哪里都已经不重要了。”

  宫官皱了下眉头:“这都不重要,还有什么重要?”

  宋辅臣有些释怀,又有些喟然:“宋先生死了,徐先生离世,澹台宗主也要走了,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重要,就想问你几句话,这里也没有第三个人,你愿意就告诉我,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

  宫官点了点头:“请问吧。”

  宋辅臣道:“我们第一次共事,是奉澹台宗主的命令,前往白帝城拉拢天公将军唐周,后来我们又一起整理西北各地的赋税,有过冲突,如今算是盖棺论定,你对我这个人……怎么看?”

  宫官反问道:“我的看法重要吗?”

  宋辅臣沉默了片刻:“重要。”

  宫官道:“如果你生在辽东,一定能得到秦清的重用。可惜,生不逢时,所托非人。”

  宋辅臣对于宫官的评价没有做出评价,只是神色黯然。

  宫官沉默少顷,接着问道:“我也向你问一个问题。”

  宋辅臣点了点头。

  宫官问道:“对于澹台宗主,你怎么看?”

  宋辅臣轻声道:“她只是个长生之人。”

  他的言下之意是抛开长生境修为,澹台云远不如秦清、李玄都、徐无鬼等人。

  宫官没有反驳。

  宋辅臣的目光透过大殿的门户,望向外面的高旷天空。

  片刻后,宋辅臣收回了目光:“最后一个问题,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宫官点头道:“可以回答。”

  宋辅臣道:“如果有重新来一次的机会,你还会选择澹台宗主吗?”

  宫官笑了一下:“不选澹台宗主,我还能选谁?”

  宋辅臣轻声道:“比如说……李玄都?”

  宫官摇头道:“没有如果。”

  若是问人问题,对方答非所问,那便是不答而答,不必再问。

  于是宋辅臣笑了。

  宫官也笑了。

  两人的笑声引来了门外众人的目光。

  出于礼貌,外面的人都刻意封闭了六识的范围,所以不知道两人因何而笑。

  宋辅臣收了笑声,嘴角还留着笑容:“如果我重来一次,你猜我会如何选择?”

  宫官仍是摇头道:“我猜不到。”

  “一炷香的时间到了,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宋辅臣拱手行礼。

  宫官也还了一礼:“后会有期。”

  宫官离开后,宋辅臣唯一的弟子来到他的身边,轻声道:“师父。”

  宋辅臣望向弟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原来是农家子弟?”

  弟子点了点头:“我家祖祖辈辈都以务农为生。”

  宋辅臣长叹一声:“出来这么多年,是该回去看看老父老母了,尽一尽孝道。”

  说着,宋辅臣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这个送你,不值几个钱,权当是个念想。”

  “师父……”弟子伸出了手,心中却是一阵慌乱,“你要去哪里?”

  宋辅臣将玉佩放在了弟子的掌心之中,说道:“我哪里都不去,你待会儿去把城中的存粮分给百姓,就当是我们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弟子愈发慌乱,还是低声应下。

  便在这时,左尊者和贪狼王走进了大殿。宋辅臣又看了一眼弟子,见他还伸着手,掌心中托着那块玉佩,伸手帮他合拢五指,握紧那块玉佩,轻声道:“去。”

  弟子离开了。

  大殿内只剩下宋辅臣和左尊者、贪狼王三人。

  左尊者沉默了片刻,沉声道:“辅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有事不能等到以后再说吗?”

  宋辅臣摇头道:“不能,段老。”

  左尊者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想说什么?”

  宋辅臣环顾四周,缓缓说道:“段老,我们的大周朝廷很快就会成为史书中的一笔,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之中,区区十年,实在不算什么,可毕竟是倾注了我们无数心血的基业,我想,总要有人送它最后一程。”

  “宋辅臣!”左尊者的声音变得冷峻起来,“你说这话为时过早,我们只是西进而已。”

  宋辅臣没有反驳,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递给左尊者。

  左尊者没有去接,说道:“还是你亲自去见圣君,再把这个交给她。”

  宋辅臣的手仍旧停在了左尊者的面前,缓缓说道:“去了之后,便再也回不来了,所以还是不去了。这是当初圣君提拔我为破军王时给我的令牌,现在有劳段老替我还给圣君。”

  左尊者沉默地接过了这块令牌。

  宋辅臣抱拳道:“我就不送段老了。”

  左尊者不发一言地转身离开此地。

  贪狼王望向宋辅臣。

  宋辅臣笑道:“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有句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贪狼王一怔。

  宋辅臣破天荒地露出一丝羞涩,不过还是望着贪狼王的碧绿眼眸,轻声说道:“以后的日子里,不妨多笑,你的眼睛里有珠宝,笑的时候很美。”

  说罢,宋辅臣不管贪狼王如何反应,转身向后殿走去。

  贪狼王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向殿后飞掠过去。

  就在这时,后殿传来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回荡不休,然后便是身躯重重倒地的声音。

  贪狼王猛地停下了脚步。

  她脸色苍白,眼神中满是不敢置信,嘴唇微微颤动,缓缓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片刻之后又慢慢地将手收了回来。

  贪狼王猛地回头望去,门外的左尊者和宫官都没有离去,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他们的表情有些沉重,却没有惊讶,似乎早就知道了结局。

  贪狼王的身子僵住了,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耳畔似乎响起了一个少年的声音:“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

  恍惚之间,她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时节,草长莺飞,金发碧眼的少女,在异国他乡,初见那个农家出身的少年郎。

  春风浩荡。

  ……

  太极宫外。

  宫官背对着太极宫的大门负手而行,手中抓着那把小巧折扇。

  秋风中,她低低吟诵着一首大晋大词人所作的“蝶恋花”。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声音渐去渐远。

  最终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已是不可听闻。

  ……

  太平元年,八月二十九,秦襄率领十五万大军一路长驱直入秦州,兵临西京城下。

  这是秦襄第二次来到西京,距离上次的武德十一年,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

  十年之间,沧桑变换,西京城几度易主,从大魏朝廷到金帐,再回到大魏朝廷手中,又被大周朝廷抢走,如今终于是来到了大玄朝廷的手中。

  秦襄自是感慨万千,可惜当初跟随他一起收复西京的胡良不在身边。

  西京城没有任何反抗,开城投降。

  大军开入西京城中,意味着维持了将近十年的西北大周朝廷也彻底覆亡。

  自此,天下初步一统,史书进入了一个崭新的篇章。

  第二百五十八章 大婚

  李玄都从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深情之人,也从不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话语,可他走到天下最高处的时候,身旁的的确确只有一个人。

  这让许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未免有些不真实。

  再细看李玄都,就会发现此人未免太过“寡淡”,难免无趣。

  可不管怎么说,李玄都终于决定完婚了。

  大婚的地点选在了三仙岛之首的蓬莱岛。

  如今的蓬莱岛上,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乐景象,上次如此喜庆,还是李道虚和李卿云成婚,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大掌教成婚,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不仅道门的要人们悉数到齐,就是帝后二人,也会亲至。

  如此阵仗,自然不能出半点差错,所以张海石要亲自操办,才能放心。

  沈长生和周淑宁也收到请帖,跟随各自长辈来到了蓬莱岛。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来到蓬莱岛,只觉得处处新奇。如今蓬莱岛上宾客众多,清微宗作为地主,几乎是全宗上阵,陪着诸派宾客周游清微宗一百零八岛的盛景,对于两小,李非烟派了年纪相近的司徒秋水招待。

  沈长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漂亮姐姐,不由多看了两眼,结果就被周淑宁一指点在腰眼上,身子一僵,再不敢多看一眼。

  司徒秋水引着两人从“坤门”进入八景别院,八景别院有八个门户供人出入,虽然宾客众多,但也不显半分拥挤。

  周淑宁左右张望着,问道:“司徒师姐,哥哥在哪?”

  司徒秋水微微一怔,随即明白周淑宁口中的“哥哥”便是四叔李玄都,微笑着回答道:“大掌教正在与陛下说话。”

  “陛下!”沈长生忍不住咋舌道,“就是……就是……”

  说到这儿,沈长生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就是‘天刀’吗?”

  “正是。”司徒秋水点头道,“皇后娘娘也来了。”

  沈长生道:“是白宗主。”

  司徒秋水轻声纠正道:“不可再称呼白宗主,如今是苏宗主了。”

  周淑宁道:“我听说以后要废除宗主的称呼,全部改称真人,有这么一回事吗?”

  司徒秋水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沈长生忍不住问道:“那辈分怎么算?玉师姐是真人,我师娘也是真人,难道要平辈论交?是我称呼玉师姐为师叔呢?还是我见了师娘改叫师姐?”

  周淑宁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笨蛋,当然是各论各的。”

  便在这时,一个男装打扮的女子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手摇折扇,戴着墨镜。

  司徒秋水见到此人,停下脚步,行礼道:“见过五姑。”

  来人正是陆雁冰,她一拉鼻梁上的墨镜,望向三人,说道:“你们来了,师兄刚才还念叨你们两个呢,陛下和娘娘已经离开蓬莱岛去了方丈岛,你们可以去见师兄了。”

  周淑宁和沈长生俱是眼神一亮。

  陆雁冰示意司徒秋水领着两人去见李玄都,自己径直向外走去。明天就是李玄都和秦素大婚的正日子,她今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忙。

  在司徒秋水的引领下,沈长生和周淑宁来到十分幽静的真境精舍,见到了李玄都。

  李玄都还是老样子,加上如今天下再没有什么让他烦心之事,婚礼不必他亲自操办,愈发显得意态从容。

  至于明天的大婚,李玄都也不曾如何紧张,该紧张的应该是秦素才对,谁让她脸皮薄呢。

  李玄都询问了两人的近况,两人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总觉得李玄都与以前不大一样,威严更重,虽然这份威严不曾刻意施加到两人身上,但还是让两人规规矩矩,如学生见到了先生一般。

  至于秦素,此时并不在蓬莱岛上,按照规矩,新娘与新郎在婚前是不能见面的。不过考虑到具体情况,也不好让秦素从朝阳府或者帝京出嫁,就算有“镜花水月”也不成。于是经过商议之后,秦素被安排到了方丈岛上,从青领宫出嫁,然后在蓬莱岛的八景别院完婚。

  秦清、白绣裳两人与李玄都见面之后,便是去方丈岛的青领宫见秦素。张海石主要负责蓬莱岛这边,方丈岛那边则由李非烟负责。

  ……

  入夜,八景别院灯火通明。

  大婚讲究晨迎昏行,意思是早上去迎娶新娘,黄昏举行婚礼,然后便是入洞房了。所以大婚的前一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李玄都终于是不得闲了,陆雁冰、陆时贞、谷玉笙、楼心卿等人一起过来,为他换上一身大红吉服,又给他重新梳好发髻,佩戴玉冠。

  成婚当日,哪怕是没有功名的百姓,也可以作官家打扮,男子可以穿九品官服,女子可以穿诰命夫人的凤冠霞帔。

  李玄都的吉服自然不是九品官服,而是帝王规格。

  ……

  方丈岛,青领宫。

  虽然不在这边拜堂,但同样是张灯结彩,上下尽是身着淡红色衣裙的清微宗女弟子们来回忙碌。

  身着霞帔的秦素安静坐在妆台前,两名女子站在她的背后,为她梳理着发髻。

  秦素本就是国色天香,此时被鲜艳的嫁衣吉服一衬,越发显得面白如雪,目似寒星,广寒仙子一般。

  李非烟走进来,笑着说道:“紫府看到了今日的素素,怕是要挪不开眼睛,我都觉得心动。”

  “姑姑来了。”秦素轻笑道,“还是霞帔漂亮。”

  李非烟亲手捧过凤冠,为秦素戴上,说道:“凤冠霞帔,一辈子一次。”

  秦素没有说话,脸上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

  这次的凤冠霞帔,包括李玄都的吉服,都是秦清从登基就开始准备的,先抛开李玄都的吉服不去说,单说秦素的凤冠霞帔,按照皇后品秩制作,九龙九凤,冠上珠花更是达到了千枝之多,而霞披更是上绣云纹、凤凰,缀有璎珞宝石合九十九之数。

  秦素望着镜中的自己,怔然出神。

  再有几个时辰,她就要成为他人的妻子,一时间百感交集。

  秦素下意识地十指交缠。

  便在此时,又有脚步声响起。

  除了李非烟之外,原本侍奉在两旁的侍女们纷纷退下。

  接着,秦素从镜中看到了爹爹的面孔。

  秦清来到秦素身后,伸出双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叹息道:“一晃眼的功夫,当初那个只有我小腿高的小丫头也要嫁人了。”

  秦素愈发害羞。

  白绣裳安静地站在旁边,没有说话,脸上挂着温婉的笑容。

  直到如今,秦素还是不大习惯称呼“父皇”,仍旧用了以前的称呼:“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爹爹以前不是常常发愁的我的婚事吗?”

  秦清笑了一声:“没嫁人的时候,总盼着赶紧把你嫁出去,有个好归宿,等到真要嫁人了,反而舍不得了。过了明天,秦大小姐就成了秦夫人。”

  秦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欢喜之余,又有些微微酸涩,好似半熟的青杏。

  ……

  次日,大吉,宜嫁娶。

  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没出来,只是在天海一线处浮现出一抹鱼肚白,披红挂彩的白龙楼船缓缓升空,驾船之人是张海石,从蓬莱岛前往方丈岛。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如今整个蓬莱岛和方丈岛都张灯结彩,气氛热烈。

  在喧嚣声中,白龙楼船降落在青领宫前的广场之上。

  此时的青领宫已是焕然一新,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满眼尽是火红之色,绚烂无比。

  李玄都走下楼船,进入青领宫中,按照规矩向秦清和白绣裳行礼之后,将秦素接上了白龙楼船,返回蓬莱岛。

  待到傍晚,八景别院也已经重新布置,与平常时相比,又是另外一番气象。

  静心堂中燃烧起不计其数的红烛,每支红烛都有婴儿手臂粗细,将整座静心堂映照得亮若白昼,纤毫毕现,继而有丝竹钟罄之声渐起,满堂荣华,说不尽的太平辉煌气象。

  这次大婚可谓是宾朋满座,虽然现在吉时未到,但众人已经入席,准备观礼,能有资格来参加婚礼的皆是位高权重之人,李玄都定下的三十六位真人和三位大真人全部到齐,大掌教和太平道大真人更是主角。

  除此之外,秦道方、李太一、陆时兴、悟真、法难、景修、胡良、苏云姣、沈元斋、刘晨、也迟、月别离、苏韶、苏灵、丑奴儿、苏怜蓉、钱锦儿、钱玉蓉、李道通、沈霜眉、韩月、鹿青等等亲朋故旧也都到齐,哪怕是与李玄都有过节的李道师、李元婴、龙希胜、施宗曦等人也不例外。

  在众宾客入座之后,只听得一声罄响,男女双方的长辈步入静心堂。

  李家这边,是张海石和李非烟。秦家这边,则是秦清和白绣裳。

  秦清如今虽为帝王,但并不苛求俗礼,与张海石、李非烟并排坐在上方的四个主位上。

  第二声罄响之后,充任礼官的颜飞卿步入殿中,向殿内众人团团一礼,高声道:“请新人入殿。”

  满堂宾客尽皆起身。

  李玄都与秦素携手并肩进了静心堂,行走之间,环佩叮当。

  两人立定之后,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有欣喜、有柔情、有感慨,似乎万千情绪都融汇于这次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第三声罄响,殿内骤然一静。

  颜飞卿高声道:“吉时已到,请新人成礼。”

  新人三拜。

  拜天地。

  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之后,即是夫妻。

  第二百五十九章 凤求凰

  礼成之后,就该是长辈赠送礼物了。

  只是到了李玄都这般身份地位,寻常的礼物拿不出手,金银钱财太过俗气,所以礼物未必要贵重,一定要有“意思”,别出心裁。

  张海石与秦清对视一眼,询问道:“月白兄,是你来还是我来?”

  秦清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还是你来吧。”

  “好,那就我来。”张海石也不客气,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李玄都并不知道这四位长辈准备了什么礼物,不禁有些好奇。

  然后就听张海石说道:“紫府,白绢,你们二人今日成婚,按照规矩,做长辈的要稍微‘意思’一下,可你们两人什么都不缺,就是仙物,都有好几件,实在不能相比,所以我们思来想去,只能借用古人典故,送你们八个字。”

  李玄都问道:“不知是哪八个字?”

  张海石道:“青气。”

  李非烟道:“万丈。”

  秦清道:“山水。”

  白绣裳道:“千年。”

  李玄都微微一怔,秦素已经反应过来,笑道:“青气为天,万丈为长,山水为地,千年为久,此八字便是天长地久之意。”

  李玄都这才恍然,轻声道:“天长地久。”

  众宾客也齐声恭祝道:“天长地久。”

  秦素今日只戴了凤冠,却没有盖头,闻听众宾客之言,不由得脸色微微晕红。

  盖头又称盖巾,指女子出嫁时蒙头盖面的巾帕。

  巾以轻纱制成,稀薄不遮视线,或长或方,色用嫣红,取吉祥意。盖巾之用意有两种解释:一是遮羞,二是辟邪。

  新娘蒙盖巾,一定要在出阁上轿之前,人在花轿内也不能揭去,要到婆家举行婚礼时,拜完天地,入了洞房以后,再由新郎亲自挑去,也就是常说的挑盖头,又名“揭头纱”。挑去盖头常用玉如意或喜秤,取意“称心如意”。

  此习俗并非古已有之,最早出现在神州陆沉的南北朝,李氏皇族的大齐一统天下之后,废除了这种风俗,并在《通典》中斥责盖头违背古制,是“隳政教之大方,成容易之弊法”。

  待到大晋年间,随着理学的兴起,这一风俗又重新盛行。大魏自称继承大晋法统,心学和理学并重,自然也继承了这一风俗。

  如今到了大玄,首先是道门击败了儒门,其次是大玄朝廷继承大齐的法统,秦素作为名义上的皇太女,自然不应延用这种风俗,要与儒门和前朝作一个彻底的切割。

  于是秦素今日着凤冠霞帔,却不以红纱遮面,也不早早去洞房等待,而是大大方方地与李玄都并肩而立,共同敬了诸位长辈和宾客一杯酒。

  接下来便是一场宴饮,李玄都极少饮酒,今日难得破例,陆雁冰跟在他的身后为他执壶,李玄都向每位宾客敬酒一杯之后,这才离开静心堂,往洞房而去。

  李玄都年少时的居处太小,不适合作为洞房,也不适合作为主人居处,故而洞房就是李道虚和李卿云当年的居处,是为八景别院的主院。

  如今两位老人已经离世,李玄都和秦素成了八景别院的男女主人。

  当李玄都来到卧房门前时,已经是星斗漫天。

  今日颜飞卿充当了礼官,陆雁冰则充当了喜娘的角色,将微醺的李玄都送入洞房之中。

  秦素已经先一步等在洞房之中,从陆雁冰手中接过脚步并不踉跄的李玄都。

  陆雁冰向两人说了几句吉祥话后,便徐徐退出洞房,将门带上。

  远离了静心堂的喧嚣,两人并肩坐在新床上,李玄都并没有刻意化解酒力,借着几分醉意伸手揽住秦素。

  秦素这次没有害羞推拒,而是顺势依偎在李玄都的怀中。

  毕竟是夫妻了。

  终于是夫妻了。

  李玄都轻声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秦素同样是低声道,“你在我的琴舍外驻足听琴,后来就遇到了韩邀月。”

  李玄都叹了一声:“恍如隔日,韩邀月这人虽然可恶,但算是我们的媒人。”

  秦素笑了一声。

  李玄都道:“我去接亲的时候,岳父跟我单独谈了一次。”

  秦素好奇问道:“你们说了什么?”

  李玄都带着几分笑意道:“你猜。”

  “我不猜。”秦素不依道,“这段日子,你们两个总有说不完的话,好像你们才是父子,我倒成了外人。”

  李玄都也不卖关子,说道:“其实就是一句话,岳父说他只有一个女儿。”

  秦素把脸埋在李玄都的怀中。

  李玄都帮秦素取下凤冠,又摘下自己的玉冠。

  吉服鞋履,玉带霞帔,散落一地。

  李玄都低下头去,能清晰感受到秦素的羞涩,不过她没有抗拒,也没有退缩,而是闭上眼睛,整个人微微颤动,就像一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的梨花。

  忽然,秦素轻轻闷哼一声。

  片刻的僵硬之后,两人迅速柔和下来,如同一点朱墨落在宣纸上,渐渐消融、扩散,最终交融为一体,两人越来越近,环抱的双手越来越紧,似乎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中去。

  这一刻,没有大掌教,也没有皇太女,只有一对年轻男女。

  ……

  一弯弦月如玉钩。

  客房中已经醉死过去许久的玉清宁缓缓睁开眼睛,桌上燃烧着红烛,窗户开了一线,有夜风吹进来,使得火光跳跃不定,将她的身影照得忽明忽暗。

  玉清宁觉得有些头疼,揉了揉额头,仍是带有三分醉意。

  屋内还有一人,却是陆雁冰。

  玉清宁依稀记得,是陆雁冰把她送回来的。

  今晚的陆雁冰也喝了许多酒,脸上红扑扑的,不过双眼却是格外明亮,正坐在桌旁,望着玉清宁。

  玉清宁问道:“冰雁,你在这里做什么?”

  陆雁冰笑而不语。

  玉清宁觉得有些口渴,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透的残茶,一气饮尽。

  在这个秋夜里,冰凉的茶水瞬间沁透肺腑。

  这个深秋,真冷啊。

  她起身推门而出,门外又是一片让人倍感腻歪的火红之色。

  陆雁冰来到玉清宁的身后,说道:“女菀,好久没听你弹琴了。”

  玉清宁没有拒绝,取出自己的琴,稍稍调音之后,奏了一曲“凤求凰”。

  ……

  良久之后,两人分开,秦素满脸红晕,有气无力道:“登徒子。”

  李玄都轻笑道:“夫妻之间,天经地义,何来登徒子之说?”

  秦素撇过头去,轻哼道:“坏家伙。”

  两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夜色越来越深。

  纱帐不知何时被放下,不知是谁在八景别院外的沙滩上放起了烟花。

  月光和烟花的光芒透过门窗,落在新床上的纱帐上。

  两人重新合在一起。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

  秦清和白绣裳漫步在海滩上,欣赏着海上生明月的景象。

  不远处,沈长生、周淑宁、张白昼、卢幼贞几个少年少女正在放烟花,裴玉却是一派老气横秋的模样,与苏怜蓉站在一旁,只是旁观,并不参与其中。

  司徒秋水独自一人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面带微笑。

  仅从年龄上来说,秦清和白绣裳都可以算是这些少年少女的祖父祖母一辈了,见此情景,不由对视一笑。

  更远处的一道栈桥上,还有四个人影,却是颜飞卿、苏云媗、张鸾山、上官莞。

  四人刚好走了一个对面。

  颜飞卿和苏云媗并肩而行,张鸾山和上官莞走在一处。

  照面时,颜、苏二人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神情之中,便似慈祥的长者见到一对珠联璧合的小情人,大感赞叹欢喜。

  按照年龄来说,分明是张鸾山和上官莞更为年长,上官莞这时却是破天荒地有了几分不自在,目光游移不定。张鸾山心中坦荡,但见了两人神色,还是禁不住老脸一红,好在夜色深沉,看不真切。

  ……

  天色渐渐明亮。

  已经许久没有真正入睡的李玄都缓缓醒来,入目是火红帐幔。

  李玄都缓缓转头望去,在自己身旁,秦素面容恬静,嘴角轻轻勾起弧度。

  李玄都凝视着这张即是熟悉又似乎陌生的面孔,心神恍惚,仿若置身于梦中。

  再有片刻,李玄都察觉出几分不对,看着眼睫毛微微颤动的秦素,忍不住伸手捏住她的鼻子,笑道:“别装睡了。”

  秦素睁开双眼,摇头摆脱他的魔爪之后,把脸缩到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一夜缠绵之后,羞涩又占据了上风。

  李玄都开始起身穿衣,提醒道:“新媳妇要去见公婆的,就算我师父和师娘已经不在了,可岳父、岳母还在。”

  秦素用锦被把自己裹成一团,好似一个大号的蚕蛹,故意装作没听见。

  不一会儿的功夫,李玄都已经收拾完毕,俯身凑近秦素,打趣道:“你是不是身子乏了?要不我就跟岳父岳母说你今天身子不适?”

  秦素被彻底羞红了脸,忍不住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嗔怪道:“都怪你!”

  李玄都笑着说道:“都怪我,时候不早了,为夫侍奉你更衣。

  秦素没有拒绝,终于从锦被中伸出一双如玉凝脂的手臂。

  李玄都眼神柔和。

  大登科后小登科,已无遗憾。

  终章(一)

  李玄都借着大婚的机会,在八景别院召开了道门第一次三十六位真人议事,确定了日后道门的大体框架。议事决定,将昆仑山作为道门祖庭,重立玉京、玄都、紫府、金阙。

  玉京相当于帝京城,玄都相当于内城,紫府相当于皇城,金阙相当于金銮殿。

  这无疑是一个浩大工程,不过以道门的人力和财力,将工期分成百年,应该可以负担得起。

  议事结束之后,李玄都率领众人重返玉虚峰,结果发现南华道君设下的太虚幻境不知何时已经消散,被困在太虚幻境中的人也随之消失不见。

  “玄都紫府”正在与人间重合,就像原本飞在天上的白龙楼船落回地面。

  当初道门众人在北邙山上清宫所见的海市蜃楼由虚化实,变成一座真正的城,雄立于昆仑之巅,好似天上宫阙。

  众多道门之人无不心潮澎湃,毫无疑问,这是太上显圣,是对道门成为人间正统的认可。

  当初天帝和太上道祖相继飞升离世,“玄都紫府”成为了无主之地,道门中人为了“玄都紫府”的归属大起干戈,最终引得正道祖师南华道君出手将“玄都紫府”封闭,由陆吾神负责看管“玄都紫府”,禁止没有机缘之人擅自进入其中。

  于是昆仑洞天逐渐成为后世人眼中的传说之地,“昆仑”二字也不再象征着仙境,只是笼统称为道门祖庭。许多循着典籍记载来到昆仑之人,只见得白雪皑皑,不见半点仙家气象,也只当书中记载是前人故意夸大其词,不过是凭空想象罢了。

  当初昆仑洞天因为道门内斗而隐,如今因为道门一统而显,合情合理。

  然后陆吾神凭空出现在了李玄都的面前。

  仅仅是陆吾神身上逸散的庞大血气,便让天人境大宗师感到呼吸困难,仿佛烈火扑面。

  这一刻,所有人都如临大敌,毕竟现在的人间再也凑不齐六位长生之人去围攻陆吾神了,不过陆吾神没有敌意,反而十分友善,向李玄都表达了自己的祝贺,并将“玄都紫府”移交给了李玄都。

  李玄都问道:“敢问陆吾神要往何处去?”

  人首虎身的陆吾神笑道:“我已功成圆满,即日飞升。”

  李玄都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当年陆吾神被留在人间就是为了守卫帝下之都,如今帝下之都显化人间,那么陆吾神的使命便结束了。

  对于陆吾神来说,一直拘束在“玄都紫府”之中,与坐牢无异,如今能够复得自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玄都又问道:“陆吾神飞升之后,原本‘玄都紫府’中的众多伪仙呢?”

  陆吾神没有丝毫怜悯道:“化作枯骨,归于尘土。”

  李玄都叹息一声:“没有其他选择吗?”

  “他们擅入‘玄都紫府’,本就是罪人。他们并非长生之人,本就是寿尽当死之人,不过是依靠合道于‘玄都紫府’才勉强苟延残喘。此乃定数,忤逆不得。”陆吾神摇头道,“至于不该死之人,我已经让他们提前离开‘玄都紫府’。”

  李玄都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兰玄霜、陈眠、纳兰絮等人这才明白,自己等人能够离开“玄都紫府”,并非运气,而是陆吾神网开一面的缘故。

  陆吾神的态度格外温和,主动道:“若有想不通之事,都可以问我。”

  李玄都还真有一件事想不通,一指陆吾神身后那座越发真实的雄城,问道:“‘玄都紫府’为何会显化世间?”

  陆吾神道:“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即时也;太素者,质之始也。简单而言,从太易到太素,是由虚化实的过程,太易为虚,太素为实,这是人间发展的必然过程。”

  “在太易、太初、太始时,人间未定,极容易建造洞天。时间越早,建造洞天的也就发容易,这便是昆仑洞天如此巨大的缘故,不仅仅是因为太上道祖修为通天。到了太素时期,建造洞天已经十分困难,洞天的规模最多也就是一城之地。再往后就是太极时期,洞天规模越来越小,建造越来越难。”

  “如今已经是太极时期,人间越发坚固和真实,许多古老的洞天注定难以为继,与人间合为一体是大势所趋,昆仑洞天是第一个与人间合为一体的洞天,不过现在只是落地,还未生根,只有部分昆仑洞天和五行洞天显化人间,其余部分仍旧是洞天的状态,这个转化的过程会持续近千年。在它之后,其他古老洞天也会相继‘落地’,这个过程又会持续数千年。”

  李玄都听明白了。

  打个比方,人间的变化过程就像铸剑。

  最初的时候,铁块烧成铁水,水无常态,故而可以随意改变形状,这就是太易时期。

  然后铁水开始慢慢冷却,变为固态,不过还未完全冷却,仍旧偏软,可以用铁锤敲打改变形态,这就是太初、太始时期。

  再往后,彻底冷却,变为利剑,便很难改变了,若是强行改变,反而会使长剑折断,这就是太素、太极时期。

  至于重炼地水火风,再开世界,那就相当于重新把铁剑烧成铁水。

  陆吾神的意思是,人间经过数千年的变化,已经彻底“冷却”,从铁水变成了铁剑,形态固定,无法改变,所以人间会越发真实,大道不显,最终走向佛门预言的末法时代,不过那还需要数千年的时间。

  李玄都不再多言,表示自己明白。

  陆吾神道:“还要大掌教助我一臂之力。”

  说罢,陆吾神化作人身,伸手一指。

  李玄都顺着陆吾神的手指方向举目望去,发现在整座城池的最高处,紫霄宫也显化出来,左右两侧分别有一座高高法台,一座紫气萦绕,寓意飞升,正是飞升台,一座青气浩荡,寓意渡劫,是为留仙台。

  李玄都皱眉说道:“可‘三宝如意’还要百年时间才能恢复。”

  他下意识地取出“三宝如意”,不由得怔住。

  “三宝如意”通体碧绿,顶端呈三朵云纹状,镶嵌有六颗颜色各异的宝珠,分别是对应“天”的玄色宝珠,对应“地”的土黄色宝珠,对应“人”的赤红色宝珠,对应“日”的金色宝珠,对应“月”的月白色宝珠,对应“星”的深蓝色宝珠。

  当初徐无鬼进入昆仑洞天,用去了“日”、“月”、“星”三颗宝珠,开启留仙台用去了对应“地”的宝珠,开启飞升台用去了对应“天”的宝珠,最后众人又动用对应“人”的宝珠,开启去往人间的门户,回到人间。

  如今六颗宝珠被重新点亮,省却了百年时间。

  陆吾神笑道:“‘玄都紫府’现世,气运使然。”

  李玄都举起手中“三宝如意”,指向飞升台。

  飞升台上开始亮起光芒。

  李玄都道:“请陆吾神登天。”

  话音落下,似有冥冥之中的气机牵连,天空之上顿时有异象显现。风云变化,有五色彩霞涌动,在云层深处,更是有沉闷雷声响起。雷声起于云后,由远及近,天空中的五色彩霞也随之越来越多,似乎要布满整个天际。

  此即是飞升异象。

  陆吾神纵身一跃,来到飞升台上。

  天空中的五彩云霞愈发缤纷绚烂,一道无边无际的磅礴气息正从云层之后缓缓逸散出来。

  这是天道的具现,正是因为天道不容长生之人久驻世间,所以长生之人才不得不飞升离世。

  飞升台周围的五色光华几乎要凝成实质,待到这些五色光华彻底化作实质,飞升台就会成为一方独立隔绝的小世界,这便是飞升台能防止外敌阻挠飞升的缘故。小世界一成,好似是一方樊笼,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因为飞升台是太上道祖亲自筑造的缘故,就算是二劫地仙也不能打破这方樊笼。

  陆吾神转身望向李玄都,拱手道:“大掌教,我们天上再会。”

  话音落下,一道光柱自飞升台始,一直延伸至渺渺不可测的九天之上。

  被光柱笼罩的陆吾神开始缓缓上升。

  天幕上的五色云霞愈发浓郁,其后有金光万丈,给彩云镶嵌了一道耀眼的金边。

  道门众人纷纷抬头,仰望陆吾神飞升的壮观景象。

  天风呼啸,云霞缝隙间洒落的金光落在陆吾神的身上,让他看起来好像整个人都在熊熊燃烧。

  天地间的光明越来越盛,无数由纯粹光明形成的“雪花”洒落人间。天空中的五色云霞涌动翻滚,似是庆贺。

  陆吾神的身形越来越高,最终消失在光明之中。

  ……

  太平二年,在道门众人的建议下,李玄都在玄都之中举行了盛大的升座大典,向上天敬酒,祭告太上道祖和诸位先贤祖师,正式成为道门大掌教。

  多年之后,李玄都被尊奉为道门的中兴之祖,冠以“玄圣”名号,被称作是中兴之后的初代大掌教。

  终章(二)

  秦清称帝之后,大荒北宫就冷清了许多,绝大多数人都跟随秦清去了关内的帝京城,只剩下一部分老朽还留在此地。

  用俗话来说,他们都是黄土埋了半截身子的老人,已经失去了对权力渴望,或者是失去了争夺权力的精力,大多只想安度余生,与其去帝京城勾心斗角,耗尽自己的最后一点精力,倒不如留在这山明水秀之地,远离纷争,远远观望那些年轻后辈们的兴衰起伏。

  整个太平元年,没有足够分量的大人物来到大荒北宫,因为那时候正忙着平定天下,许多事情还顾及不上。到了太平二年,天下大定,不仅是天下归心,而且新政有条不紊地推行,卓见成效,虽然距离百姓安居乐业还有一段时间,但与一年前最大的不同是,百姓们的眼里有了光,不再麻木不仁。

  以前的时候,流民遍地,饿殍遍野,就好似一个人行于黑夜之中,四目望去,黑黑沉沉,伸手不见五指,不知前路在何方,不知何时才能天亮。如今仍旧行于黑夜,但已经可以看到天际尽头的一抹鱼肚白,这微弱的光尚且不足以照亮整个天地,却足以照亮前行之路。

  知道前路在何方,便有了希望。

  有了希望,眼中便有了光。

  这就像站在沙滩遥望海天一线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的一艘帆船,已经看到了桅杆,帆船还会远吗?

  到了这个时候,大玄朝廷终于可以稍稍缓一口气了,可以腾出手来去做一些未竟之事。

  比如说筹备大军西征。

  虽然如今大玄朝廷已经与金帐议和,但难保日后不会再起争端,按照守江必先守淮的道理,想要抵御金帐或者进攻金帐,必须要拿下西域,而且西域不同于军力雄厚的金帐,三十六国一盘散沙,不足以抵挡中原大军的兵锋所指。

  秦清打算用十年的时间来准备此事,等到新政推行完毕,中原也恢复元气,正是国富民强之时,大军出征,将西域纳入版图之中,使得中原与草原的攻守之势异也。

  到时候道门也会从旁协助,力求道门能够真正一统,而且道门祖庭位于昆仑,想要将昆仑与中原紧密联系在一起,也必须打通西域的通道。

  再有就是,了结一些前朝的旧事。

  今天的大荒北宫来了几位客人,这几位客人轻装简行,没有如何大的阵仗,为首之人却是辽东三州的头号权势人物,辽东总督胡良。

  如今新朝将前朝的临时官职总督巡抚变为常设官职,并称督抚,与总兵官和提督总兵官一同成为地方上的封疆大吏。

  原本的两京一十九州,裁撤西京之后,只剩下十九州和直隶,共设二十位巡抚,三十六位总兵官、十二位提督军务总兵官。其中九位陆路提督军务总兵官,三位水路提督军务总兵官。

  在诸多封疆大吏之中,以总督为首,节制分管民政的巡抚和分管军事的提督军务总兵官,共有八人,分别是:直隶总督、辽东总督、江南总督、西北总督、秦中总督、蜀州总督、荆楚总督、岭南总督。

  辽东总督在八大总督中排名第二,毕竟辽东是大玄朝廷的龙兴之地,仅次于直隶总督。以实权而论,也排名第三,仅次于节制东海水师的直隶总督和节制南海水师的江南总督。

  不过让大荒北宫众人心惊的是,其他几位客人的身份似乎不逊于身为辽东总督的胡良,最起码在交谈之间,并无卑和之态,而且看其穿着打扮,并不似朝廷中人,倒像是道门中人。

  到了此时,许多大荒北宫的老人忽然想起一事,天宝八年的时候,还未登基称帝的陛下曾经在大荒北宫中关押了一个囚犯,难道是为了此事来的?

  很快便有了答案。

  果然是为此事而来的。

  早在秦清还未入关之前,胡良就曾掌管过大荒北宫,胡良成为辽东总督之后,仍旧掌握着大荒北宫的的枢机秘钥,可以打开位于大荒北宫下方的万淼洞天。

  至于客人,的确是道门中人,曾经的伪仙,陈眠和纳兰絮。当他们亲眼见到了玄都紫府现世和陆吾神飞升之后,彻底臣服道门,再无异心。

  两人这次奉了李玄都的命令,来到大荒北宫将谢雉提走。

  当年的恩恩怨怨,到了如今,终于要做一个了断。

  万淼洞天的门户开启之后,胡良领着陈眠和纳兰絮走入其中,见到了被幽禁在此地的谢雉。

  虽然谢雉并不知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此时见到胡良之后,心中已经有了几分觉悟。

  不过谢雉仍旧保持了一位太后该有的气度,并未如何惊慌失措。

  两位伪仙毕竟与谢雉有过一段时间的君臣名分,也不如何倨傲无礼,反而是陈眠拱手行礼道:“见过太后,全真道陈眠有礼了,但毕竟大魏已没,你我如今已非君臣之份,今日却要得罪了。”

  谢雉淡然问道:“大魏已没,是什么意思?”

  胡良开口道:“要让谢太后失望了,如今天下已经不是徐家之天下,家师取而代之,建元太平,国号大玄。”

  谢雉虽然有所预料,但还是身形微微一震,过了好久之后才问道:“那么……皇帝呢?”

  此皇帝非彼皇帝,当然不是秦清这位开国帝王,而是天宝帝这位亡国帝王。

  胡良回答道:“据我所知,徐翊厚拒不投降,城破之后,陛下只是废黜了他的皇位,并没有伤害他的性命,反而还在内城给他分配了房屋,使他能像普通百姓那样自食其力。”

  “自食其力。”谢雉轻哼一声,并不掩饰自己的讥讽之意。

  胡良语调转冷:“天下本就是有德者居之,你们母子二人无德,自当受万民唾弃。陛下念徐翊厚并未有什么恶迹,留他一条性命,保全他的妻妾儿女,只是让他放下皇帝的架子,自己动手去养活自己的老婆孩子,对于一个亡国皇帝而言,难道还是委屈他了吗?”

  谢雉没有说话。

  胡良话锋一转:“按照辈分,我该称呼你一声师姐。谢师姐,你可就没有徐翊厚的好运气了,陛下之所以说徐翊厚恶迹不显,是因为徐翊厚自登基以来一直都是个傀儡皇帝,并无实权,真正该死的是那些握有实权之人且祸乱天下之人。”

  谢雉冷冷地望着胡良,气势凛然,竭力维持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胡良毫不避让地望着她:“天宝二年之后,是你和晋王掌权,你被关押在此地之后,是儒门掌权。如今晋王已经死了,儒门魁首龙老人也已经死了,你焉能不死!”

  谢雉嘴唇发白,大袖下的手掌紧紧握成拳头。

  无论是谁,在真正死期将近的时候,也不可能做到绝对的平静。

  过了片刻,谢雉艰难问道:“不知要怎么处置我?是一杯毒酒?还是斩去头颅?”

  胡良道:“明正典刑,带走。”

  纳兰絮沉默着上前,沉声道:“太后娘娘,请吧。”

  谢雉重新回到了帝京城中,先是在刑部,然后又去了大理寺,最后来到了西市。

  西市位于内城,有东西两个入口,各立牌楼。因为存在两种不同的刑法,即杀与剐,故而也分在了两处。被杀的在西边的牌楼下,而被剐的则在东边的牌楼下。凡刑人于市,有青鸾卫、理刑官、刑部主事、监察御史及宛大两县正官在场,处决之后,大兴县领身投漏泽园,宛平县领首贮库,使其死后也不得全尸。

  今日不在东边的牌楼,也不在西边的牌楼,在西市正中立了一个高高的绞架,一个绳套在风中悠悠荡荡。

  一身白衣的谢雉缓缓走出囚车,发现周围已经站满了人,没有普通百姓,尽是真人公卿。

  高台上没有监斩官,只有负手而立的李玄都。高台下则是已经成为平民的徐翊厚,他低着头,不敢去看谢雉,泪流满面。

  李玄都看了谢雉一眼,吩咐道:“行刑吧。”

  李玄都还是给了谢雉最后的体面,由同样是女子的纳兰絮行刑,而且打算以绞刑给谢雉留有一个全尸。

  谢雉身怀不俗修为,普通绞刑当然杀不她,可如今李玄都亲自坐镇,又有道门众多真人在此,谢雉又岂有幸理。

  事至今日,她已心灰意冷,轻叹一声,缓步走上刑台,纳兰絮跟随身后。

  谢雉将头上金簪玉钗解下,随手丢在地上,满头青丝散开。纳兰絮面无表情地站立一旁,默不作声。

  谢雉将一颗臻首探入绳套之中。

  纳兰絮收紧绳套,扳动机关,谢雉脚下两块厚厚的活动翻板脱开插销,同时向两侧分离。原本站在地板上的谢雉一下子双脚悬空,整个身体就被套在颈部的一根绳索吊起,悬空。

  与此同时,李玄都伸手一指,一道若有若无的玄妙气息进入绳套之中。

  一瞬间,谢雉觉得脖子上的绳索越来越紧,竟是让她这位天人境大宗师都生出窒息之感,就好似直面陆吾神一般,然后她觉得自已身体越来越轻,眼前也渐渐模糊。

  片刻后,谢雉体内气机开始迅速消散,她便真如一个普通女子一般,身死道消,魂归于天,魄归于地,唯有三尸游走。

  眼看着谢雉渐渐没了声息,手足俱是下垂,只剩下满头青丝随风微动,徐翊厚胸口如被大锤猛击,面上血色尽去,几乎要站立不住,他一手扶住旁边的立柱,一手捂嘴,肩头颤动,不敢哭出声来。

  李玄都对徐载厚说道:“去收尸吧,尽人子之孝。”

  说罢,李玄都转身离去,没有多看一眼。

  终章(三)

  天下大定之后,秦清加封功臣。

  文臣以赵政为首,奠定了辽东根基,武将以秦襄为首,率军扫平了大半个天下。

  秦清册封赵政为晋国公,除了赵政本身的功劳之外,还继承大晋赵氏祀事。

  自古以来,武功封爵更在文治之上,于是秦清册封打下了半壁江山的秦襄为江陵郡王,只是此郡王并无封地。

  其次便是身为宗室的秦道远和秦道方二人。

  平心而论,两人的功勋要在秦襄和赵政之下,只是两人身为宗室,在封爵上总有几分优势。秦道远被封为辽王,秦道方被封为齐王,俱是亲王爵位,也是仅有的二王。

  除此之外,其余人按照功勋大小分封公、侯、伯之爵位,共二十四人。

  不得不说,秦清在封爵的时候十分克制,并未大封功臣,更多还是以官职代替。

  再有就是,还要从徐家中选出一人承大魏徐氏祀事,本来玄真大长公主是最合适的人选,但玄真大长公主主动放弃了公主的爵位,成为出家的玉盈真人,便不太合适。正好原来的唐王徐载诩被贬为庶人,又娶了道门中人沐青瓷,再加上秦襄大军横扫天下的时候,徐载诩也在军中立了些功勋,于是秦清册封徐载诩为钟离侯,以承魏太祖祀事。

  圣人府邸的衍圣公因为早早归附,并且积极配合新政,得以保住衍圣公的爵位传承。至于姜夫人之死,那便不算什么了,衍圣公只字不提,只有对皇帝陛下的感激之心。

  道门并未对儒门赶尽杀绝,只是废黜了万象学宫和天心学宫,保留了社稷学宫和四大书院,谢恒和司空道玄隐退,宁奇受邀成为社稷学宫的大祭酒。

  白鹿先生是七隐士中唯一被宽免之人,在太平二年,被秦清任命为国子监祭酒。

  白鹿先生请求秦清宽免徐翊厚,秦清允之,给予徐翊厚一个监生身份,归在白鹿先生的门下,白鹿先生提议让徐翊厚参加乡试,考取举人功名,就算举人不能免税,却能出来做官,只是徐翊厚以为母守孝的理由婉拒了自己老师的提议。

  至于谢雉,李玄都尊重大魏穆宗皇帝的遗愿,同意让她与穆宗皇帝合葬。于是徐翊厚停灵七天之后,在白鹿先生的协助下,将谢雉的棺椁运往天寿山的皇陵,打开墓室,葬入其中,然后彻底封死了墓室。

  逃往西域的赤羊翁被被澹台云擒住,澹台云杀了赤羊翁,并将人头送给了李玄都。

  李玄都去信谢过澹台云后,下令将赤羊翁的人头送回原籍安葬。

  至此,儒门七隐士除了白鹿先生之外,其余六人悉数身死,无一幸免。

  天心学宫在战乱中付之一炬,可万象学宫却未经战火,保存完好。宁忆在万象学宫的基础上,进行改建,变成了日后大名鼎鼎的万象道宫。

  正所谓成家立业,在万象道宫改建后不久,宁忆迎娶了石无月。

  虽然两人都有过一段不怎么好的过往,但仔细算起来,两人却是第一次成亲,李玄都和秦素夫妇二人亲自道贺,又有萧时雨和冷夫人这两位师姐充当娘家人,就连白绣裳也亲自道贺,宾朋众多,甚是喜庆热闹。

  拜堂时,宁奇终于解开心结,以长辈的身份受了新人的一拜。

  就在两人成亲后不久,陆雁冰的婚事也确定下来,是李玄都的生死之交胡良。李玄都对于这桩婚事十分满意。作为一个兄长,自然是想让自己的妹妹有一个好归宿,那么知根知底的好兄弟、好朋友便是首选。

  当然,如果陆雁冰不同意,或者胡良不同意,李玄都也不会强迫包办。只是两人并未反对,毕竟两人都老大不小了,又早就认识,多有了解,算不上盲婚哑嫁,而且门当户对,便同意下来。

  李玄都没想到自己当年的玩笑之言竟是一语成谶,他娶了胡良的师妹秦素,胡良娶了他的师妹陆雁冰,两人互为妹夫,又互为大舅哥,在称呼上,谁也不占谁便宜。

  天下事,多如牛毛。

  李玄都自己大婚之后,就是不断参加别人的婚礼,作为最尊贵的客人,向不同的人道贺,好似是他掀起了一阵风潮,成亲的风潮。

  继宁忆和石无月、陆雁冰和胡良之后,张鸾山与上官莞也决定成亲。

  这次婚事极为隆重,因为掺杂了极为不同寻常的意味。

  或者说,本就是联姻。

  这也在情理之中,哪怕是李玄都和秦素,亦是不能免俗。

  张鸾山是天师传人,上官莞是地师传人,两人联姻,意味着天师和地师两脉的和解,正如李玄都所希望的那样,这是消弭正邪之别的标志事件。

  李玄都是促成这桩婚事的主要推手,自然不能缺席,不过这次他就不是观礼道贺的宾客了,而是充当了上官莞的娘家人。

  不管怎么说,李玄都还是称呼一声“上官师姐”的。

  除了李玄都之外,徐大、徐三、徐五、徐七、徐九、徐十三等齐王门客,李世兴、钟梧、王仲甫、诸葛錾、魏臻等阴阳宗明官,还有兰玄霜、玉盈真人、陆雁冰、张鸾山等好友,也都参与进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邪道高手云集了。

  相对应的,张鸾山那边就是正道高手云集。

  这一次,张鸾山从吴州云锦山的上清宫出发,前往中州北邙山的上清宫迎亲,出发时只有数百人,可一路上不断有人主动跟随在迎亲队伍的后方,进入北邙山境内的时候,已经是浩浩荡荡两千余人,而且寻常无名之辈是不敢贸然参与其中的,可以说,能参与其中的都是有头有脸之人,阵仗不可谓不大。

  翠云峰上清宫这边,张灯结彩,男子们忙完自己的事情之后,聚集一处,饮酒谈笑,女子们则是不断进出新娘子的闺房,为新娘子梳妆打扮,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谁又能想到,几年之前,许多人还在打生打死,现在就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待到张鸾山的迎亲队伍来到翠云峰上清宫,李玄都出面相迎。

  这次跟随张鸾山前来迎亲的也都是熟人,不必一一介绍。

  按照李玄都的提议,新人先是在上清宫中祭拜了地师徐无鬼的画像,然后新娘登上花轿,离开翠云峰,前往云锦山的上清宫。

  李玄都等娘家人也跟随一同前往。

  来到云锦山上清宫,新人又祭拜了大天师张静修的画像,然后才进入大真人府中。

  接下来的流程,便没什么特别之处。

  从今以后,上官莞又多了一个身份,那就是大真人府的女主人,对于消弭正邪矛盾有着极大的意义。

  马上打天下不是易事,马下治天下更是艰难。

  自太平元年以来,不谈鸡毛蒜皮的小事,李玄都单独做的大事其实只有一件,那就是进一步整合道门,消弭内部矛盾,使得道门真正成为一个整体,而不是一个空泛的联盟。

  现在看来,算是初见成效。

  这让许多盼望着天下太平后李玄都就放权归隐的人大失所望,看这架势,李玄都还要执掌道门好些年头。如今的李玄都就像个辛勤的园丁,道门就是他的花圃,如何打理花圃,使得花团锦簇,是李玄都最感兴趣的事情。

  除了道门,还有人间。

  秦清说过道门可以监督朝廷,可是道门如何监督朝廷,朝廷又如何制衡道门,李玄都迟迟没有找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他只能继续摸索下去,那就是另外一条漫长而曲折的道路。

  不过李玄都坚信他能够找到这条路,并走到终点。

  事物发展的趋势方向,总是由低到高,由简到繁,向前而行。

  不过这条前行的道路又不是一马平川的,而是迂回曲折的,螺旋中上升,曲折中前进。

  所以李玄都开不了万世太平,他只能尽其所能,求得一世太平。

  至于秦清的皇帝,李玄都暂时还不想评价什么,因为时间太短,看不出什么,现在就说秦清是一代明君,未免太过违心,不过李玄都可以肯定,有一个历代帝王都会犯的错误,秦清一定不会犯。

  那就是求长生。

  当然,长生和久留人间是完全不相干的两码事,不能一概而论。

  对于秦清的评价,李玄都不言,自有后世煌煌史册言之,自有后人言之,不必李玄都操心什么。

  张鸾山和上官莞大婚之后,李玄都回了一趟齐州,见了许多故人,包括秦道方等等,又来到青丘山洞天,将苏蓊的尾巴还给了她,至于苏蓊是去是留,李玄都没有勉强。

  太平三年,李玄都返回昆仑,开始了一段长达三年的清修。

  在这段时间里,李玄都的化身李如碃负责处理各种俗务,倒也应对自如。许多人不明就里,再加上李如碃的相貌与李玄都十分相似,只当是李玄都返老还童。

  紫府剑仙下山游历,行走人间,并非游戏人间,而是巡查四方。

  在这三年的时间中,李玄都无意发现了沈无忧的遗骸。当初徐无鬼说沈无忧尸骨无存,其实并不准确,沈无忧的遗骸阴差阳错地进入了一条阴阳缝隙,最终掉落在昆仑洞天的深处。

  徐无鬼当时受了“返魂香”的影响,又急于逃命,错以为沈无忧尸骨无存。

  李玄都决定将沈无忧送回太平山,使其落叶归根。

  最终章 太平客栈

  有间客栈,四四方方,二层小楼,旗在中央。

  客栈占地颇大,在二层主楼外还围起了一个两进院子,那根旗杆便是立在院子的正中位置,极为显眼。

  旗子是新做的,白底黑字银边,挂在断成两截后又被重新接在一起的高杆上,迎风招展。

  旗子上绣着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客栈的二层主楼翻新了一遍,白色的墙皮盖住了原本露出来的的青砖,屋顶上的残缺不全的黑瓦也被补全,黑瓦白墙,院子里还栽了花草,挖了一方池塘,种着荷花,养了几尾红鲤,颇有些江南园林的意思。

  此时的客栈大堂中,客满为患,就连楼梯和二楼的回廊上,也站满了客人。不少人没有座位,便站着喝酒,有端了一只海碗的,也有一手执壶一手持杯的。

  在大堂之东北角,单独摆放了一张书案,一位身着儒衫的说书先生独坐案后,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少顷,但闻抚尺一下,楼上楼下,满坐寂然,无敢哗者。

  今日说的还是青萍书局的话本小说《女剑仙》。

  书接上回,李紫云误入大雪山瑶池圣地,误打误撞之下破了圣女留下的棋局,得了圣女的一甲子修为,体内气机便如山洪突发,沛然莫之能御。

  李紫云神功大成之后,离开瑶池,急忙赶回蜀山。此时正值四方魔教围攻蜀山,李紫云手持‘青萍剑’,人剑合一,似长虹贯日,如紫气东来,一剑便杀了八名魔教高手,凛然神威,使得魔教众人见而生畏。她又是一剑,纵横十里……

  众人听惯了沙场争锋,甚少听到这种仙魔故事,倍感新奇,听得如痴如醉。

  在客栈的西北角,一方黑漆柜台,高高的,擦得锃光瓦亮,后头摆着几坛子酒,瞧着似乎有些年头,隔着老远都能嗅到酒香。

  一枚太平钱,在柜台上滴溜溜地旋转。

  掌柜是个年轻人,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袍子,站在柜台后头,右手杵着下巴,望着旋转的太平钱怔怔出神。

  老板娘也很年轻,与掌柜并肩站着,正低头奋笔疾书,她眼角余光瞥到掌柜又在发愣出神,面上不动神色,柜台下面却是狠狠踩了一脚。

  “啪”的一声,客栈掌柜伸手将正在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然后缓缓移开手掌,显露出“天下太平”四字。

  便在此时,一辆大车缓缓驶入客栈的院子,马车上放着一口棺材。

  驾车的是夫妻二人,虽然衣着朴素,但举手投足之间,不似寻常人等。

  女子戴了一顶帷帽,看不清面容,她似乎对现在的客栈有些许陌生,跳下马车后,先是抬头看了眼迎风招展的“太平”大旗,然后又望向周围的花草和池塘。

  这里,与过去大不一样了。

  男子则是将马车赶到一旁,免得挡住门口,然后下来马车,走到女子身旁。

  在客栈主楼的门外靠墙位置不见曾经的老树墩,而是换成一把藤椅,一个白净的小丫头坐在藤椅上,双脚不沾地,梳着双丫髻,戴着金项圈,双手捧着一个大碗,正在喝绿豆汤。

  在藤椅旁边还趴着一条皮毛泛黄的老狗,已经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透出一股慵懒的意味。

  大概因为老了的缘故,土狗竟是没有注意到这对夫妇的到来,直到这对夫妇走到了客栈大堂的门口,它才懒懒地抬起眼皮,似乎是认出了这个老朋友,没有呲牙咧嘴,呜呜低吼,而是很敷衍地摇了下尾巴,激起一阵尘土。

  小姑娘喝光了大碗里的绿豆汤,将大碗放在旁边用以充当桌子的凳子上,瞪大了双眼望向这对夫妇。

  戴着帷帽的女子轻声笑道:“这才三年的时间,总不能孩子都这么大了吧?”

  男子道:“应该不会。”

  小丫头终于按捺不住,问道:“你们是谁?”

  男子回答道:“我姓李,木子李。双名玄都,玄妙的‘玄’,大都督的‘都’。”

  小丫头仍旧瞪大了眼睛:“我会写‘李’字,另外两个字,不认得,不会写。”

  李玄都耐心地蹲下身,用手指在地面上写下“玄都”二字,说道:“玄都,就是‘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的玄都。”

  小丫头摇了摇头:“李玄都……没听说过。”

  李玄都哑然失笑,自嘲道:“我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冰雁还拍我马屁,也不管合不合适,就硬借古人的诗句,说什么‘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无人不识君。’没想到刚出门就被打脸。”

  男子是李玄都,戴着帷帽的女子自然就是秦素,她取出一个瓷娃娃,是个秃头寿星的模样,没什么仙气,反倒是憨态可掬,而且这个瓷娃娃是可以打开的,里头装了白胡子福星,再把福星打开,还有更小的禄星。三个神仙都被做成了不倒翁的样子,在秦素的手心摇摇晃晃,很是可爱。这种小玩意不算贵重,却很讨喜。

  小丫头眼睛一亮,立时被吸引了全部心神,再也挪不开视线。

  秦素把瓷娃娃放在小姑娘的手中。

  李玄都故意说道:“有人不识货,还是这位小友好眼力,以后有大出息。”

  “哥哥!”老板娘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刚好听到李玄都这话,立时跺脚不依。

  李玄都双手一摊:“我说的可是实话。”

  老板娘正是已经成年的周淑宁,她既是欢喜,又是不好意思,说道:“当初是我不对,可我已经向嫂子赔罪了,嫂子都不介意了,你还斤斤计较。”

  李玄都笑了笑:“说来也是奇怪,别人都说女子成亲以后,就不像在家做姑娘了,难免脾气火暴几分,可你嫂子却是越活越回去了,整天笑呵呵的,倒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要我说,应该把‘慈航真人’的称号送给她才是。”

  秦素脸色羞红,幸好有帷帽遮挡,倒是看不出来。

  周淑宁道:“这就是你不懂了,嫂子一则是心性好,二则是过得舒心,没有半点糟心事,自然没有脾气,谁乐意没事就发脾气?”

  正在说话间,在这里做掌柜的沈长生也走了过来,比起以前要稳重许多,向李玄都和秦素一板一眼地行了一礼。

  至于两人为何在此地开客栈,则是太平宗的一个古怪规矩。因为太平宗陆家祖上是以客栈起家,故而祖祖辈辈无论如何豪富,都要从事三年的客栈买卖,沉淀心性,不使骄狂。一般都是家主交替的时候,才会去从事此类行当。沈老先生是天宝二年故去的,沈大先生从天宝三年开始做掌柜,到天宝六年李玄都出山,刚好三年。

  沈长生本是沈家旁支,父母早亡,被沈大先生和陆夫人收为养子,如今继承家业,也开始在客栈中做掌柜,已经很久不曾见到李玄都。

  如今的沈长生逐渐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更为稳重的同时,也难免老气横秋。

  反倒是李玄都经过三年清修之后,也或许是天下太平的缘故,身上的暮气稍减。

  李玄都摆了摆手,示意沈长生不必多礼,然后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我已经在书信中说过,这次是送沈先生落叶归根的,陆师姐本是跟我们一道过来,可快到客栈的时候,她说要去墓地等我们,不想回客栈触景生情。”

  沈、周两人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轻轻点头。

  李玄都道:“带路吧。”

  沈长生嘱咐伙计看好客栈和刚刚喝完绿豆汤的小丫头,他亲自赶着马车,领着李玄都等人去了墓地。

  这里已经葬了好些人,井井有条,每座坟前都立着一块碑,有有名字的,也有没有名字的,相同之处是每块碑上都刻有立碑年月。

  李玄都忽然发现他曾经来过这里。

  果不其然,走不多时,就见到一块墓碑上写着“周公听潮及夫人之墓”的字样。

  李玄都想起来了,这是当年安葬周听潮的地方。

  沈长生提早在周听潮夫妻合葬墓的旁边挖好了一个新坑,陆夫人已经等在这里,双眼发红,显然是趁着无人的时候哭了一场。

  秦素上前安慰陆夫人。

  沈长生本想再看养父最后一眼,结果被李玄都制止,李玄都轻叹一声:“沈师兄的遗容不是很好,虽然陆师姐已经整理过,但……不如不见,还是记着沈师兄生前的风采,我想沈师兄也是这么希望的。”

  沈长生看了李玄都一眼,又把目光转向养母,点了点头,没有强求。

  李玄都和沈长生将棺椁放入墓坑,覆上封土。至于其余的砖石结构,待到日后再说。

  如此一来,沈无忧和周听潮这对亲家竟是成了邻居。

  什么恩怨情仇,最终都是黄土一抔。

  沈长生和周淑宁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磕头。

  陆夫人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于是李玄都等人又重新回到客栈。

  这会儿工夫,说书先生已经说到了尾声:那李紫云在玉虚峰上一剑斩了鬼王之后,辞别众人,孤身南归。一路上但见骷髅白骨散处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心想自己胜了玉虚斗剑,可称无憾,但世人苦难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

  这正是:

  一剑西来,大江东去,气横掖庭。

  问如何承平,难得清平,斩却乱世,可开太平?

  英雄枭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后世评。

  忆往昔,光寒十九州,青锋无情。

  百年江湖意气。天下起风雷万里埃。

  叹此生浮沉,风波难定;十年一剑,侠骨峥嵘。

  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

  朝天阙,看剑气纵横,再开青冥。

  太平客栈终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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