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盘哇小说>仙侠武侠>太平客栈(下)【完结番外】> 第一百章 坟前质问

第一百章 坟前质问

  徐七领着张白昼进了村子,没有遇到裴公子和李夫人,按照徐七的说法,李夫人最近很忙,裴公子另有要事,苏姑娘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练琴之外,也要去帮忙。至于忙什么,徐七没说,张白昼也没问。

  两人沿着最后一段山路,登上了忘剑峰。

  剑秀山的山巅其实占地很大,否则也容不下两位剑仙的斗剑,在山巅的东南方向有一方深不见底的巨大水池,占地近百亩,整座水池呈椭圆形,静如镜面,水波不兴,一眼望去,清澈见底,仿佛是一块瑰丽碧玉镶嵌在剑秀山上。

  徐七道:“此池名为‘洗剑池’,源于古时剑仙在此隐居时,常常来池畔洗剑,方有了如此名字。

  张白昼举目远眺,在他的目力极尽之处,可见有一天然形成的山石狭道供池水溢出,泄成雪白瀑布,原来先前所见的瀑布便是发源于此。

  洗剑池居于忘剑峰的东侧,徐七领着张白昼向西而行,走过一条只能让一人通行的小径之后,转过一处岩壁,来到一处向外凸出的平台上,此地有一座破败茅屋,屋顶上的茅草已经所剩无几,露出了光秃秃的房梁。

  两人此时正站在茅屋的后方,绕过茅屋,来到屋前,却见一颗枯死的梨树,一座孤坟,一柄木剑。

  徐七轻叹一声,“主人在继承老主人的衣钵之前,曾经来过剑秀山三次,第二次来的时候,他将张姑娘的骨灰葬在此地,他走之后,这棵梨树就日渐枯萎。待到主人第三次回来的时候,梨树已经是枝叶婆娑,生机将尽。主人离开后不久,这棵梨树就彻底枯死,不过在梨树枯死之前,结下了一颗梨子。待到主人继承太平宗的宗主之位,举行升座大典,老主人专门派我将那颗梨子送去,当作贺礼。”

  张白昼闻言之后,喃喃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张白昼迈步来到梨树下,身前不远处便是崖外云海,倒真是好景致。然后张白昼在孤坟前蹲下身,发现坟墓明显有人打理,没有杂草,墓前石碑上面以飞剑简简单单地刻就了五个字:“张白月之墓”。

  张白昼凝视着这五个字,久久无言。

  这一瞬间,万般心绪涌上心头,让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许久之后,张白昼轻声问道:“敢问前辈,清平先生如今身在何地?如果前辈不便告知,那就算了。”

  徐七道:“此事用不了多久便要传遍江湖,老朽也无所谓不方便。清平先生受张静沉之邀去往正一宗,诛张静沉,败宋政,扶持飞元真人重登正一宗的宗主大位,又立小天师张鸾山继承大天师尊位,如今自然还是在正一宗的大真人府。”

  张白昼轻声道:“正一宗的大天师,说杀就杀了,真是好气魄。”

  徐七道:“那是自然。不过我家主人最是喜欢提携晚辈,你既然是张姑娘的堂弟,主人看在故人的情面上,定会对你另眼相待,你只要像裴公子那般跟随主人,蜀山剑派的掌门之位非你莫属。”

  张白昼看了徐七一眼,冷冷道:“原来前辈以为我是来投奔故人的吗?”

  徐七并非不通世情之人,自然听出了张白昼的语气不对,只是他并不如何在意这个后辈小子是怎么想的,说道:“是也好,不是也罢,既然你来到了此地,我家主人都不会坐视不管的。”

  张白昼站起身,“我只是来祭拜姐姐的,并无其他意思。”

  徐七摇头道:“年轻人何必逞强?能乘风而行何必自己划桨?就是我家主人,也是多方借力,方才有今日这般成就。”

  张白昼点头赞同道:“是了,借辽东秦家之力,大鹏一日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徐七叹了一声,“你这小子,言语之中尽是戾气,是因为帝京之变而迁怒我家主人?那我劝你一句,以你现在的斤两,还没有资格来指责我家主人。你也不要说什么道理不道理,嘴上的道理离不开拳头的支持,当年主人也想与老主人讲些道理,那时候的主人已经是天人境修为,仍然是没有还手之力,几乎身死,这就是最简单的道理。”

  张白昼低下头去,淡淡道:“承教。”

  徐七不再多言,转身下山,只留下张白昼一人在此地。

  张白昼由站在原地,稍稍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了“人间世”的剑柄。

  “人间世”轻轻一颤,自行震开了张白昼的手掌,同时远在万里之外大真人府中的李玄都也是心念一动,端药的动作微微一顿。

  秦素接过药碗,轻声问道:“怎么了?”

  李玄都回过神来,“没什么事,就是剑秀山中去了个故人,不是对头。”

  秦素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开始专心喝药。

  “人间世”与李玄都同为一体,所以哪怕相隔千万里,李玄都仍旧可以对其如臂指使。

  如今李玄都本尊仍旧在大真人府中,却可以分化出一缕神念,借助“人间世”显化,这不是身外化身,也没有任何战力可言,只是一个虚影,能让李玄都与他人面对面交谈而已。

  张白昼松开“人间世”之后,正要转身,就见“人间世”的剑身上亮起点点光芒,然后汇聚出一个人形轮廓,继而光芒退去,化作一个虚实不定的李玄都影像。

  此等神通,让旁人见了,定然要惊为天人。只是此时的张白昼却是顾不得惊讶,而是死死盯着这个身影,眼神复杂。

  如今的李玄都与张白昼记忆中的李玄都相比,已经是大变模样,除了脸庞还颇为相似之外,无论是气质还是神态,都已经与过去大不相同。

  过去的李玄都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必露,如今的李玄都却像是藏剑鞘中,不轻易示人。所以过去的李玄都眼神凌厉,甚至有些咄咄逼人,而如今的李玄都的气态温和许多,不过身上的威严更重,有些不怒而威的意思。都说居移气、养移体,过去的李玄都要靠自己来让别人心生畏惧,如今的李玄都则有一股势,这种势并非来自于他的境界修为如何,而是来自于他的地位和身份。哪怕是个行将朽木的老人,也能让许多绝顶高手俯首,这便是势。

  张白昼不懂什么叫做大势初成,但他却明显感受到了这股势,让他想起了那位望而生畏的伯父,让他很不舒服。

  李玄都看着眼前的少年,想起了过去种种。严格说来,两人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也就半年左右,而且这半年之中,李玄都也只是在闲暇之余才会满足下少年对于江湖的憧憬,给他说些江湖上的故事,或者是直接教他一两招。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的张白昼满是对李玄都的崇敬,只觉得李玄都就是天下第一剑客,不像现在这般,带着一股子戾气,眼神中也是抗拒、不满,甚至还有敌视。

  李玄都在陆雁冰的身上见过这种态度,都是从少年人走过来,谁还没有过少年叛逆的经历,总觉得自己是最特殊的那个,想法偏激,满腔热血却又失于冲动,最厌恶父母师长的管束。所以李玄都也不会与少年一般见识,开口道:“白昼,你来祭拜你姐姐?”

  “是。”张白昼生硬地吐出一个字。

  李玄都又问道:“你这些年在蜀山剑派过得如何?”

  “尚可。”张白昼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不该如此说师门,又补充了一句,“师父待我很好,可以说是情同父子。”

  “那便好。”李玄都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张白昼沉默了片刻,终于是忍耐不住了,“现在想要见你一面,当真不易。”

  李玄都道:“想见我的人很多,我不可能人人都见,总要有个筛选。”

  张白昼道:“我也是多亏了姐姐的情面,才能站在此地。”

  李玄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张白昼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请教一件事。”

  李玄都道:“说。”

  张白昼道:“江湖上都说你与那位女子中第一豪富的秦大小姐定下了婚约,做了秦家的女婿,此事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出自你的本心?”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是真的,也是出自我的本心。不过有一点不对,第一豪富的女子不是秦大小姐,她最多只能排在第五,前头还有慈航宗宗主、太平宗陆夫人,太后谢雉、圣君澹台云几人。”

  张白昼只觉得怒意盈胸,就连堂堂圣君竟然是女子这样的秘闻都不曾在意,强压了怒意低声问道:“那我姐姐呢?你与我姐姐的誓言呢?”

  李玄都没有立刻回答,转头望向了张白月的孤坟,目光扫过墓碑,又转向了那棵已经枯死的梨树,长叹一声,“那是我与你姐姐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

  张白昼咬牙道:“张家只剩下我一个男人,如何与我无关?我便要替她问上一句,你可还记得她?”

  李玄都收回视线,“你的意思是让我终生不娶,对否?”

  张白昼没有说话,也算是默认。

  李玄都问道:“你能做到吗?我并非痴情之人,我不敢做这样的保证。”

  第一百零一章 肺腑之言

  张白昼想说自己可以做到,却忽然又觉得没有底气。

  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光阴如白驹过隙,其实是过来人回首过往时的感悟,你不同,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懂得人生之漫长。一辈子太长,长到你会忘记很多人很多事,许多很悲伤的事情不再悲伤,许多很欢乐的事情也不再欢乐。”

  张白昼道:“你的年纪也不大。”

  李玄都道:“可是我已经是长生之人,这其中的差别,非是言语能够说明白。”

  张白昼默然。

  李玄都道:“痴情无错,世人总是赞美痴情人,正如崇拜英雄,因为都是世人做不到的。”

  张白昼恨声道:“你这是在为自己开脱?”

  李玄都闻言不怒反笑,“你说的倒也没错,那你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张白昼迟疑了一下,“我知道一些。”

  李玄都道:“简单来说,我们到了绝境,相约赴死,不过最后关头,我的师兄海石先生赶到,将我救下,我请师兄将你姐姐一并带走,不过你姐姐是个刚烈的人,她拒绝了,要随同父兄一起赴死,以死明志。于是师兄成全了她,没有勉强。”

  张白昼怔住了。

  李玄都叹息道:“我没能见到她的最后一面,我听闻她的死讯之后,请求好友正一宗张鸾山将她的遗体火化,当时局势仍旧紧张,朝廷到处追捕四大臣的余党,就连张相他们都是死不见尸,所以我思来想去,决定将她安葬在剑秀山上,以防被青鸾卫寻到踪迹。我有时候也会在想,她大约是对我失望的,我苟活了下来。如果说得好听些,我是留待有用之身以图将来,如果说得难听些,我就是没有遵守我们两人的誓言。你说的倒也没错,早在天宝二年,我就已经失信,只是与秦大小姐无关。”

  张白昼没有料到李玄都的坦然。当一个人坦然面对的时候,道义上的指责已经很难对他形成实质的压力。

  “其实你姐姐拒绝跟随我去清微宗的时候,我们两人就缘分已尽,就算她没死,我们也未必能走得长远。”李玄都继续说道,“相恋是两个人的事情,嫁娶却是两个家族的事情,你能明白吗?”

  张白昼缓缓道:“我明白。你之所有今天,多亏了秦家的扶持。”

  李玄都笑了一声,“你硬要这么说,也不是不行。只是你想过没有,秦家并非救苦救难的大善人,而是虎踞辽东的一方豪强,为什么要……用你的话来说,秦家为什么要‘扶持’我?”

  张白昼道:“因为你是秦家的女婿。”

  李玄都道:“可我不是赘婿,不是我入赘秦家,而是秦家把女儿嫁给我。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便是两家人了,如果说秦家提携我一把,或者让我在秦家的产业中当差,也就罢了,秦家为什么要花费如此大的代价,帮一个外人和自己平起平坐?”

  张白昼无言以对。

  李玄都稍稍加重语气道:“因为这不是扶持,而是结盟。秦家‘扶持’我的时候,我也在‘扶持’秦家。如果张家还在,你也会有这一天的,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可能与男女之情无关,但相互扶持,同时夫妻也会建立起两个家族的纽带。当然,如果能寻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做夫妻,那就是天大的幸事了,有个和尚曾经说过,不负如来不负卿,这样也算是不负家族不负卿。”

  张白昼道:“世间安得双全法,如果总要负一个呢?”

  “绝大多数人都没得选。”李玄都道,“如果有的选,就要看你看重什么了,自己去选,不过我很幸运,不必去选。”

  张白昼有些失魂落魄,说道:“这与你当年说的江湖不同,你说仗剑行侠,快意恩仇,一生一世一双人。”

  李玄都“嗯”了一声,并不否认,“底层的江湖和上层的江湖是不同的。”

  张白昼嗤笑一声,“江湖就是江湖,还要分出一个上下?那我可真要洗耳恭听了。”

  李玄都对于张白昼的态度不以为意,缓缓说道:“无论什么时候的江湖,都有名门正教的说法。名门正教是什么?是大天师?是大剑仙?这些人只是代表人物,所谓的名门正教是一个以利益、传承、理念聚集在一起的庞大势力,他们是江湖中最大的势力,从而拥有江湖的话语权。什么是话语权?谁是好,谁是坏,谁是黑,谁是白,谁是正道,谁是邪道,谁是魔道,皆由他们说了算,谁敢挑战名门正教,就会被打成邪魔外道,不仅身败,还要名裂。”

  张白昼道:“如今你也是名门正教之人了,而且还是像老天师、大剑仙一般的代表人物。”

  李玄都并不否认,“名门正教的名下产业无数,有钱庄、镖局、酒楼客栈、船队商队、田庄佃户、各种商会、店铺、作坊等等,甚至是属于自己的军伍。就拿清微宗来说,它麾下的船队可以配备火炮,朝廷的水师根本不是对手,所以本质上是一地豪强。在这等情况下,一宗之主也好,一家之主也罢,代表的不仅是自己一个人,背后牵扯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又牵扯了多少生意生计,所以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深思熟虑,还能快意恩仇吗?这个所谓的代表之人,或者说主事之人,要兼顾自己这方势力的利害,如果做不好,自然会换一个人来做。如果失去了这个位置,影响的仅仅是一个人吗?还有亲朋好友,子孙后代,以及追随的属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境界高绝,修为不俗,仍旧地位尊崇,可以不在乎些许失意之苦,他们的家人亲朋能忍受吗?当真是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底层的江湖可以快意行事,因为只有一个人,上层的江湖不能快意行事,因为不是一个人。”

  张白昼讥讽道:“你是想告诉我,你不能对抗这个庞大势力,只能同流合污,不对,应该是和光同尘。”

  李玄都道:“我只是告诉你,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就是身不由己。牵制你的也未必是敌人,恰恰可能是你的亲朋好友、师长晚辈,你不怕敌人的威胁,你能拒绝亲长们的苦苦哀求吗?也许这个长辈曾经在你最潦倒的时候拉了你一把,也许那位兄弟曾经救过你的性命,你能成事,都是靠着这些老兄弟,你若不帮,就寒了人心,你该怎么办?”

  张白昼无言以对。

  李玄都叹了一声,“我曾见过金帐老汗,也算是一代雄主。他曾说过,他在年轻的时候,没有半点自由,直到年老之后,真正掌握了王庭和金帐,才有了那么一点自由,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以我现在的位置,我还不能从心所欲,只能是随波逐流。有人说是我促成了道门一统,实则是正道六宗和正道四宗早就有了和谈的意思,这股声音很大,老天师和我师父也要顺应人心形势,我只是被推出来做事的人,说到底不过是顺势而为而已。”

  张白昼深深吸了口气,“我明白了。”

  李玄都摇头道:“你不明白,这方势力没有善恶之分,就像你背着的长剑,长剑有善恶吗?皆看如何去用罢了。无论是同流合污,还是和光同尘,其实我都不在意,我也不介意维护这方势力的利益,这便是我促成道门一统、打压邪道、抗衡儒门的原因。但在同时,我也得到了一定的权力,就像一辆马车,我是驾车人,虽然我不能让马倒着走,但是我可以决定马车前进的方向,这便是我要执掌道门的原因。道门何其大,我凭什么掌握道门?一个人是不够的,要许多人支持我,敌人越少越好,朋友越多越好,所以我与正一宗尽释前嫌,我几次返回清微宗,我与秦家结盟。”

  “为了做成这三件大事,我可以对同门师兄弟过去的落井下石一笑了之,我可以为了辽东远赴金帐,我可以自降身份主动称呼别人为岳母,我也可以几次拼却性命坏地师大计,最终才有了今日的一切,这其中的种种,岂是一言能够说尽?”

  李玄都很少向旁人吐露这些肺腑之言,今日是个例外。

  张白昼默默地转身,就要离开此地。

  李玄都问道:“你要去哪里?”

  张白昼冷冷道:“江湖之大,总有我的容身之所,与你无关。”

  李玄都道:“江湖很大,却又很小,如今江湖大局已定,翻不起什么大浪了。”

  张白昼停下脚步,“我已经听说了,你统摄诸宗,不逊于当年地师,江湖在你的眼里当然不算什么。可是对于我而言,江湖还是很大,足够了。”

  李玄都只得问道:“你是张家之人还是我是张家之人?你难道不想报仇吗?”

  张白昼转过身来,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道:“我不姓张,不是张家女婿,我去报仇是情分,不报仇也是本分,没人会指责我什么。可你不一样,你是张家之人,死的人是你的伯父和兄弟姐妹,你能无动于衷吗?”

  张白昼直视着李玄都的双眼,最终低下头去,“不能。”

  李玄都又问道:“你想要报仇吗?”

  张白昼握紧了拳头,沉默许久后吐出一个字,“想。”

  第一百零二章 张家之人

  一死了之很简单,坚强活着很难。

  张白昼忽然明白李玄都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变化,因为他主动磨平了自己的所有棱角。想要同流合污,想要和光同尘,有棱角是不行的,名门正教容不下这种棱角分明的人。

  张白昼的视线落在了“人间世”的上面。这把剑是李玄都的佩剑,他并不陌生。可现在,李玄都已经不用它了,将它留在此地陪伴着张白月。

  李玄都磨平自己的棱角,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六年,用了四年的时间,他忘却了过去的自己,将过去的自己连同“人间世”一起留给了张白月。

  也许过去的紫府剑仙已经死了,死在天宝二年,遵守了自己的约定,与张白月一道赴死。现在活下来的这个清平先生,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这种想法上的转变,其实不逊于鬼仙的夺舍,它可以让大奸大恶之人幡然悔悟,也可以让正人君子变成势利小人。

  张白昼不知该如何评价李玄都的这种变化,也不知是好还是坏,不过现在的李玄都总让他想起自己的伯父,两人的身上有一种相似的特质,让人厌恶又畏惧,而那个像朋友一样的李玄都,终究是死掉了。

  在来剑秀山的路上,张白昼的确是怀有一股戾气,他想问问李玄都,为什么要这么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记忆中的李玄都一直都是他心中的英雄,甚至是一种信仰,可是李玄都亲手摧毁了这些。就好比是僧人信奉佛祖,可是忽然有一天,僧人发现自己的佛祖开始滥杀无辜,不再慈悲,其内心之崩溃是可想而知的。

  怀疑、愤怒、不敢置信、侥幸、悲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在张白昼的身上汇聚成一口戾气,如果李玄都以谎言狡辩,也许张白昼会直接相信,因为他保住了自己的信仰,不至于崩溃,可是李玄都没有狡辩,反而是坦然承认,让张白昼的一口戾气无处发作,难受非常。不过李玄都恰在此时提起了血海深仇,不管张白昼愿不愿意,他都要将所有注意力都转移过去,将自己的一口戾气发作在这上面。

  相较于沈长生、周淑宁等人,张白昼因为家世、经历的缘故,心思更为缜密,自然也察觉到了李玄都对于自己心思把握之准确,不过也无可奈何,只能说出那个“想”字。这既是形势所迫,也是他真心所想。

  张白昼问道:“我该怎么报仇?”

  李玄都道:“跟在我身边,做些事情,自然有报仇的那一天。”

  张白昼问道:“跟在你身边?”

  “不然呢?”李玄都反问道,“除了我之外,这天底下还有谁能帮你报仇?你不妨想一想,你的朋友,也包括你的师门,他们肯为了你的私人恩怨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吗?”

  张白昼默然无言。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师父为何看重他?除了师徒情分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原因,是否与近些年来清平先生成为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大人物有关?毕竟在张家族灭之后,家族已经不是他的助力,反而成了他的累赘,甚至会给门派带了风险。

  李玄都说道:“如果你想报仇,也同意留在我的身边,就不要走了,留在剑秀山中,做个伙计,帮忙做些事情。”

  张白昼对于“伙计”二字没有深思,问道:“做什么事情?”

  李玄都道:“此时山中以李夫人为主,你去见她,她会告诉你的。”

  张白昼道:“我听那位姓徐的前辈说过,李夫人是你的长辈。”

  “没错。”李玄都道,“多年以前,江湖上都尊称她为小李夫人,而大李夫人是我的师母,同时她还是我师父的师妹,在我小时,她待我极好,所以我尊称一声‘姑姑’。以我与你姐姐的关系,你也可以称呼一声‘姑姑’。”

  张白昼冷淡道:“你说你和我姐姐缘分已尽,更不曾成亲,我与你非亲非故,还是算了吧。”

  李玄都也不生气,“就算我和你姐姐不曾成亲,但我与你的堂兄张白圭也是好友,你的年龄比我小,让你称呼‘姑姑’难道还辱没你了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白昼认真说道,“我的意思是……不好高攀,我知道李夫人,清微宗的副宗主,便是我师父见了,也要以半个晚辈自居,我如何敢逾越?还是称呼李夫人吧。”

  “好,都随你。”李玄都无不可道,“你想要报仇,我想要做完张相当年没有做完的事情,甚至是继承地师的部分遗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也算是道同可谋,所以先前跟你说些肺腑之言,也就无所谓交浅言深了。尽管我知道,这些话你未必能理解,或许不会认可我,但我还是要说,知道为什么吗?”

  张白昼抬起了头,“你一定是有事情让我做,尽管直言吧。”

  李玄都赞了一声,“不愧是张家子孙,有才情,能够听出我的话外之音。听我的话,跟着李夫人做事,只要做得好,我会让你重回帝京城。”

  张白昼一震,“帝京?”

  李玄都故意问道:“怎么,怕了?”

  “我从未害怕。”张白昼沉声道,“说吧,让我去帝京做什么?”

  李玄都道:“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是让你去帝京,自有我的考量,说不定还要借助你这个张家子弟的身份。”

  张白昼心思聪敏,“你要打我伯父的旗号?”

  李玄都略微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既然你猜出来了,那我还是给你交点底吧。不仅你要回帝京,我也要回帝京,当年犯下滔天大罪的人,那些误国误民的人,一个也跑不了。不过正如我先前所说的那般,有些事情我一个人做不成,必须借助他人之力,也就是敌人越少越好,朋友越多越好,我们要把那些左右摇摆之人与我们的敌人彻底分割开来,将我们的敌人孤立起来,而不是将他们推向敌人,你能明白吗?”

  张白昼似乎明白了,可新的疑惑蓦地涌了出来:“你在帝京城中有布置?”

  李玄都淡然道:“你不该问,我也不会说,到了你该知道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张白昼沉思了片刻,点头道:“好,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

  “很好。”李玄都将目光移开,望向一处山岩,突然说道,“徐七。”

  不多时后,徐七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主人。”

  李玄都道:“带他去见李夫人,就说是我的意思,归在我的名下,算天字号。”

  徐七应道:“是。”

  自从李玄都继承了地师的部分势力之后,就将其与自己的客栈做了一次整合,徐七等人都被归入客栈,在李玄都自己的名下,皆是天字号伙计,只听从李玄都一人的调遣。李玄都的名下也只有天字号伙计,没有其他伙计。

  徐七望向张白昼,呵呵一笑,“小子,跟我来吧,去拜见李夫人。”

  张白昼扭头看了李玄都一眼,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李玄都回答道:“等到正一宗局势彻底稳定下来以后。”

  说话间,“人间世”的光芒开始变淡,李玄都的身影也随之开始开始转淡。

  张白昼本来还想问“天字号”是什么意思,不过见李玄都似乎时间不多的样子,便没有开口,打算以后慢慢了解,跟随在徐七的身后向山下走去。

  下来忘剑峰,便是藏书楼,此地设有禁制,等闲人不可入内。便在这时,从藏书楼中走出一位翩翩公子,正是裴玉。

  裴玉自是认得徐七,两人也算熟识,裴玉开口问道:“老徐,这位是?”

  徐七道:“这位新来的,与你同级,都是天字号。”

  裴玉如今也算了解客栈上下,这天字号着实是品级不低,他之所以能位列于此,不在于他的能力功劳,而是因为他是大掌柜的弟子,所以特例,不由问道:“还未请教这位兄台尊姓大名?”

  张白昼道:“阁下就是裴公子了吧?我姓张,我叫张白昼。”

  徐七笑着说道:“张公子是张大小姐的堂弟,主人的故人。张公子,这位裴公子算是主人的弟子,你们两人可要好好亲近。”

  裴玉笑了笑,“这是自然。”

  张白昼没有说话,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徐七道:“我还要领张公子去见李夫人。”

  裴玉赶忙让开道路,“是了,那快些去吧。”

  过来藏书楼,便是村子,此时李非烟就在位于村子正中的地师居处,李玄都决定在忘剑峰另建居处之后,就将此地当作一处类似内阁的处理公务之地。

  徐七来到门外,轻轻叩门,“夫人,我是徐七。”

  门内响起一个略显清冷的女子,“进来吧。”

  徐七对张白昼用了个眼色,当先推门而入,张白昼跟随其后。

  来到内间,就见一名中年女子坐在书案之后,身着广袖黑衣,正在翻阅一本厚厚卷宗。两人进来之后,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手中卷宗,头也不抬地问道:“这个少年是谁?”

  张白昼上前一步,恭敬行礼道:“晚辈张白昼见过李夫人。”

  李非烟一顿,抬头望向徐七,徐七道:“这是主人的意思。”

  李非烟又看了张白昼一眼,“原来是张家人。既然如此,那么从今日起你就跟在我身边,熟悉客栈事务。”

  第一百零三章 徐大

  当年徐无鬼还是齐王的时候,就以慕道之名大肆蓄养门客,在众多门客中他又效仿青鸾卫都督府的十三太保选出了十三名心腹死士,赐姓徐,依次排列,从徐大到徐十三。守山老人在十三人中排行第七,故称“徐七”。

  除了徐七之外,还有徐大、徐三、徐五、徐九、徐十三在世,总共六人。

  六人的职责各不相同,其中徐七负责守卫剑秀山,徐九在西域活动,徐十三去了帝京。徐五远洋出海,去了安西大秦国,徐三受命隐藏了身份,蛰伏于某地。至于徐大,则是留在了齐州。

  齐州与中州类似,是个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之地。当年的中州不仅有万象学宫,还有阴阳宗、皂阁宗、天乐宗。如今的齐州,不仅有社稷学宫和圣人府邸,还有清微宗、东华宗。所以世人常说东海清微宗,而不是齐州清微宗。

  再往前推移,秦中总督府就在中州,而齐王府则在齐州。

  齐王府曾经是三千门客的核心所在,哪怕后来徐无鬼离开了齐州,齐王府还是被保留了下来,虽然如今的齐王府已经不再是核心关键,但仍旧算作一处据点,由徐大负责镇守此地。

  “闪开。”一名女子径自闯入了齐王府中,向挡在她面前的两名护卫开口呵斥,接着用手一拨,将两名护卫拨在了一边,径直进了大堂。

  大堂正中的椅子上空着,那是主人齐王的位置,只有一人坐在左首位置,后背靠着椅背,双手置于扶手之上,低眉不语。此人看上去大概知天命的年纪,目炯双瞳,眉分八字,不怒而威。身材高大,两肩较常人宽有数寸,从胸到腰呈倒三角削斜下来,那腰只有一束,胸肌臂肌一块块隆起坚硬如铁,正是世人常说的“虎臂蜂腰”,再看双腿,却是如形似螳螂之腿。若是有高人在此,就能看出此人乃是只修炼体魄的人仙武夫,体魄堪称完美。

  此人也不是旁人,正是驻守此地王府的徐大。

  女子站定,两名护卫跟在她的身后,面露为难之色。

  徐大抬了抬眼皮,“这里没你们的事,你们下去吧。”

  两名护卫松了一口气,徐徐退下。

  只剩下徐大和女子之后,徐大慢慢站起了,望向女子,问道:“怎么回事?”

  女子与徐大对视,“找你。”

  徐大说道:“有什么事非要当面谈?不能在信上说?”

  女子叹了口气,“急事,生死攸关的大事。”

  徐大的语气微冷,“小姐,你应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老主人存放各种卷宗的机密之地,你怎么能够随意闯进来!我不管你有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你都不应该来。”

  女子怒气勃发,握紧了拳头,“老主人!什么时候有了老主人?谁又是新主人?”

  “你应该明白,谁得了老主人的‘阴阳仙衣’,谁便是新主人。”徐大冷冷道:“你要闹意气,我也奉陪。”

  女子缓缓松开已经握起的拳头,低声道:“我现在不想跟你闹意气,也无意计较什么名分,我的确是有事关生死之事。就当看在我们相识多年的情分上,帮我一把,可以吗?”

  相处多年,徐大从来没有看到眼前女子这般颓丧过,开口求人更不是女子的风格,这个“事关生死之事”不像是托辞,倒像是真正有事相求。徐大的语气也渐渐柔和了几分,说道:“跟我来后堂。”

  说罢,他当先走在前面,女子跟在他的身后。

  来到后堂,徐大没有坐下,背负双手,背对着女子,说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快些说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女子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伸手指了下自己的太阳穴位置,“我这里出了点问题。”

  徐大好似背后生眼,将女子举动悉数知悉,问道:“在谈这件事之前,我想先问一个问题。”

  “好,你问。”女子回答的很干脆。

  徐大问道:“是不是宋政派你来的?”

  女子正是上官莞,听到“宋政”二字,她脸色微变,不是心虚,倒像是憎恨,咬牙道:“不是。没人派我来,是我自己遇到了难题,想要请你帮忙。”

  徐大点了点头,“那和你的脑子有什么关系?”

  上官莞缓缓说道:“这不仅仅是脑子,还是我的上丹田。”

  “你的上丹田出了问题,或者说你的神魂出了问题?”徐大不紧不慢地说道,“可惜我走的人仙途径,不是鬼仙途径,帮不了你。”

  上官莞道:“我知道你是人仙途径的武夫,帮不了我,但是有人能帮我。”

  “是谁?”徐大道,“我不关心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因为我解决不了,但我很好奇你口中所说的这个可以帮你的人。”

  上官莞道:“那个人还用猜吗,当然是你的新主人了。”

  徐大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惊讶,“我早就知道,你们这些人,没了老主人的庇护之后,就是一盘散沙,只会被人逐个击破。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要么死,要么一个个地回到新主人的麾下。”

  上官莞强压了怒气,没有反驳。

  徐大继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肯定吗?”

  上官莞摇了摇头。

  徐大说道:“因为老主人喜欢这样,他让所有人各司其职,只能听从他的号令。有人将阴阳宗的十大明官比作老主人的十根手指,这个比喻很恰当,一根手指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十根手指在脑子的指挥下,才能做成什么事情。而且手指的数量也不重要,关键是脑子,只要脑子还在,就是一根手指,也可以做许多事情。可如果脑子不在了,就算十根手指都在,那与盘子里的鸡爪也没什么区别。你说我说的对吗?”

  上官莞沉默了片刻,说道:“也许你是对的。”

  徐大说道:“不知道你听没听过这么两句话。一句是官场上的话:‘官场无朋友,朝事无是非,只有利害二字。’另一句是江湖上的话,‘一入江湖深似海,唯有利字照前程。’这两句话其实是同一个意思,我帮你,我有什么好处?我可以得到什么?”

  上官莞沉默了。

  徐大继续说道:“你可以说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可前提是你不与主人为敌,在如今你们不肯归顺主人的前提下,我也很难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帮你,希望你能够理解。”

  “理解,当然理解。”上官莞好似下了好大的决心,“我会送你一桩功劳。”

  “什么功劳?”徐大终于是转过身,打量着上官莞的上下。

  上官莞说道:“招降纳叛的功劳。”

  徐大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一指一把靠墙的椅子,“有意思,不着急,坐下慢慢说。”

  上官莞也不客气,坐在椅子上,说道:“方才你送了我两句话,我现在也送你一句话,是句老话。一朝天子一朝臣。老臣想要在新主那里站稳脚跟,没有功劳是不行的,尤其这个新主正是锐意进取的时候,就更是如此。现在摆在新主面前一个难题,那就是如何全面掌握老主留下的人马,谁能帮他解决这个难题,谁就是功臣。”

  徐大背着手来回踱步,在那里急剧地思索着。少顷,倏地又望向了上官莞,“你有办法帮主人掌握阴阳宗?”

  上官莞道:“世上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我只能说有把握。你现在带我去见你的新主人,事情办成了,我解决自己的麻烦,你得到功劳,我们互惠互利。”

  徐大立刻问道:“如果事情办不成呢?”

  上官莞道:“这样做的确是有些风险,如果事情不成,会给你惹点麻烦,但也算不得大麻烦。你家主人我了解他,他是个锐意进取的人,在他的眼里,做错好过不做,所以你大不了就是挨上几句训斥,可最后,你家主人心里明白,你的心是好的。再者说了,你也好,我也罢,顶多都是提出建议,真正下决断的还是他自己,这又能算是什么大错?”

  徐大这一下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望向上官莞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你说的不错,我带你去见主人是我的事情,可见不见你,那是主人的事情,所以我只管带你去见主人,其他便什么都不用管。”

  上官莞问道:“那么……你答应了?”

  徐大道:“没错,我答应了。刚巧前天我跟徐七通过书信,他说主人这几日就会返回剑秀山,我正打算前去拜见,你准备一下,随我一起去剑秀山。”

  上官莞点了点头。

  徐大想了想,又道:“我奉劝你一句,最好提前把所有事情都想明白了,毕竟机会只有一次。”

  上官莞道:“这个我理会得。”

  徐大望着她。

  上官莞迟疑了一下,说道:“我会将宋政的行踪作为见面礼,这份见面礼足够重了吧?就算你家主人不要,圣君澹台云也会要的。”

  徐大的脸上有了笑意,“小姐果然是有备而来,这下我便彻底放心了。”

  上官莞道:“其余的安排,就有劳你了。”

  徐大说道:“如今已经是八月下旬,我们八月二十五动身,在月底前赶到剑秀山。”

  第一百零四章 麻烦

  因为八月十五中秋节出了一桩震动江湖的大事,清平先生李玄都打死了新任大天师张静沉,扶持小天师张鸾山和飞元真人颜飞卿上位,原本还在妙真宗疗伤的宗主们都坐不住了,顾不得伤势,纷纷启程返程。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能做到一宗之主位置的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张静沉就是看准了这个空子才选择在此时发难,只是棋差一招,最终事败身死。他们在这个时候回去,就是要主持大局,让这个乱子仅仅局限在正一宗,而不至于继续扩大,最终成为影响到江湖的大变。

  在这种情况下,张海石返回了清微宗,萧时雨返回了玄女宗,白绣裳返回了慈航宗,司徒玄略因为伤势较轻的缘故,早在八月中旬就已经返回清微宗,所以不在此列。

  随着局势渐渐稳定,秦素伤势逐渐好转,李玄都也不欲在正一宗多留,决定离开大真人府,返回剑秀山。同时李玄都还顺路去了玄女宗,看望重伤未愈却硬撑着赶回来的萧时雨,以及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的石无月。

  石无月本想跟随李玄都一起去剑秀山,可念及萧时雨伤势未愈,她还是决定留下来,从旁帮衬玉清宁。至于宁忆,已经返回太平宗。李玄都虽然是太平宗的宗主,但不会长久停留在太平宗,他怕陆夫人一人难以掌管太平宗,所以又派了宁忆坐镇。宁忆平日里并不插手太平宗的事务,都交由陆夫人料理,他只是在无忧谷中结庐练刀,可一旦出现需要武力镇压的事情,比如上次几位长老发难那种情况,宁忆就会果断出手。

  最后只有李玄都和秦素两人离开玄女宗,一路返回剑秀山。

  如今的剑秀山多了许多人气,以前是只有徐七一人,孤苦伶仃,现在不仅多了李非烟和苏怜蓉两名女子,还有裴玉和张白昼这两个少年。如今裴玉是忙于提升境界修为,整日就在藏书楼中,而张白昼则是跟在李非烟身旁,跟着熟悉客栈的各种事务。待到李非烟、石无月她们年纪大了退下去之后,这些少年人也是成年人,足以接过重担。

  张白昼此时已经知道了客栈的存在,愈发心惊。他很确定,当年在帝京的时候,李玄都还是孤身一人,可不过几年的时间,李玄都的麾下竟然有了这么多人手,还分六部四阶,各有职司,当真是所图甚大。不过张白昼也隐隐生出希望,说不定李玄都真能帮他报仇。

  张白昼除了跟随在李非烟身旁熟悉客栈事务之外,偶尔清晨傍晚的闲暇时也会在山中四处走一走,剑秀山占地不小,人迹罕至,景色优美,让人心旷神怡。张白昼行走其中的时候,觉得自己可以忘却一切烦恼。

  今天,张白昼从忘剑峰上下来,穿过村子,离开山谷,顺着河流往下而行,一直来到徐七的竹楼前,就见徐七站在楼外,负手而立,腰间斜插着长烟,似乎在等什么人。

  张白昼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前辈,你在等人?”

  徐七点了点头,说道:“算是你的同僚,也是我的旧相识,是来拜见主人的。”

  张白昼心思灵敏,问道:“你的旧相识,是不是也姓徐?”

  “小子,真让你猜对了。”徐七有些惊讶,“我叫徐七,今天来人叫徐大。”

  张白昼一惊,“那人岂不是前辈的大哥?前辈如今少说也有古稀年纪,那前辈的大哥岂不是要八十高龄?”

  徐七摇头道:“我们排行并非根据年龄,而是根据追随老主人的时间早晚,来人的年纪并不比我大,甚至还要比我小几岁。不过他走的是人仙途径,气血旺盛,体魄强健,是要看着比我年轻不少,我们两人站在一起,就算说是父子也是有人信的。”

  张白昼疑惑道:“人仙途径是什么?”

  徐七没有过多解释人仙途径和地仙途径的区分,只是粗略说道:“就是只炼体不炼气的武夫。”

  张白昼这下懂了,“我听师父说起过,这样的武夫很少见。”

  徐七“嗯”了一声,望向山路远处,不再说话。

  张白昼正打算离去,忽然就听徐七说道:“来了。”

  徐七赶忙张目望去,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沿着山路缓缓走上山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戴着一顶黑色的帷帽,看不清容貌。

  徐七主动迎了上去,张白昼也跟随在徐七身旁。

  待到离得近了,张白昼忽然感受到一股炽热之意,好似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火炉旁边,热气逼人。他闭目仔细感受片刻,发现这股炽热之意竟是从那个高大男子的身上散发出来。

  便在此时,徐七和徐大已经互相见礼。

  徐大笑道:“老七,你还是老样子。”

  身材矮小的徐七在身材高大的徐大面前,就像是一个孩子,他得仰起头与徐大说话,“我是老样子,剑秀山却不是老样子,如今剑秀山可是热闹许多。”

  徐大道:“热闹些好。”

  说话时,徐大的目光落在了正闭目凝神的张白昼身上。

  一瞬之间,张白昼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然后在这白茫茫一片中升起两轮红日,刺眼夺目。

  张白昼猛地向后倒退几步,睁开双眼,不见红日,只有一双神光湛湛的重瞳眼眸。

  徐七在张白昼的肩膀上拍打了一下,“你师父就没教过你,不要随便以神魂念头去感受一位纯粹武夫?”

  张白昼摇了摇头。

  徐七无奈解释道:“人仙的血气最是克制鬼仙的念头,你用神念去感受人仙,就好似飞蛾扑火,瞬间就变成了瞎子,甚至要被血气重伤神魂。不过人仙并不会幻术,所以要用肉眼去看。”

  “多谢前辈指点。”张白昼谦虚受教。

  “我不是人仙,我距离人仙还有相当距离。”徐大开口道,“老七,这个孩子是谁?”

  徐七回答道:“是主人的故人之后。”

  徐大点了点头,没有深问下去。

  徐七望向徐大身后的上官莞,脸上露出询问之意。

  上官莞没有说话,徐大接口道:“我已经给主人传信,主人同意见她。主人回来了吗?”

  徐七点头道:“主人刚回来不久,就在水田那边。夫人正在和李夫人、苏姑娘叙话,不想被打扰。”

  “多谢老七提点。”徐大笑道,“我还要去见主人,等我回来咱们再慢慢叙旧。”

  徐七道:“这是自然,我准备了一壶好酒。”

  徐大领着上官莞继续前行。

  这剑秀山,徐大是来过的,自然熟悉,不必旁人带路。甚至就是上官莞,也来过几次。很快,两人便穿过了瀑布后的山洞,来到山谷之中,没有进村子,而是绕了一个圈,在一块水田旁边见到了李玄都。此时李玄都以两指捏着一粒种子,正在仔细端详,这是地师留给他的种子,号称能让一亩庄稼的收成翻上一番,李玄都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徐大距离李玄都还有三丈远的时候便止步不前,在水田间的小路上单膝跪地,沉声道:“徐大见过主人。”

  李玄都回过神来,轻轻一抬手,以一股柔和气机将徐大托起,“不必多礼。”又望向戴着帷帽的女子,“这就是要见我的人?”

  徐大恭敬道:“回主人,是她。”

  上官莞摘下头上的黑色帷帽,露出真容,行了个女子的万福,“上官莞见过清平先生。”

  李玄都收起手中的种子,微笑道:“原来是上官姑娘,都是老相识了,不必多礼。”

  不必李玄都开口吩咐,徐大已经主动退了下去,只剩下李玄都和上官莞两人。

  李玄都道:“上官姑娘,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现在你可以把你的来意说明白了。”

  上官莞稍稍斟酌了一下言辞,“清平先生,我此来是因为我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麻烦,事关生死,只有先生能够救我。”

  李玄都直接问道:“什么麻烦?”

  上官莞轻声道:“我的脑子里多了一个人。”

  李玄都一怔,“如果你没说假话,那么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的上丹田之中有两个神魂?”

  上官莞点了点头。

  李玄都问道:“另外一个神魂是谁?是哪个老不死的?还是哪个倒霉鬼?亦或是心魔?”

  上官莞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是老不死,也不是倒霉鬼,更不是心魔,是宋政。”

  李玄都一惊,“你说宋政在你体内?”

  “是的。”上官莞的脸上满是黯然,“大真人府一战,宋政被毁去了体魄,他便想夺舍重生,最好是一个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如此可以很快恢复长生境修为。当时他的目标就是我或者王天笑,可王天笑早有预料准备,离开镇魔台后就直接遁走了,而且王天笑本人的境界修为更高,尤其擅长神魂一分为二,宋政很难得手。所以宋政就盯上了我,他先是假意骗我,让我帮他寻找合适的炉鼎,然后趁我不备,突然对我出手。”

  “宋政倒是什么也不在乎,变成女子也无所谓。”李玄都皱了下眉头,“不过我很好奇,宋政为什么没有得手?或者说,为什么此时与我交谈的是上官莞而不是宋政?”

  上官莞苦笑道:“是你的心魔救了我,宋政在夺舍我的时候,不知怎么触动了心魔,两者纠缠在一起,让宋政无暇顾及我,我这才能前来求救,不过我知道,心魔也支撑不了太久的。”

  第一百零五章 夺舍

  上官莞跻身天人造化境的契机在于李玄都的心魔,地师以大神通将李玄都因为修炼“太阴十三剑”得来的心魔强行拔除,然后将其“种植”在上官莞体内,由此使得上官莞不仅凭借着修成“太阴十三剑”跻身天人造化境,而且还得了李玄都的诸多所学。

  不过此举毕竟是取巧之举,隐患颇多,而且与李玄都不同,李玄都无论是跻身天人造化境,还是跻身长生境,其实都是破后而立,并非是凭空得来修为,所以上官莞的天人造化境根基不牢,在众多同境高手中,属于较弱之人。

  李玄都对于这些都是知情的,他所不知道的是,地师究竟用了怎样的手段,使得心魔不去反噬上官莞,要知道当初他本人可是饱受心魔反噬之苦。不过到了如今,李玄都多少能推能测出一二,大致应该是地师通过某种手段将心魔封印在上官莞的上丹田内,使得上官莞可以用心魔之力,而不受心魔困扰,可心魔是把双刃剑,伤人伤己,如果把长剑归于剑鞘之中,虽然不会伤己,但也无法伤人,这也是上官莞无法发挥出“太阴十三剑”全部威力的缘故。

  在这种情况下,宋政侵入上官莞的上丹田之后,在夺舍的过程中,触动了地师留下的禁制,将被封印的心魔释放出来,使得宋政没能在第一时间夺舍成功,反而让上官莞有了求救的机会。

  李玄都沉思了片刻,说道:“你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讲述一遍,就从宋政开始夺舍说起。”

  上官莞点了点头,略微斟酌言辞后继续说道:“其实……我第一时间就昏过去了。”

  李玄都并不意外,“宋政是鬼仙,损失体魄在短时间内并不会让他折损太多修为,境界远高于你,再加上他以有心算无心,你没有反抗之力也在情理之中。”

  上官莞继续说道:“我昏过去之后,做了一个梦,也有可能是幻觉。周围全都是血,天是红的,残阳如血,地是黑的,就像无数鲜血凝固之后的样子,我站在天地之间,好像溺水之人,无法呼吸,不过不知为何,我并不害怕,也不绝望,反而感觉心里……心里很压抑,充满了不甘。”

  李玄都专注聆听,并没有多说什么。

  上官莞渐渐沉入自己的回忆之中,仿佛梦呓一般说道:“然后景象忽然一变,天变成了黑色的,漆黑如墨,大地血红一片,流血千里,我坐在一座由白骨堆成的宝座上,膝上横着一把长刀。”

  李玄都说道:“这不像是记忆,更像是某些心境的具现化。有一句话叫作:‘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说的这些,就像是将不可言传的东西强行展现在你的面前。”

  上官莞闻听此言后,略微从恍惚失神中回过神来,“这是宋政的心境。”

  李玄都道:“不错,准确来说,这应该是当年‘魔刀’的心境,而不是今日宋政的心境。从这一点上来说,宋政现在对你的影响还不算太深。”

  上官莞刚刚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正如你自己所言,心魔无法支持太长时间,大概就像当年金帐大军南下,半壁江山悬于一城,看似疆域广阔,如果一城被破,剩余的半壁江湖沦陷不过是转眼之间。”

  上官莞的脸色变得苍白,“那我该怎么办?还请先生指点。”

  李玄都没有立刻回答,沉吟不语。

  上官莞的脸色越发难看。虽说江湖中人见惯了生死,但与人生死相斗和慢慢等死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就像没有人能长时间全力奔跑,只能长时间行走。人可以暂时抛却恐惧,但绝大多数人无法时时刻刻都无所畏惧。尤其是这种明知死期将近却只能等死的感受,不会一下子打破心防,而是了无生息地慢慢腐蚀,使得人的心境逐渐变得虚弱不堪,最终变得不堪一击,轻则进退失据,重则歇斯底里。此时上官莞就处在这种状态之中,如果将等死的过程比作是一场生死之斗,那么这场生死之斗将要持续数天乃至数月的时间,一刻不停,所以上官莞已经逐渐坚持不下去。

  李玄都说道:“你随我来。”

  说罢,李玄都转身而行,上官莞失魂落魄地跟在李玄都的身后。

  在水田外有一座茅庐,远离村子,里面放着一些杂物。两人来到茅庐的院中,屋外有石桌石凳。

  李玄都坐在一个石凳上,抬手示意上官莞坐在自己对面。

  上官莞坐下之后,就听李玄都说道:“把手给我。”

  上官莞一怔,疑惑地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道:“如果你不愿意伸手,那么头也可以。行医都要讲究望闻问切,我不能仅凭一双肉眼就看出你的情况好坏。”

  上官莞这才反应过来,把手伸了出去。

  李玄都握住上官莞的手腕,“不要抵抗我的气机。”

  上官莞下意识地抗拒,可到了如今,她已经别无他路可走,只能选择相信李玄都了,索性放开一切抵抗,任由李玄都施为。就算被李玄都设下禁制,也总要好过成为另外一个人。

  李玄都的气机顺着上官莞的经脉一路前行,进入脊椎,由雪山向上,过龙湖关,经风池穴,进入上官莞的上丹田。

  上官莞紧张地望着李玄都,看到李玄都微微皱眉,心中不由一紧。

  不多时后,李玄都收回手掌,说道:“我毕竟不是鬼仙,对于所谓的夺舍重生,只是久闻其名,许多情况不甚了解。我现在只能给出一个大概的推断,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上官莞急声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来找你,我想知道的是办法,办法!”

  李玄都不在意上官莞的语气,反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办法?”

  上官莞迟疑了一下:“这世上有许多摄魂之法,难道不能把宋政强行逼出来吗?”

  李玄都的回答只有四个字,“投鼠忌器。”

  上官莞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冷静下来。

  李玄都继续说道:“你能感受到宋政的心境,说明你们两人的神魂已经纠缠在一起,甚至已经开始初步融合,谁也不敢保证逼出宋政之后你会怎么样,也许会当场身死,也许你会变成个疯子傻子,那样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上官莞嘴唇微微颤抖,无助地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并无太多惜香怜玉的心情,只是说道:“或许有人可以做到,比如地师,比如巫阳,可他们都已经不在人世。当世长生之人之中,除了宋政之外,再无人是鬼仙,也无一劫地仙。如果我做不到,那么其他几人同样做不到。”

  “地师可以做到……”上官莞嘴唇微微颤抖,“你是地师传人……你一定有办法的……”

  李玄都哑然失笑,“我是地师传人,那你又是什么?”

  上官莞忽然反应过来,伸手抓住李玄都的袖口,已经有些不知所言,“你是地师传人,我也是地师传人,看在我们同出一门的情分上,你一定要帮我,求你了。”

  虽说上官莞一身所学与李玄都大有渊源,李玄都的确继承了地师的衣钵,同出一门也勉强说得过去,但李玄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平白多出一个师姐,他不着痕迹震开上官莞的手掌,说道:“我可以帮你,不过你的心有些乱了,你先好好平复下心态。”

  上官莞闻言后先是一愣,然后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伏在石桌上,久久无言。

  李玄都等到上官莞彻底平静下来以后,起身道:“走吧,我们去地师的藏书楼,也许那里会有相关的记载。”

  上官莞轻轻“嗯”了一声,双手支着石桌缓缓站起身来,跟随着李玄都向藏书楼走去。

  这个地方,上官莞曾经来过,不过当时她修为不足,许多秘籍都无法观看,只能算是入宝山空手而回。

  李玄都带着上官莞来到藏书楼后,说道:“自古以来,这世上的鬼仙高人多是出自阴阳宗和皂阁宗,宋政身为五宗之人,应该也不会例外,不知宋政所学的是哪宗之法?”

  上官莞回答道:“师父曾经说过,是阴阳宗的功法,也是师父亲自传授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来到标注着阴阳宗的书架前,从中挑选出一本秘籍。因为这些秘籍都是地师亲手以阴火书就,境界修为不到,不能强行观看,所以上官莞就在一旁等候,忐忑不安,胡思乱想,只觉得度日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李玄都合上手中的秘籍,说道:“有了。”

  上官莞精神一振,“有破解之法了?”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最近这段时间,你会感觉自己的修为会突飞猛进,直到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线之隔才会停下,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上官莞低声道:“这世上没有凭空得来的修为,这都是宋政的修为。”

  李玄都道:“虽然宋政未能在第一时间夺舍成功,但他的念头已经开始改变你的体魄,让你达到最合适的状态,待到他与你合为一体之后,就可以跻身长生境,虽然不能立刻恢复至二重雷劫的修为,但也不必花费几十年去从头开始,他可以趁此时机收拢残部,以图东山再起,或是投靠儒门,这就是宋政的用意所在。”

  上官莞激动起来:“我当然知道宋政想要做什么,他想要用我的身体与你争夺天下,他还想用我的身体去实现他的什么大计,他还做着皇帝的美梦,可我不想,一点也不想,我不想做皇帝,我只想活着,安稳地活着,你明白吗?”

  李玄都示意上官莞不要激动,平静道:“我当然明白,正因为如此,我才会选择帮你除掉宋政。”

  第一百零六章 办法

  上官莞此时的心境十分脆弱,又有些急躁,“我受够了,我不想知道宋政会怎么样,我只想知道该怎么解决宋政。”

  然后上官莞又有些精神恍惚,喃喃自语道:“我又看到了,我看到浑沦一片的天地,我看到了宋政的眼睛,一只眼睛化作太阳,一只眼睛化作月亮,他正在看着我,他正在看着我……”

  李玄都平静地望着上官莞,待到她渐渐安静下来之后,方才开口说道:“我有两个办法。”

  上官莞猛地抬头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道:“第一个办法,赌上一把,现在是杀宋政的好机会,我集合众人之力,设下阵法,强行炼化你体内的宋政,至于结果如何,你会不会死,能否平安无事,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上官莞怒道:“你刚才不是说过,用这种办法,我会死的!”

  李玄都道:“与生不如死相比,死其实是一个更好的结果。现在你的感觉尚不明显,是因为你的那‘一城’还未陷落,还未感受到‘兵戈涂炭’之苦。但随着时间推移,那座城迟早会陷落,之后你会受尽万般苦楚,这只是一种选择。”

  上官莞不住摇头道:“为什么会生不如死?同样是死,多活一日便多一分希望,我不想死。”

  李玄都道:“平心而论,夺舍是万不得已的无奈之举。无论对于鬼仙来说,还是被夺舍之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对于鬼仙来说,强行夺舍他人,会阻碍自己的修为精进,念头蒙尘,就连性情也会发生变化,若不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没有鬼仙会主动夺舍他人。这也是鬼仙与‘血神君’等魔头区别所在。对于被夺舍之人来说,也就是你,结局更为凄惨,倒不如自己主动了断。”

  上官莞惨然一笑,问道:“都是死,还有什么区别?”

  李玄都道:“你以为的夺舍是宋政把你的神魂抹除,然后宋政占据你的躯壳?没有那么简单的,如果宋政真把你的神魂抹除了,那么你的体魄对他来说,与尸体没有什么区别,更不可能跻身长生境界。所以夺舍并非是抹杀你的神魂,而是宋政把你慢慢吃掉,这也是你为什么能不断感受到宋政心境的缘故。在这个过程中,你会感觉到过去的自己在逐渐流逝,又多出许多记忆和莫名的感受,一切都会变得陌生,最终你会连自己也认不出来。到了最后,你就和宋政彻底合为一体了。如此一来,体魄对于宋政的排斥就会降到最低,不至于身魂分离。当然,最后肯定是以宋政为主导,不过宋政也会受到你的影响,拥有你的记忆,性情发生变化,甚至多出一些你的习惯,这是鬼仙们不愿意夺舍的原因之一。”

  上官莞怔怔无言。

  李玄都继续说道:“打个比方,这就像大国吞并小国,大国占据了小国的土地,但想要统治这片土地,需要花费许多精力,正如千百年来的土司叛乱,平了又叛,想要真正合为一体,需要成千上百年的融合。现在你既是你自己,也是宋政,宋政一口吞下你很简单,但消化却需要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中,你还会保留一定的意识,想想那种痛苦吧,你当真能忍受吗?”

  上官莞崩溃了,双手扯着自己的头发,“那我还赌什么,我直接自我了断不就完了?”

  李玄都淡淡道:“你死了,宋政还活着,你愿意看着害死自己之人仍旧好好活着?”

  上官莞直直望着李玄都,“我明白了,你就是想要杀了宋政,你才不管我的死活。”

  李玄都笑了一声,“也可以这么说,你死于宋政之手,我最起码可以帮你报仇,很划算的买卖。”

  上官莞木然道:“那……第二个办法呢?”

  李玄都道:“第二个办法自然就是彻底救活你,让你活下来。”

  上官莞无神的双眼中又有了神采,嗓音有些颤抖,“是、是什么办法?”

  李玄都道:“在说办法之前,我要谈一点别的。”

  “什么?”上官莞一怔。

  李玄都道:“行医要诊金,我若救你,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所以不会白白救你,你总要回报点什么。”

  上官莞先是茫然,然后慢慢皱起眉头,迟疑道:“我、我的身子?”

  李玄都坐在地师的书案后,摇头道:“我要你的身子做什么?跻身长生境后,男女之欲可有可无,我又不曾修炼‘长生素女经’,没有双修的必要。而且我已经娶妻,没有其他人的位置了。”

  上官莞道:“那你要什么?我没有什么仙物,只有师父留给我的一套飞剑,想来也入不得你的法眼。”

  李玄都望着上官莞,慢慢说道:“我要你这个人,听命于我,为我效力。”

  上官莞明白了,李玄都这是要她卖身投靠。如果是往日的上官莞,定然要好好思量,可对于现在的上官莞来说,她就像一个溺水之人,就是看到一根稻草也要死死抓住,所以她只是略微犹豫,就答应下来,“只要你能救我,我愿意为你效力。”

  李玄都脸上有了笑意,“很好,我是个好说话的人,只要你实心用事,不生二心,我也不介意尊称你一声‘上官师姐’,毕竟我们都是‘地师传人’。”

  上官莞勉强笑了笑,笑容僵硬。

  就在这时,上官莞眼前忽然一黑,然后她发现李玄都消失不见了,自己已经不在剑秀山的藏书楼中,而是在一片密林之中。

  然后就在她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两点鬼火,就好似两只眼睛。以上官莞的天人造化境修为,区区鬼魅根本不算什么,可此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宋政,她甚至可以想象出宋政正藏在暗中,脸上挂着讨厌的微笑,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

  上官莞下意识地想要后退,然后就见那两点鬼火竟然朝着自己飘了过来,隐隐约约之间,上官莞看到了一个模糊的黑影轮廓,正大步向自己走来。

  上官莞只觉得浑身上下彻底麻痹,动弹不得,然后那个模糊的黑影越来越大,最开始的时候,黑影只是寻常人的大小,可随着他越来越近,转眼间已经有十余丈之高,就像一座城楼伫立在上官莞的面前,两点鬼火则好似城头上悬挂的巨大灯笼,比人还要大。

  与此同时,上官莞的耳边响起了一个缥缈的声音,就像从很远地方的传来,模模糊糊,听不真切,“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上官莞惧极生怒,怒喝道:“宋政,你这个杀千刀的王八蛋,你哪里都不能去,你就该死,碎尸万段,死无葬身之地,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那个声音似乎听不到上官莞的回答,继续响起,“我要出去!”

  上官莞一怒之下,发现自己竟然又能动弹了,尖声道:“宋政,你哪里也别想去,你就在这里老实待着吧,我这就让李玄都把你给杀了,我就算给他当牛做马,也不会让你活着出去!”

  下一刻,上官莞眼前的一切全部散去,发现自己还在藏书楼中,李玄都还是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后,淡笑道:“看来你做了个噩梦。”

  上官莞这才发现自己出了好些冷汗,浸透衣衫,她有些虚弱地伸手拭去额头上的汗珠,“是,我又看到宋政了,他想要出来。不过似乎隔着很远的距离,他的声音很微弱。”

  李玄都道:“给我当牛做马,看来你的决心很大,我说的没错吧,上官师姐?”

  上官莞已经麻木,说道:“说吧,你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李玄都道:“此事关键不在于宋政,宋政也不会玩出更多的花样,关键在于鬼仙,任何一个鬼仙,都会这样做,所以我们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上官莞破罐子破摔道:“清平先生!李师弟!不要再兜圈子了,请赶紧直说吧。”

  李玄都不以为意,道:“那我就直说了,你可以听到宋政的声音,其实也是你自己的声音,这不是你和宋政的对话,只是一个念头。”

  上官莞摇头道:“那只是宋政的声音,他做不了我的主。”

  李玄都道:“这不是谁做主的问题,而是宋政已经开始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你,也许再过一段时间,站在我面前的就是宋政了。所以时间不多,要尽快将你与宋政分割开来,就算不能消灭宋政,最起码要做到维持现状。”

  “至于办法,也很简单,用鬼仙来打败鬼仙。宋政被我毁去了体魄,在大真人府一战中受创不浅,又在你的体内,没有地利,还被心魔牵制,失去人和。只要找到一个精通神魂的鬼仙,就可以帮你摆脱宋政,甚至是将宋政置于死地。”

  上官莞皱眉道:“可是你已经说了,这世上除了宋政之外,没有第二个鬼仙,我们又要从哪里找到一个鬼仙来对付宋政?”

  李玄都翻开另一本笔记,“那也不尽然,地师就记载了一位鬼仙,不过这位鬼仙的状态有些特殊,是个囚徒。”

  第一百零七章 笔记

  这本笔记没有禁制,所以李玄都直接丢给了上官莞。

  上官莞接住笔记,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师父那不露声色的身影仿佛慢慢从笔记上浮现了出来,曾经惯听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只觉得师父走后,谁都能欺负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复心情,往手中的笔记看去,只见上面写道:“大晋明道年间,政通人和,正道昌盛,以正一道正一宗为首,全真道妙真宗次之,太平道太平宗再次之,此三家是为正道三大支柱领袖,其余诸宗皆以此三家为马首是瞻。”

  一瞬间,上官莞的精神又有些恍惚了,似乎看到师父的身影慢飘离了手中的笔记,就像往日那般,坐在书案之后,竟是与李玄都渐渐重合了,那声音也在楼中四处响着:“既为正道,自当降魔除妖。三家之中,正一宗建有镇魔台,镇压诛杀世间魔头。妙真宗建有锁妖塔,锁拿世间妖孽。余偶得一古人游记,其词意之高妙,备极诸长,非身历其境者,何能出此,非仅写景物、谈风月而已,对于山岭之来脉、江海之源流,而未尝无所发现,其有助于地理,自不可没。其中曾记载天苍山青城之种种盛景,尤以锁妖塔为最。余读至此,欣然规往,遂于武德二年,夜游天苍山,又于青城盘桓三日方才离去,可谓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大约是因为“看”到了师父的缘故,上官莞的心境竟然彻底平静下来,思绪不再混乱,联想到李玄都所说的“囚徒”二字,以及笔记中几次提到的“锁妖塔”,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然后她继续向下看去,那个坐在书案后与李玄都重合在一起的身影又开口说话了:“锁妖塔共有九重,与镇魔井相反,结构类似于清微宗之观海楼。余至锁妖塔下,妙真宗上下无一人能察觉,遂登楼,其中自成洞天,蔚为大观。然今日之妙真宗不如正一宗远甚,此处洞天多有残破之处,亦是不如正一宗之镇魔井洞天,方有可乘之机,得以连上七楼。其中并无妖物之流,皆意料中事。”

  上官莞有些茫然地望向书案后的“师父”,她没想到师父真去了锁妖塔,那么后来攻打大真人府,意图打开镇魔井,也不是临时起意了。

  上官莞晃了晃脑袋,继续看去,“余登至第八楼上,豁然开朗,有美池桑竹之属,如是桃花之源,其中有一绝色女子,见余来此,设宴招待,又有丝竹声起,众多妙龄女子袒露四肢,起舞助兴,夜饮至天明。然此皆幻象,乃此地主人待客之道也,若是沉溺女色之中,难以自拔,轻则修为受损,毁坏根基,重则跌落境界,性命不保。余修为精深,已证金丹之道,世人谓之长生之境,自是不为所动,些许雕虫小技,不足道也。”

  “此地主人,此地主人……”上官莞喃喃道,目光发虚,“此人就是那位鬼仙囚徒吗?”

  李玄都道:“正是。”

  上官莞一下子清醒过来,不再精神恍惚,四下张望,刚好与李玄都的目光撞在一处,她终于明白过来,师父终究是不在人间了,此时在她面前的只有李玄都,刚才所见所闻种种,不过是幻觉罢了。

  她再低头去看笔记,果然已经没有地师的身影,更没有地师的声音,只剩下熟悉的文字而已。

  上官莞仔细看去,接下来的叙述比较冗长,主要是讲这次锁妖塔之行的经过,让上官莞不解的是,师父的记述有些故弄玄虚之嫌,让她读起来觉得云里雾里,从始至终,师父都没有提起过那名“此地主人”的名姓、来历、神通,只能从一些记载中可以知道此人精通幻术,一念之间便可以营造出万千幻象,让人防不胜防,同时又因为某些原因无法离开锁妖塔,这也是李玄都将其称之为“囚徒”的原因所在。

  至于师父到底与此人深谈了什么,师父没有付诸笔端,只是以“相谈甚欢”四字一笔带过。这不禁让上官莞感到可惜,太多的秘密随着师父仓促飞升一起离开了世间。

  上官莞放下手中的笔记,望向李玄都问道:“锁妖塔,难道此‘人’不是人,而是一只成了气候的妖?”

  李玄都道:“有这个可能。”

  上官莞又道:“从笔记上来看,师父算是与此人有些交情。”

  李玄都道:“交情谈不上,应该是忌惮于地师的境界修为,或是有求于地师,所以才会相谈甚欢,试想如果地师敌不过此人的幻术,那么又会是什么下场?”

  上官莞脸色变得严肃,“言之有理。”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难道我们要去找此人帮忙?”

  李玄都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上官莞知道仅凭自己,别说去见一位鬼仙,恐怕连锁妖塔都进不去,此时她能依靠的只有李玄都了,问道:“那么她肯帮忙吗?”

  “不知道。”李玄都的回答十分直接,“不过我会提出一个让她无法拒绝的条件。”

  上官莞道:“你能不能给我透个底,你打算怎么说服一名鬼仙帮我们对付宋政?”

  李玄都摇头不语。

  上官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也不再深问,转而问道:“你不需要准备什么吗?”

  李玄都道:“我在大真人府中偶有所得,伤势已复,不必准备什么。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身前往蜀州天苍山。”

  上官莞从这话中听出了毫不掩饰的自信,心中复杂,如今的李玄都不说天下无敌,也是罕逢敌手,当真是天下大可去得,如何不让人艳羡?若是她也有李玄都这般境界修为,不说得了师父的衣钵传承从而称雄一方,最起码不会被人欺负到头上。

  只是关乎自身生死安危,上官莞还是有些患得患失,忍不住问道:“那么你要与妙真宗打个招呼吗?”

  李玄都道:“自然是要打招呼的,不过想来万寿真人也好,季叔夜也罢,还不至于为此扫了我的面子。毕竟从地师的记载来看,妙真宗的锁妖塔已经荒废多年,其中妖物大多已经死去,倒不似正一宗的镇魔井那么凶险,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

  就在说话的时候,李玄都取出了白纸,写了一张留言便条,大体交代自己的去向和事由,让秦素不要担心,安心休养,然后随手一挥,有风生出,这张便条随着清风飞出藏书楼,径直去向秦素所在。

  李玄都起身道:“你运转‘太阴十三剑’的‘心魔由我生’一式,我带你过去。”

  上官莞依言运转功法,李玄都伸手按在她的肩上,两人一起化作阴火消失不见。

  阴火遁行比不得“阴阳门”,却要快过御风而行,下一刻两人再度现身的时候,已经远离了剑秀山,进入北邙山的范围之内,过去北邙山便离开了中州,进入秦州境内,再过秦州的秦中府,便是蜀州地界了。

  上官莞放眼望去,却见如今的北邙山中多了许多人迹,不是那种盗墓贼的人迹,而是车辙印和马蹄印,倒像是有人大批进山。

  上官莞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李玄都却是一清二楚,兰玄霜也是个雷厉风行之人,有了人手和银钱之后,半点也不拖延,已经开始招募工匠,准备修缮避暑行宫,这些都是运送材料的车队。

  李玄都和上官莞只是在此地稍作停留,然后两人再次化作阴火消失不见。

  如今李玄都携带上官莞赶路,与那日地师携带李玄都去往昆仑山是一般道理,都是所学功法相似,都是一个长生境界修为和一个天人造化境修为,十分省力,远比携带一个身无半分修为的凡人要简单许多。

  如此一走一停,两人只用两个时辰的时间,便离开了中州地域,进入了秦州地域。

  如今秦州是无道宗所在,经过无道宗这些年的辛苦经营,逐渐恢复了几分元气,不再是数十里无人烟的凄惨景象。李玄都很少踏足秦州和凉州,只因这两处地方遭受战火最多,百姓最苦也最为凄惨,李玄都正是因为在此地见了丧失一切人伦道德的菜人市之后,才导致他后来想法大为转变,不再追求一人一剑的武夫剑道,开始思考如何寻求天下太平。也不知是否冥冥中自有天意,李玄都苦求剑道的时候,因为年纪所限,一意精进修为,也未曾踏足天人境,反倒是李玄都不在意这些了,只是将其视作手段工具之后,境界修为开始突飞猛进,竟是一路直入长生境,当真是造化弄人了。

  李玄都和上官莞没有在秦州停留,更没有招惹无道宗,悄无声息地经过秦州之后,终于是进入蜀州境内。说起如今的蜀州江湖,青阳教的声势已经大不如从前,唐家堡归顺,妙真宗本就是正道宗门,只剩下一个蜀山剑派还游离于外,不过早晚也要归于道门之中。只要走五仙之道,便是道门之人。道门一统不是和和气气的做买卖,而是强行整合多方势力的暴烈之举,大势浩浩汤汤,哪里容得你同意还是不同意。

  李玄都带着上官莞来到妙真宗的山门前,上官莞很自觉地戴上了黑纱帷帽,遮挡了面容,虽说这帷帽未必能阻挡一些高人的神念,但本来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戴着帷帽就是委婉告诉旁人,自己不方便显露真容,寻常人便不会刨根问底,更何况还有李玄都在,想来妙真宗中也不会有那么不识相之人。

  第一百零八章 妖物

  前不久的妙真宗可谓是热闹至极,盖因玉虚斗剑之故,许多高人受伤不轻,妙真宗的万寿真人乃是当今世上第一等炼丹大家,医道也是不俗,故而受伤之人都来到天苍山青城,请求万寿真人出手救治,无论是同道之盟,还是人情世故,万寿真人都不得不出手,而这些受伤之人,无一不是身份尊崇,自然也有一应随行之人,同样暂居于妙真宗中,妙真宗自当好生招待,倒也宾主尽欢。

  如此光景从七月十五到八月十五,持续了大概一月有余,直到正一宗之变发生之后,众多来客才匆匆离去,使得妙真宗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只是妙真宗的弟子们没有想到,一众宗主刚刚离开不久,亲手击杀了大天师张静沉的清平先生李玄都便登门了,一时间妙真宗上下谈不上受宠若惊,倒真是有些被吓到了。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说白了就是立威之举。清平先生上位之后,第一把火就烧到了多年的正道魁首正一宗,虽然比不得地师灭去静禅宗的手笔,但扶持了自己的好友颜飞卿、张鸾山执掌正一宗,可见这位清平先生的所图之大。如今谁也不知道清平先生会将第二把火烧到何处,所以焉知他此来妙真宗是福是祸?

  当然,这只是普通妙真宗弟子的想法,如今执掌妙真宗的季叔夜和万寿真人师徒二人并不这样想,只是有些惊讶李玄都的来意。

  须发皆白的万寿真人望着坐在客位上的年轻人,惊讶道:“清平先生要去锁妖塔?”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

  万寿真人轻轻捻须,沉吟道:“当年的锁妖塔的确与正一宗的镇魔井并列齐名,只是近几百年来,妙真宗日渐衰弱,不复当年鼎盛,更不能与正一宗相比,所以锁妖塔逐渐荒废。不说缉拿妖物镇压于锁妖塔中,便是日常维护锁妖塔洞天都倍感吃力,致使锁妖塔洞天逐渐残破。实不相瞒清平先生,如今的锁妖塔,除了最深处的九层洞天和八层洞天之外,其余七重洞天已经没有妖物存在,或是已经死于其中,或是被历代祖师陆续放出。”

  李玄都对于万寿真人所言倒是不意外,地师早已经在笔记中说明前七层没有妖物,而地师遇到的那位鬼仙正是出现在第八层洞天之中。由此看来,万寿真人倒是颇为坦诚,没有隐瞒。

  李玄都道:“既然老真人坦诚以待,我也不好隐瞒,我此来正是为了最后两层洞天。”

  万寿真人脸色微变,迟疑道:“难道清平先生知道这两重洞天的情况?”

  李玄都道:“只能说是略知一二,详细情况还要向老真人请教。”

  万寿真人苦笑一声,“虽说如今的锁妖塔已经大不如从前,但以老朽的境界修为,还是无法深入到最后两层洞天之中,所以老朽所知道的情况都是从前人的记载中得来,时过境迁,这些情况是否发生了变化,准还是不准,老朽无法亲身验证,自然也无法保证。这一点,还请清平先生明白。”

  李玄都点头道:“这是自然。”

  接着,万寿真人娓娓道来:“贫道听闻清平先生与地师、老天师、圣君、月白先生、虚舟先生一起去了‘玄都紫府’,见到了陆吾神。其实神兽也好,妖物也罢,本质上并无区别,硬要区分,便是朝廷之人和江湖草莽的区别。千余年前,中原鼎盛,岭南以及部分江南还是一片蛮荒之地,那时候的妖物还算不少,时常有妖物伤人、吃人之事发生,我道门中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一则是妖物之流浑身上下都是宝物,内丹可以入药,皮毛筋骨可以用来炼制法器,二则也算是替天行道,行侠仗义。故而在那时候,降妖还在除魔之前。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总有些妖物罪不至死,所以本宗祖师便集合众多人力物力修建了锁妖塔,用于镇压犯下过错的妖物。”

  李玄都道:“如果我所记不错,当年祖天师离开云锦山来到蜀州,大破巫教,也曾在天苍山修道,后来才重新返回云锦山修建了大真人府和镇魔井,冒昧问上一句,两者之间可有什么联系?”

  万寿真人点头道:“祖天师的确曾经在天苍山修道,由此与本宗祖师相识,两位前辈高人应是有过这方面的探讨,所以祖天师返回云锦山后修建了镇魔井,而本宗祖师则在天苍山修建了锁妖塔。只是两者的职能不同,一者降妖,一者镇魔。”

  李玄都点头道:“原来如此。”

  万寿真人继续说道:“近千年来,随着中州持续衰弱,地域不断扩张,原本被视作蛮荒之地的岭南如今已经是繁华鼎盛所在,就更不用说江南了,幽州的位置也一再北移,从原本的帝京变到了今日的辽东。在这种情况下,妖物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只能藏身于远离人烟的深山老林之中,可我们这些修道之人也偏爱名山秀川,导致妖物只能去往人迹罕至的苦寒之地或者瘴气横生之地,比起千余年前,妖物数量已经是大大减少,难得一见,再少听闻妖物害人之事,以至于许多世人以为妖怪只是传说。世间无妖,锁妖塔自然渐渐失去了作用。”

  李玄都道:“方才老真人已经说了,只有前七层洞天没有妖物的存在,言下之意就是第八重洞天和第九重洞天还是有妖物存在的。不知老真人能否见告此中妖物的详情?”

  万寿真人第一次露出了犹豫的神情,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玄都并不催促。

  过了片刻,万寿真人叹了口气,说道:“这妖物是在两百年前被镇压入锁妖塔之中,当年在江湖上也是闹出了好大的风波。”

  李玄都道:“愿闻其详。”

  万寿真人道:“这勉强算是一桩公案了。说来也不怕清平先生笑话,贫道年纪大了之后,知道此生长生无望,不耐烦翻阅道经,偶尔会看些流传于市井之间的话本小说中,除了才子佳人之外,还有些人与仙、人与鬼、人与妖的故事。”

  李玄都立时想起自己的青萍书局,说了句题外话,“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女子定然是倾城倾国的绝色佳人,父亲定然是极了不起的大人物,或是人间帝王,或是天上仙人,生一个姑娘,必是爱如珍宝。男子定然是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傻小子,只因一点小事,便打动了姑娘,姑娘便不要父母亲朋,非要跟着男子不可,就算那男子花心乱情,也不在乎。”

  一直默然不语的上官莞看了李玄都一眼,只觉得有些好笑。他这是在说自己?毕竟秦大小姐相貌品行极佳,父亲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也被视若掌上明珠。是了,堂堂清平先生可不是穷小子,而是李道虚的养子,以后有资格执掌家族门户,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是为数不多可以配得上秦大小姐的同龄男子,可谓是门当户对。而且秦大小姐也没有非要跟着他不可,听说是他主动去追求秦大小姐,倒是心机深沉。

  万寿真人微笑道:“清平先生总结的倒是不错,只是有些时候,现实发生的事情远比书中的故事更加荒谬。”

  李玄都道:“没有什么天庭,也没有什么地府,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三尸化而为鬼,何来幽冥阴司?飞升便是离开人间,天仙无不可去,甚至可自行开辟一方小千世界,自成一方世界之主,除非斩出化身轮回转世,否则也不能再回人间。所以人与仙、人与鬼都是无稽之谈,唯有人与妖,却是有待商榷,难道老真人所说的公案竟是因为人与妖之间的男女之情而起?”

  “清平先生心思灵敏,贫道佩服。”万寿真人赞了一声,“此事的确是因为男女之情而起,此中详情,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已经不能尽知,贫道只知道在二百年前,也有一位像清平先生这般……这般惊才绝艳之人。”

  李玄都淡笑道:“老真人不必讳言,就直说像我这般好运气之人。”

  万寿真人笑道:“不至于如此,自古以来,能跻身长生境之人,哪个没有运气?但仅仅有运气是万万不够的。此人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不过与清平先生不同之处在于,此人藐视宗门,也不在意江湖和天下,只求自己的逍遥自在,乃是个异类。”

  自从李玄都重出江湖以来,有视他为友,有视他为敌的,却很少有人将其视作江湖上的异类,因为李玄都一直都是按照江湖规矩行事,该妥协的时候就妥协,该强硬的时候便强硬,不会意气用事,更谈不上离经叛道,最多被人看作是所图甚大,野心不小,所以李玄都才能得到那么多人的支持。

  换句话来说,李玄都是被各大宗门视作自己人的,而世上也有一些人,他们想要打破宗门的强权,但不是为了更多人不受宗门压迫,仅仅是为了自己的逍遥而已,而且不讲策略,只是一味蛮干,最终导致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无论正道邪道,都要摒弃偏见,先把此人绞杀了不可。所以这世上的魔头分为两种,一种是真魔头,穷凶极恶,罪孽滔天,杀人没有理由;还有一种是假魔头,不会滥杀普通人,却会杀江湖人,犯了众怒,就是这种异类。

  第一百零九章 锁妖塔

  张白昼怒斥李玄都同流合污、和光同尘,不是没有道理的。李玄都的确算不上异类,在外人看来,李玄都出身清微宗,机缘巧合下出任太平宗的宗主,又娶了忘情宗的宗主,左右结盟,步步登高,没有恨苍天不公,也没有苦大仇深,除了所图甚大,完全符合一个宗门子弟该有的人生轨迹。其实有野心也不是坏事,甚至底下的人更喜欢一个有野心的领袖,真要是无欲无求,何苦涉足腥风血雨的江湖?

  至于李玄都被李道虚逐出师门,也不奇怪,毕竟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当时的李玄都是受了老天师的指使,又有李元婴的推波助澜,归根究底,还是宗门内部的权势之争,起起落落,没什么稀奇的。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的阻力降到了最小,甚至有望触摸到道门的最高权柄。这是李玄都聪明的地方,虽然做什么事情都少不了反对之人,但反对之人越少越好,就算要举世为敌,也要分而破之,一步一步去做,万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道理。这是手段,做事不讲方式方法的人注定无法成事。

  万寿真人作为一个宗门出身之人,同时也是一宗之主,对这种藐视宗门之人怀有偏见敌意并不奇怪,没有敌意才是最大的奇怪。他没有提及此人的名姓,只是以“此人”或者“异类”称呼,说道:“此人原本出身法相宗,大概是因为性情的缘故,备受同门欺凌,由此生出怨恨,在修为有成之后发下大愿心,要消灭天下宗门。平心而论,贫道作为江湖中屈指可数的年长之人,并非不知道宗门的种种弊端,他要说宗门豪强作恶不法,他要更弦易辙,或是为了天下苍生,要向宗门讨要一个公道,那也就罢了,且不论立场,贫道还敬佩他是个人物,可他纯粹就是为了一己私怨。其实报仇也无错,可报仇的时候牵连无辜就有错了。”

  说到“宗门种种弊端”的时候,万寿真人有意无意地望了李玄都一眼,似乎若有所指,不过李玄都仿若未觉,只是静待下文。

  万寿真人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鬼仙夺舍之法,乃是鬼仙在生死关头的救命之法,只是此法凶险,稍有不慎,便会为他人做嫁衣。说来也是巧了,一名鬼仙在垂死之际直接附身到了此人的身上,只是那鬼仙的对手实在厉害,在鬼仙的神魂之中种下了禁制,在鬼仙行夺舍之举的时候,一举爆发开来,鬼仙还未夺舍成功就彻底死去,反而是便宜了这个异类,他得了鬼仙的遗留,修为大进,又偷学了宗门的秘法,自觉修为大成,开始报仇,一夜之间,将他的三个仇家全部击杀,有一个仇家刚好外出,躲过一劫,他又杀入仇家的家中,将仇家满门杀绝,算是行了株连之事。且不说他的仇家罪不至死,就算该死,那些家人何辜?法相宗大为恼怒,下令缉拿此人,他也知道自己理亏,所以打出了反对宗门的旗号。兴许是谎话说多了自己也信了,于是就有了后来发下大愿心要消灭天下宗门的事情。”

  李玄都说道:“古皂阁宗的愿望是天下只有一个宗门,以古皂阁宗的实力尚且没有做到,更何况是一人灭去天下宗门。”

  “正是此理。”万寿真人道,“不过此人还是有些实力,也着实在江湖上掀起了好些风波,再加上他的言行,引来了其他宗门的联手围攻,眼看着他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他也明白没有人肯帮他了,于是他便把心思打到了不是人的身上。”

  李玄都道:“妖。”

  万寿真人道:“是,他不知通过什么手段,进入了青丘山洞天之中。再次现身人间之时,他已经是长生境界,自号青丘山主人,身边还跟着一名女子,两人联手突袭法相宗,杀死了法相宗的宗主。法相宗的幸存弟子逃至云锦山,请求大天师为他们做主。此等行径,让正道领袖大天师极为震怒,召集道门各宗之主共同商议绞杀两人,便是邪道各宗,也派人参与其中。”

  万寿真人道:“接下来的事情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纵然是长生境又如何?便是一劫地仙的地师,同样不能以一敌众。一场大战下来,宗门这边折损的天人境高手达八人之多,三位长生地仙一起出手,终于将那人击杀,而跟随他的那名女子其实是一只妖物,便被镇压入锁妖塔中。”

  李玄都道:“是一只狐妖。”

  万寿真人道:“狐妖多情,不是稀奇事。而且狐妖修行,与其他妖物不同,总要涉足人间,越是红尘万丈的地方,越是有助于她们感悟人心,化形为人。正所谓不涉凡尘门外,不见衮衮大千,历代厉害狐妖甚至可以成为皇帝妃子,托庇于帝王的身畔枕边,不被人看出破绽,已经与人无异。”

  李玄都问道:“狐妖又被称作狐仙,据说其境界修为高低,与其尾巴数量有关,九尾狐堪比陆吾等上古神兽,只是人间已经没有九尾天狐,这只狐仙又有几尾?”

  万寿真人略微思量后回答道:“当年她被关押入‘锁妖塔’的时候,已经是六尾,因为锁妖塔洞天逐渐残破的缘故,虽然她无法逃出锁妖塔,但却可以汲取外界的天地灵气,能够继续修炼,此中环境比起森严的镇魔井洞天要好出许多。如果贫道所料不错,她如今应该有七尾了。”

  万寿真人的推断与地师的记载倒是不谋而合,李玄都可以十分肯定就是这只狐仙了。

  李玄都又问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既然此妖已经跻身长生境,为何不早早离去?还留在锁妖塔中做什么?”

  万寿真人道:“也许是尘缘未了,也许是心有执念,贫道不好肯定,总之并非是妙真宗强留她于锁妖塔中,而是不让她重返人间而已,她若想走,随时可以飞升离世。”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要找的正是此妖。”

  万寿真人道:“清平先生击败宋政,诛杀张静沉,一身修为独步天下,的确不必害怕什么。只是贫道还要多嘴一句,妖与人不同,狐妖天生精通幻术和媚术,‘狐媚’二字并非虚言,如今的牝女宗弟子比起这只狐妖可是差得远了。”

  李玄都正色道:“多谢老真人提醒。”

  万寿真人对身旁的季叔夜道:“叔夜,你陪两位贵客去锁妖塔,为师就不去了。”

  季叔夜起身应道:“是。”然后又对李玄都和上官莞道:“两位请随我来。”

  季叔夜走在前头,李玄都和上官莞跟在后头,离开了上清宫,往后山行去。虽说万寿真人口中说锁妖塔已经近乎废弃,维护洞天都倍感吃力,远不能与正一宗的镇魔井相比,但一路上还是守备森严,也唯有地师这等长生地仙才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其中。

  走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一座九层宝塔出现在三人的视线之中,这就是与镇魔井并列齐名的锁妖塔了。

  待到近了,李玄都发现此地异常空旷,周围没有其他建筑,只有这一座孤零零的宝塔。高约二十丈,不同于大报恩寺中的琉璃塔那般壮观,此塔甚是古朴,砖石结构,除了飞檐上悬挂着铜铃之外,再无其他装饰,便是浮雕壁画也没有半点,让人很难想象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锁妖塔。不过李玄都并不吃惊,其实镇魔井也是如此,只要不打开禁制,乍一看去,就是一座荒废多年的枯井而已。

  季叔夜指着高塔道:“塔本是佛门特有的建筑,只是佛门西来之后,与儒道两家相互交融,及至后来,三家已经是难分彼此,尤其是佛道两家,乃至有‘佛本是道’的说法,所以道门中人和儒门中人也开始修建高塔,在西京城中,便有大名鼎鼎的大雁塔,其中尽是文人足迹,却是与佛祖没有太大干系了。我们道门修建了这座锁妖塔,也是与佛祖无关,故而不曾有各种修饰。”

  李玄都道:“理应如此。”

  上官莞上前几步,站在李玄都身旁,仰头望去,恍惚之间,只觉得眼前这座高塔巍峨如山岳,黑压压,乌沉沉,让人喘不过气,就连心神都受到了压迫。

  便在这时,有风自起,山呼作响,锁妖塔飞檐上的铜铃随风而动,响声大作。

  李玄都道:“看来此地主人已经知道客人到了。”

  季叔夜苦笑道:“委实是锁妖塔洞天太过残破,处处漏洞,而此中被囚狐妖修为太高,已经可以向外散发出部分气息,所以锁妖塔周围不留弟子守卫,以免被其所乘。”

  李玄都看了魂不守舍的上官莞一眼,道:“无妨。”

  季叔夜取出一颗宝珠,交到李玄都的手中,说道:“此乃进出锁妖塔门户的枢机秘钥之一,原本共有三颗,被人盗走一颗。此物唯有长生境才能使用,这也是我们维护锁妖塔洞天倍感艰难的原因所在,今日交给紫府倒是刚好合适。”

  李玄都接过宝珠,道:“多谢。”

  季叔夜道:“紫府万要小心行事。”

  第一百一十章 谋划

  季叔夜离开之后,李玄都开始尝试着往手中的宝珠灌注气机,然后他立刻发现了此中的玄机。

  这一颗小小的宝珠,其实是一个微小的洞天,就好似祖天师在两根“刑柱”上书写的符箓,这样的洞天很小,小到难以容纳生人,只能以神念进入其中。

  更为玄妙的是,这方小洞天其实并未完工,或者说它一直处于不断崩坏的状态之中,每当崩坏到一定的程度之后,这种崩坏的趋势便随即停止,使其一直处于一种破碎不堪却又不至于完全崩溃的状态之中。想要发挥这颗宝珠的作用也很简单,就是补全这个处于不断崩坏状态中的微小洞天,使其在一定时间内保持完整,便可成为进入锁妖塔洞天的钥匙。因为只有长生境才有开辟洞天的能力,所以这颗宝珠只有长生境能够使用。由此可见妙真宗祖师的心思巧妙。

  李玄都补全了洞天之后,宝珠上氤氲出一团淡淡的光芒,将李玄都和上官莞包裹其中。

  李玄都手托宝珠,宝珠自行悬于李玄都的掌心上方,忽明忽暗。李玄都对上官莞说道:“不要离我太远。”

  若论年龄,上官莞还要年长于李玄都,江湖经验丰富,先前是因为她心神不定,神魂受到冲击,导致她进退失据,此时她已经逐渐恢复理智,自然明白李玄都的意思。

  上官莞站在李玄都的身旁,两人几乎是肩挨着肩。然后上官莞屏息凝神,有些微微的紧张。当然不是因为她第一次与李玄都如此靠近,而是因为即将进入一方牢笼。

  下一刻,她的眼前出现了滚滚沙尘,无数砂砾被狂风席卷着呼啸而过,打在她的脸上,连绵不绝。

  上官莞虽然已经有所预料猜测,但此时还是忍不住一惊,以磅礴气机在身前形成一堵三尺厚的气墙,挡下了汹涌风沙。

  然后她举目四顾,有若实质的目光直接洞破风沙的阻隔,望向远方。如果她所料不错,此时她已经进入了锁妖塔洞天之中,应该还处于第一层。

  忽然之间,风沙之中出现点点阴火,汇聚一处,然后凝聚成人形,正是李玄都,然后李玄都一挥袍袖,漫天风沙骤然而止,极为突兀。

  李玄都道:“到了此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再无他人,我们可以谈些更深入的事情了。”

  上官莞心中一紧,轻声道:“清平先生就直说吧。”

  李玄都道:“那我就直说了。既然来到了此地,你无非是两种结果,一种结果是你安然活了下来,一种结果是你只能等死,再无其他路可走,那么我也可以把我的条件说明白了。除了太平宗之外,我还有一部分嫡系势力,分为六部四阶。”

  上官莞立时明白了李玄都的意思,说道:“清平先生要我加入其中?”

  李玄都道:“以你的境界修为,足以担任一部之主,只是因为你无尺寸之功,却是不好直接居于高位,这一点希望你能明白。”

  上官莞现在可以确认之前的一个猜测了,李玄都这段时间中一直在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随着李玄都的步步登高,这个直属于李玄都的势力愈发不容小觑。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李玄都所图甚大,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也好,野心也罢,一个人是不行的,非要培养自己的嫡系心腹不可。

  “就在前不久,我还与清平先生为敌,清平先生对我有所防备也在情理之中,我理会得。”上官莞道,“只是还要请清平先生向我解释一下,什么是六部四阶?”

  李玄都道:“组织以‘客栈’为代称。六部,顾名思义,类似于朝廷六部,各有职司,分别以‘东主’、‘掌柜’、‘跑堂’、‘厨子’、‘账房’、‘杂役’为代称,六部各有一名主事人,六名主事人麾下的人手统称为‘伙计’,分为四个等级,分别是‘天’、‘地’、‘玄’、‘黄’。”

  上官莞点了点头,问道:“你又是什么身份?”

  李玄都道:“我也在六位主事人之列,是‘掌柜’的主事人,你会归在我的名下,天字号伙计,不会觉得委屈吧?”

  上官莞摇头道:“我不在意这些虚名。”

  李玄都道:“如此就好。”

  上官莞道:“我跟随师父多年,明白一个道理,位高未必权重,位卑也未必无权。宫中的司礼监与各监主管设‘太监’一人,左右‘少监’各一人,各司设‘司正’一人,各局设‘大使’一人。以后编制扩张,各监分设‘掌印太监’。司礼监以‘掌印太监’为首,下设‘秉笔太监’数人,首席秉笔主管青鸾卫,各秉笔分管各监各司局。因为司礼监主管皇帝文书、印玺、宫内礼仪等业务,遂上升为‘十二监’之首,成为内廷权力最大之机构,其首领掌印太监虽仅具有外朝三品之级别,但有时权力可与内阁首辅匹敌,有‘权过元辅’之称。无内朝之名却有内朝之实。内外廷设置皆相对应,司礼监对应内阁与御史,掌印太监位尊可比首辅,首席秉笔则职同次辅,掌青鸾卫者权重视左都御史兼次辅。”

  李玄都听到上官莞如此坦然直言,倒也没有反驳,因为上官莞说的是实情。因为李玄都在组建客栈之初,只是初入天人境的修为,并不比李非烟、石无月、宁忆等人强出多少,所以他实行的是类似于清平会的盟友制度,六人平等,以李玄都为首。不过随着李玄都跻身长生境,这种平衡已经被打破。虽然在名义上,六人还是平起平坐,但在事实上,已经变成李玄都独尊的格局。换而言之,不管李玄都愿意与否,他都已经凌驾于整个客栈之上,其余五位主事人等同是李玄都的下属,那么李玄都名下直接听从李玄都号令的天字号伙计们也等同升了一级,变成与其他几位主事人平起平坐了,类似于京官大三级的意思。

  上官莞不愧是地师亲手教导出的弟子,能一眼看破其中道理。

  上官莞问道:“冒昧问上一句,先生麾下的天字号伙计都有哪些?”

  李玄都道:“除了两个晚辈之外,大部分都是你的熟人,比如徐大。”

  上官莞立刻明了,“原来是他们。”

  虽说齐王门客和阴阳宗互不统属,也很少有所交集,但毕竟是共同效忠一主,必要的了解还是有的。

  其实李玄都并未把话说完,在徐大给他来信之后,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答应了上官莞来剑秀山的请求,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破局点的所在。他之所以要不遗余力地帮助上官莞,是因为上官莞的身份极为重要,尤其是地师嫡传弟子这个身份,更让李玄都生出了许多想法。

  李玄都不仅给上官莞安排了一个太平客栈的身份,还有清平会的身份。能进入清平会之人,除了客栈中人和个别例外之外,有一个很明确的标准,那就是可以代表一个宗门,本人最起码在自己的宗门内有一定的影响力。比如说苏云媗,作为慈航宗的下任宗主,就是代表了慈航宗;陆夫人作为沈大先生的遗孀和李玄都的臂助,就是代表了太平宗。还有百媚娘代表天乐宗,张海石代表清微宗,兰玄霜代表皂阁宗,宫官过去代表牝女宗,现在代表无道宗,甚至是李玄都设想中的颜飞卿和张鸾山来代表正一宗等等。

  上官莞进入清平会,则是要代表阴阳宗。

  李玄都可以扶持兰玄霜重立皂阁宗,那么他也可以扶持上官莞重立阴阳宗,未必要达到两宗过去的高度,关键是名分。李玄都虽然被称作地师传人,但李玄都明白,这个名分并不牢靠,李玄都本人不愿意承认,另外其他许多人也不认可。可是上官莞不同,她是地师弟子的事情天下公认,尤其是赵纯孝死后,再无人比她更为名正言顺,过去上官莞跟随宋政和王天笑,让李玄都对阴阳宗的道统无从下手,现在上官莞主动投诚,李玄都岂有放过的道理?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非要救下上官莞不可。也就是上官莞因为被宋政影响的缘故,心神大乱,如果她静下心来好好思量一下,就会发现李玄都肯定舍不得她去死,那么就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而不像现在这样,直接把自己卖掉了。

  不过也不意味着上官莞就是个草包,她在仓促之间,能够做出只有李玄都能够救她的判断,并且直接来见李玄都,也是十分不俗。只能说鬼仙夺舍导致的心神恍惚极大影响了她的神智和情绪。

  这些谋划,李玄都不会对上官莞主动提起,毕竟正如上官莞自己所言,两人前不久还是敌人,就算上官莞迫于形势归顺于李玄都,李玄都也要循序渐进,慢慢观察上官莞,看她是否还有二心。

  只是李玄都有些低估了上官莞,上官莞低头思索片刻后,忽然问道:“我会是第二个兰夫人吗?”

  李玄都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这就要看你的诚意了,地师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第一百一十一章 洞天

  在宝珠自行指引下,李玄都带着上官莞很快就找到了去往上一层洞天的门户。第二层洞天则是一处冰雪世界,天地雪白一片,寒风刺骨。然后是第三层洞天,是一方火焰世界,处处可见岩浆湖和冒着浓烟的火山。第四层洞天是一处水世界,除了一座岛屿之外,剩下的地域全部被水覆盖。第五层洞天是一座巨大丛林,树木参天,遮蔽天光,使得林间昏暗如夜间。

  前五层洞天让李玄都想起了“玄都紫府”中的五行洞天,环境恶劣,无甚可说。到了第六层洞天,范围骤然缩小,第六层洞天是一座地宫,类似于帝王陵寝,虽然很大,但是比起前五层洞天要小很多。第七层洞天比第六层洞天还小,不过随着洞天的缩小,洞天的稳固程度也明显上升,前五层洞天就像四面漏风的房子,而第六层洞天和第七层洞天则只是有些许破损,稍加修补即可。此七层洞天正如地师和万寿真人所言,没有半个妖物。

  接下来便是第八层洞天,相较于前面的七层洞天,第八层洞天可以说是完好无损,的的确确就是一座牢笼,让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若是没有“钥匙”,也进不去。地师之所以能够进入其中,应该与妙真宗被盗的那枚宝珠有关。

  从第七层洞天去往第八层洞天的门户是一座石门,石门中漆黑一片,即便是李玄都,也无法“看”清另一边的具体景象。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这种多层的洞天,其实就是将许多个小洞天打通连接在一起,成为一个大洞天,每个小洞天之间几乎可以算是两个小世界了。

  便在这时,从石门的另一边传出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我还以为是徐无鬼来了,原来不是他。”

  李玄都没有说话,上官莞开口道:“我们是地师的弟子。”

  那女子声音沉默了片刻,“弟子?”

  上官莞看了李玄都一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继续说道:“对,弟子。”

  “是他让你们来的吗?”女子声音问道,声音中带了几分迫切,似乎很盼望着徐无鬼回到此地。

  这次由李玄都开口道:“地师只留下了只言片语,我们是循着这只言片语来到此地的。”

  女子声音沉默了片刻,再响起的时候变得低沉许多,“那么……他人呢?”

  李玄都示意上官莞如实回答,上官莞说道:“家师已经飞升离世。”

  石门另一边的声音彻底陷入沉寂之中,过了良久,传来一声轻叹,“原来如此,既然是故人弟子,那就请进来吧,如果你们能进来的话。”

  李玄都举起手掌,自行悬于他掌心上方的宝珠大放光芒,使得石门上生出一道光幕,荡漾起层层涟漪。

  李玄都手托宝珠,当先走入涟漪之中,身形随之消失不见,上官莞紧随其后。

  穿过石门之后,就见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纵横交错,竟是一个小小的村子。

  眼前景象让李玄都和上官莞都生出熟悉之感,然后两人立时想起,眼前村子的布局像极了剑秀山中的村子,都是桃花源一般,想来地师也是受了此地的启发,离开之后才将剑秀山也改建成了现在的格局。

  这便是第八层洞天了。

  不过就在李玄都进入第八层洞天之后不久,整个洞天轰然震动,然后女子的声音响起,难掩其中惊讶,“你竟然是一位地仙?你到底是谁?”

  李玄都没想到自己的进入会引起洞天的变化,回答道:“我叫李玄都,当年地师来到此地的时候,我还是个孩童,想来尊驾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字。”

  女子闻听此言,更加惊讶,“你才多大年纪,就能成为地仙?”

  李玄都缓步前行,每走一步,洞天就要震动一次,显然对于此处洞天来说,有些难以承受两位长生境的存在,虽然不至于就此破碎崩坏,但如此一来,倒是显得李玄都气势惊人。

  李玄都没有过多辩解什么,不再掩饰自己的境界修为,以实际行动作为回答。

  女子再次沉默了,过了片刻,缓缓说道:“真是大江后浪推前浪,让人不可小觑。你身上的衣服,是徐无鬼的衣服?”

  李玄都并不否认,“正是。”

  女子道:“你们果然是徐无鬼的弟子,我与徐无鬼也的确定有盟约,既然徐无鬼已经离开人间,那么我与他的盟约自然作废。你们来做什么?是想要重续盟约吗?”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请问地师与尊驾定下了什么盟约?有些事情,我们还是面谈为好。”

  话音落下,就见两团幽亮的微光凭空亮起,仿佛是两点寒星,又似是两只眼眸,直直望着李玄都和上官莞两人。

  李玄都并不惊惧,举步向着两点微光的方向走去。

  李玄都可以对两道有若实质的目光无动于衷,上官莞却是不行,只觉得自己的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巨石。只能躲在李玄都的身后,彻底避开这道视线,才会觉得轻松下来。

  李玄都来到一片竹林之中,其中飘荡着淡淡的雾气,透过雾气,隐约可见一道窈窕身影,正坐在一处亭台之中。

  此时那两点寒光已经消失不见,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请入内一谈。”

  李玄都似乎有些不耐周围的雾气环绕,轻轻挥动衣袖,大袖席卷,将浓雾分开。就见一名白衣女子坐在亭台之中,青丝如瀑,肤白胜雪,就这么坐着,集千般妩媚和万种风情于一身,一股微不可察却又动人心魄的气息扑面而至,沁人心脾。让人不知不觉间便要陷于其中,不能自已。

  只是李玄都已经从地师的笔记和万寿真人口中得知了狐妖的底细,早有防备,根本不为所动,脸上泛起淡淡青色,就像一块生满了青苔的顽石,任你万千风流,我也巍然不动。

  不过上官莞就没有李玄都这般定力了,她本就修为不如李玄都,根基不牢,再加上因为宋政强行夺舍的缘故,导致她的心境处处是破绽漏洞,心神不稳,所以上官莞虽然是女儿身,此时也被这个身影所迷住,目光再也拔不开了。她只觉得天地之间再无其他,万籁俱寂,只剩下眼中的这么一个女子。

  直到李玄都一掌拍在上官莞的肩头上,上官莞身子一沉,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回神之后的上官莞满心都是后怕,若非李玄都在身旁,她方才已经是任人宰割了。

  女子一双如水双瞳盈盈生波,上下打量着李玄都,似是要将这个年轻男子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看个通透才肯罢休,只可惜男子的境界实在太高,让她如何也不能看透,无奈她也只能作罢,展颜一笑,道:“地仙不愧是与天仙一脉相承的康庄大道,兼具鬼仙和人仙之长,又摒弃鬼仙和人仙的短处,实在是厉害非常。”

  李玄都道:“样样精通便是样样不通,地仙比人仙更为精通法术,又比鬼仙更为精通武学。可反过来说,地仙论武学体魄比不得人仙,论神魂法术也比不得鬼仙,这便是术业有专攻了。”

  女子若有所思道:“我有些明白你们的来意了,那么请进来坐吧。”

  李玄都和上官莞走进亭台之中,李玄都坦然入座,上官莞则总要忍不住偷看这名女子,虽然女子的容貌也算是上上之选,但她身上的气态十分特殊,让上官莞不仅口干舌燥,而且心中还不断生出各种旖旎画面,都是她和眼前女子的种种,不堪入目。这让上官莞在不知不觉之间便沉浸其中,呼吸都稍显粗重了几分。上官莞只觉得全身各处的每一根骨头似乎都变得酥软了,浑无半点力气,禁不住面红耳赤,再无半分镇定。

  李玄都见此情状,只得屈指一弹,点在上官莞的额头上,他与上官莞的气机本就出自同源,此时他用来帮助上官莞摆脱媚术的影响,却是与那日李玄都帮秦素祛除体内剑气,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女子见此情状,有些惋惜,这竹林中的浓雾,其实是她提前做好的布置,可以用来施展幻术,最高明的幻术不是直接将人拉入各种幻象之中,而是如同夜雨润物细无声那般,让人不知不觉地沉浸其中,难以分辨真假。只是没想到李玄都如此警惕,未等她提前发难,已经提前将浓雾破去,而李玄都展现出的境界修为,让她有些不安,似乎已经不逊于当年的徐无鬼。

  李玄都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我们此来是有求于尊驾,还请尊驾出手相助。”

  女子闻言后又是打量了李玄都几眼,笑道:“以你的境界修为,还需要我帮忙?我能解决的事情,你肯定也能解决,而你不能解决的事情,我也肯定不行。”

  李玄都摇头道:“并非如此,大多数时候也有例外,都说术业有专攻,并非一朝一日能够达成,在有些时候,非鬼仙或者人仙不可。”

  第一百一十二章 赌约

  女子低声浅笑,“好一个术业有专攻,公子所求为何,不妨说来一听。”

  女子的声音有如珠落玉盘,字字敲打在心头,乱人心神,只是李玄都已经进入到“长生石”的玄妙状态之中,整个人如同一块顽石,无论体魄还是心神,都由“长生石”主导,可谓是“油盐不进”,异于常人。当初他便是依靠此等状态硬抗下了地师的雷霆一击。除此之外,忘情宗的“太上忘情经”也最是克制这等媚术手段。

  李玄都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问道:“还未请教尊驾如何称呼?”

  女子说道:“你……可以叫我苏蓊。”

  李玄都轻笑道:“你们狐妖都是姓苏吗?这是一脉传承?可真是了无新意。”

  苏蓊轻声道:“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李玄都道:“好罢,苏夫人。”

  苏蓊淡淡一笑,“苏夫人……看来你听说过我的事情。”

  李玄都说道:“只是从旁人口中听过一个大概,说你跟随青丘山主人杀死了一位宗主。”

  苏蓊坦然道:“不错。”

  李玄都道:“那么你与地师很有共同言语,杀死一位宗主,放在什么时候都是大事,死在地师手上的宗主就有两位。”

  苏蓊反问道:“那么你呢?”

  李玄都停顿了一下,说道:“要看怎么说了,如果一个人死后被废黜宗主身份,那么他还算是一宗之主吗?”

  苏蓊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你这是杀人还要诛心呐。”

  李玄都淡然道:“杀人也好,诛心也罢,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苏蓊深深地看了李玄都一眼,“好一个惟人自召,公子这是在威胁我?”

  李玄都摇头道:“我为何要威胁夫人?我只是陈述一个简单道理,如果夫人从中听出了什么威胁之意,那么夫人要扪心自问一番了,夫人是否太过警惕?”

  苏蓊抿嘴一笑,又是让上官莞有了片刻的恍惚。

  李玄都一挥袖,袖风扑面,让上官莞清醒过来。这也是苏蓊并未刻意针对上官莞的缘故,如果苏蓊专门针对上官莞,李玄都就没这么容易唤醒上官莞了。

  见此情景,苏蓊轻叹一声,“你不是徐无鬼的弟子。你甚至不肯称呼他一声师父,只是称之为‘地师’,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师徒?”

  李玄都没有否认,说道:“我与地师的关系十分复杂,我们两人是敌人,不过地师最后还是将他的衣钵传承于我,我也的确受了地师的教导,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明白的。”

  苏蓊问道:“我知道天师,顾名思义,地师应该是与天师相提并论的人物。你说你得了地师的传承,那么你就是新的地师?”

  李玄都道:“姑且算是吧。”

  回过神来的上官莞听到这话,忍不住心中腹诽,“哪里是地师,便是天师又如何?被他杀了一个,又被他立了一个,这已然是行废立之事了,古往今来,做出如此行径的岂是善类?”

  苏蓊道:“你是新地师,那么你想延续我和老地师定下的盟约吗?”

  李玄都道:“我要知道内容才能决定是否延续。”

  苏蓊点了点头,道:“盟约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他会想法帮我离开此地,然后我会助他一臂之力。换成现在,你只要放我出去,我也可以帮你,无论你想做什么。”

  这个回答并未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他顺势问道:“我倒是很好奇,夫人明明可以选择飞升离世,为何非要滞留人间,是还有什么执念未了吗?”

  苏蓊似笑非笑道:“既然你听说过我的故事,那么你会猜不出原因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一个与世为敌的男人,一个不离不弃的女子,在男人死去后,女子决意报仇。这是一个老套的故事,报仇,报仇,还是报仇。”

  苏蓊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我认识他之前,看过许多才子佳人的话本,可我从没想过,我会成为这些故事中的角色。”

  李玄都道:“那么我便不得不多问一句,你打算如何报仇?离开锁妖塔后大开杀戒吗?”

  苏蓊摇头道:“我不会。”

  李玄都道:“谎言站不住脚,可每个人都能面不改色地说谎。”

  苏蓊淡然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李玄都道:“你非人族,寿命远胜于人,你滞留人间多年就是为了报仇,可当年经历了此事之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你要找谁报仇?找那些人的后代传人吗?可一座宗门传承有序,后人未必弱于前人,仅凭你一个人,纵然能掀起一时风浪,最后也难逃身死下场。到那时候,说不定就是我亲自杀你,又是何苦来哉?”

  苏蓊定定地盯着李玄都,“你只说同意还是不同意。”

  李玄都反问道:“同意如何,不同意又如何?”

  苏蓊道:“如果同意,你就先放我离开锁妖塔,然后我自会帮你的忙。如果不同意,就请离开吧。”

  李玄都道:“当年妙真宗的前辈选择将你镇压在这锁妖塔中,而不是将你诛杀,应该是看你并无滥杀无辜之举,还是有药可救。可你执念难消,又着实让人不敢轻信。如果我将你放了出去,你在人间掀起腥风血雨,我纵然能将你斩杀,也是铸成大错,无颜去见天下之人。”

  苏蓊怒极反笑:“小辈,你真当自己是天下无敌了吗?”

  李玄都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可以开出自己的条件了,“这样罢,我们赌斗一场,如果你赢了,我便放你离去,如果你输了,就要帮我一个忙。如何?”

  苏蓊闻听此言,反倒是平静下来,“原来这才是你的算计,如此看来,你是自觉稳操胜券了?”

  李玄都道:“你我同是长生境界,谁胜谁负都在情理之中,只有真正比过才能分出高下。”

  苏蓊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上官莞暗道李玄都的用心险恶,虽说同样是长生境界,但地仙和鬼仙还是有不小的区别,大真人府一战,李玄都以一己之力强行打破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堪称是惊天动地,放眼天下,谁也不敢说能够稳胜李玄都,便是修为最高的李道虚,也只能说赢面很大,不能说李玄都没有半点胜算。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主动提出赌斗,其实就是自觉稳操胜券,只是他嘴上不曾承认,却是欺负苏蓊在此地消息不通了。

  上官莞如此想的,不过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毕竟这是事关她性命生死的大事,她无论如何都要站在李玄都这边。

  过了片刻,苏蓊问道:“公子的这个提议甚好,只是公子如何保证我们两人都能信守承诺?”

  李玄都道:“倒也简单,我有一桩心魔誓言,出自地师绝学‘太阴十三剑’,以夫人的境界修为,想要学会,应是不难。心魔强弱,与宿主关系极大,宿主境界越高,心魔也就越强,若是违背誓言,立时就会心魔发作,轻则走火入魔,大损修为,重则跌落境界,修为不保。”

  苏蓊皱起眉头,似乎在权衡利弊。

  李玄都也不催促,转而对上官莞说道:“你与赵纯孝的关系好吗?”

  上官莞一怔,没想到李玄都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赵纯孝,沉吟道:“赵纯孝在十大明官中排行第十,我排第九,他要称呼我一声师姐,至于关系,只能算是表面和气,这些年来也少不了明争暗斗,只是他行事过分,坏了规矩,这才被师父放弃,最后死在钟梧的手中。”

  李玄都道:“玉虚斗剑的时候,我在天下棋局中见过你和赵纯孝,你们还是夫妻。”

  上官莞只觉得尴尬,借用苏蓊的话说道:“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李玄都道:“我虽然没有师姐,但是有个师妹。”

  上官莞道:“我知道,五先生陆雁冰。”

  李玄都轻叹一声,“我与冰雁的关系时好时坏,不过在小的时候,还算可以,经常在八景别院外的竹林中一起玩耍。有一回,我们打了个赌,我告诉她我把一把普通的长剑藏在了竹林里,只要她能够找到,我就答应她的一个要求。如果她找不到,她就得答应我的一个请求。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长剑,她注定找不到的。”

  上官莞问道:“然后呢?你提了什么要求?”

  李玄都轻笑道:“她根本就没找,直接去了趟剑炉,带了一把剑回来,然后告诉我找到了。”

  上官莞哑然失笑道:“你们两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便在这时,不知是不是因为李玄都说了这个故事的缘故,苏蓊也终于下了决断,“好,我们就赌斗一场。”

  “好,这是心魔誓言。”李玄都向苏蓊发送了一道神念,其中包含了心魔誓言相关的法门。

  苏蓊接收神念之后,双眼中涌出淡淡的蓝色光芒,如同两点寒星,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她说道:“可以了,我们立誓吧。”

  李玄都伸出食指按住眉心,从中扯出一点似虚似幻的物事,如一点灵光。苏蓊也是如此动作。两人各自一弹指,两个光点凌空飞起,在半空中融汇一处,然后缓缓消散无形,这便是定下了心魔之誓,若是谁敢违背誓言,定当遭受心魔反噬。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斗法

  苏蓊问道:“不知道公子要如何比试?”

  李玄都道:“如果我赢了,还要苏夫人相助,如果苏夫人赢了,还要我将苏夫人从此地放出,所以不能是生死相搏,还是点到为止。”

  苏蓊点头赞同道:“如此甚好。”

  话音落下,苏蓊的身影变得虚幻起来,隐约可见在她背后出现了七条略显虚幻的巨大尾巴,如孔雀开屏,依次罗列。

  七尾狐。

  在诸多妖物之中,提到狐妖时,总会带有几分暧昧,就好似女鬼,经过文人的渲染演绎之后,个个都是痴情女子的形象,让人忘记狐妖的可怖。不过这种印象也有道理,因为狐妖是最接近人的几种妖物之一,天生便懂得人心,故而精通媚术和幻术,也是最适合化形为人的妖物。

  一般而言,狐妖有三种形态,纯粹的妖形,纯粹的人形,以及半人半妖的形态。先前苏蓊就是纯粹的人形,此时苏蓊展现出来的则是半人半妖的形态。

  苏蓊发现自己的媚术对李玄都无用之后,剩下的手段就是狐妖天生精通的幻术和鬼仙所精通的各种法术。若论运用法术,狐妖的尾巴是一件天然的法器,类似于许多妖物的利爪和麟甲,大有妙用。而且狐妖的境界修为也反映在尾巴的数量上,九尾天狐可以媲美二劫地仙,八尾仙狐可以媲美一劫地仙,七尾妖狐自然是对应货真价实的长生境界了。

  李玄都一挥袖,使得上官莞向后飘退出去。然后“阴阳仙衣”的十三道剑影开始疯狂游走。

  李玄都手中无剑,但是浩大剑气却让整座洞天轰然震颤。

  下一刻,李玄都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在李玄都的周围出现十三道黑影,结成剑阵。

  李玄都立于剑阵正中位置,大袖飘摇不定,他缓缓抬起一手。

  随着他的这个动作,十三道剑影不断交错,织就一张大网。这一刻万籁寂静,只有剑阵之内的所有剑气如同真正的三尺青锋一般欢快颤鸣。

  这已经不是纯粹的“太阴十三剑”,被李玄都融汇了自己的“南斗二十八剑诀”,而“南斗二十八剑诀”又是融汇各家所长,可以说是聚集天下剑道精华。

  苏蓊的脸色极为凝重。

  随着李玄都抬起的手掌落下,剑阵迅速扩大,将苏蓊吞入其中。然后便是剑如雨落,在苏蓊的上下四周布下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大网。

  这便是李玄都的一剑,自成剑阵。

  苏蓊面对从天而落的连绵剑气,一动不动,身后的七条巨尾缓缓合拢,仿佛一个还未绽放的花苞,将她包裹其中。

  剑气如雨,连绵不绝,丝毫没有想要停歇的意思。而且剑气也各不相同,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或长达十数丈,或短则不足尺余,或粗壮如大树,或细微如银针,其中既有至阴至柔的“太阴剑气”,也有如附骨之疽的“玄阴剑气”,更有杀伐第一的“逆天劫”剑气。

  苏蓊晃动自己从左往右数的第七根尾巴,一圈浩大如江海之潮的磅礴气机以苏蓊为圆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就像一圈大大的水纹涟漪。涟漪所到之处,摧枯拉朽一般,无论是“太阴剑气”,还是“玄阴剑气”,亦或是“逆天劫”剑气,尽皆消散。

  只剩下十三道剑影仍旧游走不定,仍旧是有数不清的剑气流转,剑光连接成片,竟是形成一幅“波光粼粼”的异象。

  被七条虚幻透明的尾巴包裹的苏蓊依稀可见,不断挥袖,每次挥袖便有一道赤红色的气机,汹涌如呼啸大风,排山倒海。

  苏蓊挥袖十三次,剑阵内的剑气被扫荡一空,就连支撑剑阵的十三道剑影也是震动不休,有了摇摇欲坠的溃散迹象。

  李玄都面容平静,主动散去剑阵,然后向前踏出一步,抬起双手在胸前做了个虚握的动作,仿佛分别握着一把长剑的剑柄和剑鞘,然后双手缓缓向外一拉,一柄完全由“逆天劫”凝聚而成的三尺气剑出现在他的掌中。继而剑气节节攀升,仿佛没有止境一般。

  少顷之后,无限攀升的剑气剑意遍布了以两人为中心的方圆百丈范围,只是这一刻,剑气又何止百丈?

  李玄都抬手一指,剑气汇聚成一线,一线剑前奔如大江东去。

  江湖上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当年的李玄都被称作“紫府剑仙”,对于剑道一途的领悟又岂是虚妄?

  此时已经不见李玄都的身影,只见得剑气浩浩汤汤,磅礴沛然。

  面对这一剑,苏蓊终于是脸色微变,不敢硬接。可此时再退,为时已晚。

  这道剑气落在苏蓊的尾巴上,一条尾巴直接出现无数细密裂纹,就好似碎裂的瓷器。然后这道剑气透过尾巴,又穿过了苏蓊的胸口。

  苏蓊捂着胸口,指缝间有鲜血流淌,整个人向后踉跄倒退。

  李玄都的声音响彻整个洞天,“夫人,可还有手段?”

  苏蓊银牙紧咬,万没想到李玄都竟是这般厉害,除了那条遍布裂痕的尾巴之外,身后的其他六条尾巴一起舞动。每一条尾巴舞动之间,便生出一门法术。

  只见有阴火自虚无中生出,疯狂跳跃燃烧,朝着李玄都席卷而去。

  李玄都身上的“阴阳仙衣”由阴化阳,黑衣化作白衣,一朵青莲将他护在其中,任凭阴火如何肆虐,不得寸进分毫。与此同时,他也激发出一道剑气,斩向苏蓊。

  不见苏蓊如何动作,只是第二条尾巴轻摇。

  有寒冰自虚无中生出,层层叠叠堆砌,转眼之间,在苏蓊面前已经出现了一道冰墙,而这道冰墙还在不断增长扩大,任凭这道剑气锋锐无匹,不断切割冰层,在下一刻总有新生玄冰补上原有位置,最终两者一起消散。

  苏蓊晃动自己的第三条尾巴。

  刹那之间,苍穹如同被炸开一个窟窿,一道紫雷轰然坠落,似是一道紫色瀑布,飞流而下三千尺。

  竟然是号称天下万法之尊的雷法。

  这道天雷直接落在李玄都头顶的青莲之上,青莲轰然破碎。不过青莲也给李玄都争取了足够的时间,李玄都直接以“星转斗移”挪移开来。

  苏蓊对此早有预料,第四条尾巴晃动。

  道门仙法“画地为牢”。

  只见一道细线凭空出现,不断延伸,成弧形,最终首尾相交,构成一个巨大的圆,刚好将李玄都困在其中,然后开始向内收缩,不断压缩李玄都辗转腾挪的空间。

  李玄都干脆是立定身形,重塑青莲,同时又将“阴阳仙衣”上的红莲、白莲一并用出,三朵莲花出现在李玄都的头顶上方,好似是三花聚顶,妙不可言。

  紧接着三朵莲花化作一方庆云,其中幻化出四灵幻象,朱雀清鸣,白虎咆哮,玄武潜水,青龙行云,种种瑞祥涌现,玄妙无比。典籍记载传说中,天仙便是头顶庆云涌动,三花迸现,五气盈空。虽然李玄都距离传说中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境界还有相当差距,但此时却是有了几分真正的天仙气象。

  在三朵莲花所化的庆云加持下,李玄都修为大进,五指张开,月辉弥漫,一轮明月从他手心冉冉升起,这轮明月形状的剑气不断上升,越来越大,与不断收缩的一线圆圈触碰一处,两者同时湮灭无形。

  李玄都头顶庆云,朝着苏蓊飞掠而来。

  苏蓊的第五条尾巴再次晃动。

  骤然之间有狂风生出,这风并非寻常之风,而是天风。方士未曾证得鬼仙时以阴魂出游,除了武夫血气之外,有三大天敌,分别是天雷、天光、天风,天风有吹散神魂之妙用,也可以渗入体魄,伤人无形,此时天风被疯狂压缩,凝聚成刃,竟是不比剑气逊色分毫。

  一时间无数风刃朝着李玄都激射而至。

  李玄都挥舞手中气剑,剑走轻灵,运以“剑心太玄意”,在身前画圆,瞬间在他身前出现了数十个剑光圆圈,大小相套,层叠相交。

  “剑心太玄意”重剑意而轻剑招,根本就在于“剑心太玄意”不着形相,无迹可寻,只要身具此功,再知道其他剑术的招式,倚仗其威力无比,这也是“太阴十三剑”中一个“剑”字的由来。

  风刃落在这些圆圈之上,只是使得圆圈摇而不散,动而不溃,如同抽刀断水,纵能斩断一时,却不能长久。反而是风刃被重重叠叠的剑势一震,直接溃散。

  李玄都运剑不停,就见所幻的圆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他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圆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复而生出,似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李玄都的全身,好似一座剑光所组成的剑阵,千百个剑光圆圈犹如浪潮一般,缓缓涌来。此时的李玄都并非一招一招的攻守,而是以七小剑组成一大剑,七大剑成一剑阵,剑阵守则是四十九剑齐守,剑阵攻则是四十九剑齐攻,以守为攻,浑然天成。

  一时间金石之声大作,连绵不绝,这万千风刃竟是被李玄都悉数挡下。

  苏蓊一咬牙,晃动第六条尾巴,也是最后一条尾巴。

  第一百一十四章 激战

  就在李玄都与苏蓊出手的瞬间,两人之间的空间就已经变得扭曲,似近实远,似直实曲。这也是方士与武夫交手的关键所在,方士必须拉开距离,如果被武夫近身,不擅长近战的方士很有可能瞬间被武夫重创。同理,如果武夫不能近身,只会被方士的各种法术慢慢折磨致死。

  不过地仙又与人仙不同,地仙兼具人仙和鬼仙之长,可近战也同样精通法术,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李玄都并不近身,而是直接展开“太阴剑阵”将苏蓊拉入剑阵之中,通过剑气隔空击伤苏蓊。直到剑阵被破之后,李玄都才开始选择近身作战。

  李玄都破开漫天风刃之后,手中剑气所化长剑散去,已经距离苏蓊不足十丈距离。

  苏蓊的第六根尾巴轻轻摇晃。

  道门仙法“撒豆成兵”。

  “撒豆成兵”只是一个笼统说法,不是非要撒豆不可,只见狐尾上洒落无数狐毛,然后这些白色的狐毛化作一个个金色武士,身披鱼鳞甲,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或是手持大戟,或是手持双锤,或是手持长枪,说是持剑持盾,列成阵势,朝着李玄都攻来。

  李玄都不知道苏蓊是从何处学得这些法术,不过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先前的“画地为牢”,还是现在的“撒豆成兵”,都十分棘手,不得不小心应付。

  一名金甲武士一枪刺向李玄都的头颅,气势如虹。

  李玄都只是微微侧头,躲开这一枪,然后直接伸手握住枪头,当李玄都的手掌触及金光流溢的长枪的瞬间,不仅是李玄都的手掌被镀上了一层金光,甚至整条手臂都被如同水银一般的金光包裹。

  下一刻,李玄都的手臂上出现一层淡淡的青色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驱散金光,这是“长生石”的气机。严格来说,李玄都其实是身怀两大仙物,“阴阳仙衣”是其一,被巫阳以长生药补全的“长生石”,同样可以算作一件仙物。这也是李玄都自忖稳操胜券的原因所在,就算“长生石”因为是他的境界修为一部分的缘故,不能算是一件独立的仙物,哪怕他还不到四十九天之数,无法动用“太易法诀”,仍旧在同境之争中占尽了便宜。

  李玄都一掌前推,拍在这名金甲武士的护心镜上。气机震荡之下,金色的甲叶剧烈颤抖,整个人向后飞去。

  李玄都再横臂一扫,将一名手持举盾的金甲武士扫飞出去,接着又探手捉住这名金甲武士的手腕,将他手中的金剑夺下,握在手中。

  李玄都手持金剑杀入众多金甲武士的阵中,一名金甲武士手持长刀朝着李玄都当头劈下,李玄都当即退了一步。那金甲武士一刀不中,第二刀又复砍下。李玄都手中长剑削出,嗤的一声响,将他右臂连刀一齐斩落。此时猛见金光闪动,一柄长剑疾刺而至。李玄都长剑挺出,刺向那人咽喉,刺了个通透。紧接着李玄都抽剑再刺入一名金甲武士背心,又一剑从另一名金甲武士胁下通入。第三名金甲武士举起双锤,正要往李玄都头顶砸下,李玄都长剑反迎上去,将他直接拦腰斩断。

  李玄都并不恋战,纵身而起,又是两剑,一中胸口,一断咽喉,两名金甲武士立时倒地不起。

  此时又有三名金甲武士应声扑至,都是手持长枪,三枪齐出,分指李玄都的咽喉、胸口和小腹,势道凌厉,瞬间逼近李玄都的上、中、下三处要害。

  李玄都运起“剑心太玄意”,长剑圈转,将敌人攻来的三枪一齐化解了,剑意未尽,又将三名金甲武士逼得退开了两步。然后李玄都斜身窜出,反手两剑,刺倒了两名正要夹攻的金甲武士。那三名手持长枪的金甲武士追了上来。李玄都却不理会他们,身形丝毫不停,不断飞掠,长剑到处,必有一名金甲武士倒地,甚或中剑身亡。许多金甲武士和他始终相差丈许,追赶不及。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已有三十余名金甲武士倒在李玄都剑下,果真是当者披靡,无人能挡得住他的一招一式。金甲武士顷刻间损折了三十余人,强弱之势登时逆转。

  苏蓊眼见李玄都的剑术之奇,直是生平从所未见,不禁骇然。不过她也没指望着这一手法术便能胜过李玄都,只是拖延时间罢了。

  在李玄都破去众多金甲武士的时候,苏蓊也准备了一个法术。狐妖受限于天生体质,不可能像陆吾神那般凭借体魄横冲直撞,就是九尾天狐也不行。不过狐妖的优势是通人性,可以修炼人的各种神通,却是陆吾神不能相比了。狐妖的境界修为与身后的尾巴息息相关,而每一条尾巴都可以记录一门神通法术,在对敌的时候可以直接用出。此时苏蓊已经将自己的七门神通悉数用完,接下来的法术就需要一定的时间准备,而不能直接用出。

  几乎就在李玄都摆脱了金甲武士纠缠的同时,苏蓊的法术也准备完毕,整个洞天瞬时变得一片赤红,伴着撕裂天地的呼啸风声,无数燃烧着炽烈火焰的流星从天而降。仿佛上古火神降下神罚,肆虐大地。

  此乃道门仙法“三丙三丁引火诀”。

  在道门法术之中,的确有一类威势堪称毁天灭地的法术,大真人府一战的时候,宋政引发天灾,改变了云锦山的地貌,便可以视为这一类的手段。不过这类法术的限制极多,一则是仅凭一人之力,很难用出,需要一定的天时地利人和。二则是后果难料,鬼仙在一瞬间抽空大范围内的天地元气用出此类法术,形成天地元气的真空,周围的天地元气便会向这个真空区域倒涌过来,形成一个天地元气的旋涡,鬼仙处于其中,很有可能被卷入天地元气的旋涡之中,要么重伤,要么直接被生生撕扯成碎片。

  在这种情况下,不到生死关头,很少有鬼仙会冒险用出此类法术,更不会用于两国交战。先前宋政敢于尝试,一则是有李玄都出手在前,已经有了天时地利人和,二则是云锦山被正一宗经营多年,天地元气十分稳固,哪怕“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被破,也只是引发了地气暴乱,不会形成天地元气倒灌的局面。

  至于地仙,拥有先天五太的神通,不足以用出此类法术,此乃鬼仙的专属手段。

  如今苏蓊在锁妖塔中,更是没有顾忌,因为锁妖塔洞天本就是一个独立世界,虽然汲取的天地元气有限,导致法术威力大减,但也不会有天地元气倒灌的忧虑,更不怕伤及其他。只因锁妖塔的第八重洞天和第九重洞天乃是二劫地仙开辟,世界内部很是脆弱,可整个世界的框架却是极为稳固。打个比方,此处洞天是一座房屋,两个长生境之人处于其中,就有些拥挤不堪,如果苏蓊和李玄都动手,可以把房屋内的瓶瓶罐罐打个稀巴烂,却不能将房子拆了。

  此时天空仿佛已被点燃,变成了一方正在熊熊燃烧的火海,倒悬于头顶之上,大地仿佛要被焚烧殆尽,火焰与熔岩肆虐不休。原本的村庄、亭台楼阁在一瞬间就被焚烧殆尽,什么也不剩下。

  瞧这架势,哪里是什么点到为止,已然是摆出了拼命的架势。

  观战的上官莞幸而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是距离长生境最近的境界,勉强自保还是不难。不过也得一退再退,同时运转五大玄功,将周身气机催运到极致,不断抵御落向自己的火焰流星。

  火焰越发猛烈,不仅是村庄、亭台、竹林,就是大地、天空也仿佛纸张一般被火焰烧穿,显现出这方洞天的本来面目。

  洞天毕竟不是真正的世界,看似真实,与大千世界并无差别,实则所谓的“真实”只是一层华丽的墙纸。乍一看去,也是金碧辉煌,可当起火燃烧的时候,真正的黄金不会被烧毁,至多是变形、化作金水,而墙纸被烧成飞灰之后,则要露出原形。大千世界便是真正的黄金,而小千世界只是一层金纸罢了。

  此处洞天显露真容之后,只剩下无边的虚空,难分上下左右,也无东西南北,阴阳混淆,五行不定。没了可燃烧的“薪柴”之后,火焰渐渐熄灭,仍旧是不见李玄都的身影。

  苏蓊神念发散四周,只发现了已经退至洞天边缘的上官莞,李玄都就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苏蓊的神色顿时变得十分凝重,且不说以李玄都的修为,未必会被置于死地,就算真正将其置于死地了,仙物“阴阳仙衣”也不会在大火之中化作飞灰。此时不见李玄都踪迹,不见“阴阳仙衣”的踪迹,便说明情况十分不妙。

  就在此时,虚空中出现无数星辰,使得虚空化作一片深邃广漠的星空,浩瀚星河之上,又升起一轮弧高清冷的明月,挥洒出皎洁清辉,至阴刺骨。

  跻身长生地仙之后,便有了开辟洞天之能,许多阵法随之有了根本的变化,自成一方小世界。当初在万象学宫之中,秦清对上宋政,两人便是各自演化一方小千世界。此时李玄都也是如此,用出“南斗二十八剑阵”之后,自成一方小世界,好似给毛坯房又贴上了一层墙纸。

  第一百一十五章 胜负

  苏蓊的法术不可谓不厉害,几乎覆盖了大半个洞天,让已经近身的李玄都根本无法躲闪撤退,只能选择硬挡。面对滔天火势,李玄都可谓是用尽生平所学,从“极天烟罗”到“青墨三千甲”,再加上身上的“阴阳仙衣”和体内的“长生石”,李玄都才算是勉强挡下了苏蓊的“三丙三丁引火诀”。虽然此法威力极大,但因为覆盖范围太广的缘故,无形中分散了威力,也让李玄都有了可乘之机。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挡下之后便反守为攻,顺势布下“南斗二十八剑阵”,待到烈火消散,直接将苏蓊拉入剑阵之中。

  苏蓊只觉得李玄都手段层出不穷,好似没个尽头一般。两人交手至今,她已经用了八门法术,李玄都却有过之无不及,一身所学当真是罕见,实难以想象这只是个不足而立之年的年轻人。

  面对这个演化种种星辰变化的剑阵,苏蓊不敢有丝毫大意,身形变得模糊,似乎有许多影子分合不定,待到这些影子再度重合并且凝实的时候,已经不见那个绝色女子的身影,只剩下一只巨大的白狐,虽然不似陆吾神那般庞大,但远胜猛虎、狮子之流,四肢着地,也比李玄都高出一丈左右。

  李玄都还是第一次见到妖狐真身,平心而论,这只白狐很美,哪怕没有人形,仍旧可以魅惑人心,让人下意识地忘记它的恐怖。

  这便是狐妖一族的优势所在了,寻常鬼仙,体魄必然孱弱,如宋政之流,稍有不慎便会损失体魄,可狐妖不一样,妖物本就体魄强横,哪怕是鬼仙,其本体也足以媲美寻常地仙,而且体魄庞大的好处便是很难被伤到要害,气血更为旺盛,故而生命力极为庞大。正如陆吾神那般,哪怕是被李道虚一剑刺穿了脖子,仍旧不死,还能强行逃离五行洞天。

  苏蓊显出真身之后,身后的七条尾巴同时一扫。

  七道幽蓝色的火焰向七个方向激射,此乃狐火,也是狐妖的本命神通之一,厉害非常。可惜苏蓊只是七尾妖狐,不是八尾仙狐,无法同时攻击八方。

  星辰月光和狐火两道浪潮不断撞击。在月光之中生出重重黑影,却是李玄都在“南斗二十八剑阵”之下又藏匿了一座“太阴剑阵”。

  狐火所过之处,无数阴影灰飞烟灭,火势如潮,每一次漫涌,都有一道道阴森剑影如冰雪消融,化作乌有。只是阴影死而不绝,在不断消亡的过程之中,又不断重组再生,一方“太阴剑阵”始终不曾真正毁去。

  便在此时,苏蓊一声长啸,无数狐火汇作一处,化作一只火焰狐狸,冲破“太阴剑阵”,同时李玄都也现出身形,不知何时,他身上的“阴阳仙衣”已经由阳转阴,如此才第二次用出了“太阴剑阵”。

  狐火与天风地火一般,都是极为凶险之物,若是沾染半分,轻则重伤体魄,重则污秽神魂,神仙难救。

  李玄都自是清楚,在狐火临身之际,他身上的“阴阳仙衣”再次阴阳转换变为白衣,白衣之上不再是十三道游走剑影,而是三朵淡白色、淡青色、淡红色的莲花,栩栩如生,几如实物一般,分别位于胸口和双袖之上。

  李玄都一甩大袖,“阴阳仙衣”的三朵莲花飞出,挡住狐火。然后就见他伸出右手,五指虚握,好似握住了一柄看不见的无形之剑。

  太阴十三剑的最后一剑是“心魔由我生”,关键不在于心魔,而在于一个“我”字。李玄都自修成“太阴十三剑”的那一日起,便是“我”降服心魔,故而他以心魔为剑意,化作一剑。

  李玄都一剑指向苏蓊,剑气长虹横于天地之间,这一剑仿佛是白虹贯日,来势迅猛,更胜于惊雷,光芒夺目,如深夜迅电。

  面对这一剑,苏蓊挥动前爪,强行挡下。不过它的爪子上也被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几乎可见白骨。

  李玄都再次驾驭星辰星阵落下。刹那之间,沧海桑田,日夜颠倒,两人身处于星空之中,一颗颗星辰上下起伏不定,或明或暗,或飘渺如远在天边,或清晰如近在眼前,其中又以八颗星辰最为瞩目,分别是对应北斗之数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开阳、玉衡、摇光七星,以及不在七星之列的北极星位。整个星阵对应南斗星辰,七星和北极星却是对应北斗星辰。

  苏蓊怒吼一声,以它为圆心,滚滚狐火向四面八方奔涌而出,狐火所过之处,星空顿时如湖面荡漾起层层涟漪,一些星辰更是摇摇欲坠,显现出溃散消失的迹象。不过北斗所在之处仍是不见分毫变化,如同激流中的砥柱礁石,任凭你风吹雨打。

  然后一颗颗星辰开始不断变化位置,看似毫无规律可循,实则暗藏玄机,所到之处,光线随之转淡,就连声音也就此寂灭。趁此时机,李玄都已然藏身于星辰之后,不见了踪影。

  苏蓊的狐火磅礴浩大,却没有将剑阵完全破去,仅仅是差了一线,而这一线便是天壤之别。此时整个剑阵已经运转开来,众多狐火纷纷消失无形,不知被剑阵挪移去了何处。

  与此同时,北斗七星也依次朝着苏蓊撞来。

  苏蓊心知肚明,这些星辰不过是表象罢了,实则是李玄都的剑气所化,若是一个不慎,中了李玄都的算计,两人修为相仿,只怕要葬身此处剑阵,所以它不敢有丝毫大意,直接从口中喷吐狐火,重重叠叠,如同海上巨浪,一浪推着一浪,一浪叠着一浪,声势浩大,不可小觑。

  这股焰浪直接冲散北斗。

  苏蓊正待再激发狐火,却见北极星陡然间光芒大盛,开始急速缩小,而在苏蓊的视线之中,一只凭空出现的手掌又在不断变大。

  刹那之间,已经是天翻地覆,苏蓊发现那颗北极星仿佛变成了一颗棋子,被那只巨大手掌捻在指间。

  然后就见这只手掌将北极星重新落在原本的北极星位上,一时间以北极星位为中心,被冲散的七星再次复原。

  苏蓊大喝一声,七条狐尾一起疯狂舞动,狐火漫卷,整座剑阵轰然震动,群星摇晃,明暗不定。趁此时机,苏蓊一跃而起,以七条狐尾将七颗星辰悉数扫开,然后近到北极星前,一爪拍在北极星上。

  就在苏蓊欺近的瞬间,李玄都的身形便从其后闪身出来,朝它一掌打出。

  苏蓊躲闪不及,被这一掌正中面门,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掌印。

  李玄都一掌之后立时消失不见,又出现在苏蓊的身侧,还是一掌打出,落在苏蓊的肋下,同样留下一个掌印,然后李玄都再次消失不见。

  “北斗三十六剑诀”中有一招“星转斗移”,便是挪移身形之法,只是因为要提前感知标识落脚点,所以不能连续使用。此时李玄都布下星阵,阵中星辰实则就是一个个落脚之地,不仅让李玄都省却了感知标识落脚点的步骤,而且大大减少气机损耗。就好比是在水面下埋下木桩,或是在屋中拉起细线,使得轻身功法不高的人有了暂时停顿借力的地方,也能发挥出绝顶轻身功法的效果,李玄都此时便是借助这些所谓的星辰,连续不断地使用“斗转星移”之法。

  转眼之间,李玄都连续六次用出“星转斗移”,同时也是连出六掌,在苏蓊的庞大身形上留下了六个掌印。每个掌印之中各自蕴含了一道气机,分别对应风、雨、明、晦、阴、阳六气。

  接着李玄都显化六劫之力,六气涌动,不仅如此,六气之中又生出六咒。

  此时李玄都用出“逍遥六虚劫”,比起当年的地师也相差不多,其中又蕴含了六咒,使得六劫之力更为玄妙莫测。

  苏蓊心头生出强烈的心悸,身形完全僵住,动弹不得。然后体内鲜血奔腾不止,甚至可以听到阵阵江河大潮之声,似乎随时都会涌出体外。接下来是“鬼咒”和“雷咒”,“鬼咒”也就罢了,“雷咒”最是克制鬼仙和妖物之流,瞬间让苏蓊大为受创。

  最后是“莲咒”。

  “莲咒”出自慈航宗,与“慈航普度剑典”有相通之处。李玄都以“莲咒”衍化“度世佛光”的玄妙,配合“蛇咒”化出无数心魔幻象。

  正所谓善泳者溺,擅长用剑伤人之人未必就能挡住别人的利剑。苏蓊身为七尾妖狐,幻术是它的拿手好戏,可它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一日落入他人的幻象之中。

  苏蓊之所以不愿意飞升离开此处囚笼,而是执意留在世间等待脱困的时机,就是因为它心有执念,在这种情况下,就好似一堆淋满了火油的柴火,只要一点火星便可引发熊熊烈火,此时心魔幻象骤然爆发开来,无论苏蓊如何精通幻术,都是抵挡不得,眼前一黑,沉浸至重重幻象之中,不知身在何处,难以自拔。

  胜负已分。

  第一百一十六章 狐妖

  虚空之中,一只巨大的白狐缓缓漂浮,不远处站着一对男女,正是李玄都和上官莞。

  此地洞天只剩下一个基本框架,寻常人已经无法在其中生存,唯有天人境以上的修为才能例外。

  过了许久之后,白狐缓缓睁开双眼,望向男子,问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苏蓊的声音很是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也包括了心理上的疲惫,似乎方才的一场大战已经让它心力交瘁。

  不过李玄都明白,应该是挣脱心魔幻境让它消耗了太多的心力,毕竟有些往事是不堪回首的,心魔幻境恰恰是针对这类弱点。

  李玄都回答道:“我们交手前就已经说好了,点到为止。而且,我还需要夫人的帮助。”

  苏蓊沉默着,半晌之后缓缓说道:“我输了,我愿赌服输,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我现在有些好奇你和那位青丘山主人的故事。”

  白狐勉强抬起头来,目光发虚,渐渐沉浸在回忆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它方才低声说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我最早的时候并不生活在你们人间,而是生活在一座狐国之中,那儿名叫青丘山,里面都是我们的同族,没有人类。”

  李玄都道:“我听说过,青丘山洞天。”

  苏蓊低低“嗯”了一声,“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类闯进了洞天之中,当时他很狼狈,而且受了很重的伤势。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只在长辈口中存在的人类,我很好奇,于是我救下了这个人类,将他藏在一个偏远的洞窟之中。慢慢的,他的伤势渐渐好转,可以开口说话了,我们开始交流,他对我说起了外面的世界,还有他的仇人。”

  上官莞已经猜到了接下来的发展,狐族通人性不假,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人类的狐族显然与狡诈无关,只是一个单纯的小女孩罢了。

  苏蓊叹了口气,“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有一天,他忽然问我,愿不愿意随他一起去外面的世界?”

  李玄都道:“你答应了?”

  苏蓊道:“我不仅答应了,还帮他盗取了族中的宝物,让他修为大进。”

  上官莞扯了下嘴角,想笑又强忍住了,现在有李玄都为依仗,上官莞倒不是怕了苏蓊,而是想到自己待会儿还要靠这位“狐仙”帮自己降服宋政,所以才不敢造次。只是在心底里,上官莞对于苏蓊的举动是很不以为然,大约是耳濡目染的缘故,上官莞总是以怀疑的目光审视男人,她一直都认为李玄都追求秦素是所谋甚大,自然也认为这个所谓的青丘山主人只是利用苏蓊而已,可怜苏蓊这个傻大姐还不自知。

  李玄都没有评价苏蓊的选择是对是错,只是说道:“幻术属于人道一途,最擅欺骗,不踏足红尘凡世,不见衮衮大千,你也未必有今日的长生境界。”

  苏蓊恍若未闻一般,继续说道:“我们离开了青丘山洞天之后,他想要报仇,我便陪着他报仇,那个什么宗主就这样死掉了。我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完结了,但是没有想到,这刚刚是个开始……”

  上官莞终于忍不住说道:“这是自然,佛家有云:‘冤冤相报何时了?’虽然我不喜欢佛门中人,但也觉得这句话有些道理,你们能报仇,别人也能报仇,如此仇杀不止,除非一方死绝,否则永远没有尽头。你们在动手杀人之前,就应该想到,更何况你们杀的还是一宗之主,事关江湖大局,哪里能轻易善罢甘休。”

  苏蓊低声说道:“我当时刚刚离开青丘山不久,并不知道这些道理规矩,直到很久才想明白,可也为时已晚了。”

  李玄都顺着它的话说道:“你们陷入被被人围攻的境地之中,且战且走,逃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寡不敌众。”

  苏蓊低垂下脑袋,“是。”

  李玄都道:“你先前说你想要离开此地,然后报仇,我问你如何报仇,你不肯说,现在可以说了吗?”

  苏蓊猛地抬起头来,望着李玄都,然后身形开始缩小,从巨大白狐又变回了女子模样,就连身后的七条尾巴也消失不见,她保持着爬伏的姿势,脸上泛起一抹冷笑,“你知道他们当年为什么不杀我吗?”

  李玄都想了想,“他们想要通过你找到青丘山洞天的位置?”

  苏蓊的眼神中闪过一抹惊讶,“你能这么快就想到这个原因,看来你与他们是一路人。”

  李玄都道:“你若连人家是怎么想的都不清楚,如何胜得过人家?”

  苏蓊无言以对。

  李玄都道:“我明白了,其实你并不想报仇,狐妖多情又无情,多年前的一段情缘,不至于让你滞留人间多年,你是想要寻回那件被你盗取的狐族宝物,是也不是?”

  苏蓊脸色大变,万没想到李玄都在三言两语之间看破了她的意图。

  李玄都见她不说话,接着说道:“那我就当你默认了。让我想想,这件至宝会落在谁的手里?根据万寿真人所言,最后是三位长生地仙联手击杀了青丘山主人,那么狐族的至宝定然是落在了这三位的手中,上官,你觉得会是哪位?”

  上官莞一怔,随即回答道:“万寿真人没有明说三人身份,但是知道具体时间,想要查询那段时间内的长生高人还是不难,而且其中一人已经可以确定,那就是召集众人的正道领袖大天师,至宝落到他手中的可能也最大。”

  李玄都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只是正一宗中似乎没有这等至宝,既然这件至宝能够让青丘山主人跻身长生境,应该是仙物无疑了,不可能埋没在正一宗中,难道正一宗将其遗失了?”

  苏蓊开口道:“那是狐族的至宝,只有我们狐族能够使用,你们人族是用不了的。就是他,也是在我的帮助下,才能勉强使用。”

  李玄都道:“原来如此,如果无法使用,纵然是仙物,也只会尘封在库房之中,逐渐被人遗忘。”

  苏蓊惊异道:“你是正一宗的人?”

  李玄都摇头道:“我不是正一宗的人,只是与正一宗有些交情。”

  苏蓊望眼神中透出希冀之色,“公子愿意帮我寻回至宝吗?”

  李玄都道:“首先,我是人非妖。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论你的故事那么凄美,我都不会放你离开此地,你的出路只有飞升离世一条。其次,我可以答应帮你寻回那件至宝,并且将其归还青丘山洞天,至于我是否可信,需要你自己来判断,你是否告知我青丘山洞天的所在,我也不会强求,我只要求你尽力帮我做好一件事。”

  苏蓊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相较于各种许诺,李玄都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反而更能取信于人,如果苏蓊多读些书,就知道这其实是一种手段,欲擒故纵。

  “二百年了。”苏蓊忽然长叹一声,“纵然妖族比人族的寿命更长,我也空耗不起了。如果我不跻身长生境,很快就要寿尽而亡。可我跻身长生境之后,就要在百年之内飞升,否则便要面对天劫。如今我所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李玄都问道:“夫人这是答应了?”

  苏蓊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李玄都伸手一指身旁的上官莞,“夫人应该知道鬼仙夺舍之法,此时她的体内就有一名鬼仙,正欲行夺舍之事,只是出了意外,暂且被阻挡下来。我现在想借夫人之手,将此人除去,这便是我要夫人帮忙的地方。”

  苏蓊皱起眉头,“一名鬼仙?”

  “是。”李玄都点了点头,补充道,“不过夫人放心,我会从旁协助夫人的。”

  苏蓊陷入沉思之中。

  李玄都也不催促。”

  过了许久,苏蓊道:“对手也是一位鬼仙,神魂相争,极为凶险,我并无必胜把握,而且此时我元气大伤,已经没有余力去与一名鬼仙争锋。”

  李玄都道:“这个不用担心,那名鬼仙已经被我打碎体魄,只剩下神魂,好似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其境况只会比夫人更加不如,而且我这里有一枚朱果,可以帮夫人恢复元气。”

  说话间,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了一枚火红的果子,仅仅是果子本身,便释放出足以伤人的滚滚热浪。

  苏蓊闻听此言又是吃了一惊,眼前的年轻人竟然将一名鬼仙的体魄打碎,对于一名鬼仙来说,这是仅次于魂飞魄散的重创。许多人认为鬼仙并不在乎体魄,其实是错误的,鬼仙不是不在乎体魄,而是不修炼体魄,致使体魄孱弱。如果算上自己,此人已经胜了两位同境高手,他才多大年纪?就算从娘胎里便是开始修炼,也不该有这般境界修为才是。可事实就摆在面前,苏蓊也只能认可。

  苏蓊从李玄都的手中接过朱果,只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就连伤势疼痛都减弱了几分,由此看来,此人说他与正一宗有交情,也是半点不假。

  苏蓊将朱果一口吞下,只觉得一股热流奔涌而上,它的本命神通之一就是狐火,朱果又是火属,恢复迅速非常。

  苏蓊终于下定决心,道:“我一定会帮这位姑娘祛除体内的夺舍鬼仙。”

  第一百一十七章 开始

  随着苏蓊答应履行诺言,双方之间的气氛变得缓和起来。

  苏蓊问道:“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因为有心魔誓言的缘故,李玄都也不怕苏蓊耍什么花样,回答道:“我姓李,双名玄都,玄妙的玄,都督的都。”

  苏蓊有些惊讶,“‘玄都紫府’?”

  李玄都点头道:“我的表字就是紫府,夫人不要称呼我公子,称我的表字就行。”

  苏蓊又问道:“不知如今的人间除了公子之外,还有哪些长生之人?”

  李玄都回答道:“除我之外,还有五人。这次请夫人对付的鬼仙就是其中之一,儒门一人,至于另外三人,都是道门中人。”

  “道门。”苏蓊轻轻重复了一遍。

  “对,道门。”李玄都加重了语气,“正道也好,邪道也罢,同归道门。”

  苏蓊心神一震,还要说话,就听上官莞说道:“虽然紫府另有师承,但与家师也算有师徒之谊,我勉强可以称呼一声师兄。说起这几位长生之人,都与师兄大有渊源,一位是师兄的启蒙之师、授业之师,一位是师兄的岳父。”

  苏蓊震惊非常,忽然有些明白李玄都为何要强调道门了,原来是这么个一家人。

  李玄都对于上官莞偷偷将称呼从“先生”换成了“师兄”并无意见,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上官莞一眼,说道:“上官师姐比起我那冰雁师妹可要识趣许多。”

  上官莞作恭顺状,“师兄过奖了。”

  苏蓊回过神来,好奇问道:“你们两人,一位称呼师兄,一位称呼师姐,到底谁长谁幼?”

  上官莞赶忙解释道:“若论年龄,是我年长。可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先,从这一点上来说,自然是师兄了。”

  李玄都未置可否,转而说道:“请夫人先化解朱果的药力吧。”

  这枚朱果是李玄都从正一宗得来,本来是新任大天师张鸾山赠送给秦素的,只是秦素感觉自己已经痊愈,用不着朱果,便将这枚朱果留给了李玄都。

  苏蓊依言开始化解体内的朱果药力。若是成品丹药,已经处置炼制完毕,极容易吸收,要顾忌的是不要被庞大药力冲击自身,而这种未经炼制的原料药材,则要去芜存菁。

  李玄都一挥大袖,在自己和上官莞的身周设下了一道禁制,说道:“上官师姐,如今已经是最后一步,你也该履行诺言了。”

  上官莞没有抗拒,直接问道:“我该怎么做?”

  李玄都向上官莞发送了一道神念,说道:“虽然你没有长生境的修为,但本身就修炼‘太阴十三剑’有成,我们可以定下心魔誓言。”

  上官莞接收李玄都发来的神念之后,闭目感受了片刻,然后没有任何犹豫,伸出食指按住眉心,从中扯出一点似虚似幻的物事,如一点灵光。李玄都自然也是如此动作。两人各自一弹指,两个光点凌空飞起,在半空中融汇一处,然后缓缓消散无形,这便是定下了心魔之誓,若是谁敢违背誓言,定当遭受心魔反噬。

  两人定下心魔誓言之后,李玄都忽然问道:“上官师姐喜欢诗词吗?”

  上官莞一怔,回答道:“读过一些,谈不上懂,算是略知一二。”

  李玄都又问道:“那么上官师姐更喜欢哪个词牌名?”

  上官莞不知李玄都如此相问的用意,不过还是认真想了想,回答道:“实不相瞒师兄,我也是出自官宦人家,我的祖父官至蜀州总督,因南疆土司叛乱,我的祖父被罢官问罪。后来又因朝廷党争,祖父在青鸾卫的昭狱中自杀,父亲惊惧忧愤而死,母亲殉情而死,剩下的一众女眷被打入教坊司,发送至各大王府为奴。虽然当时师父已经舍弃齐王爵位,在宗人府的玉牒上故去多年,并建造了陵墓,但齐王府还在,因为这个契机,我在十岁那年被师父收养,跟随师父左右二十余年。因为如此经历,我读后主的《春花秋月何时了》时总能触景生情,所以最是喜欢《虞美人》这个词牌名。”

  李玄都轻轻点头,“虞美人,我记下了。”

  上官莞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个词牌名有什么意义?”

  李玄都道:“因为某些原因,有些时候不便用本来名姓示人,故而用词牌名为代称,我的词牌名就是‘清平乐’,你的词牌名是‘虞美人’,且记下了。”

  上官莞这才知道自己多了一个代称,不过既然是自己喜欢的,她也不如何抵触。更何况人在屋檐下,就算不喜欢又能怎样?

  李玄都又问道:“你跟随地师身旁,地师除了教导你修炼求长生以外,还教你什么了?”

  上官莞如实回答道:“师父处理各种事务时会让我跟随一旁观看,我若相问,师父就会解释,我若不问,师父便不言。”

  李玄都笑了笑,“敏识聆听,探微镜理,开卷海纳,宛若前闻,摇笔云飞,成同宿构,古者有女史记功书过,复有女尚书决事言阀,看来地师是想让上官师姐两者兼美,一日万机,顾问不遗,应接如意文章之道不殊,辅佐之功则异。独使温柔之教,渐于生人,风雅之声,流于来叶。非夫玄黄毓粹,贞明助思,众妙扶识,群灵挟志,诞异人之资,授兴王之瑞,其孰能臻斯懿乎?”

  上官莞伸手轻抚额头,好似抹去汗珠,汗颜道:“不敢当,不敢当。”

  李玄都伸手指了下上官莞,道:“若是有朝一日,吾欲革新世道,汝能否称量天下之士?”

  上官莞一怔,不知该怎么回答。

  李玄都挥手撤去禁制,几乎同时,苏蓊彻底吸收了朱果的药力,损耗的修为已经恢复了大半。

  李玄都拱手道:“有劳夫人了。”

  苏蓊说道:“公子……紫府放心,我定会倾力而为。”

  李玄都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苏蓊来到上官莞的面前,上官莞盘膝坐于虚空之中,闭上双眼,放开神魂,好似大门敞开。

  苏蓊脸色渐渐凝重,毕竟对手也是一位鬼仙,容不得她半分马虎大意,现在她最大的优势就是还有李玄都这个帮手,虽然李玄都是地仙,不能直接“参战”,但地仙不是不能使用法术也无法神魂离体的人仙,同样有手段可以影响他人神魂,比如说方才的心魔幻象,便让苏蓊这位擅长幻术的鬼仙也吃了一个大亏。

  李玄都来到两人不远处,身上黑衣无风自动,十三道黑影若隐若现,在周围不断游弋。然后黑衣化作白衣,从白衣上飞出三朵莲花,分别出现在三人的下方,就像三个莲台就三人托住。李玄都脚下的是青莲,上官莞身下的是白莲,苏蓊脚下的是红莲。通过这三朵莲花,三人之间可以生出微妙联系,必要时候,李玄都也可以通过其中联系强行插手“战局。”

  李玄都说道:“可以开始了。”

  苏蓊点了点头,缓缓闭上双眼,然后神魂出游。

  妖与人不同,长生之人的金丹大道是凝聚出一颗无形之丹,妖物则是凝聚一颗成形的妖丹。再往后,地仙于上丹田中凝聚婴儿,是婴孩形貌,妖物无论化形与否,都会凝聚出自己的本体模样。

  此时就见苏蓊的头顶出现了一只略显虚幻的白狐,没有本体那般庞大的体型,只有家猫大小。然后这只白狐纵身一跃,飞向上官莞的眉心位置。在飞行的过程中,白狐开始不断变小,到了上官莞眉心位置的时候,只剩下一点,散发着点点荧光,没入上官莞的眉心,消失不见。

  此时上官莞的体内可谓是一锅乱粥,除了上官莞本人的神魂之外,还有心魔以及两位鬼仙,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李玄都面无表情地望着上官莞,双眼中渐渐生出黑色阴火,熊熊燃烧,甚至有部分阴火已经溢出了眼眶。

  上官莞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方平原之上,天变成了黑色的,漆黑如墨,大地血红一片,流血千里,在远处有一座由白骨堆成的宝座,一身黑衣的宋政端坐在宝座上,膝上横着一把长刀。

  在宝座前,还半跪着一人,面容模糊不清,遍体鳞伤,眼看是已经支持不了多久,正是心魔。

  宋政举起膝上刀,缓缓起身,沿着白骨王座的台阶向下走来,便要一刀斩落心魔的头颅。

  就在这时,天幕碎裂,一只堪比陆吾神体型的巨大白狐穿过裂缝降临此地,这只白狐身形优美,举止优雅,身后七条巨大尾巴如孔雀开屏依次罗列,闪烁着不同的光芒,地水火风不断轮转。

  随着白狐到来的还有漫天狐火,驱散了天空中的黑暗,使得黑暗的天空化作一方倒悬的火海。不断有火焰化作流星从天幕上“滴落”下来,落在血红色的大地上,炸成一个个岩浆湖泊,逐渐覆盖了血色的地面。

  宋政停下手中动作,仰头望向白狐。然后他整个人不断变大,就像一道被拉长的黑影,身形愈发虚幻,除了轮廓之外,其余身体皆是化作深邃的星空,渐渐覆盖了整个白骨王座,手中长刀也从三尺之长变为三丈之长,朝着白狐当头斩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结束

  鬼仙之争有些类似于神仙之争。神仙要筑造神域,只要身在神域之中,便占尽地利优势,两名神仙交战,很难在对手的神域中占到便宜,所以神仙交战,往往都是从断绝对方的香火愿力着手,先削弱神域,然后再雷霆一击。

  鬼仙也是如此,如果在自己的体魄中遇到外来鬼仙入侵,只要不是境界差距太大,都是防守一方占据优势,类似于两军交战,劳师远征的一方永远是吃亏的一方。不过此时苏蓊和宋政都是异地作战,倒是谈不上谁更占据地利。真正占据地利的是上官莞,可上官莞根本无法发挥这份地利优势,好似是两个大国在小国的土地上交战,小国的态度就变得无关紧要。

  白狐与宋政战在一处,天摇地动,上官莞只能一退再退。

  宋政的长刀劈在白狐的一条尾巴上,这一刻,时光仿佛凝滞了,无论是巨大的白狐,还是好似一方星空的宋政,甚至漫天的狐火,都彻底凝固了,一动不动。

  这是“长生天根本法”的力量。

  就在这时,一根蛇杖凭空出现,打破了时光的凝滞,让一切都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宋政略显虚幻的脸上还是流露出了几分变化,“李!玄!都!”

  锁妖塔第八层洞天中,李玄都的目光落在上官莞的身上,他的脚下生出黑色阴火,沿着青莲和白莲之间的脉络延伸过去,然后通过白莲进入了上官莞的体内。

  上官莞彻底化作了一个看客,看着别人在自己的体内大打出手。

  宋政再次劈出一刀,时光流逝,所有颜色褪去,只剩下一片黑白死寂,然后在这片黑白之中,又生出道道涟漪,好似水中波纹,又好似是道道刀气,直奔白狐而来。

  白狐双眼中绽放出蓝色寒光,好似两点寒星,目光有若实质一般逼向宋政,使得宋政的身形有了片刻的凝滞,白狐趁此时机纵身一跃,瞬间变小消失不见,躲开了朝自己蔓延而来的黑白二色。

  紧接着白狐又在宋政的身后出现,一爪朝着宋政当头拍下。

  宋政此时已经化作一个巨大的阴影,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身形,手中长刀朝着白狐横扫而至。

  白狐的一条尾巴与宋政的长刀相击,瞬间生出无数冰霜,沿着长刀向宋政蔓延而去。

  下一刻,一切仿佛都凝固了。

  神魂之斗,无关乎自身气机体魄。任凭你是金刚不坏之躯,还是移山倒海之气机,都难逃神魂一死,气机消散,只剩躯壳的下场。

  在上丹田之中,可以根据自身感悟,具现化出种种在凡世根本不能用出的玄妙神通。

  苏蓊连同她的寒气都被凝滞,不过苏蓊很快便挣脱开来。

  上官莞一动不动,脸上还带一抹惊讶神情。

  现世之中,李玄都脸上神情平静,只是已经闭上了眼眸。

  不知何时,上官莞身下原本洁白如玉的白色莲台笼罩了一层翻滚不休的黑色雾气,而且这层雾气还在不断上升蔓延,很快将上官莞笼罩其中。

  上官莞的上丹田中,以白骨王座为根基的宋政张开双手,黑气在在他的头顶凝结出一顶漆黑如墨的平天冠,而随着宋政的动作,脚下白骨王座燃起熊熊黑焰,宋政缓缓垂首,低声道:“摩醯首罗天之陀罗尼能如其胜妙之意。”

  这句话乃是以梵语说出,声调如情人之间极乐时的低吟私语,撩人心魄,惑人心神。虽然是梵语,但与佛法无关,而是魔头们的魔法。

  即使是苏蓊也有一刹那的恍惚,想起了以前种种。

  最是让她不能释怀的,也最是让她不能忘怀的,还是那个男人。

  这一抹致命恍惚,让苏蓊出现了一丝不可弥补的破绽,宋政手中长刀顺势压下。

  一时间天幕上尽是黑白二色,驱散了狐火,然后随着长刀一起下压,当真是“大难临头”。

  然后,苏蓊和宋政几乎在同时感知到一股不断攀升的浓郁剑意。

  宋政下压的长刀在剑意牵引之下,竟是随之凝滞一顿。

  虽然长刀瞬间就挣脱开这股剑意的牵引,但是就在这刹那间,原本半跪于地的心魔已经拔地而起,黑虹挂空。

  长虹气势凌然,直奔宋政而来。

  区区心魔,早已是强弩之末,宋政不作理会,手中长刀仍旧下压。打定了主意即使硬抗一剑,也要先将苏蓊彻底镇压。

  只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宋政直接被一剑穿心而过。

  宋政身躯开始剧烈震动,下压的长刀猛然停止。

  下一刻,剑芒大盛,宋政的胸口轰然炸裂开来,从中涌出无数黑色气息。紧接着,宋政的身体表面出现了无数道细微裂纹,同样是无数黑色气息从裂纹中喷涌而出。

  苏蓊趁势而动,催动狐火,仿佛一场浩大火雨。

  白骨王座在火海中轰然坍塌。

  一轮明月悄然出现,银白的月光当空洒落。

  心魔伸手握住一束月光,化作长剑。

  宋政勉强抬头朝空中望去,虽有相隔距离甚远,但仍旧是感受到一股浩大的剑意,让他神魂激荡。

  到了此时,宋政哪里还不明白,这不是心魔,心魔也绝无可能有如此手段,这分明就是李玄都。只因心魔本就是李玄都的心魔,只是被徐无鬼以大神通强行移植到了上官莞的身上,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心魔和李玄都是一体的。如今上官莞彻底放开防备,李玄都竟是通过某种隐秘联系重新掌握了心魔,并且以心魔为遮掩,让宋政在第一时间根本没能发现其中蹊跷。

  李玄都不欲多言,一剑当头劈下。

  这方黑白天地顿时支离破碎,天空、大地仿佛一面破碎的镜子,出现无数的裂纹。

  宋政受到牵连,身形剧烈扭曲。

  李玄都又是一剑。

  这一剑刺入了宋政的眉心位置,疯狂绞杀着宋政的生机。宋政想要反抗,可又被苏蓊牢牢牵制,根本无力反击。

  宋政死死盯着心魔,痛苦出声,“李!玄!都!”

  心魔,或者说李玄都,根本不做理会,手中月光所化的长剑一搅。

  下一刻,宋政的身体彻底崩溃了,化作无数黑色气息四散游走,不过李玄都早有准备,将这些黑色气息凝聚起来,化作一个黑球,然后来到上官莞神魂的旁边,将这个黑球压入她的神魂之中。上官莞的神魂得到这个黑球,并未受创,反而大受裨益,哪怕是没了地师的禁制,她也可以像李玄都那般自如驾驭心魔了,而且这个心魔将会是上官莞自己的心魔。

  在宋政身体崩溃的同时,被他炼化入神魂中的须弥宝物也崩溃了,凭空显化在锁妖塔的第八层洞天之中,其中的绝大部分物事都直接化作飞灰,唯有三样物事被遗留了下来,分别是一本古卷,一把长剑,一方印章。

  古卷是《长生素女经》,长剑是“阴阳法剑”,印章是“天阳地阴烛龙印”。前者是宋政修成长生境的大成之法,后两者则是阴阳宗的宗主信物,有了这两样物事,上官莞的阴阳宗宗主身份就更加名副其实。

  李玄都回神之后,伸手抓住这三样物事,他只留下了《长生素女经》,然后将“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丢给了同样回神的上官莞。

  第一百一十九章 虞美人

  上官莞接住了这两样物事,竟是有些陌生。

  虽说“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乃是阴阳宗的宗主信物,类似于太平宗的“太平无忧令旗”,但地师执掌阴阳宗的时候,很少使用这两样物事,就好似李玄都跻身长生境之后,同样很少使用“太平无忧令旗”,甚至不用“人间世”,是一样的道理。

  对于一位长生地仙来说,仙物才是最大的助力,不过在长生境之下,顶尖宝物和半仙物同样意义非同寻常。“阴阳法剑”是顶尖宝物,“天阳地阴烛龙印”则是一件半仙物,不逊于白绣裳的“六字光明咒剑”。

  上官莞没有想到李玄都就这样将阴阳宗的宗主信物交给了自己,一时间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过了片刻后,才轻声问道:“这是……”

  李玄都挥袖收起了三朵莲花和十三道剑影,说道:“拨乱反正,从今日起,你就是阴阳宗的新任宗主,你有意见吗?”

  上官莞捧着剑印,有些恍惚,“我……没有意见。”

  李玄都又道:“从今日起,阴阳宗正式归于道门,上官宗主有意见吗?”

  上官莞回过神来,摇头道:“没有意见。”

  “很好。”李玄都道,“如果你能联络王天笑,那么转告他一声,如果他肯迷途知返,悔过自新,善莫大焉,道门仍旧对他敞开大门。可如果他执迷不悟,冥顽不灵,那么终有一日要自取灭亡,勿谓言之不预也。”

  上官莞沉声道:“我记下了。”

  到了此时,上官莞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抗拒,甚至这个结果要远远好于自己的预料。李玄都没有羞辱自己,宋政被彻底灭去,她因祸得福,不仅修为更进一步,摆脱了天人造化境中最弱之人的尴尬处境,而且还得了阴阳宗的宗主之位,竟然也登堂入室了,日后不再是东躲西藏的“反贼”,而是能与白绣裳、张海石等人“同朝并列”的一宗之主了。

  这种感觉倒像是反贼被招安,并不丢人,当年的系天师雄踞蜀州,最后还是选择归顺朝廷,也就是招安。

  其实在来见李玄都之前,上官莞除了担忧李玄都直接拒绝自己之外,也怕李玄都会对自己百般羞辱,现在看来,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随着地位改变,李玄都似乎逐渐摆脱了清微宗那种阴阳怪气的习气,待人更为宽和,多少有些人主气象了。

  上官莞忽然觉得,追随李玄都似乎也不错,最起码要好过宋政。

  再有片刻,苏蓊也从神魂出游的状态之中恢复过来,方才她在与宋政交手的过程中,吃了一点亏,所以需要一点时间恢复。

  李玄都望向苏蓊,真心诚意道:“多谢夫人鼎力相助。”

  苏蓊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不必谢我,愿赌服输而已,你若肯放我离开此地,我才要真心感谢你呢。”

  李玄都道:“关于狐族至宝的事情,我会履行诺言的。”

  苏蓊目光转移到上官莞的身上,“我相信李公子是一诺千金重之人,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到了此时,苏蓊也大致猜测出了李玄都和上官莞的关系,有上下之别,又有些互相防备。可以肯定不是夫妻,更不是朋友。

  李玄都环顾已经变为虚空的锁妖塔第八重洞天,问道:“夫人就在这里等吗?”

  苏蓊挥了挥衣袖,他们的脚下生出一片绿茵草地,不远处又出现了一座竹林,竹林中有亭台水池,在更远处又有村落和金黄色的稻田,两者之间以阡陌小路相连。

  苏蓊道:“我没有弄假为真、无中生有的本事,但是以幻术装饰一下还是可以做到的。”

  李玄都道:“很厉害的幻术。”

  “李公子过奖了。”苏蓊微微一笑,“我会在这里等待李公子再次莅临此地的,对于我而言,已经等了二百年,不在乎再多等几年,想来公子应该不会让我失望。”

  李玄都道:“最多三年。”

  苏蓊轻轻“嗯”了一声。

  李玄都忽然向后退开几步,上官莞心领神会,也跟随在李玄都的身旁,直到拉开足够的距离之后,李玄都才张开五指,一颗散发着五彩光华的宝珠悬在他的掌心上方,正是离开此地的钥匙。

  李玄都之所以拉开距离,自然是为了防备苏蓊突然发难,强行离开此地。

  苏蓊见此情景,也不动怒,只是站在原地,目视着李玄都。

  平心而论,她的确有过趁着李玄都开启洞天门户时强行逃走的念头,一般而言,经历了一场联手对敌之后,相互之间的戒心定然是下降的,而她又以人类女子的形象故意示弱,男子自然要生出几分怜花惜玉之情,这就是绝佳的可乘之机,她却是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李玄都仍旧对她保留了足够的戒备。

  这倒要让苏蓊生出几分敬佩之心,上一个能在她面前如此理智清醒的人是徐无鬼,难怪徐无鬼会把衣钵给了他,两人的确有许多相似之处。

  李玄都补全了手中的小洞天,门户再次开启。李玄都示意上官莞先行离开,然后他才进入门户,离开了此地。

  当李玄都和上官莞离开锁妖塔的时候,发现已经是月上中天,素白的月光洒落下来,天地间一片静谧。只是锁妖塔周围不闻半声鸟叫虫鸣,甚至没有半分风声,显得过于寂静了,乃至于让人觉得渗人。

  两人站在塔前,上官莞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清……师兄,我已经立下了心魔誓言,有些话也可以明说了。”

  李玄都没有立刻答复,而是心中斟酌思量。

  他的本意是再观察一段时间,然后再决定是否将上官莞拉入清平会中,可现在正如上官莞所言,她已经立下了心魔誓言,而他也将阴阳宗的宗主信物交给了上官莞,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若再刻意隐瞒下去,倒是要让上官莞再生出自己不被信任的感觉。

  李玄都沉吟道:“既然上官师姐如此问了,那我也不妨直言,在客栈之外,我还组建了一个隐秘联盟,以词牌名为代号。”

  上官莞立刻想到了李玄都提起过的“清平乐”,以及她的词牌名“虞美人”。

  李玄都接着说道:“我将其命名为‘清平会’,清平会与客栈有一定的联系,但不能混为一谈。如今的清平会共有成员十五人,分别是:‘清平乐’、‘清平调’、‘临江仙’、‘剑器近’、‘金错刀’、‘玉蝴蝶’、‘撼庭秋’、‘醉太平’、‘如梦令’、‘青玉案’、‘浣溪沙’、‘佛霓裳’、‘卜算子’、‘钗头凤’、‘女冠子’,如果再加上你这位‘虞美人’,那就是十六人。”

  上官莞心思急转。

  十六人,除去她自己和李玄都这个会主之外,还有十四人,可以肯定这十四人的身份都是极为不俗,如果以她的身份作为类推,那么这些十四人应该是各宗之中位高权重之人。

  想到这里,上官莞一惊。

  正邪两道加起来才二十二个宗门,除去李玄都之外的十五人就代表了十五个宗门。那么许多人的身份其实并不难猜。比如说直接受李玄都掌控的太平宗的主事人陆夫人,既是忘情宗的宗主也是李玄都未婚妻的秦素,与李玄都关系紧密的慈航宗苏云媗、正一宗颜飞卿、玄女宗玉清宁,清微宗的张海石和李非烟,还有那个突兀出现的皂阁宗传人兰玄霜等等。

  其中大部分人虽然年轻,但大多都被视作下任宗主,在宗内都是高层人物,地位非同一般。李玄都把这些人笼络在自己的身边,等同握住了道门的未来。因为不管李道虚、秦清这些老辈人如何势大,终究要飞升离世的,未来还是这些年轻人的。

  什么叫所图甚大?这就是所图甚大。

  念及此处,上官莞倒是有些发自真心地佩服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男人了。

  然后就听李玄都继续说道:“在这十四人中,有几人是客栈之人,比如我的师姑李非烟,她既是清平会中的‘剑器近’,也是客栈的一部之主,如今客栈实行轮值制度,由六位部主分别担任主事掌柜,现在便是姑姑担任客栈的主事人。接下来还要请上官师姐去见一见姑姑,听从她的安排。”

  李玄都的这番话印证了上官莞的猜测。其实上官莞对于这种手段也不算陌生,因为她的师父徐无鬼就是这么做的,显露在外的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冰山其实是藏在海面之下。许多人都认为李玄都是孤身一人,是个独行客,殊不知李玄都早就开始培养自己的嫡系势力,到了如今,已经是大势将成。

  上官莞记得小时候玩过一种拼图的游戏,叫作“七巧板”,顾名思义,是由七块板组成的,而这七块板可拼成许多图形。不过师父又在七巧板的基础上作出了改进,师父将一幅画分割成许多碎片,让她重新拼接起来,那是她小时候为数不多的娱乐,她总是乐此不疲。

  现在上官莞感觉李玄都就是在玩拼图游戏,他要拼接出一幅江山如画,而她则是这幅长卷上的一块拼图。

  第一百二十章 汤泉别院

  虽然李如是早有预料,但李非烟的回复之慢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原本说好的一日后回复,直到八月底才有了回信。

  这个姗姗来迟的回复的内容很简单:客栈为他派出的帮手会在九月初抵达帝京,代号“虞美人”。

  这个代号让一向心思细腻的李如是吃了一惊。原因很简单,只有清平会成员才会用词牌名为代称,放眼整个太平客栈,只有七人加入了清平会,其中还要除去李玄都和秦素两人,就是地位最低的“玉蝴蝶”韩月,如今也是独当一面了,而且韩月是个特例,主要是因为参与了客栈的创立,有些元老的意思,再往后加入客栈之人,无人有此殊荣。也就是说,这次李非烟给他派来的帮手,是一个足以与宁忆、石无月等人相提并论的人物。

  李如是不由苦笑,真不知该说什么。不过他也明白,想要调动这样一个人物,未必是李非烟做主,多半是出自李玄都的授意。那么这个人应该是一位直接听命于李玄都的天字号伙计,在客栈中的地位要高于其他天字号伙计,不逊于他们五人。

  九月初二,李如是根据约定,乘车出城去往城外的一处庄子。

  在帝京城外是有温泉的,因为这个缘故,帝京权贵们纷纷修建别院,以皇家行宫为中心形成了一片庞大的建筑群。不过没有永远的权贵,这些年来失势的权贵有之,变卖祖产的亦有之,城内的府邸是门面,不能轻卖,真要周转不开了,都是先从这些别院庄子卖起。

  以李如是在明面上的商人身份,当然不可能买得起温泉别院,不过钱家在此地有产业,当年钱锦儿进京,就曾下榻在此地。李如是化名何云,有钱家和太平钱庄的背景,而钱家别院甚大,分成了数个院落,又长年无人居住,只有些家仆看守别院,所以他借用其中一个偏院还是十分合乎情理的,不至于招惹怀疑。毕竟帝京城是青鸾卫的地盘,青鸾卫的线人遍布帝京城内外各地,日有日报,月有月报,不可小觑。

  马车比不得天人境大宗师御风而行,比不得寻常江湖人飞掠奔腾,甚至比骑马还要慢上许多,直到晌午时分,李如是才到了温泉别院。

  从外面遥遥望去,整座黑瓦白墙,除了有些江南风格之外,并不打眼,房舍掩映在高大地树木之间,远远看着像是一片寻常村落。不过里面却是别有洞天,亭台楼阁池塘水榭应有尽有,尽显江南园林的雅致。只因此地权贵林立,钱家不愿意太过惹眼,所以才故意如此。

  马车在别院大门前停稳,李如是撩起车帘下来马车,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到一旁,此时负责看守别院的钱家管事已经得了消息,主动迎了出来,招呼道:“何掌柜。”

  李如是拱手道:“钱管事,客人到了没有?”

  钱管事道:“已经到了,就在汤泉呢。”

  李如是道:“我自己过去,就不要派人侍候了。”

  钱管事点头道:‘我理会得。’

  李如是对于此地颇为熟悉,不必旁人引路,径直往汤泉方向而去。所谓汤泉,“汤”是热水,“泉”是泉水,汤泉就是温泉。

  温泉当然不是露天,而是在温泉外修建了房屋。李如是来到温泉外,就见站了一人,负手而立,正在打量四周。

  听到李如是的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望向李如是,问道:“阁下就是‘青玉案’?”

  李如是虽然早有预料,但真正见到眼前之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阁下是……上官……”

  “不错,是我。”来人正是上官莞。

  那日离开锁妖塔后,李玄都又去见了季叔夜,借走了那枚可以开启锁妖塔洞天的宝珠,然后他便要去正一宗。只是上官莞不好同行,李玄都考虑到他已经把北邙山三十二峰交给了兰玄霜,不好让上官莞再去北邙山与兰玄霜起什么纷争,于是他把上官莞派回了剑秀山,由李非烟面授机宜之后,上官莞动身北上,来到了帝京城。

  这次上官莞北上,可不仅仅是协助李如是那么简单,李玄都在帝京城中埋下了两条暗线,一条是李如是,主要负责接触慕容画以及慕容画身后的清流们,另一条是徐十三,代表了当年的齐王势力,与帝京城中的宗室们多有交集。现在李玄都想要将这两条线联系起来,互通有无,可缺少一个关键人物。现在这个关键人物终于有了,就是上官莞。可以说李玄都对上官莞极为重视,委以重任。

  李如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过几个人选,比如东主的好友苏怜蓉,当年的苏大家,亦或是最近很闲的石无月,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太玄榜上仅次于秦素和宁忆的上官莞。阴阳宗的九明官竟然归顺了李玄都,这让李如是不得不感慨李玄都的手段,连这等人物都能降服,那么清平会和太平客栈的壮大是指日可待。

  上官莞倒是十分随意,这些年来她跟随师父东奔西走,虽然和秦素一样,都被江湖中人戏称为有实无名的郡主,可着实没享受过多少郡主的待遇,问道:“这地儿不错,是你的?”

  李如是回过神来,回答道:“这是钱家的地方,借来的。”

  上官莞点了点头,“这些世家豪族,真是好享受。难怪都说三代富贵才知道穿衣吃饭,诚不欺我。”

  上官莞的年纪要比李玄都大,与李如是相差仿佛,李如是略微斟酌了下言辞,说道:“不知上官姑娘此来,可带来了大掌柜或主事掌柜的指示?”

  上官莞道:“有指示。”

  李如是肃容静听。

  上官莞正色道:“大掌柜的原话:‘你给李如是带一句话,告诉他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按照我们原来议定的方案放手去做,左右就是今明两年的时间了,尽快见到慕容画,通过慕容画探听清流们的态度,我要在九月中旬之前就知道清流们的动向。’”

  李如是点头应下,又问道:“那么玄真大长公主那边……”

  “玄真大长公主那边另有其他人负责。”上官莞回答道,“具体人选是直属于大掌柜的天字号伙计徐十三,我作为云何先生和徐十三之间的联络人,云何先生可是明白了?”

  李如是点头道:“明白。”

  上官莞道:“不知云何先生还有什么想问的?”

  李如是认真想了想,问道:“辽东那边到底是怎样的动向?”

  上官莞听到这个问题,似笑非笑道:“想必云何先生已经猜到,我加入客栈的时间并不算久,你问的这个问题,大掌柜没有对我提起过,不过在此之前,我通过其他渠道有过一些了解,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李如是认真想了想,点头道:“请上官姑娘直言。”

  上官莞道:“据我所知,没有金帐的掣肘之后,辽东内部已经初步达成共识,逐渐将重心转移到关内,秦襄的边军已经开始南调,那么局势已经十分明了,金帐不会一直内战下去,辽东也不可能一直准备下去,一定会在金帐内战结束之前进军关内。”

  李如是震了一下,立时想到了方才李玄都所说的“左右今明两年的时间”,他要的答案已经是不言而明。

  上官莞看了李如是一眼,“想来云何先生已经明白了。”

  李如是迟疑了一下,又问道:“如果辽东成功入关,会以谁为主?”

  上官莞反问道:“你觉得呢?”

  李如是轻声道:“我觉得……是秦家。”

  上官莞未置可否。

  第一百二十一章 栖霞县主

  上官莞来过帝京,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那时候她还青春年少,在位的也不是天宝帝,而是穆宗皇帝。

  平心而论,穆宗皇帝还是很有能力的,关键就在于知人善任,知道让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情。如果不是穆宗皇帝早亡,那么如今的局势可能大不一样,不说逆天改命,最起码续命几十年还是不成问题,不至于帝国衰弱如此之快。

  转眼间十年匆匆而过,帝京变了个模样。

  上官莞需要一个对外的身份,这个身份必须与李如是有明面上的交集,又必须有足够的地位,可以结交权贵,甚至是出入某些人的府邸而不显突兀。在上官莞来帝京之前,客栈已经做了这方面的准备。

  因为徐无鬼的缘故,齐王府一直拥有极为特殊的地位。世人都以为齐王死了,可宗室们都知道齐王其实没有死。当年徐无鬼假死,其实是他与世宗皇帝的一次互相妥协,各自退让了一步。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徐无鬼没有子嗣,朝廷也没有取缔齐王府,许多齐王旁支仍旧依靠着齐王府生活。虽然这些齐王旁支无人能继承王位,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宗人府的控制,成为众多宗室中最为特殊的一支。

  客栈安排给上官莞的身份就是一位齐王旁支,名叫“徐婉”。

  事实上,这个名字并非凭空杜撰,而是当年徐无鬼给上官莞取的名字,并且上报宗人府,在宗人府的玉牒上登记在册。

  只是因为齐王已经“身死”的缘故,徐婉不能记在齐王名下,只能记在一位齐王旁支的名下,算是齐王的侄女。从辈分上来说,徐婉与穆宗皇帝、玄真大长公主平辈,是天宝帝的姑母一辈。不过从爵位上来说,徐婉只是一个县主,而玉盈则是公主。帝女封公主,亲王女封郡主,郡王女封县主。徐婉记在齐王旁支的名下,一个县主已经是恩旨特封,因为齐王封地在齐州,故而从齐州境内诸县中择取一地为封号,是为“栖霞县主”。若是郡主,便从齐州各府之中择取一地为封号。反倒是公主,并不似亲王那般以一州之名为封号,而是以美好寓意的二字为封号。

  正因为如此,齐王门客都尊称上官莞为“小姐”。从这方面来说,徐无鬼是将上官莞看作养女的。

  这些年来,上官莞几乎是没有用过“徐婉”这个名字,而是以本名上官莞行走江湖。故而此中的关键,少有人知,便是宗人府也不知道大名鼎鼎的九明官上官莞竟然与栖霞县主徐婉是同一个人。

  对于上官莞来说,并不抗拒这个安排。毕竟她就是徐婉,徐婉就是上官莞,就好似李玄都以“紫府客”为名,秦素以“白绢”为名。以上官莞对于这个身份的了解,再加上徐大在齐王府那边的安排,定然是天衣无缝。

  仅仅是栖霞县主的身份,高则高矣,却与李如是的“何云”身份没什么交集,所以客栈又给徐婉安排了第二个身份,她还是太平钱庄的东家之一。太平钱庄的大东家自然是太平宗,除了太平宗之外,还有许多小东家,多是各地豪强,有这些地头蛇的保驾护航,太平钱庄才能将钱庄生意遍布天下各地。以李玄都的身份,给上官莞安排一个太平钱庄小东家的身份,可谓是轻而易举,而且此事由陆夫人亲自经手,就算是太平宗内部也很难发现什么破绽,更遑论是外人了。

  至于宗室从商,虽然不合礼制,但也说得过去。

  自从齐王“仙去”之后,朝廷虽然没有废黜齐王府,但也停了一应禄米。按规制,一个亲王每年要供米五万石,白银二万五千两,锦缎四十匹,纻丝三百匹,绢五百匹,纱罗一千匹,冬布一千匹,夏布一千匹。没了这份进项之后,齐王府本身并没有太大影响,可许多齐王旁支却是断了生计,只能自谋出路。尤其是后来又有青阳教之乱,朝廷丧失了对齐州的掌控之后,这些曾经的天潢贵胄们的日子愈发艰难,做些商贾之事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其实入股太平钱庄已经算是体面,毕竟帝京各大钱庄也都有各家权贵的背景,还有许多破落宗室卖了祖传的田地,把钱投入清微宗的船队,做些辽东、凤鳞州的生意,已经与商贾无异了。

  如此一来,上官莞的身份便定下了,出身齐王府旁支的栖霞县主徐婉,同时也是太平钱庄的小东家之一,此来帝京,是因为太平钱庄的生意出了点问题。

  太平钱庄除了做钱庄生意之外,也涉足了许多其他生意,不过太平钱庄并不直接经营,而是交给专门的掌柜,然后按时对账。

  这天底下最暴利的买卖就是茶、盐、铁,都在朝廷的手中,茶引、盐引都是由朝廷颁发,把持的都是极有背景的巨商大贾,又称皇商。盐的生意多数集中在江南两淮一带,茶和铁则是多数集中在榆关、晋州一带,尤其是茶叶,主要销往金帐。金帐贵族也好,寻常牧民也罢,主要是以肉奶为食,而不是米面,尤其需要茶叶来消解油腻,再加上中原和草原的敌对态势,所以这一斤的茶砖,在关里最便宜的地方。不过二三十文。到了草原,却是能换两只羊,三、四块就能换一匹马,价格整整地相差百倍。越往北走,这茶的价格越要走高,可谓暴利。

  太平钱庄也涉足其中,不过并不直接出面,而是以参股的形式,加入了一家皇商的生意。按照道理来说,皇商是不缺钱的,只是皇商需要照顾的方方面面极多,上到权贵、官员、宦官,小到小吏,都要使银子。再加上树大招风,被人打秋风是常态,不管多么富足的家资,在如此境地下,真有座金山,也要挖空了。而且茶叶生意固然暴利,也有不小的风险,有些时候难免人财两空,所以哪怕是皇商,也有周转不灵的时候,少不得要与钱庄打交道,于是太平钱庄就趁此时机参股其中。

  太平钱庄在这家皇商的生意里占了三成的股份,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上官莞此行明面上的理由就是这家皇商的账目出现了问题,更奇怪的是一个由太平客栈派出的掌柜暴病身亡,十分蹊跷可疑,所以她以太平钱庄东家的身份前来帝京查账,而李如是作为与太平钱庄大有关系的商人被牵扯其中,甚至是主动前来拜会,都变得合情合理。

  对于上官莞的到来,这家皇商已经得了消息,自然是紧张非常。太平钱庄的钱不好拿,因为太平钱庄背后牵扯着太平宗,太平宗背后牵扯着那位清平先生,清平先生又牵扯着辽东秦家,在如今辽东势大的情形下,谁都要考虑后路,不敢把事情做绝。更何况上官莞的身份也不同寻常,一位县主,还是出身齐王一脉的县主,不是什么可以随便病死的阿猫阿狗。

  上官莞在汤泉山庄住了一天,对外的说法自然是洗去风尘,实际上与李如是密谈一番,从李如是口中大概了解如今的帝京局势。

  如今的帝京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大概分为三派人,文官、宦官、宗室。其中文官以新任的内阁首辅赵良庚和内阁次辅梅盛林为首,宦官以司礼监首席掌印杨吕和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为首,宗室以晋王和燕王为首。

  这三方势力斗而不破,好似三国鼎立。宦官势力依附于皇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谢雉,同时太后也是宗室中身份最为尊贵之人,因为这一点,宦官和宗室之间其实是结成同盟,尤其是在有外敌的情况下。不过双方之间也有分歧,那就是天宝帝。不管怎么说,谢雉都是外姓之人,不姓徐,为了防止当年女帝夺了儿子皇位之事重演,宗室一方主张皇帝亲政,这又牵扯到了文官一派。

  文官一派背后站着儒门,儒门讲究天地君亲师,君是天下臣民之君父,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儒门自然不允许太后摄政,有乱纲常,一再要求太后谢雉还政于天宝帝。事关权柄,谢雉自然不肯,可在道门支持辽东的情况下,谢雉又离不开儒门的支持,儒门同样不想逼迫谢雉太甚,以防谢雉干脆倒向道门。

  于是三家之间的局势时常变化,时而是太后联合宗室抗衡文官,时而是文官和宗室逼宫太后,要求还政于天宝帝。时而太后又与文官联手压制宗室。不过在面对辽东的时候,三家又能迅速站在一起,反对辽东。只是这种反对并不坚决,试想有一日,辽东果真入关,想来愿意殉国死战之人寥寥无几,多数人还是选择保命为主,要么逃,要么降。

  上官莞大概了解了帝京城如今的局势之后,她便准备进城了,她这次帝京之行,可谓是身负重任,最少要见四个人,李如是只是第一个,还有徐十三、慕容画、玉盈法师。

  第一百二十二章 胭脂长街

  抛开“天乐桃源”不提,帝京和金陵府是行院最多的两处地方。

  金陵府就不必多说了,十里秦淮,天下闻名。如果说金陵府是以画舫楼船为主,那么帝京就是以地上楼阁为主了。

  帝京的行院大致分为四等。

  一、二等行院的名字以“院”、“馆”、“阁”、“楼”为主,三、四等行院多以“室”、“班”、“店”、“下处”命名。

  在帝京城中,一等行院有:环采阁、金美楼、满春院、金凤楼、燕春楼、美仙院、庆元春、梧桐楼。二等行院有:潇湘馆、美锦院、新凤院、凤鸣院、鑫雅阁、莳花馆、兰香班、松竹馆、泉香班、群芳院、美凤院。三等行院有:茶华楼、三福班、四海班、贵喜院、桂音班、云良阁、金美客栈、怡香院。四等行院有:久香茶室、聚千院、贵香院、双金下处、全乐下处、月来店下处等等。

  其中一等行院主要集中在正阳门一带,因为在同一条街上,这条街道又被称作胭脂长街。

  梧桐楼就在胭脂长街上。

  上官莞进城之后,先去了太平钱庄安排给自己的住处看了一眼,然后便往胭脂长街而来。虽然上官莞在李玄都面前唯唯诺诺,甚至要口称师兄,颇有些谄媚之嫌,可只要不是在几位长生境高人的面前,上官莞还真就不怕什么。如今她修为大进,弥补了先前根基不牢的劣势,对上其他天人造化境的高人都有一战之力,真能稳胜她的没有几人。所以上官莞干脆不作易容换装,仍旧是一身女装,然后略施幻术手段,改变了形貌,能看破她幻术之人,多半也能看破她的易容。不过上官莞并不觉得会有哪位长生高人或是造化境高人藏身于这胭脂长街之中,不说前人,最起码现存于世的几位长生之人都是功利之心颇重,或在台前或在幕后操纵天下大势,不屑于玩那些游戏人间的把戏。

  上官莞手持一柄折扇,在旁人看来,俨然是一位翩翩公子,身材修长,面若冠玉,身着牙白织绵云纹长袍,气态更显从容,显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而是见过大世面的贵公子。

  能在风月行当混饭吃的人都是人精,最会看人,自然明白这是个潜在的大主顾,只是这些一等行院,不兴拉客这等手段,只是等这位公子在自家门口驻足的时候,才会有人上前轻声介绍,但绝不会有拉扯衣衫的举动,个个端庄守礼,面带微笑,乍一看去,不像是什么风月场所,倒像是进了哪个大户人家,无论丫鬟还是仆役,都极有规矩。

  上官莞并不直接去梧桐楼,而是走走停停,甚至还逛了一家名叫金凤楼的一等行院,在里头随手打赏了百余两银子,直到月上中天,才来到已经掌灯的梧桐楼前。对于这个行当来说,这种串场行为也不算少见,有些人黄昏时分就来胭脂街,一晚上能换好几家玩耍,最后要到子时时分才会选定一家过夜。

  一等行院与二等行院最大的区别就在于闹中取静,正所谓曲径通幽处,占地广阔,庭院深深,再大的喧闹也是难以听闻了,自然幽静。而且能来到一等行院的无一不是权贵人物,这些大人物们也不喜欢太过喧闹的环境,要不怎么说包下一个院子梳笼一个相好乃是修身养性之举。

  上官莞驻足在梧桐楼的门前,轻摇折扇。

  梧桐楼的门前站着一名女子和两名少年,女子大概有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人生七十古来稀,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被设下一个百年之期,放在如今世道,三十岁便已经走完了人生的一半,尤其是在这个行当里,更是上了年纪,只能退居二线。至于少年人,也不是仆役之流,应该是专门接待有龙阳之好的客人。

  见上官莞驻足不前,女子便迈着碎步走上前来,行走之间,腰肢好似风摆杨柳,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女子招呼道:“这位公子瞧着面生。”

  上官莞合拢手中折扇,道:“齐州人士。”

  “听公子的口音可不像是齐州人士。”女子掩口笑道,“一口正宗官话,倒像是帝京本地人士。”

  上官莞用折扇轻轻拍打掌心,“若要认真说起来,我祖上的确是帝京人士,只是后来迁居去了齐州。如今算是重归故里。”

  “原来如此。”女子轻笑道,“妾身方才见公子驻足门前,可是有意?”

  上官莞点头道:“自然是有意的,只是初来乍到,还要请介绍一二。”

  说话间,上官莞从袖中取出了一块银锭,大约有三两左右。

  女子接过银锭,态度愈发礼敬,“公子来的正是时候,今天正巧有魏姑娘的献艺。”

  不等上官莞询问,女子便开始介绍这位魏姑娘。

  无论是“天乐桃源”,还是金陵秦淮,都有评选花魁的说法。所谓花魁,便是花中魁首,可不是自封的,而是要请许多文人骚客,共同评选出来,不仅要看样貌如何,还要看才艺,大到诗词歌赋,小到琴棋书画,能当选花魁的难度,当真不逊于金榜题名。当初李玄都和胡良之所以去了“天乐桃源”,正是因为胡良提议说“天乐桃源”正在评选花魁,是个难得的热闹之事。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评选花魁,算得上一桩风雅之事,并不涉及太多的腌臜勾当。

  这位魏姑娘便是上一任的花魁,其最为鼎盛的时候,名声响彻小半个帝京城,她每次出场献艺,各路权贵子弟皆来捧场。当真是应了诗魔名篇:“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只可惜这一行当的花魁就如昙花一现,不能持久,一代新人换旧人,哪听旧人哭?今年的花魁出来之后,老花魁便成了明日黄花,少不得会落入“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境地之中。

  虽然这女子说得委婉,但上官莞还是听明白了,心中感叹,不知这些花魁们是否会“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不过话又说回来,花魁毕竟是花魁,就算稍微过气了,仍旧价格昂贵,也仍旧会有新老客人前来捧场,所谓的“门前冷落鞍马稀”也只是相较于曾经的门庭若市,比起寻常的风月女子,仍旧是红得发紫,仅仅是听个曲,而且还是一众人一起听曲子,什么也不能干,就要一百两银子。若是想要做那入幕之宾,没有几千两银子是绝然不成的。

  上官莞是知道人间疾苦的,一个亲王年俸才两万五千两银子,如果没有众多田地庄子的收入,还真来不起这等地方。好在李玄都大方,专门给她调拨了二十万两银子,供她在帝京城中活动之用。

  上官莞又从袖子里取出四枚太平钱,道:“多的就是赏你的。”

  千百年前祖龙定天下,统一天下钱币,新钱重十二铢,因为一两等于二十四铢,所以这种钱就叫做半两钱,太平钱仿照半两钱的样式所铸,只是所用材质改为了赤金。每一枚都重达一两,一枚太平钱就是一两赤金。赤金的价格差不多是寻常黄金的三倍左右,现在市面上一两黄金可以兑换雪花白银九两三钱,加上冶炼费用,一两赤金差不多可以兑换白银三十两。

  四枚太平钱便是一百二十两银子。

  女子接过太平钱,脸上难掩喜色,亲自引着上官莞向梧桐楼走去。对于她这种已经退居二线的女子来说,一年的收入也就四五百两银子,二十两银子不是可有可无的小钱。

  第一百二十三章 梧桐楼

  “上官公子”进了梧桐楼,没有急着表露身份。虽说慕容画是梧桐楼的幕后老板,但梧桐楼鱼龙混杂,上下内外并非铁板一块。就好似朝廷内部,太后谢雉是名义上的地位最高之人,可反对她的人也大有人在。这便是慕容画执意要亲自面谈的缘故,一则是许多事情很难在一言两语之间说清楚,二则是她也不放心让旁人从中传话。

  梧桐楼素雅幽静,哪怕是从正门入内,也没有众多客人和女子在大堂喧闹嬉戏的景象,只有许多衣着轻薄的侍女安静地立在各个角落,手持宫灯,将整个大堂照得一片通明。主楼的一楼与二楼之间并无穹顶阻隔,站在二楼的廊道上可以俯瞰一楼大堂。

  上官莞是一个正常女子,自然不会对女子感兴趣,只是一眼扫过,没有半点涟漪。落在领路的女子眼中,却觉得这位公子的确是见过大世面的角色,不说别的,这份八风不动的气度,就不是小门小户可以培养出来,若非大户人家出身,却能有这份气度,可以说是才俊了。

  那女子想着这些,带着上官莞绕过楼梯,从一座侧门出了主楼,进入一条雨廊之中,廊道两旁是静谧湖面,在明月、繁星、灯火的照耀下,星星点点,绚烂缤纷。廊道尽头是一座花厅,三面临水,四面透风,虽然时值深秋,夜凉如水,但花厅下方铺设了地龙火道,如此中和之后,不冷不热。既不辜负美景,又不至于着凉受罪,刚刚好,可见此中巧妙心思。

  此时的花厅之中,已经有许多人,因为花厅中不置桌椅的缘故,所有人都是脱去了鞋子席地而坐,有跪坐的,也有盘膝而坐的。大约是因人而异,文人装扮的士子之流,大多是跪坐。也有豪横武夫,盘膝而坐,双手搁置在双膝上,便服袖子里露出绣花扣腕,与偏爱广袖的士子们截然不同。

  在主位上摆了一张矮案,上面放着一张明显是上了年头的古琴,还有一只精致香炉,袅袅生烟,带着几分紫意。一名身着淡紫色纱衣的女子正跪坐案后,面容被紫烟模糊,若隐若现,衬得女子飘然出尘。想来这就是前任花魁魏姑娘了,也算是梧桐楼的招牌之一。

  到了花厅,领路女子没有脱鞋,而是行了个万福,告辞道:“公子可以自行入内。”

  上官莞点了点头,脱去鞋子,走入花厅之中。

  花厅中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位魏姑娘的身上,只有极少数人注意到了上官莞。上官莞随意找了个角落,屈膝坐下。

  在上官莞进来后不久,魏姑娘便开始抚琴。

  “铮铮”几声,初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继而加快,如攀登高峰,紧接着又如坠谷底之中,琴声越来越快,如疾风骤雨,再有片刻,似是雨过天晴,琴音变缓,时而透出杀伐之意,时而温雅婉转,好似英雄多情,美人多娇。过了一会儿,琴声陡变,越来越高,好似人间留不住,让人心头不禁酸悲。

  一时间,除了上官莞之外,花厅中的众人皆是露出迷醉之色。

  若论音律,上官莞比不得秦素,比不得玉清宁,可她毕竟是被地师一手教导出来的,并非全然不懂,仅仅是品评,还算得上行家。在上官莞听来,这位魏姑娘的技艺固然高超,也不至于如此,这琴声却是大有玄机。

  由此看来,这位魏姑娘竟然是身怀修为之人,而且境界修为相当不俗,少说也有归真境的修为。这可就有意思了,一位归真境的高手,哪怕是在清微宗、无道宗这样的大宗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最起码可以担任一堂之主,如今却藏身于这等风月场所,定然是有所图谋。

  上官莞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淡淡笑意,看来这座梧桐楼还真是卧虎藏龙。

  便在这时,那位魏姑娘的目光也落在了上官莞的身上,倒不是魏姑娘能看破上官莞的虚实,而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在一众痴迷之人中,仍旧保持清醒的上官莞实在是太过显眼。

  上官莞与魏姑娘四目相对,“啪”的一声展开了手中折扇,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庞,只露出一双眼睛。

  魏姑娘心中一惊,手中抚琴的动作随之慢了一拍,琴声由此而乱,再也不能保持方才的意境,花厅中的人顿时如大梦初醒一般,从琴声中回神。

  魏姑娘见此情景,干脆不再抚琴,莞尔一笑,纱衣随夜风飘动,好似欲乘风归去的仙子。

  这一笑,又是要倾倒满堂客。

  上官莞已经可以肯定,这位魏姑娘用的是媚术。虽然她在苏蓊面前狼狈不堪,甚至是意乱神迷,但苏蓊毕竟是长生境的修为,又是狐妖之属,换成其他人,还真奈何不得上官莞。

  魏姑娘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不知这位公子贵姓?”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魏姑娘的视线落在了上官莞的身上。

  上官莞轻摇折扇,“免贵姓徐。”

  不少人都是一惊,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宗室,这个生面孔难不成是哪个宗室子弟?

  魏姑娘轻声道:“原来是徐公子,不知徐公子是否肯赏脸一叙?”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这么多人在这里听曲,装得再怎么高雅,其根本还是为了那点男女之事,按照规矩,这位魏姑娘会从众人中选择一人“一叙”,也就是留下过夜。虽说过夜不意味着能一亲芳泽,但就算是枯坐了一宿,说出去也是面子,再者说了,连过夜都做不到,还谈什么一亲芳泽。

  此时魏姑娘主动开口邀请,其他人自然是没戏了。

  在众多羡慕嫉妒的目光中,上官莞缓缓起身,问道:“花费几何?”

  话音方落,就有一名年轻书生高声道:“铜臭气,真是臭不可闻!”

  上官莞也不在意,反问道:“怎么,你逛窑子不花钱?”

  这书生被上官莞一顶,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一张脸被憋得通红。

  上官莞淡淡道:“再光鲜的窑子就不是窑子了?就成了所谓的大雅之堂了?真是好笑。”

  有人重重冷哼一声,“粗鄙,粗鄙不堪。”

  不等上官莞开口,魏姑娘微笑道:“不要钱的。”

  这句话好似晴天霹雳,让那个出声之人脸色铁青一片。

  上官莞回答了一个“好”字,迈步向前。

  途径一个武夫身旁的时候,这武夫猛地用肩膀向上官莞撞来,想要她出个大丑。然后不见上官莞如何动作,只是径直走过,这名武夫保持着一撞的姿势,动弹不得,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脸色苍白。

  帝京城中鱼龙混杂,有些高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见到这一幕,许多人立时熄了争风吃醋的念头。这位年轻公子可不像什么善茬,又是姓徐,天子脚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魏姑娘缓缓起身,正要为上官莞引路,却被上官莞伸出一根手指托起下巴,然后就听上官莞问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被强迫抬起下巴的魏姑娘也不着恼动怒,柔柔道:“徐公子叫我清雨就好。”

  上官莞收回手指,笑道:“好一个美人,就请领路罢。”

  魏姑娘微微低头,在前头引路。上官莞背负双手跟随其后。

  两人穿好鞋子,出来花厅之后,沿着一条廊道来到一座独栋阁楼。推门而入,地面上铺着一张从西域运来的地毯,摆有一张温酒煮茶的小桌,桌面上各色茶具一应具备,还有一尊小小的紫铜香炉。

  魏清雨在小桌后坐下,开始娴熟老道地摆弄茶具。上官莞先是环顾四周,然后坐在魏清雨的身旁,直接将她拥入怀中。

  魏清雨的身子猛地一僵,然后又慢慢软了下来,靠在上官莞的身上。

  第一百二十四章 魏清雨

  魏清雨能被评选为花魁,除了才情之外,相貌也是极为不俗的,黛眉似柳叶,双瞳如星辰,朱唇一线,处处都是风情。

  魏清雨被上官莞拥入怀中,脸上红润几乎滴水。然后就感觉上官莞在自己的耳边轻轻吹了口气,笑道:“原来还是个雏儿,难怪。”

  魏清雨心神一震,正要说话,忽然发现了不对。她后背靠着的地方,怎么软软的?这位公子也不像是胖人啊?

  魏清雨不是笨人,立时猜出了真相,震惊道:“你、你是女的?”

  上官莞笑了一声,“怎么,你不接待女客?”

  虽说上官莞用幻术改换了相貌声音,可幻术毕竟不是弄假为真,所以上官莞还是女子身,稍一接触,就会露出破绽。

  这可真是出乎魏清雨的意料之外了,她本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风月老手,哪成想是位女子,一时间竟是有些不知所措。

  阴阳宗与正一道、全真道、佛门各宗不同,不忌讳男女之事,风气不是很正,从赵纯孝勾搭二嫂一事就可见一斑。在这等环境下,上官莞自小耳濡目染,却是无师自通。再加上她本就是女子,知道女子的心思,自然知道该怎么对付女子。

  上官莞一手环住魏清雨的纤腰,一手端起桌上茶杯,摇头道:“茶不好,酒才好。”

  魏清雨定了定心神,顺势说道:“那我去拿酒。”

  说罢,她便要顺势起身。

  只是上官莞却不松手,说道:“以茶代酒,也可。”

  说罢她饮了半杯茶,又将剩下的残茶送到了魏清雨的唇边。

  魏清雨脸色微变,没有去喝这杯残茶。

  上官莞在她耳边说道:“怎么,你自己的茶你却不喝?是嫌弃我喝过了呢?还是说这杯茶有蹊跷,你不敢喝?”

  魏清雨勉强笑道:“这茶怎么会有蹊跷?”

  上官莞勒紧了魏清雨的细腰,缓缓说道:“那你就是嫌弃我了。”

  魏清雨心思急转,说道:“姑、公子这样说,奴家真是无地自容了。”

  上官莞道:“既是如此,那就喝了它。”

  魏清雨无法,迟疑片刻后慢慢张开了嘴。

  上官莞却没有给她喂茶,而是说道:“罢了,你是个心高的人,我也不勉强你。”

  魏清雨一怔,正要开口道谢,又听上官莞说道:“什么叫心高?就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骑驴找马,秦淮河尽出这样的婊子,没想到来了帝京,还是这样。”

  下一刻,魏清雨只觉得喉咙一紧,却是上官莞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魏清雨本能地想要运转修为,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无论是身体,还是体内的气机,都是如此。魏清雨心中惊骇欲绝,万万没想到自己已经十分高估这位徐公子,结果还是低估了他,这等修为少说也是天人境界,具体是天人逍遥境,还是更为深不可测的天人无量境,却是不好说了。

  不过此时的魏清雨还谈不上绝望,她还在等,等那杯茶真正发挥效力。这位徐公子猜得没错,这杯茶里的确有蹊跷,不过不是什么毒药,也不是迷药,而是一味良药。

  天人境的修为,不说万毒不侵,但也相差不远,怎么会被区区毒药所制。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世上还真有这样一种奇药,名为“返魂香”,乃是妙真宗万寿真人耗费了十余年的功夫炼制而成。所谓“返魂香”,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可如果活人闻了,哪怕是天人境大宗师,也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气机运行受阻。

  除了那杯茶之外,桌上的香炉也大有玄机。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屋内已经有异香已经弥漫开来。此物名为“女子香”,牝女宗的山门深处有一处千余年的桃花林,其中气候郁蒸,阳多宣泄,故而瘴气横生,就算是寻常归真境的高手也不敢轻易入内,就算有人修炼了“金刚法身”或是“漏尽通”等功法,可以无视瘴气进入其中,也因为浓郁瘴气之故,五感被封,目不能视,耳不能听,鼻不能嗅,神不能感,还要修炼牝女宗独门的“灵视神观”,方能深入其中采集桃林深处的桃花瘴精华,此物非烟非雾,再融合女子鲜血,可以炼制成“女子香”。

  “女子香”并无毒性,只是会使人浑身麻痹,虽说比不得可以制住天人境大宗师的“返魂香”,但是对付归真境宗师还是手到擒来。

  这两样物事都是极为珍贵的东西,就算“女子香”比不得万金难求的“返魂香”,也是价值千金,乃是有数之物,每多用一点,都要花费数额足以让顶尖江湖人物也要肉疼的太平钱。如此双管齐下,先被“返魂香”堵塞气机,再让“女子香”生效,任你是天人境大宗师,也要乖乖认栽!

  魏清雨似是已经认命,只是双手十指之上有无数红线如红色游走,只要等到“返魂香”和“女子香”发作起来,她便立刻出手,反客为主。

  只是魏清雨等了许久,身后的女子仍旧没有半点异样,这让她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上官莞问道:“你在等什么?是等那杯茶吗?”

  魏清雨说不出话来。

  上官莞从口中吐出丝丝缕缕的轻烟,魏清雨吸入一口,立时感觉手足发软,体内气机好似泥沙堵塞,彻底淤住,不能再运转分毫。

  魏清雨终于是彻底绝望。

  就连“返魂香”都奈何不得此人,她……她到底是什么境界修为?

  难道是传说中的天人造化之境?可这等境界修为的高人,放眼整个江湖都屈指可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上官莞将已经浑身瘫软的魏清雨推开,让这位曾经名动帝京的花魁女子以一个极为不雅的姿势趴在地毯上,她却是盘起一腿,另外一腿弓起,将手腕搁在膝盖上,姿态闲暇随意,淡淡道:“牝女宗的弟子,是谁派你来的?是冷夫人?还是广妙姬?”

  魏清雨没有回答,只是满脸绝望地望向门外,希望有人能察觉到此地不对。

  上官莞轻笑一声,“没人会来的。”

  魏清雨只能闭目等死。

  上官莞神色微冷,“倒是有些骨气,你若不说,我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用搜魂之术亲自找上一找,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就要成了傻子。”

  魏清雨猛地睁开双眼,“我是夫人的人。”

  上官莞叹了口气,“原来是冷夫人的人,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也不过多为难你,我只问你两件事,第一件事,冷夫人如今身在何处?”

  魏清雨艰难说道:“阁下应该知道,从来都是夫人联系我们,我们是无权主动联系夫人的。”

  上官莞微微点头,表示认可,然后又问道:“那么第二件事,你在梧桐楼有什么目的?你分明还是处子之身,想来过去接客都是以这‘女子香’将客人迷倒,真是做戏之举了,你是打算将梧桐楼作为进身之阶,想要留着身子嫁给哪位权贵呢?还是单纯为了探听消息?”

  魏清雨轻咬嘴唇,楚楚可怜,可惜上官莞此时坐在她的背面,瞧不见这等景象,就算瞧见了,也不会为之所动。

  上官莞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用脚尖踢了她一下,“快说。”

  魏清雨轻轻说道:“奉夫人的命令,探听消息,若是有机会,也可以混入晋王府中。”

  上官莞以右手食指轻轻敲击自己的膝盖,陷入沉思,“晋王。”

  魏清雨不再多言,安静地趴在地上。

  过了许久,就听上官莞说道:“我这次孤身上京,还缺个侍女丫鬟,你愿不愿意?”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主仆

  魏清雨没有说话,倒不是因为屈辱,而是权衡利弊。

  牝女宗的弟子与玄女宗的弟子截然不同,两者是两个极端,玄女宗的弟子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牝女宗的弟子则是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如此一来,玄女宗弟子在行事的时候难免有些迂腐,不过玄女宗弟子对宗门的忠心也无可置疑。反倒是牝女宗的弟子,一味追求行事不择手段,失却了底线,也很难指望她们对于宗门有多少忠诚可言。

  魏清雨无疑心动了,原因很简单,这位自称姓徐的女子是位天人境大宗师,甚至很有可能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若是以前,牝女宗有地师做靠山,自然不怕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可随着地师仙去,牝女宗的声势已经大不如从前,人心涣散,若是能找到一个新的靠山,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过魏清雨也有担忧,天底下不管是哪家宗门,对于叛徒的处置都极为严厉,所以叛出宗门的第一要义就是提前找好靠山,而且这个靠山必须能遮风挡雨,就好比是地师与李世兴、宋政与石无月、澹台云与宫官。前者都能为后者挡下原来宗门的报复,这才是关键。

  魏清雨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位神秘的天人境大宗师到底能否抗衡牝女宗,所以天人交战,迟迟没有答复。

  上官莞嘴角泛着淡淡笑意,这倒不是她突发奇想,她在来帝京之前就有过打算,需要招募一些人手。毕竟她还要重建阴阳宗,继承师父的衣钵,没有人是不行的。只是她不像李玄都,学不来李玄都的礼贤下士。李玄都可以称呼她为上官师姐,可以称呼白绣裳为岳母大人。如果换成是她,她有长生境的修为,有李玄都的身份地位,哪里会顾忌这些,不直呼其名就已经很给面子了。所以面对一个小小的魏清雨,上官莞的态度甚是随意,魏清雨也不觉得如何不对,如果上官莞和颜悦色,她反而要受宠若惊。

  过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后,魏清雨柔柔弱弱地开口道:“愿意。”

  上官莞站起身,来到魏清雨的身旁,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提了起来,然后魏清雨发现自己竟然能动了。

  魏清雨是上道之人,立时说道:“主人有什么想知道的,奴婢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上官莞看了她一眼,“我问的时候你再回答就是了。”

  魏清雨轻声道:“是。”然后偷瞧了上官莞一眼,试探问道:“不知主人的身份是……”

  上官莞皱了下眉头,没有斥责,而是说道:“我是朝廷册封的栖霞县主徐婉,比起晋王差了许多。”

  魏清雨立时说道:“晋王可没有主人这般修为。”

  上官莞不置可否,问道:“你与这梧桐楼的幕后老板熟悉吗?”

  魏清雨道:“还算是熟悉。”

  上官莞又问道:“那么她知道你的身份吗?”

  魏清雨有些不确定道:“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我从未对她提起过,她也没有主动问过,但她是否察觉了什么蛛丝马迹,是否由此推测出了我的身份,我不敢断言。”

  上官莞点了点头,再问道:“那你知道她的身份吗?”

  魏清雨道:“自然是知道的,帝京四大绝,苏怜蓉的瑶琴,袁飞雪的唱腔,慕容画的舞姿,钱锦儿的琵琶。其他三位且不去说,慕容画如今是内阁次辅的如夫人,众所周知,次辅大人的正夫人亡故多年,所以这位如夫人其实就是相府的女主人,当着相爷的家,也正是靠着相府的权势,她才能把梧桐楼从上任老板的手中买下来。”

  上官莞道:“如果我想见这位慕容老板,你能代为引见吗?”

  魏清雨摇头道:“不行,如果将梧桐楼比作寺庙,我只是个挂单的和尚,做不了主,想要见真佛,非要主持亲自出马才行,就是金夫人。”

  上官莞听李如是提起过,这位金夫人就是梧桐楼明面上的老板,也是白绣裳的人,李如是与慕容画交流,都是通过这位金夫人。

  上官莞略作沉吟后吩咐道:“你去见金夫人,就说她心心念念之人,来了。”

  魏清雨只觉得这话有些古怪,说情人不像情人,说仇人不像仇人的,不过她没多嘴问为什么,乖乖应下后,起身离开了自己的小阁楼。

  上官莞也不怕魏清雨出门之后就去通风报信,她可不是什么君子,刚才她伸手抓住魏清雨的时候,不仅仅是帮魏清雨解开了体内的“返魂香”和“女子香”,也在魏清雨体内种下了一道禁制,不怕她有什么想法。上官莞不主动开口点破,就是想借着此事看下魏清雨是否识时务,如果魏清雨想玩两面三刀、虚以委蛇的那一套,那她也不介意开一回杀戒,把自己在这段时日里受的气发泄出来。

  不多时后,金夫人来到了魏清雨的小阁楼。作为梧桐楼明面上的老板,她在梧桐楼中自然是遍布耳目,先前花厅中的变故,已经有人上报给她,她本想静观其变,没想到来人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还是魏清雨亲自出面,瞧魏清雨小心翼翼的样子,应该是吃过苦头了,来者不善。

  金夫人刚进小阁楼,还未开口,上官莞就已经开门见山道:“我是客栈大掌柜的人。”

  金夫人并不惊讶,脸上立时有了笑意,不过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看了眼身旁的魏清雨,言外之意是询问魏清雨是否可靠。

  上官莞恍若未见,继续说道:“我不跟你谈,我要与慕容画面谈。”

  金夫人有些不悦,不仅是因为上官莞不愿与她谈,而是直呼旁人名讳总是带了几分傲慢和失礼。

  上官莞却不觉得如何,其实认真说起来,上官莞与慕容画的年纪相差不多,都要年长于秦素、苏云媗、玉清宁等人,虽然两人未曾谋面,但上官莞对于慕容画其人早有耳闻,上官莞不是男子,同是女子,不会只看女子的优点,更多会看女子的缺点,的确不太瞧得上慕容画。

  上官莞见金夫人没有动弹的意思,淡淡一笑,“好罢,我知道慕容夫人不在此地,你把话传给她,她来见我,或是我去见她,都可以。”

  金夫人毕竟是在风月之地厮混多年之人,转眼间已经平复了心情,微笑道:“话,我可以传,只是我总要知道公子的名讳,否则夫人那边问起来,我一问三不知,终是不好。”

  上官莞大袖一挥,显出本来面目,“我叫徐婉。”

  金夫人一惊,没想到眼前说话之人竟然是女子,然后她的第一反应是“徐婉”是个假名,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这些客栈之人,个个藏头露尾。不过客栈势大,也是个不争的事实,这个徐婉,架子比何云还大,多半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掌柜的亲信心腹,虽说她推测大掌柜可能是秦家之人,但不敢肯定,此时便拿不准这个徐婉的身份。

  上官莞也不管金夫人是什么反应,“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很喜欢你们梧桐楼的这位花魁,我向金夫人讨要这个人,金夫人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金夫人一怔,下意识地望向魏清雨。

  魏清雨微微点头,轻声道:“夫人,我也是愿意的。”

  虽说在这等场所,虚凤假凰的事情也不算少见,但金夫人可不觉得两人像是情投意合,不由心思急转。

  忽然之间,金夫人只觉遍体生寒。然后就听上官莞稍稍加重了语气,“金夫人?”

  金夫人立时明白了上官莞的意思,勉强笑道:“魏姑娘是自由身,来去自由,要去哪里,都不干梧桐楼的事情。既然魏姑娘同意了,那我自然没有什么好说的。”

  “很好。”上官莞脸上重新有了笑意,“金夫人要找我的话,可以去问何掌柜。”

  说罢,上官莞也不理会金夫人是何反应,径直离开此地。

  魏清雨看了金夫人一眼,不敢多言,低头跟在上官莞的身后。

  出来梧桐楼,上官莞只觉得神清气爽。世人说龙去了帝京城要盘着,虎到了帝京城要卧着,可上官莞却觉得心境骤然开阔了许多。帝京城再险恶,也比她在那位师兄面前伏低做小要好。不知怎得,她总有一种错觉,那就是李玄都越来越像师父徐无鬼了,这让她每次见到李玄都的时候,都会有一种天然的畏惧,就像蒙学的孩子见到了先生,顽皮的孩子见到了父亲,实在憋屈。

  现在好了,来了帝京,便远离了李玄都,一身轻快。

  上官莞行走在胭脂长街上,夜风习习,衣衫随之而动,大袖飘摇。行走之间,没有女子的婉约,甚是潇洒。

  魏清雨只能加快步子,跟在上官莞的身后。

  上官莞走出胭脂长街,尽头是一座湖泊,月光星光尽数落在湖面上,让上官莞想起了“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一句,她眯起眼,望着湖面,道:“好景,好景,难怪都说江山如画。”

  第一百二十六章 结盟

  李玄都再次造访正一宗,不过没有大张旗鼓,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到了云锦山。

  如今正一宗被李玄都分成了三个部分,为首之人分别是张鸾山、张岱山、颜飞卿。张鸾山不必多说所,新任大天师,身份最为尊贵,按照道理来说,大天师既是正一道的掌教,也是张家的族长,只是张鸾山长年在外,根基不足,所以在他不得不进行分权,由张岱山执掌张家,由颜飞卿执掌正一宗,三人形成三足鼎立之势,类似于朝廷的皇帝、文官、宦官三方势力。张鸾山是皇帝,颜飞卿是文官,张岱山是宦官。

  这是李玄都愿意看到的,一个上下一统的正一宗会造成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张静沉就是前车之鉴。当然,李玄都也不是要永远掌握正一宗,只要在他做成那件大事之前确保正一宗在他的掌控之下就足够了。

  李玄都先去见了颜飞卿。因为大天师和宗主并非一人的缘故,按照规矩,身为宗主的颜飞卿搬去了上清宫,并不在大真人府中。

  因为“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告破,还未彻底修复,而且上清宫也不比大真人府,所以李玄都很轻易地潜入上清宫中,见到了颜飞卿。对于李玄都的到来,而且还是以这种方式,颜飞卿有些惊讶,不过他并未询问缘由,而是请李玄都去了一间静室。

  静室内只有两人,李玄都开门见山道:“我此行的目的是邀请玄机兄加入一个结盟。”

  “结盟?”颜飞卿只是略微惊讶,似乎早有一定的预料。

  李玄都道:“这个结盟的名字是‘清平会’,寓意是一清天下还太平,由我发起,也是以我为主。”

  颜飞卿轻笑道:“一清天下还太平,是紫府兄的风格。”

  李玄都道:“能加入清平会之人,除了志同道合以外,多数也是身居高位,毕竟想要真正做到一清天下,只靠少数人不行,要将大多数人团结起来,方能成事。”

  颜飞卿想了想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霭筠也加入了清平会?”

  “是。”李玄都坦然道,“不过不是我与她谈的,当时我还在金帐王庭,是白绢亲自见了霭筠,与霭筠议定了此事。”

  颜飞卿想起来了,“那是我刚丢掉宗主之位的时候。”

  李玄都道:“霭筠也是为了玄机兄,至于霭筠未能与玄机兄通气,是因为结盟的规矩,还望玄机兄谅解。”

  颜飞卿轻轻摇头:“没什么不能理解的,我同意加入清平会。”

  李玄都轻笑道:“玄机兄果真不会让我失望,平心而论,因为许多巧合也好,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也罢,如今的清平会中女子太多,男子太少,我是苦盼玄机兄早些加入其中,也好略微中和一二。”

  这就是玩笑之言了,颜飞卿并不当真,问道:“不知清平会除了不能对外泄露之外还有什么规矩?都说入乡随俗,我既然要加入清平会,还是要做到心中有数。”

  李玄都道:“第一个规矩,不以真实姓名示人,以词牌名为代号。比如我的词牌名就是‘清平乐’,霭筠的词牌名则是‘佛霓裳’。”

  颜飞卿认真思考了片刻,说道:“我如今也算是两起一落,被恩师青眼收为弟子,得以在及冠之年执掌正一宗,此谓之一起。后来被地师废去一身修为,又遭张静沉攻讦,丢了宗主之位,此为一落。后来幸赖紫府兄相助,得以复位,重新执掌正一宗,此乃二起。经过这两起一落之后,我颇多感慨,正巧前些时日又偶然翻到了全真道二代掌教丹阳抱一无为真人的一首词。”

  李玄都问道:“哪首词?”

  颜飞卿轻声诵道:“阮郎归改道成归。修行人喜知。松峰影里乐希夷。何须唱艳词。姹婴动,虎龙随。云耕坎与离。三千功满赴瑶池。神光相貌奇。”

  李玄都了然道:“原来是《道成归》。”

  颜飞卿点头道:“我便以‘道成归’为词牌名罢。”

  李玄都轻轻颔首,取出一道符箓交到颜飞卿的手中,说道:“想来玄机兄对于‘小紫府’不会陌生,通过这道符箓,可以进入其中,参与清平会的集会。”

  颜飞卿收下符箓,道:“我记下了。”

  李玄都道:“我还要去见大天师。”

  颜飞卿闻弦知雅意,说道:“大天师最近都在镇魔台上。”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先告辞了。”

  说罢,他化作点点阴火,消失不见。

  李玄都离开后没有多久,颜飞卿离开静室,抬手招过一个道童,吩咐道:“去请夫人过来。”

  道童领命而去。

  不多时后,苏云媗匆匆过来,见到颜飞卿手中的符箓后,先是一怔,旋即露出歉意的神情,不知道该说什么。

  颜飞卿叹了口气,“如今我也是清平会之人了,词牌名为‘道成归’,你也不必瞒着我了。”

  李玄都来到镇魔台上,见到张鸾山负手站在镇魔台的边缘位置,正在眺望山外,从这个角度望去,可以看到许多小如米粒的正一宗弟子分布在云锦山上下各处,正在修补破损的地形地貌。

  李玄都主动开口道:“安宁兄。”

  张鸾山转过身来,讶然道:“紫府,你怎么过来了?”

  李玄都道:“自然是有事。”

  张鸾山笑了笑,“也是,你这个大忙人,总不会是来闲聊的,无事不登三宝殿,那就说罢。”

  李玄都还是开门见山道:“大约在二百多年前,有一个自称青丘山主人的魔头曾经祸乱江湖,最后被当代大天师联合各宗诛杀,他还有一个伴侣,是只成了气候的狐妖,被镇压在妙真宗的锁妖塔中,不知道此事你有没有印象?”

  张鸾山认真思索了片刻,道:“我有一些印象。‘风清云静,山世无拘’,那是风字辈老祖宗在世时的事情,此事是第二十七代大天师做的最后一件大事。”

  抛开张静沉不谈,张鸾山是第三十一代大天师,张静修是第三十代大天师,再往上是第二十八代大天师张清衍和第二十九代大天师张衔云。张鸾山被过继到张静修膝下,张衔云是他的叔祖,张清衍是他的曾祖,那么第二十七代大天师就是他的高祖,张鸾山记得自家高祖的事迹并不奇怪。

  李玄都问道:“据我所知,那个青丘山主人之所以修为大进,是因为他盗取了狐族至宝,在他死后,这件狐族异宝应是落在了正一宗的手中,不知安宁兄是否有印象?”

  张鸾山摇头道:“我离开正一宗的时间太长,接任大天师之位的时间太短,很多事情无法做到了然于心,所以我暂时无法答复紫府,需要我亲自到玄武殿查看相关名册之后才能回答紫府。”

  李玄都拱手道:“那就有劳安宁兄了。”

  张鸾山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

  接着李玄都话锋一转,“另外,还有一件事,是关于清平会。”

  张鸾山对于“清平会”这个名字没有丝毫惊讶,说道:“我有所耳闻。”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李玄都只是感慨了一句,因为最早的时候,他也是将清平会作为太平客栈的一个遮挡,刻意不让旁人将清平会的会主与太平客栈的大掌柜联系起来,这样李玄都便有了两重身份,更为便宜行事。

  张鸾山见李玄都不曾否认,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心思稍定,问道:“紫府要我加入清平会?”

  李玄都轻笑道:“你我相交多年,你应该了解我,我是不会强迫你的,加入与否完全在于你的意愿。”

  张鸾山也笑了起来,“那紫府也该了解我,我不会拒绝与无道宗合作,又怎么会拒绝紫府的邀请?”

  李玄都说道:“既然如此,我就直言了。清平会的宗旨是一清天下还太平,以天下太平为己任,其中成员不以真实姓名示人,而是以词牌名为代称,我的词牌名就是‘清平乐’。”

  “一清天下还太平。”张鸾山轻声重复了一遍,心中暗忖道:“果然是李紫府的风范,这天下太平竟是成了他的执念。”

  张鸾山问道:“如今清平会中有多少人?”

  李玄都之所以没有与颜飞卿说得太细,是因为有苏云媗,她自会向颜飞卿说个明白,张鸾山这边就要由李玄都亲自解释了,“如今共有二十人左右。”

  张鸾山面上不显,心中感叹,“二十余人,还真是不可小觑。”

  然后又听李玄都说道:“按照规矩,我不能向安宁兄泄露其他成员的真实名姓,但我也可以稍稍给安宁兄交一个底。在清平会中,不乏安宁兄的熟识故友。”

  张鸾山玩笑道:“如此说来,那就是既有秦姑娘又有宫姑娘,是也不是?”

  李玄都一怔,随即抬手指着张鸾山笑道:“好你个张安宁,其心可诛,我不答你,你去问秦姑娘和宫姑娘,看她们如何答复你。”

  张鸾山摆手道:“那还是算了,我可不敢。”

  李玄都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请安宁兄选择一个词牌名吧。”

  张鸾山认真想了片刻,说道:“既是太平,自然了无风波。那我就叫‘定风波’罢。”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全员

  “小紫府”的七宝殿中,李玄都端坐七宝台上。

  这是九月的清平会例行会议,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这次与会之人竟然是前所未有的齐全,无一缺席。要知道以前的几次会议,总会有人缺席,这次与会之人能如此齐全,与前不久的八月十五正一宗之变有着不小的关系。

  除了“清平乐”李玄都之外,清平会的老成员有:“清平调”周淑宁、“临江仙”张海石、“剑器近”李非烟、“金错刀”秦素、“玉蝴蝶”韩月、“撼庭秋”玉盈法师、“醉太平”宁忆、“如梦令”石无月、“青玉案”李如是、“浣溪沙”宫官、“佛霓裳”苏云媗、“卜算子”陆夫人、“钗头凤”百媚娘,以及一个刚加入不久的“女冠子”兰玄霜。

  按照惯例,秦素还是坐在角落里,因为秦素自己的一些小心思,她反而是与李玄都距离最远的人,大概是因为现世之中两人距离太近,到了此地就拉开些距离,距离李玄都最近的是周淑宁,然后秦素立时发现这次的清平会一口气多出了三个新成员。

  两男一女。

  其中一名男子就坐在苏云媗的身旁,显然是有意为之。

  那么这位的身份就不难猜了,李玄都早就提过要将颜飞卿也拉入清平会中,如果只有一位男子新成员,那么她还要好好思量一下,可是在有两位男子新成员的情况下,秦素可以断定其中一人必然是颜飞卿。如今两家人也算是通家之好,颜飞卿能复位正一宗掌教并加入清平会,秦素是乐见其成的。

  然后秦素又将目光转向了唯一的女子新成员,体态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清平会的女子们基本都是辟谷不食,没有“天赋异禀”之人,所以都是体态适中,既不过分丰腴,也不“贫瘠”。不过从发髻的样式来看,这位新成员是个未曾嫁人的女子。

  秦素忍不住心中腹诽一句,“也不知道从哪认识这么多黄花姑娘的。”

  至于最后一位新成员,眼观鼻鼻观心,显然是定力极佳之人。

  便在此时,李玄都开口道:“这次有三位新盟友,分别是:‘道成归’、‘定风波’、‘虞美人’。”

  李玄都每说一个名字,就会伸手指向一人,让其他成员可以对号入座。

  兰玄霜也在观察三位新成员,因为她同样刚刚加入清平会不久,想要从新加入的成员身上寻找出某种规律。不过让她有些失望的是,这三位显然对清平会都有一定的了解,甚至知道部分成员的身份。不过兰玄霜倒也谈不上失望,毕竟清平会的势力越发壮大,她作为成员之一也会随之步步登高,唯一让她感到忧虑的是,清平会的成员越来越多,其中的竞争也难免激烈,少不得要拉帮结派,可惜她加入时间太晚,不属于任何一派。

  念及于此,兰玄霜就把注意力放在了“虞美人”的身上,因为她发现在三位新成员中,这位女子虽然对于清平会有一定的了解,但没有明显的倾向,应该是独自一人。反观“道成归”和“定风波”,都有相识之人。换而言之,“虞美人”是一只“独狼”,两人倒是可以报团取暖。

  似乎是感受到了兰玄霜的注视,上官莞也朝兰玄霜望来。

  也许是皂阁宗和阴阳宗多年的羁绊,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竟是心有灵犀,同时认出了对方。

  那日在云锦山大真人府中,两人虽然没有直接交手,但是有过照面,都是印象深刻。上官莞惊讶于李玄都不知从何处招揽了这样一位高手,兰玄霜则是惊诧于世间还有如此年轻的天人造化境高手,而且还是一位女子。

  一瞬间,两人心中都是了然,原来是她。

  在上官莞的印象中,这个突然出现的皂阁宗传人除了修为高绝之外,就是对待李玄都的态度很特别,有一种“识时务”的感觉,类似于纨绔子弟身旁的帮闲。当然,上官莞自己也是这么做的,所以上官莞颇有些遇知己的感觉。

  既然有了新成员,在李玄都介绍了新成员之后,其他老成员就要自报名号,让新成员有个初步认知。这个过程很快,老成员们自我介绍结束之后,李玄都开口道:“这次例会,先由我向在座诸位通报关于八月十五之事的经过和结果。”

  所有人都望向了七宝台上的李玄都。虽然清平会的大多数人都参与了此事,但只有李玄都是从头到尾的亲历之人,也只有他才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其他人只经历了某一部分,比如兰玄霜,从大雪山行宫阶段才开始接触此事,对于前面的冯家变故就一无所知。秦素、上官莞虽然都是很早就知晓了此事,也是亲历人之一,上官莞知道的也许更加详细,但在镇魔台一战之后,两人就因为不同的原因离场,至于如何收拾残局,就一概不知了。还有周淑宁这种经历了全程也全程茫然不知缘由的。

  李玄都没有长篇大论,从真言宗出手偷袭开始讲起,然后是岭南冯家、大雪山行宫,一直到八月十五的大真人府夜宴,最后是颜飞卿和张鸾山接掌正一宗,宋政身死。

  李玄都说的很简略,宋政之死更是一语带过,可是对于在场众人来说,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

  其实宋政逃离大真人府之后,许多人已经做好了宋政会卷土重来的准备,可谁也没想到宋政成名多年,没有死在李道虚的手上,没死在同辈人的手中,可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结果却死在了李玄都这个后辈的手中。当初宋政与司徒玄策并列齐名,号称双星并耀,司徒玄策早亡,时隔多年之后,宋政也终于随司徒玄策而去,当年江湖上的一正一邪两大年轻才俊,至此全部离世。

  难道这就是大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最终死在了沙滩上?

  石无月有了片刻的恍惚,然后便是彻底的释然,似乎终于与一个不堪的过去做了个了断。

  张海石、李非烟等老辈人则是有些心情复杂,毕竟他们经历了宋政崛起的时代,对于宋政的印象更为深刻,此时听到宋政的死讯,难免想起过去的往事,生出许多感慨。

  在李玄都留言离开剑秀山的时候,秦素就已经有所预料,此时无疑是肯定了她的猜测,谈不上太过惊讶。

  最波澜不惊的当然是上官莞,因为她是看着宋政死的,宋政留下的“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还在她的手中。而且李玄都已经许诺,如果上官莞差事办的好,他会传授上官莞一门功法,从“长生素女经”、“漏尽通”、“逍遥六虚劫”中任选其一。

  最为震惊的是兰玄霜,她当然知道宋政,一位长生之人,在玉虚斗剑的时候曾经代表儒门第十个出场,最终在天下棋局中惜败于李玄都之手。她如何也没有想到,一位长生之人就这么死了,没有掀起半点波澜,不壮阔,也不惊天动地,更没有出现多少人联手围剿的大场面,若是李玄都不提,甚至没人知道,就像死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

  这其中反差,让兰玄霜在震惊的同时,也对这位会主愈发敬畏。不愧是要执掌道门之人,长生鬼仙说杀便杀了,这才是一位道门大掌教该有的气魄。

  李玄都最后总结道:“八月十五大真人府一事之后,宋政、张静沉伏诛,以此二人为首的‘污泥浊水’被涤荡一空,道门重归一统的大势浩浩汤汤,不可阻挡。”

  张海石开口道:“可喜可贺。”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附和,“可喜可贺。”

  李玄都待到众人声音停歇,方才说道:“另外还有一事,请诸位密切注意儒门动向,必要时可以直接联系我,我会记下诸位的人情,日后定有报答。”

  虽然清平会中不乏客栈之人,但也有相当部分之人不是客栈之人,李玄都还是本着平等交换的想法来维持盟友关系。

  说完之后,李玄都也不等众人有所回应,将七宝宫的格局进行变化,变成一个个独立的房间。

  按照惯例,接下来就是成员们的互相交流。

  略微犹豫之后,各人纷纷起身。

  张海石和李非烟进了同一个房间,李非烟离开大真人府后,就没有返回清微宗,趁着这个机会,两人把宗内的一些事宜做个交接。

  宫官与张鸾山进了同一个房间,老天师张静修之所以能与圣君澹台云合作联手,就是因为宫官和张鸾山的牵线搭桥,两人是多年的老相识了。甚至宫官在去平安县城之前,还在龙门府专门与张鸾山见了一面。

  其余人等也各有交集,不过让李玄都感到意外的是,兰玄霜和上官莞竟然很有默契地进入了同一个房间,这可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本以为地师仙去、藏老人身死之后,阴阳宗和皂阁宗的同盟就彻底不复存在,可如今看来,却没有这么简单,难道说两宗结盟是天数使然?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交流

  李玄都十分肯定上官莞和兰玄霜在此之前并不相识,但他也知道两人都是心思灵敏之人,能猜出对方的身份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李玄都在清微宗的多年经历让他立刻嗅到了结党的味道,不过他没有阻止的意思,一则是因为此乃人之常情,很难杜绝,二则是清平会本身就是一种结党行为,他若阻止便是否定了清平会本身。

  李玄都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的许多事情都是双刃剑,有利就有弊,弊端无可避免,他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只能是尽力而为。

  李玄都看了周淑宁一眼,示意她跟随自己。两人来到一个独立的房间,其中十分简洁,只有两个蒲团而已。

  正如张鸾山所言,李玄都如今是个忙人,他暂时没有时间去玄女宗看望周淑宁,只能借着这个机会与周淑宁交流一下。

  两人分而落座,李玄都开口问道:“淑宁,最近过得如何?”

  周淑宁低声道:“师父和师姐都没有怪我,我还好。”

  李玄都轻声道:“我最近很忙,不能去看你,你不会不高兴吧?”

  “怎么会?”周淑宁赶忙说道,“师姐说哥哥是为了天下苍生,爹爹也说过,身为臣子,总要对得起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

  李玄都笑了笑,知道小丫头还不太明白“天下苍生”的具体含义,否则便不会说出后半句话,周听潮说的是为臣子的道理,可他不是大魏的臣子,有些道理于他而言是不合时宜的。不过李玄都没有想要纠正的意思,转开了话题,“那么长生有没有去找你?”

  在独立房间之中,所有的伪装都会被撤去,周淑宁低下头,有些羞涩,轻轻“嗯”了一声。

  李玄都故意说道:“这小子还算是有心。”

  周淑宁不敢抬头直视李玄都的目光,低声说道:“那个、那个笨蛋,一个人瞒着陆夫人偷偷跑出来的,差点进不来山门,还是我把他领进来的,害得我被师姐们好一通嘲笑。”

  李玄都有些感慨道:“少年人总是这样,不管不顾,勇往直前,他们的感情最是纯粹热烈,好似一张白纸,心事都写在上面。不像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总是要瞻前顾后,总是要小心算计,在交往相处之中,难免牵扯到‘利弊’二字。”

  周淑宁抬起头来,说道:“少年人不知道妥协,总是好心办坏事,哥哥和秦姐姐却懂得妥协、包容和互相体谅。”

  李玄都一怔,忍笑说道:“你的大道理还一套一套的。”

  周淑宁小声道:“近朱者赤。”

  李玄都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一个近朱者赤,我看是近墨者黑吧,学了我讲大道理的本事,小心招人厌烦。”

  周淑宁轻哼道:“他才不敢呢。”

  李玄都摇了摇头,没有过多干涉两小的相处方式,转而说道:“以后你行走江湖,凡事要多想一想。不可否认,江湖上的确有快意恩仇、肝胆相照,也有一见钟情或是一见如故,但那些毕竟是少数。在我看来,江湖不是有轻云出月的清澈湖泊,倒像是个泥潭,为了争名夺利,无所不用其极。这就应了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们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树敌很多,他们奈何不得我,就会把主意打到我身边之人的身上,你我的关系不是什么隐秘之事,所以你要千万小心。”

  周淑宁郑重点头应下。

  李玄都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佛门有一句话,心中有佛,处处见佛。这些毕竟是我所见的江湖,尔虞我诈,争名夺利。也许你的江湖会与我有些不一样,而且你的路还很长,不必走我走过的老路,完全可以走另外的路,见识不同的风景。我知道长生对你有好感,我也很喜欢长生这个孩子,但我不会强求什么,你若喜欢他,就接受他,你若觉得不合适,便早早对他说明白。就算哪一天,你忽然喜欢上了一个立场截然不同之人,我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希望你明白一件事,你要为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承担相应的后果。”

  李玄都顿了一下,“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刚才学我说了一通道理,什么包容,什么体谅。听我一言,道理是因人而异的,那些是我的道理,你可以参考,不要过早地把自己拘束在一个框框里。所谓的道理就像伤疤,你吃亏了,知道疼了,留下的疤痕就是你体味的道理。别人说的再多,也不如自己去感受一下。其实我倒希望你能潇洒一些。我自倾杯,君且随意。”

  周淑宁怔怔无言,过了许久,她轻声问道:“如果我想要像哥哥一样呢?”

  李玄都反问道:“像我这样名动天下?”

  周淑宁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李玄都笑道:“这其中的道理其实非常简单,小坏小怪遭人厌恨,大坏大怪被人敬仰。我之所以名动江湖,与我是不是一个好人、是否为了天下苍生,并没有太直接的关系,关键在于我的境界修为、我的身份地位。”

  周淑宁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站起身,“这条路注定遍布荆棘,如果非要去走,那就找个伴吧,让自己有个能够停下来歇一口气的地方。然后坚强些,用笑的方式去哭,用死的心态去活着。”

  周淑宁望向李玄都,嘴唇微动,“哥哥。”

  李玄都摆了摆手,离开了此地。

  另一边,上官莞和兰玄霜却是相谈甚欢,一番交谈下来,不仅互通了名姓,而且已经是姐妹相称。虽然两人年岁相差极大,但江湖上不成文的规矩,境界修为相当的陌生人都是平辈论交。两人同是天人造化境,兰玄霜年长,上官莞称她兰姐姐,上官莞年小,兰玄霜称她莞儿妹妹,也是谐音徐婉的“婉”字。

  两人同样是被李玄都扶持,一个是阴阳宗的宗主,一个是皂阁宗的宗主,都要重立宗门,兰玄霜为了拉拢上官莞,许诺要将原本属于阴阳宗的翠云峰还给上官莞,让她在此重立阴阳宗。上官莞也投桃报李,阴阳宗中有皂阁宗的全套功法,包括“八部众”的炼制之法,只要她从王天笑手中夺回阴阳宗的大权,就帮兰玄霜补全皂阁宗的传承,毕竟兰玄霜与藏老人并非同出一脉,功法相差很大。

  在这种情况下,两人已经初步结成了攻守同盟,甚至约定好要面谈一次。如果是寻常江湖人,定然不会如此贸然行事,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因为两人都是清平会成员的缘故,有李玄都担保,大可放下心来,放心见面。

  就连李玄都也没有想到,阴阳宗和皂阁宗这两大宗门,会以这样的形式从地师手中传承到自己的手中,虽然实力大损,甚至是面目全非,但唯独保留了双方的结盟关系,真是造化弄人了。

  上官莞与兰玄霜相互告辞,上官莞道:“望兰姐姐早日前来帝京与小妹相聚,小妹扫榻以待。”

  兰玄霜微笑道:“短则半月,多则一月,我定去帝京见莞儿妹妹。”

  第一百二十九章 纨绔

  帝京城中最不缺的就是权贵,自然也不缺纨绔子弟。

  这些纨绔子弟不愁吃穿,因为有家族荫蔽,也不乐意奔什么前程,每日所研究的就是“吃喝玩乐”四字。不要小看这四个字,常言道:“三代为官作宦,方知穿衣吃饭”,这些纨绔子弟整日钻营这些,尤其以“玩”为最。虽说于国于民没有丝毫益处,但还真让他们玩出花来,各种讲究,各种说道,小到蛐蛐、鹰犬,中到各类珍奇古玩,大到人。前两者且不去说,只说后者,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戏班,一类是各种行院。如今世道,戏班不兴女子登台,都以男子为主,许多龙阳之好的权贵都要豢养戏班子。行院以女子为主,便是各种清倌人和红倌人了。

  对于众多纨绔弟子来说,最近帝京城中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事情,梧桐楼的花魁魏清雨相中了一个小子,只见了一面,便赎了身,从了良,也不卖艺了,直接跟着那小子跑了,第二天再去梧桐楼的时候,楼没空,人已经不见踪影。这可太新鲜了,这种故事倒也听说过,都是在话本小说里,没想到真能发生在自己身边,真是开了眼界。

  一时间,帝京城里许多游手好闲的公子王孙都在四下打听,这是哪里来的过江龙?有这般能耐?他们可得好好拜会一番,然后“讨教”一下。

  其实这些纨绔子弟的逻辑十分简单,帝京城是他们的地盘,这小子初来乍到,没有打招呼,没有拜山头,直接抢走了魏花魁,这是典型的虎口里夺食,他们得给这家伙一点颜色看看,否则便是丢了脸面。

  在帝京城,脸面大过天。

  丢了脸面还了得?非要找回这个场子不可。

  在纨绔子弟们看来,这和江湖也差不多了,那位已经成仙的老天师曾经讨伐北邙山,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一个脸面。要是老天师咽下了这口气,那就要被地师骑在头顶上,翻不过身来,所以他们和老天师也没什么两样,讲究的就是一个脸面。

  当然,在真正的帝京权贵眼中,这些都是小孩子的玩闹,算不得什么,也上不得台面,只要不捅娄子,由着他们闹去,毕竟总得给他们找点事情做。

  燕春楼,也是帝京城中数得上号的大行院,并不逊于梧桐楼,除了各类独栋院子之外,其主楼也是富丽堂皇,因为临湖的缘故,在二楼和三楼的临窗位置开辟了好些豪奢的包间,供客人赏景。

  此时在燕春楼的一个包间中,几人正在闲谈,桌子上都是官窑的瓷器,真是“玉盘珍馐值万钱”。为首之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公子,穿着丝绸衣衫,没系腰带,披散着头发,意态从容。周围几人也都是锦衣华服,却比不得这位。

  此人来头不俗,他姓杨,名叫杨天俸,他的叔祖正是当今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杨吕,杨吕号称内相,权势极大。其实纨绔子弟之间的区分也很简单,谁主谁次,主要就是看自家长辈的权势大小,同时也是按照庙堂的局势来抱团,你爹是帝党清流,我爹是后党之人,咱俩就是对头,于是帝党的子孙们抱成一团,后党的子孙们抱成一团。认真说起来,这些纨绔子弟未必与江湖有什么关系,却延续了庙堂上的格局。

  在部分世家子弟看来,杨天俸的出身算不得好,宦官之后嘛,可杨天俸却不是个纯粹的纨绔子弟,作为帝京城中有一号的人物,杨天俸看不上熬鹰遛狗的把戏,也不好男风,他自小仰慕古时的名仕之风,喜欢炼丹之事,常常服用丹药,在说玄方面也颇有造诣。

  杨天俸起身离开宴席,躺在旁边的躺椅上,有一名侍女捧着一方玉盒跪在旁边。杨天俸揭开了盒盖,从里面二指拈出一颗鲜红的丹丸。

  丹药这种东西,不仅仅是古时名士,便是许多帝王也痴迷于此。上至祖龙,下至本朝的世宗皇帝,都曾服用丹药。对于寻常人来说,丹药对身体没有好处,毕竟江湖中人服用了都有一定风险。寻常人服用之后,冬燥夏凉,于是长年服用丹药之人,冬季燥热就穿薄薄的丝绸,到了夏季反而换成了厚厚的棉布。这便是时值深秋杨天俸仍旧一身丝绸单衣的缘故。

  杨天俸将朱红丹药送入口中,又有一名侍女捧着一只玉碗,里面装满了冰块。

  服用丹药也有讲究,杨天俸所用的丹药是以石钟乳、紫石英、赤石脂炼制而成,副作用极大,服用之后不可静卧,需要吃冰寒食、脱衣饮温酒,行走散气,此举又称“行散”,当然用房事替代也可,只要出汗即可,又因丹药本就有滋阳之效用,故而许多名士甚是喜欢在房事之前服用丹药。同时服用丹药之后,皮肤会变得敏感,穿不得新衣,只能着旧衣,这便是所谓袒胸露腹、踏雪而行、扪虱而谈等名士之风的由来。

  侍女用精致的银钳夹起一块冰块,放入杨天俸的口中。

  杨天俸挥了挥手,示意两名侍女退下。

  仍旧坐在桌席上的一名年轻公子说道:“任谁也没想到,那个什么徐公子竟然是个娘们。”

  杨天俸靠在躺椅上,“你说两个女人,能玩出什么花样?”

  “杨兄这是明知故问了,男人有龙阳之好,自然也有喜欢女人的女人。”另一人接口道,此人生就一双三角眼,有些獐头鼠目的感觉。

  一个身子胖大的男子嘿嘿笑道:“如果能把这个姓徐的弄到手中,岂不是买一赠一?”

  “姓徐……”杨天俸迟疑了一下,“查清她的底细没有?”

  “查清了。”还是先前那个年轻公子回答道,“出身宗室,还是个县主。”

  杨天俸伸手揉了揉额头,“宗室……县主,既然不是郡主,那就说明不是某位王爷的女儿了。”

  “是。”年轻公子说道,“这位栖霞县主是齐王一脉,诸位也都知道,齐王在世的时候,的确很了不起,满堂花醉三千客,可挡不住世庙、穆庙的连续打压,齐王死后,朝廷就停了齐王府的俸禄。如今的齐王一脉过得很是凄惨,据说这位栖霞县主为了谋生,与江淮一带的钱庄搅合在一起,这次上京就是为了查账。”

  杨天俸感觉药力开始发作,脸上涌出一抹潮红,问道:“这位栖霞县主带了多少人手?”

  “一个没带。”年轻公子摇头道,“她似乎有些修为,所以没带人手,就她自己一个人。”

  杨天俸笑了一声,“有意思,本是想见识下这位过江强龙,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三角眼的年轻人立刻说道:“正巧杨兄还未娶妻,若是能娶一位县主,也是不错。”

  杨天俸没有立刻应答,而是望向那年轻公子。这位年轻公子姓孙,名叫孙得意,干爹是宫里兵仗局的掌印大太监,所以他也是后党之人,是他们一伙人中的智囊军师。

  孙得意沉吟了一下,说道:“我派人打听清楚了,这位栖霞县主没有兄长,父母亡故,孤身一人,不过继承了她爹留下的家财,如今是太平钱庄的一个小东家,身家很是丰厚。”

  杨天俸眼神一亮,“太平钱庄可是好大的名头,看来这位县主娘娘的嫁妆一定很丰厚。”

  包间内的众人会心而笑。

  杨天俸有些惋惜,“可惜是个县主,上了宗人府的玉牒,不能做小,否则做个妾室刚刚好。”

  孙得意淡然道:“若是杨兄不喜欢,娶进门后暴病而亡也是寻常事,杨兄续弦再娶就是了。”

  杨天俸哈哈大笑,“是这么个道理。”

  第一百三十章 抢人

  栖霞县主徐婉在帝京城中没有宅子,她便居住在太平钱庄为她安排的一座宅子中。偌大一座宅子,除了几名必要的侍女仆役,就只有她和魏清雨两人。

  参加了清平会后,上官莞的心情好了许多,就等着兰姐姐上京,两人深谈一番,毕竟在“小紫府”中,等同在李玄都的注视之下,有许多话不好明言。只要两人能够联手,那么除了长生境高人,她还真不怕什么。所以上官莞没把梧桐楼的波折当成什么大事,早已忘在了脑后。

  当然,上官莞没敢把李玄都交付的差事给忘了,已经通过李如是与慕容画取得了联系,两人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地点,就在梅盛林的相府。至于理由,李如是也安排好了,相府那边与太平钱庄有一笔张目纠葛,与梧桐楼也有账目往来,作为女主人兼幕后老板的慕容画过问一下,与钱庄方面的女东家面谈一番,也是合情合理的。

  这日清晨,上官莞在魏清雨的服侍下,敷铅粉,抹胭脂,画黛眉,贴花子,点面靥,描斜红。又让仆役准备好马车,准备前往相府。牝女宗的弟子就这点好,很会侍候人,这也是牝女宗弟子在众多达官贵人之间无往不利的基本功之一。魏清雨没有半点怨言,因为当年冷夫人就像魏清雨服侍上官莞这般服侍还是齐王的地师徐无鬼,终于在地师的扶持下,成为牝女宗的宗主,放眼天下,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上官莞看了眼玻璃镜中的自己,眉心位置一点桃花,姿容逼人,远胜平日素颜,又看了眼身旁侍女装扮的魏清雨,若有所思。

  她忽然觉得自己走上了师父的老路,外联皂阁宗,继而插手牝女宗,三宗同盟似乎近在眼前。不过老路也没什么不好,前人走出的路,未必是对的,但一定比自己开辟一条新路要轻松许多。她可没有李玄都那么大的志气,要将整个道门握在手中,她能保住师父留下的三大宗门,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话说回来,如果真有一日,这个便宜师兄果真成了道门的大掌教,他们这些人也算是从龙之臣了。不过就算是从龙之臣,互相之间也有一个亲疏之别,秦素等人不必多说了,这是李玄都最亲近的人。想要在未来的道门中占据一席之地,仅仅靠自己一人是远远不够的。那位兰姐姐也是有这方面的考虑,才决定与她联手。

  魏清雨看了眼座钟,轻声提醒道:“主人。”

  上官莞回过神来,说道:“不要叫我主人,叫我县主。”

  “是。”魏清雨应了一声,“县主,时候不早了,若是耽搁下去,怕是要误了时辰,毕竟我们今日要乘车,不好御风而行。”

  上官莞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帝京不比其他地方,凡事都要讲究一个体面,着实繁琐。”

  说罢,上官莞当先而行,离开宅邸,与魏清雨一起登上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车。

  太平钱庄豪富,所以准备的马车也很是气派,内里空间十分宽阔,足以四人乘坐而不显拥挤,甚至还有件各色茶具,都以卡扣固定,不怕因为颠簸而倾倒。车夫不是客栈之人,而是太平钱庄的人,并不知道上官莞的真实身份,不过对于他而言,县主娘娘还是阴阳宗的宗主,没什么区别,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他只管尽心当差就是。

  马车缓缓前行。

  车厢中,不必上官莞吩咐,魏清雨已经施展自己的茶道功夫给上官莞斟好了茶,双手奉送到上官莞的面前。

  正在闭目养神的上官莞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因为马车颠簸的缘故,茶杯中的茶水荡漾出层层涟漪,说道:“这帝京城我有好些年没来了,似乎比以前更破旧了。”

  魏清雨道:“谁说不是呢,朝廷没钱,只能勉强修下城墙,然后就是这个宫那个殿,我们走的这条街,还是明雍年间修的呢。”

  因为师承的缘故,上官莞对于朝廷和皇室并没有什么好感,闻言冷笑一声,“这个朝廷的气数也着实该尽了。”

  魏清雨已经知道自家主人是齐王一脉,所以对于自家主人的态度不以为奇,笑着说道:“谁说不是呢。”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外头传来嘈杂声,乱成一片,其中隐隐夹杂着哭喊哀嚎声。两人乘坐的马车,也随之停下了。

  上官莞皱了下眉头,问道:“老郑,怎么回事。”

  车夫回答道:“回东家,是惊马了,踢伤了人,所以堵住了路。”

  上官莞轻轻“嗯”了一声,安坐不动。

  便在这时,马车外传来一声闷哼,像是被人掩住了嘴,几乎是低不可闻。若不是上官莞和魏清雨身怀修为,肯定没法在一片嘈杂中听清这一声闷哼。

  魏清雨传音道:“县主,老郑被人打晕了,没下死手。”

  上官莞冷冷一笑,“先静观其变,我倒要看看是谁胆子这么大,敢把主意打到我的身上。”

  魏清雨并不担忧,她可是领教过自家主人的厉害,妥妥的天人境大宗师无疑,如果真是同境之人埋伏,这会儿应该是幻境一类的手段,哪会如此行事。

  下一刻,两名身手不俗的汉子悄无声息地进了车厢之中,魏清雨顿时露出惊慌的神色,刚要开口喊叫,便被一个汉子捂住了嘴巴,然后反剪了双手,就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那般动弹不得。

  不过这两个汉子却没敢对上官莞动手动脚,毕竟主子早就有吩咐,要以礼相待,瞧主子的架势,说不得这位日后就是他们的女主子,所以还算规矩,一名汉子给“制住”了魏清雨的同伴使了个眼色,然后望向“强作镇定”的上官莞,轻声道:“我家主人有请。”

  上官莞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汉子回答道:“姑娘见了就知道了,还望姑娘配合,不要为难我们这些奉命行事之人。”

  上官莞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冷笑不止,因为这伙人让她想起了宋政,如果不是李玄都在大真人府一战中打碎了宋政的体魄,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在宋政手中守住自己的清白,更遑论宋政还想要夺舍自己的体魄,今日又遇到了一个宋政,立时勾起了上官莞的一些不好回忆。

  魏清雨的嘴里被塞了胡桃,喊不出声来,她脸上满是惊恐,甚至还在瑟瑟发抖,任谁也不会将其与一位归真境的高手联系起来。不过此时魏清雨心底却是幸灾乐祸,看来不止是她一个人看走了眼,她在帝京的时日不短,一眼就看出是哪个公子哥弄出来的阵仗,可惜这次注定要踢在铁板上了,不知要如何收场。

  上官莞不再说话,有人接替了老郑的位置,赶动马车。可以感觉到马车掉了个头,去了另外一条路。

  不多时后,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似乎到了僻静之地。

  杨家别院,杨天俸穿了一身单衣,头冠已经摘下,披散着头发,靠在其一位侍女的胸脯上,任由侍女用纤手给自己轻轻揉按肩膀,一位侍女则是跪坐在他的面前,动作轻柔地为他捶腿。一名姿容最艳的侍女双手捧着一方玉盘立在旁边,盘中是整块的坚冰,还冒着丝丝寒气,杨天俸将双手放在冰块上片刻,然后再将手掌覆在脸上,感受寒气,如此反复不停。

  少一时,就听有下人来报,人已经带到了。

  杨天俸闻言,挥手示意端着冰盘的侍女退下,挑了挑眉,脸上多了几分玩味,“得手了?没留下什么尾巴吧?”

  来人将前后详情报禀了,杨天俸站起身,心情大好,笑道:“好,干得利索,你们有功,本公子会好好赏你们,人在哪里?”

  来人恭敬道:“已经安置在客房。”

  杨天俸“嗯”了一声,“领我过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杨天俸

  在帝京城绑架一位县主,这事听着荒唐,其实并不荒唐。如果是朝廷鼎盛的时候,任谁也没有这般胆子,毕竟青鸾卫不是吃素的,可现在不一样了,朝廷不如从前,江湖草莽雄起,许多原本如钢似铁的规矩就渐渐“生锈”,越来越多的人敢于逾越规矩。最明显的例子,太祖皇帝规定商人只能着布衣,可如今的豪商哪个不是绫罗绸缎?

  杨天俸这些纨绔子弟倒也不是没有脑子,他们看似行事狂妄,实则都是提前摸清底细,算是谋定后动,说得再直白些,就是欺软怕硬。如果是京里的县主,有父兄母族,他们万不敢如此行事,可这位栖霞县主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又是出身齐王一脉,就算此事出了什么纰漏,朝廷看在齐王的“面子”上,多半不会太过追究,这位小县主就只能吃哑巴亏。这就给杨天俸等人足够的胆子付诸于行。

  到了杨天俸这等地位之后,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女子的姿容已经算不得什么,能引起他们兴趣的只有两样,一样是银子,一样是女子的身份。江湖上列出这个夫人那个小姐的,是因为没有人比她们更美吗?恐怕未必。根本缘由是这些夫人小姐的身份不俗,然后才被好事之人吹捧相貌如何倾国倾城。

  对于杨天俸来说也是如此,再美的花魁也比不上一位姿容寻常的郡主、公主。是不是郡主或者公主,与品行、相貌、仪态、教养、才艺通通没有关系,只与一件事有关系,血统。他们这些人要跪拜皇帝,可如果能娶了皇帝的姐妹或者女儿,那也算是扯平了,心理上的巨大快感要远胜于男女之事。

  除此之外,就是银钱了。天底下就没有人不需要银钱的,朝廷整日议的是钱,赈灾要钱,打仗要钱,修殿修宫要钱,包养戏班要钱,逛行院要钱,吃喝玩乐样样要钱。都说帝京的公子哥爱面子,面子其实也是用钱堆出来的。这等情况下,就是座金山,也要挖空了,再加上家里不会让他们为所欲为,能动用的银钱都是有数的,所以这些纨绔子弟在不能节流的情况下,也要思索着怎么开源。

  一位有钱又无依无靠的县主,完美符合了所有的条件。

  杨天俸想着这些,在属下的引领下,来到了一座奢华客房的门前。这里虽然名义上是客房,但其实是杨天俸和一众狐朋狗友用来胡天胡地的地方,里头大有玄机。杨天俸花费重金购得四面巨大玻璃镜,分别放置于房间四面,可以让女子从各个方向瞧见自己的狼狈之态,以此来打破女子的心防,被他命名为“镜房”。

  不必杨天俸吩咐,一众随从都纷纷止步,守在四周,只有杨天俸一人推门而入。

  然后杨天俸只觉眼前一亮。

  虽说杨天俸也算是阅女无数,但见到了房中两女,还是忍不住感慨道:“真乃绝色。”

  魏清雨就不必多说了,能做花魁的女子,姿色怎么也不会差了。可那位栖霞县主,更胜魏清雨。尤其是身上的气态,真是平生罕见。

  说来也是巧了,上官莞今天因为要去见慕容画的缘故,特意精心妆扮了一番,而在以前,上官莞大多都是素面朝天,女子素颜与否的差别还是极大。之所以如此,原因也不复杂。都说女为悦己者容,上官莞过去在阴阳宗中就是打扮得再美,也是无人欣赏。至于气态,在上位者面前和在下位者面前更是截然不同,很少有人能做到不卑不亢,所以就是李玄都和徐无鬼,也从未见过如此一面的上官莞。在李玄都的眼中,上官莞就是一个唯唯诺诺甚至有些谄媚的女子,在地师的眼中,上官莞则是一个还算是乖顺的女儿,哪里会像现在这般气态从容淡定。

  有些时候,站得太高,固然能看得更远,也会错失一些脚下的风景。

  杨天俸本来还担心这位栖霞县主不合他的心意,要多花费一番手脚,现在好了,这样一个美人,一个有钱有身份的美人,真是让他没有半点可挑剔的了。

  杨天俸只觉得自己撞了大运,又因为刚刚服用了丹药的缘故,“兴致”高涨,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要行散一番,玩一出双凤一龙的把戏。

  魏清雨在帝京城中迎送往来,不知见过多少公子王孙,此时已经认出了杨天俸,她本想表演个忠心护主,可惜此时她双手被反绑,嘴里还被塞了胡桃,只能坐着不动了。

  那些人不敢对上官莞动粗,又怕她伤到自家小主子,不过他们也有手段,让上官莞嗅了些异香,虽然比不得“返魂香”那般霸道,但也足以让寻常先天境高人手足发软,气机运转不灵,只能勉强行走。

  只是魏清雨心知肚明,“返魂香”和“女子香”加起来都奈何不得自家主人,更遑论是这些小把戏。

  上官莞问道:“你是谁?”

  杨天俸径自在一把靠墙的椅子上坐下,笑道:“县主不认得我,我叫杨天俸。”

  上官莞道:“你叫我县主,显然是认得我了。”

  “这是自然。”杨天俸笑了笑,只觉得大局尽在掌握之中,“栖霞县主徐婉,齐王的侄女,认真算起来,还是当今天子的姑姑。”

  上官莞道:“你既然认得我,还敢青天白日派人掳我,真是好大的胆子。”

  杨天俸见这位县主临危不乱的样子,倒是有些佩服了,真乃天家风范,若是男儿身,说不定还能重振齐王一脉,不过嘴上却是说道:“县主言重了,这怎么能说是‘掳’呢?分明是‘请’才对,我这是请县主来寒舍做客。”

  上官莞冷笑道:“敢这样请我的人,这世上当然有,而且不少,可惜你不在其中。”

  杨天俸笑呵呵一笑,“真是好大的口气,县主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是天子脚下,是首善之地,不是齐州乡下。”

  说到这儿,杨天俸的脸上闪过一抹冷厉之色,加重了语气,“区区一个县主,在地方州府还算个人物,可在帝京,算得了什么?休说是县主,便是郡主、公主、长公主,又如何?”

  上官莞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目光望着杨天俸。

  杨天俸脸色一沉,“你笑什么?”

  上官莞回答道:“我不知你有怎样的依仗,敢如此说话。不过这番话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他说这样的话,我不奇怪,你说这样话,就有些可笑了。”

  杨天俸终已经动了几分怒气,“你知道我是谁吗?”

  上官莞反问道:“你姓杨,你与杨吕是什么关系?”

  杨天俸终于是察觉出几分不对,就是晋王、燕王,也不会直呼堂堂司礼监掌印的名姓,都是称呼“杨公公”,眼前女子既然知道自家叔祖的名姓,那么也一定知道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赫赫权势,在这等情况下,她还敢如此狂悖,到底依仗了什么?

  上官莞依仗了什么?还真不是什么权势地位,就是一身境界修为而已。

  她听师父提起过司礼监的有关详情,其中高手都是来自宫中内书堂。

  都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大魏皇室为了防备这一点,专门设立了青鸾卫都督府和内书堂,挑选资质优异的孩童,从小培养,教导武学法术,用以拱卫皇室。以朝廷的人力物力,能挑选到的孩童,远胜于一宗一派,所以在朝廷最为鼎盛的时候,青鸾卫都督府可以横压江湖,皇城之中更是高手如云。在长生境方面,朝廷主要是依靠儒门和道门,儒门就不必多说了,心学圣人曾是朝廷重臣。而道门主要是指正道十二宗,包括历代大天师在内的五大真人均受朝廷册封就是明证,当初太后谢雉也是朝廷的名义召集正道六宗高手入京,铲除张肃卿。道门之所以迟迟不能一统,除了儒门的干预之外,朝廷不断分化也是原因之一。

  直到朝廷衰弱,青鸾卫和内书堂才呈现出青黄不接的趋势。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船还有三斤钉,二十四衙门的几个大太监还是境界修为不俗,按照地师的推测,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和首席秉笔大约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

  在上官莞看来,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是天人造化境,她同样是天人造化境,司礼监有儒门做靠山,她也有道门做靠山,何惧之有?既然双方各为其主,直呼其名又怎么了?

  杨天俸皱了皱眉头,脸色阴沉,“你到底是谁?”

  上官莞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叫徐婉,不过我不是齐王的侄女,而是齐王的养女。”

  杨天俸一惊,然后心思急转,如何也想不起齐王何时有了一个养女。

  上官莞淡然道:“虽然是养女,但平时我不用这个名字,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上官莞’,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好巧不巧,杨天俸作为杨家的独苗,很受自家叔祖的喜爱,偶尔会与他说些机密之事,他还真从叔祖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是地师的两大亲传弟子之一,阴阳宗的九明官。

  杨天俸脸色大变,第一反应便要转身逃离此地,可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发现先前被捆住了手脚的魏清雨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束缚,站在门口堵住去路,笑吟吟地望着他。

  第一百三十二章 阴阳鬼丹

  杨天俸后退几步,“你、你要做什么?”

  魏清雨掩嘴笑道:“我要做什么,不是杨公子请我们来做客吗?”

  杨天俸也是果决之人,立刻大喊一声,想要惊动外面的护卫。可惜不管他怎样喊,外面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两名女子也没有阻止的意思,看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耍猴。

  杨天俸心中一冷,不再喊叫,终于是生出几分绝望来。

  魏清雨轻笑道:“我劝杨公子一句,不要白费功夫了,除非杨公公亲临此地,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杨天俸知道自己这次是看走了眼,一头撞在了铁板上,不过他毕竟是自小见惯了世面,还没有彻底乱了方寸,稍微定了定心神,说道:“是在下眼拙,冲撞了两位姑娘,还请两位姑娘不要见怪……”

  上官莞根本没有心思听他这些废话,直接打断道:“想活命吗?”

  “什、什么?”杨天俸一怔。

  上官莞又重复了一遍,“我问你想活命吗?”

  杨天俸浑身一颤,终于是听出了上官莞的话外之音。只是多年的骄纵,让他一时半刻之间无法接受这种转变,更没办法放下架子向一个女子求饶,哪怕这个女子是齐王的亲传弟子。

  上官莞见杨天俸不答话,轻哼一声,也不客气,吩咐道:“雨儿。”

  “在呢。”魏清雨柔柔一笑,伸出双手按住了杨天俸的肩膀,杨天俸身子立时往下一沉,额头上青筋暴起,想要叫出声来,却被魏清雨将那颗胡桃塞入了口中。

  魏清雨松开手,杨天俸软软地跪倒在地,勉强用双手支撑起上身,吐出胡桃,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魏清雨的这套揉捏手法,对于长年服用丹药的杨天俸来说,力道着实是大了些。

  上官莞看了眼四周的镜子,伸出手指一点,镜子中荡漾出层层涟漪,然后杨天俸发现四面镜子中的自己竟是站了起来,可他本人还是跪在地上,而镜子中的自己更是露出了诡异笑容,十分渗人。

  杨天俸颤声道:“上、上官、徐……县主娘娘此来帝京,有何贵干。”

  上官莞皱了皱眉头,只觉得这人不识时务,到了这般地步,反而还打探起她的来意了,于是上官莞又给了他一个教训。

  下一刻杨天俸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不远处有两名女子和一个跪着的男子,他再一细看,那男子不正是他自己么?脸上神情浑浑噩噩,一瞬间他几乎要被吓得昏死过去,如果跪着的男子是他,那么此时的他岂不是在镜子里?

  镜子藏人不是什么稀奇手段,自古以来就有鬼物阴物藏身于镜子的传说,上官莞不过是用阴阳宗的秘术将杨天俸的神魂暂时摄入了镜子之中。

  如此片刻之后,上官莞才将杨天俸的神魂归位,这一次,杨天俸跪都跪不稳了,整个人趴在地上,就像一条死狗。

  魏清雨用绣鞋的鞋尖轻轻点了下杨天俸,“杨大公子,还活着吗?”

  杨天俸勉强抬起头来,脸庞扭曲,似哭似笑,然后艰难伸出一只手抓住上官莞的鞋翘,说道:“我、我错了,县主娘娘,是我有眼无珠,您老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吧。”

  上官莞踢开杨天俸的手掌,然后微微俯身,望着杨天俸,“你想死想活?”

  杨天俸在这一瞬之间,已知若还不答应,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无第三条路好走。他决断也是极快,赶忙说道:“想活,想活,求县主娘娘开恩。我杨天俸自今而后,甘为县主娘娘裙下臣,效犬马之劳。”

  魏清雨用鞋尖在杨天俸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笑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还想做我家县主的裙下之臣?”

  杨天俸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艰难地给了自己一巴掌,说道:“是我胡说,是我胡说。”

  上官莞也不废话,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黑色丹丸,丢在杨天俸的跟前,丹丸在地面上滴溜溜转个不停,旋转的残影竟是化作一个黑白双鱼。

  杨天俸一怔,“这……这是什么?”

  不必上官莞回答,魏清雨代为解释道:“这是阴阳宗的秘药,唤作‘阴阳鬼丹’,服下之后,便要死心塌地,乖乖听从主人驱使,否则药力发作起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且生不如死,就算是死了,也不得安宁,要化作活尸,祸害直系血亲,痛饮亲人鲜血,不死不休。”

  杨天俸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再望向丹药,好似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半天说不出话来。

  “阴阳鬼丹”是从“鬼咒”中衍生而来,虽然厉害,但对天人境大宗师作用不大,真正能限制天人境大宗师的还是“逍遥六虚劫”。不过对于杨天俸这种寻常人来说,已经够用。

  魏清雨见杨天俸不吃,笑道:“杨大公子,你怕什么?实话告诉你,我也吃了‘阴阳鬼丹’,我还不是好好的?”

  杨天俸眼珠动了动,看向魏清雨,好似看到了一个疯子。

  上官莞吩咐道:“雨儿,你告诉杨公子,为什么你明知道‘阴阳鬼丹’的厉害,还敢大胆服用?”

  魏清雨道:“婢子自今而后,永远对主人忠心不二,这‘阴阳鬼丹’再怎么厉害,也与婢子不相干了。”

  上官莞微微一笑,说道:“说得好。这丹药平时并不发作,没有任何异状,但必须每半年服用一次解药,否则便要药力发作,夺你魂魄,其人行动如恶鬼僵尸,再也不可以常理测度,理性一失,连父母妻子也要杀了饮血。当世毒物,无逾于此。再者,以杨公公的境界修为,当然不怕区区‘阴阳鬼丹’,可他也解不了此毒。当世之间,唯有妙真宗的万寿真人、东华宗的太微真人和药主本人能解此毒,只是以你的面子,不知能否请动两位真人的大驾?”

  魏清雨来到上官莞身旁,扶住她的手臂,甚是亲昵,轻笑道:“万寿真人和东华真人都要看清平先生的脸色行事,清平先生可是对朝廷印象甚坏,只怕两位真人也不好出手呢。”

  杨天俸心中绝望,知道服用了这等丹药之后,此生此世就要被这女子踩在脚底,可眼下情况又容不得他有其他选择,只能挣扎着伸手去取丹药。只是送到嘴边之后,又心生犹豫,迟迟不肯吞下。

  上官莞淡淡道:“雨儿,既然他不肯吃,你就帮帮他罢。”

  “是呢。”魏清雨轻笑着应了一声,蹲在杨天俸的面前,从杨天俸的手中夺过“阴阳鬼丹”,然后伸手捏住杨天俸的脸颊,强迫他张开嘴巴,另外一手便将“阴阳鬼丹”塞入他口中,随即在他喉头一捏,咕的一声响,杨天俸已将药丸吞入肚中。

  魏清雨身为邪道中人,早就见惯了这等手段,根本不觉如何,此时更是向上官莞表示效忠,又有讨好之意。

  上官莞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魏清雨站起身来,退至上官莞的身旁,恭敬中带着几分孺慕,仍旧是扶着上官莞的手臂,紧贴着上官莞。

  杨天俸脸色惨然,咳了几声,却是徒劳。

  上官莞道:“以后我会派人与你联系,只要你听我命令行事,我便会按时给你解药。如果你敢玩弄什么心思,那么你就等着变成厉鬼反噬家人吧。”

  上官莞的语气不重,可杨天俸的脸色却是一白,道:“小人万不敢有其他心思,只要县主娘娘一声令下,小人定当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上官莞给了魏清雨一个眼色,魏清雨立时会意,走上前去,扶起杨天俸,又亲手为他整理衣衫仪容,不使旁人看出什么端倪。

  第一百三十三章 终南山

  终南山,又名太乙山、地肺山、中南山、周南山,简称南山,所谓“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终南捷径”等典故便是由此而来,位于秦州境内,西京之南。

  终南山成为道门名山之始一般被追溯到太上道祖入关传经设教之时。终南山西段有楼观台,相传文始道君最先于此结草为楼,以观星气,故名草楼观,后来简称楼观。太上道祖在楼观南筑台为文始道君授经,故台称“说经台”,又因位于楼观境内,故亦称楼观台。《楼观本起传》谓“此宫观所自始也”,“此大教所由兴也”。

  继楼观之后,武帝因夜闻太乙神之告而终南山大和峪口建太乙宫,以祭太乙山神。至有李氏王朝建立,太上道祖被尊为太上玄元皇帝,皇室李氏自称太上道祖后人,道门被钦定于儒门、佛门之前,于终南山修建通道观、仙游观、金台观。

  自此之后,终南山先后有希夷先生、纯阳祖师、海蟾真君、鸿蒙真君等长生之人居山修道,迨至后来,重阳祖师及其弟子继之创立并弘扬全真道,建立万寿重阳宫、清凉山、望仙宫、丹阳观、长春观、太一观、四皓庙、玉真观、金仙观、开元观、灵泉观、白鹿观、太元观、萯黎观、化羊宫、太平观等数十座。

  终南山最为鼎盛时,号称全真祖庭,与正一祖庭所在的云锦山并列齐名,仅次于号称道门祖庭的昆仑山。只是金帐大军南下时,西京陷落,大晋覆亡。与西京相距不远的终南山也难逃战火,再加上皂阁宗兴起,趁机攻打终南山,全真祖庭就此覆灭,全真道也由盛而衰,不复当年鼎盛气象。

  待到大魏太祖皇帝驱逐金帐,终南山也未曾恢复元气,一片荒芜。正一道第三十代大天师张静修晚年时在终南山结庐修道,感念终南山之气象,遂在道门一统之后,发动人力修缮终南山的诸多宫观,意图使其成为道门中枢所在。这次修缮自牡丹花会四月初四开始,及至如今九月上旬,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月的时间,虽然中途也有些许波折,但如今的终南山已经颇有仙家气象。李玄都掌控了正一宗之后,也间接掌握了这座道门名山。

  李玄都离开云锦山之后,没有返回剑秀山,而是来到了终南山。终南山与剑秀山不同,剑秀山是太平客栈的核心所在,见不得光,可终南山是整个道门的中枢所在,必然是光明正大的。李玄都可以在这里约见一些不好在剑秀山见的客人。

  李玄都先是见了刚刚从西域回来的徐九,徐九向李玄都详细汇报了最近的西域动向。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在真言宗遭受重创之后,无道宗竟是趁虚而入,开始抢占真言宗的地盘,看这架势,竟是要经营西域。真言宗哪怕有金刚宗的相助,也是自顾不暇,再也无暇顾及中原江湖了。

  对于李玄都而言,这算是一个好消息,真言宗和无道宗都是变数,如果这两个变数能够互相抵消,让他能够集中精力整合道门,那是再好不过了。

  两人行走在雾气渺渺的山路上,李玄都走在前面,徐九落后了一个身位,上身微微前倾,双臂自然下垂。

  李玄都望着山上山下的风景,徐九望着那一袭熟悉的黑色鹤氅。在众多齐王门客中,第一个见过李玄都的是负责守卫剑秀山的徐七,第二个就是徐九,那是在西域的捐毒国,当时李玄都还是徐无鬼的阶下囚,被徐无鬼挟持着前往昆仑山。那时候李玄都的自然是颇为狼狈,徐九对于李玄都的印象也不会好到什么地步。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徐九还能对李玄都生出什么敬佩之心,那可真是无可救药了。不过出乎徐九的意料之外,一向是算无遗策的老主人这次竟然棋差一招,没能从昆仑山回来,回来的是带着老主信物的李玄都,于是李玄都就成了新主人。

  徐九没有像徐十三那样急着投诚,却也没想着做一个刺头。他很明白一件事,新主人在老主人面前狼狈不堪,那是老主人的本事,不是他的本事,他没什么资格去向新主人耀武扬威。

  不过他想等一下,好好看看这位新主人是个怎样的人。他先是遵从命令,见了新主人的部下宁忆,宁忆早年时就在西域活动,两人虽然没有交集,但也是久闻其名,徐九与宁忆见面之后,对于宁忆印象不错,评价很高,对于新主人的印象第一次发生了改变,能让宁忆这等人甘心效力之人,定然不是寻常之辈。然后再有不久,就是正一宗之变了,新任大天师在手持两大仙物开启护山大阵且有真言宗、阴阳宗助阵的情况下,死在了自家的大真人府中,实乃正一宗立宗以来的首次,然后便是宋政的死讯。虽然这个消息如今尚属秘密,不过齐王门客们已经知晓。

  这两件事让徐九对于新主人的态度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从观望怀疑到了坚信不疑,在徐九看来,假以时日,新主人定能不逊于老主人。对于众多齐王门客来说,这已经是最高的评价。

  李玄都停下脚步,问道:“徐九,你觉得无道宗会不会把整个宗门的重心都转移到西域,从而在中原脱身?”

  徐九显然是考虑过这个问题的,立刻回答道:“因为孔雀河改流的缘故,如今楼兰城的地理环境并不逊于已经衰败数百年的西京,甚至犹有胜之,而且楼兰城地处商路要冲,连接安西、草原、中原,商贸兴盛,不逊于海贸。如果中原大势不可为,无道宗的确可以放弃西京,退入西域。这样进可以虎视凉州、秦州,以求东山再起、卷土重来。退可以经营西域,休养生息,偏安一隅。可谓是进可攻,退可守。在我看来,圣君显然是有过这方面的考虑,不过现在中原大势未定,还谈不上全面退入西域,应该是未雨绸缪的阶段。”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徐九的说法。

  徐九轻声道:“另外,随着冬天临近,草原上的战事也已经进入尾声,双方由交战阶段转为相持阶段,短时间内,伊里汗和拔都汗谁也奈何不得谁,那么金帐分裂为东西两个王庭的趋势已是不可避免。”

  李玄都脸上有了些许笑意,“都是好消息,现在差不多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便在这时,两人对面走来几名女子,似乎是结伴游玩。如今的终南山还算不上道门中枢,并不禁止游人入内。

  因为山路狭窄的缘故,李玄都便停下脚步,让开了道路。徐九自然也随着李玄都让到一旁。

  李玄都看了这几名女子一眼,大概与他差不多的年纪,还未嫁人,所以不必理会诸多琐事,可以自由自在,四处游玩,就像前些年的秦素。他也突然有些感慨,自己地位越来越高,除了少部分同龄人之外,打交道的都是上了岁数的人,一般都在不惑年纪以上,老的更是近乎百岁高龄,再看到这些普通的同龄人,竟然产生了陌生的感觉,就像在看待一群孩子,难道说他的心态已经年老到这般地步了吗?

  一群女子经过李玄都和徐九的面前,其中一人无意中望向李玄都,轻轻“咦”了一声,“是你。”

  正在感慨自己身未老心已老的李玄都回过神来,望向女子,以长生境的记忆力,立时想起了眼前这个女子,还真是个故人,“刘……姑娘,真是巧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名女子名叫刘辰,当初李玄都前往江州搭救秦襄,曾经与听风楼做过一桩买卖。听风楼十二部,共有十二位青鸟,其中八位是引路青鸟,四位是坐堂青鸟,只是职责不同,并无高下之分。为李玄都引路的辰部青鸟姓刘,所以叫“刘辰”,两人在金陵府分别后,就再未见面,没想到今日会在终南山再见到刘辰。

  刘辰抿嘴一笑,“我已经不做青鸟了,我现在叫刘晨,日头晨。”

  李玄都却是有些惊诧,“听风楼那种地方,想离开不是那么简单的吧?”

  刘晨叹了口气,“几乎是‘净身出户’,什么也没带走,不过能换得自由,我觉得很划算。”

  李玄都想起自己的太平客栈,只是叹了口气,没有置评。

  刘晨又看了眼李玄都,发现眼前之人已经与印象中的李公子大不相同,身上的鹤氅远比短衣雍容华贵,身旁的随从也是气态不俗,自己甚至看不清这名随从的深浅,放在江湖上,定是叱咤一方的宗师人物,可在李玄都的面前,却卑微如老仆。

  这一刻,刘晨忽然觉得眼前之人很是陌生,她甚至有些后悔开口了。

  李玄都体会到刘晨的拘束,笑了笑,“离开了也好,能逍遥自在是最好。”

  刘晨知道眼前的男子个贵人,如果凭借两人过去的交情攀附上他,的确可以走一条终南捷径,可她不想再牵扯进江湖纷争之中。于是她犹豫了一下,说道:“那么我就告辞了。”

  李玄都想了想,取出一枚令牌,说道:“以后我会常来终南山,如果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来找终南山找我。”

  第一百三十四章 说经台

  待到终南山成为道门中枢之后,道门会对整个终南山进行封锁,想要进入终南山,需要凭证,刘晨手中的令牌便是凭证。令牌分为五个品相:紫金、黄金、白银、青铜、黑铁,根据令牌的品级不同,能去的地方也有不同。

  李玄都当然不会操心这些琐事,只是在他来到终南山后不久,已经有人为他备下了二十枚紫金令牌,供未来的大掌教赠送他人之用。这些紫金令牌基本可以做到畅通无阻,不会有人阻拦。

  江湖上是有风向的,经过玉虚斗剑和正一宗之变后,长生境之下已经没人敢再去挑衅李玄都的威严,毕竟死在自家大真人府中的张静沉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什么叫杀鸡儆猴?这就是了。所以李玄都在终南山并没有遇到那些有眼不识真人的故事,只看到人人礼数周全,没有半点逾越之举。

  刘晨怔怔地接过令牌,她也算是见多识广之辈,只看这令牌的材质也知道其不俗之处。

  徐九看了李玄都一眼,轻笑着解释道:“这位姑娘恐怕还不知道吧,再过不久,终南山就是道门中枢所在,再想进入终南山,就要出示令牌,所以还请姑娘好生保管,勿要遗失。否则可进不来终南山了。”

  刘晨吃了一惊,郑重地收好令牌。

  便在这时,又从山路下方走来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李玄都见到这个女子之后,一直平淡的脸色变得凝重,对刘晨说道:“我今天还另外约了客人,先行告辞了。”

  刘晨点了点头。

  李玄都没有迎向那个从下方上来的女子,而是带着徐九继续往山上走去。女子也旁若无人地沿着山路继续前行。实在有些古怪。

  当女子来到刘晨一行人跟前的时候,一行人下意识地为女子让开道路,她们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这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很是霸道,让她们根本生不出其他的念头,只能乖乖地让路。

  当李玄都和帷帽女子的身影一前一后地消失在山路上之后,刘晨一行人才回过神来,几名同伴七嘴八舌地向刘晨问起李玄都的身份,任谁也能看出李玄都身份不俗,定然是道门中的高层人物。如今的江湖还是等级森严,想要跨越阶级,女子要比男子简单许多,只要能嫁给一位大人物,便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

  刘晨哪里不懂这些询问背后的用意,忍不住笑骂道:“你们就别痴心妄想了,人家的夫人可是世家大族出身。”

  有个女子玩笑道:“那就做小好了。”

  刘晨一把扯住这女子的耳朵,笑道:“好你个死丫头,真是不要脸皮,给人家做小,就不怕被大妇打死?”

  一行人互相打趣着继续向山下走去。

  刘晨有意无意地落在最后,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山路,只看到一片山雾茫茫,再也看不到李玄都的身影。

  山路的尽头正是大名鼎鼎的楼观台,楼观台分为两部分,分别是草楼观和说经台,都与太上道祖和文始道君大有关系。李玄都此行的目的地就是说经台,那儿视野开阔,风景要好过草楼观。

  来到说经台,此处已经被重新修葺一新,在正中位置竖立着一尊太上道祖的立像,大约有十丈之高,十分醒目。李玄都登上说经台,向太上道祖行礼。徐九根本没有登台,而是守在登台的台阶口,等着那位客人。

  不多时后,戴着帷帽的女子来到了说经台前,徐九立刻让开道路,毕恭毕敬地行礼。

  女子隔着帽檐上垂下的白纱看了徐九一眼,开口道:“你们倒是比阴阳宗更识时务。”

  徐九姿态更低,不敢直视女子,恭敬道:“主人已经在等您了。”

  女子轻哼一声,不再理会徐九,径直登上说经台。此时李玄都已经行礼完毕,直起身来,仰头望着太上道祖的雕像。

  说经台上没有别人,女子干脆摘下头上的帷帽,显露出真容,正是圣君澹台云。

  终南山就在秦州境内,相距西京不远,当初老天师张静修与澹台云结盟对抗徐无鬼,所以才将道门中枢选择在了终南山上,如今李玄都接掌终南山,便顺势邀请澹台云来这里做客,对于澹台云来说,这个见面地点不算远,还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可以说是刚刚好,如果再远一些,比如剑秀山,她就要考虑一下了。

  李玄都收回视线,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笑意,“圣君,自昆仑一别,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澹台云皱了下眉头,“你如果实在不想笑,可以不笑,别假笑,看着让人恶心。”

  李玄都果真就不笑了,“如此再好不过。”

  澹台云轻哼了一声,“你是笃定我现在教训不了你是吧?如果放在以前,我早就一拳打在你的脸上。”

  李玄都这次是真笑了一声,“我挨过两次没有还手之力的毒打,都是拜圣君所赐,实是记忆尤深。不过再一再二不再三,这第三次还是免了吧。”

  澹台云直接问道:“你邀请我来终南山做客到底想要做什么?我不想绕圈子。”

  李玄都轻轻点头道:“那就不绕圈子,我要告诉圣君一件事。”

  “什么事?”澹台云问道,“不会还是什么道门三位掌教大真人的事情吧?”

  “与这些无关。”李玄都摇了摇头,“是宋政死了。”

  话音方落,说经台上瞬间变得死寂一片,是真正的死寂,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尘土,没有一片落叶,整个说经台上除了澹台云之外,还能动弹的就只有李玄都了。

  澹台云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定定地望着李玄都。

  平心而论,澹台云绝对是一位美人,只是世间少有人知道圣君澹台云竟是个女子,更无缘见到她的真容,自然也不会在江湖上传出圣君澹台云是何等倾国倾城的流言。李玄都是见过澹台云真容的极少数人之一,此时更是可以近距离欣赏,只是李玄都心中没有半点别的心思,毕竟澹台云的拳头不是吃素的,就是如今的李玄都,仍旧没有稳胜的把握,具体谁胜谁负,要真正打过了才能知道。

  李玄都稍稍低垂了视线,不与澹台云对视,“圣君似乎并不怎么吃惊。”

  澹台云暂时没有想要动手的意思,“的确不怎么吃惊,我早就料想到了这一天,毕竟地师都没能办成的事情,宋政又凭什么成功?”

  李玄都道:“可他毕竟是你的结发之夫,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口对你说此事,而不是假借他人之口。”

  “你是说宫官?她的确没有说过此事。”澹台云转头望向说经台外的山景,“别人都说一个孤身女人不容易,其实对我来说,有没有宋政都没什么区别,早在很久之前,他还没有离开中原的时候,我就希望他能消失一两个月,不要来烦我。后来他离开中原去了草原,我也没觉得有什么所谓,我一个人照样坚持下来了。不过我也不得不承认,真正知道他死了,我还是有些不舒服的。”

  李玄都没有说话。

  澹台云再次望向李玄都,“知道一个人没死却老死不相往来,与那个人死了是两码事。前者有得选,后者没得选。”

  李玄都开口道:“其实我也没得选。从始至终,我没有惹他们,是他们在惹我。”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维持着十分脆弱微妙的平衡。

  如果两人之中有一人更强,这种平衡都不会存在,可偏偏两人势均力敌。

  许久之后,澹台云打破了沉默,“你请我过来,又对我说这些,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应该是想给我一个交代。”

  李玄都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是。”

  澹台云深吸了一口气,“那就说说你的交代吧。”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本古卷。

  澹台云目光落在这本古卷上面,眼神略微恍惚,“这是……《长生素女经》。”

  李玄都点了点头,“宋政死的时候只留下三件遗物,其他都彻底泯灭无形了,另外两件遗物是阴阳宗的宗主信物,我不能给你。”

  澹台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从李玄都手中接过了这本《长生素女经》。对于已经跻身长生境的澹台云来说,“长生素女经”有用,但也没有那么大的作用,因为她很早之前就已经接触过这门功法,更多还是一个念想,毕竟她和宋政在很早很早之前也是有过那么一段时间的……两情相悦。

  澹台云轻轻摩挲着封面,说了一句让李玄都无言以对的话语,“我承认,我现在很想打你一顿。”

  李玄都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我会还手的。”

  这两句话,任谁听来,都有些幼稚可笑,就像两个打闹的小孩子。只是站在不远处的徐九却是如临大敌,稍有风吹草动,他就要开始逃命。毕竟两位长生境的交手,不是他可以掺和其中的。

  澹台云忽然笑了,“既然你说再一再二不再三,那么这次就算了。不过你别让我逮到机会,否则我不会手下留情。”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客人

  对于澹台云的威胁,李玄都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倒不是李玄都不把澹台云的话当真,只是对于李玄都来说,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担心又能如何,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随他去吧。

  澹台云放完狠话之后,没有急着离去,转而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帝京?”

  李玄都道:“我去不去帝京,什么时候去帝京,怎么去帝京,甚至去了帝京要做什么,似乎都与圣君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澹台云淡笑道,“不管你如何礼敬道祖,你骨子里还是认可儒门那一套,道门要一统,天下也要一统,你想收拾旧河山,西北是个绕不过去的坎。”

  李玄都望向澹台云,“怎么,圣君要阻我?”

  澹台云忽然叹了口气,“虽然我不喜欢徐老鬼,但也不得不承认,徐老鬼教了我很多东西。他专门谈过大势,只要大势一成,席卷天下也就几年的光景,大势不成,也许几十年都难寸进半步。所以才有争夺大势的说法。输了大势,看似还占据半壁江山,也是纸糊一般,被人家摧枯拉朽毁去只在转眼之间。”

  李玄都反问道:“圣君觉得我大势已成?”

  澹台云道:“谈不上大势已成,也算是大势初成。宋政是前车之鉴,我不想重蹈覆辙。”

  李玄都摇头道:“圣君太抬举我了。”

  澹台云望着李玄都,换了一个话题,“刚才我说过,如果你如今没有长生境修为,我会打你一顿。如果我现在没有了长生境修为,你会怎么做?”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废话,当然是要听真话。”澹台云直接说道。

  李玄都说道:“我会好好教教你,什么是规矩。”

  澹台云忍不住笑起来,“难得从你嘴里听到一句痛快话,还算有点年轻意气,真是不容易。不过清平先生就这点气量?可太让人失望了。”

  李玄都无所谓道:“我不是天生的大气量,都是被逼出来的,如果我不是什么清平先生,而是一个江湖散人,快意恩仇,那么死的就不是一个宋政那么简单了。”

  澹台云重新戴上帷帽,道:“走了。”

  李玄都站在原地,“恕不远送。”

  澹台云与李玄都擦肩而过,往山下走去。

  待到澹台云走远之后,徐九才走上说经台。

  徐九轻声道:“主人,太平观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终南山上的道观众多,按照李玄都的意思,各宗无论已经归顺道门与否,都分了一座道观,作为本宗驻地,共二十二座道观。太平观自然是对应太平宗,方才李玄都提前吩咐了,请山上的火工道人准备一桌席面,他要宴请客人。

  不过这个客人不是澹台云,因为澹台云的身份太过特殊,真要宴请澹台云,这种私宴性质的小场面就不够格了,容易产生轻慢了堂堂圣君的误会。再者就是澹台云也没有久留的意思,毕竟她与李玄都还不是一路人。

  两人离开说经台,往太平观行去。

  既然是私宴,那么排场就不会太大,人数也不会太多。除了李玄都和徐九之外,就是法相宗的宗主左雨寒,静禅宗的宗主方缘,还有金刚宗的宗主悟真。

  左雨寒不必多说,是有名的墙头草,同样是抵制道门一统,张静沉是明着来,他则是暗着来,各种推诿,各种叫苦,各种不配合,只是明面上不会反对道门一统,反而是摆出唯命是从的样子。不过张静沉之死极大震慑了左雨寒,甚至可以说他被李玄都的手段吓到了,就连张静沉都死在了自家的大真人府中,参与此事的各方势力无一不是遭受重创,他没了靠山又焉能幸免?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杀戒一开,再杀人就要随意许多,所以左雨寒忙不迭地来见李玄都,既是表明忠心,也是探听口风。

  静禅宗则是老黄历了,当初老天师张静修将静禅宗交给了李玄都,在静禅宗的一众弟子中,有一个法号圆觉的,是个人才,甚至被破例允许参加大报恩寺的会议,只是圆觉在会上公然反对道门一统,被李玄都赶出了大殿,等同失去了继承人的身份,唯一的方字辈老人方缘被李玄都立为静禅宗的主持方丈,虽说方缘威望略有不足,但静禅宗也只剩下个空架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至于金刚宗的悟真,这是李玄都的老熟人,早在讨伐长生宫的时候,两人就曾共事过,当初也是悟真说服李玄都返回清微宗向李道虚谏言南北和议,两人还有过一场关于“家有铮子”的辩论。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和悟真可以算是老朋友了。可悟真没有料到的是老天师张静修不仅仅满足于南北和议,而是要直接道门一统,这便是触犯到了佛门的利益。

  都说老天师张静修的左膀右臂分别是慈航宗的白绣裳和金刚宗悟真。在这一点上,白绣裳持赞同态度,所以仍旧与张静修关系亲密,甚至成了儿女亲家,悟真则是持反对态度,逐渐淡化出以张静修为核心的决策层,倒向真言宗。

  张静沉主导的八月十五正一宗事变,并非只有张静沉的势力,其背后还有宋政、阴阳宗、真言宗的暗中支持。可一场大败,张静沉、宋政直接身死,导致了阴阳宗分裂,上官莞倒戈,正一宗实力大损,也成为李玄都的附庸。那么真言宗自然也难以置身事外,损失惨重不说,还被无道宗抓住机会,大肆蚕食,真言宗丢城弃地,狼狈不堪。在这种情况下,无论金刚宗和真言宗多么不愿意,也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与李玄都和解,然后全力应付无道宗的入侵。

  悟真也只能搭上自己老脸,靠着以前的情分来见李玄都。李玄都一则是不愿拂了悟真的面子,二则是他没有精力去关注西域,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道门、中原、帝京,所以便促成了这次私宴。未必要谈出一个明确的结果,可最起码能有个大概的态度。

  这也是李玄都让徐九作陪的原因,毕竟徐九长年在西域,对于那边的情况更加了解,牵涉到真言宗,可以给李玄都提一些建议。

  澹台云离开终南山之后,与等在山下的宫官会合,笑问道:“你怎么不上山去?”

  宫官摇了摇头,“人生若只如初见。”

  澹台云点头道:“这倒是,这位清平先生变化很大,早已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了。”

  宫官叹了口气,“年纪轻轻就暮气沉沉,想象不出他年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澹台云在宫官面前甚少端着架子,玩笑道:“物极必反,阴极阳生,等他老了说不定就变成个老顽童了。”

  宫官沉默了片刻,想象李玄都变成老顽童的样子,忍俊不禁道:“那可太……太……”她一时间竟是想不出合适的形容。

  澹台云有些感慨道:“我见过许多有执念之人,有为了报仇毁掉自己一生的,有为了感情让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也有什么重振宗门家族、拼命往上爬这类的,都能理解,可像李玄都这种人,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天下太平’,可真是太罕见了。我刚才就想问他,值得吗?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宫官轻声道:“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

  澹台云道:“也是,到了长生境之后,要么就是为了所谓的大道,要么就是为了这个天下,不管是天下太平,还是天下共主。”

  宫官回头看了眼终南山,脸上没有失落、无奈、伤心、感怀等神态,而是带着饶有兴趣的微笑,然后转过头去,与澹台云一起离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私宴

  因为有求于人,所以宾客们全都提前到了太平观,反而是李玄都姗姗来迟。

  一张圆桌,五个座位,当李玄都带着徐九进来的时候,两僧一道同时起身,李玄都只得停下脚步,抬手下压,示意三位客人请坐。可就算如此,三人还是等到李玄都入座之后,才重新落座。徐九最后入座。

  曾几何时,李玄都还是敬陪末座,要敬着别人,如今却是要别人敬着他了。

  李玄都坐下之后,端起酒杯自罚一杯,“方才去见了一位贵客,所以来晚了,还请诸位见谅。”

  悟真没有饮酒,开口问道:“不知是哪位贵客,竟是要紫府亲自相迎?”

  李玄都道放下酒杯,说道:“是圣君澹台云。”

  悟真脸色微变,左雨寒和方缘更是露出惊骇之色。悟真定了定心神,轻声问道:“紫府为何不邀圣君来此一见?”

  李玄都直言道:“我今日与圣君见面,可不是朋友叙旧,所以宴席就算了。”

  左雨涵试探问道:“冒昧问一问,不知圣君所来为何?”

  李玄都环视三人一眼,笑了笑,“既然左宗主相问,我就直言罢。宋政死了,我思来想去,宋政也只有圣君这个亲人了。圣君毕竟与宋政夫妻一场,关于宋政的后事,还是要知会她一声。”

  此言一出,席上三人半天说不出话来,心中震动可想而知。

  任谁也没想到,宋政竟然死了,那么显而易见,宋政定是死在了李玄都的手中。李玄都不可能故意诓骗他们,因为如果宋政没死,早晚都要露馅,反而要让李玄都难堪,以李玄都如今的身份地位,也没必要再去在这种事情上故弄玄虚。

  悟真尤其心思复杂,他此来就是要代表真言宗与李玄都罢战休和,之所以如此,皆是因为无道宗的压力,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李玄都提起了圣君澹台云,虽然李玄都说不是朋友叙旧,但对于悟真来说,却不能不好好思量李玄都此言是否另有所指。

  过了好一会儿,方缘才诵了一声佛号,“原来如此。”

  李玄都笑了笑,“我将宋政的遗物转交给圣君之后,此事就算了结。”

  悟真双手合十道:“紫府能为天下苍生除掉宋政,实乃功德无量。”

  “不敢当大师如此谬赞。”李玄都摆手道,“不过是为道门一统尽一份绵薄之力罢了。张静沉、宋政狼狈为奸,倒行逆施,落得如此下场,既在情理之中,又可见大势所向。”

  席上之人纷纷点头称是。

  因为今天来客有僧人,所以这一桌是素宴,酒也是素酒,而且李玄都提前交代,最好是随意些,不要太过郑重,所以用的是圆桌而非分餐。也幸好这里的厨房十二个时辰都有火工道人当值,无论正席珍馐还是随意小吃皆叱咄可办。

  此时桌上就有一笼屉重叠的小蒸笼正冒着热气,看似有些寒酸,可从第一屉上就可以看见形状花色俱各不同的六个小笼包:白的是精面、黑的是细荞、黄的是糯黍,细粮粗粮,荤馅素馅,杂食珍摄,实是讲究。而且餐具上也可见不俗,每人面前一双象牙箸,酒杯是官窑蓝釉的,碗碟是前朝官窑青釉的。

  虽然李玄都不喜欢奢华,但毕竟是招待客人,也不好太过朴素。

  李玄都用筷子夹了一个小笼包放入自己面前的碟子中,说道:“三位都是贵客,见惯了大世面,想来看不上这区区的素包子。”

  左雨寒立刻说道:“清平先生折煞我等了。”

  方缘也道:“五谷杂粮与玉盘珍馐又有什么区别?到了我等这般修为,大多已经辟谷,倒是多年不曾进食了。”

  唯有悟真没有说话。

  李玄都笑了笑,“瞧得上也好,瞧不上也罢,我们在这儿吃素包子,可天底下还有很多人连野菜都吃不上,要被活活饿死,不知普天之下还有多少涂炭之生灵。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佛祖有普度众生之大慈悲,可无论怎样的慈悲道德,都不能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下辈子,蝼蚁尚且贪生,最好还是这辈子就把问题解决,几位以为如何?”

  三人纷纷点头,悟真开口道:“紫府所言极是。”

  李玄都道:“什么是解决问题?不敢说人人有肉吃,能让天底下的百姓能吃上素包子,哪怕是黑面皮和野菜馅,那也好歹是个包子,在我看来,这便是解决问题了。不知这算不算慈悲道德?”

  李玄都一番煞有介事的开场白已让三人竖起了耳朵,接下来的话更让三人人心鼓暗敲起来,不由得都望向李玄都,最后还是由悟真开口道:“自然是大慈悲。”

  李玄都感慨道:“想要做到一点,很是不容易。地藏王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要超度十万恶鬼,可在我看来,想要让人间没有饿殍遍野,其难度不亚于地狱一空。左宗主。”

  左雨寒立刻说道:“清平先生请赐教。”

  李玄都道:“赐教不敢当,我听闻法相宗是佛道兼修,便是兼具两家之长,我想请问左宗主,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

  左雨寒心思急转,“不起战祸,没有苛政,自然可以天下太平,人人安居乐业。”

  李玄都等的就是这句话,也不说是对是错,紧接着问道:“如今天下战火绵延,如何平息战祸?”

  左雨寒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这……”

  李玄都又望向悟真。

  悟真沉吟道:“如今朝廷积弊已深,沉疴难治,唯有另开一片天地。”

  李玄都轻轻一拍桌子,“大师说的极是,我们想要日月换新天,天下受苦之人无不想要一个崭新的天地,可有人不愿意,比如说朝廷的王公权贵们,比如说那些世家豪族,还有天下最大的地主儒门,我们该怎么办?”

  话说到这个份上,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左雨寒道:“唯有集合众人之力,万众一心,方能成事。”

  李玄都轻轻拍了下桌子,沉声道:“正是如此。老天师、家师,还有家岳,之所以要促成道门一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救天下,救苍生。正因如此,‘玄都紫府’才会重新现世,甚至在玉虚峰上,太上道祖直接显圣。”

  “天下苍生”的大帽子落在了头上,除非邪道中人,否则任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无论三人心中如何想的,也只得点头应是。

  李玄都话锋陡然一转,“话虽如此,但总有人想要逆势而为,比方张静沉和宋政,为了一己之私,破坏道门一统,与天下人为敌,这样的人,便不得不杀。”

  一个“杀”字杀气凛然,虽然桌上的包子还是热气腾腾,可左雨寒却感觉到背后泛起一阵寒意。

  李玄都再次环视三人,放缓了语气,“我今日请三位来,便是想说一件事,任何事都可以谈,天底下也没有化解不了的恩怨,不过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道门一统不可动摇。谁若是打量着阳奉阴违的心思,明面上赞同道门一统,背地里用手段,暗中抵抗,那么宋政、张静沉之流便是前车之鉴。”

  整张桌上没有半点声音,只有沉默。且不说悟真和方缘如何,左雨寒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似乎随时都会跳出来。

  李玄都向后靠在椅背上,说道:“我的话说完了,赞同的可以留下,反对的可以离开,我绝不阻拦。”

  过了片刻,没有人起身离席。李玄都的脸上露出笑意,“既然没有人离开,那么三位就是认可我这番话了。那么我们可以慢慢谈,无不可谈。”

  第一百三十七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

  虽然李玄都绕了一个大弯,但他的意思很明白。

  我可以不赶尽杀绝,议和罢战也好,讨价还价也罢,有一个前提是不能违背的,那就是道门的一统,如果同意这个前提,那就可以继续谈下去,如果不同意这个前提,那就没有必要谈了。

  其实李玄都自重出江湖以来,秉持的都是能不杀人就不杀人的想法。所以澹台云说他不管怎么礼敬道祖,骨子里还是受到了儒门那一套的影响。澹台云倒也没说错,这个影响已经被儒门的先贤们说透了。亚圣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用白话来说,上古禹王治理水患,想到天下有溺水的人,就好像自己溺水。稷是谷神,想到天下有饥饿的人,就好像自己挨饿。故而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正因为如此,玉虚斗剑的时候,李玄都曾经说过,他反对的不是儒门,也不是儒门的先贤,更不是儒门的道理,而是当下的儒门之人。后人把经念歪,满口仁义道德,却知行不一,李玄都反对的是这些人。

  地师的理念是好的,方向也是对的,可李玄都还是不能全数认同,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对于地师来说,死一万人是个数字,十万人、百万人、千万人也是个数字。只要目的达成了,也就无所谓了。

  在地师眼里,百姓是什么?与棋盘上的棋子没什么区别,百姓不是活生生的生命,而是任人摆弄的死物,下棋的时候,被人吃掉几个棋子,当然会心痛,但心痛的不是棋子本身,不是因为这颗棋子是活生生的生命,受哺育成人,为人子女,为人夫妻,为人父母,心痛是因为棋子的增减影响到了棋局的胜负,根本还是因为棋局的胜负。

  地师要管百姓的死活,但是其本质不是因为苍生有灵,也不是己饥己溺、老吾老幼吾幼的道理,而是因为千秋功业离不开百姓,要以百姓为基石。

  之所以造就了地师如此的心态,是因为地师出生以后就是天潢贵胄,与底层的百姓几乎是两个世界之人,其中的差别说是仙凡之别也不为过。地师未必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本质,可他仍是将百姓苍生视作棋子,这便是心不正。

  其实不仅地师如此,宋政、上官莞乃至于李道虚、谢雉等人也是如此,在他们眼里,只有一小撮人才是活生生的人,其他人都是蝼蚁。

  他们不能站在百姓的立场去思考问题,或是不把百姓视作人,或是把自己视作超脱于凡人之上的仙,只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就不可能解百姓的生计之难。

  他们视天下为棋局,百姓为棋子,于是就有了“大局”的说法。那些口口声“大局为重”之人,若要问他们什么是大局?他们定然是不敢付诸于口的,因为大局就是棋局的胜负。

  以前李玄都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便可以快意恩仇,无所谓什么天下分合、生灵涂炭,我有何忧?后来他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便快意不得了。

  李玄都认可地师的部分理念,世道要发展,不能故步自封。可又不能认可地师的部分理念,将活生生的人视作棋子,随意舍弃。

  只可惜,能够认同李玄都之人还是少之又少,甚至有人,明明自己就是百姓一员,却事事站在人上人的角度去思量,实是无可救药。当然,在众多人上人的眼中,李玄都这种人是叛徒,只是这种话没有人敢说出口,这就是历代先贤们的功劳了。先贤们将各种道理传遍世间,上至君王,下至小民,无人不认可。李玄都秉持这些道理行事,纵然是与李玄都为敌的儒门中人,也不能公然说李玄都是错,甚至还要在口头上赞同。有些龌龊,可以心照不宣,但万万不能付诸于口,否则便是万众所指,万劫不复。这也是所谓“不成文规矩”的由来。

  李玄都吃了自己夹起的小笼包,其他四人也分别夹起一个小笼包,笼屉里只剩下一个小笼包。

  片刻的沉默之后,左雨寒当先开口道:“道门一统,此乃天意。反对道门一统,便是忤逆天意,就算是长生之人,也难逃一死,宋政下场可鉴。左某人及法相宗上下,无一不赞同道门一统。”

  李玄都把目光转向悟真,“悟真大师,左宗主的话你都听见了?”

  悟真慢慢抬起头,十分沉重,缓缓说道:“道门一统是道门私事,儒门无权干涉,佛门也无权干涉,贫僧是佛门弟子,不好多言。”

  李玄都望向方缘。

  方缘只觉得为难无比,有心赞同悟真的话语,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支支吾吾道:“佛门和道门……此事的确不好处置。”

  李玄都道:“两位大师所言极是,不过我却想起了古时巫教。巫教曾经鼎盛一时,共有十一位大巫,除了巫阳之外,其余十人并称为灵山十巫。而在灵山十巫中,又有以巫彭为首的五位大巫与巫阳并称为开明六巫。巫彭等五位大巫既是灵山十巫,也是开明六巫。所以我有一个想法。”

  左雨寒已经听明白了李玄都的话外音,为表忠心,立刻接口道:“正所谓佛本是道,当年太上道祖便是在终南山讲经之后出关化胡,佛道本是一家。”

  李玄都微微点头道:“左宗主所言不错,如果将道门看作是灵山十巫,那么佛门就是开明六巫,而佛门各宗则是以巫彭为首的五位大巫,既是灵山十巫,又是开明六巫。”

  事关道统,方缘和悟真都沉吟不语。

  左雨寒看了李玄都一眼,朗声说道:“大晋年间,佛道之争,尤为激烈。神霄宗祖师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与佛门僧人斗法,林灵素对大晋皇帝说:‘释教害道,今虽不可灭,合与改正,将佛刹改为宫观,释迦改为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尊者,和尚为德士,皆留发顶冠执简’。皇帝依奏,下诏改佛为道,易服饰,称姓氏,左右街道录院改作道德院,僧录司改作德士司,隶属道德院。不久又改尼姑为女德。皇太子上殿争之,令胡僧立藏等十二人和五台僧二人、道坚等与林灵素斗法,结果僧人大败,情愿戴冠执简。由此而言,佛道两家早在前朝就已经合流,只是因为金帐大军南下方才中断,如今不过是再续前缘。清平先生也已经说了,佛门各宗既是道门中人,也是佛门中人,并不冲突,不知两位大师为何如此为难?”

  两人万万没有想到左雨寒倒戈如此之快,不过方缘本就不敢太过坚持,更没有资本坚持,只是怕传扬出去太过难看,所以才不好一口应承下来,现如今有了台阶,他便顺势说道:“如此甚好,自当如此。”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悟真还未点头。

  李玄都也不催促,看了徐九一眼。徐九会意,起身给悟真倒了一杯素酒,说道:“如今中原佛门式微,佛门精锐集中于西域,佛门想要独占西域,将中原让给道门,倒也在情理之中。可大师不要忘了,道门的祖庭昆仑也在西域,若是佛门拒人千里之外,那么佛道之争只怕又要重演。”

  悟真抬眼看了徐九一眼,脸色凝重,问道:“请恕贫僧眼拙,阁下是?”

  徐九微微一笑,“在下姓徐,大师叫我‘徐九’即可。”

  悟真心中一惊,他年纪极大,历事极多,故而知晓许多江湖密辛,自然听说过极为神秘的齐王门客,此时目光落在李玄都穿着的“阴阳仙衣”上面,心中瞬间了然。这些地师的爪牙鹰犬,已经有了新主人。

  过了许久,悟真长叹一口气,“既然清平先生如此说了,贫僧也不得不认可了。只是事关重大,并非贫僧一人可以独断,还要容贫僧返回西域与众位师兄弟合议之后再给清平先生一个明确答复。”

  李玄都端起自己的酒杯,说道:“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表明心意,道门一统大业非一日之功,许多细节都可以慢慢商谈,但是大方向不能出错,否则便是南辕北辙。玄都不才,想要做成这件大事,还要请诸位多多帮扶,仅以此杯薄酒敬诸位。”

  左雨寒第一个端起酒杯,方缘第二个端起酒杯,悟真之尴尬实难名状,眼睛望着面前那杯酒,却不知如何去端它。

  李玄都望向悟真,轻声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在这个时候,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咱们可得和衷共济。悟真大师就算不看我的情面,为了自家道统传承,难道还不愿意喝下这杯酒吗?”

  悟真双手慢慢捧起了酒杯,举向李玄都。心中复杂难言,如今的李玄都终于不是那个在客栈中与自己讨论家有铮子的李玄都了,如今的清平先生已然是老天师张静修、地师徐无鬼一类的人物,高坐在这终南山上,俯瞰天下。

  李玄都也将酒杯对向悟真。

  众人将酒一饮而尽,然后悟真将酒杯的杯底向李玄都一照,示意酒已饮尽。

  李玄都放下酒杯,笑道:“只要我们能同心协力,同舟共济,江湖就乱不了。”

  悟真笑了笑,但那笑容里带着的全是苦涩。

  第一百三十八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

  送走了一众客人之后,李玄都不得歇息,又去了玉真观。

  太平观是太平宗的驻地,玉真观是玄女宗的驻地。

  这是李玄都今天要见的最后一位客人,与第一位客人澹台云一样,都是一位女子。

  不是周淑宁,而是玉清宁。

  玉清宁并不是清平会的成员,所以在大真人府一别之后,两人就未再见面。至于这次见面,则是公事私事兼有,既是关乎到玄女宗,也是老朋友间的叙旧。

  这一次,李玄都没有带着徐九,自己独自一人来到玉真观。

  玉真观的布局很有意思,有明显的江南风格,其中有一个小小的天井,四面围楼,仰头向上看去,天空就像一个四四方方的井口。天井中青石铺地,因为岁月之故,已经生出青苔,四周放置有各种盆栽,四周二楼悬挂灯笼,正中有一张石桌和四把藤椅。

  因为如今的终南山还未真正投入使用,所以玉真观很是冷清,没有旁人。李玄都进到天井,见四下无人,便坐在一把藤椅上,靠着椅背,仰头望天,好似坐井观天。

  不多时后,一阵并不掩饰的脚步声响起,李玄都收回视线,循声望去,微微一怔。

  同样是孤身一人的玉清宁来到天井之中,只见她身着一袭白色纱袍,云袖飘逸,一头乌发如瀑,被一条白色丝带在发梢靠上的位置简单束起,容颜绝世,神态恬静,好似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人物。

  不过与以往不同,今日的玉清宁并没有以黑纱蒙住双眼,一双眸子清澈似水,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难以捉摸,似喜似忧,似是情意深挚,又似黯然神伤。

  李玄都略微恍惚,忽然想起江湖上好事之人的一个说法,年轻一辈四位美人,两正两邪,两位正道仙子是苏云媗和玉清宁,两名邪道妖女是宫官和秦素。李玄都也算是与四人都有过交集,平心而论,四人之中,苏云媗功利心太重,宫官性情乖张,秦素有隐士气,以玉清宁最有仙气,更符合“仙子”的称呼。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让李玄都想起了南华道君之言:“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李玄都很快回过神来,问道:“你的眼睛好了?”

  玉清宁坐在李玄都对面的藤椅上,轻轻“嗯”了一声。

  李玄都感慨道:“你双目失明是拜我所赐,如今复得光明,我也可以稍稍安心了。”

  玉清宁抿嘴一笑,打趣道:“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八载,六年时间里不见天日,你打算怎么赔我?”

  李玄都明知玉清宁是玩笑之言,不过还是认真道:“我的确考虑过,想要传授一门功法给你,只是不知你中意什么功法?”

  “紫府的好意,我心领了。刚才只是玩笑之言,紫府不要放在心上。”玉清宁摇头道。

  李玄都笑道:“你若不要,岂不是可惜了我这一身所学?”

  玉清宁玩笑道:“素素不就是你的开山大弟子?”

  李玄都随口道:“那你要做二弟子吗?”

  此言刚刚出口,李玄都便察觉有些歧义,果不其然,玉清宁微微低下头去,没有接话。

  李玄都不是愣头青,知道此时再去解释只会捅破窗户纸,越描越黑,若是他真有这个意思也就罢了,可他既然没有这个意思,还是不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为好,于是直接越过这个话茬,转而说道:“你来终南山见我,有什么事吗?”

  玉清宁这才抬起头来,轻声道:“的确是有事,关于玄女宗的。”

  李玄都静待下文。

  玉清宁稍微斟酌了一下言辞,徐徐说道:“师父是个争强好胜之人,若不是年轻时被宋政乘虚而入,如今成就应该不亚于慈航宗的白宗主。这些年来师父一直在寻求弥补之法,这也是师父将石师叔关押在玉牢中的原因。后来石师叔脱困,又在紫府的斡旋之下,两人和解,石师叔帮师父弥补了资质上的缺陷和不足,使得师父修为大进,有望跻身天人造化之境。”

  这些都是李玄都知道的,他只是微微点头,没有多言。

  玉清宁继续说道:“玉虚斗剑一战,师父大败,险些丢了性命。我了解师父,对于她来说,身体上的伤势不算什么,可被紫燕山人折辱却让她难以释怀。所以这次她返回玄女宗之后,决意让出宗主之位,自己专心清修,以求早日跻身天人造化境。”

  李玄都听明白了,问道:“让出宗主之位不算什么,家师、老天师都是如此,我和玄机也都执掌门户多时,按照道理来说,萧宗主属意的宗主人选应是女菀,不知女菀是什么意思?”

  玉清宁道:“师父的确询问过我,只是我如今不过归真境修为,实难支撑门户,所以我想请师父将宗主之位传给石师叔,可石师叔却坚辞不受,也要我来担任宗主之位。我无可奈何,想要询问紫府的意见。”

  李玄都微微一笑,“原来是这个原因。你既然问我,我便直言,你只管做宗主就是,萧宗主又不是从此不问世事,遇到难事多请教就是了。再有大事,霭筠、玄机、白绢他们不会袖手旁观,你直接找我也可以。”

  玉清宁闻言后沉默了片刻,问道:“这是大掌教的承诺?”

  李玄都摆手道:“你就不要打趣我了,大掌教言之尚早,只是李玄都的承诺罢了。至于石觞咏和淑宁,你不要担心,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我也不瞒你,觞咏是我的人,淑宁我另有安排,她们都不会对你担任宗主有什么意见,只是希望你不要介意,嫌弃我伸手太长。”

  玉清宁摇头道:“我不会介意,毕竟道门一统,这都不是什么大事。”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你来做玄女宗的宗主,我没有意见。不过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请女菀认真考虑。”

  “什么事?”玉清宁问道。

  李玄都取出一道符箓,放在石桌上,“我早就想对你说起此事,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今天便借着这个机会直说了。早些时候,我在暗中组建了一个隐秘结盟,我取名为‘清平会’,寓意是‘一清天下还太平’,其中成员以词牌名为代号,不知你是否愿意加入其中?”

  玉清宁望着那道符箓,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叹了口气,问道:“你知道玄女宗的规矩吗?”

  李玄都一怔,“什么规矩?”

  玉清宁幽幽道:“按照玄女宗的规矩,做了宗主,便要一辈子守贞,不能嫁人,不能动念。”

  李玄都这才想起这条规矩,有些尴尬,“难怪你要犹豫,难怪觞咏不肯做玄女宗的宗主,我倒是忘了这个规矩。”李玄都也不是傻子,心中恍然明白,为何玉清宁要专门问他的意见,可他又能说什么呢?只能装傻了。

  “既然忘了,那便算了。”玉清宁目光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我同意加入清平会。”

  第一百三十九章 山鬼谣

  一个成熟的男子应该学会控制自己的情感,无论是这种情感是美好的,还是残酷的。换而言之,要懂得克制,无论是爱恋,还是仇恨。过多的感情会影响理智。

  在这一点上,李玄都还算是及格。哪怕在中秋夜的大真人府中,他也只是在秦素被张静沉偷袭得手的时候有了短暂的失控,在确认秦素没有性命之忧后,又很快恢复平静。

  李玄都对待男女之事,谈不上游刃有余,但他懂得克制和拒绝,而不是放纵自己的欲望。

  当然,世间优秀的女子们也是如此。

  于是片刻的沉默之后,两人又恢复到先前的状态,方才的短暂尴尬好似只是一个恍惚之间的错觉。

  李玄都提议道:“这儿的风景不错,不如出去走走?”

  玉清宁微笑点头道:“的确是许久没有看过风景了。”

  李玄都道:“用神念去感知,用耳朵去听,都不如用眼睛去看。”

  两人起身离开天井,出了玉真观,并肩走在一条还未彻底完工的山路上,路边随处可见整齐码放的方块青砖,似乎是就地取材。

  玉清宁好奇问道:“将终南山上下重新修缮一遍,所需要的花费可是不在少数,是谁出的钱?”

  李玄都回答道:“最早的时候,是老天师出钱,后来道门一统,各宗都有出资,不过大头还是正一宗、清微宗、补天宗、太平宗这四家。”

  因为没有旁人的缘故,玉清宁说话就随意一些,“最近这两年以来,太平宗从封山不出到大大露脸,真是天上地下的差别。虽然花钱不少,但许多太平宗弟子都觉得与有荣焉,走在江湖上,任谁见了,都要恭维几声,俨然与几个大宗的弟子无异了,这全是仰赖你这位宗主。江湖上都说太平宗超越了阴阳宗、正一宗,仅次于清微宗、无道宗、补天宗,是第四大宗门了。”

  李玄都摇头道:“第几大宗门都无所谓了,以后只有道门。”

  “话不是这么说。”玉清宁却是不认同,“就是一家之中,兄弟之间还要分出个高下,何况是偌大一个道门?”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说的也是,人生百年,我这辈子顶多是将道门强行拼合在一起,想要让道门从内到外真正成为一体,就像儒门一样,还需要上百年的慢慢融合。”

  玉清宁叹道:“你的想法太大,我也不知该如何评价。我很好奇,如果有一天真正天下太平了,你打算做什么去?”

  李玄都并不讳言,“如果你说的这个天下太平仅仅是没有兵乱,那么要做的事情很多,就算没有兵祸,其实百姓仍旧困苦,因为还有苛政和天灾,这不是靠武力就能解决的问题。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其实治理道门也是如此,如何消弭千百年来积攒下的仇恨,同样不能以武力蛮干,好似穿针引线,要见细巧之功。如果有一天,这些问题不敢说不存在了,只能说被控制在了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我想我在人间的时间也不会太多了。”

  玉清宁不无敬佩道:“紫府出身于钟鸣鼎食的东海李家,却能作如此之想,实乃不易。”

  李玄都感慨道:“其实人之一生,是一个寻找‘我是谁’的过程。”

  “我是谁?”玉清宁轻声重复了一遍,有些疑惑。

  “对。”李玄都道,“我是谁?我是清平先生,我是紫府剑仙,我为人子,为人夫,为人师,乃至于为人父。你方才说了,我出身东海李家,是大剑仙的养子。那么在这之前呢,我又是谁?我是李玄都,李玄都是谁?他也应有父母,他的父母是谁?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去追根溯源,原来我也是个百姓的儿子,没有什么血脉血统,并不比别人高贵,没有师父收养,我早已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遍地饿殍之中。所以我很感激师父,我也很同情那些无辜的百姓,这大约就是物伤其类吧。”

  玉清宁摇了摇头,似是理解,又似是不理解,最终化作一声幽幽长叹,“你知道你是谁了?”

  李玄都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借用了一句古人之言,“我与我周旋久,方知我是我,宁作我。”

  玉清宁又问道:“那么你快乐吗?”

  李玄都怔了片刻,说道:“快,喜也。乐,安乐。你是问我高兴安乐吗?我只能说,为了自己所求去做事,未必愉悦,但不痛苦。”

  玉清宁道:“我猜,很多人会在背后说你是个疯子。”

  “不疯魔,不成佛。”李玄都大笑一声,“疯子就对了,否则我如何能走到今天?其实地师也是个疯子,澹台云和宋政都不理解地师,不明白地师到底要做什么,或是单纯认为地师要逐鹿天下,所以他们和地师决裂了,而地师也没有把自己的衣钵留给他们。”

  这是李玄都变相地告诉玉清宁一些事情,毕竟玉清宁等人都是多年的正道弟子,从他们懂事起,地师就是大奸大恶之人的形象,李玄都有些话不好说得太过直白露骨。

  玉清宁是聪慧之人,立刻懂了,“所以你是新的地师?”

  “差不多吧。”李玄都倒是没有过分谦虚,上官莞继承了阴阳宗的宗主,却没有继承地师的位子,就如颜飞卿做了正一宗的宗主,可张鸾山才是大天师。

  玉清宁忍不住摇头道:“我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与地师并肩而行。”

  李玄都道:“此地师非彼地师。”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玉清宁忽然问道:“你觉得宫官如何?”

  李玄都看了玉清宁一眼,惊奇道:“这可不是你会问的问题。在我印象中,你是个不喜是非之人。”

  玉清宁轻笑道:“我决定破例一回。”

  李玄都摇头道:“不知该如何评价。”

  “口是心非。”玉清宁道,“我好奇的是,你是没有贼心呢?还是没有贼胆呢?”

  李玄都道:“应该是既没有贼心,也没有贼胆。”

  玉清宁抿嘴一笑,“且不说贼心,堂堂清平先生连圣君澹台云都不怕,怎么会惧怕区区一个宫官?”

  “该不会是素素派你来试探我的吧?”李玄都玩笑道。

  玉清宁笑道:“是素素派我来的,那你招不招?”

  “招。”李玄都道,“咱们暂且不提我对素素的忠贞,只说利害……”

  话还未说完,玉清宁已经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玄都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我不是情圣,在这种事情上,两个我加起来也未必是宫官的对手,如果我真招惹了宫官,只怕我就要后宅不宁了。你以为宫官是肯屈居人下的女子?她不肯的,素素又是外柔内刚的性子,两者只能选其一,你说我该怎么选?”

  玉清宁说道:“你是不是情圣,我不知道,但如果我是宫姑娘,只怕要打退堂鼓了。”

  一语双关。

  李玄都微不可察地怔了一下,说道:“宫官是个愈挫愈勇且乐在其中的人,她在意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这也是她不可控的地方,她不在意结果,那么她就有可能做出任何事情。而我不行,我在意结果,那么我会怎么做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我没有胜算。所以我最好的办法就是敬而远之,不招惹,不接招,不动如山。”

  玉清宁感慨道:“素素遇到你,是她的运气。”

  李玄都轻声道:“我能遇到她,也是我的运气。”

  玉清宁停下脚步,望向山外,“你们是互相成全。”

  李玄都问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选的词牌名。”

  玉清宁轻轻吟诵道:“问何年、此山来此?西风落日无语。看君似是羲皇上,直作太初名汝。溪上路,算只有、红尘不到今犹古。一杯谁举?笑我醉呼君,崔嵬未起,山鸟覆杯去。须记取,昨夜龙湫风雨,门前石浪掀舞。四更山鬼吹灯啸,惊倒世间儿女。依约处,还问我,清游杖屦公良苦。神交心许,待万里携君,鞭笞鸾凤,诵我远游赋。”

  李玄都缓缓道:“山鬼谣。”

  第一百四十章 慕容画

  虽然遭遇了一些波折,但上官莞还是顺利见到了慕容画。

  不得不承认,慕容画是个极美的女子,若要形容,有些像上官莞在天苍山镇妖塔中见到的狐妖苏蓊,不成气候的狐妖难免艳俗,可成了气候的狐妖却是淡雅如雪,好似仙人。

  在上官莞看来,慕容画就是一只成了气候的狐妖,所以才能将那位次辅大人迷得神魂颠倒,能在这个好似大染缸的帝京城里如鱼得水。

  不过慕容画也吃了一惊,她本就是天人境大宗师,深藏不露,就算比她高出一个境界之人,她也能看出其深浅。可她发现自己竟然看不透眼前之人的具体境界修为,那么答案就很简单了,除了长生境之外,就是天人造化境。她万万没有想到,客栈竟然会直接派来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这无疑是在无声地昭示客栈的雄厚实力。

  同时慕容画也在思索来人的身份。这倒是不难猜,江湖上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都是有数的,大多上了年纪,除开那些神出鬼没的隐世之人,既是女子之身又年纪不大的唯有一人,那就是上官莞。

  慕容画大致猜测出上官莞的身份之后,心中震惊更甚。客栈带着师父白绣裳的令牌联系上了自己,说明客栈与慈航宗乃至于正道各宗都大有关系,可上官莞却是阴阳宗的人,与慈航宗并非一路人。如此一来,就只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是上官莞已经背叛了阴阳宗,另一个可能是客栈的成员十分复杂,各宗之人都有。

  无论是哪个可能,都显示出客栈的庞大势力。这让慕容画觉得自己已经把握到了部分真相的同时,又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她已经开始好奇上官莞在客栈中的地位,因为由此可以来判断客栈的大概实力。

  与此同时,慕容画也想见一见师父白绣裳,与她深谈一番,也许师父知道的更多,能够解开她的许多疑惑。

  两名女子见礼后各自入座,有丫鬟送上两杯热茶,然后便被慕容画打发下去,上官莞也让魏清雨在外面等候,只剩下两人独处。

  因为被杨天俸耽搁了一段时间,待到上官莞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好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再加上时值深秋,寒意深重,所以屋中生着好大一盆冒着青火的银炭。以慕容画的修为,自然是寒暑不侵,可她在平日里扮演的角色还是个体弱多病的娇弱女子,所以次辅大人特意吩咐下来,要在夫人的房中放置火盆,慕容画也不好拒绝。

  此时屋中暖意融融,两个女人,一个是慈航宗中的弟子,在帝京城中蛰伏多年,另一个是阴阳宗的弟子,如今也奉命来到帝京城中,两人年岁也都相当,都是三十岁左右,坐在这里竟有了些惺惺相惜。

  “我当年是忘情宗的弟子,也是十宗之人。”慕容画想要探一下上官莞的底细,更为了把自己想深谈的话说下去,先十分平易地说了这句,接着说道:“若要论起来,我似乎要比徐姑娘年长两岁,若是徐姑娘不嫌,我就托大称呼一声妹妹。”

  上官莞顺势说道:“慕容姐姐不必客气。”

  慕容画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想请教妹妹一些事情,不知妹妹能否见告?”

  “慕容姐姐但问无妨,我能说的,一定如实相告。”上官莞没有把话说死。

  慕容画也不在意,笑了一下,“我观妹妹的境界修为,实在胜过我良多,便是在帝京城中,能与妹妹一较高下之人,也就是两手之数,我倒是愈发好奇那位大掌柜的身份了。”

  上官莞在来帝京之前,李玄都已经交代过了,要取信慕容画,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挑明他的身份。不过上官莞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沉默了少顷,说道:“慕容姐姐知道了大掌柜的身份又能如何?难道小妹和白宗主出示的手令,还不足以取信于慕容姐姐吗?”

  慕容画微笑道:“仅仅是好奇而已。”

  上官莞道:“在极西之地有三座岛,岛上有一个国家,那里流传着一句谚语,叫作:‘好奇心会害死一只猫。’猫有九条命,旁人是轻易杀不死的,可猫还是死了,正是死在自己的好奇心下。”

  慕容画沉默了片刻,说道:“其实,大掌柜能拿到家师的手令,又能让妹妹效力,我已经有了些猜测,只是不能肯定而已,所以才想问一问妹妹,看看我猜得准不准。”

  上官莞故意沉吟了片刻,说道:“既然慕容姐姐如此说了,那我们就看姐姐猜得对不对。”

  说罢,上官莞手指轻点,茶杯中的茶水自行飞了出来,落在桌面上,不断变化。

  慕容画见此情景,也用出类似的手段,以茶水在桌面上写字。

  两人写完之后,同时用手掌覆住,然后再一起慢慢移开手掌。

  只见上官莞写得是“清平”二字,而慕容画则是写了一个“李”字。连起来便是李清平。

  慕容画终于验证了自己的猜测,笑道:“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李清平了,原来大掌柜就是大名鼎鼎的清平先生。”

  虽然慕容画脸上不显,而且也早有猜测和预料,但真正揭晓了答案以后,心中的震惊还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从紫府剑仙到清平先生,也就这三年不到的时间,清平先生不仅能够跻身长生境,还能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建立起如此大的基业,这已经超乎了她的想象。

  然后她立刻想起了一件事,清平先生并非成名于最近,其实早在武德年间,他就已经以“紫府客”的名字在江北一带活动,而天宝元年的西北夺刀之后,更是名动江湖。接下来便是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从天宝二年到填报六年,他整整消失了四年。

  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在这四年之间,清平先生李玄都并没有闲着,而是暗中积蓄力量,并且创立了客栈,待到时机成熟之后,他便重出江湖,要卷土重来。

  想到这儿,慕容画不由得有些敬佩这位未曾谋面的清平先生,当真是深谋远虑,有卧薪尝胆之志。那么所谋者远,必然所谋者大。能让一位长生地仙为之谋划多年的,当然不仅仅是一座帝京城那么简单,应该是整个天下才对。

  便在此时,上官莞开口道:“大掌柜不愿意袒露身份,所以还请慕容姐姐万勿将大掌柜的身份透露出去,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是自然。”慕容画的脸色一肃,“妹妹放心,今天你我之间的谈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至多再加上大掌柜知。”

  上官莞的脸上有了笑意,“既然姐姐如此说了,那我就放心了。”

  慕容画道:“不过既然说到了大掌柜,姐姐就再多嘴问上一句,依妹妹看来,这位大掌柜是一个怎样的人?毕竟我只是久闻大名,从未谋面,有许多传闻,也不知真假。”

  上官莞认真想了想,回答道:“大掌柜其人,有些喜怒不形于色,气量很大,能容得下人,不过前提是你对他有用。我有些不知该怎么形容他,他牵扯了那么多的事情,打下了这么大的基业,可你却觉得他好像还是一个很干净的人。他总是心慈手软,可又毫不留情地杀了那么多成名已久的高人,他喜欢好为人师,像个腐儒,可有些时候又城府深沉,玩弄心机手段,这让人很难明白他的准则到底是什么。在我看来,他很像已经仙去的地师,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

  慕容画若有所思。

  第一百四十一章 说先生

  慕容画能在帝京城中如鱼得水,必然是善于把握人心的。这也是她与苏怜蓉最大的不同。

  听完上官莞的话后,慕容画做了一个简短的总结:“关于清平先生的传闻,我有所耳闻。今日又听妹妹之言,略微所得。”

  上官莞脸上露出好奇神色,“倒要请教。”

  “若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还望妹妹见谅。”慕容画略微斟酌言辞,“我观清平先生之生平,窃以为有三人对其影响甚大。这三人分别是已故首辅张肃卿、大剑仙李道虚和地师徐无鬼。故而清平先生的身上同时兼具了这三位的部分特质。”

  上官莞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眼神一亮,“这……我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倒也有些道理。大剑仙是清平先生的养父,清平先生视张肃卿为师,最后是清平先生继承了地师的衣钵。”

  “这就是了。”慕容画徐徐说道,“在我看来,清平先生的手腕与大剑仙、地师十分相似,在‘道’上却更偏向于张肃卿,可又不完全等同于张肃卿。”

  有些事情,慕容画不是十分清楚,上官莞却是清楚得很,李玄都与张肃卿的不同之处,恰恰是李玄都与恩师徐无鬼的相通之处。先前上官莞对于李玄都的认知一直处于一种模糊、浑沦的状态,可经过慕容画这么一点,倒是起到了抛砖引玉的作用,让上官莞把许多没有想通的事情一下子想通了。毕竟上官莞能被徐无鬼看中,并且很得徐无鬼的喜爱,自然不是蠢材,只是与李玄都相比,才显得她有些不济事。

  李玄都的心机手腕不可能是自学而成,定然是有人教导,这个人就是大剑仙李道虚。可李道虚做错了一件事,他教了李玄都足够多的“术”,可在“道”之一途,乏善可陈,这就导致了后来的李玄都与他并不是一条心,甚至是分道扬镳,因为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李玄都的“术”是传承自李道虚,“道”则是传承自张肃卿。李道虚疏于“道”的教导,于是被张肃卿“趁虚而入”。不过张肃卿的“道”也不是那么完善,因为张肃卿只是“治标”,而非“治本”。于是地师徐无鬼出现了,他补上了“治本”的关键。正因为如此,在李玄都继承了地师的衣钵之后,发生了某种细微的改变,并非是李玄都开始妄自尊大,而是他想明白了许多事情,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路,所以他从幕后来到台前,开始开阖纵横。

  从某种角度来说,李玄都能走到今日这般高度,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在他的身上,倾注了三位前辈的心血。

  上官莞喃喃道:“原来如此。”

  慕容画并不清楚上官莞心中所想,继续说道:“清平先生究竟是张肃卿那种心怀天下的忠良之士,还是地师那种虎视天下的枭雄人物,我也很难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不过我有一些揣测之言,谈不上对清平先生不敬,还请妹妹不介意。”

  上官莞摇头道:“我不会介意,大掌柜也不会介意。”

  “那我便放心了。”慕容画轻抚胸口,“我听说清平先生十岁年纪就开始行走江湖,这与许多宗门弟子、世家子弟是截然不同的。这种情况就会导致清平先生过于早熟,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处是清平先生少了许多年轻人的通病,比如意气用事,比如鲁莽冲动,更为沉稳成熟。坏处是清平先生的人生并不完整,其实这样的人也不在少数,那些有怪癖之人,定然是其过往经历导致的。清平先生过早进入江湖,太早见识了人情世故,就好像我们登山,直接从山脚飞到了山顶,而缺少了中间的山腰,没有见过沿途的风景,便没有相应的体会,他眼中的山,只有山脚的巍巍高乎和山顶的一览众山小,与我们一步一步爬到山顶看遍风景是不同的。这与身份地位无关,仅仅与经历和阅历有关。”

  上官莞若有所思道:“姐姐的意思是寻常人是一步一步登山,想法也是随着沿途风景而循序渐进地改变,而清平先生少了这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导致他的想法与寻常人有着很大的不同,于是造就了他今日这般看似矛盾的性格。”

  慕容画点了点头,“的确如此。不仅是缺失了什么,而且还有可能多了许多你我都没有的东西。打个比方,他误入歧途,去了一个正常登山之人不会去的隐秘地方,在那里见到了许多旁人不曾见过的特殊风景。”

  说到这儿,慕容画陷入思索之中,“清平先生的成名一战是西北夺刀,西北……当时的西北刚刚经历了两场大战,正是十室九空的时候,清平先生会不会在那个时候经历了一些特殊的事情?要么就是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张相爷一家之死,让他受了刺激。”

  上官莞心中一动,虽然慕容画提出了两个可能,但她已经可以肯定,必然是西北之行。因为如果李玄都纠结于张肃卿之死,那么他心心念念的应该是报仇,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竟然执念于虚无缥缈的天下太平。上官莞有些好奇,李玄都到底在西北见到了什么,竟然会让他产生了一清天下还太平的想法,这可不是受了儒门影响就能解释得通的。

  慕容画接着说道:“经历决定想法,所以大多数人都不明白清平先生究竟想要什么,因为清平先生的想法是异于常人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地师也是年纪轻轻就继承了齐王的爵位,与清平先生有许多相似之处。这大概就是地师青睐清平先生的缘故,甚至还想过要把女儿嫁给清平先生。”

  上官莞深深看了慕容画一眼,“慕容姐姐对于诸多秘闻知之甚多。”

  慕容画微微一笑,“都是耳闻罢了。”

  上官莞道:“读书人有个说法,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慕容姐姐坐在这座帝京城中,却对江湖上的事情了若指掌,实在是了不起,小妹佩服。”

  慕容画仍旧是微笑道:“不敢当。”

  上官莞转而说道:“清平先生足够大度,可以容忍我们在背后揣测议论,可如果我们不做事,他是万万不能容忍的,所以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慕容画道:“妹妹尽可直言。”

  上官莞道:“大掌柜想要知道朝中清流的具体态度,想来慕容姐姐身为这相府的女主人,不说了若指掌,也应该有自己的见地,还望慕容姐姐能够不吝指教。”

  慕容画并不意外,反问道:“在回答妹妹之前,我想问妹妹知道什么是清流吗?”

  上官莞一怔,摇头道:“我是江湖人,对于庙堂并不熟悉。”

  慕容画道:“清流是个很笼统的概念,如果让我来总结,那么我认为不是当权一派又占据道德高地之人,都可以称之为‘清流’。所以清流的成员十分复杂,而且不是铁板一块,他们内部也有纷争,只是为了对抗当权一派而暂时联合起来。”

  上官莞这时候明白了,说道:“清流有些类似于江湖中的正道之人,正道也只是一个笼统概念,内部又分为各大派系,这些派系并非一条心,就好似是过去以老天师为首的正道六宗与以大剑仙为首的正道四宗。”

  慕容画道:“正是如此,妹妹问我清流的态度是什么,我无法答你,因为清流内的声音太多,我能告诉妹妹的是,清流内部势大几派的声音和态度。”

  上官莞此时已经收起了对慕容画的所有轻视,正色道:“请姐姐赐教。”

  第一百四十二章 话庙堂

  慕容画对于朝局理解要远在上官莞之上,此时娓娓道来,“清流擅长空谈而拙于实干,让他们找出问题很容易,解决问题很难。如果党争激烈,清流们甚至会为了反对而反对,因为此等缘故,我倒是更愿意将其称之为‘反对派’,对应执掌大权的‘当权派’,双方在朝堂上形成一个微妙的平衡。可朝堂又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地方,两派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很多时候都处于一种斗而不破的状态之中。”

  上官莞问道:“那么梅次辅呢?”

  慕容画并不介意谈起自己的丈夫,淡然道:“次辅大人梅盛林,在反对太后一事上,态度很是暧昧。梅盛林出于士大夫的文人气节,不屑于与宦官同流合污,也尽其所能保护了一批忠良之士,看似是个清官,可如果他能上位,国事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这便是他不如张肃卿的地方了,也注定了他只能做次辅,无法担任首辅。‘天下苍生’这四个字,他担当不起。在这一点上,世宗皇帝就看得清楚,没有所谓的贤臣,贤与不贤也由不得他们,贤时就用,不贤就黜。”

  慕容画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孙松禅告老致仕,赵良庚入朝。之所以选择由赵良庚担任首辅,是因为疆臣势大,中枢想要做事,离不开疆臣的支持,孙松禅和梅盛林的权势来自于朝廷,朝廷调不动疆臣,他们也无法调动疆臣,既然他们没有疆臣的支持,那么不如直接让一位疆臣来担任首辅。当然,首辅的第一人选其实是辽东的赵政,可赵政打定主意要经营辽东,朝廷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赵良庚。赵政和赵良庚一南一北,同样是总督三州之地,也算并列齐名了,在这种情况下,赵良庚固然不如赵政,也算是差强人意。于是朝廷派出了玄真大长公主玉盈法师亲赴荆州,与赵良庚面谈此事。入京是赵良庚的夙愿,毕竟朝廷还在,首辅还是宰相之尊,赵良庚想要青史留名,自然还是为相。于是双方一拍即合,赵良庚留下儿子心腹替他镇守荆楚之地,他孤身入京,出任内阁首辅。”

  说到赵良庚,可以说没有人比上官莞更熟悉了解。优秀的女子大多都有自己的预备队,所谓骑驴找马,在没有骑着白马的真命天子之前,不妨先骑一匹驴子代步。赵冰玉就是上官莞给自己准备的“驴子”之一。上官莞自然对赵家父子极为了解,慕容画说的这些,她并不惊讶,淡淡道:“此事我有所耳闻,在太后谢雉的授意下,各路御史纷纷上疏,把赵良庚一通猛夸,认为只有他才能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当真是圣人再世。赵良庚也发动在京的门人故旧上疏,让天宝帝钦点他入京。造势之后,虽然赵良庚是孤身入京,但好似有千军万马一般,孙阁老自然是不堪一击,只能主动告老,给自己留一份体面。”

  “妹妹所言极是。”慕容画有些惊讶地看了上官莞一眼,没想到她对朝局也有见解,“赵良庚是太后钦点的首辅,自然是后党之人,没了孙松禅之后,身为次辅的梅盛林自然成为帝党的领袖,也是清流之中声音最大之人。可此人鼠首两端,揣摩上意,想要名声,不与太后合作,又不敢真与太后作对,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

  上官莞万万没想到慕容画对于梅盛林的评价如此之低,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片刻后方才说道:“姐姐何出此言?”

  慕容画淡笑道:“官场之人,惯会装腔作势,可以骗得了百姓、帝王、同僚,却骗不了朝夕相处的枕边人。我也不是贬低他,只是如实评价罢了,此人能高居次辅之位,自然是深谙人情世故,心机、手腕、城府样样不缺,若是那种一意向上爬的人,还真要向他好好学学。可如果从大局来看,他就是那等嘴上挂着‘大局为重’实则最不顾大局之人。”

  慕容画又道:“简而言之,梅盛林是个满口仁义道德心里想着名利双收之人,他能从翰林院爬到内阁,靠的就是鼠首两端,明明是为了自己牟利却还要打着为别人好的名义,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手段,就拿江湖来说,正道想要消灭邪道,独霸江湖,嘴上却要说邪道如何残暴,正道此举是为了替天行道。梅盛林这种人,既要揣摩上意,又要保护自己的名声,做的官是朝廷的,好处是自己的。”

  上官莞叹了口气,“如此说来,梅盛林是靠不住了?”

  慕容画道:“也不尽然。不管清平先生想要报仇也好,还是改天换日也罢,主要目标都是太后。如果清平先生与太后斗法,在没有分出胜负之前,梅盛林是不会轻易下场站队的,他会左右摇摆,作壁上观。因为这种人最是没有担当,作壁上观至多是无功,亲自下场可是要赌上性命。待到局势明朗之后,他便会亲自下场了,因为这时候已经没有风险了,雪中送炭可能会让自己冻死在大雪之中,锦上添花却是半点风险也没有。如果说是清平先生赢了,那么他就会站在清平先生这一边,为清平先生摇旗呐喊,不必清平先生吩咐,他便会主动为张相以及当年的四大臣平反,以此邀功。清平先生就是看在已故四大臣的面子上,也不会把他如何吧?”

  “原来是一棵墙头草,风往哪吹便往哪边倒。”上官莞忽然觉得自己这次帝京之行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慕容画道:“当然,清流之中也有真正的忠臣,不过这些忠臣不会相助清平先生,他们信奉儒门君君臣臣那一套,他们固然不认可太后,更不会认可清平先生,不管怎么说,太后还是天家之人,可清平先生却是最大的反贼。这些愚忠之人,越是忠于朝廷,越是会成为清平先生的绊脚石。两般相较,反倒是这些墙头草更容易为我所用。”

  上官莞问道:“如果慕容姐姐是大掌柜,慕容姐姐会怎么做?”

  慕容画略微沉思之后回答道:“这就要看清平先生会走到哪一步了。”

  上官莞疑惑道:“此话怎讲?”

  慕容画道:“如果清平先生只是想要为四大臣平反报仇,那么绝大部分清流都是可用之人,毕竟有张相的名义,绝大部分人都认为张相是蒙冤而死,为张相平反就是拨乱反正,正好可以借清平先生之手把太后赶下台去,扶持天宝帝亲政。如此一来,清平先生大仇得报,清流们众正盈朝,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如果清平先生想要更进一步,帮助辽东入关,那么就只有这些墙头草可用,他们不在乎什么大义,只在乎自己,只要辽东能满足他们的条件,他们不介意主动打开城门,就像买卖人,公平合理,明码标价。当然,如果别人的出价更高,他们也不介意转头就卖掉清平先生和辽东。”

  “可如果清平先生还想再更进一步,比如说日月换新天,涤荡所有的污泥浊水……那么我也不敢妄下断言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秋雨

  一场秋雨不期而至,凄清寒意笼罩了整个剑秀山。

  暮色中,秦素离开藏书楼,顺着藏书楼不远处的山路去往忘剑峰。她撑着一把自己亲手制作的油纸伞,在潇潇秋雨中缓缓独行。

  虽然李玄都开放了剑秀山,使得剑秀山不再像以前那般冷清,但忘剑峰仍旧与以往没有太大区别,还是人迹罕至。其实不必李玄都刻意吩咐,众人都心知肚明,那里是李玄都的日后居处,自然要求个清净,没人会去主动打扰。

  既然是李玄都的居处,自然也是秦素的居处,那么对于秦素来说,忘剑峰便没有什么特殊了。秦素自从开始养伤,就已经不理会俗事,无论是客栈,还是忘情宗。秦素都乐得做个甩手掌柜,她本就不太喜欢这些,若不是因为李玄都的缘故,她才不会做什么主事掌柜。如今李非烟接手了客栈,对于秦素来说,自然是好事。她可以与苏怜蓉交流音律,一起抚琴,或是去藏书楼看些志异杂记,李玄都又不在剑秀山,无人督促,想修炼便修炼,不想修炼便四处走走。

  不过以秦素的年龄来说,她也的确不必太过着急,她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跻身天人无量境,如果没有其他意外的话,她在四十岁之前跻身天人造化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距离百年之期还有整整一甲子的时间。

  其实长生境的门槛并非是高不可攀,关键在于时间,如果有人能活千年,就算是庸人资质,也能跨过长生境的门槛。故而在百年之期的情况下,何时跻身天人造化境决定了能否跻身长生境。

  正因为如此,当初李玄都以不足三十之龄跻身天人造化境,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他只要不中途夭折必然能跻身长生境,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换而言之,如果六十岁之后才能跻身天人造化境,除非有长生药这等天大的造化,否则很难跻身长生境。而在四十岁之前跻身天人造化境之人,只要不中途夭折,长生有望。至于在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跻身天人造化境之人,能否跻身长生境就要看各自的机缘造化了,大概是五五之数。

  如今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一辈中,且不说李玄都这个异类中的异类,秦素的境界修为可谓是一骑绝尘,是李玄都之后第二个登上太玄榜之人,也极有可能是李玄都之后第二个登上老玄榜之人。至于李元婴和上官莞,都在三十岁以上,不能一概而论。

  如今江湖上都说秦大小姐是福缘最好之人。

  除去宋政,老玄榜上还剩下四位长生之人,就算加上儒门的龙老人,也不过五人之数,其中三人有她大有关系。秦清是她的父亲,送给她一座宗门,旁人要经过无数勾心斗角的宗主之位,轻而易举地就落在了她的头上,就像一根棘杖,秦清先把所有的刺通通拔去,然后再送到秦素的手中;李玄都是她的未婚夫,一身所学倾囊相授,众多江湖人也许要经历无数厮杀才能得来的秘籍,秦素可以随意观看,寻常上成之法都未必能入得她眼;李道虚是她未来的公爹,直接送出了一件仙物。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无缘见得仙物,更不用说拥有一件仙物了,便是众多宗主,也没有如此殊荣。

  此三人,无论是谁成为道门大掌教,都不会影响秦素在江湖中的地位,当真是立于不败之地。

  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福缘?

  就连秦素自己,有时候都觉得有些不太真实,她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些,如果人真有前世,她是积攒了多少功德,才有今日的福气?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是秦素,也有过几次身陷险境,在大真人府中更是差一点就死在了张静沉的剑下,可见江湖凶险。

  有时候,秦素也会心生感慨,她是个腼腆的人,如果没有父亲、丈夫的权势,她也许就是孤零零一人,远离江湖,无人知晓,没有几个朋友。可到了如今,她的朋友竟然多到数不过来,正邪两道都乐意与她相交,丝毫不在意她的性情如何,当真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如此一来,倒是逼得秦素不得不主动适应,许多时候甚至要摆出冷脸来应对这些情况。

  昨天的时候,秦素见了前来拜访的兰玄霜,堂堂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更是百岁高龄的老前辈,也是一宗之主,竟然没有半分倨傲,在见面交谈时处处以她这个晚辈为主,这是秦素以前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可到了如今,这却变成了十分合乎情理的事情。

  原因也很简单,按照儒门给天下订立的规矩,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师之上,要先论君臣,再论其他。李玄都当然不是帝王,可大掌教这个身份却是胜似帝王。就算李玄都如今还不是大掌教,也相距不远,算是储君人选。储君也是君,李玄都可以平易近人,其他人却不能不懂规矩,不必有人刻意吩咐,许多事情自然而然就变了。

  这就是人心。

  秦素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只能默认了这种变化。

  秦素持伞登上了忘剑峰,来到山崖边缘,驻足远眺,只见得山外雨雾茫茫,分不清天地的界限,只剩下无尽的雾气。

  就在这时候,秦素忽然扭头,望向了一个少年。

  张白昼。

  因为张白月的缘故,李玄都允许他登上忘剑峰。

  秦素望向张白昼的时候,张白昼也发现了秦素。

  一瞬间,张白昼感觉自己体内的气机流转为之一滞,秦素望向他的这一眼,没有任何敌意,可给他的压迫之感却丝毫不逊于徐大,更有一种无孔不入的感觉。

  张白昼不知道这就是地师绝学“逍遥六虚劫”,不仅能化解旁人的气机,而且还能反客为主,驾驭旁人的气机,厉害非常。以两人之间的境界差距,甚至不必身体接触,秦素就能让他体内的气机自相攻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过这种感觉很快便随着秦素收回目光而消失。

  张白昼之所以出现在此地,只是个巧合。

  如今剑秀山上人来人往,张白昼只觉得孤单,他不像裴玉那般八面玲珑,能很快与旁人混熟,而旁人因为裴玉的身份,也乐得与他套套交情。张白昼更多还是独来独往,接触最多的就是徐七。那日徐七招待徐大,他也跟着喝了一顿酒,可惜他嘴拙,没能借此机会与徐大建立什么像样的交情,徐大没有在剑秀山久留,很快就返回了齐州。

  张白昼在苦闷的时候,便会登上忘剑峰,来姐姐的坟前坐上一会儿,可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准备下山的时候竟然遇到了独自登山的秦素。

  在过去的许多天里,出于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他都是故意避开秦素,几次相见,也是随着众人一起,这样的单独见面,尚属首次。

  张白昼当然听说这位秦大小姐的传闻,除了早年丧母和险些丧命张静沉剑下之外,一路顺风顺水,再过些时日,她便要风风光光地嫁入李家,成为剑秀山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正因为如此,他不会像其他人那般去讨好这位秦大小姐,反而愈发疏远。

  便在这时,一个略显陌生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是……张白昼?”

  张白昼怔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秦素的声音,下意识地低下头,低声道:“是。”

  秦素本就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大多时候都是旁人顺着她的话来说,一时间竟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看了眼张白昼被淋湿的衣衫,问道:“怎么不撑伞?”

  张白昼没想到秦素会问出这么个问题,在他的印象中,秦素是个拒人千里之外的人,总不会是在关心他,如实回答道:“山中无伞,而且也没必要撑伞。”

  说话间,张白昼运起气机,将落下的雨滴四散弹飞。

  秦素抬头看了眼天色,道:“你似乎很不喜欢我。”

  张白昼的头更低了,“不敢。”

  秦素叹了口气,“又何必?我问你,你喜欢剑秀山吗?说实话。”

  张白昼认真思考了片刻,摇头道:“虽然姐姐在这儿,但我不是很喜欢这里。”

  秦素看了眼张白月所在的方向,又问道:“既然你不喜欢剑秀山,那么你想去帝京吗?”

  张白昼猛地抬起头来,望向秦素,迟疑道:“李……先生同意吗?”

  秦素道:“他前不久来信了,如今他正在终南山,处理一些关于道门的事情,暂时顾不得剑秀山这边,所以让我找个机会问下你的意见。正巧今天遇到,我便直说了,如果你想去帝京,我可以安排你与兰夫人同行。兰夫人是皂阁宗的宗主,也是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她过几天要动身前往帝京拜访阴阳宗的上官宗主,正好顺路,你若与她同行,不必担心青鸾卫,她足以护得你的周全。”

  张白昼心中一惊,因为秦素的话语中提到了两位宗主,换而言之,这两位宗主也是客栈之人。在剑秀山的这些天,他已经陆续见过了近十位天人境大宗师,也见过兰夫人,早就知道她也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只是不清楚她竟然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如今客栈的实力,想要灭去一个寻常宗门,当真是易如反掌,这也让他心中生出希望,也许真能报仇雪恨。

  张白昼没有过多思考,点头道:“我愿意。”

  第一百四十四章 风起

  一场秋雨一场寒,本朝帝京就是前朝的幽州,地处北方,寒意已经十分深重,每日清晨,外面都会有一层厚重的白霜。

  如今宫里好些大殿已经换上了玻璃窗,坐在屋里就能瞧见外面的景象,谢雉坐在一张以紫檀木制成的福贵鸳鸯榻上,看着窗外的白霜,脸色平静,让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殿内除了谢雉坐着,还有一众人也被赐座。

  首先便是七隐士中的赤羊翁。在玉虚斗剑之后,隐士们已经不再藏身幕后,而是来到台前。赤羊翁作为隐士中仅次于龙老人之人,也是代表了龙老人,身份自是与众不同。

  其次是晋王,如今晋王不仅参与朝政,还兼着宗人府宗人令的差事,在天家皇室之中,仅次于太后谢雉和天宝帝,是第三号人物,自然也有资格坐着。

  然后是新任内阁首辅赵良庚,外廷文官中的第一号人物,号称外相,被特赐座椅。

  除此之外,就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此时正站在谢雉的身旁,是距离谢雉最近的人。

  如此一来,偌大的殿中,跪在那里的就是青鸾卫都督府左都督丁策一个人。

  这不是正式朝会,不仅仅是因为赤羊翁出现在了这里,也是因为天宝帝没有出现在这里,就算太后垂帘听政,只要一日没有登基称帝,台前的皇帝就一日少不得。而谢雉还比不得那位女帝,未能全面掌控朝局,如果她想称帝,晋王不答应,清流不答应,儒门也不答应。

  “丁策。”谢雉开口了。

  “臣在。”丁策尽力平静地回答道。

  谢雉道:“你说江湖上多了一个名为‘客栈’的隐秘组织,如今可有头绪?”

  丁策一凛,恭敬道:“回太后,臣曾派遣属下秘密混入这个‘客栈’之中,探听虚实。可其中等级森严,更有专人负责排查客栈上下,稍有异动,当即斩杀。臣……臣派出的许多精干人手暴露身份之后,都被削去首级,死于非命,此等情况下,还有未曾暴露身份之人,等闲不敢异动,所以臣对客栈的具体情况也是知之甚少。”

  谢雉语气微冷,“也就是说,你除了知道一个‘客栈’的名字之外,其他皆是一无所知了?”

  丁策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青鸾卫是司礼监首席秉笔的属下,便在这时,柳逸开口替丁策解围道:“回太后,据老奴所知,江湖上的隐秘组织不在少数,诸如白莲坊、万笃门、听风楼、闻香堂等等,可这些组织都是以盈利赚钱为主要目的,与商贾无异,所以其中人员的踪迹都有迹可循。这个‘客栈’却是不然,它只出不进,不赚一文钱却又大肆开销,出手阔绰,收买、拉拢各地江湖散人,甚至是朝廷的官员,由此可见,客栈背后定是有人支持。当世之间,谁会这么做?谁敢这么做?谁在这么做?老奴以为,这已经是不问可知了,唯有辽东而已。”

  虽然柳逸此言没有真凭实据,仅仅是推测之言,但在场之人都对这番看法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又都望向太后谢雉。

  谢雉却是不置可否,说道:“辽东会这么做,辽东也敢这么做,可未必就是辽东在这么做,此事波谲云诡,只怕还有很大的变数,事在没有铁定之前,还是不要过早下结论。晋王。”

  晋王应道:“臣在。”

  谢雉问道:“此事你怎么看?”

  天宝二年,太后谢雉拿下顾命四大臣时,只有二十七岁,协助谢谢雉的晋王也不过刚到而立之年而已。如今是天宝八载,谢雉三十三岁,晋王三十六岁,正值壮年。

  晋王思索了片刻,回答道:“臣以为柳公公所言极是,辽东虎视天下久矣,为了日后挥师南下,他们提前在关内大肆安插眼线密探,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谢雉又问道:“若果真是辽东所为,那么这个客栈的主事人是谁?总不会是秦清亲自执掌。”

  晋王迟疑了,“秦清长年居于太白山的大荒北宫之中,并非秘密,他断然不会亲自执掌客栈。反倒是秦清之女秦素……”

  谢雉终于是有些不耐烦了,“秦素生平,我素有所知,不过是一闲云野鹤罢了,过去二十年,秦清从没有让这个女儿参与过任何辽东事务,就算真要培养秦素,也不会一上来便让她担当如此重任。”

  大殿内一静,一时无人应声。

  过了片刻,赤羊翁缓缓开口道:“老朽明白太后的意思了,太后是说那位清平先生,毕竟清平先生已经与秦大小姐定亲。”

  谢雉把目光转向赤羊翁,语调变得柔和,“不知先生如何看?”

  赤羊翁身子清瘦,又蓄有山羊须,看起来就像一只年老山羊,此时他轻抚胡须,说道:“秦素不足以担当大任,可清平先生李玄都却是不容小觑半分,此人深得大剑仙、地师之真传,所谋甚远,所图甚大,要说是他建立了这个客栈,或者说是他在幕后执掌客栈,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谢雉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李玄都才是幕后之人,那么他麾下大概有多少人手?”

  赤羊翁道:“客栈行事谨慎,我们虽然抓到一些成员,不过都是些小角色,甚至不清楚客栈的存在,只是拿钱办事。偶尔抓到几个客栈的正式成员,他们也都是单线联系,一旦有人被抓获,立刻断绝一切联系,很难顺藤摸瓜,除非真正捉拿一名客栈高层,否则很难推测出客栈的实力如何。”

  说到这儿,赤羊翁微微一顿,环顾四周,继续说道:“如果硬要推测一番,李玄都这些年来招徕的人手的确不在少数。且不说本就在他名下的太平宗,比如‘血刀’宁忆,便是李玄都麾下大将,替他做了不少大事。还有‘血观音’石无月,能逃脱玉牢又重回玄女宗,与李玄都大有干系,所以石无月多半也是李玄都的人。还有李玄都在清微宗的旧部,以及李玄都得了地师的传承之后,许多地师旧人也归到了他的麾下,其势力之大,实是不容小觑。”

  赤羊翁话音落下,大殿内一片死寂,空气好像是凝固了一般。

  一个孤身一人的李玄都已经很让人头疼了,可偏偏李玄都还要大肆发展自身势力。

  赤羊翁似乎还嫌不够一般,又道:“这些只是属于李玄都的心腹嫡系,还有许多不是李玄都心腹却能被李玄都调用的势力,比如刚才已经提过的太平宗,还有如今的正一宗,甚至是玄女宗、慈航宗、妙真宗等等。如果真让李玄都做了道门大掌教,只怕是……”

  赤羊翁没有把话说完,可殿内之人都明白他的未尽之言。

  谢雉脸色不变,说道:“可李玄都终究不是道门的大掌教,道门还有大剑仙,还有澹台云,不是李玄都和秦清这翁婿二人就能说了算的。如今关键还是这个客栈,无论客栈的幕后之人是李玄都也好,还是辽东的秦清也罢,都是朝廷的心腹之患,要尽快解决。”

  赤羊翁立刻表态,“儒门已经尽力在做了。”

  谢雉的目光又望向其他人,“那么内阁、司礼监、青鸾卫,还有晋王,你们呢?”

  一直未曾开口的赵良庚道:“臣立刻下令让六扇门协助青鸾卫彻查此事。”

  严格说起来,朝廷中并没有“六扇门”这个衙门,若非要说有,应该是指刑部督捕司。

  当初刑部为了与尚还隶属于大都督府的青衣司争权,在内阁的支持下专门成立了一个处理有关江湖人士案件的隐秘机构,因为其总部大殿坐北朝南,东南西三面开门,每面两扇门总共六扇,所以叫做“六扇门”,其中成员因行动机密也称总部为“六扇门”。六扇门中人行动诡异、手段凶狠、专办大案,进得衙门,出得江湖,算是衙门中的江湖人物,又代表衙门监视江湖,在江湖上拥有极大的权力,因此被不为朝廷效命的江湖人士所不齿,名声和青鸾卫相差不多,都被视为朝廷鹰犬。

  最早的时候,督捕司与青鸾卫的前身青衣司、仪鸾司属于平级,不过在青鸾卫升为青鸾卫都督府之后,督捕司便不能再与青鸾卫相提并论。六扇门直接听命于刑部,同时也受大理寺和督查院的节制,而这三个衙门又都是内阁的下属,说白了六扇门其实是直接听命于内阁。

  此时赵良庚说让六扇门协助青鸾卫彻查此事,关键就在“协助”二字上,“彻查”是表态,“协助”则是不肯担责,把责任都推给了青鸾卫。

  柳逸哪有不明白的,皮笑肉不笑道:“青鸾卫直属于司礼监,刑部直属于内阁,都说内阁是外廷,司礼监是内廷,没有高下之分,何来协助一说?应是合作办理此案才是。”

  赵良庚面无表情道:“刑部人手匮乏,不及青鸾卫半数,故而以青鸾卫为主,自然是协助。”

  柳逸还要说话,却被谢雉抬手打断,“此事就以青鸾卫为主。”

  然后她望向晋王,“晋王,你以为如何?”

  晋王道:“臣无异议。”

  谢雉站起身来,叹了口气,“你们难,哀家也难,朝廷更难,值此难关,我们可要和衷共济。”

  所有人都站起身来,“谨遵太后懿旨。”

  第一百四十五章 宗室诸王

  赤羊翁当先离去,然后是赵良庚和丁策,殿内就只剩下谢雉、晋王、柳逸。

  谢雉又重新坐了下来,似乎有些疲累,身子歪着,用手支着额头。

  不多时后,司礼监掌印杨吕、燕王、天宝帝到了。

  杨吕不必多说,如今宗室,以晋王和燕王为首,所以两人并不居住在封地,而是长居帝京,参与政事。晋王正值壮年,颇为英武。可燕王如今已经是古稀之年,不仅岁数比晋王大了一倍,辈分也高出一辈,是宗室诸王中最为年长之人。而且燕王与齐王关系密切,当年徐无鬼能将谢雉送入宫中,燕王功不可没。

  至于天宝帝,已经是个青年人。大魏武德十一年,穆宗皇帝驾崩于西苑的烟波殿中,当时还是太子的天宝帝年仅十岁,如今是天宝八载,他已经十八岁了。

  历代皇帝,大多在十八岁之前就要成婚生子,早的十三岁,晚的也就十七岁。皇后年龄也大致如此,故而有皇后做了十一年的皇后,难产而死的时候却只有二十二岁。如今世道就是早娶早嫁,就算皇帝年事已高,纳妃也是按照这个年龄,正因为这等缘故,天宝帝与谢雉之间的年龄差距其实不大。

  李玄都这种年近三十岁还未成婚之人,在当今的世道却是显得有些特立独行了。不过再一细想,越是修为精深,寿命也就越长,那么就不急于过早成婚生子。如李玄都、秦清等人,人间百年,何苦二十岁不到的年龄就急着成婚生子?可普通人七十古来稀,大多数人的一生也就是五十年左右的光景,自然要早些生子。

  认真说起来,李玄都十岁入江湖,天宝帝十岁登基,都是十岁成人。李玄都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在二师兄张海石的支持下参与到宗门争斗之中,天宝帝十八岁的时候同样在朝堂上有了自己的声音。只是这个声音还很微弱,距离只有一个声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三人向谢雉行礼,天宝帝不必多说,身为帝王,自然有座位,坐在谢雉下首的东边。燕王作为宗室中最年长之人,坐在谢雉下首的西边。杨吕则是与柳逸一左一右站在谢雉身旁。

  谢雉环视一周,“如今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了。”

  无论是天家皇室,还是世家豪族,许多家奴的身份还在寻常家族成员之上,如各类管家,是可以参与家族大事的。在皇室之中,司礼监的大宦官们也是家奴,可这个家奴要胜过许多没有实权的亲王郡王,所以谢雉说都是自家人,并没有错。

  听到这话,无论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杨吕,还是司礼监的首席秉笔柳逸,都矮了下身子,而坐着的天宝帝、燕王、晋王则是直了下身子。

  谢雉感叹道:“咱们自家的事情,还是要靠家里人担当起来。”

  说话时,四名宫女进到殿中,每人都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放着开片粉青的瓷碗,薄得像纸,乍看一片青色,细看从青里又透出淡淡的粉红,堪称神品。碗中汤匙也是极品,外釉通体素白,从里面却透出淡淡的晕黄。反倒是碗里所盛之物不怎么稀奇了,只是普通的莲子羹而已。

  总共四碗,太后谢雉、天宝帝、燕王、晋王每人一碗。

  谢雉端着碗,舀了一汤匙送到嘴边,轻轻吹了一口气,方才送进去,却含在嘴里,慢慢含了好一阵子才咽了下去,对天宝帝说道:“当年老天师张静修来帝京,对先帝说:‘养生无过玉液。’按照老天师的说法,口中唾液就是‘金丹玉液’中的‘玉液’,又叫‘长生酒’。把唾液引出来,再咽下去,这叫‘舌下生液,倒咽玉液长生酒’。”

  天宝帝只得效仿谢雉的样子,将莲子羹含在嘴里,过了好一阵才咽下去,便说不得话。

  只是晋王从来不信这些,直接喝了小半碗莲子羹,开口说道:“一个李玄都,还能把堂堂大魏朝廷闹翻了天?赤羊翁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了?”

  谢雉淡淡道:“是否言过其实,儒门自己知道。据说在玉虚峰上,儒门已经是精锐尽出,最后还是铩羽而归,甚至还赔上了一位隐士的性命。”

  燕王因为老迈的缘故,坐在椅上,眯着眼,昏昏欲睡,此时抬了抬眼皮,说道:“李玄都闹出的动静不小了,就连我这个足不出户的老头子都听了好些关于他的说法,说什么他要重回帝京,为张肃卿报仇。以前我只当个笑话,可如今看来,却是不能小觑了,就算他震动不了朝廷,如果他打定主意要摘去哪个人的头颅,还是不难。也许李道虚和澹台云会为了大局来制约李玄都,不让他闹个天翻地覆,可在这种事情上,难道李道虚和澹台云会做哪个人的护卫吗?”

  便在这时,殿外又传来一个声音,“杀人?不仅他会杀人,我们也会杀人,他要是在外面惹是生非也就罢了,我们管不了,可如果他敢到帝京城来,还不知道谁杀谁呢!”

  话音落下,一名身着亲王服饰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正是姗姗来迟的唐王,他要比晋王年轻一些,不过也年过三十,是宗室诸王中的第三号人物,放在整个宗室之中,也是仅次于太后、天宝帝、晋王、燕王的第五号人物。

  柳逸轻声道:“殿下说的是,如今儒门高手悉数云集帝京,在这件事上,李道虚不会支持李玄都,如果李玄都敢来,我们索性顺势设个局,把李玄都和他的死党,一起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且不说能不能杀掉李玄都,就算能杀掉李玄都,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杨吕悠悠道,“诸位殿下应该知道上月十五发生在大真人府的事情,大天师张静沉也是这种想法,想要设局除掉李玄都,可结果呢?大天师还没等到朝廷敕封的真人封号,就被李玄都打死在自家的大真人府中,还被李玄都这个外人废黜了大天师的称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最后李玄都又扶持了一个新的大天师,这大真人府俨然成了李玄都的大真人府。”

  唐王坐在晋王的对面座椅上,问道:“杨公公是什么意思?区区一个大真人府岂能与偌大的帝京城相提并论?”

  “殿下所言极是,大真人自然不能与帝京城相提并论。张静沉做不到的事情,我们未必做不到。”杨吕先是微微欠身,然后话锋一转,“关键是杀掉一个李玄都要死多少人?如果他在临死前大开杀戒,要拉人垫背,只怕是……”

  燕王开口道:“杨公公这是老成持重之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实乃再无其他办法的下策。”

  唐王望向燕王,“四叔,您老有什么上策、中策?不妨说来听听。”

  “这不是正在商议吗?”燕王人老成精,打了个哈哈,“若是有了对策,那我们也不必在这里议了嘛。”

  唐王轻轻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便在这时,谢雉开口了,“议事就议事,不要置气。”

  所有人都微微低头,以示恭敬。

  过了片刻之后,谢雉又说道:“不过他七叔说的也没错,从金帐到西北,再到辽东,要造反,总是要镇压的,既然是镇压,哪有不死人的。”

  燕王道:“可现在的问题是,打仗要花钱,平叛要银子,手里没把米连鸡都哄不住,国库亏空,这就是朝廷最大的实情。”

  唐王道:“辽东有钱,李玄都也有钱,还有那么多的宗门世家,都有钱。”

  谢雉猛地抬高了嗓音,“唐王,够了!”

  唐王猛地闭口不言。

  谢雉望向燕王,“您老说该怎么办?”

  燕王稍稍坐直了身子,说道:“依老臣之见,此事还要着落在儒门的身上。”

  谢雉立刻明白了,儒门提出的条件就是让天宝帝亲政。于是谢雉将目光转向了天宝帝,此时天宝帝已经将碗中的莲子羹喝完,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

  谢雉拿起手帕掩嘴,开始轻声啜泣。

  一瞬间,天宝帝、晋王和唐王立刻从座椅上起身,接着是燕王拄着拐杖艰难起身,然后连同两位司礼监的大太监,一起跪在地上。

  谢雉哽咽说道:“这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晋王直起身来,高声道:“虽然先帝不在了,但还有满朝文武和天下臣民,定能铲除乱党。”

  便在这时,一场秋雨落下,敲击出沙沙声响。殿内却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都默在那里。

  谢雉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那就要拜托晋王了。”

  晋王磕下头去,“臣领旨。”

  谢雉又望向唐王,“他七叔,你也要上些心,给我们娘俩一个安生日子。”

  “是。”唐王挺直了身子。

  谢雉看了眼杨吕和柳逸,“还不快把燕王扶起来。”

  两位大太监一左一右,搀起了颤颤巍巍的燕王。

  燕王扶着拐杖,喘了口气,“无论如何,终究是绕不开儒门。”

  谢雉又擦拭了下眼角,“还要您老多费心。”

  第一百四十六章 孤儿寡母

  三位王爷的身影消失在大殿的大门外,谢雉起身推开一扇窗,望着外面的雨幕,外面的天地已经是灰白一片,灰暗的天幕,白茫茫的雨幕,整个帝京城都笼罩在这萧瑟的秋雨之中。

  谢雉轻声开口道:“皇帝。”

  天宝帝立刻道:“儿臣在。”

  皇帝日常是自称“我”,有时也会文绉绉地自称“吾”,只有在正式场合才会自称“朕”。而当对象是天地神祇和先皇先后则是自称“臣”。

  皇太后是先帝之后,太后只是她活着的尊称,待她殡天,也是要尊为大行皇后而享有先后的地位。

  过去谢雉是皇后,天宝帝是太子,天宝帝是臣;将来谢雉做先后,天宝帝做今上,天宝帝还是臣。所以天宝帝面对太后谢雉的时候要自称为“臣”。

  若是大行皇帝没有选定继承人,或者行废立之事,多是以太后懿旨之名,那么皇帝对面太后称臣就更没什么不妥了。但因为毕竟是皇帝,所以正式称呼是“儿皇帝臣”,简称才是“儿臣”。

  与之相对应,皇帝还是至高无上,所以太后也不能直呼皇帝姓名,要称呼“皇帝”二字,不过倒是不必用“圣上”、“圣人”等敬称。

  谢雉望着雨幕,问道:“你怎么看?”

  天宝帝迟疑了片刻,回答道:“儿臣谨遵母后旨意。”

  谢雉脸上立刻露出了不快,说道:“你这话言不由衷。”

  天宝帝被谢雉说得愣在那里。

  谢雉加重了语气,“哀家不是问皇帝怎么做,哀家是问皇帝怎么看。”

  天宝帝只好道:“唐王太过激进,燕王太过保守,至于晋王……晋王……”

  谢雉轻叹了口气,“皇帝,你我母子二人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太平盛世,你要亲政,我哪里会阻拦半分!”

  天宝帝万没想到谢雉会突然挑明了那件燕王也没敢挑明的事情,大吃一惊,跪倒在地,“儿臣万没有此等心思。”

  谢雉缓缓转过身来,语气柔和了几分,“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外有强敌,内有内患。刚才你也听到了,辽东和李玄都,一者在关外厉马秣兵,一者在关内安插密探,联络串通各地豪强,只待时机一到,便要里应外合,大军南下,你如何应对?”

  “这……这……”天宝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谢雉的语气愈发柔和,又道:“这是外忧,还有内患。三位宗室王爷,各有心思,各有势力,他们要是看中了你的位子,你该如何防备?”

  天宝帝迟疑道:“杀?”

  谢雉笑了笑,“你杀了三王,宗室之中就无人可用,谁来帮你稳固朝局?仅仅靠那些文官?当年太祖皇帝为何要分封藩王镇守各地,你想过没有?”

  天宝帝的额头上渗出冷汗。

  谢雉加重了语气,“你真以为那些文官让你亲政是安了什么好心思?现在他们帮你,日后是要向你讨债的,他们是要让你只能依靠他们,那么他们就可以架空你,让你做个傀儡,什么圣天子垂拱而治?说白了便是皇帝什么也不要管,什么事都交给他们来做,如此一来,谁才是皇帝?”

  天宝帝脸色苍白,无言以对。

  谢雉沉声道:“帝王之术,关键在于平衡二字。帝王置身事外,让底下的人互相制约,如此一来,底下的人想要胜过对手,就要求于帝王,所有人都有求于帝王,那么帝王说话才管用,才能掌握朝局。可如果你的下面只有一派人,没有制约,那么就没人会听帝王的话。这个道理,你懂吗?”

  天宝帝低下头去,不敢直视谢雉。

  谢雉忽然露出哀伤的神情,“有些话,我本不愿说,可到了如今,也不得不说了。你想过没有,如果真到了大势不可为的那一天,我站在你前面,好歹是个遮挡。世人都会说,国事蜩螗如此,朝政败坏至此,皆是太后的错,可皇帝还是好的,只要换成皇帝当政,拨乱反正,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么你就还有退路……”

  不等谢雉把话说完,天宝帝已经是痛哭出声。

  他抱住谢雉的一条腿,哽咽道:“是儿臣错了,儿臣上了那些文官的当……”

  谢雉稍稍俯身,用手轻轻抚摸着天宝帝的头发,目光却是望向窗外的雨幕,湿气和寒气渗入殿内,谢雉心情十分灰恶,就如这天气一般。

  大魏立国至今,多少风霜雪雨挥洒而去,可如今的这场冷雨,大魏还能撑得住吗?

  ……

  唐王名叫徐载诩,今年三十二岁,在三位实权亲王之中,年龄最小。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时,他并不在帝京,不过帝京之变后,是他带着圣旨亲自前往西北,夺了秦襄的兵权,由此被太后和晋王看重,由郡王晋为亲王,不过称号未改,并未以一州名号为王号。

  徐载诩离开皇宫之后,乘坐马车返回了自己的王府。严格来说,诸王在帝京的王府只能算是一个暂居之所,各自封地的府邸才算是真正的王府。齐王的王府在齐州,晋王的王府在晋州,燕王的王府在燕州,可大魏没有唐州一说,故而唐王的王府就是帝京中的府邸。

  返回王府之后,徐载诩屏退侍从,只留下一名女子为他更衣,换下沾了湿气的亲王服饰,换上一身便服。然后他顺势将这名女子搂在怀中,将脸庞埋在女子如云的乌发之中。

  女子娇笑一声,“殿下似乎心情不是很好?”

  徐载诩沉沉“嗯”了一声,抬起头来,说道:“说是议事,还不是软硬兼施,让我们听她的命令行事,可也没办法,谁让她是太后呢?”

  这女子肌肤胜雪,面带桃花,眼含春波,竟是个绝色美人。

  她听徐载诩如此说,问道:“另外两位王爷呢?”

  徐载诩沉吟了片刻,说道:“晋王不必说了,向来是跟太后一条心的,就算最近几年略有分歧,可到了关键时候,晋王还是站在太后那边,两人关系着实密切。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传出‘黑心王爷卧龙床’的谣言了。至于燕王……”

  说到这儿,徐载诩沉吟片刻,只是长叹一声。

  女子轻哼一声,不依道:“王爷对我还要藏着掖着吗?”

  “我与你之间自然是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说,而且有些地方也没想明白。”徐载诩笑道,“正好我说与你听,你也帮我参谋参谋。”

  女子伏在徐载诩的胸膛上,用手指轻轻画了一个圆。

  徐载诩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当初太后能够进宫,燕王功不可没,按照道理来说,燕王应该站在太后这边,可今天议事的时候,燕王却是一再提起儒门。”

  女子讶道:“儒门?文官们背后站着的就是儒门,儒道相争,儒门一败再败,如今道门又打起了朝廷的主意,儒门不得不亲自下场,开始鼓噪着让当今陛下亲政,好便于他们彻底掌控朝局。想要让陛下上去,先要让太后娘娘下去,燕王在这个时候提起儒门,太后娘娘可不会高兴,更不会善罢甘休。”

  徐载诩点头道:“看来燕王这个老狐狸是把宝押在了儒门的身上。真要说起来,儒门比道门更可恶,一再操纵皇位更替,只要是不合他们心意之人,便要想方设法除掉,燕王之所以会与儒门联手,说不定是儒门已经向他许诺,要把他的子孙扶上那个位子。”

  女子若有所思道:“王爷的推测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其中还有一个变数。”

  徐载诩来了兴趣,道:“倒要请教。”

  女子轻轻挣脱开徐载诩的怀抱,背负双手来回踱步,说道:“我且问你,为什么儒门不敢直接动太后娘娘?”

  徐载诩略微思量,回答道:“因为太后背后站着大剑仙。”

  女子点头道:“大剑仙是道门中人,支持的是太后娘娘,这就让如今的局势变得很有意思。儒门中人打定主意要扶持陛下上位,在这一点上,儒门和大剑仙意见相左。可偏偏又来了一个清平先生李玄都,要把太后和当今陛下全部赶走,换一家来坐天下,在这一点上,儒门和大剑仙反而意见一致了。如果王爷是大剑仙,王爷会怎么选?是帮助自己的弟子,全部推倒重来?还是先放下成见,一致对外?”

  徐载诩只觉得豁然开朗,道:“你的意思是说,局势如何发展,都在大剑仙的一念之间?”

  女子轻轻点头,“正是如此,虽说大剑仙与太后娘娘牵扯甚深,可辽东的秦家也是他的亲家。”

  徐载诩笑了一声,“大剑仙必然不会支持秦家。”

  女子疑惑道:“殿下何出此言?”

  徐载诩道:“太后娘娘今天的一句话点醒了我,大剑仙可以在幕后操纵一对没有依靠的孤儿寡母,大剑仙能操纵秦清、李玄都吗?这翁婿二人可都不是等闲之辈。”

  女子恍然道:“王爷所言极是。”

  徐载诩笑了一声,忽然将女子打横抱起。

  女子先是一声惊呼,然后双臂环住徐载诩的脖子,娇笑不止。

  第一百四十七章 新避暑行宫

  人老成精,自然稳重。兰玄霜虽然被困“玄都紫府”多年,但年龄摆在那里,做事不说滴水不漏,却也不会留下什么把柄,她不仅把去帝京拜访上官莞之事如实告知了秦素,而且在准备动身前又一次前来拜别,询问秦素还有什么吩咐。

  于是秦素便将张白昼交给了兰玄霜,请她带张白昼上京,将张白昼交给李如是。

  兰玄霜一口答应下来。对她而言,带着一个小家伙去帝京实在算不得什么难事,实实在在的举手之劳。兰玄霜把自己位置摆得很低,秦素也不会倨傲,处处以礼相待,两人自是相谈甚欢。

  兰玄霜并非今日动身,剑秀山和北邙山同在中州境内,相距不远,于是她离开剑秀山之后,干脆先带着张白昼回了一趟北邙山。

  兰玄霜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可以带人御风而行,而且张白昼本就有先天境的修为,也让她省力不少。

  张白昼倒是听裴玉说起过这位兰夫人以及北邙山的事情,据说她以皂阁宗的名义向太平宗借款六百万两修缮北邙山,不增收利息,共分六十年还清,每十年一百万两,也就是一年十万两。若是日后皂阁宗想要赖债,太平宗也不必大打出手,可以直接到终南山状告皂阁宗,自有道门出面,查封皂阁宗的相关产业来抵债。而促成这笔借款的正是李玄都,甚至作为仲裁者的道门,也是离不开李玄都的操持。

  这笔借款没有利息,太平宗是没有任何收益的,还要承担可能产生坏账的风险,若不是李玄都出面,太平宗是万万不肯借款的,可只要李玄都出面,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自从李玄都担任太平宗宗主以来,太平宗在江湖上的地位日渐拔高,俨然又恢复了昔日的大宗地位。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过去的太平宗虽然有钱,但就像商贾,地位不高,空有富而没有贵,这让太平宗弟子的心态变得十分微妙,极为渴望谋求更高的江湖地位,为此不惜一掷千金,类似于巨商花钱捐官,又类似镖局花钱打通关节。李玄都的出现,满足了太平宗弟子长久以来的愿望,故而太平宗弟子中的反对声音渐渐减少,哪怕是李玄都导致了太平宗最近开支甚大,可大多都是以借款的形式存在,所以在太平宗中没有造成太大的风波,反而有许多太平宗弟子认为合情合理,这也是太平宗在江湖上地位提高而应有的代价。

  这让张白昼重新认识了李玄都,开始明白如今的清平先生到底是怎样的身份地位,当真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几大宗门就好似他手中的提线木偶。也逐渐明白李玄都还肯与他讲道理,在许多人的眼中,已经是十分纵容了,这无疑是看在他死去姐姐张白月的面子上。这让张白昼愈发难受,他认为李玄都背叛了姐姐,可到头来还是要靠李玄都才有望报仇。

  正当张白昼想着这些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形开始下降,用话本中的说法就是“按下云头”,兰玄霜带着他落在一片茂密树林中,在这个深秋时节,这片树林却是郁郁葱葱,比起夏日时的普通树林还要茂盛许多,枝叶深绿近黑,有些渗人,巨大的树冠遮蔽了阳光,再加上林中弥散的幽幽雾气,竟是使得树林之中漆黑一片,好似深夜一般,一种又似有影影绰绰晃动,让人心生惧意。

  张白昼跻身先天境之后,灵觉愈发敏锐,已经可以感知许多肉眼难见的物事。比如说冤魂阴气。

  阴气本是至阴之物,此处林间的阴气之浓郁,已经使得整片树林发生了异变。草木向阳而生,除去槐、柳等几种鬼木之外,两者并不相容,若是阴气能够影响草木,使其由阳转阴,那么便说明阴气极为浓郁,已经开始由阴化阳,其中多半会孕育出了不得的凶厉之物。不过如今这座树林被人以大神通禁锢了所有的阴气,使其不会影响到旁人,最多就是感觉林中有些阴冷。

  林间原本的羊肠小径已经变成了一条可供两辆马车并行的宽阔大路。道路尽头立着一块等人的石碑,上书四个大字“避暑行宫”。

  张白昼极目望去,看到一片连绵殿阁,论规模尤胜亲王府邸,只是破败不堪,又是地处这样一座阴气浓郁的林中,让人不由想起那些闹鬼的荒废古庙。不过如今的避暑行宫中却是人来人往,无数匠人正在修缮这座当年的女帝行宫,哪里还有半点阴森意味。

  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银子到位了,管你什么凶宅荒庙,都能焕然一新。有道是“人定胜天”,人力能胜天,更何况区区妖邪鬼物?

  便在此时,有一道悠悠荡荡的女声传来,“夫人回来了。”

  这嗓音十分轻容,回荡在密林之间,仿佛轻烟薄雾似的,直往人的耳朵里钻去。

  张白昼的身子骤然僵硬,脊背发冷,头皮发麻,额头上渗出汗珠。

  下一刻,从“避暑行宫”的正门中款款走出一名女子,一袭白衣,肤白如雪,青丝如瀑。

  只是张白昼的脸色骤然凝重,甚至还透出几分震惊,就像是普通人见到鬼一般。

  女子缓缓走下台阶,乍一看去,与那些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并无二致,甚至因为脸色苍白的缘故,还平添了几分病中美人的娇弱之态。可仔细看去,她其实是飘下来的,白色的绣鞋根本未曾沾到地面分毫,而且随着她的身形飘移,她的脸色也变得愈发红润,从没有半分血色如一张未曾染墨的白宣纸,渐渐变成了一片红润之色,而且身上的气息也逐渐变得与活人无异。

  女子的双脚最终落在了地上,向兰玄霜行了个万福。

  兰玄霜轻笑道:“柳儿,不要吓他,他是客人。”

  “是。”被兰玄霜唤作“柳儿”的女子应了一声,促狭地看着张白昼,哪里还有半点阴气。

  张白昼此时终于明白过来。

  眼前的女子的确不是人,但也不是鬼,而是妖物。

  上古时候,妖物众多,可到了如今,妖物已经很少见了。柳儿本是避暑行宫中的一棵柳树,因为机缘造化才得以化形成人。

  避暑行宫乃是明空女帝修建,那时候的北邙山还不像今日这般阴气森森,每逢重阳佳节,上北邙游览者络绎不绝,素有“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的典故,邙山晚眺更被誉为八景之一,每当夕阳西下,万家灯火,如同天上繁星,登阜远望,伊洛二川之胜,尽收眼底。

  可是在金帐汗国攻陷前朝大晋的半壁河山时,避暑行宫毁于战火,再加上皂阁宗趁势在北邙山构筑大阵,引万鬼入北邙,蓄养尸兵鬼卒无数,使得好好一座风水宝地的北邙山变为阴气重重的阴森鬼域,柳树与桃树相反,桃树是阳木,最是克制鬼物阴气,所以道士们都佩戴桃木剑,而柳树是阴木,可以吸纳阴气,供鬼物藏身。柳儿在“鬼国洞天”逸散阴气的浸润下逐渐生出了灵智,继而盘踞行宫,成了气候。

  柳儿只有归真境的修为,可借着避暑行宫,足以媲美天人境。不过缺点是它无法离开避暑行宫太远,北邙山本就人迹罕至,此地又甚是隐秘,她倒也没机会作恶,只能吞噬来到此地的鬼物,驾驭群鬼,唯一误打误撞来到此地的还是寻找太阴尸的南柯子,不过被李玄都救走。

  后来便是兰玄霜听从李玄都的指点来到此地,柳儿虽然修为不俗,但面对天人造化境的兰玄霜就不够看了,被兰玄霜轻易收服。

  不过兰玄霜也没亏待她,先是将她与避暑行宫分离,如此一来,柳儿虽然没了天人境的修为,但可以四处活动,不必被拘束在一隅。然后兰玄霜又给她取名兰柳,录入皂阁宗门墙。说起来,柳儿是因为皂阁宗“鬼国洞天”的逸散阴气而生出灵智,如今被兰玄霜收入皂阁宗门下,也算是有始有终,缘分早定。

  既然是皂阁宗的弟子,还是兰玄霜收的第一个弟子,兰玄霜自是不会吝啬,帮她稳固根基,拔除体内过盛的阴气,又传她“曼珠沙华妙法”,使其有望重新跻身天人境。

  柳树天生吸引鬼物,兰柳先前吞噬群鬼,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使其心性逐渐阴暗暴戾,兰玄霜帮她祛除体内过多的阴气之后,已经逐渐恢复正常,心智大约相当于十七八岁的少女,不说其他,帮兰玄霜做个监工还是绰绰有余。除此之外,李玄都也派了部分人手协助,有太平宗的,也有阴阳宗的。不管兰玄霜是不是一个光杆宗主,实打实的天人造化境修为做不得假,众人也都听令行事。

  避暑行宫内的工匠们不明就里,只知道这里是兰玄霜做主,又见兰柳身份特殊,只当两人是一对母女,于是称呼兰玄霜为夫人,称呼兰柳为小姐,不少人也暗暗猜测那位始终不曾现身的老爷是谁,竟然要在这里修建宅邸,难道是帝京的权贵?

  第一百四十八章 龙师傅

  兰玄霜领着张白昼和兰柳进到避暑行宫之中。此时已经有几处损坏不大的殿阁被修缮完毕,可以暂且栖身。

  张白昼出身书香世家,哪怕到了江湖,受了些磨砺,可许多公子习气还是不曾改变,身上的衣着不俗,举止之间也是极有教养,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

  工匠们见张白昼跟在夫人身后,与小姐并肩而行,立时明白这是公子来了,自然对他也是恭敬。

  不过几名守在此地的阴阳宗弟子却是知道兰夫人根本没有子嗣,丈夫早亡,来人不是公子,多半是哪家的晚辈,能被兰夫人亲自带在身边,想来其长辈必定是江湖中的大人物,也都十分客气。

  这却让张白昼有些不自在,自从伯父张肃卿身死之后,他受到最多的其实是各种冷遇,小小年纪就体会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也是导致他心性偏激的原因之一。当初被李玄都留在剑秀山,张白昼也做好了受人冷眼的准备,决定不惜一切也要为家族报仇。可他万万没想到,他留在剑秀山之后,不仅没受过冷眼,反而是颇受礼遇,虽说他与旁人都无深交,可他也知道,仅凭他的境界修为,一众天人境大宗师哪里会多看他一眼?不冷落他本身就算是折节下交了。

  张白昼当然也明白,仅凭他自己万没有如此待遇。

  徐大和徐七是什么人?两位天人境大宗师喝酒,为什么叫上他这个先天境的小子?堂堂天人造化境的兰夫人,为何肯亲自送他去帝京城?还有那位向来不喜欢与人打交道的秦大小姐,为什么会主动与他说话?

  这些总不会因为他是什么万中无一的良才美玉,而是因为他是李玄都特意关照过的人,旁人看似是给他面子,实则都是看李玄都的面子,甚至李玄都不必开口吩咐什么。

  可以想象,如果李玄都对他流露出些许不满,同样不用李玄都吩咐交代什么,这一切就会自然而然地转变为各种冷遇和刁难。

  这便是权势的力量。

  张白昼虽然冲动,但不是傻子,已经明白了许多事情。

  其实李玄都是个极为顾念旧情之人,如果不是念着过去的情分,李玄都完全可以不管他,而他几次冒犯李玄都,李玄都也十分大度,完全不在意,不计较,就像一个大人看待孩子的哭闹,以哄为主。如果李玄都真要计较,不必亲自出手,只是一句话吩咐下去,便能让他生不如死,甚至被逐出师门,流落江湖。

  可李玄都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给了他一个光明的未来,让他有机会报仇,有机会与那些大人物们结交。这是什么?这可以算是知遇之恩,都说士为知己者死,知遇之恩实是天大的恩情。可李玄都从未主动提起半分,态度也很明显,他从未打算让张白昼来还这个恩情。或者在李玄都看来,这是他与张家的事情,就算不是张白昼,换成另外一个张家子弟,他也会选择这样做。

  张白昼不是没有心肝的人,念及于此,再想去恨、去怨李玄都,也是恨不起来、怨不起来,只觉得心绪复杂,不知日后该如何面对李玄都。若是伯父在世,只怕要说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兰玄霜在前往帝京之前,还要把这边的事情都安排妥当,所以没有多少闲暇,于是让兰柳带着张白昼在行宫中暂且安顿下来,短则一日,长则三日,他们就会动身前往帝京。

  兰玄霜离开之后,就只剩下兰柳和张白昼两人,兰柳上下打量了张白昼一眼,问道:“我叫兰柳,兰花的兰,柳树的柳,你叫什么?”

  张白昼愣了一下,此时却是看不出兰柳身上有半点妖气和阴气,若不是先前一幕,张白昼还真要当她是个千金小姐,只是张白昼也没有什么斩妖除魔的想法,略微迟疑后,便按照礼数回答道:“我姓张,双名白昼,白天的白,昼夜的昼。”

  兰柳又问道:“张白昼,你和夫人是什么关系?”

  张白昼知道她非人属,不通礼数,也不在意她直呼自己名姓,如实回答道:“兰夫人要上京访友,我也要上京,刚好顺路,便随同兰夫人一起上京。”

  兰柳虽然通过吞噬鬼物得以通晓文字,也知道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毕竟没有离开过北邙山,更没去过帝京,对于外面的世界还是十分好奇,再问道:“你去帝京做什么?”

  张白昼望着兰柳满是好奇的眼神,一时还真不好回绝,可又不能合盘托出,只能含糊说道;“我本就是帝京人士,这次便是回家。”

  兰柳眼神一亮,“我知道帝京是天底下最大的城,那里都有什么?”

  张白昼无奈,只能挑了几样印象深刻的东西说给兰柳听,可不想兰柳对什么都好奇,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竟是缠上了他,让他脱身不得。

  ……

  儒门七隐士,分别象征了七种动物,分别是:龙、虎、鹤、鹿、蟾、羊、燕。以龙老人为首。这些年来,龙老人都藏身帝京城中,身份是天宝帝的众多老师之一,这也是一个“龙”字的由来。

  如今天宝帝还未亲政,照例还要每日用功读书,从经史子集到地理图志,甚至还涉猎部分兵书,无所不包。若论学识,天宝帝要远胜许多同龄之人。

  今日便是龙老人给天宝帝上课,讲的是“农事”。

  在天宝帝看来,龙老人是众多老师中最为宽和之人,不古板,不迂腐,最有趣。今日的农事也是如此,龙老人并非一味照本宣科,而是与天宝帝一问一答,若是天宝帝答不上来,或是答错了,他再一一讲解。

  说到农事,绕不开水利,毕竟农田要灌溉,还要防范水患。一条长河千古泛滥,治水便成了千古难题。

  天宝帝身为帝王,又正值热血年纪,早有过诸多想法,此时听老师问起如何防范水患,立时从巩固堤防到囤淤开田,再到从上游源头处植树造林保持水土,一一道来。

  龙老人不住点头,说道:“陛下所言极是,老臣没什么可以补充的了,不过老臣还有一个问题,这修堤坝也好,植树造林也罢,钱从何处来?”

  天宝帝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朝廷富有四海,只要平定战乱,自然国库丰盈。”

  龙老人道:“可朝廷就是因为无钱,才会导致烽烟四起,如此不断循环,越是叛乱,越是没钱,越是无力镇压叛乱。”

  天宝帝无言以对。

  龙老人接着说道:“就算退一万步来说,朝廷得以平定叛乱,当真就国库丰盈了吗?”

  天宝帝皱眉道:“难道不是吗?”

  “老臣便举一个例子,已经告老还乡的孙阁老的孙家是松江府的豪族,坐拥十几万亩良田,而松江棉布又是天下闻名。这里头看似有税可收,实则无税可收。”龙老人不疾不徐道,“因为官绅家田地免税是祖制,孙家种多少棉花,都与朝廷无关,这一关就已经无税可收了。待到孙家织成棉布,自己也不贩运,等着棉商到家里去收购,官府也就只能在厘卡上收到棉商的商税,三十抽一,一万两银子的棉布只能收三百三十两银子的商税,若是再上下其手,层层盘剥,真正送到国库的时候,至多也就一百两银子。我大魏看似富有四海,可每年真正能收的商税,最多的时候也就三百万两银子而已,如今更是一百万两银子不到,这三百万两银子拿来修河堤尚且不够,更不用说其他了。”

  说到祖制,说到官绅,天宝帝眼中立刻没了神,“那就没办法了?”

  龙老人道:“有办法。”

  天宝帝问道:“什么办法?”

  龙老人轻声道:“推行新政。”

  虽然龙老人已经压低了嗓音,但依然像一声闷雷响彻在天宝帝的耳旁。

  天宝帝一惊,目光立刻望向门外,急声道:“张肃卿就是因为此事而死,慎言。”

  龙老人却是半点不惊,缓缓道:“张肃卿死了不假,可他的做法没错。宗室藩王不纳税,官绅也不纳税,朝廷要用钱,赋税只能全压在百姓身上,百姓不堪重负,就只能将田土卖给藩王或者官绅,成为佃户,如此土地兼并下去,天下人人都不纳税,国库亏空,民不聊生,那就要改朝换代了。”

  天宝帝惊骇得无以复加,“慎言!慎言!”

  龙老人不为所动,继续说道:“不能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不能谋全局者不能谋一域。陛下,您身为当今皇帝,为了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必须有所谋划了。陛下现在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亲政,只有陛下亲掌权柄,才能以皇帝之尊推行新政,挽救江山社稷。”

  天宝帝神情挣扎,“龙师傅,朕身为儿臣,不能忤逆母后。”

  龙老人又添了一把火,“陛下顾念母子情分,讲究孝道,可和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比,和大魏朝的天下苍生比,孰与轻重?”

  天宝帝握紧了拳头。

  “陛下。”龙老人稍稍加重了语气,“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可以想想祖龙是怎么做的,始皇帝先例在前,陛下何不能效仿行事?”

  第一百四十九章 松竹馆

  上官莞与慕容画搭上线之后,就要再去见玄真大长公主玉盈法师了。不过在此之前,她还要见一个人,徐十三。

  不过让上官莞不大高兴的是,徐十三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一家行院之中,不是梧桐楼,而是一家二等行院,名叫松竹馆。

  一等行院和二等行院的区别不在于档次,而在于规模。

  一等行院占地极广,几乎与官员富商的府邸无异,其内别有一番洞天,庭院深深,幽静雅致,被分成无数个独栋小院,除了一众娼户女子之外,另有乐工、裁缝、工匠、仆役无数,使人身在其中足不出户,却应有尽有。

  第二等比起第一等,在风雅档次上并不相差多少,甚至还犹有过之,只是规模上有所不如,多是私宅或画舫形式,许多名妓不愿受老鸨辖制,就是以此自立门户,或是以居士身份,或是以道士身份,作为遮掩,通常只是接待熟客。

  徐十三将见面地点定在二等行院,他本人自然就是宿花眠柳的熟客,说不定直把行院作客栈,在此地长住了。

  上官莞毕竟是个女子,不可能对行院有什么好感,上次去梧桐楼是没办法的事情,总不能没事就往行院跑,若是让别人知道了,还以为她有什么磨镜子的喜好。

  魏清雨作为梧桐楼的花魁,自然知晓松竹馆的所在,领着上官莞来到南城的一条小巷中,十分幽静,此处远离胭脂长街,都是些私宅,松竹馆便是以私宅的形式坐落在此地。

  来到松竹馆的门前,两人下来马车,上官莞站着不动,魏清雨上前叩门。不多时后,一名健壮仆妇把门打开一线,见到门外站着两名女子,不由一怔。

  帝京城中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女子逛窑子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多是跟着男伴一起来的,这两个女子结伴来行院算怎么回事?

  不过松竹馆向来只接待熟客,仆妇也有说辞,这是私人住宅,只是还未等她开口,魏清雨已经说道:“是石三公子请我们过来的。”

  石三公子就是徐十三,“十三”谐音“石三”。

  仆妇一怔,“原来三公子说的客人就是……就是……两位。”仆妇不由心中暗忖,“原来是要一龙三凤的把戏?姑娘怎么会答应?”

  魏清雨看仆妇的神情就知道她想岔了,不过也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怪只能怪徐十三挑了这么一个地方,任谁也要想歪了,就算解释也是越描越黑。

  仆妇引着魏清雨和上官莞进来大门,这座私宅里头却是别有洞天,幽静雅致,极具匠心。穿廊过堂,来到一座竹林,其中有一座小亭台,一男一女正在亭中对弈。

  女子姿容不逊于魏清雨,气态淡雅,不像是风尘女子,倒像是个书香世家出来的千金小姐。至于男子,准确来说还是个少年,脸上带着几分青涩,正是徐十三。不过这只是表象而已,若论实际年龄,徐十三要年长于上官莞等人。

  上官莞在亭外站定,也不言语,就是冷冷地望着徐十三。

  徐十三丢掉手中的棋子,站起身来,笑道:“小姐还是想通了,跟着宋、王二人是没有出路的。”

  上官莞低垂下眼帘,“师兄让我来见你。”

  徐十三啧啧道:“小姐就是小姐,这待遇可比我们高多了。”

  上官莞皱了下眉头,望向那名安静端坐的女子,意思是问此人可靠吗。

  徐十三轻笑道:“小姐放心好了,这位竹姐姐再可靠不过。”

  上官莞扯了下嘴角,齐王门客中的徐十三是个异类,得过一桩奇缘,生吃了一棵可以延年益寿的异草,药草也好,内丹也罢,若是不经炼化直接服用,都有极大的副作用,徐十三得以延寿多少年不好说,可让他保持了少年人的相貌,似乎心智也是如此,惯会装嫩做小。

  徐十三缓缓道:“小姐不常来帝京,有些事情不太清楚,我这些年蛰伏于帝京城中,都是住在竹姐姐这里。”

  上官莞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却也不多问什么。齐王门客都是经验老到之人,自然有手段去确保自己的安全,也有手段去验证旁人的忠诚可靠,就像上官莞自己收服了魏清雨,同样不必旁人去过多操心。

  便在这时,传来一阵喧闹声音。

  上官莞面无表情地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石三公子?”

  “石三公子”四字被她加重了语气。

  徐十三顿时有些尴尬,“这……”

  上官莞淡淡道:“若是出了什么纰漏,我不能把你怎么样,可我会把此事如实上报师兄,结果如何,你应该知道。”

  徐十三终于是变了几分脸色,讪讪道:“小姐,我们相识多年,万不至于如此。”

  被徐十三称作“竹姐姐”的女子已经站起身来,只是安静站着,并不插言,可她却在心中暗暗好奇,这位“小姐”到底是什么人,她口中的“师兄”又是什么人?天不怕地不怕的石三公子似乎很怕这位所谓的“师兄”?

  上官莞并不答话,只是负手而立。

  徐十三迟疑了片刻后,走出凉亭,口中说道:“小姐且放心就是,我倒要看看,谁敢在这里闹事。”

  魏清雨来到上官莞身旁,轻声道:“此地名为松竹馆,其实是有两位姑娘,一位是竹姑娘,另一位自然就是松姑娘。看情况应该是松姑娘那边出事了。主人,咱们也跟着过去看看热闹呗?”

  魏清雨很会服侍人,上官莞对她很满意,所以平日里待她不错,也让魏清雨的胆子大了许多。

  上官莞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好罢,就过去看看咱们石三公子是怎么解决麻烦的。”

  两人随着徐十三来到另外一座院中,这里没有竹林,只有一座临水阁楼。两人刚进院门,徐十三已经进了阁楼,不多时后,阁楼内传出争吵之声,然后就见徐十三飞出阁楼,如滚地葫芦一般滚到了上官莞的身前,灰头土脸,甚是狼狈。

  上官莞看得出来,徐十三狼狈归狼狈,可没有受什么伤势。由此可见,徐十三应该是不欲暴露身份,没有用出真实修为。

  不过那个出手之人却让上官莞有些好奇,出手之人丝毫不拖泥带水,一击必中,徒手击飞了徐十三,虽说徐十三比不得徐七和徐大等人,在齐王门客中排名最末,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打发的。

  让上官莞来判断,出手之人的境界修为,最不济也有归真境的修为。甚至有可能摸到了天人境的门槛,哪怕是在卧虎藏龙的帝京城中,也算是一号人物了。

  魏清雨也瞧出了不对,下意识地望向上官莞,露出询问之意。上官莞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便在此时,阁楼内响起一个威严的苍老声音,口气极大,“刚才那一拳,只是个见面礼,如果再敢聒噪,老夫便不会手下容情。现在滚出去,老夫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徐十三站起身来,伸手拍去身上的尘土,也不理会楼阁内之人,反而对上官莞说道:“能屈能伸,方为丈夫。不如今天之事就这么算了。”

  上官莞淡然道:“都随你,反正挨打的人不是我。”

  徐十三神色不变,没皮没脸道:“那就这么定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走。”

  上官莞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里是什么人,所以才不肯过来?”

  徐十三装傻充愣道:“小姐这是什么话。我只知道今天来了其他客人,其他一概不知。”

  上官莞不再理会他,便要转身离去,魏清雨没看到热闹,也有些失望。

  徐十三不紧不慢地拍去身上尘土。

  上官莞忽然停下脚步,加重了语气问道:“楼内之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徐十三先是一怔,然后正色回答道:“不清楚,不过随行之人修为很高,我就算全力出手,也未必就是对手。”

  上官莞沉思片刻,“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修为。”

  “小姐不可冲动……”徐十三还没得及阻拦,上官莞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

  下一刻,上官莞已经出现在楼阁之内,不过上官莞还是留了一个心眼,没有用出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仅仅是维持在寻常天人逍遥境的范畴。

  此时楼内只有三人,两男一女,女子自然就是那位松姑娘了,两名男子一老一少,老人不用多说,就是出手击飞徐十三之人,刚才也是他开口说话。另一名年轻男子此时正揽着松姑娘盈盈一握的纤腰,不过松姑娘脸上满是惊慌,泪眼婆娑,左边脸颊上还有一个未曾消去的鲜红掌印。

  老人见到出现在阁楼内的上官莞,也不惊慌,抬了抬眼皮,“你就松竹馆的鸨母?倒是有些本事。”

  上官莞自小被地师养大,虽然是江湖中人,但骨子里也自视甚高,此时闻听此言,也生出几分怒意,反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人?”

  老人嘿然一声,也不答话,身形一掠,双掌向前平推而出,打定主意要先拿下上官莞再慢慢叙话。

  上官莞冷哼一声,同样双掌拍出。

  两人四掌一触,老人的脸色微变,猛地向后退去,再望向双手,已经是漆黑一片。

  第一百五十章 心血来潮

  上官莞之所以选择试探出手,是因为她在一瞬间没来由生出了一阵心悸之感,这种感觉被称之为“金风未动蝉先觉”,又叫心血来潮。毕竟阴阳宗也是精通阴阳经纬占卜之道,上官莞虽然不能像秦素那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预知未来,但遇到危险的时候,偶尔还是会生出相应的警觉,就好似是冥冥之中的天意给自己提了个醒,自然不能怠慢大意。

  正因为如此,本已经打算离去的上官莞改变了想法,决定出手一试,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老人抬起头来,望向上官莞,冷笑道:“好一招‘九阴鬼手’,阁下是皂阁宗的高手?”

  上官莞并不答话,只是打量着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老人。刚才交手的瞬间,她只觉得对方气机霸道异常,竟是没能看出对手的来历和底细,应该不是出身自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

  不过上官莞也不惧怕,毕竟她没用自己的真本事,恩师徐无鬼帮她跻身天人造化境,李玄都又借着铲除宋政的契机帮她重塑心魔,使她修为大进,如今她再与秦素交手,不好说谁胜谁负,最起码不会被秦素压着打了。

  便在这时,那年轻人终于是松开怀中的松姑娘,任由其跑到阁楼的角落中,问道:“还未请教姑娘名姓?”

  他当然看得出来,上官莞分明是未曾嫁人的女子装扮,所以称呼为“姑娘”。

  上官莞皱了下眉头,开口道:“石三,你给我进来。”

  正在门外张望的徐十三很狗腿地小跑到上官莞身旁,“小姐。”

  上官莞一指松姑娘脸上的掌印,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此时上官莞已经听出来了,这两人似乎不是松竹馆的常客,不管是不屑了解也好,还是其他原因也罢,总之不是很清楚松竹馆的底细,那她正好可以暂时扮演下松竹馆幕后老板的角色,就像慕容画是梧桐楼幕后老板那样。再者说了,这松竹馆多半与徐十三脱不开干系,说不定就是徐十三在幕后给两个姑娘撑腰,那么也不怕露出什么破绽。

  徐十三微微一怔,已经明白了上官莞的用意,苦着脸说道:“回小姐,这两位是慕名而来,出手还算大方,就是有些……霸道。”

  松姑娘不认得上官莞,却认得徐十三,而且与徐十三相熟,此时也明白上官莞是友非敌,欢场女子惯会逢场作戏,此时松姑娘捂住被打的脸颊,抽抽噎噎地说道:“这位客人要霸王硬上弓,我不从,便挨了一巴掌。”

  上官莞冷笑道:“这可不合规矩。”

  年轻人微笑问道:“谁的规矩?”

  上官莞沉声道:“松竹馆的规矩。”

  年轻人摇头笑道:“我还以为是大魏朝廷的规矩呢,区区一个行院,也配讲‘规矩’二字?”

  上官莞皱眉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老人开口道:“公子何必与他们废话,让老朽随手打发了就是。”

  年轻人笑了笑,不置可否。

  上官莞沉下脸,说道:“这里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刻离开此地!”

  “如果我不走呢?”年轻人玩味道,“姑娘还要动手赶人不成?”

  上官莞故作迟疑恼怒,实则以神念与徐十三交流,“徐十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十三同样以神念回复,苦笑道:“我的大小姐,本来我不想理会这档子事,是你逼着我过来解决一下,我只知道这两人不是善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里想到会变成现在这般样子。”

  上官莞冷哼一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人家就是冲着你来的呢?”

  便在这时,那年轻公子又道:“这样罢,我也不为难你们,姑娘过来陪我喝完了这壶酒,我自会离去。”

  这个“姑娘”说的自然是上官莞,而不是松姑娘。

  上官莞脸色微沉,这次不是故意伪装出来,而是真正动了几分怒意。上一个对她说这种话之人是宋政,可宋政是什么身份?不管宋政为人如何,好歹是天底下鼎鼎有名的长生境之一,若不是宋政欺人太甚,上官莞也就忍了。换成旁人,上官莞可就没那么好脾气了,毕竟上官莞也是天下间有数的高手之一,更是被地师当作女儿养大,如今投靠李玄都,寄人篱下,可李玄都也是以礼相待。平心而论,若不涉及到李玄都的大事,李玄都还是一个很好说话之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等人是大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是大本事大脾气,三等人是没本事没脾气,最下一等人是没本事还大脾气。

  上官莞面无表情道:“藏头露尾的东西,你也配?”

  徐十三忍不住缩了缩头,退后几步,对魏清雨小声道:“小姐生气了。”

  魏清雨也不怕他,小声问道:“会怎么样?”

  徐十三想了想,“大概先出口伤人,再出手伤人,不过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不知道如今改了没有。”

  年轻公子一怔,好似听到了笑话,忍不住摇头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我倒是不知道一个小小的行院,竟然卧虎藏龙?”

  老人也附和而笑。

  年轻公子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姑娘说我藏头露尾,那好,我便报上家门。姑娘听好了,我姓徐,钟离徐。”

  上官莞无动于衷,徐十三和魏清雨也都脸色古怪。

  因为谁还不姓徐呢,徐十三兄弟十三人,个个姓徐,上官莞也叫徐婉。

  上官莞道:“你不妨直说你是哪个王。”

  大魏太祖皇帝立国之后,总共分封为了二十五位藩王,镇守天下各地。不过在太宗年间削藩之后,就只剩下了八位藩王。这八位藩王分别是:齐王、晋王、燕王、蜀王、秦王、凉王、宁王、唐王,其中宁王和唐王是郡王,并未以州名为王号。不过因为宁王支持太宗皇帝削藩的缘故,反而被保留了大部分兵权,最为势大。

  待到后来,武宗皇帝年间,宁王在道门的支持下发动叛乱,被心学圣人镇压,宁王这一支也被贬为庶人。再到后来,金帐大军南下,凉州沦陷,凉王逃回帝京,被削去王爵,另择他人承继王位。西京沦陷,秦王自灭满门殉国。西北大周拿下蜀州,蜀王逃往南疆,死于南疆蛮族之手,其首级又被南疆蛮族敬献给澹台云,由此双方缔结盟约。齐王徐无鬼不必多说,假死离世,因为齐王与两代帝王之间的恩怨,以及徐无鬼以地师之姿行于世间,朝廷不敢贸然让旁人继承齐王之位,导致齐王之位仍旧空悬。

  细细算来,八大藩王只剩下晋王、燕王、唐王三支还算传承完整,实力未损,所以是宗室之首。不过秦王、蜀王、凉王三支也未就此断绝传承,仍旧有近支旁系承袭王爵,只是根基不存,很少参与政事,远没有晋王、燕王、唐王势大。

  年轻公子没想到这姑娘半点不怕,反而有了兴趣,“既然姑娘如此问了,我也不妨直言,我乃是本代蜀王。”

  上官莞冷笑一声,“我当是谁!若是满门忠烈的秦王之后,我还要敬你几分!凉王虽然丢城弃地,可人家有自知之明,低调做人,不出来惹是生非。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蜀王,向南疆蛮王摇尾乞怜却被人砍了脑袋的蜀王。”

  都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上官莞此言却是直接揭短,让这位年轻公子瞬间变了脸色。

  徐十三小声道:“这便是出口伤人,接下来就该是出手伤人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暗中脉络

  上官莞对于诸王密辛知之甚多,半点也不饶人,“据我所知,上代蜀王的头颅还在澹台云的行宫内,至今未曾下葬,你这子孙却还在这里喝花酒,真是好宽的心。”

  年轻公子豁然起身,一脚踢翻了眼前的矮案,厉声喝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老人屏息凝神,随时准备出手。

  上官莞不紧不慢地说道:“巧了,我也姓徐,钟离徐。”

  年轻公子脸色一变。

  天子脚下,徐家子弟着实不在少数。这位蜀王殿下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一个同样姓徐的女子,不由心思急转,可他想来想去,如今帝京城中的公主郡主,他大多认得,却从未记得有这样一个女子高手的,莫不是故意这么说的?

  蜀王想明白这一点后,向身旁的老人道:“有劳储老了。”态度颇为恭敬,半执弟子之礼。

  老人微微点头,气息一涨再涨,然后对上官莞说道:“老夫一身修为,与道门无关,与儒门无关,而是传承自古时的练气法门,擅长吸纳天地元气为已用,一身气机浩大可摧山拔岳,当年老夫曾经在南海之上打潮,单凭外泄气机便可硬撼天时之力而岿然不动。”

  “哦。”上官莞说道。

  下一刻,一道呼啸声音骤然响起。

  原来是老人直接出手了。

  委实是上官莞的态度太过傲慢,激怒了老人。

  老人的身形一闪而逝,下一刻出现在上官莞的面前,一掌朝着上官莞迎面打来,哪里是什么归真境的修为,分明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难怪堂堂蜀王也要以礼相待。

  如果是徐十三,保命应是不难,可正面对敌,还真不是老人的对手。

  可惜他遇到的对手是上官莞,天人造化境的上官莞。

  上官莞同样把修为提升至天人无量境,迎上了老人的这一掌。

  这是气机对气机相碰,中间实无闪避取巧的余地。两人四掌相变,身子各是一晃。先前老人以双掌和上官莞对掌,没有占到便宜,却也没有如何惧怕,只因自己未曾用出真本事,万万没想到上官莞也有留手,不由心中一惊。

  便在这时,上官莞手肘微沉,施展“逆运六气”之法。

  所谓“逆运六气”之法,其实就是地师传授给上官莞用以克制“逍遥六虚劫”的法门。当初上官莞屡次受制于“逍遥六虚劫”,向师父哭诉,于是地师根据“逍遥六虚劫”的特性创出一门克制之法,除了克制“逍遥六虚劫”之外,也兼具了部分“逍遥六虚劫”的特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逆运六气”倒像是“逍遥六虚劫”的前置法门,不能隔空操纵他人气机,使其互相攻伐厮杀,只能在身体接触的时候化解包括六劫之力在内的他人气机,进攻不足,防守有余。

  这也是李玄都同意传授上官莞“逍遥六虚劫”的缘由所在。“逍遥六虚劫”非长生境不可修炼,不过也有取巧之法。一个取巧之法是“太平青领经”,这是李玄都传授秦素“逍遥六虚劫”的根本所在,另一个取巧之法就是“逆运六气”之法,这是李玄都可以将“逍遥六虚劫”传给上官莞的关键。

  老人只觉得双掌之上传来一股奇异劲力,似虚似实,若有若无,所过之处,双臂酸麻,至于何以如此,老人境界虽高,却也不明其中奥秘。老人又惊又怒之际,上官莞双掌又已击到。老人只得奋起双掌,转攻为守,所使掌法已和适才全然不同,但被上官莞双掌一触,仍是感觉自己的掌力土崩瓦解,实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老人骇然失色,眼见上官莞第三次举掌击来,只能双臂交错身前勉强挡下。老人只觉对方掌力中一股至阴之气汹涌而至,难当难耐。上官莞掌发如风,心怀怒意,因此击向老人的掌力不留余地,对老人却毫不放松。

  转眼间十余招一过,老人一张脸庞已经惨白一片,眼见对方又是一掌击到,他左掌虚引,意欲化解,右掌却斜刺里重重击出,却是围魏救赵,要逼得上官莞回掌自保,否则便要以伤换伤。

  上官莞的确收回一掌挡下了老人的右掌,可另外一掌一托,一声轻响,与老人的左掌相交。老人向后倒退几步,左手掌心中但觉一阵疼痛,举手一看,只见掌心中已刺了一个小孔,隐隐有黑血渗出。原来上官莞在掌中暗藏了一道“玄阴剑气煞”,极是凌厉,配合“逆运六气”,瞬间攻入老人体内。

  总算上官莞不欲伤他性命,没有用出全力,老人吐出一口鲜血,脸上已经没有半分血色,身子摇晃,倘若上官莞乘势再补上一掌,非教他毙命当场不可。

  徐十三眼力极佳,立时认出了这招掌中藏剑气,分明是清微宗的拿手好戏,想来是自家小姐和主人交手的次数多了,从主人那里偷学了这一手。而且再看小姐此时出手,俨然已经能将一身修为驾驭自如。

  先前的上官莞虽然跻身了天人造化境,但不是破后而立,就好似窃国之人,得国不正,限制颇多,一身修为发挥相当有限,这才导致上官莞几乎成了最弱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被手持仙物的秦素强压一头。如今上官莞经历了宋政夺舍,也算是经历一次变相的破后而立,祛除隐患,修为大进,面对手持“三宝如意”的秦素已经可以做到不落下风。

  上官莞双手负后,喝问道:“你不是皇室中人,究竟是何来历,还不从实招来?!”

  天家徐氏麾下高手不在少数,抛开文官和其背后的儒门不谈,大致可以分为三派传承:司礼监的内书堂、青鸾卫都督府、大都督府,分别对应了宦官、青鸾卫和军伍。其中青鸾卫不必多说,多是江湖路数,功法传承与道门各宗大有干系,甚至是直接招徕江湖高手。军伍高手则多是走人仙途径,这与金帐王庭是一样的道理。而内书堂最为神秘,其中高手皆是宦官,身体残缺,终生无望长生,可却是速成之法,青鸾卫和大都督府都因为朝廷衰弱而青黄不接,人才不继,唯有宦官高手始终层出不穷,算是天家皇室的最后一道屏障。

  上官莞作为最为正统的地师传人,对此知之甚详,方才一番交手,她发现老人与这三大传承都没有关系,断定他并非天家之人,也不是道门和儒门之人,这越发证明了上官莞先前的心血来潮并非空穴来风。

  老人嘿然一声,虽然败了,但也不如何畏惧上官莞,说道:“老夫名叫褚尊量。”

  上官莞皱了下眉头,却是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似乎江湖上从没有这样一个人物。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就算避世不出,也不该全然没有半点痕迹才是,总会留下些传说,最起码会让人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江湖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到了顶层的江湖,数来数去也就二百人左右的数量,还不如一个村子的人多。没有道理凭空多出一个天人境大宗师。

  不过上官莞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一个人,那就是她的兰姐姐。

  这位兰姐姐,名叫兰玄霜,被李玄都尊称为兰夫人,又被李玄都扶持成为皂阁宗的宗主,她第一次现身是跟随李玄都出现在大真人府中,在此之前,江湖上根本没有这号人物。而兰夫人的来历,却是与“玄都紫府”门户大开有着干系,再联想到玉虚斗剑时见到的那些不属于儒道两家的天人境高手,上官莞已经逐渐理清了其中脉络。

  那些逃脱“玄都紫府”的天人境大宗师竟是归顺了朝廷?!

  第一百五十二章 靠山

  上官莞念及于此,立时把许多事情想明白了。

  当时最有可能拉拢这些天人境大宗师的就是同样在玉虚峰上的儒门和道门。

  玉虚斗剑之后,道门就开始忙于内斗,或者说李玄都开始整合道门,毕竟自家的事情还没有整理清楚,又怎么能顾及其他?更何况在此之前,李玄都因为跻身长生境的缘故,开始发病,最为严重的时候只能在剑秀山休养,不能理事,诸事都由秦素代劳。接下来便是张静沉和宋政联手策划的八月十五大真人府之变。

  这种情况下,李玄都根本无暇去拉拢这些天人境大宗师,只是因为机缘巧合笼络了一个独行的兰玄霜。其他人自然被儒门拉拢,而儒门在短时间内也不能完全吃下这么多的天人境的大宗师,毕竟儒门中的位置也是有数的,最后不得不分给朝廷一部分,甚至是一大部分。

  不管怎么说,朝廷才是明面上的天下共主,是为天下最大的“宫观”,“香火”最盛,能供养的神仙最多,而这些天人境大宗师离世多年,与人间已经没有什么牵绊,无所谓道门、儒门、朝廷、辽东,重新返回人间的天人境大宗师们自然没有理由拒绝朝廷的拉拢,双方一拍即合,一方出钱供养这位天人境大宗师,一方靠本事效力卖命。

  待到李玄都好不容易解决了大真人府的事情,一切早已尘埃落定,李玄都也无法改变什么了。而且李玄都手中的“香火”十分有限,远不能与朝廷相提并论,一座北邙山已经许诺出去,拉拢上官莞还是靠着施恩救命,就算真有天人境大宗师不给朝廷卖命,李玄都也拉拢不了几人。这些天人境大宗师远离人间多年,哪里还在乎什么天下苍生,天下分合,与我何干?他们可不像宁忆那般,与李玄都志同道合,甘愿效力。正应了燕王那句话,手里没把米,连鸡都哄不住。

  这其中的许多详情,上官莞未必知晓,在一时半刻之间也未必能想明白所有来龙去脉,但大体脉络和结果已经没什么疑问了。这便是李玄都派遣上官莞来帝京的缘故,上官莞毕竟是地师传人,能力还是有的,只是魄力稍显不足,再加上时运不济,总揽大局难免力有不逮,独当一面已经足够。

  便在这时,上官莞猛地向窗外望去。

  此处是临湖阁楼,窗外自然就是一方小湖,以松竹馆的规模,做不到独占此湖,而是几户人家共用此湖,可以通过小船往来。

  只见一名女子乘舟而至,衣袂飘飘,容颜摄人,好似天仙,在上官莞望来的同时也望向上官莞。

  两人目光对视,上官莞心中凛然,立时明白自己的心血来潮不是因为褚尊量,而是因为这名女子,想来这名女子也是褚尊量有恃无恐的原因所在,只是现在还不知道是这女子故意设下圈套,还是她恰好出现在松竹馆附近。

  不过上官莞也谈不上如何惧怕,她除了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之外,还有三样宝物,分别是地师送给她的一套半仙物飞剑,以及“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只要对手不是长生境,都有一战之力。

  女子收回视线,消失不见,然后直接出现在上官莞和褚尊量之间,面无表情道:“昆仑山纳兰絮有礼了,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上官莞同样没听说过“纳兰絮”的名字,再加上“昆仑山”三字,愈发肯定这些人就是逃出“玄都紫府”的一众天人境高手,不动声色道:“我姓徐,徐婉。”

  蜀王神色一动,没想到这女子果真姓徐,开口道:“方才姑娘说自己也是钟离徐,倒要请教是何爵何职?”

  上官莞淡然道:“栖霞县主。”

  蜀王一怔,随即失笑道:“区区县主,比起本王足足低了三等,也敢如此狂妄!不知你依仗何来,是这一身修为吗?”

  上官莞淡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蜀王有所依仗,又恢复了处变不惊的气态,微笑道:“关于境界修为一说,本王也略知一二。只要你不是长生之人,就逃不出大魏律法。按照规矩,本王若是去宗人府告你,你可要被贬为庶人,说不定还要被发往钟离府圈禁。”

  上官莞望向蜀王,“就凭你?”

  蜀王则是毫不见外地望向纳兰絮,意思也十分明显。

  纳兰絮脸色冰冷道:“栖霞县主,你若还想要反抗,休怪我无礼了。”

  上官莞有些犹豫,她还不想把事情闹大。

  一个栖霞县主因为齐王的缘故有了天人境的修为,还勉强说得过去。毕竟在宗人府的玉牒上,徐婉的年龄要比上官莞的真实年龄要大上许多,一个年近不惑的天人无量境高手虽然少见,却也不至于惊世骇俗。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混淆皇室血脉乃是重罪,宗人府对于玉牒管制极为严格,哪怕是齐王之尊也不能凭空捏造出一个身份,徐婉其人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早早夭折,然后徐无鬼偷梁换柱,让上官莞冒用了徐婉这个身份,所以在年龄上有所出入。

  本来地师是想要用这个身份做些文章,后来不知什么缘故放弃,这也是上官莞后来又改回本来姓名的原因。只是没想到李玄都反而用上了徐无鬼早就准备好的身份。

  一个天人境的栖霞县主不算什么,天底下的天人境大宗师也不在少数。可如果有了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就意味着长生有望,等同告诉所有人,徐婉就是上官莞。虽说上官莞秘密投靠李玄都之事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就算她暴露了上官莞的身份,也不意味着别人就知道了她与李玄都的关系,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所以不到不得已的关口,上官莞不愿意显露出全部修为,更不愿动用那三件宝物。

  不过这也导致了一个难题,如果上官莞不用全部实力,多半不是眼前女子的对手,难不成她还真要束手就擒不成?

  正在上官莞左右为难之际,徐十三忽然说道:“小姐勿虑,咱们的靠山来了。”

  徐十三并未刻意传音,所以不仅是上官莞听到了,其他几人也听到了,不由为之一怔。

  蜀王更是一惊,因为能做一位县主靠山之人多半也是宗室之人,而且身份定然不低。

  不多时后,一名女子缓缓走进阁楼之中,看上去大概年近不惑的模样,样貌秀美,气度雍容,左眼下方有一点朱红泪痣,眉头微蹙,带出几分忧郁之色,一身女冠打扮。

  在其身后还跟着几名侍女和一名宦官,显然不是寻常扈从那么简单,多半兼具了护卫的职能。这些护卫并没有贴身跟随,而是始终保持大致十步左右的间距。

  蜀王立时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玄真大长公主。

  按照大魏律制,皇帝之女称为“公主”,皇帝姐妹称为“长公主”,皇帝的姑母一辈则称为“大长公主”。如今皇帝是天宝帝,玄真长公主自然就变为玄真大长公主。

  在当今世道,一部分显贵女子不愿意嫁人,或是想要更多的自由,便会选择出家为女冠,玄真大长公主在丧夫之后出家奉道。穆宗皇帝赐她道号“玉盈”,又称玉盈法师,是仅次于真人的封号。

  穆宗皇帝驾崩之后,太后谢雉为抗衡四大臣开始拉拢宗室,其中就包括这位玄真大长公主。玄真大长公主在朝堂上充当了一个中间人的角色,缓和文官集团与宗室之间的矛盾,试图在宗室与内阁之间谋取平衡。太后谢雉掌权之后,玄真大长公主在庙堂上的地位仍旧举足轻重,可以参与政事,赵良庚入京之事就是由她促成。而她在明面上的身份则是宗人府的右宗正。

  第一百五十三章 昆仑来客

  所谓宗人府,最早名为大宗正院,后改称宗人府,掌管皇家宗室事务,包括皇族名册、编撰玉牒,记录宗室子女嫡庶、名字、封爵、生死时间、婚嫁、谥号、丧葬,也包括记录罪责过失。设三位主官,分别是:宗人令、左宗正、右宗正,均是正一品。

  如今宗人令由权势最大的晋王担任,最为年长的燕王担任左宗正,玄真大长公主居于两人之后,担任右宗正。也大致说明了玄真大长公主在宗室中的地位,仅次于晋王、燕王、唐王而已,在名义上还要高于唐王。

  其余宗室之人,包括秦王、凉王、蜀王在内,地位都要远逊于玄真大长公主。而且从辈分上来说,蜀王与天宝帝是同辈人,要比与穆宗皇帝同辈的玄真大长公主低上一辈。

  见到玄真大长公主之后,蜀王露出恭谨神色,微微躬身相迎。

  玄真大长公主对徐十三道:“你们先出去。”

  徐十三显然早已与玄真大长公主相识,恭敬领命之后,上前拉过松姑娘,退出了阁楼。

  如此一来,阁楼中只剩下了蜀王、褚尊量、纳兰絮、上官莞、玄真大长公主五人。

  玄真大长公主望向蜀王,皱眉道:“蜀王,这是怎么回事?”

  蜀王此时只觉得自己已经想明白了,原来松竹馆的幕后老板不是这个栖霞县主,而是玄真大长公主!难怪区区一个县主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中,原来是仗了玄真大长公主的势,今天这事却要变成他理亏,一个不慎,被玄真大长公主记恨上,却是麻烦。

  上官莞也大概明白了前因后果,她之所以要见徐十三,就是要通过徐十三去见玄真大长公主,没想到徐十三直接把玄真大长公主请了过来,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松竹馆,刚好发生了这档子事,在外人看来,玄真大长公主就是松竹馆的幕后老板。

  上官莞不由得更往深处去想,这一切该不会是徐十三有意安排吧?如果不是徐十三早有算计,玄真大长公主不会来得这么及时。

  明眼人都能看出徐十三与竹姑娘关系不浅,上官莞不信徐十三不知道蜀王今天会来松竹馆,他故意把日子定在今天,好借着此事将松竹馆与玄真大长公主扯上关系,就算他日后不在帝京城了,松姑娘和竹姑娘还有玄真大长公主做靠山,等闲人不敢招惹。同时,还顺理成章地让她与玄真大长公主搭上了线,在外人看来,似乎栖霞县主早就与玄真大长公主相识,毕竟两人都是宗室,玄真大长公主还是宗人府的右宗正,而且玉牒上徐婉的年龄与玄真大长公主相差不多,早就相识也在情理之中。

  好一个一石二鸟,好你个徐十三!

  上官莞想明白这一点后,心中暗骂徐十三狡诈,这些齐王门客就没一个省油的灯,竟然把自己也算计了进去,他还装得若无其事,日后定要找个机会讨还回来。

  不过上官莞也分得清轻重,不会在这个时候点破徐十三,分明是第一次见到玄真大长公主,还是摆出早就认识的姿态,向后退出几步,落后玄真大长公主半个身位。

  蜀王见此情景,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不敢再对这个徐婉发难,主动解释道:“误会,都是误会,是侄儿与栖霞县主因为误会起了点小冲突。”

  玄真大长公主望向褚尊量和纳兰絮,轻声说道:“因为你的私事,请动两位供奉,这是滥用公器,仅凭这一点,我便可向宗人令上报,给你记上一笔。”

  刚刚是蜀王给上官莞扣大帽子,现在被玄真大长公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蜀王有苦难言,只得说道:“侄儿冤枉,万不敢为了自己的私事请两位供奉出手,只是侄儿在此地宴请褚供奉,与栖霞县主起了冲突,纳兰供奉刚好就在附近,这才赶过来解围,绝无滥用公器之事,请大长公主明鉴。”

  玄真大长公主不置一词,只是望着蜀王。

  蜀王深吸一口气,低头说道:“两位供奉可以为我作证。”

  纳兰絮不曾开口,褚尊量开口道:“大长公主,老朽可以作证,的确如蜀王所言,只是些许误会罢了。”

  玄真大长公主沉默了片刻,说道:“谅你也不敢胡作非为。”

  蜀王松了一口气,又对上官莞说道:“方才一场误会,是我的不对,改日我设宴向县主赔罪,还望县主不吝赏光。”

  上官莞没有说话,而是望向玄真大长公主,俨然是唯玄真大长公主马首是瞻。

  玄真大长公主道:“改日的事情改日再说。”

  蜀王立时听明白了话外之音,“侄儿先行告退。”

  玄真大长公主点了点头。

  蜀王带着供奉褚尊量狼狈离去,纳兰絮也不多言,原路退回,乘舟而去。这些天人境大宗师虽然归顺了朝廷,但仍旧是地位超然,不拘于俗礼。

  上官莞先是看了眼蜀王离去的方向,又望向纳兰絮的背影,心中暗忖:“若有机会,倒是要好好交手一回,看看你有什么资格这般傲气,这般不把旁人放在眼中。”

  待到纳兰絮连同她的小船彻底不见了踪影之后,玄真大长公主轻声道:“你们行事太大胆了。”

  听到“你们”二字,上官莞立时明白这位玄真大长公主也察觉到了事情不对,心中有些庆幸,未来的盟友是位很可靠的聪明人,不过还是解释道:“我也被那厮算计了。”

  玄真大长公主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说道:“看来是徐十三自作主张了。”

  上官莞道:“我会找个机会好好教训他。”

  玄真大长公主沉默了片刻,说道:“有些事情,我没有与徐十三深谈。”

  上官莞接口道:“大长公主可以与我深谈。”

  玄真大长公主说道:“我很好奇,‘清平乐’派了谁来?”

  上官莞心中一动,这是点明了清平会,而徐十三并非清平会的成员,不过上官莞作为一宗之主,还是有资格列席清平会的,直接说道:“虞美人。”

  玄真大长公主沉默了片刻,“你就是三位新成员之一,原来如此,那么自我介绍一下,撼庭秋。”

  上官莞立刻有了印象,心中暗暗惊讶李玄都的手段通天,清平会果真如他所说的那般,成员大多身份不俗。同时她有有些好奇,玄真大长公主为什么要加入清平会?难道她不满足于一个公主身份?李玄都又给她许诺了什么好处?

  不过初次见面,彼此还不熟悉,上官莞也不好相问。

  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还是玄真大长公主开口道:“以后你不要称我大长公主,可以叫我玉盈。”

  上官莞道:“我叫徐婉,也可以叫我上官莞。”

  玉盈一怔,露出惊讶神情,“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上官姑娘,没想到你也投效在清平先生的麾下,那么宋政败亡的传闻与你也大有关系了?”

  上官莞没有否认,权作默认。

  玉盈感慨道:“清平先生当真是手段通天,正邪两道,庙堂江湖,都有他的人。他本人未至帝京,已经让偌大一个朝廷风声鹤唳。”

  玉盈的感慨刚好是上官莞心中所想,不由接口道:“若是他本人亲临帝京,岂不是要天翻地覆?”

  两女相视一眼,竟是有了几分知己之感。

  上官莞道:“请问,那些所谓的供奉是?”

  玉盈没有隐瞒的意思,直言道:“是朝廷招揽的高手,他们自称来自昆仑山,难道这江湖中多了一个昆仑宗?”

  玉盈此言完全印证了上官莞的猜测,她叹息一声,“不是昆仑山,而是‘玄都紫府’。”

  第一百五十四章 老兄弟

  李玄都去了终南山之后,一时半刻之间竟然脱不得身。委实是要见他的人络绎不绝,一波刚走,一波又至,没个停歇。

  李玄都送走了玉清宁之后,又来了一位老相识,准确来说,是老兄弟。

  胡良。

  都说患难见真情,李玄都风光的时候,天下无人不识君,可在他落魄的时候,真正站出来拉他一把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二师兄张海石,另一个就是胡良了。

  正因为如此,两人之间的感情很是不同寻常。

  胡良来的时候,李玄都亲自下山相迎,让终南山上的一众道门弟子纷纷猜测,来人到底是何等身份,竟然能让清平先生亲自出迎?难道是大剑仙驾临?亦或是“天刀”来了?

  这可不得了。

  不过让道门弟子失望的是,来人不是大剑仙,也不是“天刀”,更不是秦大小姐,而是一个满面虬髯的中年汉子。

  只是这汉子面对清平先生时毫不拘束,反而是给了清平先生当胸一拳,清平先生也不着恼,由此可见这位客人身份相当不俗。一众道门弟子自然不敢怠慢,毕恭毕敬。

  李玄都上次见胡良还是在他和秦素定亲的时候,其后他便再没去过辽东,自然没机会见到胡良,没想到胡良会从辽东跑到秦州来。

  两人并肩走在刚刚修缮完毕的山路上,胡良环顾四周,感慨道:“这终南山我有好些年没来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是跟随辟公行军路过此地,来了一次,但见处处破败,不说与大真人府所在的云锦山相比,便是较之后起之秀的太和山也远远不如,哪里有今日这般道门圣地的气象。”

  李玄都道:“这多亏了老天师,不过如今也只是修缮了一小部分,想要彻底修缮完毕,还要数年的时间。”

  胡良道:“那我们就到处走走?正好也看下风景。”

  “好。”李玄都点头道,同时向身后跟着的徐九挥了下手。徐九会意,止步不前,只剩下李玄都和胡良继续前行。

  李玄都问道:“天良,你也一把年纪了,该考虑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胡良道:“皇帝不急太监急,你也配说我?你和师妹的婚期一拖再拖,眼看着就要拖到明年了,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李玄都笑道:“说到素素,你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若早知道你要过来,就回剑秀山等你。终南山再好,也不是我的,剑秀山算是我和素素的居处。”

  胡良不在意道:“那还不是早晚的事情?等喝你们喜酒的时候,再去也不迟。”

  两人来到一座亭台,两人坐在亭子的美人靠上,胡良摸了摸下巴,问道:“老李,有酒吗?”

  李玄都道:“没有。若不是招待客人,我一般不喝酒。”

  “怎么,我不算客人?”胡良斜眼看着李玄都,“这就是清平先生的待客之道?还是清平先生发达了,看不上老兄弟了?”

  “你算哪门子的客人,少在这儿阴阳怪气。”李玄都笑骂一声。

  “什么阴阳怪气?这分明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胡良倒打一耙,“都是跟你学的。”

  然后他又望向亭外的风景,文绉绉道:“如此美景,不能佐酒真是可惜。”

  李玄都道:“美景?还佐酒?这都是跟谁学的?要我说,就是条臭水沟,你都能喝得不亦乐乎。”

  胡良哈哈一笑,“罢了,那就暂且记下,等你成亲的时候再好好喝个够,那时候你总不能推脱了吧。”

  李玄都道:“只要你过得了素素那一关,想喝多少都成。”

  “我把她给忘了。”胡良一拍额头,“不过话说回来,老李你不是一家之主吗?还能让这小丫头管住?这是什么?这是夫纲不振,老李你得支棱起来啊。”

  李玄都摆手道:“一般来说,我们两个不存在谁管谁的说法,谁有道理就听谁的。”

  胡良道:“我知道了。小事听她的,大事听你的,你只关心天下大势,这种小事就听师妹的安排了,是吧?”

  李玄都笑道:“剑秀山中的确有些好酒,下次咱们喝个痛快就是,素素敢废话半句,我就……”

  “你就怎么着?”胡良来了兴趣。

  李玄都故作正经道:“那我就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老李家的规矩。”

  胡良挑起大拇指,“老李,是条汉子。”

  李玄都接着说道:“要是素素一怒之下回了娘家,我就说是你挑拨的。”

  胡良笑骂道:“去你大爷的,你们俩和好了,我成了恶人呗。”

  李玄都笑道:“好兄弟就得两肋插刀。”

  李玄都嘴上说着不喝酒,最后还是与胡良去了太平观,让人送了两坛酒上来,两人对坐对饮,一直喝到了深夜。

  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想醉便醉,不想醉便不醉。今天李玄都很高兴,于是便醉了。

  喝醉之后,两人彻底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许多心里话。

  一开始,两人先是追忆往昔,从西北夺刀到帝京之变。那时候的两人虽然小有名气,但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在江湖中浮浮沉沉,快意恩仇,与这个大侠相交,与那个恶霸厮杀,至今李玄都仍旧觉得那段时光才是真正的江湖,一个写给成年人的故事。后来的江湖,与庙堂又有什么不同呢?

  接着,两人跳过了帝京之变,李玄都说起自己天宝二年到天宝六年的经历。

  李玄都主要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开始反思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那些江湖上的大人物们,庙堂上的权贵们,他们高高在上,却对脚下的苍生没有半点悲悯,他们指点江山,他们纵横天下,他们高谈阔论,他们以天地为棋局,以万物为棋子,相互博弈,要逆天而行,要胜天半子,这便是所谓的“大道”么?

  为此,李玄都翻阅了很多经典,其中最多的就是道祖的五千言,他发现道祖从不屑于什么神通法术,而是一直在阐述对天道规律的理解和治国之道。

  他再看这些人,就明白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不把脚下的人看作是人,是蝼蚁,也不把自己看作是人,是仙人。所以几十上百万的性命,他们可以说舍弃就舍弃,事后他们毫无愧疚之情。

  他们继续对弈落子,他们指点江山,他们轻描淡写,他们无动于衷,他们神情自若,他们谈笑风生,他们微微一笑,他们相视一笑,他们一声善哉。

  他们说戚戚焉,他们说大局先,他们说无可奈何,他们说也有苦衷,他们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们说苦一苦百姓,他们说利在千秋,他们说全都是为了天下苍生。

  他们让李玄都生出一种想要杀了他们的冲动。

  李玄都要把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打落云端,李玄都要改变这个世道,要让日月换新天,不仅仅是为了报仇那么简单。

  这件事也许很难,也许根本不可能实现,也许只是李玄都的妄想痴念,也许李玄都最终还是走向失败,众叛亲离。但李玄都还想去试一试,最起码让那些人知道,还是有人愿意站出来反对他们的,这样他们就能收敛一些。

  接下来李玄都又说了许多,说他要整合道门,将能抓在手中的宗门全都抓在手中,然后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改变这些宗门,建立一个崭新的道门,这个道门的责任是推动世道的发展,不再故步自封,为天下开源。

  然后他便要前往帝京,为当年之事做一个了断,为已死之人正名,让该死未死之人去死,裁定诸多元凶之罪,继而平定天下的战乱,使得天下天平。

  最后,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想尝试着去改变儒门,正人心,使儒门为天下节流。

  不过这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也许那时候的他已经是古稀之年,未必能做得成,也未必能做得完。

  这便是李玄都的道路,堂堂正正的阳谋,他要谋求什么,他要做什么,都明明白白地摆在桌面上,无不能对人言。

  可世上之人大多不信,总觉得李玄都另有所图,这些都是遮掩的幌子,于是去猜测李玄都的心思,认为他是个不可理喻的怪人,是野心勃勃之辈。

  胡良听李玄都说完之后,醉醺醺地说道:“老李,你一直都心思重。今非昔比,你的心思太大,想法太多。你说的什么为天下开源,为天下节流,我听得一知半解,在你面前,我也不想不懂装懂。不过第二条我听明白了,你还是要回帝京的,你要报仇,你要讨一个公道。”

  李玄都道:“对,讨一个公道,为那些死了的人讨一个公道。”

  胡良抱着酒坛子说道:“到时候算我一个。”

  “那是自然。”李玄都晃了晃酒坛,随手放到一旁,站起身来,“就算你不想去,我也要把你绑了去。”

  胡良“嗯”了一声,“那就一言为定。”

  说罢,他鼾声大作,就这么抱着酒坛子沉沉睡去。

  李玄都缓缓走到屋外,仰头望去,一轮明月高悬,照彻天地。

  第一百五十五章 九九重阳

  胡良没用修为抵御酒力,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色大亮。因为两人饮酒的小厅是木质地板,李玄都干脆没有管他,就让他在地板上睡了一宿,寒暑不侵的人总不至于受凉生病。

  胡良放开抱了一宿的酒坛子,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出门去,外面是个宽阔院子,李玄都正站在院子里,有两道剑气围绕着他游走不定,时隐时现。

  见胡良醒来,李玄都收起“龙虎剑气”,转身道:“你醒了。”

  胡良“嗯”了一声,“老李,这是什么酒?后劲有些大。”

  李玄都道:“这酒叫‘百草酿’,姑且可以算是药酒,是妙真宗的万寿真人送给我的。”

  “了不起。能让万寿真人给你送礼了。”胡良砸了咂嘴,“这酒的味道真不错,喝完之后,没有酒臭,反而透着一股清香。”

  李玄都道:“可惜只有三坛,我们喝了两坛,就只剩下最后一坛了,要等到我大婚的时候,你才能再有口福。”

  胡良顺势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大婚?”

  李玄都道:“快了。”

  “算了,我也多嘴问你。”胡良摆了摆手,“对了,我听师父说跻身长生境后会有七七四十九天的病期,你的病怎么样了?”

  李玄都回答道:“从七月十五算起,如今已经痊愈了。”

  胡良又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帝京?”

  李玄都沉吟道:“还需要一个契机,我在等人帮我探清帝京的虚实。”

  胡良啧啧道:“听这话里的意思,你没少给姓谢的婆娘安插钉子。”

  李玄都淡淡一笑,“来而不往非礼也。”

  胡良正色道:“不过我提醒你一句,不要小觑了谢雉。这婆娘出身辽东的真传宗,别看真传宗的名头不小,可在二十二个宗门里几乎是倒着数的,不说和清微宗、无道宗、清微宗、正一宗相提并论,就是比起天乐宗也要逊色几分。若论背景,谢雉差不多算是没有背景,也没有助力,比不得慈航宗的白宗主,比不得无道宗的澹台宗主。可她却能搭上了地师的线,让地师把她送入宫中,斗倒了那么多的宫妃,做了皇后,后来又成了太后,斗倒四大臣,还有大剑仙做靠山,在地师、大剑仙、老天师、儒门之间周旋,这等手段,岂是寻常!”

  李玄都并不否认,“谢雉的确是个人物,只是那些闺阁密室中的权谋手段,并不适用于天下大势,谢雉可以掌握宫廷帝京,却无力改变天下大局。我更好奇,谢雉到底是什么境界修为?”

  胡良想了想,回答道:“你放心,谢雉绝对没有长生境的修为,否则长生境也太不值钱了,可天人境的修为应该是有的,至于是天人三境中的哪个境界,我就不好妄言了。不过师父倒是曾经提起过,谢雉的资质根骨极佳,若是不分心权谋之事,而是专心修炼,未必弱于澹台云。而且澹台云已经年过四旬,谢雉今年才三十岁出头,两人之间差了十几年,如果以澹台云的境界来推测,谢雉的修为不弱,最起码在我之上。”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长生境也不是无敌,一般来说,三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便能勉强抵御一位长生地仙,虽然不能取胜,但最起码可以做到有来有回,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我如今固然是长生境的修为,也不敢说藐视天下众多天人境大宗师,更何况帝京城中也有长生之人坐镇。”

  胡良问道:“谁?”

  李玄都道:“儒门七隐士之首的龙老人,也是害死我大师兄的幕后真凶。”

  胡良嘿然一声,“这可真是新仇旧怨都攒到一起了。”

  李玄都轻描淡写道:“我定要取此人性命。”

  胡良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今日前来,除了看望你之外,还有半件公事,是关于师妹的。师父得知师妹受伤之后,本打算亲自前来,不过收到了师妹的传信,说她已无大碍,让师父不必过来。师父不好违背师妹的意愿,可又有些放心不下,让我也顺带看望师妹。”

  李玄都叹道:“说来还是我的不对。”

  “你千万不要这样想。”胡良正色道,“师父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更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担心师妹罢了。”

  李玄都点头道:“再有几日,素素便会过来,你就能见到她了。”

  ……

  重阳节,九月初九,二九相重,称为“重九”。有六阴九阳之说,九是阳数,故而重九亦叫“重阳”。民间在该日有登高的风俗,所以重阳节又称“登高节”。还有重九节、茱萸、菊花节等说法。

  除此之外,九月初九“九九”谐音是“久久”,有长久之意,所以重阳节与除夕、清明、中元三节也是祭祖的四大节日。

  每年的重阳节,帝京城中都不宵禁,虽说比不得元宵节,但也要热闹好一阵子,街道上灯火通明。

  不过此时熊熊的火把和高高悬挂的灯笼将青鸾卫都督府的大堂照得比外面的街道还亮。

  青鸾卫的前身是太祖高皇帝设立的“青衣司”,负责皇帝侍卫,后与掌管皇帝仪仗的“仪鸾司”合并,改置为“青鸾卫”,主官是正三品的都指挥使。

  待到大魏太宗文皇帝年间,太宗皇帝则将青鸾卫从大都督府中拆分出来,升为青鸾卫都督府,最高堂官变为从一品的青鸾卫左都督,其下设正二品的右都督两人,以及从二品都督同知和正三品都督佥事若干人等,原本的正三品都指挥使则变为各州府青鸾卫的主官,下设从三品指挥同知和正四品指挥佥事各两人。

  青鸾卫都督府中的指挥同知和指挥佥事以上的职官好几十人突然接到指令,有大狱要案,要拿好些人,这时都集结在青鸾卫都督府的大堂里。

  柳逸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按规制青鸾卫都督府就是归他分管。这时他坐在大堂主位上,身后墙上浮雕有一只振翅欲飞的青鸾。

  在御前会议上,太后娘娘亲口敲定了缉拿“客栈”乱党之事,并且以青鸾卫为主,柳逸便不得不亲自出马。

  柳逸轻咳一声,开口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回柳公公,都到齐了。”丁策上前一步回答道。

  柳逸看了眼大堂上的滴漏,“已经快要子时了,人手都撒下去了吗?”

  一名都督同知答道:“回柳公公,人手已经撒下去了。”

  柳逸微微点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大堂上没人说话,只能听到远处隐隐约约有爆竹声传来,以及周围火把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就这么沉寂着,不知过了多久,子时的更鼓终于响了,所有的人都是一振,正在闭目养神的柳逸也缓缓睁开了双眼。

  与此同时,青鸾卫都督府的大门缓缓开启了,从外面走进一人,竟是离开了清微宗的李元婴。

  柳逸从座椅上站起身,眼神中掠过一抹惊讶,没想到李元婴会出现在此地,不过还是拱手道:“李先生。”

  李元婴走进大堂,还礼道:“柳公公。”接着又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柳逸沉声说道:“已经盯了他们有些时日,这次准能将这伙乱党一网打尽。”

  李元婴道:“太后让我来协助柳公公,请柳公公下令吧。”

  柳逸微微颔首,挥了下手。

  大堂中一众都督佥事、都督同知、指挥佥事、指挥同知纷纷领命,向外疾步行去。

  大堂中只剩下了柳逸和李元婴两人。

  柳逸抬手一让,“李先生,请坐。”

  两人谁也没去坐主位,而是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李元婴望着柳逸,“柳公公似乎有很多话想要问我,不妨直言。”

  “既然李先生如此说了,那咱家就直言了。”柳逸笑了笑,“李先生已经知道最近帝京城中正在闹乱党,太后娘娘下旨要严查乱党,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走一个,在御前会议上,诸公也争议过乱党的背后之人,有人说是清平先生李玄都,不知李先生怎么看?”

  李元婴似乎早有预料,未曾深思,直接回答道:“乱党的背后之人到底是不是李玄都,我现在还不能妄下定论。但我可以肯定,就算李玄都不是乱党的首领,也一定与乱党有着密切的关系。他是个不安分的人,必然会想着法子来对付朝廷。”

  李元婴的这番话正对应了柳逸在御前会议上的观点,柳逸的脸上不由露出了笑意,“李先生所言极是。”

  李元婴又道:“这个问题其实算不得问题,对付朝廷,最后谁得利最大谁就是幕后之人。诸公未必不清楚这一点,只是他们还想着留后路,不愿意和李玄都彻底撕破脸皮,想着不是他们害死了张肃卿,若是有朝一日大势不可为,他们还能再去投靠辽东和李玄都。”

  柳逸眯起眼,轻轻点头。

  李元婴上身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可他们太不了解李玄都了,李玄都不仅仅是来报仇的,他是要把整个帝京上下都彻底清洗一遍,谁也跑不掉。”

  第一百五十六章 收网

  今夜明月高悬,照彻天地。

  青鸾卫从事这类差事已经近二百余年,业务之熟练,当世无人能出其左右,再加上帝京是青鸾卫的地盘,如果青鸾卫真要有所动作,很难有人能逃出他们的罗网。

  这次秘密缉捕,主要集中在外城。

  从上空俯瞰,整个帝京城就像一个“凸”字。分为四重,“凸”字的上半部分是内城,内城中有皇城,皇城中有宫城,“凸”字的下半部分是外城。

  总的来说,宫城居中,四方层层拱卫,主座朝南,中轴突出,两翼均衡对称。

  宫城面积最小,是皇帝居住所在,也就是所谓的“宫里”,正门为“午门”。

  皇城包括宫城,正门是为承天门,寓“承天启运,受命于天”之意,出承天门之后是一三面环墙的巨大白玉广场,广场最南端又有一门,此门名为“大魏门”,又称“皇城第一门”,与国同名,是为国门象征,此门等闲人不可经过,唯有国之大典时,皇帝銮驾会从此门经过,至于皇后,也只有大婚时才能从此门进入皇城。

  大魏门气势恢宏,南向五槛正中三阙,单檐歇山,飞檐重脊玄色瓦顶,门两侧左右有石狮、下马碑各一,门前即是御路,御路左为“天街”,形似棋盘,有“帝王富贵一局棋,终有局散势败时”之寓意,御路右为“千步廊”,因为左右各有东西向廊坊一百一十间而得名。

  千步廊之外环绕高达两丈的宫墙,墙外两侧集中了朝廷的大部分衙门,东墙外是吏部、礼部、户部、工部、宗人府、钦天监,西墙外为大都督府、刑部、督察院、大理寺等三法司衙门,青鸾卫都督府则在大魏门以内、承天门以外,与六部衙门有一门之隔。

  众多衙门中,内阁是例外,位于午门内的文渊阁,与司礼监一样,都是在宫城之内。

  外城的面积最大,多是寻常百姓居住,最是鱼龙混杂,所以客栈的成员也大多藏身于此。

  这次是丁策亲自指挥,主要目标是一处客栈,外地人进京,多是在这座客栈落脚,据他所知,这家客栈的十几名客人就是刚刚入京的“客栈”乱党,而且地位不低。

  这次行动很轻松,前后没有半个时辰,便将这些乱党全部生擒,除此之外,其他地方也陆续收网,总计捉拿二十人左右。

  青鸾卫的审讯手段是祖传的,都说三木之下但求速死,青鸾卫的手段比起区区“三木”,不知狠厉了多少倍,抓捕之后立刻审讯,只用了大半个时辰,便撬开了这些乱党的嘴巴。

  青鸾卫从这些乱党嘴中得知,城内乱党的首领姓何,居住于内城。

  于是丁策亲自带队,前往捉拿何云。

  只是不知哪里出了纰漏,何云竟是得到了风声,已经提前逃离,等到青鸾卫赶到的时候,何云住宅的大门洞开着,里面一片沉寂,像是一座荒废了多年的陈宅。

  丁策皱了下眉头,向洞开的大门走去,一群青鸾卫紧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了这座空无一人的大院。便在这时,“轰”的一声,周围的房屋直接炸裂开来。火光冲天,气浪滚滚。

  丁策脸色一变,第一时间向后退去。

  在一瞬间,丁策已经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些乱党竟然在住宅里准备了大量的“凤眼子”,只要以特殊手法引动,整座何宅顷刻之间便要化作炼狱火海,若是留在其中,就算丁策也要遭受重创。

  所谓“凤眼子”,并非寻常意义上的火药,而是太平宗在普通火药的基础上,又进行多次改制之后得出的一种圆珠状物事,通体赤红,如同凤眼,由此得名。既可以直接掷出用以临阵对敌,也可将多个凤眼子串联一起引爆,威力堪称摧山裂城。

  李如是在自己的住处埋下大量凤眼子,只是当作以防万一的最后手段,若是用不到,事后还可以一一取出。没想到今天却用上了。

  有了第一次爆炸之后,后续的爆炸连绵不绝,声如雷震,地动山摇,无边无际的火焰瞬间蔓延开来,伴随着让人心悸的炸裂声音,地面破碎,房舍倾塌,一波又一波的气浪不断向四周扩散开来,熊熊火光冲天而起,仿佛要将整个夜空染成红色。

  大半个帝京城都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音,巨大的气浪更是横扫了小半个内城,无数人家的门窗鼓荡不休,仿佛有人在外面撞门,不知多少人从睡梦中被惊醒。

  丁策堪堪逃出何宅,烟熏火燎之下,脸上满是乌黑之色,衣服和眉发也有焦痕,狼狈不堪。回首望去,整座大宅已经化作熊熊火海,显然宅子中已经泼满了油,将宅子中所有来不及转移的东西全部付之一炬。

  不过这次爆炸也十分巧妙,只局限在了大宅的范围之内,没有波及周围,除了那些青鸾卫之外,更没有伤及无辜。

  丁策僵在那里,大火把他的身影映得一片通红。

  如此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青鸾卫都督府中的柳逸和李元婴,两人很快便赶到了此地。

  柳逸一身大红官袍,头戴无翅乌纱,脸色阴冷,目光中透出几分阴鸷,显然对这样的结果十分不满。李元婴没穿官服,态度淡漠,扫视周围后说道:“搜索周围,看看有没有其他踪迹。”

  丁策看了柳逸一眼,见他不曾反对,顾不得狼狈,领命而去。紧接着,一队队青鸾卫四散而去,在夜色中,可见无数火把晃动。

  柳逸抬了抬手,招过一名跟在身后的随从,吩咐道:“去五城兵马司,立刻调几部水车来。”

  随从领命而去。

  柳逸叹息一声,“但愿一把大火之后,还能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李元婴看了眼火势,摇头道:“很难了。太平宗的凤眼子遇水仍旧可燃,以水灭火,反而如火上浇油一般,愈演愈烈。不过这火也难以持久,很快就会自行熄灭,只是到了那时候,就只剩下一地灰烬了。”

  柳逸冷哼一声,问道:“这个何云的身份,有头绪了吗?”

  一名青鸾卫都督佥事上前一步,恭敬回答道:“回公公,我们已经派人查了,此人与太平钱庄有些关系,与钱家也有交情。”

  “太平钱庄。”柳逸冷笑一声,“果然是李玄都的人。”

  都督佥事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公公,要搜查太平钱庄吗?”

  柳逸皱起眉头,迟疑了一下,摆手道:“暂且等等。”

  都督佥事应了一声,向后退去。

  不是柳逸不敢招惹太平钱庄,而是这里头牵扯太深。太平钱庄作为天底下最大的钱庄票号,不仅仅是江湖人用太平钱庄的太平钱和无忧钱,便是朝廷中的权贵也通过太平钱庄走账,绝大多数都是见不得光的,若是柳逸敢把太平钱庄给查封了,不知要牵扯出多少破事,又要得罪多少人。对于柳逸来说,差事是朝廷的,得罪了人可是自己的。

  李元婴作为曾经的一宗之主,自然也明白其中的内幕,说道:“牵涉到太平钱庄,也在意料之中,柳公公的确是不好决断。”

  柳逸听到李元婴点破此事,顺势问道:“依李先生之见,此事该怎么处置?”

  李元婴看了柳逸一眼,“柳公公这是在考我了。”

  “不敢,不敢。”柳逸道,“此事牵扯到了太平钱庄,但不意味着太平钱庄有罪,太平钱庄也可以说自己是受了乱党的蒙蔽,毕竟我们没有抓住这个何云,一切都是推测,没有证据。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们有证据,帝京城中的太平钱庄也未必知情,真正知情的是太平宗。钱家那边也是同理。这时候,我们既不能去查抄帝京的太平钱庄,也不能对钱家用强,两边都不能用兵,根本缘由在于太平钱庄和钱家的根基都不在帝京城中,就算我们把帝京城中的太平钱庄全部查封,再把帝京城里的所有钱氏族人全部捉拿,对这两家来说也只是伤及皮毛,不算伤筋动骨,反而会把两家彻底推向辽东,这恐怕不是太后娘娘下令缉拿乱党的初衷。”

  李元婴道:“世上之事,就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个太平钱庄,牵扯了多少人的财路,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不可妄动。依我之见,这个时候我们不能自己拿主意,要上报朝廷,让朝廷拿主意。”

  柳逸脸上有了笑意,“所见略同。”

  小半个时辰之后,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一地废墟。柳逸派遣青鸾卫进入其中搜寻蛛丝马迹,算是聊尽人事。

  此时已经将近天亮,丁策回来了,没有找到何云的踪迹,不过他已经下令彻查何云最近的动向,包括他去了何地,见了什么人,在帝京的一亩三分地上,只要青鸾卫想查,很少有查不出的事情。

  柳逸看了眼天色,“快卯时初了,咱家要准备回宫向太后娘娘禀报此事,李先生要同去吗?”

  李元婴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

  柳逸也不强求,对丁策吩咐道:“有了结果立刻向咱家禀报。”

  丁策沉声道:“是。”

  第一百五十七章 牵涉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御前会议瞒不过内阁,次辅梅盛林知晓之后,等同慕容画也知晓了,慕容画再把消息传递给上官莞,便让李如是不至于全然没有防备。

  虽然青鸾卫的动作已经十分迅速,但李如是还是在最后关头察觉不对,引爆了住宅内早已准备的凤眼子,趁乱逃走。他给属下们传出消息,让他们尽快出城,他本人则没有出城,而是去了上官莞的居处。

  上官莞坐在书案后,面无表情地听完事情经过,缓缓开口道:“如果你的身份暴露了,那么我的身份也会引起青鸾卫的怀疑。”

  李如是点头道:“是。”

  上官莞皱起眉头,“如果我的身份也暴露了,就会把慕容画、玉盈等人全部牵扯出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后果吗?”

  李如是道:“意味着大掌柜在帝京城中的布局将毁于一旦。”

  上官莞猛地站起身来,“我早就提醒过你,可为什么那些被抓之人中还有人知道你是‘客栈’首领?”

  李如是道:“其中有一名地字号的伙计。”

  上官莞强压下怒气,沉思片刻后说道:“如今再说这些已经于事无补,这次是个教训。我建议你立刻离开帝京,接下来由我来收拾残局。”

  李如是迟疑了片刻,“是否要请示大掌柜?”

  上官莞道:“当然要请示,不过是你去请示?还是我去请示?这其中的差别可是不小。”

  李如是长叹了口气,“还是我来吧,此事发展到今日这般境地,我难逃其咎。”

  上官莞说道:“那好,我亲自送你出城。”

  李如是问道:“那你怎么办?”

  上官莞道:“我这个身份是真的,真到不能再真,早在二十年前,师父就为我准备了这个身份,所以任凭青鸾卫能耐再大,也绝难查出什么不对,只要他们没有真凭实据,至多就是怀疑而已。更何况他们并不知道上官莞已经投靠了清平先生,再加上我背后还有玄真大长公主、慕容画、太平钱庄等错综复杂的关系,青鸾卫不敢动我,这就足够了。”

  李如是想了想,又问道:“虽然他们不知道徐婉就是上官莞,也不知道上官莞已经投靠清平先生,但他们可以怀疑徐婉投靠了清平先生,你该如何应对?”

  “我刚才说过了,他们至多就是怀疑而已。”上官莞道,“他们可以查出何云与太平钱庄有关系,何云与徐婉也有关系,而徐婉是太平钱庄的东家,但这些都不代表太平钱庄和徐婉知道何云的身份,更不能代表太平钱庄和徐婉是何云一伙的。如果是寻常人也就罢了,青鸾卫可以不问证据,直接缉拿拷问。可太平钱庄牵扯太广,徐婉又是上了宗室玉牒的县主,他们没有证据就不能妄动。只要我的身份不曾暴露,那么慕容画、玉盈等人就是安全的,她们只要不暴露身份,反而能用她们手中的权势来庇护我,不要小看这两名女子,在帝京城中也是举足轻重之人。”

  李如是还要说话,上官莞抬手打断了他,冷然道:“就算到了最后一步,我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造化境高手,这一点是青鸾卫绝对意料不到的,对付区区一个普通天人境,不至于引来儒门隐士亲自出手,那么我就可以逃出城去。”

  李如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上官莞沉声道:“那就走吧。”

  ……

  午时时分,柳逸从司礼监来到了青鸾卫都督府。

  大堂上,那个主位还是空着,柳逸和李元婴还是一左一右相对而坐。墙上还是振翅欲飞的青鸾。

  丁策坐在柳逸的下首位置,竟是带了几分疲惫之态,显然是从昨夜到现在没有停歇片刻。

  柳逸开口道:“咱家已经向太后娘娘禀报了昨夜的经过,太后娘娘对于这个结果很不满意,让我们务必缉拿匪首。”

  李元婴直接问道:“那么太平钱庄呢?太后娘娘有没有旨意?”

  柳逸顿了一下,说道:“太后娘娘说太平钱庄背后牵扯的不仅仅是一个太平宗那么简单,太平宗只是大东家,还有众多的小东家,多是地方豪强,比如说幽燕总督、工部尚书、大理寺卿、齐州社稷学宫的一位大祭酒等等,都入股了太平钱庄,这仅仅是知道的,不知道的,或是不好摆在桌面上的,还不知道有多少。所以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暂时不要把太平钱庄牵扯进来。”

  李元婴的神情半点也不意外,早有预料。

  丁策问道:“那么钱家呢?”

  柳逸道:“如今钱家的家主是钱一锦。”

  丁策默然。

  钱一锦就是钱锦儿。

  钱锦儿当年与慕容画、苏怜蓉并列齐名,不过身份最为显赫。当初钱锦儿上京,本就是身负家族使命,要为家族与许多达官显贵互通有无、联络交际,钱家之所以会让一位女子抛头露面,是因为当时的钱家要从诸多贵妇身上入手,故而钱锦儿的名声并非是从一众权贵男子那边兴起,而是在那些身在深宅大院中的贵妇人们口中流传,就连当时还是皇后的谢雉都与钱锦儿有着不俗的交情。钱锦儿完成家族使命之后,返回江南钱家,与荆楚总督关系匪浅,而这位荆楚总督便是如今的内阁首辅赵良庚。

  庙堂不是江湖,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平钱庄不好动,钱家同样不好动。柳逸他们怕担干系,可身为太后的谢雉同样有所顾忌,太后摄政本就名分不正,儒门正想着怎么把她赶下台去,若是贸然动了太平钱庄和钱家,岂不是授人以柄?自然也不肯担责任。

  李元婴长叹一声,“人家那边齐心协力,我们这边却还要防备自己人,瞻前顾后,刚想要有所动作,立时就被七八只手拉住,焉能取胜?”

  一时间,青鸾卫都督府的大堂中陷入沉默之中。

  最后还是柳逸打破了沉默,“查清那个何云过去的行踪了吗?”

  “查清了。”丁策回答道,“何云应该是个假名,在帝京开了两家铺子,平日里都是通过太平钱庄走账,没什么可疑的地方,不过就在前些日子,何云出城去了一趟钱家别院,见了一个人。”

  “谁?”柳逸立刻问道。

  丁策轻声道:“此人身份有些特殊,不仅是太平钱庄的东家,而且还出身宗室,是栖霞县主徐婉。”

  “栖霞县主?”柳逸一怔,“栖霞、栖霞……是齐州栖霞县。”

  “正是。”丁策道:“这位栖霞县主是齐王的侄女,就是……那位齐王。”

  柳逸沉默了,觉得有些头疼。

  李元婴也沉默了。

  真是说什么就来什么,刚刚说了太平钱庄的众多小东家,便牵扯进一位小东家,还是宗室。

  过了片刻,柳逸问道:“这位栖霞县主来帝京做什么?”

  丁策回答道:“是太平钱庄的账目出了问题,涉及到一家皇商,这位栖霞县主是来查账的,而那家皇商背后也牵涉到了宗室……”

  不等丁策把话说完,柳逸便抬手示意丁策不要再说了,这里头的烂账,别说一位司礼监首席秉笔,便是先帝来了,也不好处置。

  李元婴问道:“既然是查账,何云为什么要去见这位栖霞县主?”

  丁策道:“何云只见了栖霞县主一次,此后便再无来往,可能是何云主动攀附,想要从栖霞县主那里打探消息。还有可能就是……栖霞县主也是乱党。”

  李元婴不置可否,望向柳逸问道:“齐王一脉,会不会与李玄都有关系?”

  柳逸摇头道:“不会,齐王……地师生性凉薄,与齐王一脉的关系极差,虽然李玄都得了地师传承,但对于齐王一脉的宗室来说,是完全不相干的。”

  李元婴知道柳逸与藏老人交好,与阴阳宗也有联系,既然他如此说了,那么多半不会有错,点了点头,说道:“虽说李玄都是太平宗的宗主,但他根基尚浅,未必能完全掌控太平钱庄,而且太平钱庄牵扯太广,不能说与太平钱庄有关之人就一定是乱党。不过这位栖霞县主也的确可疑,还是先派人监视为好。”

  丁策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位栖霞县主与玄真大长公主交好,与慕容夫人也有交情,若是让玄真大长公主知道了此事,只怕是……”

  柳逸脸上的表情一僵,“此事当真吗?”

  “当真。”丁策轻声道:“这位栖霞县主好女风,慕容夫人将梧桐楼的花魁魏清雨送给了她,她还与杨公公的侄子杨天俸、蜀王起过冲突,也都是因为风月之事,最后是玄真大长公主出面摆平了此事。”

  柳逸伸手按了下太阳穴,“慕容画,次辅大人梅盛林的夫人;玄真大长公主,宗人府右宗正……她们总不会是乱党,如果她们也是乱党,那么朝廷上下还有谁不是乱党?这个案子牵扯的人实在太多了,继续查下去,只怕是……”

  丁策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对了,这位栖霞县主是位高手,有天人境的修为,与储供奉在伯仲之间,比不得纳兰供奉。”

  李元婴若有所思道:“天人无量境么?我倒想亲自会一会这位栖霞县主。”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元婴

  这段时间,李玄都一直在闲暇之余修炼从镇魔台上得来的“龙虎剑诀”,并且略有所得。

  如今李玄都所学,以“太平青领经”为根本,辅以“逍遥六虚劫”、“太阴十三剑”、“北斗三十六剑诀”、“南斗二十八剑诀”,以及部分“慈航普度剑典”,除此之外,李玄都还学了部分其他功法,诸如秦清的“天问九式”、巫阳的“宙之术”、静禅宗的“漏尽通”等等。可以看得出来,虽然李玄都已经不用剑了,但一身本事还是在剑道一途,所以“龙虎剑诀”对于李玄都的修为还是有所增益。

  “龙虎剑诀”的关键不在于剑诀如何玄妙,在这一点上,“龙虎剑诀”也不比“太阴十三剑”、“北斗三十六剑诀”、“南斗二十八剑诀”乃至于“慈航普度剑典”高明多少,关键是“龙虎剑诀”中蕴含了祖天师对于长生境的感悟,这对李玄都可以起到一定的启发作用。

  长生境被称作是金丹大道,世人常说“得道之人”,得的什么道?便是金丹之道。金丹并非实指某种物事,而是一种形容之辞,形容此中境界之玄妙。不过证得金丹之道后,一劫地仙之前,还有一重关卡,便是显化金丹,化作婴儿。道门素有“赤子”之说,即返璞归真,通过修炼达到清净无为之境犹如婴儿。

  “金丹”本是无形无质的修饰之词,可偏要显化出有形之物,两者自然矛盾。不过历代道门高人却从妖物修炼内丹中悟出法门,将一身修为主动显化,化作一颗莹莹灵丹,上冲中宫位置,寻本性而炼化神魂,谓之“明心”。神魂炼化纯圆,飞腾而上于脑中,谓之“见性”。

  两者聚结合体在上丹田紫府之内,霞光满室,遍体生白。继而又回归于腹内气海处,合化为命胎。叠起莲台,虚养命胎,进而胎化神魂,默默温养,直待紫气虚来时节,婴儿养育健全,冉冉而出天门,旋而又回,介于有形和无形之间,此谓之“元婴”。

  凝聚元婴之后,未必要元婴出窍,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神通。更多是表明自身修为到了一种崭新的境界,内功圆满,外功有缺。待到渡过一重天劫,成就金刚不坏之身,便是内外圆满,可以媲美天仙。至于二劫地仙和三劫地仙,却是分别对应“五气朝元”和“三花聚顶”,更进一步,已经完全是仙人的范畴了。相传仙人争斗,遭受重创,便是丧胸中五气,被削去头上三花。

  当年地师徐无鬼、老天师张静修等人在世之时,都已经凝聚元婴。其实当时世间凝聚元婴之人不在少数,除了老天师和地师之外,李道虚、金帐国师也都凝聚元婴,不过随着金帐国师身死、老天师和地师飞升,只剩下李道虚一人,余下之人,无论是得了人仙之法的澹台云,还是得了“宇之术”,乃至于因为长生药而跻身长生境界的李玄都,都未能成就元婴。故而李道虚可以算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

  当年李道虚刚刚跻身长生境,还未成就元婴,于是给自己的三弟子取名为“元婴”,既是期许,也是愿望。后来又给四弟子取名“玄都”,是一样的道理。巧合的是,这两个愿望都得以实现,李道虚凝聚元婴,也进入了“玄都紫府。”

  如今李玄都所谋求的便是凝聚元婴,如果他能凝聚元婴,就更有足够底气去做那些“大不韪”之事。当然,李玄都也明白他刚刚完成了长生境的脱胎换骨就去谋求凝聚元婴,实在是贪心不足。可既然他能在短短三年内跻身长生境,那么心再大一些也无妨。能成最好,不成也没有太大关系,总要去尝试一番。

  不过哪怕李玄都身负多家绝学,远胜任何一位长生之人,仍旧倍感艰难。略有所得不假,可就算是把一个“略”字去掉,变成大有收获,仍旧距离凝聚元婴有着很长的一段距离。这也是李道虚、张静修等人都要长年闭关的原因所在,便是澹台云和秦清,也很少离开西京和大荒北宫。能够跻身长生境之人,哪个不是惊才绝艳之辈?他们尚且如此,可见其中艰难,李玄都亦是不能例外。

  唯一的例外也许就是地师徐无鬼了。徐无鬼资质之好,不逊于心学圣人。他若肯步步为营,未必不能在有生之年成就二劫地仙。不过聪明人有个弊端,因为太聪明,想法太多,办法太多,多半不肯老老实实走路,总要想些取巧之法。所以地师是众多长生之人中唯一经常在世间行走之人,造下杀孽众多,四处布局,谋求天下,很少闭关修炼,并不专心精进修为。就算如此,徐无鬼的境界修为只是稍逊于长年闭关的李道虚,实是厉害非常。

  放眼整个江湖,李玄都的根骨资质自然是远胜寻常人,否则也不能年纪轻轻就跻身太玄榜,可李玄都的资质却算不得顶尖,最起码他就比徐无鬼稍逊一筹,更不能与曾经横压当世的心学圣人相比。他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机缘甚多,几乎不能复制,所以李玄都想要凭借自己的几天、几月之功就抵消众多前辈的几年、十几年之功,还是太不现实。就算是谪仙人,也做不到。

  李玄都结束了每天的例行修炼之后,从说经台返回太平观。虽然万寿重阳宫才是终南山的中枢核心,但李玄都并不去那里,因为那里是日后道门议事所在,平日里他都居住在太平观中。

  徐九前来禀报道:“主人,夫人传信说她马上就要到了。”

  飞剑传书的速度要远胜于御风而行,就好似箭矢速度远胜于奔马的速度,能媲美飞剑传书的只有朝游沧海暮苍梧的长生之人。以秦素的性情,本不会为了这种小事特意传书,只是李玄都特意交代了,终南山地处秦州境内,涉及到无道宗,再加上真言宗的前车之鉴,防人之心不可无,让秦素务必传书给他,他好有个准备,可以接应秦素。

  李玄都一怔,没想到秦素来得这么快,不过联想到秦素曾经昼夜不停地从辽东赶到荆州来见他,如今从中州赶到相邻的秦州却是不算什么了。

  李玄都道:“我下山迎她,你就不要去了。”

  “是。”徐九应了一声。

  李玄都整个人变得虚幻,碎裂成无数阴火,四散而去,离开了太平观。

  下得终南山,李玄都一路向东而行,不多时后就见到了秦素。

  如今的秦素倒是有些像澹台云了,穿了一件很大程度上消弭性别的宽大白袍,又戴了李玄都送她的帷帽。李玄都曾经劝过秦素,还是大大方方地以真面目示人,只是秦素习惯了如此,尤其是一人独行的时候,绝不以本来面目示人。之所以如此,一则是因为秦素天生腼腆,不喜欢与陌生人打交道,二则是因为补天宗是古刺客传承,擅长伪装隐匿,秦素名义上是忘情宗的弟子,还是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许多补天宗的习惯。

  李玄都无可奈何,只能由得她去了。

  秦素猛地停下身形,就见点点阴火在她面前凝聚成人形,显现出李玄都的样子。

  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外面,两人也不好有什么亲密举动,只是并肩御风而行。

  行出一段路程后,秦素偷偷从宽大袍袖中探出手,用小指勾住了李玄都的小指。

  李玄都不由一笑,他发现秦素在有些事情上很喜欢自欺欺人,只要把脸挡住了,不用真面目示人,她便不会害羞腼腆,变得大胆起来。就像游记中记载的一种鸟儿,遇到危险的时候,把头埋在沙子里,全然不顾身体还露在外面。

  在这种事情上,尤其是二人独处的时候,李玄都可不会端着架子,不再老气横秋、暮气沉沉,反倒更像他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样子,立时反握住了秦素的手。

  秦素下意识地想要把手缩回去,不过被李玄都紧紧握住,挣脱不得,紧接着她也反应过来,如今两人离夫妻也相去不远了,便任由李玄都握住了。

  秦素还是戴着大大的帷帽,帽檐都快要碰到李玄都了,飞掠过程中,薄纱飞扬,露出一个精致的下巴,她转头望向李玄都,束音说道:“告诉你一件事,咱们的青萍书局的第一批书已经出来了。”

  李玄都这才想起很久前的布局,当时本是玩笑之语,不过两人还是把这个玩笑付诸于行,用意是开拓言路,从儒门那里争夺话语权,主要是面向底层民众和江湖人士,算是一颗闲子。

  秦素接着说道:“不过识字的人毕竟不多,我又让人专门雇佣了好些说书先生,先在各地的太平客栈试验一下,如果反响不错,那么就推广开来,争取每个县都有一名我们的说书先生,一些大的府城、州城,还可以更多。”

  李玄都来了兴趣,问道:“都是些什么故事?”

  秦素回答道:“一开始主要以吸引听众为主,不好夹带太多其他的东西,这次选的是一些有关江湖的故事,不涉及庙堂。因为我们的目标是普通百姓,所以几个故事的主角都是出身普通的年轻人,身负血海深仇,偶得奇遇,大难不死,最终成为一代大侠,报仇雪恨,抱得美人归。”

  李玄都笑道:“偶得奇遇,还抱得美人归……听着怎么像在说我?”

  第一百五十九章 书局

  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便有了默契。

  说得好听些,闻弦知雅意。说得难听些,一撅屁股便知道要做什么。

  秦素听到李玄都这话,立时警惕起来,正色道:“你可别使坏,更不许抱我,光天化日之下,咱们可得规规矩矩的。”

  李玄都打趣道:“看来‘美人’很自觉,我还没指名道姓,就已经知道对号入座了。”

  秦素反问道:“听你这话的意思,美人还不止一个?那么除了我,你还有哪个美人啊?”

  李玄都一个不慎,落入自己挖的坑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赶忙轻咳一声,“哪有什么其他美人,我可是规规矩矩的,日月可鉴,天地可证。”

  秦素忍不住轻轻一笑,两人相识以来,从来都是李玄都在言语上占她便宜,这次却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实是快意得很。

  李玄都也没想到终日打雁反而被雁啄了眼,只得转开话题,“这些故事都是谁写的?”

  秦素道:“书局主要是负责刻版、印刷,这些都是雇人写的。”

  李玄都问道:“给人家的报酬如何?”

  “你就放心好了。”秦素道,“尽是些靠写书养家糊口之人,怎么会为难他们?都是五五分成。”

  李玄都道:“那就好,我们不指望书局赚钱,不要搞店大欺客那一套,平白坏了名声。”

  秦素点头道:“我自己也是写书之人,自然将心比心。”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入了终南山的范围,李玄都带着秦素降下身形,来到太平观中,吩咐等候在此地的徐九去请胡良。胡良最近几日都在终南山中晃悠,毕竟是道门名山,名胜甚多,胡良难得来一次,自是不能错过。

  两人来到内室,此处效仿古风,以木板铺地,没有椅子,只能席地而坐,秦素脱去鞋子,终于舍得摘下帷帽,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一个蒲团上。李玄都随意地盘膝而坐,示意仆役上茶,放在两人间低矮的案几上。

  李玄都说道:“趁着天良还没过来,你跟我好好说说书局的事情,看你上心的样子,应该有所筹划了。”

  秦素双手捧茶轻啜一口,说道:“你说对了。我养伤的这段时日,客栈的事情都交给了姑姑,我乐得清闲自在,便关心起书局的事情,也有了一些想法。第一期的话本只是打开局面,所以选的是传统的江湖故事,看书也好,听书也罢,都早有基础,接受也容易。第二期的话本我打算换成神怪志异,主角也不再是江湖侠客,而是高来高去的剑仙,携带飞剑,上天入地,斩妖除魔。”

  李玄都点头道:“然后呢?”

  秦素双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说道:“我想亲自执笔。我都构思好了,天下之间有几大派,分别是昆仑玉清仙门、蜀山青城剑派、大雪山瑶池圣地、东海三仙岛,这些都是正教,还有四方魔教,东方魔教位于金鳞州,教主紫袍老祖;西方魔教位于西域,三十六国悉数听从其调遣,教主黑天老人;南方魔教位于婆娑州,教主孔雀祖师;北方魔教位于北邙山,万鬼来朝,教主六指鬼圣。”

  “故事就从正教和魔教之争开始,主角是个女子,叫李紫云,出身蜀山青城剑派,在外出修行的过程中,不断获得奇遇,得到很多的奇珍异宝之余,修为也越来越高强,还结识了许多朋友。”

  “李紫云在昆仑仙门得了三清祖师传下的‘青萍剑’,在东海三仙岛收服了异兽九尾天狐,吃下了一枚万年朱果,得了前辈仙人所留的‘八卦仙衣’,最后又在大雪山瑶池圣地破了圣女留下的棋局,获得了圣女的一甲子修为,最终成为正教后辈中最杰出的人物。最终,正教和魔教约定在昆仑山斗剑,这是正教和魔教的最后一次比试,所有恩怨都会在此时了结。李紫云身披‘八卦仙衣’,手持‘青萍剑’出战,剑斩鬼圣,帮助正教赢下了昆仑斗剑。”

  李玄都听完之后,皱眉道:“这个故事……我似乎听过。”

  秦素讶然道:“这是我刚想好的故事,你怎么可能听过?”

  李玄都道:“这不就是我的《太平客栈传奇》吗?你这是剽窃我的创意吧。”

  秦素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你有证据吗?再说了,你那本《太平客栈传奇》八字没一撇,还是我给你找的代笔。”

  “虽然不是我亲笔所写,但大方向还是由我把握的。”李玄都一本正经道,“你看,这个李紫云,分明就是紫府剑仙李紫府,一字之差;这个‘八卦仙衣’,分明就是‘阴阳仙衣’;还有万年朱果,就是长生不死之药。所以李紫云就是紫府剑仙,你还有说什么好说的?至于你给我找的代笔,我看是你居心不良,早有图谋,故意串通代笔偷走我的书。”

  秦素笑骂道:“不要脸!”

  李玄都叹息一声,“罢了,读书人的事情能算偷吗?既然同为读书人,我这次就原谅你了,若有下次,我决不轻饶。”

  秦素终于忍不住了,放下茶杯,起身去打李玄都,一边打一边说道:“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不轻饶。”

  李玄都伸手抵挡,“好啊,偷了我的书,还要打我,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

  秦素气势汹汹道:“我的话就是王法。”

  当胡良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一幕景象。平素里老气横秋的老李,终于像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了,害羞腼腆的师妹,竟然也有这样活泼的一面。没想到两人表面上陈静斯文,私底下却是这般样子!

  胡良轻咳一声,“我似乎来的不是时候。”

  秦素见到胡良,赶忙整理了下并不凌乱的衣衫,正襟危坐,同时微微低下头去,好似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李玄都就要从容许多了,面不改色地整理好被秦素弄乱的衣衫,便如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一般,淡笑道:“天良,进来坐吧。”

  胡良进了房中,离得两人远远地坐下了。

  秦素这会儿也整理好心情,好奇道:“师兄,怎么坐那么远?”

  胡良面无表情道:“我怕打扰到你们夫妻二人。”

  秦素脸色微红,“什么……夫妻二人,我们还没成亲呢。”

  “是没成亲,夫人都叫上了。”胡良故意说道,“刚才那位徐老兄,可是一口一个夫人,咱们这儿还有第二个夫人吗?”

  秦素无言以对,于是很不见外地望向李玄都,让李玄都帮她解围。

  李玄都开口道:“这些都是旁人乱叫的,不是我们吩咐的。”

  胡良嘿然道:“上有所好,下有所效。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你老李没这个意思,旁人敢这么乱叫?我可不信。”

  秦素痛心道:“师兄,在我的印象中,你可是个厚道人,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胡良道:“那就要问你的夫君了。俗话说的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圣人云,见贤思齐焉。我这都是跟他学的。”

  李玄都忍不住笑骂道:“我身上的长处优点,你是半点不学。我身上的缺点坏处,你是半点不落。”

  胡良哈哈一笑,不再开两人的玩笑,坐得近了,说道:“师父放心不下师妹,让我代他来看看师妹,今天见到师妹,我是彻底放心了,也一定会把今日所见告诉师父,让他老人家把心放到肚子里。”

  秦素立刻道:“不许告诉爹爹!”

  胡良呵呵一笑,“这你可就管不着了,我是补天宗的人,你是忘情宗的宗主,管不到我的头上,我也不听你的。”

  秦素立刻望向李玄都,意思很明白。李玄都总能管你。

  还不等李玄都开口,胡良又道:“老李,你小子是不是要见色忘义?我也不求你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总得做到一碗水端平。”

  到了如今,还敢如此跟李玄都说话的人着实是不多了,恰好眼前两人都属于少数的例外,李玄都很享受这种随意放松的感觉,笑道:“好了,天良你不是不知道素素的性情,她要是恼了,我可救不了你。”

  胡良看了秦素一眼,道:“难怪都说女生外向,这还没嫁人呢,就把老父和师兄当外人了。罢了,不说就不说。”

  秦素轻哼一声。

  胡良接着说道:“见过了你们,看到你们安然无事,我就可以回去了,一则是向师父复命,二则宗里还有许多事情,实在不能离开太久。”

  李玄都没有刻意挽留,而是说道:“天良,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希望你能收下。”

  胡良一挥手,“尽管拿来。”

  李玄都伸手一点眉心,飞出一个神念所化的光点,说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送你点什么,思来想去,江湖人还是需要些修炼法门。虽说我所学甚杂,但许多功法要求苛刻,不适合你,或是涉及到其他宗门,不便外传,最后我决定将这部‘太上丹经’送给你,此法并无宗门归属,你也可以传给后代。”

  话音落下,这个光点直接没入胡良的眉心之中。

  第一百六十章 蜀山剑派

  蜀山,顾名思义,蜀州之山。位于蜀州峨眉府西南,云鬘凝翠,鬒黛遥妆,真如螓首蛾眉,细而长,美而艳也,故又名峨眉山。

  蜀山是为佛门四大名山之一,只是本朝崇道而贬佛,随着佛门衰弱,蜀山也步了终南山的后尘,成了无主之地。后来一位散仙来到此地,开宗立派,也就是今日的蜀山剑派。

  蜀山剑派虽然底蕴尚浅,未能名列宗门,但却是宗门之下的第一大派,威震蜀州,与妙真宗、青阳教、唐家堡在蜀州并列齐名。

  若论势力雄厚,蜀山剑派已经胜过许多衰弱宗门,但仍旧不能升派为宗,其中原因之一就是蜀山剑派除了开派祖师之外未再出现一位长生之人。

  反观其他宗门,都出过长生之人,甚至还不止一人,哪怕是衰弱到极点的浑天宗、真传宗,也是如此。换句话来说,两宗也是祖上阔过,有数位地师都是出自浑天宗,真传宗更是出过两位圣君,号称一人即是一个宗门。

  至于其他宗门,更不用多说,无道宗、正一宗这两大宗门几乎代代都有长生之人坐镇,清微宗、补天宗等也是每两到三代人就会出现一位长生地仙,这便是底蕴了。

  在这种情况下,蜀山剑派难免有些不够看了,甚至有些寒酸。

  如今的蜀山剑派,没有一位能够名震江湖的顶尖高手,便是掌门人,也仅仅是天人无量境而已,未曾登上过太玄榜,只是曾经名列黑白谱。不过黑白谱的局限太大,不敢随意点评许多背景深厚的高手,许多高人也不屑于名列其中,所以很多江湖人都不认可黑白谱的排名,还是以太玄榜为主。

  迄今为止,太玄榜十人无论如何变动,还是以宗门弟子为主。便是宁忆,也是以牝女宗客卿和太平宗客卿的身份上榜,更不用说宁忆还与儒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过蜀山剑派有一个优点,因为传承功法的多样性,弟子众多,虽然不敢说有教无类,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总能在七套剑诀中选择一门适合自己的,在足够数量的基础上,中坚高手人数不少。蜀山剑派中的先天境和归真境不在少数,加起来有近二十人,这也是蜀山剑派能够与妙真宗、青阳教、唐家堡并列齐名的底气所在。

  蜀山剑派的山门位于蜀山主峰金顶之上,不过在山脚下却有个镇子,很是热闹,许多蜀山剑派弟子的家眷都安置在此地。许多前来拜访蜀山剑派的客人在登山之前,也会在镇子上落脚,略作休憩。

  镇子上有一座酒楼,唤作“蜀山酒楼”,简单明了,事实上这家酒楼也是蜀山剑派开设的,用来招待江湖上的朋友。今天的酒楼中来了三位客人,两男一女。看相貌,年纪都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放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世道,已经是中年人的范畴了,甚至可以说人生走了半数。

  三人要了一桌酒菜,不过很少有人动筷,更多还是饮酒。

  为首之人,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面带沧桑,眼底深处有几分淡淡郁郁气,携带双刀,分明是江湖之人,可偏偏带了几分书卷气,举止儒雅。放在寻常女子的眼中,这种男子文武双全,又是有故事之人,让人忍不住去探究一二。就像一壶香醇老酒,值得回味。

  另外一男一女,也气态不俗,不过年纪要比双刀男子大上许多,看上去有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男子出尘,女子雍容,显然都不是寻常人物。

  便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客栈一楼响起,“伙计,老规矩。”

  然后便是踩踏楼梯上楼的声音。

  客栈伙计应承下来,“公子楼上请,您的位置给您留着呢。”

  紧接着,一个背着长条包裹的年轻人走上二楼,径直走向一张靠窗的桌子,至于那个长条包裹,一眼就能看出是长剑,有些江湖人行走江湖,不愿太过招摇,不仅遮掩面貌,也会遮掩兵刃。

  正在饮酒的三人看了眼年轻人,妇人轻笑一声,“是蜀山剑派的弟子。”

  另外两位男子只是“嗯”了一声,没有任何表态。

  妇人对两位同伴的寡淡性子有些无奈,说道:“谁去套套话?总不好让我这个连儿子都有了的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吧?”

  两位男子对视一眼,那个佩戴双刀的男子说道:“我去吧。”

  说罢,他提着一壶酒起身,径直走向那名年轻剑客,在他的对面坐下,直言问道:“介意喝一杯吗?”

  年轻人明显怔了一下,兴许是就在自家地盘上的缘故,没有那么多的防人之心,笑道:“相逢是缘,那就喝吧。”

  佩刀男子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说道:“我姓宁,祖籍中州龙门府,如今客居芦州怀南府,这次来峨眉府访友,敢问少侠贵姓?”

  年轻人道:“免贵,姓齐,本地人士。自幼便拜入蜀山剑派,如今已经是蜀山剑派的内门弟子。宁兄似乎也是江湖中人?”

  佩戴双刀之人正是宁忆,所佩之刀正是“大宗师”和“欺方罔道”,朝廷中人说他是李玄都麾下的一员大将,半点也没说错,李玄都十分信任倚重宁忆,将其视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宁忆道:“读书不成,误打误撞入了江湖,姑且算是吧。”

  齐姓年轻人问道:“还未请教宁兄是何门何派?”

  宁忆道:“我是太平宗弟子。”

  齐姓年轻人脸色微变,随即恢复正常,笑道:“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太平宗!”

  宁忆一口饮尽了杯中之酒,说道:“大名鼎鼎谈不上,比起正一宗、清微宗还是差了许多。”

  “宁兄太过谦虚了。”齐姓年轻人也举起手中酒杯,“谁不知道贵宗宗主清平先生?便是‘魔刀’重出江湖,都不是清平先生的对手,有清平先生坐镇,太平宗实乃当世大宗。反倒是正一宗,老天师离世,新任大天师张静沉又被清平先生所杀……”

  说到这儿,齐姓年轻人猛地惊觉自己失言,赶忙道:“若有失敬之处,还望宁兄海涵。”

  说罢,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又将杯底向宁忆一照。

  宁忆又给年轻人倒上一杯酒,说道:“谈不上失敬与否,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张静沉勾结‘魔刀’,意图反对道门一统,死有余辜。我家宗主不过是遵照老天师的遗愿,拨乱反正,废掉了张静沉的大天师名号,另立小天师张鸾山。”

  宁忆说得轻描淡写,齐姓年轻人只觉得别扭,什么拨乱反正,分明是行了废立之事,这等江湖争斗好似两国交战,最终正一宗败了,不得不称臣求和,主战的“皇帝”自然难逃一死,胜者另立新君,煌煌史册,这样的故事很少吗?可他却不敢这样说,勉强笑道:“正是。对了,方才宁兄说来访友?”

  宁忆含笑点头道:“正是。”

  齐姓年轻人又问道:“宁兄来到镇中,难道宁兄所访之友是我蜀山剑派之人?”

  宁忆道:“宁兄弟好心思,正是如此。”

  “倒是不知宁兄之友人何名何姓?说不定我还能帮宁兄引见。”齐姓年轻人心思几转,暗自揣测这位太平宗弟子的来意。

  宁忆道:“此事还与我家宗主有关,想必宁兄应该知道江陵府张家,我家宗主与张相爷有旧,听闻张相爷的侄儿张白昼正在贵派学艺,所以特派我前来。”

  齐姓年轻人闻言,稍稍放心几分,说道:“倒是不巧,张师弟如今下山历练,不在山上。”

  宁忆“哦”了一声,明知故问道:“那真是太可惜了。不知张少侠何时返回蜀山?”

  齐姓年轻人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宁忆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不知贵派掌门可在?”

  齐姓年轻人一怔,没有往深处去想,回答道:“在。”

  宁忆一笑道:“那便不可惜了,清平先生有书信一封,令我转交贵派的齐掌门。”

  齐姓年轻人隐隐有些不安,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这不是出门在外,自家地盘上会出什么纰漏?

  于是齐姓年轻人说道:“若是宁兄不嫌,我可以为宁兄带路。对了,我叫齐飞霞。”

  “好名字。”宁忆赞了一声,又一指两位两人,“对了,我还有两位同伴。”

  另外两人也站起身来。

  不知为何,齐飞霞只觉得这两人不是一般人物,若要形容,那就是渊渟岳峙,一派宗师气象。

  难不成是太平宗中的长老人物?

  齐飞霞生出这样的猜测,不过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只觉得自己多心了,谁不知道太平宗刚刚被清平先生“清洗”了一番,许多长老都被夺权,甚至被圈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其实齐飞霞的直觉并没有出错,这两人虽然不是太平宗的长老,但也的确身份不俗,男子是妙真宗的代宗主季叔夜,女子是唐家堡的当家人唐夫人唐婉。这两位不仅在蜀州地界威名赫赫,便是放眼整个江湖,也是名声在外。

  第一百六十一章 齐饮冰

  在许多普通江湖人的眼中,清平先生李玄都也许不能算是一个恶人,更不能算是魔头,但也着实与老好人的形象挂不上钩。

  早年紫府剑仙的事迹就不说了,就说成名之后,清洗太平宗上下,独揽大权,好些宿老都被夺权,再就是以外人的身份打着老天师的旗号废立大天师。怎么看,都有霸道之嫌,也难怪有人说这位清平先生已经以道门大掌教自居了。

  这正是齐飞霞不安的由来。在他看来,凡事与清平先生沾上了边,准没好事。可人家登门拜访,他也不好拒绝,毕竟蜀山剑派没和太平宗起什么冲突,更关键的一点,蜀山剑派惹不起清平先生,就连张静沉和“魔刀”宋政都败了,还败得那么惨,他们蜀山剑派能怎样?只能主动领着宁忆三人前往山门。

  蜀山剑派号称天下第一大派,其山门已经不逊于许多宗门,更修了一条从山顶直达山脚的山路,花销甚大。

  一行人便是沿着这条山路登山,沿途也见到了许多蜀山剑派的弟子,都主动停下脚步向齐飞霞问好,显然齐飞霞虽然年轻,但在蜀山剑派中的地位不俗,应该是嫡系弟子,就是类似于当年李元婴、李玄都等人在清微宗中的地位。假以时日,就算不能执掌门户,也是门派中的实权人物。

  唐婉看人很准,一眼就看出了齐飞霞不俗,所以才让宁忆上前搭话,省却他们一番工夫。

  三人此番前来蜀山剑派,都是出自李玄都的授意,要与蜀山剑派的当代掌门齐饮冰深谈一次,希望蜀山剑派能够明大势,顺势而为。

  李玄都居于终南山多日,自然不是虚度光阴。在人选的安排上,李玄都花费了不少心思。宁忆就不必多说了,作为李玄都的左膀右臂、亲近倚重的心腹之人,自然是李玄都本人的代表使者,而唐夫人唐婉和季叔夜则都是蜀州本地的地头蛇,可以说除了已经四分五裂的青阳教之外,蜀州江湖的头面人物都已经到了,不可谓不郑重。

  很快,一行人便来到了蜀山剑派,齐飞霞也不是全然没有防备之心,在登山的时候就已经向山上传信,此时齐饮冰已经得了消息。

  这位蜀山剑派的掌门看上去大概知天命的年纪,蓄有长须,姿容不俗,年轻时定是引得女子为之倾倒的美男子,如今上了年岁,仍是身形修长,双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际极具威严。齐飞霞是他的弟子,也是他的儿子,得到儿子的传信之后,江湖经验更为丰富的齐饮冰立时察觉到几分不对。

  因为张白昼下山之前,曾经告知师父,他要祭拜姐姐,也可能去见李玄都。当时齐饮冰觉得可以借着此事与清平先生结个善缘,所以没有反对。按照道理来说,此时张白昼应该已经见到了清平先生,毕竟清平先生并非行踪不定之人,要么在太平山,要么在终南山。既然如此,清平先生怎么又会派人来蜀山剑派寻找张白昼?

  齐饮冰生出两个猜测,一个猜测是张白昼还没见到清平先生,另一个猜测是这些人是假冒的。若是前一个猜测还好,可如果是第二个猜测,那就不得不防。

  齐饮冰想了想,派人请了两位师弟过来,这两位师弟都不在黑白谱上,江湖上也少有人知,但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一位是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一位是天人逍遥境的修为,他们三人联手,有宗门为依仗,倒也不怕什么。

  不多时后,两人一起来到齐饮冰的居处。一人高瘦,叫李四白,一人矮胖,叫张三青。齐饮冰将事情经过与两人说了,两人都道掌门师兄思虑周全,愿与掌门师兄一起迎客。

  便在这时,有弟子前来,手中持了三封名帖,交给齐饮冰,说道:“启禀掌门,有客到访。”

  齐饮冰接过三封名帖,却是一怔,只见第一张名帖上赫然写着:“妙真宗季叔夜”。

  齐饮冰赶忙再看第二张名帖,写着:“唐家堡唐婉”。

  对于齐饮冰而言,这两人是再熟悉不过了。蜀州江湖一分为四,妙真宗的宗主是万寿真人,可万寿真人多年不理宗门俗务,都由弟子季叔夜代劳,若不是季叔夜犯下大错,早已是妙真宗的宗主。唐家的老家主是江湖人称“金臂佛”的唐穆霸,可当家主事的却是“千手观音”唐夫人唐婉,唐婉在江湖上与另外两位女子并称为三观音,其人分别是“白衣观音”白绣裳和“血观音”石无月,白绣裳是慈航宗的宗主,石无月是玄女宗的长老,由此可见唐婉的厉害。

  齐饮冰深吸了一口气,望向最后一封名帖,浑身一震,只见上面写着:“太平宗宁忆”。

  张三青和李四白见师兄神色变化不定,赶忙问道:“师兄?”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齐饮冰长叹一声,将名帖交给两人。

  两人看过之后,亦是大为震惊,张三青骇然道:“竟然是‘血刀’宁忆亲至?”

  李四白接口道:“唐婉和季叔夜也不可小觑。”

  张三青道:“这是什么意思?找一个张白昼需要这么大的阵仗?”

  齐饮冰道:“据说玉虚斗剑时,‘血刀’宁忆所用双刀分别是‘大宗师’和‘欺方罔道’,且不说‘大宗师’,世人都知道‘欺方罔道’乃是秦大小姐的嫁妆,秦大小姐肯把自己的佩刀交给宁忆,可见清平先生与宁忆的关系之深。清平先生所谋甚大,这次他派了自己的心腹臂助宁忆过来,只怕是所图不小。”

  张三青和李四白都是变了脸色,张三青心直口快,“难道他们三人就想荡平了我们蜀山剑派?未免太小看我们蜀山剑派了!”

  李四白稳重些,苦笑道:“人家根本就不想动武,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就算咱们能击退强敌,于大局何益?下次恐怕就是清平先生亲临了。”

  齐饮冰沉思片刻,说道:“既然他们规规矩矩递上名帖拜访,没有撕破脸皮,可见此事还有几分转圜余地,我们不妨先去看看他们怎么说。”

  张三青和李四白对视一眼,也无他法,道:“也只好如此了。”

  三人来到正堂,此时齐飞霞正陪着宁忆、季叔夜、唐婉三人,直到三人出示名帖,齐飞霞才知道与自己称兄道弟的宁兄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血刀”宁忆,另外两位也是蜀州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前辈人物,实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只是此时骑虎难下,他只能硬着头皮陪着这三位不速之客,不失了礼数。同时又心中暗暗惊讶,都说只有取错的姓名,没有叫错的外号,宁忆既然被称作“血刀”,自然杀人无数,怎么身上没有半点杀气?反而像个读书人?

  便在这时,齐饮冰三人到了。

  齐飞霞立刻来到父亲面前,齐饮冰横了儿子一眼,示意他下去,然后拱手行礼道:“三位降临敝派,大出在下意料之外,以致招待简慢,还望三位勿怪。”

  宁忆三人也都起身,还礼道:“本就是不速之客,齐掌门不必客气。”

  稍作寒暄之后,六人分左右落座,张三青心直口快,第一个开口道:“久仰‘血刀’大名,听说宁先生此来是寻本门弟子张白昼,敢问宁先生,一个晚辈何以劳动三位大驾?”

  宁忆微微一笑,“宁某先前说要见张白昼,实是托辞,还请见谅。宁某此来其实是将清平先生的一封亲笔信呈交齐掌门亲启。”

  说罢,宁忆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起身递到齐饮冰的面前。齐饮冰双手接过,只见封口处的火漆上赫然盖着李玄都的私印,唯有“清平先生”四字。

  李玄都升座太平宗的宗主之后,陆夫人专门让宗中的巧匠为李玄都篆刻了三方名章,分别是:“清平先生”、“李玄都”、“紫府”,分别对应李玄都的号、姓名、表字。后来李玄都和秦素定居剑秀山,秦素也让人刻了三方名章,分别是“剑秀山主人”、“紫府客”、“地师”。

  印章按所篆刻的内容来分,主要分为名章和闲章,名章之外,统称为闲章。李玄都的闲章中有两方斋馆印,以自己的居处或书斋命名,一方是陆夫人所赠,是为“天水阁”,一方是秦素所赠,是为“忘剑峰”。再有就是钤印书画的印章,若是皇帝之印,多以自己的年号为名,如穆宗皇帝就是“武德”,世宗皇帝就是“明雍”,李玄都的几方印章分别是:“清平先生清赏”、“紫府客珍藏”、“忘剑峰主人藏书”、“李四眼福”,都是秦素所赠。

  李玄都很少使用闲章,多是用名章,用得最多的是“李玄都”和“清平先生”两印。

  齐饮冰当面拆开信封,其中只有两页信纸。齐饮冰很快便将信看完,脸色大变,“宁先生,如果不是在下眼花,那么这信中的意思是要我们蜀山剑派归顺道门?”

  宁忆道:“是请蜀山剑派加入道门,蜀山剑派还是蜀山剑派,与道门并不冲突。”

  第一百六十二章 许诺

  张三青正要激动开口,被李四白一把拉住,然后就听李四白缓缓说道:“宁先生、季真人、唐夫人,我蜀山剑派与三位无冤无仇,三位何以如此大张旗鼓前来苦苦相逼?”

  唐婉道:“李兄弟此言差矣,我们登门造访,送上清平先生的书信一封,不曾动手,何来‘相逼’一说?”

  李四白眉头一皱,心中暗忖:“若非相逼,何必三人齐至?还不是要仗势压服我蜀山剑派上下?如今看来,唐家堡、妙真宗均已归顺于清平先生,又有江湖传闻说‘魔刀’宋政败亡于清平先生之手,再加上早就身死的地公将军唐秦、人公将军唐汉以及失踪多时的天公将军唐周,青阳教已经是四分五裂。当下蜀州只剩我蜀山剑派一家还未归顺清平先生,清平先生如何会坐视蜀山剑派阻碍他一统蜀州?今天这一关却是难了。”

  齐饮冰缓缓说道:“正道各宗虽然各有开派祖师,但共尊南华道君,邪道各宗也是同样的道理,共尊杨祖,而这两位了不得的祖师又都是道祖弟子,故而正邪两道共尊太上道祖,如今统归道门也在情理之中。可我蜀山剑派传世不过百年,却是与南华道君、杨祖、太上道祖扯不上关系。百年传承不敢由在下手中而绝,恕不敢从命。”

  季叔夜微微一笑,说道:“齐掌门此言差矣。天下法门无数,无非儒释道三家,其余皆是外道、左道、魔道,贵派祖师虽然是一位散仙高人,没有明确师承,但一身所学总不会是凭空生出,若要追根溯源,贫道观贵派功法,与儒门、佛门无干,乃是我道门一脉,而且是地仙大道,怎么能说与太上道祖无关?”

  齐饮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四白接口道:“三位都是江湖中了不起的人物,尤其是宁先生,被誉为‘血刀’,如今高居太玄榜上,更是非同小可,如今都归入了清平先生的麾下。说起清平先生,师承大剑仙,娶了‘天刀’的女儿秦大小姐,又得地师的传承衣钵,集三大长生高人所学于一身,实是天下间极为了不得的人物。更难得的是清平先生如今还不足而立之年,再过几十年,这天下间就再无人是清平先生的一合之敌。清平先生修为了得,才高志大,要整合道门,强压过儒门一头,这都是情理中事,我们也都是支持的。”

  宁忆三人都是老江湖,知道李四白还有一个“但是”,所以也不着急开口,而是静待下文。

  果不其然,李四白话锋一转,“清平先生一代高人雄主,网罗天下英雄,志在天下,都是极让人佩服的。如今清平先生虽然不是道门大掌教,但大剑仙是他的恩师,‘天刀’是他的岳父,老天师和地师也对他青眼相加,老天师将宗门相托,地师更是传承衣钵,依我看来,这大掌教之位迟早都是清平先生囊中之物。清平先生已然执掌道门大权,位望何等尊崇,何必定要为难我们一个地处偏远之地的小小门派,如此大动干戈,以势压人,岂不为天下英雄所笑?”

  唐婉呵呵一笑,“好一个为天下英雄所笑,倒是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天下英雄’都是何人?是已经身死的张静沉?还是已经如丧家之犬的阴阳宗王天笑?亦或是儒门中人?”

  张三青厉声道:“唐夫人搬出前例,是要恫吓我们吗?!”

  唐婉淡然道:“只是陈述事实罢了。如今天下英雄尽归道门,既是道门中人,何来耻笑一说?道门一统,江湖从此再无纷争,此乃大势,浩浩汤汤,沛然莫御。我劝你们,要识大势,知进退,不要不自量力,行螳臂当车之事。”

  此言一出,堂上的气氛骤然变得凝重起来。张三青便要发作,不过被老成持重的李四白一把按住,李四白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开口道:“若是不从,唐夫人又要如何?”

  唐婉正要开口,宁忆抬手止住唐婉的话语,缓缓说道:“清平先生专门吩咐了,万事以和为贵,若是贵派不答应,我们再慢慢谈就是了,总能谈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便在这时,齐饮冰终于是开口了,“大真人府一事,我素有耳闻,清平先生实是风头无两。先是逼死了冯家家主,后又败宋政、废黜大天师张静沉、镇压真言宗长老,谈笑间另立新任大天师。堂堂正一宗尚且如此,蜀山剑派又能如何?可蜀山剑派自祖师立派以来,已经百余年,在下无德无能,不能发扬光大蜀山剑派,可这百年基业,说什么也不能自在下手中断绝。仅凭清平先生的两页八行书,在下万难从命。”

  齐饮冰的语气甚为坚决,大有玉石俱焚之意。

  宁忆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方才已经说过了,是请蜀山剑派加入道门,并非要蜀山剑派传承断绝。这么多宗门同归道门,哪个宗门没有开派祖师?总不会只有蜀山剑派有开派祖师?这么多的宗主,难道都是不顾宗门道统传承之人?至于百年基业,就更不足道了,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哪个不是数百年乃至千年的基业?难道这些还比不过蜀山剑派的百年基业吗?”

  齐饮冰被堵得无话可说,只能强自说道:“在下不管其他宗门如何做、如何想,在下只求问心无愧。”

  宁忆叹了口气,“齐掌门倒是问心无愧了,何曾为贵派满门上下想过?”

  张三青终于按捺不住,厉声道:“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宁先生此言何意?是不是我们不答应,便要屠灭我们满门上下?要用满门弟子的性命强逼我们答应?久闻‘血刀’大名,人的名,树的影,想来堂堂‘血刀’也不在乎再多杀几人!”

  宁忆不为所动,转而说道:“据我所知,贵派多年以来的愿望就是由派升宗,这也是贵派祖师的愿望,不知我说的可对?”

  齐饮冰一怔,一时间不明白宁忆此言的用意何在,犹豫了片刻后说道:“宁先生所言不错,当年祖师爷飞升离世之前曾经留下遗命,希望后辈弟子能够将蜀山剑派发扬光大,位列宗门。只可惜我们这些后辈弟子无能,未能有人像祖师那样跻身长生境,也未能将蜀山剑派发展成为宗门。”

  宁忆道:“这就是了,清平先生并非要断绝蜀山剑派的传承,反而还能助蜀山剑派更上一步。”

  听到这里,齐饮冰立时明白过来,这才是那位清平先生的许诺,许多不好付诸笔下的话语交由宁忆来说。一边是三大高手的无形压力,一边又是以利诱之,这让齐饮冰很难再说出玉石俱焚的话语。

  张三青见师兄似乎有所动摇,便要开口,结果又被李四白拉住,然后还是李四白开口道:“请恕在下愚钝,还要请教,这个‘更上一步’具体是什么意思?”

  “这就要涉及到道门了。”这次是季叔夜开口,“日后道门一统,二十二个宗门的传承不变。增设一位大掌教,统领道门上下。大掌教之位不能以师徒、血缘、伴侣的关系进行继承,而是推选制,类似于上古时的禅让制。道门总共设有三十六位真人,大掌教必须出自三十六位真人之中,也是由这三十六位真人推选大掌教,选出大掌教之后,再从三十六位真人中选出三位大真人辅佐大掌教,等同是副掌教。四人联手执掌道门,如果四人之间的意见产生分歧,除非三位掌教大真人全部反对,否则以大掌教为主。如果大掌教出现意外,在选出新任大掌教之前,由三位掌教大真人共同执掌道门,如今的道门等同是大掌教之位空缺,三位掌教大真人共同执掌道门。”

  这个说法与李玄都之前的构思有些许不同,先前李玄都的构想是选出大掌教之后再递补一人,他分别向李道虚、秦清去信商议之后,决定变为三十六位真人总数不变,包括大掌教和三位掌教大真人。也就是说,选出大掌教和三位掌教大真人之后,还剩下三十二位真人,两者加起来维持在三十六之数。

  说完之后,季叔夜看了三人一眼,“三位可是听明白了?”

  齐饮冰和李四白对视一眼,两人已经隐隐明白,如果道门一统,三十六位真人之位便至关重要,就算无缘大掌教和掌教大真人尊位,剩下的三十二位真人也是位高权重。

  季叔夜继续说道:“三十六位真人,其中二十二位宗主占去二十二个位置,还剩下十四个位置,保留正一道大天师、地师、圣君、太平道大贤良师的称号,再占去四个位置,这四个位置主要是考虑到许多大宗中可能不止一人能够胜任真人之位。剩下十个位置则是留给日后道门中位高权重、德高望重且又不在以上名额之人,清平先生认为蜀山剑派实力雄厚,可以获得一个位置,不知齐掌门意下如何?”

  齐饮冰张了张嘴,竟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语。

  第一百六十三章 重礼

  若是宁忆等人以势压人,齐饮冰还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可换成这样一个许诺之后,他便再无法生出玉石俱焚之意。

  一边是道门真人之位,一边是灭门之祸,该如何选,似乎已经不是什么难题。

  李四白低声道:“师兄,祖师心心念念所求的宗门之位近在眼前,若是答应了清平先生,师兄得以出任真人之位,与其他二十二位宗主平起平坐,等同是得了宗主之位,我们蜀山剑派与宗门也没什么两样了。”

  齐饮冰微微点头,大为意动。

  从宗门来说,以后虽然要听从道门调遣,但却完成了祖师遗愿,与二十二宗平起平坐,也算是发扬光大了宗门。从他个人来说,若能担任真人之位,便有了参与道门事务的资格,权力之大,要远胜今日区区一个掌门之位。

  宁忆见状微微一笑,“方才几位已经说了,清平先生身兼各家所长,这点不假。待到道门一统,清平先生便会整合一身所学,力求创出一门功法,可以媲美儒门的‘浩然气’,传于道门上下,人人可学,使我道门实力大增。”

  这次不仅仅是齐饮冰,李四白和张三青也是一震,儒门的“浩然气”如何,不必多说,而且儒门人人都会,比起各自藏私的道门之人强了不是一点半点,如果李玄都真能做到这一点,成为道门中人自然是有利无害。先前真人之位,只是有利于齐饮冰,可此举却是人人都能受益。

  不过宁忆有一点未曾挑明,以李玄都如今的境界修为,还做不到这一点,要等到李玄都成为一劫地仙或是二劫地仙,才有望实现,那也许就是几十年后,甚至百年之后了。当然,如果李玄都真能成功,那么他便成了不逊于南华道君、祖师杨朱的人物。

  李四白看了齐饮冰一眼,知道他是掌门人,不好立刻表态,因为一旦表态便再无转圜余地,于是便先开口道:“如此看来,道门一统实是大势所趋,有百利而无一害,我蜀山剑派也自当追随各宗之后,共襄大举。”

  此话出口,先前的凝重气氛一扫而空,变得缓和起来。

  宁忆望向齐饮冰,微笑问道:“齐掌门还在犹豫什么?”

  齐饮冰沉吟道:“口说无凭……”

  宁忆哈哈一笑,“这是自然。”

  说罢,他又取出一封信,递交给齐饮冰。

  齐饮冰脸色一肃,双手接过信封,还是先看了眼封口的火漆,只见上面印着“李玄都”三字,正是李玄都的名章。先前“清平先生”是四字呈“田”字形排列,而“李玄都”则是三字从右到左依次排列,也就是“都玄李”的格局。

  齐饮冰心中一宽,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页信纸,这次就十分简洁明了,落款也是李玄都的名章。

  齐饮冰心中大定,唯一的遗憾是李玄都的许诺也有一个前置条件,那便是他能成为道门大掌教。这一点看似矛盾,实则并不矛盾,真人的人选并非终生不变,十年更迭一次,李玄都可以让齐饮冰成为真人,齐饮冰也必须选择支持李玄都成为大掌教,否则便难保真人之位。

  齐饮冰转念一想,这本就在情理之中,如果自己在李玄都的位置上,也要这么做,断不会为他人做嫁衣,便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

  其实李玄都并非执着于大掌教的权位,而是他明白一件事,他想要做成改变天下的大事,必须站在那个位置上,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而争夺权位哪有什么十成十的光明正大可言,少不得合纵连横等手段。

  齐饮冰小心翼翼地将李玄都的信收到自己的须弥宝物之中,脸上有了笑意,说道:“四白师弟所言极是,大势所趋,自是不能逆势而为。清平先生有宏图大志,我等自当鼎力相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言重了。”宁忆微微一笑,“对了,清平先生还说了,张相爷的侄子张白昼是齐掌门的弟子,齐掌门待他恩重如山,清平先生作为张白昼的半个长辈,为了答谢齐掌门的恩情,特意让我带来一件礼物送给齐掌门,还望齐掌门不要嫌弃。”

  “不敢当,不敢当。”齐饮冰却是有些受宠若惊了,连连摆手。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齐掌门一定要收下。”宁忆取出一只锦缎包袱,那包袱四角棱棱,显然装着一只盒子。

  此时的大堂中,位于正中的两个主位其实是空着的,宁忆坐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齐饮冰坐在右边上首的椅子上,这样显然是不合礼数,没了主客之分,要闹笑话,可当时齐饮冰等人如临大敌,心思都在怎么应付宁忆等人上面,正好左右相对,可以面对面说话,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此时宁忆双手托着包袱来到正中的两个主位前,将包袱放在了两个主位之间的桌子上,然后望向齐饮冰,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他亲自打开。

  齐饮冰也站起身,来到两个主位之间的桌前,看了宁忆一眼,没有急于打开包袱,而是问道:“这是?”

  宁忆微微一笑,“久闻齐掌门喜好字画,这是一幅字帖。”

  “哦?”齐饮冰来了兴趣,目光一亮。他伸手解开锦缎包袱,露出一个精致锦盒,仅看这个盒子便已经是价值不菲,其中物事的贵重更是可想而知。因为是清平先生所赠,料想不会是寻常物事,他脸上的神情也跟着肃穆起来,直盯着锦盒。

  一时间,齐饮冰竟是有些踌躇犹豫。此时李四白和张三青也跟了过来,有些好奇。

  宁忆见状,伸手打开盒盖,微笑道:“齐掌门,请看此帖如何?”

  齐饮冰凝神望去,只见盒中书帖纵约七寸,横约五寸,总共四行,二十八字。

  上书:“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这二十八字点画俯仰生情,钩挑都不露锋。行书中带有楷书笔意,十分多变。或轻或重,或快或慢,提按得当,从容不迫,神态自如,骨力中藏。或行或楷,或流而止,或止而流,无一笔掉以轻心,无一字不表现出意致秀美。

  帖中“羲之顿首”以行草开头,这四个字轻松自如,闲雅平和,亦行亦草,或断或连,笔意贯通。“快雪时晴佳想”,字字独立,笔圆墨润,介于行楷间,活而不滞,力透纸背。“山阴张侯”以行楷收笔,雍容古雅,圆浑研媚,气完而神足。

  齐饮冰猛地一颤,不能言语。

  李四白大惊道:“这、这、这、师兄,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宝贝吗?”

  李四白在大惊之下,用上了修为,墙壁门窗都为之震动,灰尘簌簌而落,可见其心情之激动。

  齐饮冰双目不能挪开半分,颤声道:“这……这是真迹!真是……真是书圣的《快雪时晴帖》,假……假……假不了!”

  宁忆也是读书人,对于这些雅物自然十分了解,说道:“此帖被古人称为‘天下法书第一’。全文共二十八字,被誉为‘二十八骊珠’,与《中秋帖》、《伯远帖》合称为‘三希’,且此帖列于首位。”

  齐饮冰双手颤抖着拿起《快雪时晴帖》,动作轻柔,比起拿李玄都的书信还要小心百倍,捧在眼前,仔细观看。

  只见《快雪时晴帖》帖幅前有“廷”印,后有“绍兴”联玺,又有“褚”半印,及“明昌御览”等。帖前后有《快雪时晴图》,以及历代名人题跋。齐饮冰眼尖,只见在角落里还有两印,一印是“畏已心赏”,一印是“李四眼福”。

  齐饮冰一怔,不由问道:“这两位却是从未听闻。”

  宁忆解释道:“‘畏已’是地师徐无鬼的表字,而李四则是清平先生,因为他在师兄弟中行四,早年时也有人称他为四先生的。”

  齐饮冰恍然道:“原来是地师和清平先生!”

  李玄都并非完人,对于书画之道只是略知一二,姑且算是附庸风雅之人,算不得什么行家,而且这等稀世珍品都价值不菲,以他的财力也收藏不起。这些都是地师的珍藏之物,存放在藏书楼的一层,李玄都不在剑秀山,是让徐七取了《快雪时晴帖》交给宁忆。

  齐饮冰看待手中字帖,好似看到了多年不见的情人,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放回了锦盒之中,一把将锦盒的盖子盖好,生怕再多看一眼便收不回目光了。

  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略微稳定心神,方才说道:“清平先生这份大礼……实在是太重了,在下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呐。”

  宁忆捧起锦盒,送到齐饮冰的面前,说道:“齐掌门是风雅之人,世第书香人家,传个代吧。”

  齐饮冰却不敢去接,“宁先生,这么贵重的东西,在下不敢受。”

  唐婉笑道:“齐掌门,既然是清平先生送给你的,你就受下,没什么敢不敢的。”

  季叔夜也说话了,玩笑道:“若是再退回去,齐掌门可是要给清平先生难堪了。”

  齐饮冰只得双手接过盒子,“那就请诸位代我谢过清平先生。”

  第一百六十四章 来客

  从七月十五到九月十五,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清平先生的影响力在江湖上迅速扩张。甚至已经超出了江湖的范畴,许多远离江湖之人也许不知道李玄都何许人也,可总能从其他人口中听到过“清平先生”的称呼,有些耳熟。就像过去许多人同样不知道张静修是谁、不知道澹台云是谁,可只要提起大天师、圣君的名头,还是有所耳闻的。

  李玄都的影响力之所以如此之大,与客栈的关系不大,关键在于道门。李玄都一系列整合道门的手段施展开来,改变了数百年的正邪格局。按照道理来说,这样的大事,不该只有李玄都一人操纵局势,可因为种种缘故,李道虚、秦清、澹台云都置身事外,任由李玄都施展拳脚,于是给人一种李玄都已经执掌道门大权的错觉。

  事实上也的确有许多人更看好李玄都,李玄都最大的优势不在于他的境界修为,也不在于他的一身神通,而在于他的年龄。长生之人名为长生,可在人间也不过百年,少有能渡过天劫之人。在这等情况下,年龄就变得十分重要。

  帝王年老时为何格外多疑?除了身体衰老、力不从心导致的信心丧失之外,关键也在于年龄。臣子总是要考虑后路的,在帝王正值盛年时,臣子们大多都会忠心耿耿,因为时日还长,他们只要思考眼前如何侍奉帝王就够了。可当帝王年老时,他们便不得不看得更远一些,如果现在帝王驾崩,以后该怎么?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已经身居高位的想要保住高位,还没有登上高位的想要登上高位,于是都把宝押在了下一代帝王身上,由此生出种种争斗,老年帝王也最容易在这个时候被架空。许多英明神武了一辈子的帝王在年老时被夺权、架空甚至是丢了性命,未必是因为年老昏聩的缘故。

  这样的道理,放在道门中同样适用,追随一位年老的大掌教,最多也就是二三十年的风光,可如果是一位年轻的大掌教,最起码也有一甲子的光阴。这其中的差别可是太大了。

  当李玄都来到终南山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访客变得络绎不绝,都是来拜会清平先生的。李玄都并没有把这些人拒之门外,虽然李玄都知道这些人大多都是些墙头草,但还是一一见了,让这些在江湖上也算是有名有号之人乘兴而来乘兴而归。至于无名小卒,哪里敢贸然登门拜访?

  这些人离开终南山后,虽说不会在实质举动上如何支持李玄都,不会出钱出力,更不会卖命,但要说费些口水给李玄都造势,他们还是不吝啬力气,乐得送个顺水人情。

  都说花花轿子人人抬,顺境的时候,举世赞誉,无一不称赞。可待到逆境的时候,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几乎是人人喊打,无一不落井下石。

  李玄都也算是经历过起落之人,明白其中的道理,所以也不太把这些人放在心上,不会对他们抱有什么期望。

  不过今天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却是与这些墙头草有些区别。

  说来也是曲折,这名客人先是联系了清微宗的司徒玄略,司徒玄略又找到了张海石,毕竟张海石与李玄都关系亲厚是举世皆知之事,然后再通过张海石联系上了李玄都,请求见面。李玄都收到二师兄的消息之后,同意了这次见面。

  九月十六,一行人来到了终南山。为首之人披着斗篷,看不清面容,另外两人都是扈从,腰间佩刀,显然都修为不俗。

  为首之人驻足不前,仰头望向危乎高哉的终南山,有些感慨。

  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在清微宗中已经没有立足之地的李玄都竟然能入主终南山?这其中的际遇,真是有些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意思。

  早有人等候在此地,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衣着也十分普通,不显山不露水。

  除了这位中年男子之外,再无他人。

  其中一名扈从见此情景,顿时生出几分不快,皱眉道:“只派一人相迎,就算是清平先生,也太托大了吧?”

  “住口,不得乱说。”为首之人立刻斥责道,嗓音清脆,竟是个女子。

  中年男子并不在意,笑了笑,“终南山还未修缮完毕,人手不足,还请几位客人海涵。”

  女子轻声道:“不敢。”

  被女子训斥的扈从并不服气,不说心服了,就是口服也做不到,忍不住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女子有些无奈,这两人说是扈从,实则身份并不逊于她。

  中年男子看着温和,说出来的话语却半点也不温和,“阁下是想要搭搭手吗?”

  “正有此意。”扈从轻喝一声,便要拔刀,可还未等他拔出刀来,中年男子已经轻轻一掌拍在刀首位置,强行把刀给推了回去。

  扈从一惊,顺势一掌拍向中年男子,结果手腕被中年男子轻描淡写地握住,任凭他如何用力挣扎,始终动弹不得分毫,那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五指,竟如金铁铸成一般。

  扈从大惊失色,喝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中年男子不动声色地松开五指,正奋力挣扎的扈从收力不及,猛地向后倒去,幸而有另外一名扈从伸手扶住,才没有摔倒在地。

  中年男子仍旧是满脸和气,微笑道:“我姓徐,行九,几位可以叫我徐九。”

  女子恍然大悟,“齐王门客。”

  徐九略感惊讶地看了女子一眼,“姑娘好见识。”

  听到“齐王门客”四字,两名扈从也是一惊。

  女子低声解释道:“满堂花醉三千客,世人皆知齐王曾经蓄养三千门客,却少有人知道齐王在这三千门客中有十三名心腹,赐姓徐,名字是从一到十三。”

  徐无鬼不喜欢自己的属下千篇一律,所以十大明官也好,十三门客也罢,都各有所长。比如十三位门客中,徐大就是走了人仙之途,不修神通,体魄强横,血气旺盛。而徐七则是截然相反,修炼了许多古怪法门,却疏于体魄的修炼,故而显得苍老不堪。至于徐九,走的是地仙正道,地仙之途之所以被誉为康庄大道,是因为其中正平和,没有明显的缺陷,这是鬼仙、人仙、神仙等途径都不能比的,唯一的缺点就是地仙大道难以速成,需要日复一日的水磨工夫,徐九看起来年轻,实则已经是甲子高龄,一身修为着实是不可小觑。

  两名扈从知道徐九的身份之后,立时收起了先前的小觑之心,些许不满也被压了下去。

  徐九在头前引路,领着三人往山上的太平观行去。

  李玄都正在书房中伏案疾书,房门敞开着。徐九来到门槛外,哪怕门开着,还是伸手在门上轻轻敲击。

  李玄都停下笔,抬头望去。

  徐九轻声道:“主人,客人到了。”

  李玄都略微收拾书案,说道:“请客人进来说话。”

  徐九身子一让,一名披着斗篷的女子走进李玄都的书房。两名身份不俗的扈从也想跟着进入房内,却被徐九横臂拦住。

  徐九的脸上还是挂着微笑,“两位请止步。”

  两名扈从虽然向徐九怒目而视,但终究没有在李玄都面前闹事的胆气,强咽一口气,停下了脚步。

  书房中,李玄都没有起身相迎,就坐在书案后,抬了抬手,“请坐吧。”

  帷帽女子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极美的面庞,不逊于苏怜蓉、慕容画等人。

  不过李玄都无动于衷。

  世上美人不在少数,仅仅是皮囊,实在算不得什么,到了最后,无论男女,更让人看重的还是身份、地位、能力。

  李玄都在意的是这个女子的来意,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请司徒玄略出面说话的。

  女子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李玄都的对面,面对李玄都这位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清平先生,竟是泰然自若,微笑道:“久仰清平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李玄都上下审视着眼前的女子,不是男人看待女人的目光,不包含任何欣赏,倒像是遇到了一个骗子,片刻后才开口道:“不要兜圈子,有话就直说吧。”

  女子问道:“清平先生就不好奇是谁派我来的?”

  “太后谢雉。”李玄都想也没想就回答道。

  女子一怔,万万没想到李玄都猜得如此之准。

  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当年帝京之变,失势的只是李玄都,不是清微宗。其实清微宗才是最后的赢家,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那位师妹做了青鸾卫都督府的右都督便是明证,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通过清微宗给我传话,还是让司徒玄略亲自出面,这样的人不多,多半就是谢雉了。”

  女子赞叹道:“清平先生洞察入微,让人佩服。”

  李玄都道:“我说了,有话直说。”

  女子没想到李玄都这般直接,不由得小心斟酌言辞,生怕有所纰漏。

  便在这时,李玄都望向门外,“外面的两位似乎不是寻常之人,不妨报上名号,兴许还是故人旧相识。”

  第一百六十五章 谈和

  一行三人,除了为首的女子之外,两名扈从站在门外。

  李玄都说的便是这二人。

  正要开口说话的女子听到李玄都此言,眼神中闪过一抹讶异。

  只是不等她主动解释,先前那个与徐九动手的扈从已经迈步跨过门槛,进入李玄都的书房。

  这一次,徐九没有阻拦。

  这名扈从开口问道:“清平先生记得我?”

  是记得而不是认得,无疑是默认了“故人旧相识”的说法。

  李玄都道:“若是我没记错,你是燕王世子。”

  燕王老当益壮,老来得子,说是儿子,从岁数上来说,几乎与孙子相差不多,难免骄纵,故而这位世子殿下在帝京城中是出了名的跋扈,闯了不少大祸,不过都被燕王一一遮掩过去。上次玄真大长公主前往荆州面见当时还是荆楚总督的赵良庚,商谈进京事宜,随行之人中除了御马监掌印大太监之外,还有就是这位燕王世子了。

  当时这位燕王世子与李玄都起过冲突,被李玄都轻易擒下,最后还是玄真大长公主出面解围。当时李玄都就有些好奇,这位燕王世子为何会堂而皇之地与玄真大长公主、御马监掌印大太监同行,若仅仅是积攒功劳,未免有些太过兴师动众了。

  只是后来李玄都事务繁忙,便把这一茬忘到了脑后,直到如今他再度认出这位燕王世子,先前的疑问又泛上心头。

  这位燕王世子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同时李玄都又想起了一件往事,地师徐无鬼的齐王身份是绝密之事,虽说宗室中有人知情,但也是极少数,最起码玄真大长公主就不知情,还是从李玄都的口中得知了这桩秘闻。换个角度来说,玄真大长公主并非宗室的核心成员。

  细细论起,穆宗皇帝虽然疼爱这位妹妹,但并没有给予这位妹妹太多权柄,更不会让她参与朝政。玄真大长公主真正掌握大权并开始参与朝政其实是在穆宗皇帝病重之后,也就是武德十一年到天宝二年这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中,玄真大长公主被太后谢雉拉拢,以中间人的身份调和四大臣与宗室之间的矛盾。就好比是帝王的平衡之术,只有两派人都有求于帝王,帝王说话才算数。当时四大臣和宗室还未彻底撕破脸皮,也都需要一个中间人的角色,使得玄真大长公主的地位水涨船高。不过玄真大长公主掌权时间太短,许多密辛未必能尽数知情,其中就包括齐王之事。

  在这方面,身为宗室中最年长的燕王,恰恰是知道各种密辛最多之人。

  由此,李玄都心中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燕王世子是否是代表了燕王?上次玄真大长公主的荆楚之行,燕王世子之所以随行其中,就是为了起到查漏补缺的作用?

  可李玄都又有些不能完全确定。因为以燕王世子表现出的性情,说得好听些,叫作尚显稚嫩,说得难听些,就是难堪大任。若果真如李玄都所猜测那般,燕王世子身负大任,那么只能说国事尚且如此儿戏,大魏徐家的气数也着实该尽了。

  燕王世子这次没有像上次那样跋扈,先是向李玄都行了一礼,然后才说道:“世人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可我与清平先生自从平安县城一别之后,再见到清平先生,岂止是刮目相待,便是剜出两只眼珠子,也不为过。”

  若是以前的李玄都,听到这般话语,定要反唇相讥,只是到了如今,李玄都只是一笑置之,问道:“世子殿下是代表燕王前来?”

  燕王世子道:“不敢当清平先生的一声‘世子殿下’,我叫徐载钧。至于方才清平先生所问,我也可以回答下先生,正是家父的意思。”

  李玄都有些明白了。这些宗室子弟是天生的两副面孔,在长辈面前,个个都是守礼懂规矩的年轻才俊,可到了外头,摇身一变就成了跋扈骄纵的纨绔子弟。如今看这燕王世子,也算是举止得当,不似上次所见那般不堪。归根究底,是因为李玄都本人地位高了,所以周围便都是“好人”了。就算这等太岁人物,也不敢太过造次。

  李玄都又问道:“一位代表燕王,一位代表太后,还有一位代表何人?”

  还有一位扈从站在门外,始终没有迈过门槛。听到李玄都的问话,这位扈从这才抬步迈过门槛,轻声道:“驸马都尉欧阳文见过清平先生。”

  李玄都说道:“我听说过你。”

  欧阳文微微低头,“在下惶恐,不过一介赘婿罢了。”

  “赘婿不假,也要看哪家的赘婿。堂堂天家,岂是等闲?”李玄都笑了笑,“虽说本朝驸马不得参与政事,大多只能奉祀孝陵,摄行庙祭,署宗人府事,不过也有例外,我记得阁下应是统领宫中侍卫、仪仗将军、力士校尉,乃是当今陛下和太后的心腹之人。”

  欧阳文神色微微一变,没想到李玄都竟然知道自己的存在,心中自是惊骇,脸上却是不显,说道:“清平先生高居终南山上,却能对千万里之外的帝京了如指掌,实在让人佩服。”

  “你这话言不由衷。”李玄都道,“是‘惊’更多一些吧?”

  欧阳文立刻低下头去,“不敢。”

  “敢不敢都无妨。”李玄都抬手往下一压,“三位请坐下说话。”

  李玄都的书房其实也是个议事场所,所以靠墙摆放了四把椅子,供他人落座,徐载钧和欧阳文对视一眼,靠墙坐下了,只有那名女子坐在李玄都的对面。从这一点上来说,三人还是以这名女子为首。

  李玄都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子,道:“世子和驸马,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可唯独不知道你的身份。”

  女子并未正面回答,而是问道:“清平先生对于帝京了若指掌,如今帝京城正在闹乱党,该不会与清平先生有关吧?”

  李玄都没有开口回答,反而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徐九开口道:“有关如何?无关又如何?”

  女子一怔,倏地望向一直站在门口的徐九。

  徐九走进书房,站在李玄都的书案一旁,面向三位来客,接着说道:“清平先生就高坐在这终南山上,你们可以把什么罪名都安在清平先生的头上,可你们却奈何不得清平先生。否则你们也不必亲自跑到终南山来见清平先生了。”

  女子勉强一笑,“清平先生,我不知徐九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又望了一眼徐九。

  “知道什么意思也好,不知道什么意思也罢。”徐九会意道,“这与我们今天要谈的事情有关吗?”

  女子明白了,“是。”

  徐九道:“请问姑娘姓名?”

  女子回答道:“我姓楼,我叫楼心卿,谢雉和谷玉笙是我的师姐。”

  李玄都终于开口道:“原来是楼姑娘,若从三嫂那里论起,你我倒也有些渊源。至于太后谢雉……不提也罢,谢太后派你来讲和的?”

  楼心卿沉默了片刻,说了一个“是”字。

  李玄都倒是不奇怪,这便是庙堂之人与江湖之人的最大不同。江湖之人讲究一个不共戴天,可庙堂之人却是不然,他们讲究妥协,一切皆可以谈。所以在江湖人看来,李玄都与朝廷早已是不共戴天,没有半点妥协余地,可在朝廷之人看来,所谓的没有余地只是价码不够,且不说能不能给得起,总要先问过了价再说,还可以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也可以边打边谈,所以一边搜捕客栈乱党,一边派人和谈,这两件事并不冲突。就算没法谈,也可以作为缓兵之计,暂且稳住李玄都。

  对于李玄都而言,世间事有可以忍者,有万不能忍者。有些事情可以妥协退让,有些事情则万万不能妥协退让。在这件事,他不会妥协,但他不想把让别人知道自己不会妥协。谢雉可以用缓兵之计,他同样可以用缓兵之计,假意答应而让谢雉等人心存侥幸之念,故而说道:“既然如此,我倒想听听太后娘娘给了怎样的说法。”

  “那我便直言了,若是有言语不当之处,还望清平先生海涵。”楼心卿道:“清平先生是长生地仙,迟早都要飞升天上,这人间之事,于清平先生而言,不过是南柯一梦。如果清平先生能够退让一步,朝廷会直接承认清平先生为道门大掌教……”

  未等楼心卿把话说完,徐九已然打断道:“谁是道门大掌教,朝廷说了不算,儒门说了不算,道门中人说了才算。若是我说朝廷只要拨出三百万两银子,道门就承认天宝帝是当今皇帝,不知朝廷作何感想?”

  楼心卿已然明白,徐九就是李玄都的口舌,李玄都不想说、不好说、不能说的话,都由徐九来说,而李玄都不开口,便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楼心卿沉默了片刻,说道:“是我没有说清楚,如果清平先生能够成为道门大掌教,朝廷便会册封清平先生真君名号,布告天下。如此一来,不仅仅是道门中人知道清平先生,天下百姓也无人不知。朝廷还会请清平先生担任国师,等同帝师,地位尊崇,不仅掌管天下僧道,而且可以参与国事。对了,我来的时候,看到终南山还未修缮完毕,朝廷也会发动民夫,调拨钱款,帮助道门修缮终南山。这便是我方才所说的承认清平先生为道门大掌教。”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名利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一生所求无非“名利”二字。到了一定高度之后,得手利益足够,再去追逐利益就更多是为了旁人,就好比是一宗之主,除了考虑自己,还要兼顾众多同门和弟子的利益。如果说了仅仅是为了自己,那么“名”更重于“利”。

  到了李玄都这等地位之后,就更是如此。名动天下和流芳后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李玄都的名气很大,不过仅仅局限于江湖的范畴之内。江湖之外,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谁是李玄都,谁是清平先生,是完全不知道的。待到数百年后,便是江湖中人,也未必还记得李玄都何许人也。

  若是有后人传承还好,后人们自然要传扬祖师的种种事迹,传承越是久远,后人越是势大,祖师的名声也就越大,比如祖天师创立正一宗,正一宗领袖正道多年,祖天师的事迹便无人不知,便是寻常百姓也知道张天师降魔捉鬼的事迹。

  若是没有传承后人,纵然天下无敌,在他离世之后,他的手下败将不会自曝其短,无关之人也不会刻意宣扬,那么多年之后,就只剩下一些似真似假的传说,就好比忘剑峰上的两位剑仙人物。

  朝廷提出的这个条件看似微不足道,实则非同寻常。

  道祖、天尊也好,大道君、道君也罢,其实是道门内部的称呼,不在朝廷的敕封范围之内。

  纵观历代朝廷敕封,大约可以分为六等。第一等是皇帝,唯有太上道祖有此殊荣,被追封为“太上玄元皇帝”;第二等是王,儒门圣人有此殊荣,被追封为“大成至圣文宣王”;第三等是真君,最近的一位真君是神霄宗的开派祖师,被封为“清虚元妙真君”,那也是数百年前的事情了;第四等是四字真人,比如老天师张静修被封为“元阳妙一真人”,神霄宗祖师被封为“通微显化真人”;第五等是两字真人,诸如东华宗的太微真人、妙真宗的万寿真人、神霄宗的三玄真人、飞元真人颜飞卿等等;第六等是法师,比如“镇魔法师”张静沉、“玉盈法师”玄真大长公主等等。

  前两等敕封太过特殊,可以说非三教祖师不可得,太上道祖之所以比儒门圣人高出一头,是因为姓氏后人的缘故。在这种情况下,真君一等已经是朝廷最大的诚意,比起老天师的封号还要高出一等。再布告天下,意味着数百年后,李玄都就会成为神话传说中的仙人,就拿清虚元妙真君来说,如今世间就有他的许多传说,还有邋遢道人的称号。再往前数,如吕祖等人,也是百姓耳熟能详的人物,当真是流芳百世了。

  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事情。也可以说是对症下药,换成是传统道门长生地仙,只怕已是大为心动。

  如果说真君称号只是个“表”,那么国师职位就是“里”了,“国师”一职始于金帐王庭,历数金帐的历代国师,无一不是当世高人,大部分出身萨满教,也有部分出身于真言宗,当年金帐入主中原,建立朝廷,大魏朝廷沿袭金帐部分旧制,朝廷中也有国师职位。执掌正一宗将近一甲子的大天师张清衍就曾被朝廷册封为国师,那也是正一宗实力最为鼎盛的时候。国师可以参与国事,皇帝向国师执弟子礼,地位十分尊崇。

  如此一来,便是表里都有。

  真人封号是“名”,国师是“权位”,那么最后就是实在的“利”了,也最是微不足道,算是个添头。不过以朝廷如今的财政状况,还能拨出钱款,也是很有诚意了。

  这便是楼心卿三人敢于登上终南山的底气所在。

  徐九见多识广,立时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不敢妄言,转而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的脸上也显露出凝重神色。

  楼心卿见两人神色,心中稍定,继续说道:“除了承认清平先生是道门大掌教之外,太后娘娘也会下旨为张相爷等人平反,归还其家产,张氏子弟复官复荫,重新追封张相爷为上柱国、太师,赠忠正伯,谥文正。”

  李玄都沉默着。

  楼心卿也不敢催促,转头对徐载钧和欧阳文使了个眼色。

  徐载钧会意,起身说道:“清平先生,父王说了,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是清平先生平定了青阳教之乱,斩杀为首的唐周、唐秦、唐汉,又使金帐王庭陷于内乱之中,无力南下,实是有大功于社稷之人,千秋万世都当铭记清平先生的功劳,所以还望清平先生不要推辞。”

  欧彦文接着说道:“西北伪周,占据凉州、秦州、蜀州,想要收复三州之地,也少不得清平先生运筹帷幄。”

  李玄都笑了笑,“经你们这么一说,好似是这个天下没我便不成了,未免把我抬得太高了。”

  “清平先生过谦了。”楼心卿道,“就算清平先生不想理会这些俗事,我们也能理解。正所谓多少年江湖较短长,到头来为谁辛苦为谁忙?英雄豪杰识时务,何苦出生入死弄刀枪,倒不如抛开名利枷锁,逃出是非之乡,醉里乾坤大,笑中岁月长,不管成王败寇,休给他人做嫁裳。天下分合,我有何忧?如此方才是真逍遥。”

  李玄都轻声道:“好一个逍遥,好一个醉里乾坤大,好一个笑中岁月长,好一个天下分合我有何忧,世道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不正是因为这样的逍遥之人太多了吗?”

  楼心卿立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补救道:“清平先生志安社稷,救百姓于倒悬,自然要扶持明主,如此才能扫平天下,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李玄都不置可否,转而问道:“朝廷承认我是道门大掌教,大剑仙同意吗?”

  “自然是同意了。”楼心卿道,“清平先生是大剑仙的弟子,清平先生做大掌教,就等同是大剑仙做大掌教。”

  李玄都摇头道:“这可不一样。”

  楼心卿说道:“大剑仙有六位弟子,大先生已经身故多年,三先生、六先生如今的处境,清平先生也是知道的,至于二先生和五先生,向来是与清平先生亲厚,就算大剑仙做了大掌教之位,早晚还是要传给清平先生。更何况道门中还有‘天刀’,清平先生娶了秦大小姐,都说女婿等同半子,‘天刀’没有儿子,自然对清平先生视如己出,自然也是支持清平先生,亦或是‘天刀’做了大掌教,最后也要传给清平先生。如此一来,试问还有谁能与清平先生争夺大掌教之位?”

  李玄都无动于衷,问道:“儒门中人同意吗?”

  楼心卿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清平先生方才说,谁是道门大掌教与儒门无关。”

  “当然无关。”李玄都道,“我问的不是儒门中人是否同意我做道门大掌教,也不必他们同意,我问的是儒门中人是否同意朝廷提出的这些条件。”

  楼心卿没有开口,反而是徐载钧说道:“朝廷不是儒门的朝廷,朝廷做出的决定,不需要看儒门的脸色。”

  “当真如此?”李玄都显然不信。

  楼心卿道:“在这一点上,儒门与朝廷的态度是一致的。龙师傅说,早在天宝二年之前,儒门上下是将清平先生视作半个儒门弟子的,就算现在,清平先生行事也多有儒门之风。”

  这倒不是楼心卿随口胡诌,在李玄都整合道门之前,李玄都在儒门中的风评甚好,宁奇、司空道玄等大祭酒都主张拉拢李玄都,直到虎禅师身死之后,李玄都与儒门的关系才迅速恶化。

  “儒门之风,好一个儒门之风。”李玄都负账道,“儒门讲究天地君亲师,说到底还是要得君行道。”

  楼心卿和徐载钧面面相觑,有些不太明白李玄都话语中的意思。楼心卿是江湖人,徐载钧是宗室子弟,并非儒门中人。

  反而是欧阳文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不仅是驸马,还是金榜题名的状元,自然听懂了李玄都在说什么。

  李玄都道:“儒门所求是大同,也就是给这个人间订立规矩,用横渠先生的话来说,便是为万世开太平。所谓的修身养性,只是儒门之人自我修炼的手段,并非追求。《大学》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即是‘行道’。如何行道?得君行道。所谓‘得君’就是辅佐帝王,也就是你们方才说的辅佐明主。用自己的道理说服帝王,让帝王按照自己的道理来订立规矩,这便是得君行道。”

  欧阳文轻声道:“清平先生博学多才,在下佩服。”

  “不敢当。”李玄都道,“也请驸马听我把话说完,如果我说完之后驸马还觉得我说的对,那么再称赞也不迟。”

  欧阳文脸色微微一变,沉声道:“清平先生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李玄都道:“得君行道,自元圣而始,圣人发扬光大,亚圣、理学圣人继承之,可圣人失败了,亚圣失败了,直到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才算初步成功,可实际上武帝也是阳用其言,而阴弃其人。还有儒门中人,得君却未能行道。以至于理学圣人有言:‘千五百年来,元圣、圣人之道,未尝一日行于天地之间。’”

  第一百六十七章 是非

  欧阳文博览群书,满腹经纶,自然知道理学圣人的这句话,出自那场大名鼎鼎的“王霸之辩”。

  先前他对于楼心卿所言的“儒门上下也是将清平先生视作半个儒门弟子”,还有些不以为然,现在却是要刮目相看了。不论这位清平先生行事如何,其人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可惜一身所学并非正统儒学,掺杂了太多法家、墨家乃至于佛道两家的东西,难免似是而非。

  不过欧阳文也不敢因此而小觑清平先生。

  李玄都继续说道:“理学圣人的老师更甚,曾言道:‘元圣死而道不行,亚圣死而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政;学不传,千载无真儒。’这两位大儒等同是将千百年来的儒门正统一笔抹杀,将万千儒生开革出儒门。以此为分水岭,儒门之中开始兴起理学,直到本朝心学圣人出世,才是心学与理学并存。”

  “心学圣人年轻的时候,其实也算是理学弟子,也怀有‘得君行道’之念,结果却因为上书弹劾当朝内相而险些身死。这才有了心学圣人后来的石棺悟道之举。亚圣有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心学圣人不能像佛道两家那般退让,可‘得君行道’又求之不得,于是心学圣人提出了‘觉民行道’。何谓‘觉民行道’?便是教化百姓,让百姓知礼,然后通过百姓来‘行道’,可以绕过帝王。”

  欧阳文脸色大变。

  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我曾与齐王深谈,齐王也有过类似说法。齐王认为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想要让人知礼,想要‘觉民’,要先做到仓禀实和衣食足,要让百姓们吃得饱饭,不必整日辛劳都耗费在谋生一事上,然后才能读书识字,最终由下而上,改变世道人心。”

  李玄都继续说道:“这便又绕了回来,如何仓禀实和衣食无忧?还是要着落在朝廷上面,也就是‘得君’。‘觉民行道’也好,‘得君行道’也罢,都绕不开百姓安居乐业,要让百姓安居乐业,首先便要平定战乱,使天下太平。然后是不再使世道故步自封,如儒门这般,妄想订立一个规矩便能管得了后世千万年,那是痴人说梦了。”

  欧阳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李玄都,只能说道:“人人如龙,实乃大志向。”

  李玄都淡然道:“天下间有被饿死的‘龙’吗?在谈人人如龙之前,还是先解决饿殍遍野的问题更实际一些。”

  欧阳文点头道:“清平先生所言极是。”

  其实欧阳文听懂了,李玄都所说的不外乎就是一个意思,“得君行道”是自上而下,“觉民行道”却是自下而上。两者大不相同,而如今的儒门中人虽然多是心学之人,但骨子里还是“得君行道”的那一套。至于李玄都,他和地师一样,不完全认可“得君行道”,也不完全认可“觉民行道”,他们反而认为这个世道太过故步自封,需要打破一些规矩,不过这种变革并非“道”的变革,而是“术”的变革,这两人竟是希望以“术”来改变“道”,实在让人难以理解,若非此二人不是寻常之人,他都要出言讥讽了。

  李玄都道:“驸马可以把我的这番话转述给太后,也转述给龙师傅,看看他们怎么说。”

  欧阳文应道:“是。”

  楼心卿见李玄都不是一口回绝,觉得此事大有余地,望向李玄都,希望他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李玄都说完一番话,便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微微闭上双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楼心卿见李玄都这般神态,知道他正在思考斟酌,便耐着性子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不平静的反倒是徐九,虽然事前李玄都已经给他交过底,但他没想到朝廷能够开出如此有诚意的条件,确乎关系重大,他开始担心李玄都会不会临时改变主意。

  正因如此,徐九也想从新主身上发现些许暗示,目光始终望着李玄都,可什么也不曾发现。

  等待毕竟是有限度的,见李玄都始终闭目端坐一言不发,楼心卿忍不住开口道:“清平先生……”

  李玄都终于睁开了双眼。

  徐九、楼心卿、徐载钧、欧阳文的目光都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等待他的答复。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我现在不能说答应你,也不说不答应你。还是请楼姑娘、世子、驸马先回帝京复命,看看太后是怎么说,如果太后真有诚意,那么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楼心卿的脸上顿时有了笑意。

  这便是同意了。对于长生之人来说,金银是俗物,权势也只是一时,可千百年的生前身后名却是个难以拒绝的诱惑,就算清平先生也难以免俗。与这些比起来,死几个人算什么,张肃卿又不是他的生身之父,谈不上杀父大仇,张白月不是他的结发之妻,谈不上夺妻之恨。李玄都的义父是李道虚,可是站在太后娘娘这边的,这才是父子同心。如今妻子是秦大小姐,有了新人自然忘旧人。

  楼心卿站起身来,道:“若真如清平先生所言,也许我们下次见面就是在帝京城了。”

  徐载钧和欧阳文也跟着起身。

  “这也是说不准之事。”李玄都站起身,对身旁的徐九吩咐道,“替我送一送客人。”

  “是。”徐九应道。

  楼心卿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告辞。”

  李玄都目送着一行人离开自己的书房,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中之后,才坐回座位上。

  不多时后,秦素来到了李玄都的书房,问道:“客人走了?”

  “走了。”李玄都重新打开砚台,发现砚台里的墨已经有些干了,往里面倒了点水,准备重新磨墨。

  这块墨是一位江南名宿拜访李玄都时送的,大有来头,乃是出自当世制墨大家之手的“千秋光墨”,虽然比不了进献宫里的“紫玉光墨”,但也相差无几了。背面以阴文书就“千秋光”三字,而正面则是以阳文所写的落款。市面上这样的一块墨,最少也要五千两银子。李玄都本不太舍得用这样贵重的墨,不过他转念一想,他现在写的东西也要流传后世,自然要用好墨。

  秦素走到书案旁边,从李玄都手中拿过墨锭,“我来吧。”

  李玄都乐得美人素手磨墨,问道:“你都听到了?”

  秦素一手撩起袖口,露出雪白皓腕,一手拿着墨锭在砚台中磨墨,回答道:“听到了。你这是缓兵之计?”

  两人心有默契,秦素根本不觉得李玄都会因此而改变心意,而是认为李玄都另有图谋,徐九反而担心李玄都会临时改变决定,这是徐九万万不能相比的。

  “算是吧。”李玄都点头道,“他们只要心存侥幸,就不会鱼死网破,更不会全力防备我们,那么我们就能徐徐图之。”

  秦素笑道:“就你心思多。”

  李玄都道:“这可怨不得我,是他们主动找上门来的。只要心存幻想,就是这样的下场。”

  说到这儿,李玄都感慨道:“素素,你今天知道我为什么不提报仇了吧?”

  “为什么?”秦素专心磨墨。

  李玄都道:“因为报仇真不难,如今我还未有所动作,甚至还没有去帝京,他们便肯为张相平反了,如果我更进一步,儒门把谢雉当作弃子也并非不可思议之事。所以我并不觉得报仇是难事,只是水到渠成之事罢了。我们现在做的这件大事,才是真正的难事。”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

  李玄都想起先前楼心卿所说的话,轻声复述道:“多少年江湖较短长,到头来为谁辛苦为谁忙?英雄豪杰识时务,何苦出生入死弄刀枪,倒不如抛开名利枷锁,逃出是非之乡,醉里乾坤大,笑中岁月长,不管成王败寇,休给他人做嫁裳。天下分合,我有何忧?”

  秦素抬起头来,说道:“这话似乎……有些道理。”

  “的确有些道理,不过更多还是歪理罢了。”李玄都轻哼一声,“这段话总结起来,唯有八个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真可谓是诛心之言,只知道明哲保身,只有范文正公的‘穷则独善其身’,却忘了范文正公的‘达则兼济天下’,极致利己而半点不肯利人。不愧是真传宗出身,真正传承了祖师杨朱的‘拔一毛利天下不与也’。”

  秦素想了想,赞同道:“这倒是。如果在太平盛世说这样的话,那么还算有几分道理,可如今乱世,苍生涂炭,再说这些话便有些不合时宜了。”

  李玄都道:“想来这位楼姑娘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我替她补上:‘山河破碎日长,天下太平渺茫。’我不信苍天给我诸多机缘造化,让我有一身境界修为,就是让我做一个酒里乾坤大的富贵闲人,我若真能弃天下而不顾,看着那么多人受苦而无动于衷,安心做一个逍遥世外之人,那便是苍天瞎了眼,也是我没了良心肝肺。”

  第一百六十八章 期限

  夜风吹动上官莞的发丝,使其纠缠在上官莞的脸颊上,让她不得不伸手将其归于原位。

  此时上官莞站在一处高高的望楼上,俯瞰着下方的街道。

  帝京城中的许多权贵府邸都喜欢修建这种望楼,可以眺望府外,这源于许多权贵蓄养家丁。在有些时候,城内大乱,每座府邸都是一座堡垒,分出内外,里面的人固守不出,便可以通过望楼观察府外的情形。

  上官莞脚下的这座望楼属于玄真大长公主,她如今就在公主府中。

  这座公主府位于内城。按照规矩,非官身不得在内城置产,纵然你是富商巨贾,若是不曾捐官,没有功名在身,就依旧是民籍,只能在外城置产。内城里的宅邸,除了诸多公候伯的府邸之外,多是户部安排的官宅,官员们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说白了还是朝廷的,待到告老还乡,或是从京官变成了地方官,这些宅子便又收归朝廷。包括诸位王爷的宅邸也是如此,他们的王府当然属于私产,可王府并不在帝京城中,而他们在帝京城中的住宅其实是挂在宗人府的名下。

  不过公主却是个例外,公主虽然说是嫁人,但并不与公婆同居一府,而是单独修建公主府居住,驸马不能随意见公主,要等公主召见。

  当年玄真大长公主还是公主的时候,便被世宗皇帝赐下了公主府邸。穆宗皇帝登基之后,心疼这位年纪轻轻就守寡的妹妹,又下旨为妹妹扩建公主府,比起晋王、燕王的府邸都要阔气,有三百余房间,还有一座有活水的花园,帝京不比多水的江南,这一点便十分难得。

  在明空女帝年间,公主们势大,可以参与朝政,公主府收容门客也是寻常事。不过到了本朝,礼法森严,再加上齐王因为门客之事被世宗皇帝几番打压,哪怕玄真大长公主不同于其他公主,也不敢招揽门客,所以偌大的公主府就显得有些空旷,好些院子都空着,到了晚上便漆黑一片,唯有主院附近还是灯火通明。

  李如是离开帝京城之后,上官莞就成了太平客栈在帝京城的主事人,也果然如她所料,青鸾卫并不敢来招惹她。又因为松竹馆之事,她和玄真大长公主的关系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所以她干脆不再掩饰,开始光明正大地出入玄真大长公主的府邸。

  不多时后,玄真大长公主端着一盏灯登上了望楼,轻声问道:“妹妹还不睡么?”

  上官莞转过身来,“姐姐不也没睡吗?”

  这倒不是上官莞和玄真大长公主故意要姐妹相称,而是从徐无鬼那里算来,两人刚好同辈,徐无鬼是穆宗皇帝的叔叔,也是玄真大长公主的叔叔,而上官莞是徐无鬼的养女,算是玄真大长公主的堂妹,两人也不好用别的称呼。

  玄真大长公主道:“我刚刚得到消息,太后派出了使者,想要与清平先生讲和。你觉得此事是否可行?”

  上官莞怔了一下,说道:“谢太后一边在城中镇压乱党,一边派人找清平先生讲和,倒是有些手段。可惜她生在了真传宗,若是生在了清微宗,坐在清平先生位置上的人说不定就是她了。”

  “时也命也。”玄真大长公主叹道,“各人有各人的运道,大先生何等天纵奇才,还不是……”

  上官莞点头道:“这倒也是。”

  玄真大长公主道:“冒昧问上一句,清平先生打算何时进京?”

  上官莞道:“姐姐不必如此小心,谈不上冒昧与否,这本就是应该告知姐姐的事情,也好让姐姐心中有底。”

  玄真大长公主脸上有了些许笑意,“妹妹能够理解就好。”

  上官莞说道:“我可以明白告诉姐姐,清平先生并没有给我一个准确的时间,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的具体上京时间。”

  玄真大长公主的脸上顿时流露出并不掩饰的失望。

  上官莞话锋一转,“若是旁人,多半不知道清平先生为何迟迟不肯上京,可我刚好是个例外。如果不出意料之外,清平先生应该是在等三十六日之期满,然后才会上京。”

  玄真大长公主见多识广,对于许多秘闻也有耳闻,问道:“我听说跻身长生境之后会大病一场,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

  上官莞摇头道:“那是长生境的重塑体魄,总共需要四十九日的时间,清平先生早在七月十五中元节的时候就已经跻身长生境界,九月初已经彻底度过四十九日的期限,与我说的三十六日并不是一回事。”

  玄真大长公主静待下文。

  上官莞说道:“道门有五仙,五仙中的地仙有五门先天神通。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如此,清平先生与家师的先天神通都是‘太易法诀’,所以我对于这门神通有所了解。”

  “‘太易法诀’威力极大,每用一次,威力就大上一倍,全力施为的情况下,便是大真人府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都抵挡不住。可是也有一个极大的弊端,在三十六天内,每用一次,消耗就会大上一分,第一次使用‘太易法诀’只消耗一成气机,第二次使用‘太易法诀’就要消耗两成气机,第三次则要消耗四成,第四次要消耗八成。以此类推,无论是谁,在不依靠外力的情形下,只能用出四次‘太易法诀’。”

  “八月十五的大真人府一战,清平先生连用四次‘太易法诀’,强行破开了‘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结果就是三十六天内他无法再用‘太易法诀’。如今的帝京城中卧虎藏龙,又有龙老人坐镇,清平先生为了自己的安危考虑,必须等到三十六时间过去,他才会动身前往帝京。”

  玄真大长公主恍然大悟,“从八月十五算起,三十六天后已经是九月下旬。也就是说,清平先生最早要到本月下旬才会进京,至于更晚,就不好预料了。”

  上官莞点头道:“正是如此。”

  玄真大长公主问道:“如今距离下旬还有一旬的时间,妹妹有什么打算?”

  上官莞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在回答姐姐的问题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姐姐,不知姐姐能否答我?”

  玄真大长公主一怔,随即回答道:“妹妹但问无妨。”

  上官莞缓缓道:“姐姐应该知道清平先生的志向,这也是家师的志向,推翻徐家天下。姐姐是徐家之人,而且与我这个徐家之人不同,姐姐是堂堂公主,为何还要相助清平先生?仅仅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吗?”

  玄真大长公主没想到上官莞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沉默了片刻方才回答道:“要说徐家之人,齐王也是徐家之人,他的分量可要远胜过我这个公主。都说出嫁从夫,我嫁了人,对于徐家来说,便是外人了。齐王不一样,他才是诸王之首,差一点做了皇帝之人。可就是这个诸王之首,也背叛了徐家,要推翻徐家。”

  “不一样。”上官莞摇头道,“家师推翻徐家的本意是由他来执掌天下,同族再亲,亲不过自己,本质上还是家师更进一步。可姐姐不一样,姐姐在徐家已经走到高位,女子之中仅次于太后谢雉,就算清平先生成功了,能给姐姐的未必就比现在更多。那么姐姐所求为何?”

  玄真大长公主能在宗室和四大臣之间游刃有余,自然不是寻常之人,不急不慢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不能只看现在,还要往远处看。我这样做,恰恰是为了徐家。”

  上官莞没有说话。

  玄真大长公主继续说道:“天下变成这个样子,朝廷还能维持几年?清平先生只是加快了这个过程,就算没有清平先生,朝廷也不会重回中兴。妹妹应该知道,许多病是没有症状的,可一旦有了症状,就已经是病入膏肓,回天乏术。大魏就像个病人,很多病症已经开始显现,看似并不致命,实则是药石无救。都说粉饰太平,就像女子涂抹脂粉遮掩老态,当脂粉都遮不住眼角皱纹的时候,就说明真的老了。粉饰太平也是如此,想要假装太平都做不到了,那便是真的不太平了。”

  玄真大长公主顿了一下,说道:“我说这么多,归根究底只有一点。大魏已经回天乏术,只是勉力维持罢了。清平先生加快了大魏覆亡的进程,我又加快了清平先生的动作。而我做了这么多,只是希望将来清算的时候,徐家子弟还能留下几分香火,不至于万劫不复。”

  说到这儿,玄真大长公主脸上露出哀伤之色,“除此之外,就是我自己的私念了。历代前朝,王朝覆灭时,宗室被屠戮殆尽,宗室女子就算侥幸不死,也要沦为他人玩物,当真是生不如死。金帐灭亡大晋时,什么王妃,什么公主,什么太后、皇后,什么金枝玉叶,被人掳走之后,为奴为娼,衣不蔽体。我时常想着,若是大魏也走到了那一天,我这个大长公主会是什么下场?会好到哪里去?如今我也算是有功之臣,总不至于如此下场。”

  上官莞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第一百六十九章 坦荡

  在此之前,上官莞对于玄真大长公主的动机总是存有几分怀疑,哪怕李玄都选择相信玄真大长公主。

  经玄真大长公主如此一说,虽然上官莞还有些许疑虑,但也释去了大部分疑心。

  玄真大长公主对于大魏朝廷的前景异常悲观,她认为大魏朝廷的覆亡几乎是必然,而大晋皇族的前车之鉴又让她不愿给大魏朝廷殉葬,所以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投靠李玄都,帮助李玄都做事。而在帮助李玄都的同时,她又在履行自己身为大魏皇室成员的责任,尽力维持大魏朝廷,包括亲自与赵良庚面谈等等,显得十分矛盾。

  上官莞却没有这样的顾虑,正如她自己所说,她这个徐与玄真大长公主的徐不是一回事,她本姓上官,父兄叔伯都被论罪斩首,她也沦为奴仆,若不是遇到了师父徐无鬼,也许已经死于非命,也许是某个人的小妾丫鬟之流,哪里会有今日。从这一点上来说,大魏徐家还是她的仇人,所以让她追随李玄都,她没有半点心理压力。

  上官莞说道:“方才姐姐问我有什么打算,我其实是在等一个人,算算时间,她也该快到了。”

  玄真大长公主好奇问道:“是客栈之人?”

  上官莞摇头道:“不是客栈之人,不过与姐姐也算旧相识。”

  “旧相识。”玄真大长公主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是清平会之人?”

  上官莞点头道:“是‘女冠子’。”

  “原来是她。”玄真大长公主本就是极为聪慧之人,转眼间也明白过来,“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妹妹就是‘虞美人’了?”

  上官莞淡淡一笑,“我是‘虞美人’,姐姐是‘撼庭秋’。”

  玄真大长公主微微一笑,权作默认。

  至此,两人都挑明了身份,再无隐瞒。

  上官莞感慨道:“我之所以说这些,是有一件事要与姐姐商议。不过不是公事,而是私事。”

  “私事……”玄真大长公主有些迟疑。

  “姐姐不要紧张。此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唯有你我二人而已。”上官莞轻声道,“方才姐姐也说了,值此改朝换代之际,你我同是追随清平先生,都可以算是功臣。可功臣之间也有个高下之分。如今的清平会也好,客栈也罢,派系林立。比如说秦大小姐,她是清平先生的夫人,许多人便围绕在她的身边,事事以她为尊。而清平先生更为信任宁忆等人,将其视作左膀右臂,于是许多人也去攀附宁忆。我们这些后来者,不能说不被信任,可总是差了点意思,所以我就想着,我们姐妹几人应该联起手来,互帮互助。”

  玄真大长公主居于朝堂多年,哪里不明白上官莞话语中的意思。上官莞这是不甘居于人下,倒不是要反叛李玄都,而是要在以李玄都为首的一方势力内谋求更高的地位。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衮衮诸公,哪个不是拼命向上爬?哪个不结党?

  很显然,上官莞已经与“女冠子”结成了同盟,现在上官莞也想请玄真大长公主加入这个同盟。

  玄真大长公主说道:“妹妹的这个想法倒是不错。”

  上官莞道:“若是姐姐不嫌,我也将‘女冠子’引见给姐姐,我们三人好生亲近一番。”

  玄真大长公主望着上官莞,说道:“如今的天下还是大魏的天下,会不会太早了些?”

  上官莞道:“未雨绸缪,也该早些着手准备了。”

  玄真大长公主心中明白,既然上官莞把话挑明,若是开口拒绝势必会让上官莞心生芥蒂,便是结仇也不是不可能,于是说道:“那好吧,就请妹妹代为引见。”

  上官莞的脸上有了笑意。

  李如是离开了帝京,对她而言,其实算是一件好事。

  ……

  李如是先是回了剑秀山,见过了李非烟,他向李非烟交代了前后经过之后,又离开剑秀山,去往终南山。

  李如是怀着请罪的心态来到终南山,正如上官莞所说的那般,他险些导致李玄都在帝京的布局谋划毁于一旦,若真到了那一步,他纵有百身也难赎其罪。这让李如是心中生出莫大的愧疚,李玄都这样信任他,把这样的重担交给了他,他实在有负重托。

  他来到终南山的时候,先见到了徐九。

  现在终南山上下都知道,这位自称徐九之人是大管家,不仅是清平先生的大管家,也是整个终南山的大管家。

  这其实是李玄都的意思,随着楼兰城易主,阴阳宗只剩下王天笑等人,地师在西域的布局已经毁坏大半,李玄都无力也无心去干涉西域局势变化,再加上他已经找到“帝释天”,徐九继续留在西域的意义不大,干脆将其调回中原,留在终南山上。

  徐九对此倒是没有异议,地师过去掌握西域还是以阴阳宗的势力为主,以安西大秦国和部分西域小国为辅,如今没了阴阳宗,徐九一人也谈不上什么根基,对于西域的确没有什么留恋。而且两相比较,黄沙万里的西域也比不过七十二福地中排名第一的终南山。

  徐九已经知道李如是的来意,虽然两人并不熟识,但因为共事一主的缘故,徐九还是稍稍安抚了李如是,让李如是暂且安心。

  待到李如是见到李玄都,李玄都刚刚结束每日的例行修炼,这是他坚持了二十多年的习惯,风雨无阻,哪怕是跌落境界的时候,也不曾放下半分。

  李玄都看了眼李如是,虽然李如是的年纪要比他大,但早在清微宗的时候就事事以他为主,此时倒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不由叹息一声,“云何,去我的书房说话。”

  两人来到李玄都的书房中,李玄都坐在书案后,李如是坐在他的对面。

  李玄都望着李如是说道:“云何,你是‘如’字辈,我也是‘如’字辈,真要论起来,我该称呼你一声兄长。当年我还在清微宗的时候,你是天微堂的堂主,从那时候起,你就跟随我左右,到了如今,你还跟在我的身边。些许失误而已,我不会责怪你。”

  李如是缓缓开口道:“先……紫府不怪罪我,我要怪罪我自己。这次出了这样的纰漏,我难辞其咎,所以我请紫府革去我的‘账房’之职。”

  李玄都定定地望着李如是,问道:“这就是你的来意?”

  李如是沉默了。

  李玄都此时已经完全不像别人口中的清平先生,而像一个坐在老兄弟面前的普通人,语气和缓地说道:“客栈,清平会,其实是一体的,表里两面,两者也势必会纠缠在一起。虽然是我创立了客栈和清平会,但客栈和清平会不是我的私产,客栈和清平会也属于其中的成员。在这种情况下,我可以掌握客栈和清平会的大局,有些细节却是无力兼顾,比如拉帮结派,比如明争暗斗。虽然现在还没有,或者并不明显,可终有一天会发展到争权夺利。这是人的天性,几乎不可能杜绝,在这种情况下,你这个位子,有些人求而不得,你却要主动放弃。”

  李如是道:“我愿以坦荡面对紫府。”

  李玄都道:“正因为你的坦荡,我更不可能同意让你辞去掌柜之位。”

  李如是再次沉默了。

  李玄都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不需要你的交代,我只希望你能戴罪立功,就是这样。”

  李如是站起身来,“上官莞那边……”

  李玄都叹息一声,“我本希望你能替我看住上官莞,可现在看来,只能寄希望于上官莞的自觉了。”

  李如是惭愧道:“是我……”

  “不要说了。”李玄都立刻打断道,“都说用人不疑,我既然用了上官莞,就相信她不会坏我的大事,这是我的决定,如果出了问题,该担责的人是我,还轮不到旁人来替我担责。”

  李如是忽然有些感慨,这便是李玄都和老宗主最大的不同,老宗主总是喜欢藏身幕后,暗操独治,用他人做屏障遮挡。而李玄都却从来不屑于如此行事,敢为人先,敢于担当,这也是他肯追随李玄都的原因所在。

  李玄都说道:“云何,你一路奔波劳顿,就暂且留在终南山上,与徐九亲近一下,然后返回剑秀山,接手客栈事宜,从旁协助姑姑。你和上官莞不同,你一直是我最信任的左膀右臂,我相信你能帮我完成这件大事。”

  “是。”李如是这一声回答有了一些哽咽感。

  李玄都接着说道:“过些日子,姑姑可能要回清微宗一趟,而我要动身去辽东一行,待到三十六日期满,我还要准备上京,所以你要肩负起客栈的重任。”

  李如是点头应下。

  李玄都站起身,将他刚刚默写完不久的“太平青领经”交到李如是的手中,说道:“无事的时候,照此修炼,未必能够长生,可跻身天人境总不是什么难事。”

  李如是怔住,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李玄都已经将书放在他的手中,离开了书房。

  第一百七十章 西北

  李玄都将手头上的事情处置完毕之后,与秦素一道离开了终南山,准备前往辽东。

  这次去往辽东,主要是为了公事,李玄都想要入京,少不得要与辽东方面通气,最好是双方相互配合,避免形成单打独斗的局面。毕竟李玄都此行不是为了逞强闹意气,而是要完成他心心念念之事。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两人下来终南山,一路向北,哪怕是御风而行,也可见脚下是大片荒地,杂草丛生,不见麦苗,这是战乱弃耕之故。李玄都不由得叹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与李玄都并肩飞行的秦素听得明白,这是《诗经王风》中的句子,不曾言语,只是任由秋风扑面。

  两人很快便离开了终南山的范围,经过几个不大的村镇,可都已经荒废,竟是不见半个人影,但见沿途田地长满杂草,一片荒凉。偶尔还能见到几具尸体,身上并无明显外伤,多半是饿死之人。

  如此种种,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李玄都和秦素离开秦州之后,进入中州,继而再从中州去晋州,最终过渝关,抵达辽东的幽州。

  在这一路上,秦州、中州、晋州一带的旱情仍在继续,饥民们四下起事,饥民流贼四处劫掠,攻城掠地,官兵则四处围剿。

  有句老话说得好: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意思是,匪过来掠夺,就像梳子一样梳理了一遍把家里财物都掠走,但是梳子齿与齿之间间隔大,仍有漏过的;篦子齿很细,形容兵丁过来掠夺,是明打明地,时间充裕,细细地搜刮,掠夺得比匪还要恨,不像匪至少还怕官府过来只好匆忙地掠过就走。至于官过如剃,是说官员过来搜刮,像剃头一样寸草不生了,三句话都是以头发借喻,十分形象。

  官军剿匪,遭殃的是普通百姓,先是流民乱匪劫掠一遍,接着就是剿匪的官军再劫掠一遍,如此一来,本来还能勉强维持的百姓也没了生计,不得不加入流民的队伍,使得流民一再壮大,反而是越剿越多,剿不胜剿。

  任谁也看得明白,关键不在于剿,而在于安抚,自古以来,平定叛乱都是要抚剿并用。关键是调拨粮食赈灾,这才是治本之法,否则治标不治本,遍地流民就会春风吹又生。

  当年张肃卿在世的时候,灾荒乱民已经初见端倪:“不幸边地亢旱四载,颗粒无收,京、民二运转输不继,饥军饥民强半从贼,遂难收拾。”

  张肃卿向穆宗皇帝谏言:“盖解而散,散而复聚,犹弗散也。必实实赈济,使之糊口有资,而后谓之真解散。解散之后尚须安插,必实实给与牛种,使之归农复业,而后谓之真安插。如是则贼有生之乐,无死之心,自必帖然就抚。抚局既定,剿局亦终。”

  穆宗皇帝也同意了张肃卿的谏言,在秦襄收复秦州之后,下旨:“秦州屡报饥荒,小民失业,甚至迫而从贼,自罹锋刃。谁非赤子,颠连若斯,谊切痌瘝,可胜悯恻。仍晓谕愚民,即已被胁从,误入贼党,若肯归正,即为良民,嘉与维新,一体收恤,施牛与种,恢复农桑。”

  结果却是穆宗皇帝突然暴毙,十岁的天宝帝登基,接着是帝京之变,张肃卿身死,秦襄下狱,宗室掌权。原本的拨款赈灾被层层盘剥,无疾而终。

  秦襄给朝廷的最后一次上书言道:“诸贼穷饿之极,无处生活,兵至则稽首归降,兵去则抢掠如故。此必然之势。”

  最终导致了西北五宗起事,秦州、凉州、蜀州三州陷落。继而青阳教起事,各地流民四起,朝廷无钱无粮,只能放权给各地总督,使其自行筹粮募兵,导致疆臣坐大,间接导致了辽东的崛起。

  玄真大长公主离京之后,一路所见,终于是对朝廷彻底绝望,认为大魏气数已尽。

  至于朝廷为何无钱,与儒门脱不开关系。

  历代首辅皆是出自江南,在朝为官的儒门弟子也是如此,因为其根基在江南等州,故而给江南的鱼米之乡大减商税,而给秦州、中州、晋州屡加田赋,又有辽饷、剿饷、练饷,比正赋高出一倍,一亩田的赋税累加到了二两,而连年大旱的情况下,一亩地收成的米麦却卖不出半两银子,于是百姓弃耕逃亡者日众。不计其数的田地因为人祸而荒废,让无道宗的大军一再壮大,最终让西北局势一天天彻底糜烂下去。

  澹台云掌握三州之地后,虽然也有过一些举措,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再加上澹台云本不会治国之道,也没什么好的办法。至于有办法的地师徐无鬼,他并不想慢慢发展三州之地,而是打算一气攻入帝京,多方谋划,心思多数用在了昆仑、西域、帝京、正道各宗,唯独没有用在脚下的三州之地,这也是李玄都不能完全认可徐无鬼的原因所在。

  当年李玄都去西北的时候,正是西北最为艰难凄惨的时候,直接让李玄都见识了一番人间炼狱的景象。与李玄都所见相比,什么江湖厮杀,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场面,便是沙场厮杀也远远不如。那时候的李玄都还很年轻,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心里难以承受,由此导致了李玄都想法上的根本转变。他发誓要改变这个局面,先是投奔张肃卿,以张肃卿为师,张肃卿死后,人亡政息,他干脆直接亲自上阵。

  李玄都听人说起过,天宝帝的御书房中有一扇屏风,上面写了八字,分别是:“天灾”、“流民”、“西北”、“辽东”。这便是朝廷的四大心头之患,与之相比,其他的都是疥藓之患,只能让他焦头烂额,而这四大心头之患却让他寝食难安。

  也许随着李玄都整合道门,这扇屏风上还要多出“李玄都”三字。

  朝廷中还是有高人的,看得明白。李玄都可不仅仅是一个客栈那么简单,掌握了慈航宗、正一宗,意味着从从岭南到江南的海路已经全部落入了李玄都的手中,而且李玄都对于清微宗的影响也是极大,张海石、李非烟等清微宗元老都支持李玄都,再加上清微宗掌握的东海,李玄都便打通了从辽东北海到岭南的全部海路,近可抵达凤鳞州、婆娑州,远可及安西大秦国。除此之外,太平宗多有能工巧匠,擅百工,所产无不精巧无比,尤擅火器,火炮尤胜神机营之大炮,一炮既出,声震数百里,糜烂五十里。虽然此乃夸张之言,但也可以让本就可以媲美金帐大军的辽东铁骑如虎添翼。

  朝廷本希望儒门能够解决李玄都的问题,结果一场玉虚斗剑,儒门大败,反倒是成就了李玄都。

  到了如今,随着宋政和张静沉败亡,李玄都已经势大难制,转守为攻,开始试探帝京的虚实,惹得太后谢雉不得不暗中遣人求和。李玄都假意答应下来,实为缓兵之计,为他的辽东之行留出足够的时间。

  李玄都给了秦素打了个比方,想要给人一拳之前,要先把拳头收回来。

  这次辽东之行,便是他收回拳头的过程。

  秦素对于这次“回娘家”,嘴上不说,心里很是高兴。屈指算来,她离家已经有小半年,虽然以前的她也经常会一年不回家,但定下婚约之后,反而越发想念那个从小长大的地方。

  不过秦素不知道的是,李玄都还有一个没有对任何人说起的念头,他想要好好看看赵政和秦清治下的辽东,他不希望推翻了大魏之后,又迎来了另外一个大魏,若是赵政果真如传闻中那般执政有方,那他便可以放下最后的疑虑,全力支持辽东。若是赵政治下的辽东名不副实,他仍会进京,不过会有所保留,另谋他路。

  李玄都之所以不对秦素说起,倒不是信不过秦素,而是不想让秦素左右为难。说到底,赵政只是“掌柜”,秦清才是背后的“东家”。如果赵政能够让李玄都满意,那么李玄都就当没有这么一回事。如果赵政不能让李玄都满意,那么再说也不迟。

  再有就是,李玄都怕辽东方面搞出一些糊弄人的官样文章,干脆没有通知辽东,打算先在秦素的带领下在辽东四处走走,然后再去见老丈人和赵政。

  李玄都以长生境的修为带着秦素御风而行,很快便过了三州之地,过了武城,渝关便遥遥在望了。

  渝关素有天下第一关之称,此地紧扼要隘,成为河朔通往辽东要冲。古人称为“锁钥无双地,天下第一关”。大江分出了江南江北,渝关便分出了关内关外。

  如今此关在辽东的掌握之中,使得攻守之势互易,进可入关南下,退可割据一方,辽东铁骑便是悬在帝京头顶的一把利剑。

  第一百七十一章 辽东

  过了渝关,气温骤降,差不多比得上江南的数九隆冬了。再往北的金帐更为寒冷,草原上差不多已经开始下雪。这两年草原上白灾不断,雪大压死人,从草原上逃荒过来的牧民着实不在少数。

  牧民放牧就像农民种田,农民要从今年的收成中预留出明年的种子和口粮,牧民也要预留出明年的羊羔子和吃食,可一场白灾下来,大雪磅礴,将牧草都深埋了,牲畜吃不饱,要饿死一部分,没有饿死的也是孱弱不堪,抗不得冻,天气严寒,势必又要冻死一部分,牧民们自是损失惨重,就算熬到来年开春雪化,牧民还是要喝西北风。所以牧民们就只有两条路,要么跟随金帐大军南下,要么就逃往辽东,如今金帐内战不止,辽东这边不断组织人手开垦荒地,地多人少,只要来了,就有一口饱饭,不至于饿死。那些不愿意打仗的牧民知道这个消息后,便拖家带口地往辽东安家落户。

  说来也是巧了,李玄都上次来辽东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接着就去了金帐,见识了草原的风光,天地之间一片雪白,没有半点杂色,阳光照下来,白雪耀得眼睛都睁不开。就算不是艳阳天,入目也是茫茫雪白,好像天地间的万物都融为一体似的,一切界限都被模糊。

  塞外草原本就没有路,风一过,什么马蹄印、车辙印通通都被掩盖了,天大地大,一马平川,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的,连棵树、连个丘陵都看不到,更没有半个人影,那才是不知路在何方。第一次去草原的人,多半要迷路,不见去路,也找不到身后归途,待到干粮吃完,便要饿死在白茫茫的草原上,这就是白灾的厉害。

  如今草原上已经闹起白灾,这也是拔都汗和伊里汗罢战的主要原因。

  李玄都和秦素降下身形,改为徒步前行,李玄都忽然说道:“无论怎样的鼎故革新,都会引起既得利益之人的疯狂抵制,到了这时候,辩经无用,讲道理无用,唯有让一方彻底消亡才能完结,于是张相死了,所以‘革’字之后往往要加一个‘命’字,杀人总是不可避免的。”

  秦素问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些了?”

  李玄都道:“我的手上要沾血了,哪怕不是我亲自动手。”

  秦素好歹也是江湖儿女,谈不上闻“杀”色变,只是说道:“你是说那些宗室。”

  李玄都没有回答,而是问道:“如果辽东得了天下,我们岂不是也成了新的宗室?我们会不会步大魏宗室的后尘?”

  秦素一怔,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李玄都自问自答道:“为什么会烽火四起?为什么会生灵涂炭?是天意如此?还是人祸至此?其实哪有什么天意,天灾年年都有,朝廷鼎盛时,可以迅速赈灾,天灾不过是疥藓之患,不至于闹出乱子。待到朝廷腐朽时,无力赈灾,那便是心腹大患。好比是刚刚起火的时候不去救火,于是小火变成大火,最终将整座房子都焚烧成灰烬。这是天意吗?这是人祸。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们,无论落得什么下场,都不冤枉。仅仅一死,太便宜他们了。”

  秦素听出了李玄都话语中的森然寒意,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忽然一笑,“罢了,不谈这些糟心事。我上次来辽东,来去都匆匆,还没见识过关外风光,不如你领我四处转转?”

  秦素也不想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微笑道:“好。”

  在秦素的带领下,李玄都没有去朝阳府,而是去了靠近的北海的清滨府。

  两人御风而行,速度极快。很快便进了清滨府境内,未到府城,李玄都放眼望去,已经是大感惊讶。他现在所见之辽东,要远胜于儒门仙物“天下棋局”中的辽东。

  如今的辽东与西北竟好似两个世界。

  时值深秋,城外农田中的麦子早已收割完毕,田地里都是青青的麦苗,一片碧绿之色,一直延伸至视线尽头的天际,竟是没有半块荒芜的田地。田间的小路上,农人们来回往返,虽然身上的衣着不算新,可鼓鼓囊囊,十分臃肿,没有受冻之忧,精气神也截然不同,没有惊惶,没有绝望,反而充满了勃勃朝气。

  用百姓的话来说,日子有盼头。

  到了府城之中,不同于西北的十室九空,城中很是热闹,各行各业,应有尽有,店铺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各种店铺字号鳞次栉比,各种车轿骡马忙碌不停。

  李玄都和秦素降下身形,来到城中,漫步街头。

  不远处路边有道人摆摊算命,测姻缘看手相。道人算命摊子的对面是一个脚行,门前有不少汉子,有的坐着休息,有的小口饮酒,脚行里面有骡马拴在那里,有人正喂着草料,草料里竟然掺了部分豆子,虽然都是些被挑出来的劣质豆子,但放在西北等地,人都吃不上豆子。

  再往前走,是各种做小买卖的摊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大多数都是各种吃食,甚至还有卖糖葫芦的,李玄都心血来潮给秦素买了一串,山楂很大,糖浆的分量很足,价钱也不算贵。只有吃饱饭之人才有心思来买这些东西,正所谓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钱的买卖没人做,由小见大,此地的绝大多数百姓都没有冻饿之忧。

  不远处一栋三层楼的客栈如鹤立鸡群,客人熙熙攘攘。既有普通百姓在一楼大堂吃着一般饭食,也有衣着不俗之人坐在二楼、三楼慢慢饮酒。

  李玄都不由生出一种错觉,这不是世人口中的苦寒辽东,而是江南繁华所在的金陵府。

  两人走过热闹的街市,租了条小船,沿着穿城而过的河流离开府城,悠悠荡荡来到靠海码头。

  此时码头上更是热火朝天,不断有大船靠岸,也不断有大船起锚,船上之人一起吆喝着拉下风帆,或是准备扬帆起航。码头上满是搬运各色货物的劳力,有管事在一旁吆喝指挥。更远处是正在装车的各种驴车、马车、骡车,赶车之人因为久坐的缘故,大多抽着旱烟叶子,这也是辽东的一绝。

  宽阔的官路上人流不息,尽是运送货物的车辆。还有许多小船,在纤夫们的牵引下,从水路逆流而上。

  听了秦素的解释之后,李玄都发现自己这位老岳父的手段也非同寻常。秦清在统一辽东宗门之后便开始对辽东境内的世家、士绅动手,用秦素的话来说就是,拉拢一批,打压一批。愿意跟随秦家的,出钱出力。不愿意跟随秦家的,还敢反抗的,秦家也不手软,动用补天宗之力,将其直接灭去。这也是秦道方不认可兄长的地方。

  秦清当然不是一味用强,在辽东境内没有反对声音之后,秦清开始让利于其他归顺秦家的世家,将那些反对士绅的家产全部拿来拓展北海商路,辽东境内各大世家全部参与其中,分工明确,有负责采参种植的,有负责运输的,还有负责经商买卖的,将辽东特产的人参、东珠、貂皮、药材运往关内。如此近十年的时间,辽东三州境内已经是秦家一家独大,这才有了“辽王”秦清的说法。

  接下来就是秦李联姻和秦白联姻了,这两桩婚事一成,从北海到东海再到南海,畅通无阻,甚至可以通过西海前往海外等地,买卖不可谓不可大。

  统一辽东的宗门势力和世家势力之后,秦清开始大力支持赵政。

  赵政在秦清的鼎力支持下,于辽东境内大兴屯田之事。首先是大力开垦荒地,辽东本就是地广人稀,土地自然不似关内那般紧缺,又因为天灾人祸的缘故,关内流民众多,秦清便通过海路将大批流民百姓运送至辽东境内。

  正如张肃卿所言,平定流民之乱的关键在于帮助他们恢复农事生产,赵政便做到了这一点。分给流民土地,借助秦家的财力资助其耕牛和种子,使其耕种,人心自然安定。同时也鼓励百姓开荒,只要愿意开荒之人,衙门就会借给他们农具、种子、耕牛,开垦出的土地归于百姓,百姓无不欢欣雀跃,甚至有人在家中供奉起赵政的长生牌位。

  赵政唯一的条件便是家中男丁要服兵役。

  百姓们自有一种小民的聪慧和狡黠,他们很快便算明白一笔账,加入辽东的屯田之后,士绅们不能侵占自己的田地,朝廷的重税也收不到自己头上,而茶叶、盐、铁等朝廷管制的物事也是按照人头定量买卖,价格公道。更不用说从军的饷银丰厚,若是战死,还有抚恤。这么算下来,就算是卖命,也是值了。更何况赵政还实行军功制度,若是立下足够军功,便能得到相应的官身,甚至是土地。如此一来,家家男子以从军为荣,奋勇争先。辽东大军也完全变成良家子从军,杜绝了种种军中恶习。

  这便是辽东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缘故,现在的辽东铁骑不是为了一家一姓而战,是为了自家的土地而战,类似于遭遇了白灾而不得不南下的金帐大军。其精神意志,远非当兵吃饷的大魏官军可比,也并非流民等乌合之众可比。

  大魏之所以不能效仿行事,只因关内士绅势力远胜辽东苦寒之地的士绅,上至庙堂,下至江湖,盘根错节,谁也奈何不得,奈何不得士绅,何谈分给百姓土地?自然无法效仿。

  第一百七十二章 农税

  转眼间到了中午。

  码头上有许多棚子,里面做着大锅菜,还有刚刚出锅的馒头和稀粥。古人一日两餐,到了大晋年间之后,逐渐变为一日三餐。只是赶上荒年,粮食不足,又逐渐变成了一日两餐,不过在辽东,因为粮食供给足够,所以仍是维持一日三餐。

  李玄都指着正在做饭的棚子,问道:“这是管吃吗?”

  “应该是吧?”秦素也有些不确定,别说她不怎么接触家族事务,便是秦道远在此,也未必能回答这个问题。毕竟这不是什么大事,也许只有这里的管事才知道。

  “过去问问就知道了。”李玄都说道。

  秦素说道:“那边都是些男子,没有女子,我就不过去了,我在这儿等你。”

  正如秦素所说,码头上干体力活的都是男子,她一个女子未免太过显眼,李玄都自然不会勉强秦素,应了一声,独自向前走去。

  便在这时,码头上响起了钟声,正在干活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分别向那些棚子涌去,不过并不急迫,没有抢饭的意思,显然是管饱管够,早去晚去差别不大。

  不一会儿,已经有人领了饭食:两个馒头,一碗粥,一碗青菜。放在寻常百姓眼里,已经是极丰盛的饭食。毕竟百姓生计艰苦,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点油腥,大多数时候只求能够果腹,谈不上滋味之享。

  这些领了饭食之人就随意找个地方坐下,三三两两地分布在码头各处。

  李玄都还是一身黑色的鹤氅,穿着带有鞋翘的长靴,与整个码头显得格格不入,周围之人只当他是哪家的掌柜东家过来巡视,不敢阻拦,任由他四处走动。

  李玄都穿过人群,双眼四下巡视着,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吃得很快,不一会儿便将自己的那份吃了个干净,正独自一人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

  “这位老丈,吃得太快容易伤身。”李玄都在老人不远处站定。

  那老人抬头看到李玄都,吓了一跳,赶忙就要起身行礼,不过被李玄都伸手按住,“老丈不必紧张,我就是随便聊聊。”

  老丈有些警惕,“这位……公子不是本地人?”

  “我是齐州人士,内子的娘家在辽东,这次陪着内子回来省亲,正好家岳在此有些产业,便顺道四处走走看看。”李玄都也算是实话实说。

  老人不再警惕,放松下来,“原来公子是大户人家出身,难怪吃饭还有这么多讲究。”

  李玄都道:“这不是讲究,而是实话,伤胃。”

  老人摇头道:“没办法,习惯了。前些年闹饥荒,没粮食吃,四处逃荒,赶上青阳教发粮食招人,就得跟别人抢饭吃,有时候能吃多少全看吃得快慢,吃饱一顿能顶个三四天,稍慢一点就没得吃了。”

  “我看别人可没有老丈这种习惯。”李玄都故意说道。

  老人听他这样一说立刻来了精神,“不瞒公子,小老儿也不是辽东人,本来是中州人士,逃荒到了齐州,又赶上青阳教,后来青阳教被官府灭了,小老儿便被大船送到了辽东。也是老天有眼,遇到个赵老爷,还有秦老爷,想要种田的给地给种子,想要做工的给工钱,还包吃住,给了我们这些人一条活路。”

  李玄都问道:“赵老爷和秦老爷这么大方?我可听说他们还养着好些兵,赵老爷和秦老爷哪来的钱养活这么多人?”

  老丈理所当然道:“种田要交税,做买卖的也要交税,这不就有钱了吗?”

  李玄都又问道:“朝廷也收税,可朝廷还是年年国库亏空,赈灾的钱都没有,辽东凭什么这么有钱?难道辽东的税很重?”

  说到这个,老丈有些兴奋起来,“公子是外乡人,不知道辽东的情况。”

  “那就请老丈说说。”李玄都微笑道,心里觉得有趣,眼前之人明明不是辽东人,可现在俨然是以辽东人自居了。

  老丈面有得色,说道:“辽东的税可比朝廷的税低多了。小老儿不做买卖,只是个做工的,也不知道商税多少。不过小老儿有几个一起从齐州来辽东的同伴,他们比小老儿年轻,合伙开荒去了,小老儿问过他们农税多少,他们说三十税二,也就是十五税一。”

  李玄都道:“据我所知,朝廷是三十税一,辽东这边是三十税二,分明是朝廷的税更低一些,可老丈怎么说辽东的税更低?”

  “一听公子这话就知道公子是没种过田的人。”老人笑起来,“朝廷明面上是三十税一,可那只是正税,除了正税,还有各种杂税,各种乱七八糟的名目加起来,就是一年的收成全都交上去也不够。可辽东这边就不一样了,说多少就是多少,没有那些杂税,可不就比朝廷低了。”

  李玄都叹息一声,“我明白了,告辞。”

  说罢,李玄都转身离去。

  老人望着李玄都的背影,咕哝道:“明白?明白什么了?”

  李玄都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回到了秦素身旁。

  秦素问道:“你打听到什么了?”

  李玄都感慨道:“岳父大人和赵部堂高明啊,我今日领教了。”

  “怎么说?”秦素好奇道。

  李玄都道:“如今看来,辽东的藩库要比朝廷的国库富裕太多,最起码辽东没有饥荒,还能借钱给百姓开荒种地,更能养起二十万大军。反观朝廷,赈灾的钱没有,养兵的钱也没有。这就有意思了,辽东的土地、人口不足朝廷的四分之一,也不是江南等富庶之地,怎么就能收这么多的税,还没有百姓叫苦?朝廷占据了那么大的地盘,那么多的人口,各种巧立名目,各种苛捐杂税,收税收得天怒人怨,逼得百姓不得不弃耕逃亡,可到头来收到手里的税还不如辽东的多?你想想这是什么道理?”

  秦素立时明白了,“这些税都被中间的人层层贪了。”

  李玄都道:“一个辽饷,不过二百万两银子,属实不多,可摊派到百姓头上的时候,就逼得百姓逃亡,这是被增加了多少倍?说句不好听的话,朝廷能拿到手一百万两银子,底下的百姓就要缴纳一千万两银子,剩下的九百万两银子都被那些贪官污吏们分走了。可偏偏朝廷还没有替换的能力,因为这些官吏以及他们背后的士绅,就是大魏朝廷的根基所在,没了他们,朝廷也就不存在了,这便是张相新政失败的原因。”

  秦素咋舌道:“辽东这边呢?”

  李玄都道:“朝廷收一百万两银子,到手一百万两银子,百姓缴纳一千万两银子。辽东收两百万两银子,到手两百万两银子,百姓缴纳两百万两银子。结果就是辽东比朝廷有钱,辽东还更得民心。这样的朝廷,焉能不败?”

  秦素道:“原来这才是爹爹打压士绅的用意所在。”

  李玄都感慨道:“我现在想明白了,张相的新政注定不可能成功。朝廷要赈灾,要用兵,必须加税。可天灾连连,本就歉收,又因战祸之故,青壮男丁死伤惨重,很多田地要靠老弱妇孺来耕作,收成更是凄惨,只希望着朝廷拨款赈灾或者减免赋税。如此一来,成了个死局,朝廷没钱,百姓没钱,士绅们有钱。士绅们挖朝廷的墙角,又拼命压榨百姓。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士绅就是朝廷的支柱,想要通过朝廷去对付士绅,只会自寻死路,唯一的出路就是另立门户。”

  “只是如此一来,又有一个问题。”李玄都话锋一转,“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只因此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渐渐好转了,朝廷稳定了,也就渐渐怠惰了,少数变为多数,继而怠惰成风,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难以补救。也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形势便复杂起来了。就像一张饼,现在能吃到十成,渐渐只有八成,最后只剩下五成、两成,终是难以维持。我在想,辽东能否摆脱这个规律?”

  秦素陷入沉思之中,没有贸然回答。

  李玄都叹息道:“‘天下苍生’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是何其难。说庙堂,不是几个书生坐而论道,打些机锋,那是纯粹的纸上谈兵。也不是整日里这个计那个谋,这些机谋权术解决不了吃饭的问题。这些实实在在的问题,如何改变?如何避免?这才是根本,故而太上道祖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

  秦素道:“你有没有办法?”

  李玄都摇头道:“没有好办法,我们现在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在这种时候,空有一身长生境界修为也很难有所作为,这就好比绣花,不是空有力气就行的。”

  秦素沉默了一会,问道:“还要继续四处走走看看吗?”

  李玄都心情立时好起来,笑道:“当然要四处走走看看,而且要好好看看,我现在对辽东越来越有兴趣了。不管以后如何,现在的辽东让我很满意。”

  第一百七十三章 商税

  这码头上多是货船,却也有几艘客船。李玄都和秦素等人登上一艘客船,北上而行。

  四海之中,北海因为位置的缘故,天气寒冷,先天不如东海,也不如南海。可东海、南海之上常有海贼,甚至是宗门的船队,反倒是这北海的海面上颇为太平,来往船只的数量不逊于东海、南海。

  李玄都对于船是不陌生的,清微宗就是靠着船队起家的,不过清微宗被称作仗剑行商,商船上配备火炮,遇到不遵守清微宗规矩的船只,直接击沉,或是将其货物全部没收,就像手持利剑四处行商,可以说是十分形象生动了。反观辽东这边,秦清倒是持开放的态度,除了禁绝海盗之外,并没有太多其他规矩。

  从这一点上来说,秦清的确是有大韬略之人。当年司徒玄策也曾想过改组清微宗,改变这种传承了数百年的仗剑行商,可结果是司徒玄策身死,而李道虚也不再管理宗门事务,将这些事情都交到了李元婴的手中,导致清微宗还维持着这种现状。

  李玄都少年时,满腔热血,也曾想过改变清微宗,可那时候只是空有热血而已,办法、规划、想法是半点也无,自然只是一个笑话。等到李玄都有了自己的想法和道路之后,他已经不在清微宗了。

  不过李玄都也不在意这些。事情有轻重缓急,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清微宗都属于“缓”和“轻”的范畴之内,还不到迫切解决的时候。

  在这一路上,李玄都除了陪秦素欣赏海景之外,也与船上的乘客、船老大有过交谈,这些乘船北上之人多是客商,于是让李玄都对辽东的商税有了个大概了解。

  然后他大概算了笔账。

  走过江湖的人对于路程长短都有个大概认知,从金陵府到帝京城,最短水路三千五百里,要过十二个钞关,交费三百五十文左右,平均每里路一文钱。大魏米价最低时,九十文能买一石,平均每斤米卖十文左右。这个价格说贵不贵,说便宜也不算便宜。

  不过钞关也不是问谁都要钱,有三不收:官员的船不收,宦官的船不收,进士和举人的船不收。由此衍生出许多逃费的手段,有的在船头竖起牌子,一面写“提刑按察司衙门”,另一面写“承宣布政司衙门”,冒充官船;有的请进士或者举人坐在船上当护身符,过钞关的时候,人家要钱,就让护身符出面对付,冒充官船风险太大,请进士或举人做护身符却百试百灵,话本里记载了一个故事,一位秀才同时给两艘民船护航,得银五两,进士和举人比秀才有身份多了,他们更有资格帮人免交过路费,拿的报酬自然更高。

  通过慕容画和玄真大长公主,李玄都已经得知了去年朝廷的岁收,总共三千六百万两左右。

  其中派剩麦米折银,丝绵、税丝、农桑绢折银,绵布、苎布折银,府部等衙门禄俸米折银加起来占了一成左右;马草折银占了一成左右;草场草折银、各马房仓麦豆草折银,户口盐钞折银,共占一成左右;各州府改解银占两成左右;各盐运司并各提举司余盐、盐课、盐税等银占了三成左右。

  接下来便是各大钞关,加起来也占了一成左右。然后是赃罚银占了半成,商税、鱼课、富户、历日、民壮、弓兵,并屯折、改折、月粮等项银,约共半成左右。

  总的来说,农税、盐税占了大头,商税包括钞关在内,只占了一成稍多。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大魏在开国初期,商贸被金帐南下破坏严重,所以太祖皇帝为了恢复商业,宣布对大部分商业免税。

  帝谕户部曰:“曩者奸臣聚敛,税及纤悉,朕甚耻焉。自今军民嫁娶丧祭之物,舟车丝布之类,皆勿税。”

  一直到武德年间才重新征收商税。征收的商税也很轻,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者以违令论。

  商税是三十税一,农税也是三十税一,可两者无论如何也不能相提并论。

  商税本身就已经很少,因为商人流动,所以大头收入都在钞关等杂税之中,可偏偏钞关有三不收的说法。如此一来,就导致了普通人经商,不堪重负,而士绅经商,几乎等同于不纳税。任凭多少丝绸、茶叶、瓷器的贸易往来,朝廷是半分钱也拿不到。朝廷无钱,只能将重担全部压在农税上面,最终百姓不堪重负,把土地卖给士绅沦为佃户,士绅的土地也不纳税,朝廷只能继续压迫那些还未卖身为佃户的普通百姓,如此不断循环,终成死局。

  辽东明显在有意避开这个死局,辽东的商税要比朝廷的商税重上许多,十五税一,只针对一定规模的商户,而小商小贩则仍旧维持了原来的三十税一。

  除此之外,秦清整合所有辽东世家,一起经商,此事由秦家牵头,可实际上是以总督府的名义行商,同时赵政的总督府也将部分税收投入其中,成为东家,待到买卖盈利之后,再行分红。如此一来,辽东上下都牵扯其中,自然齐心协力。结果等同是绕过了商税,不再是士绅做买卖朝廷收税,而是朝廷亲自做起了买卖,商税的多少倒是不再那么紧要了。

  因为此等缘故,对于官吏的要求就变得极高,最起码饱读圣贤书的儒门弟子多半无法胜任,需要部分专业商人,这也是秦家拉着诸多世家亲自下场的原因之一。而这又导致公私不分,很难分出世家和衙门的界限在哪,如今只是三州之地,有秦清和赵政两人把持,尚能勉强不出差错,若是将其推行至整个天下,未必就能不出纰漏。

  可是话说回来,这已经是十分了不起的改变了。在没有掣肘的情况下,辽东几乎是比照着大魏朝廷的各种问题,将众多“窟窿”一一补上,在继承大魏体制的基础上,面貌焕然一新,也可以算是一种另类的新政了。

  不管怎么说,李玄都还是十分佩服秦清和赵政两人,能让辽东在十年不到的时间中成为帝京的“心腹大患”,的确有过人之处。

  如果说玄真大长公主离开帝京走了一圈之后,对于大魏朝廷灰心失望到了极点,那么李玄都来到辽东走了几处之后,对于辽东则是充满了信心。

  辽东开了一个好头。

  客船走了两天的时间,靠岸后,李玄都和秦素已经离开了幽州境内,进入了辽州境内,这里更加远离关内而靠近金帐。如果说幽州是辽东三州的商贸重心所在,那么辽州就是辽东三州的军事重心所在。在绝大多数时候,这里驻扎着半数以上的辽东铁骑,用以防备金帐王庭的大军。不过随着金帐内战加剧,总督府已经开始调兵南下,如今辽州只剩下五万左右的边军。

  在辽州境内,赵政大力推行军屯,故而在辽州大地上,可见一个又一个的屯堡,还有大批开荒的普通百姓。这些屯田不仅可以供应辽东大军的需用,还能反哺人口稠密的幽州。

  李玄都和秦素重新变为御风而行,脚下大地,虽然人烟稀少,但是大片大片的农田连接成片,望不到边际,十分喜人。

  不过更多的还是未曾开垦的荒地和各种深山老林。时常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猎人进入山林狩猎,或是撑着小船出海撒网捕鱼。

  这便是除了种田和放牧之外的渔猎了。

  李玄都道:“平心而论,辽东除了气候寒冷之外,也不失为一方沃土。只要经营有道,也能安居乐业。看来我当初让太平钱庄借款,是借对了。”

  “这是自然。”秦素轻声道,“辽东苦寒,地广人稀,多是深山老林,所以缺的不是土地,而是人口和银钱,幸好如今关内流民众多,将其迁入辽东后,大大增加了辽东的人口,而你让太平钱庄借款,也着实帮了不少忙。”

  到了此时,秦素已经多少察觉出了李玄都的心思,只是不曾点破,而且主动带路。她在心底还是相信爹爹的,秦家在辽东生活了数百年,总不会让家乡人千百年后还要戳自家的脊梁骨。

  如今看来,李玄都无疑是满意的,皱眉的时候不多,而且很快就舒展开来,大多数时候,李玄都都是面带笑意,而且是那种不加以掩饰且发自内心的淡淡笑意。

  李玄都降下身形,来到一处麦田旁边,蹲下来伸手摸了摸麦苗的叶子,又抓了一把泥土,在手中轻轻揉捏,最后还送到鼻下闻了闻。

  李玄都跌落境界的时候,也曾种田,所以对于农事并非一窍不通。

  相较于李玄都,秦大小姐可就是完全不懂了,只是站在一旁。

  李玄都随手抛掉手中的泥土,站起身来,赞叹道:“好,真好。”

  秦素笑问道:“好在哪里?”

  李玄都道:“我所想的天下太平,大约就是如此模样了,所以说好。”

  说话的同时,李玄都极目望去,视线尽头是连绵群山,山上的茂密森林仿佛一条起起伏伏的青黑色曲线。

  这条线似乎给李玄都所言的“天下”划定了一个界限。

  第一百七十四章 马政

  人贵有自知之明,李玄都知道自己打打杀杀去打天下还算凑合,可如何坐天下,他就完全不够格了。所以他从未想过自己来做皇帝,一直秉持的想法都是找到合适的人选来治理天下。

  这个人选不是说某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最终他选择了辽东。

  现在看来,辽东没有让他失望。

  那么接下来他也不会让辽东失望就是。

  不过李玄都还不急着去见朝阳府,接下来他又去了辽东边军的大营,只是因为秦襄不在的缘故,李玄都没有进入大营,只是远远观望了下军容之后,便悄然离去。从辽州南下,来到奉州。

  奉州位于幽州和辽州之间,不上不下,这里同样有大片的屯田,不过不是军屯,而是民屯。这乱世之中,粮食几乎等同银子,甚至有些时候比银子还要可靠。所以辽东对于种田达到了一种近乎病态的追求,在三州之地大肆屯田。

  所谓屯田,就是垦殖荒地。根据开垦之人的身份不同,分为军屯、民屯、商屯。辽东三州之中,幽州人口最多,荒地最少,大部分能够种植粮食的土地早已经被开垦完毕,大部分屯田都是商屯。辽州人口最少,荒地最多,因为靠近边境的缘故,以军屯为主。奉州无论人口还是荒地面积,都在三州中居中,以民屯为主。

  当然,屯田不是全部种植粮食,也种植大豆等作物,甚至是部分药材,不过面积较小。

  除了农事之外,再有就是马政了。

  放眼整个天下,共有五大产马区。

  第一是西北产马区,包括部分西域,以及秦州、凉州等地。

  第二是塞北产马区,也就是金帐王庭统御的广袤草原,历代朝廷都在此设立马市。在西北沦陷之前,大魏朝廷并不缺马,时常关闭互市,打压金帐的马匹价格。

  第三是西南产马区,以蜀州、云州为主。

  第四是中原产马区,中原自古车骑驰逐,养马颇盛,养马成风,后曾一度衰落。晋州雁门关为塞北马种入口地﹐朝廷在晋州河东府设有牧监。

  第五就是辽东产马区,主要集中在奉州和辽州等地,以奉州为主,太宗皇帝曾经设立辽东苑马寺主持养马,如今已经归于辽东,秦清和赵政总共设立了七大牧场,养马达五十万匹之多,若再加上许多零星的小牧场,则可达七十万匹之巨。除了战马之外,劣马也可以代替耕牛成为垦殖的畜力。到了如今,辽东三州已经是除了金帐之外马匹数量最多之地。

  李玄都没有和秦素去鼎鼎有名的七大牧场,而是去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牧场。这也是李玄都最喜欢做的事情,以小见大。

  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牧场中没人能够发现他的踪迹,他先是潜入了此处牧场监正的衙署,找到了名册。根据名册记载,这处牧场总共占地四百里,共牧养八十群骡马,约一万三千余匹,骟马十二群,两千余匹。

  一个小牧场就有如此规模,李玄都已经可以想象七大牧场是何等壮阔景象了。

  秦素对于牧场倒是知道不少,一边与李玄都行于牧场之中,一边说道:“养马最怕的就是马瘟,这么多马聚集在一起,若是遏制不住,一死就是以千计数,其中损失暂且不说,病死的马肉是不能吃的,还要花费人力掩埋。要是夏天还好,辽东冬天的土地比铁还硬,寻常人挖半天也埋不了一匹,说不得要请宗门弟子或者军伍高手出手,不过对于有修为在身之人,这也是苦差事。我记得在我小时候曾经有过一次马瘟,就连景师叔都亲自去了,累了个半死。”

  李玄都问道:“就算没有马瘟,也会有正常死伤,多少是对,多少是错?这其中有没有什么章程?”

  秦素想了想,回答道:“所有牧场都归辽东苑马寺统领,每隔三年考校一次,孳生数与倒毙数,都有定额。孳生数超过定额,有赏赐。倒毙数超过定额,则是处罚了。每百匹倒毙之数少于八匹,算是优,自上到下皆照例领赏;若是倒毙之数多于十三匹,那就是人人都要罚了。八匹和十三匹之间算是良,无功无过。若是发生了马瘟,应对不力,便是从三品的苑马寺卿和正四品的苑马寺少卿也不能免责。”

  苑马寺其职司同于太仆寺,为从三品衙门。太宗年间,置北直隶、辽东、西北、西南四苑马寺。各寺分设卿一人,少卿一人,寺丞无定员,各辖六监二十四苑,苑分三等,上苑牧马万匹,中苑七千,下苑四千。苑马寺督各苑养育马匹,听命于兵部。

  后来革北直隶苑马寺,并入太仆寺。宣宗年间,曾议革辽东苑马寺,以旧制未革。革西北苑马寺。世宗年间,以辽东苑马寺卿兼辖部分卫所军民,后又命其带理兵备事。

  到了如今,辽东苑马寺在事实上成了辽东总督赵政的下属,不再听命于朝廷的兵部和太仆寺。而且辽东苑马寺扩建了一倍不止,按照旧制,一个苑马寺有二十四个苑,就算全部是牧马上万的上苑,也不过二十四万匹而已,更何况苑马寺不可能全部都是上苑。如今辽东苑马寺足有五十万匹,等同原本的两个苑马寺,所以赵政又增设了少卿一人。

  秦素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总而言之,人性贪婪,这么大的马场,不可能变成清水衙门。各地州府衙门有火耗银子,马场这边也有大概一成的死伤额度。给十成的草料钱,只需要完成九成的养马任务。若是完成得好,多出的一成便是奖赏。若是只知道吃空饷,领一百匹的钱养九十匹马,不出事也就罢了,一旦出事,空额加上死伤超过了一成之数,便要重重责罚,轻则抄家,重则性命不保。”

  李玄都点头道:“赏罚分明。”

  李玄都又道:“没想到你对马场的事情这般清楚。”

  秦素道:“那时候我还小,大多数时候都跟在爹爹身旁,正赶上爹爹忙着马场的事情,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便在这时,有牧马人放马归来,数不清的马蹄踩踏大地,如同雷鸣一般,哪怕是距离还远,李玄都和秦素也清楚感受到脚下传来的震动。这还仅仅是马群,不是人马披甲的铁骑,真不知道成千上万的铁骑冲锋时,是怎样的可怖景象。不到上三境的寻常江湖人,只怕一个照面就要被碾碎成肉泥。

  李玄都和秦素避开马群,从一旁欣赏这些骏马奔驰的景象。李玄都不是十分懂马,但看这些马匹毛色鲜亮,应该都是不错的良马。

  看过了这个小牧场,李玄都便不想再去七大牧场,一个小牧场就占地四百余里,七大牧场只怕要上千里了,乌央乌央的马匹似海潮一般,他也看不出个好坏。同时也愈发佩服秦清和赵政两人,能在辽东积攒下这么大的基业。

  离开了这个牧场之后,李玄都又去看了几处民屯,甚至还与几个百姓聊了一会儿,感慨良多。辽东当然不是儒门理想的大同世界,谈不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也有恶官酷吏,也有穷困潦倒之人,可绝大多数人还是能安居乐业,不至于流离失所。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已经足够了。

  大同世界不是一日建成的,若是连最基本的衣食住行都无法保证,那么其他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如果能将辽东三州之地的现状扩大到两京一十九州,那么李玄都便可以安心地醉里乾坤大了。

  除此之外,在奉州还有为数不少的工匠作坊,而且规模不小,动辄便是数百人,部分大作坊甚至有上千人。这里除了冶金炼铁、铸造刀枪、甲胄等军械之外,还有火药司,负责铸造火器,除了常见的虎蹲炮、三眼铳、鸟铳之外,还有各种火雷,只是比不得太平宗的水平。

  如今辽东军中,还是以骑军为主,不过也配备了不在少数的火器。制作精良的火器,在威力上可以媲美弓箭,而且没有臂力的要求,培养一个马弓手要三年时间,普通人用几个月就能熟练掌握火器,这便是火器最大的优势。

  秦清虽然是武人,但并不藐视火器,因为此等缘故,他虽然没有直接废黜匠户,但不再将其视作贱籍,极大提升了匠户的待遇,而且还有各种奖惩措施,使得各大作坊中的匠户们很是用心卖力,就连关内的许多匠户也有耳闻,不乏有人趁着如今朝廷管制不严,拖家带口来到辽东投奔的。

  朝廷那边也有火器,不过因为匠户待遇低下,宦官贪婪,吏治腐败,导致火器质量极差,经常炸膛,未曾伤人,倒先伤己。令普通官兵十分畏惧火器,敬而远之,使用火器的水平也远不如辽东。

  到了此时,李玄都不由感叹。他上次来辽东,不过只见到了冰山一角,只知道辽东让朝廷畏惧,至于如何畏惧,因何畏惧,却是半点不知。

  现在,他终于见到了辽东的真面目,真是好一只猛虎,虎踞关外,虎视天下。

  第一百七十五章 龙城

  李玄都和秦素一路走来,看过了屯田,又看过了马场、作坊、海贸、城镇、边军,李玄都对于辽东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远远超过他的预想,既然期望不高,那么便谈不上失望,反而很是惊喜。

  有些时候,好或者坏,主要靠别人的衬托。如果在繁华盛世,如今的辽东只能算是寻常。可时值乱世,饿殍遍野,流民遍地,烽烟四起,被杀之人、饿死之人不计其数,白骨盈野,十室九空,血流成河,如此衬托之下,辽东倒是人间净土了。

  辽东三州极大,纵然李玄都是长生境地仙,也不可能在几天的时间里就全都走上一遍,所以他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几处之后,便决定前往朝阳府。

  当年中原正统在中州、秦州之时,二京是西京和龙门府,帝京以及北直隶还是幽州,关外的辽东三州则被慕容家族建立的大燕占据,所以慕容画算是世世代代生长在辽东的大燕皇族,大燕定都所在便是如今的朝阳府,故而朝阳府又名龙城。

  因为这个缘故,大魏朝廷将辽东三州纳入版图之后,幽州北移,就是以朝阳府为州城,秦家家主也被称作秦龙城,这个称呼几乎是代代传承,正如李家家主被称作李北海。

  这也不奇怪,当年老幽州的范围就是渝关以内,如此看来,齐州也是极北之地,今日的东海便是过去的北海,直到老幽州成为北直隶,新幽州北移出关外,有了新的北海,过去的旧北海才成了东海。只是许多地名未改,这就导致了如今秦家占据北海,可北海府却在齐州境内,还是李家的发家之地。至于李玄都,已经算是另户别居,与李北海这个称呼没什么缘分了。

  李玄都上次来朝阳府的时候,是直接去了府城,而且是从渝关方向而来,这次李玄都从完全相反的奉州方向过来,走了好几个县。与人烟稀少的奉州、辽州相比,幽州的人口便多了起来,仍旧随处可见大片呈条块状分布的麦田和菜地,其中夹杂着一个又一个的村落,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房,各行其是。

  李玄都忽然想明白一件事,秦清和赵政之所以执着于屯田,并非是怕挨饿,而是在存粮,他们早就已经开始为入关做准备了,且不说军需消耗,关内可还有数以百万计的饥民,这都是需要粮食的。只要粮食,这些饥民们就是辽东之人。

  李玄都也知道秦清为何对道门大掌教之位不感兴趣了,因为秦清的精力主要还是放在了三州之地,对于道门并无太多执念,所以他也乐见自己的女婿李玄都出任道门大掌教。

  如今的朝阳府很是热闹,除了秦清还在太白山的大荒北宫之外,赵政、秦襄、秦道远、景修等人都在朝阳府,当李玄都和秦素来到秦家大宅的时候,倒是让秦家众人好生惊喜。

  本来以秦家这样的门户人家,女儿女婿回来省亲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女儿的身份不一般,是家主唯一且最疼爱的女儿,女婿的身份就更不一般了,足以与家主平起平坐,就算没有女婿的身份,那也是贵客,所以整个秦家上下都被惊动了。

  两人被好些长辈、同辈簇拥着来到正堂,互相见礼之后,分而落座,因为大老爷不在,如今秦家还是二老爷秦道远主事,除此之外,秦不一、秦不二、景修等关系亲厚之人也在场。只有胡良去了大荒北宫向师父复命。

  其实无论自家,还是亲戚好友,总也脱不开身份地位的影响。如果李玄都是一介赘婿,来到秦家,只怕要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说不得还要受人冷眼讥笑。可因为他出身李家,是门当户对的乘龙快婿,上次来秦家的时候,便无一人对他无礼,大家都和和睦睦,客客气气,宾主尽欢。到了如今,李玄都身份又是一变,已经是跻身长生境,有望执掌道门,不逊于秦清,所受的礼遇更重,无论熟悉还是不熟悉的,都愿意向李玄都摆出笑脸,众多同辈人也对李玄都恭恭敬敬,没有那种横竖看李玄都不顺眼的愣头青,就算有,也被长辈们给镇压了。

  要不怎么说人情冷暖,一冷一暖,便是两个世界。

  寒暄之后,便是设宴接风洗尘,秦道远没让小辈们参与,只留下景修、秦不一、秦不二等人,所以只有一席。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但有些时候,酒宴反而成了说话谈事的绝佳场所,在酒席上,秦道远问起了李玄都和秦素的来意,李玄都也没有隐瞒,点明他此行是为了上京一事,秦道远立时心知肚明,直言此事要与赵政和秦清商议。

  这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秦清得了巫阳留下的“宇之术”后,便开始闭关,力求更上一层楼,再加上秦清前段时间闭关突破长生境界,导致他最近两年都很少参与辽东事务,大多由赵政和秦道远代劳。可不管怎么说,被称作“辽王”的人是秦清,许多大事还是要由秦清做主。

  说起来秦清也不是圣人,一位长生之人如此谋划,自然也为了子孙后代着想,他最中意的人选其实是秦道方,可惜当时正是书生意气的秦道方因为秦清大肆杀戮辽东士绅而与秦清决裂,自己独自去了帝京,秦清不得已之下才选择了赵政。

  到了如今,秦道方已经是一方封疆大吏,这么多年的实事做下来,那点书生意气早已消磨殆尽,尤其是他主政齐州之后,更是明白了有些士绅就是钻入体内吸血的水蛭,不得不杀。

  正因如此,虽然秦家也是士绅,但不妨碍秦家清理其他的士绅,秦道方明白兄长的苦心之后,兄弟两人的关系逐渐缓和,秦道方不再像以前那般冲动行事,变成了李玄都认识的那个豁达开明的秦道方。若是以前那个秦道方,两人就未必有今日的缘分了。

  说过了这些,这顿接风洗尘之宴也就算结束了。赵政有公务在身,明天才能有空。秦清也不可能今天就从大荒北宫赶回来,亦或是李玄都立刻去大荒北宫见秦清,于是秦素便带着李玄都往自己的闺阁行去。

  女子闺房,男子不得擅入其中。如果这个男子是自己的丈夫,那就没什么关系了。

  来到湖心岛,李玄都看到了秦素栽种的葡萄藤,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自有旁人照料,不敢稍有怠慢,自然是好生兴旺,美中不足的是时值深秋,叶子枯黄,葡萄也被摘下。

  秦素站在自己的葡萄架下,惋惜道:“可惜不是夏天。”

  整个夏天,李玄都身在西域、昆仑等地,自然不可能陪着秦素返回秦家。

  便在这时,一只小家伙出现在葡萄架上,一双好似琥珀的眼睛打量着两名不速之客,充满了狐疑、警惕。

  这是一只黄色的狸花猫,也是秦素曾经在信中提过的“大橘”。只是因为秦素经常不在家的缘故,这只黄狸花并不怎么亲近自己的主人,更严重一些,它是否还认得自己的主人,也值得商榷。

  秦素显然不这么认为,张开双手,轻声唤着小狸奴的名字,等着它跃入自己的怀中。

  不过大橘并不打算给秦素这个面子,这段时间以来,因为它是大小姐养的猫,府里上下没人敢招惹它,以致于它快成了府中一霸,于是它轻蔑地看了秦素一眼后,转身跳下葡萄架,很快便消失在拐角处,只留下秦素一个人在秋风中无言而立。

  看到这一幕,李玄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秦大小姐立时恼羞成怒,顺带也找到了发作的对象和借口,“都怪你,身上的杀气太重,把大橘吓跑了。”

  李玄都忍笑道:“我的确说过我的手上要沾血,可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还没沾血呢。”

  说着,李玄都还伸出双手,的确是莹润如玉,不染尘埃。

  秦素轻哼一声,“你的意思是说我把它吓跑了?”

  “我觉得是。”李玄都的回答十分干脆。

  说罢,李玄都当先进了一楼,秦素紧随其后。

  大橘就住在这里,没想到这两个家伙竟敢侵犯自己的领地,先是怔了一下,然后便是愤怒,弓起身子,死死盯着走在前面的李玄都。

  待到李玄都走得近了,早已蓄势待发的大橘猛地一跃而起,很不客气地朝着李玄都当头一爪。

  这秦府上下,还没人敢招惹橘大人。

  结果李玄都一伸手,便抓住了橘大人的后颈皮,将它提在手中,任由它张牙舞爪,“嗷呜”之声不绝于耳。

  李玄都笑骂道:“好大的脾气,小心让你做公公。”

  似乎是听懂了李玄都的威胁,大橘的四肢顿时蜷缩起来,小脸皱在一起,鼻子通红,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秦素却是不依了,啐道:“胡说什么呢,什么公公,快把大橘给我。”

  李玄都把大橘交到秦素的怀中,此时大橘没了先前的神气,似乎也认出了主人,缩在主人的怀里,轻轻发抖。

  秦素顺着毛从捋了几下,又伸手在它的下巴挠了挠,算是安抚。

  第一百七十六章 闺阁

  李玄都环顾四周,这儿毕竟曾经是秦清的书房住处所在,所以脂粉气很淡,颇对李玄都的胃口。

  秦素抱着猫儿上了二楼,声音从二楼上传下,“冰雁最近在忙什么?”

  “忙着在清微宗里跟别人斗智斗勇,争权夺利。”李玄都也跟着来到二楼。

  秦素问道:“那你打算让谁来做清微宗的宗主?师父、姑姑、二师兄都是上了春秋的人。”

  李玄都一怔,他还没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也不能说全然没有考虑过,他是考虑过师父飞升之后的清微宗局面,无非是二师兄就任宗主,或者是姑姑李非烟也可以,他却是忘了姑姑和二师兄也是上了年纪之人,而且两人都不是长生境,不可能长年处理俗务,无论师父李道虚何时飞升,至多再有十年,他们两人就要开始准备闭关,无论更上一层楼的可能有多大,总要尝试一番,才能不留遗憾。

  如此一来,清微宗的确要一个合适的人选。如果司徒玄策未死,成功接掌清微宗,到了如今也该着手培养下任宗主了。

  司徒玄策身死之后,本该继承司徒玄策位置的张海石与李道虚离心,已经退居幕后的李道虚不得不像两次执掌正一宗的张清衍那样重新出山,又陆陆续续收了四个年纪上差不多等同徒孙的弟子,也就是李元婴、李玄都、陆雁冰、李太一四人。其中最有可能接任宗主之位的是李元婴和李玄都,陆雁冰和李太一是备选。

  可经历了如此多的风波之后,李元婴、李太一被李玄都驱逐出清微宗,李玄都本人因为各种原因也不太可能亲自执掌清微宗,竟是只剩下一个陆雁冰。

  陆雁冰是否姓李,倒是没什么关系,清微宗也出过许多异姓宗主,李家庞大的人口基数摆在那里,宗主大位迟早会回到李家人的手中,所以众多李姓弟子不会反对。陆雁冰是男是女,也没有关系,清微宗不像玄女宗、牝女宗、慈航宗,宗主必须是女子,也不像正一宗、静禅宗等宗,宗主必须是男子,男女皆可,过去也出过女子宗主,若是李非烟再年轻些,她就可以直接担任宗主。

  关键在于陆雁冰能否胜任。平心而论,陆雁冰还是稍逊于颜飞卿、玉清宁、苏云媗等人,稍显稚嫩,且不说她没有天人境的修为,只说陆雁冰的性情,随风摇摆的能力适用于一个堂主之位,甚至也适用于小宗的宗主,却绝不适用于一个举足轻重的大宗之主。

  李玄都在世的时候,旁人看在李玄都的面子上,的确无人敢于招惹陆雁冰,陆雁冰可以坐稳这个位子,可这绝对不是李玄都的本意。

  前不久李玄都在游历辽东的时候,还想着如何改组清微宗内部,这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清微宗宗主配合他,张海石可以,李非烟也可以,陆雁冰却是不太可以。虽说人是会成长的,但现在的陆雁冰还缺乏必要的魄力,不敢担责是陆雁冰最大的缺点,在这一点上,颜飞卿、苏云媗、秦素、宫官、玉清宁等人都要胜过陆雁冰。

  退一万步来说,如果李玄都不在了,或是死了,或是像地师那样因为某些意外原因提前飞升,陆雁冰能否镇得住清微宗内部的众多“骄兵悍将”?要知道历代执掌清微宗之人,从李玄都的师祖李公开始,到师父李道虚,再到大师兄司徒玄策,乃至于三师兄李元婴、李玄都本人,以及现在的二师兄张海石,无一不是武力顶尖之人,就是最弱的李元婴,也是而立之年就名列太玄榜上,日后造化境有望,甚至可以争夺太玄榜的榜首。与这些人相比,陆雁冰的修为是不是太弱了些?

  更何况还有一个天纵奇才的李太一游离在外,他比李元婴小了近二十岁,又名列李家族谱,若是李玄都、张海石、李非烟等人都不在人世,李太一打着李家的旗号回来争夺宗主,陆雁冰能否抵挡得住?毕竟这是清微宗的私事,秦素等人未必就能插手。

  当然,李玄都可以把李元婴、李太一杀了。可如此一来,李玄都就要背上一个屠戮兄弟的骂名,此二人不仅是李玄都的师兄弟,还是族谱上的兄弟。而且李玄都觉得两人罪不至死,不至于如此不择手段。

  在种种思虑之下,陆雁冰实在不是李玄都心目中合适的宗主人选。不过幸运的是不必陆雁冰现在就接任宗主之位,如果李玄都想要立陆雁冰为宗主,那么还有十年左右的时间去培养她。这对李玄都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过去李玄都就喜欢对陆雁冰说教,想来如今的陆雁冰也不敢反抗,只能乖乖受着。

  李玄都沉思了许久,说道:“师父常说一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可我却是个操心的劳碌命,不能不想。思来想去,冰雁只能说是差强人意,可距离让人十分满意还有一定距离,只能是暂且培养她看看,同时我也会知会二师兄一声,让他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合适人选,做好两手准备。”

  秦素毕竟与陆雁冰交好,心底还是向着陆雁冰的,说道:“你的要求可真高,冰雁只是勉强让你满意,我觉得冰雁不错。”

  “这已经是看在我们师兄妹的情面上往好处说了。”李玄都不以为然道,“若没有这些情分,我不帮她,你也不帮她,她连一个‘差强人意’也算不上。”

  秦素听得李玄都如此说,知道李玄都其实是对陆雁冰很不满意,也不好再为陆雁冰说话,免得李玄都又想起陆雁冰过去做的那些事情,生出厌烦之心,转而说道:“那就看看再说,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二楼里有一个小客厅,李玄都坐在客厅中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的湖水,说道:“不说这个了,明天我会去见赵部堂,你觉得他会是什么态度?”

  秦素想也没想就回答道:“自然是支持你。”

  “我当然知道他会支持我。”李玄都道,“我是说他会选择怎样的支持?”

  秦素想了想,回答道:“有限度的支持。”

  李玄都笑起来,“你我所见略同。”

  秦素道:“就算他们想要全力支持,也无从支持,除非辽东大军选择在这个时候大举入关。”

  秦素话语中的意思十分明白,赵政无力在长生境的争斗中支持李玄都什么,最终还是要着落在秦清的身上。

  李玄都也明白这一点,之所以要多此一举地相问,自然是有他的思量。

  什么样的环境才能生出天真之人?

  在李玄都看来,勾心斗角的权贵世家中生不出天真之人,因为身在其中,耳濡目染之下,哪怕仅仅为了自保也要学会相互算计。穷苦百姓的家中也生不出天真之人,虽然穷苦百姓的家中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可生活的重担却能把人性中的天真早早磨灭殆尽,一个早早承受了生活沉重之人只会过早成熟,而不会天真。

  真正的天真之人只会是衣食无忧又备受家人宠爱,物质和精神缺一不可。没了物质的支持,生活会教你做人,没了精神上的庇护,世道会教你做人。

  所以李玄都不是一个天真之人,他很早就领会了在这个世上生存的道理,也正因为如此,李玄都有些时候反而不屑于按照这些道理行事,以至于在旁人看来,李玄都的身上有些书生气。这大约就是看山不是山之后的看山还是山。

  秦素本来有希望成为一个天真之人,因为无论是秦家的家世还是父亲秦清的溺爱,都足以让她变成一个备受宠爱而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可是秦素并不是一个天真的大小姐,她一方面极度害羞腼腆,有些天真大小姐的影子,另一方面又有“邪道妖女”该有的冷酷无情,死在她手上之人不在少数,而秦素也从未因此难过、悔恨、无法释怀。

  这一点很像李玄都,一面是放浪形骸、阴阳怪气、冲动意气的紫府剑仙形象,一面是成熟稳重、坚毅隐忍、好为人师的清平先生形象。这不矛盾,也不冲突,盖因人生在世,少有人能在他人面前展现真正的自我,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样,本来又是什么样子。正如有些人在长辈朋友面前是谦谦君子,到了不如自己之人面前便是纨绔子弟。

  一般而言,无法在父母身上得到感情需求之人,很是容易动情,而且容易顾影自怜,长大之后逐渐发展成伤春悲秋之人。

  李玄都身上就有这种倾向,不过因为他的经历和内心的强大,以及张肃卿等人的影响,让他走上了一条极为偏僻且极端的路途,他不会感伤自己的过往经历,却又不免遗憾,于是付诸于行。在他弱小时,他就很看重陆雁冰、周淑宁等人,哪怕陆雁冰一再与他为敌,他也可以大度地一笑了之。待到他强大时,他开始兼济天下,力求天下太平,不使自己的悲剧重演,这其中种种却是很难言说了。

  秦素与李玄都其实是一种人,只是秦素没有李玄都极端,也没有李玄都那么强大。

  秦素因为母亲之死导致亲情的缺失,本来会走上一条孤拐的路子,可秦清却又身体力行地把秦素给拉了回来。不仅仅是秦清宠爱秦素到溺爱的程度,还表现在秦清什么时候都把秦素带在身边。正如秦素自己所言,秦清在谋划辽东马政这样的大事时,也将幼小的秦素带在身边,以至于秦素在多年后还对辽东马政的内情记忆犹新。至于秦素后来离开家门四处游历,那已经是她长大成人后的事情了。

  如此一来,秦素就难免变得矛盾,一方面是母亲的缺失,一方面是父亲近乎于赎罪的宠爱,这让她既没有成为无忧无虑的天真大小姐,又没有极端、偏激、孤僻且仇视父亲,只是有些不喜欢与旁人打交道。

  在这一点上,李玄都很是佩服老岳父养女儿的手段,在先手犯下大错的情况下,还能绝地翻盘。既没有让秦素变成刁蛮任性或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也没有让秦素孤僻到仇视自己这个父亲,反而父女感情和睦。

  该抓紧的时候,秦清无论怎么忙碌,都将女儿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该放手的时候,秦素便是跑去天涯海角,秦清也不多过问半句。秦清不因自己与韩无垢交好就强逼秦素对待忘情宗如何,也不因自己与三弟秦道方失和就强逼秦素不与三叔来往,更不会因为自己志在天下便将自己的志向强加在女儿的身上,甚至在女儿嫁人和自己娶妻的事情上也极为重视女儿的看法,在这个讲究父母之命和父为子纲的世道中,秦清堪称是个异类。

  当然,也不可否认秦素传承了母亲的优秀品质,本性纯良,是一块上好的璞玉。

  李玄都自问没有这个能耐,换成他在秦清的位置上,只怕要养出一个陆雁冰一样的女儿了,逆反父亲,将父亲视作仇寇,老死不相往来。

  李玄都想着,若是有时间,他倒是真想和这位岳父大人坐下来谈谈,交流下心得体会。他未必会有子嗣,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正因在这等情况下,李玄都和秦素是一类人,却又大相径庭,盖因经历不同,环境不同,得到的结果也不相同。

  李玄都没有秦素这样的好运,有秦清这样一位父亲。秦素也没有李玄都这样的好运,接连遇到了李道虚、张肃卿、徐无鬼、张海石等众多老师。

  可两人的心思还是相通的,所以绝大多数时候,李玄都都会征求秦素的意见,哪怕他心中早有了定算。如果秦素的意见与他相同,他便会直接行动。如果秦素的意见与他不同,他便停下来好生思量一下。

  李玄都此时问秦素这个问题,关键不在于赵政,而在于秦素回答中的秦清。

  秦素是李玄都和秦清之间最重要的桥梁,在有些事情上,秦素的态度至关重要。

  李玄都道:“素素,虽然按照道理来说,岳父必然是支持我进京的,但我不清楚他具体是怎么想的。毕竟自从玉虚斗剑之后,我便没有再见过他,我想与他面谈一次。”

  秦素明白了李玄都问这话的用意,“玄哥哥,你觉得爹爹一时半刻之间不会回来?”

  李玄都道:“我在终南山的这段时日里也曾一窥凝聚元婴之妙境,实在艰难无比,不是一日之功可成,非要长年累月的苦修不可。虽说岳父得了巫阳传下的‘宇之术’,但也未必能在短短数月时间内更上一层楼,这出关之日便遥遥无期。”

  秦素在闲暇时曾经听李玄都说起过得证金丹大道之后的元婴妙境,也知道父亲闭关就是为了此等境界,知道李玄都说的是正理,说道:“如此看来,想等爹爹返回朝阳府却是不太现实,要不……我们直接去太白上的大荒北宫?”

  李玄都问道:“你知道大荒北宫的具体位置?”

  “知道。”秦素回答道,“爹爹带我去过,那里美则美矣,太过冷清,没有人气,我便不喜欢多待,说起来我也好些时候没有去过了。”

  李玄都沉吟道:“先给岳父传书一封,待我们见过了赵部堂之后,就去大荒北宫。你觉得如何?”

  “好。”秦素应了一声,放下怀中的猫儿,起身往书房走去。

  李玄都仍是坐在小客厅中,望着窗外。

  秦素的这座闺阁足有三层,每层都极为开阔,说是闺阁,其实自成一体,包括卧房、书房、正堂、小客厅、静室、客房等等。其间有各种屏障分隔开来,使得这三层楼阁内部别有洞天。

  入夜之后,李玄都在二楼的书房中坐了一宿,继续每日的修炼,秦素则是回了自己在三楼的卧房,沉沉睡去。到了秦素这等境界,入睡并非了为了放松身体,而是使心神得到休息,毕竟整日不睡,便是体魄撑得住,日积月累下的心力消耗也十分巨大,除非是专门修炼神魂的鬼仙,或是李玄都这等已经跻身长生境之人。

  其实睡之一事,大有学问,且不说希夷先生的大梦春秋,便是陆吾神等神兽之属,在重伤之后最好的疗伤之法也是沉睡,这一睡便有可能是数年光景。而李玄都在脱胎换骨的四十九日中,也是经常大睡。

  待到次日卯时初,李玄都离开书房。长生境脱胎换骨之后便是这点好处,不染尘埃,无漏无缺,故而通体洁净,好似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使得李玄都省去了洗漱的工夫。

  李玄都出来楼阁,站在葡萄架下隔着湖水眺望湖对岸,此时秦家大宅渐渐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四处开始陆续掌灯,好些仆役已经起身,开始各自的差事。

  这会儿秦素也起身了,不过女子整理仪容总是要花费许多时间,一时半刻之间忙活不完。

  李玄都便耐心地站在葡萄架下等待秦素,待到秦素下楼的时候,已经天光大盛,大约是卯时末了。李玄都估摸着这会儿秦道远等人差不多也该起床了,应该是在用早饭。李玄都和秦素二人俱是辟谷,李玄都本来还靠进食来弥补体魄,可在他完成脱胎换骨之后,便是连这一步也省却了。

  李玄都与秦素又等了片刻后,才动身去见秦道远。

  秦道远知道李玄都今天要见赵政,早早准备好了,待到李玄都过来,便吩咐人准备车马,亲自陪同李玄都去距离秦家大宅不远的总督衙门。

  各地的总督衙门都大同小异,门外大坪所在,有四亩见方,暗合“朝廷统领四方”之意。大坪正中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沿着大门石狮两旁的那两面八字墙,有总督标营的亲兵靠墙一字排开,气势惊人。

  赵政昨天就知道了李玄都来到朝阳府的消息,只是实在脱不开身,便安排在今日见面。昨天他忙到子时,只睡了两个时辰便来到总督府的后堂等待李玄都。

  秦道远没有官身,可总督府上下没有人不认识这位秦家老爷,私下里都称其为为“巡抚”、“中丞”,对应了“总督”和“部堂”。辽东是没有巡抚的,而且巡抚并不是总督的下属,所以常常会闹出督抚之争。由此可见秦道远的地位。

  在秦道远的引领下,李玄都来到总督府的后堂,赵政已经迎了出来,与李玄都相互见礼,却难掩脸上的疲惫之色。

  李玄都道:“罪过罪过,若非事关重大,实不该来搅扰正公。”

  “紫府这是哪里话,听闻清平先生昨日到了朝阳府,我本该去见紫府,实在是公务繁忙,脱不开身,还望紫府见谅。”赵政招呼着众人分而落座,有仆役送上热茶,又退了出去。

  李玄都坐下后,开门见山道:“我的来意,想必正公已经知晓,不知正公是何看法?”

  坐在主位上的赵政道:“紫府要上京,自无不可,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请紫府赐教。”

  “赐教不敢当。”李玄都道,“正公但问无妨。”

  赵政望着李玄都,问道:“敢问紫府,上京所为何事?是向朝廷示威?还是打算杀人报仇?”

  赵政此言不可谓不直白,也隐隐表明了他的态度,他认为现在不是上京的好时机,因为李玄都还没有必胜的把握,至多就是大闹一场,然后狼狈退出帝京,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局势。再有就是李玄都和秦素已经说过的,辽东大军还没有做好入关的准备,在这个时候也不可能配合李玄都进京有所动作。

  这种情况下,在赵政看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李玄都为了个人恩怨报仇,所以赵政才问李玄都上京为了何事。

  李玄都环视四周,此时在座只有四人,除了他和秦素之外,就是赵政和秦道远,秦襄因为其他事情无法脱身。不过都是可信之人,李玄都便也直言了,“太后谢雉已经派人与我和谈。”

  第一百七十七章 借刀杀人

  太后谢雉派遣楼心卿秘密造访终南山之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除了李玄都之外,就是秦素和徐九了,所以秦道远和赵政是第一次听说此事,还是李玄都亲口说出,震惊不可谓不大。

  两人沉默了片刻,赵政开口道:“没想到太后竟然这般急不可待!”而秦道远却是问道:“紫府答应了?”

  李玄都没有说话,秦素开口道:“二叔多此一问,若是紫府答应了,怎么会来辽东?又怎么会对你们两位提起此事?”

  秦道远话刚出口便知道自己操切了,李玄都既然把此事说了出来,那便是不会同意谢太后的议和,自己再去多此一问,倒显得自己不信任李玄都一般,于是秦道远赶忙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紫府如何答复谢雉的?”

  李玄都这才开口道:“自然是虚与委蛇,就当是个缓兵之计。当然,谢雉那边也未必是真心想要议和,我觉得有两个可能,一则是试探我的态度,二则是同样用个缓兵之计。”

  赵政道:“看来紫府已经有所打算了。”

  李玄都道:“谢雉主动提出议和,暂且不问其到底是何居心,我也没有给出肯定答复,不过这倒是给了我一个绝佳的上京理由。至于我上京何为,当然不是大杀一通,而是打算尝试着分化帝京势力,使帝党和后党不能一致对外。至于正公所言报仇,与我所行之事并不冲突,反而是殊途同归,我只要正道而行即可。”

  这是不答而答了,赵政点了点头,道:“对了,我近日来听闻帝京城内常闹‘乱党’,更有传言说紫府是这‘乱党’的幕后魁首,不知是真是假?”

  李玄都笑了笑,“此事的确与我有关,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幕后魁首,素素才是。”

  两人大为惊奇。

  李玄都也不隐瞒,将他当年组建客栈之事粗略一说,李玄都是客栈掌柜,秦素是客栈东家,认真说起来,她才是客栈首领。

  秦素却是连连摆手道:“我这个东家不过是寺庙里的菩萨,摆个样子罢了,真正管事的还是紫府这个主持方丈。”

  秦道远和赵政听到这个菩萨、方丈的比喻,立时明白过来,秦素只是明面上的客栈首领,实际掌控客栈之人还是李玄都,不过夫妻本一体,谁做主谁不做主都是夫妻之间的私事,倒是没什么太大区别。

  两人也知晓轻重,李玄都是盟友而非辽东体系中的一员,自然不会多问客栈的其他情况,只要知道客栈在李玄都的掌控之下就够了。

  其实秦道远知道的更多一些,他毕竟是秦家的管事人,秦家名下的钱款都要经过他手,去年的时候,有一笔款子,足有百万太平钱之巨,由秦清亲自过问,具体用途不得而知。如今算来,放出那笔钱款的时候,李玄都还未接任太平宗的宗主,时间上倒是能够对上,难怪李玄都说秦素才是东家。

  知道了李玄都上京的意图和决心之后,赵政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虽然李玄都从年纪上来说属于他的晚辈,但从身份地位来说,并不逊于他,李玄都做出决定,自有其深层次考量,不必旁人过多指手画脚。

  正如李玄都和秦素昨日所言,赵政主要负责辽东的军政之事,在辽东大军不会南下入关的情况下,他很难帮到李玄都什么,关键还要着落在秦清的身上。

  不过李玄都今日来见赵政,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李玄都知道往帝京城里派人,辽东这么多年下来,不会全然没有准备。既然李玄都承认了他就是客栈的幕后之人,那么赵政也没有藏私。辽东总督府有一个效仿青鸾卫都督府设立的隐秘衙门,名为“青衣都尉府”,“青衣”二字源自青鸾卫的前身“青衣司”,自从太祖皇帝合并“青衣司”和“仪鸾司”之后,便没有了青衣司这个衙门,却没想到又被辽东重新设立。

  青衣都尉府中又分南北两个镇抚司,其中北镇抚司负责对外,派出探子,打探情报,或是行刺杀之事。南镇抚司则是负责对内,审查内部成员,捉拿奸细,整肃法度等等。

  “司”是统称,也是朝廷中最为常见的衙门,中枢六部均分司办事,各司分别称为某某清吏司。吏部设四个清吏司,户部设十九个清吏司,礼部设四个清吏司,兵部设四个清吏司,刑部设十九个清吏司,工部设四个清吏司。各司之长官称“郎中”,副职为“员外郎”,都是文官。而青鸾卫都督府中就是镇抚司、仪鸾司、拱卫司等等,主官都是武官。先前李玄都见到的火药司也归在了青衣都尉府的名下。

  在这一点上,辽东已经逾制。仅凭这一点,朝廷就能将辽东总督缉拿罢官,只是如今辽东势大已成定局,朝廷根本奈何不得赵政,下令罢黜辽东总督只是自打脸面,故而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年来,辽东青衣都尉府这个后起之秀与青鸾卫都督府这个老前辈几番斗法,败多胜少,这也在情理之中。青鸾卫毕竟底蕴深厚,经验丰富。虽然因为朝廷衰弱的缘故,青鸾卫都督府这些年来也是江河日下,可在帝京城的一亩三分地里,还没人是青鸾卫都督府的对手,就连李玄都的客栈也吃了个亏,李如是差点要落入青鸾卫都督府的手中。

  不过青鸾卫都督府这么多年下来,其内部盘根错节,弊端颇多,其中成员在许多事情上相互推诿、拖延、掣肘,导致青鸾卫效率低下,还是让青衣都尉府在帝京城中站稳了脚跟。与客栈不同,客栈的目标是朝廷上层,既有高官,也有权贵。而青衣都尉府的目标则是中层官员,以各部的员外郎、郎中、主事为目标,在帝京以外的各州府中,则是以指挥使、参将、游击等武官为目标,其主要目的还是为日后辽东入关扫平道路,这与李玄都的出发点是不同的。在此等情况下,两者可以联手,互通有无,一起对付共同的敌人青鸾卫都督府。

  当然,辽东这边也肯定会有青鸾卫都督府派出的探子奸细,这便是双方斗法,互有攻守。反倒是客栈情况极为特殊,让青鸾卫都督府迟迟没有建树。究其根本,朝廷也好,辽东也罢,都有根基所在,帝京城和朝阳府是跑不掉的,任你青鸾卫都督府和青衣都尉府如何神出鬼没,只要认准了这两个地方,总是有迹可循。可客栈的特殊之处在于,没有那么大的目标,外人根本不知道剑秀山的所在,就是想攻,也无从着手,只能是被动防守。

  这是客栈的优势。前些日子,上官莞传过信来,说她已经开始在帝京城中发展势力,根据线人所报,已经知道的伪仙供奉便有六人之多,俱是天人境的修为,虽然其中没有长生地仙,但着实是不可小觑。这仅仅是已经知道,还有不知道的,就算李玄都拥有“帝释天”,贸然在帝京城中大打出手,也讨不到好去,更何况李玄都为了以防万一,将“帝释天”留在了剑秀山中。

  不过真要是动起手来,李玄都也不怕什么,他的确挡不住龙老人和这么多天人境大宗师的联手围攻,可是想要逃走,应是不难。更何况李玄都也不是孤身一人,他同样可以调动天人境大宗师助阵。

  李玄都早有入京之念,却找不到合适契机,谢雉议和给了他一个契机,并由此生出一个借刀杀人的想法,他打算以讲和的名义进入帝京,然后假借天宝帝之手除去太后谢雉,彻底搅乱帝京局势。

  至于李玄都为何有把握让天宝帝同意与自己联手,这其中的道理并不复杂。虽说大敌在外,但帝党和后党的矛盾随着天宝帝成年而愈发不可调和,只是双方势力相差不大,麻杆打狼两头怕,再加上外部辽东的威胁,这才勉强维持了面子上的和气。

  如今后党以太后谢雉为首,还有晋王等众多宗室,以及新任内阁首辅赵良庚,甚至是玄真大长公主,都是后党成员,不可谓不势大。反观帝党成员,多以文官为主。不同于赵良庚这样的疆臣出身,帝党的文官多是中枢朝臣,并无兵权,而在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中,中枢文官势力大受打击,只是依靠着赵政、秦道方等几个地方疆臣的支持,才能勉强与宗室抗衡。到了如今,防备辽东已经成为朝廷共识,那么朝中帝党便不得不与赵政、秦道方作出切割,愈发不能与后党抗衡。

  只是玉虚斗剑之后,文官背后的儒门忧虑于道门和辽东联手,内部达成共识,要尽快整合朝廷,促使天宝帝亲政,终于是按捺不住亲自下场,给帝党撑腰,这才让帝党又有了与后党抗衡的底气。

  如果李玄都以报仇的名义联手帝党,那么帝党就有了对后党动手的勇气,李玄都与帝党之人合力将谢雉置于死地,既完成了朝廷内部的分化,李玄都又不必使自己陷入两面为敌的艰难境地之中。

  不过此举也有着不小的风险,毕竟李玄都无法与辽东撇清干系,要说李玄都打算忠于皇帝,那是谁也不信,帝党之人定然会防备算计李玄都,此举可谓是与虎谋皮。

  第一百七十八章 白山黑水

  辽东的江湖也曾鼎盛一时,当年道门败于儒门之后,因为内部理念不合而一分为二。失败的一方奉杨朱为祖师,被称为邪道十宗,迁移至当时还不属于中原王朝版图的关外辽东,在此生根发芽,于太白山上修建大荒北宫,以圣君为领袖,以地师为谋主,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在那时候的中原江湖看来,关外辽东便是邪魔横行之地,等闲不会踏足半步。

  待到后来,因为“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入则无法家拂士”的缘故,正道各宗内斗加剧,更给了邪道十宗发展壮大的契机,邪道十宗开始渗透中原,甚至谋划着重返中原。

  终于,在大晋年间,爆发了佛道之争,神霄宗祖师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向大晋皇帝谏言:“释教害道,今虽不可灭,合与改正,将佛刹改为宫观,释迦改为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尊者,和尚为德士,皆留发顶冠执简。”皇帝依奏,下诏改佛为道,易服饰,称姓氏,左右街道录院改作道德院,僧录司改作德士司,隶属道德院。不久又改尼姑为女德。皇太子上殿争之,令诸多佛门中人等与林灵素斗法。佛道两家近乎于决裂。

  趁此时机,邪道十宗中的无道宗、阴阳宗、道种宗、皂阁宗、牝女宗离开辽东,重返中原,并且占据西北等地,也就是今日的西北五宗。而留守辽东的补天宗、忘情宗、天乐宗、真传宗、浑天宗便是今日的辽东五宗。

  接下来彻底形成今日江湖格局的关键是金帐大军南下,大晋因此覆亡,引出了皂阁宗独霸天下,以及后来的大魏立国、各宗联手围攻皂阁宗之事。

  时至今日,虽然名义上还是辽东五宗,但天乐宗、真传宗、浑天宗也相继入关,天乐宗将山门定在中州紫仙山,如今归于李玄都麾下,与另外的剑秀山、北邙山、终南山连成一线。真传宗和浑天宗则是跟随谢雉去了帝京,实际上是谢雉的嫡系势力。

  辽东境内只剩下补天宗和忘情宗,于是补天宗得以极大发展,成为与无道宗、清微宗相提并论的大宗。

  秦清成为秦家家主和补天宗之后,做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整肃辽东境内的江湖势力,一件是整合辽东境内的士绅世家。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秦清要一统辽东上下,做到上下一心,令行禁止,集中力量办大事,避免阳奉阴违的局面出现。

  因为辽东在大晋时还不属于中原王朝的势力范畴,所以辽东士绅的根基薄弱,不似江南、中原等地的士绅,动辄数百年传承,势大根深,盘根错节,故而辽东士绅根本不是秦清的对手,很快便被镇压降服。

  不过辽东的江湖却要比辽东的士绅更为难缠,毕竟邪道十宗在此扎根千余年,留下传承无数,导致辽东江湖十分兴盛,各种高人层出不穷。其次便是辽东临近金帐,士绅们因为家产、土地无法离开,可孑然一身的江湖人却没这么多顾忌,穿过深山老林,便去了金帐境内,待到风头过了,再回来就是,实在不行还能去西域、西北等地,对此补天宗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这也造成了辽东江湖的一个奇景,那就是门派不多帮会多,这些帮会都是因为日渐兴盛的海贸而兴起,类似于漕帮、盐帮,虽然不成气候,但也人多势众,门派少是因为补天宗的强力打压,许多门派要么彻底覆灭,要么成为补天宗的一部分。剩下的极少数也是安分守己,不敢有什么动作。

  再有就是江湖散人极多,这些江湖散人往返于辽东和金帐,亦或是往返于关内和关外,十分活跃。及至后来,秦清的态度有所转变,立下了一条规矩,只要这些江湖散人不干扰商贸、屯田、马政等军政大计,便由得他们去,若是敢坏了规矩,杀无赦。

  之所以辽东境内有这样多的江湖散人,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生计。江湖人也要吃饭,也要赚钱,各大宗门都有生财之道,比如补天宗、清微宗、慈航宗的海贸,太平宗的钱庄生意,无道宗的西域商路等等,而李玄都之所以认为客栈不算是一个宗门,也是因为客栈没有盈利的能力,只出不进。

  与宗门相较,江湖散人们就十分窘迫了,生财之道无非那么几条。要么是偷抢,也就是做江洋大盗,要么是看家护院,沦为权贵的奴仆之流。前者风险太大,容易丢了性命,后者有损尊严,不得自在。如果既不愿意做江洋大盗,也不愿意做权贵客卿,那么辽东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辽东与中原相较,中原已经被开发到了极致,而辽东则开发程度严重不足,越往北走越是如此。到了辽州境内,大片的深山老林几乎占据了半州之地,而在这茂密的森林之中,有各类野兽,也有众多药材,许多江湖散人进入其中,凭借一身本事捕猎采药,然后再将其带回关内贩卖。尤其是人参,关内富贵人家十分信奉人参的药用,无论大病小病,都要用人参,动辄便是一日两钱地长年累月服用,需求极大,一株上等人参能卖到七八百两银子,若是能挖到几株好参,便是上千两银子,以江湖人的大手大脚也足够几年的花销,当真是不虚此行。

  在辽东官府看来,此举无异于挖自家墙角,几番禁止。无奈辽东地广人稀,山高林密,这些江湖人又是身手敏捷,哪里抓得过来,故而屡禁不绝。再加上这些江湖散人也就是弄些皮毛、药材,数量不大,无法插足木材、金矿铜矿等生意,影响不到海贸,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如此一来,辽东的江湖倒是很有意思了,除了补天宗之外,都是些散人,要么是孤身一人,要么是三两结伴,不像中原的江湖,总要考虑背景来头,打了小的引来老的。

  大家都是各凭本事。白雪茫茫之中,刀光剑影,快意恩仇。

  辽东素有白山黑水之称,白山就是太白山。

  太白山有广义和狭义之分。

  狭义上的太白山是太白山的主峰,多白色浮石与积雪而得名,素有“千年积雪万年松,直上人间第一峰”的美誉。此山本是一座火山,火山口积水成湖,也就是与大雪山瑶池并列齐名的太白山天池,北侧天文峰与龙门峰之间有一缺口,池水由此缺口溢出,上与天池相接,下通二道白河,是混同江的正源。

  广义上的太白山横跨三州之地,长约两千六百余里,一直延伸至辽东半岛,人烟罕至,山高林密,故而太白山的人参也是天下闻名。许多江湖散人都会前往太白山挖参,补天宗只负责拱卫主峰附近的百里方圆,不许等闲人靠近,其余两千余里,并不多做约束。

  前往太白山,要经过发源于太白山的混同江,时值深秋,江南那边只是寒意重了几分,辽东已经开始落雪,江水结冰。而此时不是寒冬腊月,江面冻得并不结实,冰层很薄,故而水面既不能渡船,冰上又不能走人,再加上风雪渐大,都说草原上有白灾,在这等没有道路的雪原之上,冒雪赶路也容易迷失方向,所以许多要渡江的客人都给阻在渡口,无法启程。

  万幸的是渡口有一家好大的旅店,虽然不像中原客栈的二层楼格局,都是平房,但这里的土地也不值钱,可以随意扩建,这家旅店几乎赶得上朝廷的驿站了,容纳个几十人不成问题。许多想要等雪停之后再赶路的旅客便都住了进来。

  不成想,这场雪竟是下了一天一夜,好些人耐不住寂寞,从自己的房间来到大堂上围坐,伙计在堂中生了一盆火。门外北风呼啸,寒风夹雪,门内众人围炉烤火,就着烈酒,谈天说地,倒也自在。

  天色渐暗,雪越下越大。这时又有客人来到客栈,却是个女子,身披雪白的大氅,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色,头上戴着皮帽,不仅盖住了耳朵,也遮挡了眉眼,让人只能看清一个下巴,再看女子的腰间,却是佩有一柄长刀。

  大堂众人之中见到这女子的装扮,心中一惊,因为这是补天宗弟子的标准打扮,所以女子虽然是孤身一人,但也没人敢去多看一眼,生怕惹祸上身,要知道此地距离太白山已经不远,时常有大批补天宗弟子巡视四周,招惹了他们,那可是自寻死路。

  伙计赶忙上前,道:“这位……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女子径直走向一张无人的桌子,说道:“来壶酒吧,不必温了,冷酒就行。”

  嗓音沙哑,不似年轻女子。

  伙计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端来一只酒壶和一只酒杯,恭恭敬敬地摆放在女子面前。

  女子看了眼,问道:“多少钱?”

  伙计赶忙道:“小店有规矩,只要是太白山来的客人,分文不取。”

  女子笑了一声,“还有这样的规矩。”

  伙计赔笑着:“若是客官没有其他吩咐,那么小的就下去了。”

  女子摆了摆手,示意伙计可以走了。

  伙计退下之后,女子只是自斟自饮,并不理会旁人,稍稍冷场的客栈大堂又重新热闹起来。

  第一百七十九章 风雪夜话

  一个带着明显江州口音的汉子说道:“这老天爷真是会折磨人,还没立冬,竟是下起雪来,哪有这样的道理嘛。”

  一个齐州口音的汉子说道:“辽东就是这样,没有秋天。夏天一过,没几天就要下雪了。我听说岭南没有冬天,几十年见不到一场雪。不过真要说起来,还是金帐那边更吓人,初秋就下雪也是有的。”

  几个带着南方口音的江湖人来了兴致,问道:“金帐那边竟是这般苦寒?”

  齐州口音的汉子说道:“那是当然,要不金帐人怎么老往我们中原跑,他们都说中原是花花世界呢。”

  一个中州口音的汉子叹了口气,“什么花花世界,我这一路走来,到处都是饿死的人和逃难的人。咱们这些人还好,有一技之长,实在不行就舍了面皮不要给人家看家护院去,怎么也能混口饭吃。可那些百姓可就惨了,卖儿卖女,五升米就能换一个黄花大闺女,这是什么世道啊?”

  闻听此言,众人皆是叹息。

  一个辽东口音的本地人士说道:“还是我们辽东好,冷是冷了点,可最起码有地种,没那么多苛捐杂税,不像关内那些地方,天灾人祸,生生把人逼得家破人亡。”

  正在喝酒的女子听到这儿,神色微微一动。

  “天灾还在其次,关键是人祸。”有人一拍桌子,难掩怒意,“说到底还是朝廷中出了奸臣,当年先帝在世的时候,内有张相爷,外有秦大将军,虽然有灾民,但朝廷还知道赈灾,金帐人也打跑了,哪里像现在,不赈灾不说,反而加派这个饷那个饷的,非要搞成赤地千里才肯罢休!”

  那中州口音的汉子也是愤愤不平道:“这位兄台说的极是,这才十年不到的时间,天下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国家大事,便是坏在了这些奸臣的手中!我听说如今当政的不是皇帝,而是太后,太后宠信晋王、唐王,让这帮王爷顶替了张相爷他们,这些王爷除了往自家捞钱,还会什么?根本不会治理国家,也不管百姓死活,这就叫牝鸡司晨,国将不宁!”

  他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呜咽,继续说道:“当年秦大帅领军收复西北,我也从军了,着实杀了几个金帐蛮子,我的这道疤,便是一个金帐蛮子留下的。”

  众人一齐望他脸上,见他摘下皮帽,从眼角到耳根位置,果然有一条长长的疤痕,不由得都肃然起敬。

  齐州口音的汉子道:“天宝二年的时候,张相爷四位大臣全部下狱,也不问罪,也不过堂,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狱中,说是什么畏罪自杀。还有秦大帅,刚刚收复了凉州,这等大功臣也被青鸾卫这些鹰犬抓回帝京下狱,差点也要死在狱中,这样的朝廷,对待忠臣都是如此,哪里还会把百姓放在心上。”

  众人皆是点头称是。

  江州口音的客人问道:“我听说秦大帅如今就在辽东领军?”

  “正是。”辽东的汉子说道,“说起来这里头还有一段故事呢。”

  “什么故事?”众人齐问。

  辽东本地的汉子说道:“秦大帅出狱之后,被罢免了所有的官职,返回老家居住。天宝六年的时候,正值金帐大军攻打辽东,我们赵部堂就派人邀请秦大帅北上主持军务,秦大帅决定从江州走海路北上辽东,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在江州金陵府被江州总督用奸计给擒住。那江州总督生怕夜长梦多,也不把人押送京城,要就地处决。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劫了法场,把秦大帅给救了出来。”

  江州口音的汉子笑道:“这事我也知道,只要去金陵府,一问便知。救人之人有两位,一位是补天宗的景堂主,另一位就更厉害,乃是清平先生。”

  “清平先生?”也有人没听说过金陵救人的事情,不由大感好奇,“清平先生我是知道的,那是太平宗的宗主,还是‘天刀’的女婿,都说他将来要执掌道门,却是不知道他与秦大帅还有这样的渊源。”

  喝酒的女子又是神色一动。

  江州口音的汉子道:“这话说来也长,当时老天师还未飞升成仙,想要整合道门上下,可当时的南道门和北道门正谁也不服谁,需要一个中人,出面倡议南北讲和。这个人选就是清平先生了,他受此重任,正往齐州赶,路过金陵府的时候,听说了此事,当即决定救人。而且不仅救人,后来还联络金陵府的几大家族,联手将那个什么总督给赶了出去。”

  “我也听说了。”一个女子开口道,“这清平先生在和秦大小姐定亲之前,与张相爷的千金有过一段缘分,更将张相爷视作老师,张相爷死后,清平先生便发誓复仇,如今清平先生名震江湖,一身修为通天彻地,帝京城中人可是有好些人都被吓得睡不着觉,生怕清平先生杀了他们。”

  她语音清脆,一入耳中,人人都觉说不出的舒服好听。

  客栈大堂内男多女少,那位补天宗的姑奶奶又没人敢去招惹,这位姑娘一开口,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立时有人说道:“如今帝京城中可是风声鹤唳,青鸾卫整天闹着抓什么乱党,还有人说这些所谓的‘乱党’就是清平先生的部下,搅闹得好些权贵都心里没底,生怕清平先生来找他们算账。”

  江州口音的汉子问道:“听老兄的口音是帝京人士?”

  “正是。”那人点头道,“都说京城居大不易,如今帝京城里也是米价飞涨,不得不来辽东碰碰运气,赚钱养家糊口。”

  有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叹息道:“我前段时间路过帝京城外的几个县,饿死的百姓不在少数,地方官视若无睹,近在咫尺的京官也不闻不问。后来事情闹大了,有损朝廷脸面,朝廷这才不得已拨去了一些粮食也是虚应故事,皇城之下尤然如此,真不知道普天之下还不知有多少涂炭之生灵!”

  众人唉声叹息,可叹气也是无用,于是有人转开了话题,“不说这个了,说到清平先生和秦大小姐,都说清平先生是咱们辽东的女婿,怎么没听说大婚的消息?当初正一宗的颜真人和慈航宗的苏大仙子成亲,可是轰动了小半个江湖。”

  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文绉绉道:“金帐不灭,何以家为?!”

  虽然这话不是十分应景,但其中的意思众人还是听懂了,纷纷点头。

  正在喝酒的补天宗女子缓缓放下手中酒壶,怔然出神。

  便在这时,客栈大堂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刺骨寒风卷着雪花涌进客栈的大堂,让大堂火盆里的火骤然一暗。

  众人齐齐向外望去,只见走进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用中原官话讥讽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金帐还好好地立在那里,难道你们这些中原人便都不成家了?”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大变,有人喝道:“金帐蛮子!”

  老人冷笑道:“蛮子?当年金帐大军南下中原的时候,你们可是要跪下叫爷爷的。”

  众人大怒,只是这老人从风雪中走来,全身上下竟是没有半点雪花,可见是个修为深不可测的大高手,又都不敢上前。

  老人淡淡道:“这便是中原人的胆气么?”

  那个辽东汉子忍受不住,身形暴起,朝着老人一拳打出。

  老人一掌拍出,便要结果了此人的性命。便在这时,一把带鞘长刀从旁刺出,点向老人的手腕,不快不慢,把握的时机刚刚好。刀鞘在老人的手腕上一点,老人手臂一震,整条手臂都有酸麻之感,这一掌便落了空,没有打在那辽东汉子的身上,他仅仅是被老人的掌风吹了出去,撞在墙壁上。

  老人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个偏僻客栈中竟然还有如此高手。

  出手之人正是自斟自饮的补天宗女子,她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自己的位置,挡在老人面前,慢慢收回刺出的带鞘长刀。

  老人眯眼望向女子,“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女子带着大毛皮帽,遮住了部分眉眼,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听她说道:“我没问你,你倒问起我了。你又是什么人?”

  老人沉声道:“老夫策凌!”

  女子一怔,随即恍然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副大都尉!怎么,老汗死后,你这副大都尉也成了丧家之犬,反倒是跑到我们这里来了?”

  老人正是策凌,老汗的亲信,当初老汗迟迟不立继承人,表面上是伊里汗支持的明理汗和小阏氏支持的药木乎汗最为势大,实际上老汗中意的接班人选是最像自己年轻时候的乃刺汗。不过因为乃刺汗的母族无法与大阏氏、小阏氏相提并论,老汗担心过早暴露乃刺汗的继承人身份会导致他早早夭折,所以在暗中扶持乃刺汗,帮他培养心腹嫡系,策凌便是老汗给乃刺汗准备的臣子之一。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宋政假扮的失甘汗和国师突然联手发难,导致老汗身死,接下来便是地师支持的拔都汗起兵,与伊里汗交战。金帐分裂为东西两个王庭,西王庭以拔都汗为首,东王庭以伊里汗为首,原本有望成为汗王的乃刺汗彻底成为边缘人物,追随他的一众人等也难逃失势的命运。

  第一百八十章 邀战

  客栈中人闻听此言,虽然不知道策凌是何许人也,但也隐隐明白眼前老人是金帐那边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至于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却是让人想不明白。

  女子又问道:“副大都尉,你来我们辽东做什么?”

  策凌嘿然道:“以你的境界修为,想来在补天宗中地位不低,你这就是明知故问了。谁不知道圣君澹台云邀战‘天刀’秦清于太白山天池,要分出一个高低,各路高手云集,老夫自身要前往太白山观战。”

  策凌没有故意压低声音,客栈内的其他人也听到了这个消息,无不大惊。

  澹台云邀战秦清?

  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年来,邪道十宗高手辈出,长生境就出了五位之多,除了徐无鬼和秦清之外,无道宗的三代宗主都跻身了长生境,不过前两代宗主都已经不在人世,只剩下澹台云。反观正道十二宗,只出了三位长生之人,分别是老天师张静修、大剑仙李道虚、清平先生李玄都,却是有所不如了。

  随着地师和老天师飞升,邪道只剩下两人,正道也只剩下两人。圣君澹台云如今邀战秦清,是要分出谁才是十宗第一人吗?

  还是说澹台云另有图谋?

  女子轻哼一声,“观战?只怕没有那么简单,待我擒下你,再好好讯问。”

  话音未落,女子身形一晃,已经出现在策凌的面前,也不出刀,而是一掌拍向策凌的面门。

  策凌横手去挡,两人双掌一触,女子身形微微一晃,向后飘退出去。策凌虽然站在原地未动,但掌心位置却崩裂开一道伤口,有鲜血渗出,随即又愈合如初,不留半点痕迹。

  策凌万万没想到这女子虽然不曾用刀,但掌中暗藏刀气,自己不慎之下,被她以刀气所伤,好在他体魄足够坚韧,换成其他人,只怕一只手掌已经变成两半。

  眼见女子又一掌攻来,策凌不再以掌对掌,而是握掌成拳,呼的一拳迎了上去。

  两人俱是天人境的修为,讲究的是藏而不放,返璞归真,故而交手之间不见什么逸散气机,便是周围的地面、摆设都没伤及半点,可这一拳之中蕴藏的力道却是非同小可,若是策凌放而不藏,一拳便可以将这座客栈夷为平地。

  面对这一拳,女子招式一变,不再是正面硬拼,而是用上了擒拿手的功夫,一把捉住了策凌的手腕。

  策凌冷笑一声,便要震开女子握住自己的手掌,可忽然之间,他感觉到一股奇异气机顺着自己的手腕进入了自己体内,整条手臂瞬间传来酥麻之感。

  此时两人近在咫尺,面对而立,策凌抬眼望去,终于看清了这女子的相貌,他本以为是个正值壮年的成名高手,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女子竟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子,如此年纪,一身修为竟然如此高绝,恐怕是大有来头,非是等闲之辈。

  这女子正是秦素。

  那日见过了辽东总督赵政之后,她与李玄都便准备去大荒北宫见爹爹秦清,结果刚要动身,突然传来消息,澹台云主动邀战秦清,要分出高下。这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也包括李玄都。李玄都前不久才在终南山上见过澹台云,当时澹台云并未有什么异常,可刚刚过去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澹台云何以会有如此大动作?

  不仅是旁人想不明白,李玄都也想不明白,恐怕只有澹台云自己清楚了。偏偏在这个时候,秦清又迟迟不回复传书,让许多补天宗和秦家之人心生惶恐。万幸有李玄都在此坐镇,从境界修为上来说,李玄都不逊于澹台云和秦清,从身份上来说,李玄都是秦清的女婿,女婿是半子,于是众补天宗弟子和秦家之人都以李玄都为首。

  李玄都也不推辞,命令众人严守朝阳府内外,以防有人想要声东击西,剩下的事情由他亲自处置。

  在李玄都看来,无论澹台云是以无道宗宗主的身份与补天宗宗主秦清分个高下,还是以西北之主的身份来挑战秦清这个辽东之主,这都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于公,辽东是李玄都的重要盟友,于私,秦清是他的未来岳父,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坐视不管。若是有必要,他甚至不想讲江湖规矩。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决定动身阻拦澹台云,当面问个清楚。至于如何阻拦,无非是守株待兔罢了,从西北的西京到辽东的大荒北宫,最短的路途是一条直线,李玄都便守在这一线之上,若是等到了澹台云,便当面问个清楚。若是等不到,他再去大荒北宫也不迟。

  因为涉及到长生境,秦素不好与李玄都同行,于是李玄都和秦素约定好在混同江的江畔会合,秦素先一步来到此地,等待李玄都。

  秦素没想到会在此地遇到策凌,李玄都没有向她隐瞒自己的金帐之行,秦素当然知道策凌其人,更知道在背后支持伊里汗的正是澹台云,而支持拔都汗的地师徐无鬼已经飞升离世,双方的平衡不复存在,那么澹台云必然会有什么动作。

  如此看来,澹台云的这次邀战,却是来者不善了,绝不是单纯比武那么简单。

  正因如此,秦素才要将策凌擒下,而她也没有留手,擒拿住策凌的手腕之后,直接用出了地师绝学“逍遥六虚劫”。

  “逍遥六虚劫”堪称所向披靡,少有人能够抵挡。不过也并非十全十美,有两个明显弱点。

  第一个弱点是御六气之辩并非地师的独门绝学,而是南华道君所传,许多道门高人都对此都有所了解。如果对手既是了解六气变化的道门中人,又有长生境界,施术之人不能以力破巧,那么便不能将六劫之力攻入对手体内,否则很容易被对手破解。地师为此做出改进,便是以六劫之力配合六咒对敌。只是如此一来,对于境界修为的要求更高,在地师飞升之后,只有李玄都能够驾驭这种用法。

  第二个弱点是“逍遥六虚劫”奈何不得人仙途径的纯粹武夫。地仙途径讲究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精是精血,由精血之中生出气机,再由气机之中生出真元。人仙途径却是壮大气血而不炼化气血,故而人仙途径走到最后,灵肉合一,不能神魂出窍,没有气机,也无法天人合一,不能运用各种法术神通,甚至在长生境界之前都不能御风而行,能够凭借的只有体魄。如此极致的手段换来是异常强大的体魄,血肉再生只是寻常,气血强大到可以压制鬼神,诸邪不侵,万法辟易。

  策凌就是人仙途径的纯粹武夫,没有气机可言,气血虽然也有一个“气”字,可不在六气的范畴之内,“逍遥六虚劫”便好似一拳打在了空处。至于另外一种用法,以秦素的境界修为,还用不出来。

  策凌只是感觉手臂微微发麻,便再无异样,不清楚秦素到底在玩弄什么玄机,一时间竟然没敢贸然出手,只是挣脱开秦素的擒拿。

  秦素也明白过来,自己这是用错了手段,如果对手是李玄都这种对自己十分熟悉之人,自己恐怕要吃个大亏。

  她不敢大意,干脆弃刀不用,直接取出了李道虚送给她的仙物“三宝如意”。

  “三宝如意”没有其他玄妙,唯有势大力沉,便是李玄都等人也曾伤在这“三宝如意”之下,极大弥补了秦素境界不足的弱点。

  策凌见秦素取出一柄如意,朝着自己当头打来,他皱了下眉头,捏了个拳头,朝着如意打去。这一拳阳刚之中也带阴柔之力,势道威猛之极。

  两方相击,策凌浑身巨震,骇然发现那如意好似山岳当头砸下一般,自己的一拳砸在上面,竟是不能使其移动分毫。

  两者陷入僵持之中,策凌又连续发力三次,如意还是纹丝不动。

  便在这时,秦素忽然把如意往回一收,紧接着又是朝策凌的腰间横扫而至。

  策凌赶忙横臂格挡,却听得一声金石声响之后,策凌用来格挡的手臂软软垂落下来,已经是被“三宝如意”生生打断了。

  人仙途径的纯粹武夫向来不用兵器,体魄便是最好的兵器,可见其体魄之坚韧,可面对“三宝如意”还是吃了一个大亏。

  策凌吃了一惊,赶忙向后跃开,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对于他而言,断了一条胳膊不算什么,纯粹武夫的体魄除了坚韧之外,自愈能力也是极为强大,断骨不用续接,很快就会愈合,让他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在面对这如意的时候,一身巨力竟是落在绝对下风之中。先前两人徒手过招,这女子的力气分明不如自己,怎么用出这柄如意后就力道远胜自己?难道这磅礴巨力全是来自于这柄如意?

  不待策凌细想,秦素又是举着“三宝如意”朝他打来,策凌硬拼也拼不过,挡又挡不住,只能向后躲闪。

  秦素得势不饶人,虽然没有用出“太上忘情经”,但仅凭“天问九式”也让策凌手忙脚乱。正所谓久守必失,策凌一个不防,被秦素一如意打在后背上,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只觉得气血上涌,忍不住吐出一口冒着滚滚热气的鲜血。

  第一百八十一章 策凌

  策凌身为怯薛军副大都尉,虽然比不得伊里汗的天人造化境修为,但也是积年的天人无量境。不要小看“积年”二字,如藏老人、李非烟、司徒玄略、太微真人、悟真、钟梧、萧时雨等,都是积年的天人无量境高手,便是对上天人造化境也有一拼之力,不至于束手待毙。而且凡是能跻身天人无量境之人,几乎不存在花架子,如李元婴、宁忆等人,哪怕跻身天人无量境的时间不长,也可以与天人造化境一战。

  天人无量境与天人造化境之间的差距,远不如天人造化境与长生境之间的差距。

  若是遇到了其他辽东高手,无论是景修、云承宗,还是秦不一、秦不二,策凌都有一战之力,而且胜算不低,可偏偏他遇到了秦素。秦素本身就已经跻身天人无量境,修为上并不弱于策凌,而秦素又被玉清宁戏称为李玄都的大弟子,可以说是尽得李玄都所学,集李玄都、秦清两位长生之人的真传于一身。关键是还有李道虚所赠的仙物“三宝如意”,哪怕三宝如意在百年之内都不能算是一件完整的仙物,失去了众多玄妙,可仙物毕竟是仙物,远远不是策凌的体魄可以媲美的。

  这等配置的秦素,让上官莞这个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吃尽了苦头,又生生打死了儒门大祭酒王南霆,战绩显赫。便是遇到了儒门隐士,秦素也有不小的胜算。

  如此一来,策凌败给秦素几乎就是必然。

  策凌被秦素打了一如意之后,虽然不清楚这如意到底是什么来头,但也知道是极为了不得的物事,最起码是半仙物,甚至有可能是仙物。那么这名年轻女子的身份就不难猜了,如此年纪,如此修为,身怀重器,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秦清的独女秦素,那位父亲和未来丈夫俱是长生之人的秦大小姐。

  这世上女子少有不羡慕秦大小姐的,有一个宠爱自己的父亲,有一个从不拈花惹草的丈夫,还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公爹,这三人都是长生境。而且秦大小姐本身也是极为出色优秀之人,相貌佳,根骨好,通晓音律,这天底下的好运气竟是都落到了她的头上,如何不让人羡慕?真是给个公主都不换。

  策凌不敢再纠缠下去,足下一顿,在地面上踩踏出一片龟裂痕迹,身形借着这股反震之力冲天而起。虽然人仙途径的纯粹武夫不能御风飞行,可是凭借体魄的一跃之力,在短时间内却是不逊于御风飞行,甚至在爆发速度上还犹有胜之,这便是人仙途径的可怖之处了。

  秦素岂能让他如愿,喝道:“哪里走?!”

  话音未落,秦素也随之而动。

  便在这时,客店里的江湖人士都涌出客店,观战两人交手。

  以这些江湖人士的眼力,看不出秦素和策凌到底修为几何,但策凌仅仅是以掌风便将一个二百多斤且修为不弱的汉子吹飞,必然是上三境中的人物,那么补天宗的女子高手也定然如此。

  他们刚刚出了客店,隔着茫茫风雪,便见一道身影一跃而起,竟是直接飞过了大江。要知道混同江的此处江面之宽阔,足有百丈,可不是什么几丈宽的小河,也正是因为如此宽阔的江面才需要渡船,才有了渡口,才能阻住这些江湖人的脚步。可就是这样宽阔的江面,竟是被一跃而过,这等境界修为实在骇人。

  众多看客的心头不由一颤,先前在客店中,若不是有那补天宗的女子高手,只怕他们所有人都难以幸免,这金帐高手一脚踩死他们,不比踩死一窝蚂蚁简单多少。

  接下来便是那补天宗的女子高手也飞掠过江,雪白大氅在风雪中飘摇而动,甚是潇洒。只是那女子高手刚刚飞至江面中段位置,已经先行过江的老人已经是猛地转过身来,出手向那女子攻去,正应了兵法中的半渡而击。

  两人一触即散,老人竟是没有占到便宜,女子高手原路返回,退到客店这边的南岸,老人跌落回对面的北岸,身形踉跄,好似一个醉汉。

  方才两人交手硬拼一击的余波,使得已经冰封的江面支离破碎。

  补天宗的女子高手落地后,毫不犹豫地展开第二次渡江,对岸的老人略微迟疑之后,还是决定再次拦截。

  两人再次交手,这次两人已经谈不上藏而不放,在周围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使得漫天风雪飘摇不定,好似一席珠帘在来回摆动,而江面上的冰层终于是不堪重负,彻底破碎。

  女子头上的皮帽高高飞起,露出真容,一头青丝如瀑,从发髻样式来看,竟是个还未嫁人的年轻女子。反观老人那边,就要凄惨许多了,这次直接落入江水之中,激起好大的水花。

  看客们纷纷松了一口气,这金帐老人虽然厉害,但终究不是这补天宗高手的对手。不过众人也暗暗心惊,补天宗竟是这般卧虎藏龙,难怪可以称雄辽东三州之地。同时也有人心中暗自疑惑,补天宗中高人不少,可大多都是男子。倒是忘情宗中有不少女子高手,可也都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如此年纪的,似乎只有一位,难道是秦大小姐?

  秦素没有理会那些旁观之人心中是如何想的,微微皱起眉头,心中暗骂策凌狡猾,不愧是带兵之人。

  原来策凌第二次阻拦秦素,看似正面硬拼,实则是借着秦素的一击之力,顺势落入滚滚江水之中,然后潜入江底,以江水和江面上的冰层为遮掩,收敛一切气息,借水势遁走。

  秦素一时半刻之间竟是无法察知策凌的踪迹,又因为她与李玄都约好了见面地点的缘故,也不想贸然深追,免得与李玄都错过,只好让策凌捡回一条命。

  便在这时,天外忽然传来一声长笑,直有裂石破云之势,便是漫天风雪也为之一滞。紧接着便听一个雌雄莫辨的嗓音如滚雷一般从天外传来:“李玄都,你就这般心急?放心,等我在太白山会过了秦清,再去终南山与你一战就是!”

  这声音是从极远处传来,可就算相隔了如此远的距离,众人还是觉得胸口发闷,好似要闭过气去一般,若是近在咫尺,实难以想象会是何等场面,怕不是要被生生震断心脉。

  正在众人心惊之际,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既然圣君如此说了,那么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在今天分出个胜负,岂不是更好?”

  听到这个声音之后,众多江湖立时明白了说话两人的身份,正是圣君澹台云和清平先生李玄都!听这话里的意思,圣君澹台云要与“天刀”一战,而清平先生看不过眼,要代替老岳父出战!

  真不知道这两位神仙人物动起手来是何等景象。

  秦素心头微沉,李玄都的守株待兔没有白费工夫,还是等到了澹台云,而李玄都的千里传音也是在变相告知秦素此事。

  秦素不由有些担心李玄都。

  要知道澹台云忽然挑战秦清,绝不会是一时冲动,以两人的身份,也几乎不存在一笑泯恩仇和惺惺相惜,牵扯甚广,影响甚大。在这种情况下,澹台云必然是有备而来,不说十足把握,七八成总是有的。反观李玄都,事出仓促,事前没有得到半点风声,以无备对有备,怎么看都是李玄都不占优势,更何况澹台云比起李玄都更早跻身长生境界,底蕴更深。虽说李玄都资质不俗,根器绝佳,可到了长生境界之后,谁还不是个惊才绝艳之人?

  若是两人动起手来,结果殊是难料。若是点到即止还好,如果真正生死相搏,只怕是……

  另外一边,策凌潜藏江底,随着水流激荡数十里后,见秦素没有追来,这才破开江面上的冰层,跃上岸来。

  虽说江水冰寒,但以策凌的体魄而言,却是无甚关系,甚至在跃上岸的那一瞬间,他已经以滚滚血气蒸干了衣衫。这与他先前行于风雪之中而不沾半分雪花是一样的道理,并非他刻意如此,而是人仙武夫的气血太过旺盛,整个人如同火炉一般,风雪未曾近身,便已经消融无形。

  然后就听远处缓缓传来一缕游丝般的声音,低声叫道:“策凌,策凌!此时不至,更待何时?”

  这声音一时似乎远隔数里,一时却又近在咫尺,忽前忽后,忽东忽西,缥缈不定。这与李玄都和澹台云的声如雷震不同,两人并未用什么技巧,仅仅是凭借通天修为做到这一点,滚滚声浪甚至可以伤人。而这个声音却是取巧,自然不能当真声闻千里,但只要中间并无大山之类阻隔,修为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数十里乃至百余里,而且听来如同人在身侧,越是修为深湛,传音越是柔和。由此可见,说话之人的修为极为高深,少说也有天人无量境的修为,甚至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

  策凌闻听此言,神色一凛,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掠而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拦路

  策凌一路奔行了数十里,远远望见雪地上有一人站着,高鼻深目,曲发碧眼,是个色目人,打扮十分珠光宝气,像是个西域的富商大贾。

  此人正是伊克顿,又叫阿克顿,祖上是色目人,在草原大军横行西域的时候,其祖以工匠的身份被掳到了金帐王庭,娶了草原的女人,便在草原安家立业。因为帮金帐改良投石机,因功被册封为那颜,后代得以成为金帐贵族,到了伊克顿这一代,他已经是老汗极为信任的心腹,更是被册封为也先那颜,地位尊崇。

  策凌走近之后,只见伊克顿身后地面横躺着一人,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似乎是具死尸,不禁一呆,凝目看时,却是金帐王庭的四大也先那颜之一的孛老浑。

  孛老浑,出身金帐王庭的泰赤乌部。老汗早年遭遇大变,被泰赤乌部的那颜囚禁,幸得孛老浑营救方才幸免于难,孛老浑由此成为老汗的直属那颜。因为作战勇敢,老汗赐号勇士,命他统率自己的亲卫怯薛军,担任怯薛军的大都尉。伊里汗成为大都尉之后,孛老浑成为四大也先那颜之一,享有九次犯罪不罚的特权。

  认真说起来,孛老浑还是策凌的老上司,两人曾经共事多年,对于孛老浑的境界修为,策凌知之甚深,自认绝对不是孛老浑的对手,见孛老浑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不由震惊道:“孛老浑怎么了?”

  伊克顿叹道:“被人打成重伤。”

  策凌上前,伸手按在孛老浑的胸口上,只觉其心脏跳动既缓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轻轻一动,若非他也是人仙途径的强横体魄,已经初步证得见神不坏的玄妙境界,早已死去多时,问道:“孛老浑这等境界修为,是谁能将他打成如此重伤?”

  伊克顿道:“我们四人分头进入辽东,他的运气差了些,中途遇到一人,与人家角力相斗,结果被人家打伤,幸而另有变故,他才能拼尽一口气逃走,然后被我遇到。”

  策凌心思急转,立时明白过来:“是李玄都!”

  伊克顿脸色不大好看,不过也没有反驳。

  孛老浑横卧地下,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这时缓缓睁开双眼,望向两人,说道:“虽然我不认识那人,但从年纪来看,应该就是他了。”

  接着孛老浑向两人叙说了他遇到李玄都的过程。

  他来到辽东境内之后不久,就遇到一名独行的年轻人,起初的时候,那年轻人不显山不漏水,他只当是个寻常的补天宗弟子,便想将其擒住,逼问大荒北宫的所在,却不曾想他看走了眼,此人竟是个修为高绝之人,让他吃了个暗亏。

  孛老浑性子暴躁,见此情景,竟是起了争斗之心,要与这人分出个高下,取出自己的兵刃朝着那年轻人压击下去。

  他的兵刃是一根铁棒,看似寻常,实则材质十分稀少珍贵,乃是以一块天外陨铁熔炼而成。当年他在草原游历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一块自天外落下的矿石,他本想锻造一柄弯刀,只是金帐的铁匠没有中原的技术,不能将这块陨铁完全熔炼,更难以锻造成刀,无可奈何之下,他便将其铸造成铁棒,三尺之长,表面凹凸不平,不知多少对手在他的棒下脑浆迸裂而死。

  他这一棒下去,势道威猛之极。谁知那年轻人根本不躲不闪,随手便抓住了铁棒前端,而手掌不伤分毫。孛老浑用力下压,但铁棒停在年轻人头顶,竟连分毫也压不下去。

  孛老浑想要收回铁棒,但棒端被那年轻人死死抓住,竟然落地生根一般,无论他如何用力,始终夺不回来。而那年轻人突然往上急拗。这一拗之力集于铁棒中部,运劲既巧且猛,按理孛老浑非脱手卸力不可,可孛老浑却牢牢抓住,不肯松手,使得铁棒弯成了曲尺之形。年轻人随即转劲向下拗落,铁棒从另一边弯将下来,孛老浑被震得双手虎口都破裂寸许,鲜血长流。但孛老浑乃是身经百战之人,自有一股狠劲,仍是死命抓住铁棒不放。

  年轻人趁着孛老浑抓着铁棒较力的时候,一掌拍在孛老浑的胸口上,然后从孛老浑手中夺走了铁棒,双手分别抓住铁棒的两端,奋而用力,将这根铁棒生生拧成了“麻花”,一身修为让孛老浑只觉得肝胆欲裂。

  此人正是李玄都,正当他想要取孛老浑性命的时候,澹台云终于到了,李玄都顾不得孛老浑,迎上澹台云,这才让孛老浑逃得一命。

  按照道理来说,天人造化境的高手遇到长生境之人,不是对手是必然,可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当初张静沉对上地师徐无鬼,之所以能有来有回,有几个必要条件,一则是张静沉在镇魔台上,又有“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占据地利优势,二则是张静沉全力以赴,而徐无鬼则分心于镇魔井和正一宗各处战场。反观孛老浑对上李玄都,先是心存轻视,后又负气冒进,更没有什么地利优势,自然被李玄都轻易击败,险些丢了性命。

  策凌和伊克顿却没有想这么多,听到孛老浑如此轻易就败在了李玄都手中,只觉得李玄都神威难测,将国师置于死地的地师徐无鬼也不过如此了。

  伊克顿叹息道:“我上次见他,还是在西域的楼兰城,那时候他还未跻身长生境,便已经十分难缠棘手,如今跻身长生境,我们更不是对手。要么是合四人之力,尚能抵挡一二,要么就是盼着澹台云能压下他一头。”

  距离三人所在的数百里之外,两人正在对峙。

  这两人也不是旁人,正是李玄都和澹台云。

  说起来两人也是颇有缘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李玄都被澹台云打了一顿,毫无还手之力。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还是被打了一顿,仍旧是没有还手之力。到了第三次,澹台云与地师争夺“长生石”,反而是成就了李玄都的造化,那次澹台云故意压制境界与李玄都交手一次,不分胜负,那也是两人唯一一次正式交手。

  到了如今,李玄都已经不逊于澹台云,同样是长生境的修为,这也是李玄都前来拦路的底气。

  澹台云这次没有戴着那顶遮挡容貌的帷帽,更没有穿那件很大程度上消弭了性别特征的宽大白袍,而是一身男装,头戴紫金冠,玉带云履,似如帝王一般,盛气凌人,让人不敢直视。

  再观李玄都,还是身着“阴阳仙衣”,年轻人的锐气渐渐内敛不见,越发有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倒是有些像当日的地师徐无鬼了。

  两人心态各异。

  对于澹台云而言,地师徐无鬼算是她的半个老师,又是半个敌人,其中情感,实在是一言难尽,最终地师徐无鬼将衣钵传给了李玄都,更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如今看来,倒是徐无鬼看人的眼光更准一些。

  对于李玄都而言,今日的澹台云倒是更为形象鲜明,若是戴着帷帽,穿着宽大袍子,总是让他将澹台云与秦素联系起来,两人在某些方面的确有些相似之处,总让李玄都觉得别扭。今日这般形象的澹台云反而让他更舒服一些。

  此时两人话已经说尽,澹台云始终不肯明说她此行邀战秦清的真正用意,而李玄都自然不肯就此放任澹台云过去。

  既然无甚好说,就只能动手了。

  李玄都一身本事有半数以上都在剑道一途,虽然他此时手中无剑,但却以阴火凝聚出一把长剑,一头乌发随之化作白发,正是“太阴十三剑”中威力最大的“心魔由我生”。

  澹台云负手而立,没有出手的意思,竟是要等李玄都先攻,足见其身为圣君的自负。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他和秦素的想法一样,都认为澹台云此次突然邀战秦清必然是有所依仗,说不定就是有所突破,修为更进一步,这也并非不可想象之中,毕竟在李玄都跻身长生境之前,澹台云才是百年中跻身长生境最早之人,可见其根器资质。

  能跻身长生境之人,谁还不是惊才绝艳之辈?

  除此之外,宋政之死也让李玄都和澹台云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有时候人心就是如此,自家的孩子只能自己骂,旁人说上半句便要翻脸。不管宋政如何对不起澹台云,那也是澹台云自己的事情,旁人杀了宋政,澹台云未必就会领情。

  李玄都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没有半分马虎大意,一上来便用出了绝学之一,然后身形一动,一剑刺向澹台云。

  这一剑随着他的气机变化,吞吐不定,似曲而伸,变幻莫测。

  澹台云却是以不变应万变,待到长剑临身之际才突然出手,只是一拳便将阴火所化的长剑打碎成漫天火星,然后她顺势伸手向李玄都抓来。

  这一抓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澹台云五指的劲力笼罩了百丈方圆,李玄都绝难躲过这一抓,除非是伸手抵格,硬碰硬的对掌,方得拆解。

  不过李玄都却是根本不作格挡,劈出一记手刀,斩向澹台云。

  两人体魄均是异于常人,澹台云怀有“太素玄功”,又兼修了巫阳传下的人仙法门,李玄都则是有“长生石”护体,得了静禅宗的“漏尽通”妙义。

  两人这便是要硬抗对方一击,分毫不让。

  第一百八十三章 交手

  长生境之间的交手其实是不多的,李玄都自从跻身长生境以来,还未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同境相争。

  玉虚斗剑时,李玄都还未完全踏足长生境,“天下棋局”中比的是想法,而非武力。待到大真人府之变的时候,虽然有宋政这个对手,但敌我双方都不止一人,实则是一场乱战,而非是一对一的交手。

  这次对上了澹台云,才是李玄都首次以长生境的修为一对一迎战长生境界的对手。

  如果抛开各种对于局势的考虑,其实李玄都也有几分见猎心喜、跃跃欲试,当年紫府客之所以成名,就是因为他主动登门挑战各路高手,可见李玄都骨子里还是一个好武之人。虽然如今李玄都的重心已经不放在自身的境界修为上面,但仍旧是每日勤练不缀,以他的境界修为,天底下想要找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也不是一件容易之事,李道虚是他的师父,秦清是他的岳父,难免拘束,龙老人是他的对头,绝不可能与他公平比试,如此算来,唯有澹台云才是最合适的对手。

  李玄都的手刀落在澹台云的肩膀上,使得澹台云的身形微微一晃。同时澹台云的一拳也落在李玄都的胸口位置,李玄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股清气,使得他整个人不似活人,倒像是一块顽石。

  “当”的一声震天巨响,好似洪钟大吕,以至于浮现出层层音浪向四周扩散开来。澹台云感觉手上反震之力传来,竟是让她的手掌微微发麻,气息不由得一窒。

  这便是李玄都的体魄神异了,得了“长生石”和长生不死之药之后,坚固无比,尤其是长生石所在的胸口位置,更胜于四肢和头颅,便是澹台云的一击,都没能讨到便宜。

  不过李玄都的那记手刀也未能建功,不管怎么说,澹台云的“太素玄功”同样不可小觑。在先天五太之中,无疑是“太易法诀”的威力最大,尤其是叠加四次之后的“太易法诀”,让李玄都以一己之力打破了没有长生地仙坐镇主持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不同于“太易法诀”,“太素玄功”没有这样极致的威力,却有两种形态,分为主动和被动,就算不曾主动使用,同样能增益体魄,使得体魄可以媲美人仙体魄和神仙金身的坚韧,只是没有“见神不坏”等玄妙而已。

  澹台云没有丝毫犹豫,向前踏出一步,踏足虚空如履平地。与此同时,她的身上生出滚滚血气,仿佛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以至于生出一层赤红色的薄雾,然后又是一拳打向李玄都,用的是一路李玄都从未见过的拳法。

  李玄都干脆是以不变应万变,用出“万华神剑掌”迎上澹台云的拳头,只觉得对方拳力若有若无,虚实不定,不禁暗暗吃惊,当下将“南斗二十八剑诀”的招数夹杂在掌法中还击出去。只见得掌力激荡,身周风雪涌动,以李玄都为中心,竟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雪龙卷,连接天地,蔚为壮观。

  忽然,天地之间响起一声砰然巨响,澹台云的衣衫上荡漾起一圈涟漪,以她脚下为中心,一圈巨大的气浪向四周扩散开来,将周围的风雪全部震散。

  李玄都踉跄后退,不过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澹台云的身上,试图捕捉澹台云气机流转的细微痕迹,以期从中窥到些许可以称之为破绽的存在,但至今为止,他没有半点收获。

  澹台云自负到不去追击,负手而立,等待李玄都的下次进攻。

  李玄都止住退势之后,脚踏虚空,天地仿佛猛然颤抖了一下。接着天幕上出现了无数如蛛网般的裂缝,向四周蔓延。继而这一片“天幕”如镜子一般破碎开来,一双漠然无情的巨大眼睛缓缓显现,高高俯瞰着世间苍生。在其周围还有无数更小的眼睛,生出深沉寂灭之感。

  众生入我眼!

  李玄都的双眼中涌现出熊熊燃烧的阴火,以他为中心,一圈波纹向四周扩散开来,波纹所过之处,万物失去颜色,风不卷,云不舒,一片寂静,万物彻底凝滞。

  这一刻,天地万物仿佛变成了一幅只有黑白二色的水墨画。

  这是传承自金帐萨满教一脉的“长生天根本法”,与巫阳所传授的“宙之术”殊途同归,澹台云得了巫阳的体魄修炼法门,秦清得了巫阳的“宇之术”,而李玄都则是得了巫阳的“宙之术”,李玄都兼修两者,不说臻至圆满,也是有所成就,此时借“众生入我眼”用出,实是难以防备。

  澹台云在“宙之术”作用到自身之前就已经有所动作,一臂横扫,在她面前的虚空仿佛一道幕布,开始上下起伏。如果说李玄都以“宙之术”造就了一幅画卷,那么此时澹台云就是拿着这幅画卷的画轴上下抖动,虽然不至于让画卷破碎撕裂,但是画卷上的颜料笔墨却难保不会被抖落些许,甚至还会留下许多明显的褶皱。

  在连绵不绝的震荡之下,使得这个本该凝滞的画面出现了无数破绽,澹台云得以行动无碍,在虚空之中以细微碎步前行,在身后留下一连串点点气机涟漪,然后一拳打出。

  人仙一途的最高境界就是打破虚空,澹台云并非人仙,这一拳虽然不至于打破虚空,但也她的地仙境界十分奇怪,她曾走过人仙途径,后来转回到地仙途径,又得了巫阳的传承,故而十分近似于人仙,一拳打出之后,虚空震荡,产生阵阵肉眼可见的扭曲,强行扭曲出一个不存在于现世的缝隙,等同是以武夫的手段强行打开了一扇“阴阳门”。

  澹台云从这个缝隙中一掠而过,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的身形化作阴火四散游走。

  下一刻,李玄都以“宙之术”造就的“水墨画卷”如梦幻泡影,迅速变淡,随风消散。

  在不远处,阴火重新凝聚成李玄都,一挥袍袖,泼洒出层层叠叠的玄色剑气。

  澹台云以双掌迎向连绵不绝的剑气。

  层层叠叠的剑气轰然撞击在澹台云的掌心上,如同一条大江撞在了崖壁之上,当头的剑气如江水一般粉身碎骨,但其后的剑气仍旧是源源不绝,后浪推着前浪,继续向前奔涌。

  澹台云如同与一条浩荡长龙角力。剑气仿佛无穷无尽,缓缓推进。

  澹台云始终不曾后退,反而使得剑气一鼓作气再而衰,然后澹台云双手一分,将这道剑气从中撕裂。

  李玄都食中二指并起,画了一个圆。

  圆分黑白两仪,此乃“阴阳两极生”。出自“太阴十三剑”,攻守兼备。

  剑气骤然变阵,汹涌剑气被分成两股,从澹台云的身边激流而过,然后首尾相接,形成合围之势,暂且阻挡澹台云。

  与此同时,又有丝丝缕缕的黑白二色气机在李玄都掌间汇聚,气机如线,不断交织,先是勾勒其形,随后有气机不断填充其中,最后一柄完全由气机构成的黑白色长剑出现在李玄都的掌中。

  到了长生境之后,不能说不滞于物,可是除了仙物之外,其他兵刃已经没有太大用处,就算是半仙物,也只有部分半仙物还算有用。对于李玄都来说,“人间世”虽然有所不同,与自身极为相合,算不得负累,但毕竟不是仙物,能发挥出的威力相当有限,可有可无。

  李玄都以气机化剑,迎向已经破开“阴阳两极生”的澹台云。

  澹台云的双掌晶莹如玉,掌力摧山裂石,就算是以金刚体魄见长的悟真也很难抵挡。

  一瞬之间,两人交手十余招,金属碰撞之声不绝,最终以澹台云击散李玄都掌中剑气而告终。

  李玄都身形飘摇后退,同时屈指一弹,一缕细如发丝的“碧海潮月明”剑气一闪而逝。

  接着剑气如水银炸裂,化作无数的“雨滴”,纷纷而落。

  在“太阴十三剑”中,“剑心太玄意”对应一个“剑”字,“碧海潮月明”对应“太阴”二字。

  面对无数太阴剑气,澹台云竟是不闪不避,将“太素玄功”由内而外,好似罡气外放,辅以“极天烟罗”护住自身上下,冒着剑雨骤然加速掠向李玄都。

  澹台云这一掠的速度之快,实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甚至来不及化作阴火,就已经被澹台云一拳打中胸口。

  虽然李玄都的体魄有“长生石”的神异,但还是觉得胸口发闷,气息不畅,以至于他眼前发黑,金星迸射。在这个时候,“漏尽通”自行运转,开始修复伤势。

  “漏尽通”本就是长生久视之道,与“长生石”的相性十分契合,如今已然臻至圆满之境,不仅消耗气机越来越少,而且恢复速度也愈发迅速,此时的李玄都已经有了些“魔头”意味,很难彻底杀死,只能镇压于镇魔井这等所在,慢慢消磨。

  澹台云的身形倏忽而动,不再展露浩大血气,而是将自身气息凝聚成一点,没有半点外泄,身形如一抹青烟无声无息地飘向李玄都的身后,然后一拳狠狠打在李玄都的后心位置,打得李玄都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住。

  第一百八十四章 各展神通

  澹台云一击得手之后,李玄都立时落入下风之中。

  从修为上来说,澹台云还是略微高于李玄都,不过李玄都的优势是他拥有一件契合自己的仙物,而且是一件全盛的完整仙物,而非“三宝如意”那种残缺仙物。

  只见李玄都身上的“阴阳仙衣”生出变化,由玄黑之色化作纯白之色,自仙衣上飞出三朵莲花,将他团团护住。

  澹台云没有丝毫犹豫停顿,瞬间近身至李玄都的面前,然后一拳打出。

  李玄都一挥袖,飞出一朵红莲,挡住了澹台云的一拳,开口道:“圣君!就算你能胜我,还有几分余力?”

  澹台云淡笑道:“你难道不知‘太素玄功’最是擅长久斗?”

  话音未落,澹台云使出一个“太祖三十二势拳”的起手式。

  这套“太祖拳”,不在于招数如何,而在于拳中真意。

  晃膀撞天倒,跺地震九州。

  当年大魏太祖皇帝在西岳得遇一位长生地仙,获传玄功,后起兵驱逐金帐大军,在沙场厮杀中,磨砺出一套军伍拳法,共三十二式,又称“徐家三十二势长拳”,后来他开创大魏王朝,成为太祖皇帝,对三十二式拳法去芜存菁,博采众家之长,编撰为“太祖拳经”,号称“百拳之母”,是为大魏军伍中的修炼之法,在世间流传甚广。

  李玄都也会这套拳法,还教过周淑宁,只是在拳法上的造诣,李玄都拍马难及澹台云。

  澹台云已经将这套拳法修炼至出神入化的境地,就好似李玄都的“万华神剑掌”,无论面对怎样的对手,都能拿出来对敌。

  澹台云一拳震碎红莲,直向李玄都而来。

  李玄都不是第一次对上澹台云的“三十二势长拳”,当初在金帐王庭就有过一次交手,虽说那次是澹台云故意压制了境界修为,不过招数并无太大区别,故而李玄都早有经验。李玄都将青莲和白莲凝聚双掌之上,不必再刻意催动气机,体内气息自在有灵,变化自然,如血气流动一般。李玄都心念一起,气机就已经汇聚到掌心之中,一切都水到渠成,不存半点痕迹,浑然天成。

  拳掌相交,李玄都周身一震,若论气力,李玄都不是澹台云的对手,已经被澹台云的气力反攻入双臂之中,可李玄都运转“逍遥六虚劫”,由体内的六股气机分别承受,继而分散到全身各处,使得李玄都压力大减。

  两人身形不动,仅仅变化手上招式,比拼数十招,最终李玄都稍逊一筹,被澹台云点中胸前大穴,立时身子僵硬大半,不过紧接着李玄都体内的六气就开始自行运转,阴阳互易,明晦交替,转瞬之间已经是行动如常。

  澹台云这一招其实是一种极为高明的用劲手段,将自己的劲力打入对方体内,并不伤人,而是阻塞经脉,僵硬躯体,如果没有“逍遥六虚劫”,李玄都非要吃个大亏不可。

  李玄都刚刚化解澹台云的劲力,眼前人影忽地一闪。澹台云身形如鬼魅一般,猝然逼近至李玄都的面前,李玄都立时用出造诣最深的“万华神剑掌”,掌影翻动。

  仅从掌法本身而言,“万华神剑掌”只是中成之法,关键在于掌中藏剑气,剑气品秩的高低决定了“万华神剑掌”的上限和下限。

  李玄都博览众家所长,被师父李道虚传授“北斗三十六剑诀”,从地师处得“逆天劫”,又习得“太阴十三剑”和白绣裳的部分“慈航普度剑典”,自创“南斗二十八剑诀”,在镇魔台悟得祖天师留下的“龙虎剑诀”,更有太平宗的“万化绕指剑”、“七玄绝剑”,以及张海石的“四海潮生剑”。除了“七杀剑诀”、“七弦仙剑”和“六情剑诀”这些偏门剑诀之外,李玄都几乎将当世顶尖剑诀全部学了一遍,他将自己剑道的领悟融入“万华神剑掌”之中,使得“万华神剑掌”脱胎换骨,化腐朽为神奇。到了李玄都这等境界,已经是以掌代剑,用“万华神剑掌”来用剑法。

  李玄都掌中剑气变化不定,时而是“逆天劫”,时而是太阴剑气,时而是玄阴剑气,时而是阴火,时而是“元一初始剑气”,又有白莲和红莲相助,一时间竟是不落下风。

  如此数十招后,澹台云的拳法忽然一变,右手仍旧是势大力沉,仿佛有移山倒海之势,左手却是轻如流云,好似女子抖水袖。如此一刚一柔,一阳一阴,一人分心二用,不仅没有丝毫破绽,反而阴阳相济,瞬间在招数上压制住了李玄都。

  李玄都心中暗忖:“自我跻身长生境界以来,所遇强敌当以澹台云为最,若要胜她,委实不易。倘欲真分胜负,非以生死相搏,那时若不是一死一伤,便是两败俱伤,甚至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李玄都念及于此,也随之变化招数,左手还是用“万华神剑掌”,对上澹台云的右手,右手用出神霄宗绵掌功夫,配合神霄宗的“无极劲”,对上澹台云的左手。

  李玄都意图以轻灵对轻灵,以浑厚对浑厚,可他临时变阵如何能比不得上澹台云早有准备?

  两人斗了十余招后,李玄都被澹台云窥破虚实,一指点中掌心,李玄都浑身陡然一震,已然是输了一筹,如果是点到为止的拆招,李玄都已经是输了。

  不过此时并非单纯拆招,李玄都奋起用力,双掌排空击出,激射出六道剑气。澹台云双掌一封,立时就觉六道剑气进入体内,这六道剑气各不相同,又有某种联系,让澹台云不得不停下脚步,化解这六道诡异剑气。

  李玄都趁此时机重整旗鼓,然后再度向澹台云攻去,将“逍遥六虚劫”运转到了极致,六劫之力变化不定,李玄都先以阴劫之力对敌,在势颓之时又化阳劫之力,从至阴至柔变为至阳至刚就在一瞬之间,大出澹台云所料。

  先前澹台云一心二用,此时李玄都一心一意,不再尝试同时驾驭两种手段,不过变化极快,六劫之力聚散不定,变化不定,繁复纷杂,绵绵不息。

  澹台云虽然领教过“逍遥六虚劫”,但她毕竟年轻,又不是正统地仙,而是更偏向于人仙,不像张静修那般了解六气之辨的玄妙,一时半刻之间,澹台云也想不出破解之法,只能与李玄都互相拆招。

  忽然之间,李玄都在自己周围显化出六劫之力,六气涌动,又分别对应了“鬼咒”、“莲咒”、“剑咒”、“蛇咒”、“雷咒”、“血咒”。

  南华道君有言:“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六气者,阴、阳、风、雨、晦、明。在江湖中有六种咒法对应,分别是:对应“阴”的“鬼咒”,对应“阳”的“雷咒”,对应“风”的“蛇咒”,对应“雨”的“莲咒”,对应“晦”的“血咒”,对应“明”的“剑咒”。

  李玄都得了地师的传承之后,已经将六咒学全。此时将六咒融入“逍遥六虚劫”之中,同时攻向澹台云。

  当初在昆仑洞天一战,澹台云曾在地师徐无鬼手中领教过此等绝学,吃过大亏,当时六人围攻徐无鬼,尚且要受制于徐无鬼的六咒,虽说有徐无鬼跻身一劫地仙的原因,但也可见此法之厉害,此时六咒连同六劫之力齐至,澹台云不敢硬接,只能侧身让开。可就算如此,还是中了李玄都的一记“剑咒”,身形为之一僵。

  趁此时机,李玄都手中出现“长生杖”,朝着澹台云遥遥一点,两道巨蛇虚影凭空出现,如同锁链一般缠绕住澹台云,使其不得动弹。

  然后李玄都显化出自己体内的“长生石”,属于巫阳的青绿之色悉数内敛,化作一点,消失不见,属于国师的血红之色迅速扩大,继而迸发出无数血红色光芒,汇聚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光轮,红光普照十方,继而越变越大,仿佛一轮巍峨广大到无法形容的红日。

  “长生石”的名头虽然颇有些仙家意味,但是以道门正统的眼光来看,这个用无数鲜血、性命、魂魄炼制而成的“圣物”,其实是一件不折不扣的邪物、魔物。此时李玄都全力催动“长生石”,滚滚血光将澹台云笼罩其中。这些光芒看似光明正大,实则阴诡无比。澹台云被这血色光芒照耀全身,原本沉寂的气血骤然变得活跃起来,生机盎然,紧接着周身气血竟是开始自行流转,其速度越来越快,使得澹台云的脸上涌起一抹血红。待到后来,气血沸腾,青筋暴起,皮肤下出现一个又一个的凸起,仿佛所有的气血都要离体而出,被吸纳到“长生石”之中。

  澹台云心中一惊,主动运转起“太素玄功”,一时间,她由年轻女子变为中年妇人,再由中年妇人变作白发老妪,接着返老还童,从老妪变为女童。

  在短短片刻之间,澹台云走过了人生四季,这是“太素玄功”主动运转之后的异象。此时澹台云的体魄在短时间内脱胎换骨,不仅将先前所受的伤势全部“洗”去,消弭了“长生石”的影响,而且还使她的气机恢复至巅峰状态。

  下一刻,一个精致如白玉雕琢而成的拳头轰鸣而至,瞬间占据了李玄都的所有视线,浩大拳意笼罩八方四面。

  第一百八十五章 也先那颜

  就在李玄都和澹台云激斗的时候,一名须发花白的魁梧老者飞掠至伊克顿、策凌、孛老浑面前。

  老人肤色略深,生就鹰视狼顾之相,哪怕不故作凶狠之态,仍旧有一股骇人气势。再看其穿着打扮,身上披着铁甲,背后负有一张半人高的黑色长弓,其两端环绕着两团黑色气息,至于弓弦则更加奇特,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大约有婴孩的小拇指粗细,内里中空,似乎有金色的血液流动。老人的双手并未覆甲,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一条条不甘蛰伏的细小蛟龙,似乎随时可能破开束缚腾空而去。

  来人正是四大也先那颜之一的勒合蔑,他曾与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从李玄都口中得知了老汗身死的真相,并且收下了李玄都赠送的飞剑。

  勒合蔑看了眼重伤的孛老浑,没有说话。能将孛老浑伤到如此地步之人,整个天下都屈指可数,如今在辽东境内就有三位,那么到底是谁伤了孛老浑,已经不需多言。

  反而是伊克顿问道:“那两位开始交手了?”

  勒合蔑身为金帐第一神箭手,修炼有一门“锐目术”的神通,类似于佛门的“天眼通”和道门的“千里眼”,可以看到极远处的事物。两位长生境地仙交手,气息感知和神念感知会因为两人交手的余波产生种种偏差,可只要两人不曾刻意使用幻术等手段,反倒是用眼睛看得更分明一些。不过不好近距离观战,容易被殃及池鱼,只能远远观望,故而伊克顿有此一问。

  勒合蔑回答道:“两人都有所保留,一时半刻之间还不能分出胜负。”

  伊克顿点了点头,并不意外,甚至可以说早有预料,现在只是从勒合蔑的口中得到了确认而已。

  说来也是巧了,伊克顿、勒合蔑、孛老浑这三位也先那颜都曾与李玄都有过交集,唯有最后一位还未现身的也先那颜不曾与李玄都有过交集。

  四大也先那颜的出身各不相同,伊克顿是色目人,祖先是工匠出身,地位只比奴隶稍高一些。孛老浑虽然不是奴隶出身,但也算不上什么贵族,只能算是个普通牧民。勒合蔑的出身稍高一些,继承了父亲的职位,可也只是一个百户而已,是勒合蔑凭借着自己的军功一步一步攀升至也先那颜的位置。

  唯有最后一位也先那颜古木罕与另外三人不同,他的出身极高,年纪轻轻就那颜,也是成为也先那颜时最年轻之人。

  不知因何缘故,古木罕迟迟不曾现身。

  都说四大也先那颜合力之下可以抗衡国师,也就是四大天人造化境高手联手抗衡一位长生境之人,如今古木罕未至,孛老浑重伤,虽然有一个策凌,但距离最低限度的三三之数还差了许多,这也让伊克顿十分没有底气,毕竟重伤的孛老浑就是前车之鉴。

  勒合蔑又将目光移向策凌,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遭,皱眉道:“你又是被谁所伤?”

  策凌将自己遇到秦素的经过大体说了一遍。

  “原来是她!”勒合蔑眉头舒展开来,他也曾经与秦素交手,同样在秦素的手中吃了大亏。他尚且如此,策凌自然不是秦素的对手。

  策凌问道:“也先那颜认得这位秦家千金?”

  勒合蔑摇头道:“谈不上认得,曾经与她交手,吃了些苦头。”

  策凌听到勒合蔑如此说,心中立时好受许多,看来不是自己太过不济事,而是对手的实力太过强劲。不过他还是有些难以释怀,自己好歹一把年纪了,竟然不是一个女娃娃的对手,真是同人不同命。

  便在这时,天地间骤起巨响,好似一个霹雳,让人心神一颤。

  勒合蔑脸色微变,身形一跃,飞上一棵巨大松树的顶端,极目眺望。

  这却不是什么霹雳巨雷,而是澹台云的一拳实实在在落在了李玄都身前的“长生石”上。

  “长生石”乃是天地间有数的坚固之物,哪怕是天劫也不能将其毁去,更遑论是澹台云的一拳,可澹台云的一拳却好似撞钟一般狠狠落在“长生石”上,造就了响彻天地的巨响。

  李玄都与“长生石”的关系不是人与器物的关系,而是共为一体。换而言之,“长生石”是李玄都的一部分,这也是“长生石”不能算作李玄都手中一件仙物的缘故。澹台云一拳打在“长生石”之上,李玄都也随之受到影响,浑身巨震,随着“长生石”一起向后退去。

  暂时变成女童形象的澹台云紧随而至,趁势追击。

  在这等情况下,李玄都只能收回“长生石”,将“阴阳仙衣”所剩的两朵莲花挡在身前。

  澹台云双拳齐出,蕴含着“太素玄功”的磅礴巨力,以实击虚,直接将两朵莲花生生击碎。

  如此一来,李玄都在短时间内无法运用“阴阳仙衣”的阳面神通,他索性直接将“阴阳仙衣”切换为阴面,白衣化作黑衣,双袖一振,“阴阳仙衣”猎猎作响,只见黑袍上的纹路立时活了过来,浮光掠影,仿佛无数黑影在衣袍表面疯狂游走。

  这些黑影看似杂乱不堪,若仔细看去,这些黑影共有十三道,每一道黑影都在持剑使用一种玄妙剑式,透出一股邪诡之意,只是速度太快,让人看不分明。

  “阴阳仙衣”的阴面蕴含有一套完整的“太阴十三剑”,十三道剑影中对应“心魔由我生”的剑影乃是地师徐无鬼的一缕神念所化,厉害非常。

  李玄都只是轻轻振衣,如抖落身上的灰尘,十三道黑影便脱离“阴阳仙衣”显化世间,化作十三道无相无常的影子游走不定,并不用李玄都分身驾御,宛如活物一般。

  这正是“太阴十三剑”的诡异所在,若是能完全掌握“太阴十三剑”,便等同驯服了一只猛兽,可以成为自己的帮手,若是被“太阴十三剑”反噬,就被剑意夺去体魄神魂,成为“太阴十三剑”的傀儡,就如死于猛虎爪下的伥鬼,只能为虎作伥。

  此时十三道纵横剑气堪比十三位天人境大宗师同时出剑组成“太阴剑阵”,将澹台云环绕中间。

  十三道剑影交织成一张若有若无的“幕布”,阴影如潮,开始缓缓收紧。

  澹台云深知“太阴剑阵”的厉害,不敢大意,周身关节轰然炸响,骨膜如同擂动重鼓,声音回荡不休,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好似有一条孽龙藏于她的背后翻滚。紧接着,澹台云全身上下散发着几如实质的血气,一拳带出呼啸风暴,蕴含诸般劲道吞吐震荡。她一人出拳如同万人一同出拳,一人踏步如同万人一同踏步,一人之势如同千军万马,无形无质的拳意以澹台云为中心向四周激荡开来,生生撑住了不断向内收紧的十三道剑影。

  然后澹台云又是一拳打出。到了澹台云这等境界,刚柔不过在一念之间,百炼钢化作绕指,拳势化作掌势,刚劲化作柔劲,明劲化作暗劲,手掌所过之处,荡漾起层层涟漪,剑影交织成的“幕布”随之扭曲。

  与此同时,从澹台云的身上迸发出滚滚血气,有若实质,丝毫不逊于人仙。

  血气所过之处,无数阴影灰飞烟灭,赤光如潮,每一次漫涌,都有一道道阴森剑影如冰雪消融,化作乌有。只是阴影死而不绝,在不断消亡的过程之中,又不断重组再生,一方“太阴剑阵”始终不曾真正毁去。

  红黑二色反复替换,不断相互消磨抵消,时而如乌云蔽日,时而似拨云见日,循环不休。

  便在这时,李玄都身形一掠而过,来到澹台云的面前,身化天魔,白发飞舞,厉啸一声,双手一分,十指刺入身侧虚空之中,两只手掌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收回之时,十指指尖从虚空中抽出十道细细的阴火长剑,双手一挥,向澹台云周身刺来。

  地仙三劫之中的第二劫便是阴火,只是阴火也有强弱之分,李玄都此时所用的阴火较之地仙天劫中的阴火,无疑是小巫见大巫,不过还是厉害非常,便是长生境地仙也不敢贸然硬接。

  澹台云凝立不动,直到阴火长剑行将及身之际,这才出手,似慢实快,以神霄宗的太极拳经单手画个了一个圆圈,那十道阴火长剑竟随她而动,被强行改变去势。

  李玄都立时将“剑心太玄意”施展开来,摆脱开澹台云的拳势,十道阴火长剑随着他的气机变化,吞吐不定,似曲而伸,变幻莫测。

  澹台云沉着应对,拳法千变万化,丝毫不逊于李玄都的剑法。

  只见二人越斗越快,李玄都身如鬼魅,拖曳出无数难分真假的残影,十剑随着十指变化莫测,无穷不定,留下道道黑色火焰痕迹。澹台云的招式却是章法森严,却又不拘泥于某一家的拳法,天下拳法信手拈来,出神入化。

  及至后来,两人的身形已经快到肉眼难以看清的地步,只见得两人时隐时现,渐渐难分彼此。

  忽然间,李玄都一声断喝,手中的十道阴火长剑溃散,然后牵引周围的十三道剑影随自己而动,以剑影为剑,飘飘渺渺,变化莫测,将二人重重缠绕,形影莫辨。

  第一百八十六章 古木罕

  此时渡口位置,一个衣着华丽的金帐男子横臂胸前,向秦素行了一个金帐人的礼节。此人大约有而立之年,相貌颇为英俊,脸上笑容灿烂,丝毫没有金帐人的粗蛮,反而如江南士子一般,举止从容优雅,若是换上一身鹤氅,俨然是个翩翩公子。

  只是秦素并不理会他,手里还提着“三宝如意”。只要“三宝如意”在手,秦素就是太玄榜上有数的高手,等闲人奈何不得她。

  此人见秦素不搭理自己,也不恼怒,自顾说道:“我叫古木罕,不知姑娘芳名?”

  秦素还是不说话,只是“三宝如意”上闪烁着危险的光泽。

  古木罕却是颇有耐心,继续说道:“就算姑娘不说,我也知道姑娘是辽王秦清的独女,芳名秦素,我说的可对?”

  秦素终于有了反应,乜了他一眼,“我是秦素,你有事吗?”

  古木罕笑道:“久慕秦大小姐,今日得见,特向秦大小姐送上一件礼物,请秦大小姐笑纳。”

  话音落下,古木罕的脚下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一片绿地,碧草有半人之高,刚好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高度,继而又生出许多不知名的鲜花,向秦素脚下蔓延而来。

  秦素皱了下眉头,足下一顿,身形凌空飞起,立在半空之中。

  古木罕微笑着问道:“不知秦大小姐是否喜欢我这件礼物?”

  这次回答古木罕的是一记如意。

  古木罕堪堪躲开,地面上轰然出现一个大坑。

  秦素冷冷道:“再敢纠缠不休,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古木罕哈哈一笑,“我倒想看一看秦大小姐是如何不客气的。”

  秦素冷哼一声,身形一动,朝着古木罕当头打去。若是这一下打实了,就算古木罕是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也要头破血流,立时重伤。

  几乎就在秦素出手的同时,古木罕张开五指,掌心处涌现出一抹耀眼流光,流光向下垂落,在降至与他双脚平行的位置时戛然而止,紧接着流光迅速浓缩凝聚,变为一柄类似于“长生杖”的权杖,权杖顶端镶嵌了一块拳头大小的血红宝石,就像一块小号的“长生石”。

  古木罕以手中权杖挡下了秦素的“三宝如意”,不过还是手臂一震,显然是没有料到“三宝如意”竟然有如此威力。

  古木罕脸色微变,身形向后飘退,抬起空着的左手,出现数根纵横交错的血色线条,大约有手腕粗细,然后有更多手指粗细的血线以其为基础开始延伸,围绕着古木罕的左手盘旋缠绕,转眼间竟是隐约有了圆盾的雏形。再然后是更为细微的血线从这些稍细的血线上分化出来,最后数不清的线条细密交织,化作一面盾牌,盾牌四周边缘镶嵌有利刃,使其又似是一个刀轮。

  古木罕一手持权杖,一手持盾,直往秦素冲来。

  他手中权杖顶端的红色宝石骤然亮起,绽放出血红光芒,摄魂夺魄。

  哪怕是天人境大宗师,在正面直视这片血光之后,也要被封闭六感。

  与此同时,古木罕左手中的圆盾开始飞速旋转,盾牌边缘的刀刃连成一线,仿佛一个光轮,竟是以盾牌为攻。

  只是古木罕再次失算了,秦素在六感封闭的一刹那,便开始运转“太上忘情经”,进入“太上忘情经”的“天算”状态之中,双眼之中不见眼白和瞳孔,只有茫茫白光。

  进入“天算”状态的秦素,虽然六感被封,但周围一切早已经了然于心,好似心头有一座栩栩如生的沙盘,敌我态势皆在其中,推算出古木罕可能的进攻方向后,直接提前出手,丝毫不因血光的影响而彷徨失措。

  这大大出乎古木罕的意料之外,古木罕的脸上露出几分凝重之色,收起了所有的轻视之心,以手中盾牌正面迎上了秦素的“三宝如意”。

  这面盾牌就是一件奇门兵刃,材质不俗,两者猛地撞击在一起,又各自向后退去,看似未分胜负,古木罕脸色却是不大好看,目光望向手中盾牌,其边缘的利刃已经出现裂痕。

  下一刻,秦素的身形化作一阵不知从何处而来又不知往何处而去的清风,瞬间消失不见。

  古木罕眼皮微微一跳,猛地向后跃起,“三宝如意”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掠过,若是再晚一分,他就要挨实了这一击。

  这便是“天刀”的玄妙吗?

  古木罕脸上不显,心底却是有了几分恼羞成怒,他今日就要以自身所学来会一会“天刀”真传。

  古木罕一挥手中权杖,无数血色细线仿佛天罗地网一般当头罩下,遍布四面八方。

  秦素身形滴溜溜地一转,整个人好似陀螺一般,顿时有无数刀气四散激射,与这些细线相撞,一起湮灭于无形。

  古木罕口中诵咒,又有无数细线生出,这些细线的杀伤力大为减弱,不过也更为坚韧,不易被斩断,如有灵性一般向秦素缠绕过去。很显然,第二次出现的细线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束缚秦素的。

  处于天算状态中的秦素自然也察觉到这一点,以攻代守,以手中“三宝如意”护住自身,向前猛冲。一切只凭气机感应,一气呵成,不留丝毫余地。

  秦素掠至古木罕面前,手中“三宝如意”似慢实快,用出“天问九式”中的“日月安属,列星安陈”一式,在古木罕的视线之中,已经看不到秦素的身影所在,只有无数残影。如意是钝器,可在秦素手中,好似快刀,当真是举重若轻,似雨如雾,真如漫天繁星一般,似穹庐圆转广被,不见日月,却日光普照,月笼寒纱,无处可躲。

  古木罕心中一惊,挥动权杖,杖端的红色宝石上五彩邪光绽放,朝着秦素交织出一张变幻莫测的迷离彩网,让秦素身形一阵浮动飘摇,各种腐朽破败的情绪无声无息地在秦素的心头滋生,然后又被“太上忘情经”强行镇压,不过也让秦素的攻势为之一顿。

  古木罕冷笑着挥动手中盾牌,盾牌再次开始缓缓旋转,寒光涌动。

  另一边,李玄都手段尽出,亲自主持“太阴剑阵”,终于是占据了上风,渐渐将澹台云逼入绝境之中。

  便在这时,澹台云全身穴窍光芒大放,光辉熠熠,如同一尊自天庭降下的在世神人。每处穴窍中都有一尊金色神灵,此即身神。无数连为一体,圆满如一,谓之见神不坏。

  李玄都大为震惊,万万没有想到澹台云在这个时候竟然用出了人仙神通。

  人体内有一千二百余穴窍,其中大穴窍有三百六十五处,对应周天之数,犹如一座座湖泊,而三大丹田则是三座汪洋,以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等诸多经脉相连,形成一张大网,气机流转其中,便如江河流转,生生不息。

  初窥门径三境和登堂入室三境其实都是在淬炼三大丹田和诸多经脉,直到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才会真正开始修炼穴窍。

  人仙一途的纯粹武夫与地仙一途的武夫有所不同,凝练穴窍之后还要在穴窍中凝练出一尊“身神”,寻常武夫炼气皆是以上、中、下三大丹田为核心,纯粹武夫则是一心一意专注于体内密如繁星的穴窍,搬运气血,洗涤凝练发掘的穴窍,上应诸天星辰,可见神灵,非是那种香火神灵,而是身神,此即为“见神不坏”。顾名思义,只要凝练出身神之后,此处穴窍便万劫难坏,若是有人能将全身上下一千二百余穴窍全部凝练出身神,那此人便是不死不坏之身,即是长生人仙,有搏杀地仙之能。

  如今澹台云凝练穴窍数目已经超过一千之数,也就是说,只差最后的一百余窍,她就能成就人仙,达到见神不坏之境界。

  如果仅是如此也就罢了,澹台云还有地仙途径的“太素玄功”,两者相加,威力更胜人仙。

  任谁也没想到,澹台云竟是兼修地仙和人仙两大途径,兼具两者之长。

  澹台云深吸一口气,全身上下几如实质的血气聚而不散,扯动周围的天地元气,如同一道道通天气柱吸附于身体百窍之上,使其又从女童变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再从少女变成年轻女子,最终回归本来模样,彻底完成了一个轮回,返璞归真。

  澹台云一拳挥出,全身上下的身神一起出拳,拳意凌然,摧枯拉朽,所蕴含的莫大威势,堪称是崩山摧城也为不过。

  仅仅是一拳,天地为之色变,元气粉碎,风雪湮灭。

  十三道剑影扭曲不定,在短时间内竟是无法稳定身形,扭曲不定,似乎随时都会破灭消散。

  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缓缓扩散开来。

  谁能挡我?

  澹台云以一种无可抵挡的姿态来到李玄都的面前,又是抬臂轰出一拳。

  李玄都的胸口上顿时出现在一个清晰拳印。

  又是一次砰然巨响!

  李玄都的身形倒飞出去,哪怕有剑影不断牵扯,试图阻止主人的后退趋势,可仍是徒劳无功。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不敌

  金帐王庭的四大也先那颜各有所长,伊克顿中规中矩,勒合蔑擅长使用弓箭,孛老浑体魄强横且力大无穷,古木罕则是擅长使用各种巫术。

  古木罕有两件宝物,一件是类似于“长生杖”的权杖,一件是盾牌,乍一看很像安西大秦国中身披重甲、手持钉头锤的牧师。其实世人总是对牧师有所误解,认为这是一群身娇体弱的“书生”,实际上的牧师倒是更像重装步兵,而钉头锤与权杖也十分相似,甚至可以说是同一种兵器的不同叫法。

  常人一见到古木罕,都会觉得他是以手中权杖进攻,以手中盾牌防守。可在四位也先那颜中,真正用钝器敲碎别人脑袋的是孛老浑,古木罕手中的权杖其实是用来施法的。盾牌则是一件奇门兵刃,类似于刀轮,边缘暗藏利刃,锋锐难当,还能自行旋转,与人交手时,别人若是只防备他的权杖而忽视他的盾牌,便要吃一个大亏。

  此时古木罕以权杖施展萨满教的巫术,搅乱秦素的心神,使得秦素的“天算”不再完美无瑕,同时以手中的盾牌向秦素攻去。

  如果秦素没有“三宝如意”,此时几乎已经陷入绝境,可有了“三宝如意”,秦素就完全不一样了,她无法以“天算”料敌先机,干脆不管朝自己攻来的盾牌,直接朝着古木罕当头一记如意。“三宝如意”势大力沉,再加上秦素用出全力催动手中如意,若是被打实了,非要脑浆迸裂不可,古木罕不敢以伤换伤,只能收招回防。

  这便是上官莞面对秦素时的无奈了,就算高出秦素一个境界,也很难挡下“三宝如意”,而且“三宝如意”的威力奇大,谁也不敢用体魄硬抗来以伤换伤,只能躲闪,于是便陷入被动之中。

  古木罕一退,秦素便是一进,手中“三宝如意”呼啸作响,虽然不比在地师手中的光景,但也不容小觑。古木罕心中暗忖,若是自己用手中盾牌与秦素手中的如意对攻,只怕百余招后,自己的这件宝物便会成为一堆破铜烂铁。

  当初众人离开昆仑洞天的时候,众人一致同意将“三宝如意”当作道门一统后的大掌教信物,李道虚借着玉虚斗剑的机会将“三宝如意”交到秦素手中,事后也不讨要,其中深意自然是认可李玄都日后担任道门大掌教。

  对于李道虚而言,他已经有“叩天门”,是一件完整仙物,多了“三宝如意”这件残缺仙物,也不能让他像渡过一重天劫的地师那般纵横无敌,没了这件残缺仙物,他还是老玄榜上第一人,单打独斗无人是他的对手,实在算不得什么。可就是这件不甚完整的仙物,却让世间众多高手吃尽了苦头。这便是长生之人对于天下的影响力,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深远,哪怕地师徐无鬼已经飞升离世,他最后决定由李玄都继承自己衣钵,仍旧改变了世间格局,使得李玄都有足够的实力应对大真人府之变,间接导致了宋政的身死。

  金帐地域广阔,有东、南、西、北四大王庭,对应春、夏、秋、冬四季,故而金帐既与辽东接壤,也能借道西域攻入西北。金帐和辽东算是邻居,金帐对于辽东的了解甚至还在朝廷之上,朝廷的目光更多落在赵政身上,认为换一个总督就能改变辽东局势,而金帐贵族早就明白秦清才是关键,“辽王秦清”的说法便是从金帐流传开来。

  古木罕身为也先那颜,对于辽东秦家十分熟悉,久闻秦大小姐之名,这次来到辽东,他便想会一会秦素。若在其他时候,这自然是个无法实现的奢望,且不说在辽东的地盘,有秦清坐镇,就是不在辽东,秦素大多数时候都与李玄都在一起,上个打秦素主意的真言宗便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可如今秦清闭关不出、李玄都主动对上了澹台云,可谓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古木罕趁此时机找到秦素,想要把这位秦大小姐一举拿下,却没想到秦素如此棘手,好似一个刺猬,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

  正当古木罕犹豫不决的时候,一道长虹直往这边而来。

  正在交手的两人俱是一惊,然后同时向后退开。

  下一刻,这道长虹轰然落在混同江中,江面上的残余冰层悉数粉碎,不剩下半分,滚滚江水随之一涌,竟是满溢上岸。

  这把古木罕吓了一跳,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落在江水中的其实是一个人?人体何其小,如何能让滚滚江水溢出两岸?其中原因自然是此人身上蕴含了磅礴巨力,这股力道释放在江水之中,逼得江水向两旁涌去,这才溢出江岸。

  这是何等伟力?!

  不多时后,一个身影缓缓浮上江面,就站在江水之中,脸色苍白,胸口位置有一个凹陷进去的拳印,周身气机飘摇不定,分明是遭受了重创,以至于气机、体魄都处于一种“混乱不定”的状态之中。

  秦素已经认出了来人,惊呼一声,“紫府!?”

  来人正是被澹台云一拳打飞的李玄都,纵然有“阴阳仙衣”护体,澹台云的拳头还是在李玄都的胸骨上留下了一个清晰拳印,幸而胸口位置是李玄都全身最为坚固的部分,又有“漏尽通”护体,可以修复伤势,倒是不算什么。关键是澹台云这一拳中的劲力渗入李玄都的体内,大肆破坏李玄都的经脉和穴窍,使得李玄都体内气机运转不畅,体魄遭受重创。如果将李玄都全身经脉穴窍看作覆盖两京十九州的官路驿站,那么澹台云的一拳便摧毁了将近两成的官路和驿站,使得许多地方的气机不得不绕路而行,造成堵塞,甚至是停滞。

  除此之外,李玄都身周还跟随着十三道若有若无的黑影,其身形略显虚幻,不断扭曲,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会消散。这正是组成“太阴剑阵”的十三道剑影,澹台云打出最后一拳的时候,整个“太阴剑阵”首当其冲,同样遭受重创,如果这十三道剑影不是依托于“阴阳仙衣”这件仙物,而是拥有实体的剑奴,恐怕已经在澹台云的一拳之下灰飞烟灭。

  李玄都立在江水之上,缓缓吐息,调节体内气息,使其逐渐恢复平静。同时运转“漏尽通”,恢复澹台云给自己造成的伤势。在他周围的十三道剑影也随之逐渐稳定身形,不再扭曲,同时开始凝实。

  古木罕见此情景,心中一喜。

  这位清平先生毕竟是后起之秀,不敌圣君这个前辈,伤在了圣君的手中。都说趁他病要他命,此时岂不是绝佳的时机?不过旁边的秦素却是个麻烦,而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长生之人可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玄都虽说看起来是受了重伤,但到底伤到了什么程度,还有没有还手之力,却是有待商榷。

  便在这个时候,天外响起一声长笑,“李玄都,你还差得远呢,想要赢我,再练二十年吧。”

  李玄都并不答话,神色平静,只是自行恢复伤势。

  方才两人交手,李玄都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吃了个大亏,却不意味着他用出了全力。澹台云已经用出了“太素玄功”,可李玄都还是有所保留,从头到尾没有用过先天五太之一的“太易法诀”,只是依仗自己多出一件仙物与澹台云周旋,如果李玄都舍命一搏,再用出叠加四次的“太易法诀”,谁胜谁败犹未可知。

  让古木罕失望的是,澹台云显然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长笑之声渐渐远去,已经走得远了。澹台云也很明白,如果把李玄都逼得狠了,只怕李玄都便要拼命了,所以她只是击退李玄都,给李玄都留了情面。李玄都顾及身份,便不好再纠缠不休。

  这让不知内情的古木罕陷入两难抉择之中,到底是就此退去,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还是舍命一搏,赌上一把?

  正在古木罕犹豫之间,秦素已经朝他攻来。显然秦素也想到了这一点,为了让李玄都安心疗伤,这才主动出击。

  古木罕大感遗憾,四大也先那颜只有他一人到此,他本意是拔得头功,亦或是趁机独占秦大小姐,所以故意不与其他人同行,却没想到一连串的变故使他陷入两难境地,不但没能拿下秦大小姐,便是抓住近在眼前的绝佳机会也十分艰难。若是四大也先那颜同时在此,四人联手,区区一个秦素如何是他们的对手?便是重伤的李玄都,也要饮恨于此。

  这却是古木罕一厢情愿的想当然了,如果李玄都毫无还手之力,那么澹台云何不直接拿下李玄都?正因为李玄都还有一战之力,澹台云斟酌之下这才决定穷寇莫追。而李玄都旁若无人地恢复伤势,何尝不是认定了古木罕奈何不得他,也是一种目中无人。

  古木罕刚刚与秦素交手十余招,便听一个声音说道:“好了,素素,交给我罢。”

  话音落下,一只手掌覆盖了古木罕的整个视线。

  第一百八十八章 兼修

  这只手出现之后,仿佛佛祖的佛掌,遮天蔽日,充斥天地,让古木罕的心神受到沉重压迫,思绪有了片刻凝滞。

  从始至终,古木罕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甚至不能看清出手的李玄都,因为这一掌吸引了他的所有心神,让他根本无法挪开视线神念,他可以清晰看到手掌的每一根掌纹,偏偏看不到手掌之外的任何东西。

  可在秦素的视线之中,这一掌根本没有那么玄奇,什么遮天蔽日,什么充斥乾坤,都是不存在的,就是李玄都轻描淡写地一掌拍出,就连掌风都没有半分。

  这便是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了。

  古木罕这才知晓李玄都的厉害,面对越来越近的一掌,迅速向后退去,意图拉开距离。

  可李玄都岂能让他如愿,紧随而至,两人一前一后飞掠而去,李玄都的手掌仍旧在缩小两人之间的距离。

  最终在两人掠出二百余丈之后,李玄都的手掌终于触及到了古木罕的胸口,不同于澹台云的刚劲,李玄都的这一掌却是极为柔和,这与李玄都修炼“太阴十三剑”大有关系。古木罕脸色骤然一白,不由踉跄后退。

  古木罕稳住身形之后,心中生出怒意,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堂堂也先那颜之一,也不是被人随意拿捏的软柿子,如果李玄都是全盛时期也就罢了,现在面对伤在澹台云手中的李玄都,他还不至于没有半分还手之力。

  古木罕是如此想的,手中权杖一晃,便要用出巫术,同时左手的盾牌开始飞速旋转,凌厉无比。

  可李玄都不是秦素,秦素的境界修为低于古木罕,所以古木罕的巫术很容易得手,可李玄都的境界高于古木罕,根本无视古木罕的巫术,直接一掌拍在古木罕的盾牌上。

  盾牌上的利刃非但没能伤到李玄都,反而被李玄都在盾牌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掌印,这件宝物不说毁了,也是大受重创。

  古木罕看得瞠目结舌,这哪里是受了重伤?还是说李玄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彻底恢复了伤势?

  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让古木罕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绝不可能是李玄都的对手,不说什么抓住千载难逢的良机,只怕是一个不慎便要被留在此地。

  想到这儿,古木罕顾不得其他,开始干净利落地逃命。

  他想走,李玄都却容不得他就这么离去,伸手一抓,扯住了古木罕的盾牌,五指深深按入盾牌之中,又留下五个指印。

  古木罕倒也是果断之人,直接舍弃了这件陪伴自己多年的宝物不要,打定主意要壁虎断尾,毕竟外物都是可以替换,性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李玄都夺了这面盾牌,稍微顿了一下,被古木罕拉开了距离,他也不再深追,而是举掌激发出一道剑气,势若奔雷,直往古木罕的后心击去。

  古木罕有心闪避,可还是被这道剑气击中后心,脸色先是涨红,继而迅速苍白,没有半分血色,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不过他却借着这一掌之力,一掠长虹,迅速消失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

  想要杀死一个一心逃命的天人造化境高手,从来都不是什么简单事情。孛老浑之所以被李玄都轻易重伤,是因为他偏要从正面与李玄都较力。如今古木罕一心逃命,李玄都想要杀他却是要花费一番手脚。

  李玄都干脆站在原地未动,只是翻看着手中的盾牌。

  秦素来到李玄都身旁,面带几分担忧,关切问道:“玄哥哥,你没事吧?”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因为“漏尽通”的缘故,胸口位置的拳印已经变得很淡,再过不多久,就能彻底恢复如初,而十三道剑影已经被他收回“阴阳仙衣”之中,慢慢恢复。

  李玄都摇头道:“吃了个大亏,不过没有伤及根本,还好。”

  此时李玄都的面容已经不再那么苍白,白发也恢复正常的乌发,秦素稍稍放心几分,又问道:“澹台云这么厉害?你也拦不住她?”

  李玄都手上用力,将那面盾牌捏得彻底变形,然后随手丢掉,说道:“澹台云这次主动邀战岳父,果然有所依仗,如果我所料不错,她应是将巫阳传下的法门融会贯通,修为大进,恐怕已经跻身元婴妙境。”

  “这么快!”秦素咋舌道,李玄都从来不对她藏私,时常分享自己的修炼心得,有督促秦素勤加修炼之意,也让秦素知道了长生境之后的诸多玄妙,比如这元婴妙境,其实是金丹大道的一个阶段,在其上还有金刚不坏、五气朝元、三花聚顶等等,而李玄都距离元婴妙境还有一定差距。

  按照道理来说,李道虚、徐无鬼、张静修等积年地仙是已经证得元婴妙境之人,而较为年轻的澹台云、秦清、宋政、李玄都等人则是还未跻身此等境界。

  在后四人中,秦清、宋政、李玄都都是在最近一年才跻身长生境,时日尚短,不曾证得元婴妙境也在情理之中。虽然澹台云跻身长生境已经有一段时日,但澹台云之所以能以如此年纪踏足长生境,当然不是按部就班地走了地仙之途。

  在五仙之中,地仙之途是一条康庄大道,就像庙堂中的科举正途。如果把最高的天仙境界看作是封阁拜相,那么非地仙之途不得天仙之境,等同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但是科举之途注定晋升缓慢,在刚刚步入仕途的时候,不如恩荫出仕,也不如武职。

  文官一途,先要在翰林院苦熬,然后在六部各司当差,做到一司主官后,外放为官,多是一地知府、通判,做到按察使、布政使之后再调回朝廷中枢,出任太仆寺卿、大理寺卿等三品大员,然后再外放一地巡抚总督,期满后返回朝廷出任一部尚书,最终以尚书之尊登阁拜相。由此可见文官升官之艰难,几乎没有半分取巧捷径可走,所以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等人晋升长生境时都已是老人。

  澹台云当年迫于形势,不能步步为营,只得取巧,兼修地仙与人仙两道。就好比是文官转武职,升官之后再转回文官,如此一来,仍旧能官至六部尚书,却要止步于此,无缘内阁宰辅。换而言之,澹台云能踏足长生境,却是很难更进一步,这便是有得有失。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昆仑洞天之行让澹台云有了转机,上古神女巫阳留下了三份传承,澹台云、李玄都、秦清各得其一,澹台云得到的那份传承让她完美解决了困扰自己多年的问题,从地仙途径和人仙途径相互冲突,变成了兼修地仙途径和人仙途径,兼具两者之长。

  这就好像是宗室勋贵子弟可以不拘泥于种种规矩,出将入相,可以入阁拜大学士,也可以挂将军印领兵打仗,没有明确的文武之别,与普通科举进士差别极大。

  这其中的道理,李玄都也有所猜测,虽然道门是五仙之说,可天仙途径太过超然,也太过特殊,几乎不能算是一条途径,所以就是人仙、地仙、鬼仙、神仙四条通途。其中鬼仙与神仙有所相通之处,都与神魂大有关系,而人仙与地仙有所相通之处,都与体魄大有关系。换而言之,地仙途径和人仙途径可以相互转换,澹台云便是一个例子,鬼仙途径和神仙途径也可以相互转换,许多古时神仙在积累香火成就神道之前多是成就鬼仙的高人。只是鬼仙和人仙相互冲突,水火不容,是绝然不能随意转换的,想来地仙和神仙也是如此。

  不过可以相互转换不假,但也有一定的弊端,巫阳留下的法门便是消弭这种弊端。

  李玄都道:“澹台云进境神速也在情理之中,澹台云跻身长生境界多年,虽然因为自身桎梏局限的缘故,不得寸进,但积累十分深厚,如今她终于补全了不足,更进一步便是水到渠成。”

  李玄都叹息一声,“我没有料到澹台云竟是能兼具地仙、人仙之长,一个不慎吃了大亏,若是澹台云再苦修数年,将一千二百余穴窍全部修成身神,成就人仙体魄,再有地仙的‘太素玄功’,那我可就真不是对手了。”

  秦素闻言,不由大是忧心,说道:“既然澹台云如此厉害,那爹爹他岂不是……”

  李玄都安慰道:“澹台云胜了我不假,可我也不是随手就能打发的,她此时元气有损,不复鼎盛巅峰。不管怎么说,她还未成就人仙体魄,不论其本身的地仙修为,人仙体魄只能相当于天人造化境的伊里汗,想要连战我和岳父两人,还是力有不逮,所以她一定会先行恢复元气,然后再以全盛的状态去挑战岳父。”

  秦素稍稍松了一口气,“那我们快去大荒北宫。”

  李玄都点头道:“金帐人随澹台云一起来到辽东,意图不明,我们还要防备朝廷那边的儒门趁火打劫,补天宗和秦家的精锐留在朝阳府不能轻动,所以只能我们两个担起担子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横岗城

  太白山位于极北之地,太白山上除了大荒北宫之外,几乎没有人烟。距离太白山最近的一座城名为横岗城,城池依势筑于一条东西走向的山岗之上。峭壁峥嵘,三面环水,易守难攻。城内地势南高北低,四周筑有高高的城垣。内城周五里,外城周十里。城周十里设九门即南三门、北三门、东二门、西一门。外城驻扎着部分辽东铁骑,建有点将台、校场、仓廪区,内城建有副总兵衙门、武庙、城隍庙、启运书院、文庙等。

  此城虽然位置偏僻,但因为靠近金帐、太白山的缘故,来往客商、江湖人士都要在此地落脚,故而十分兴旺,城中居住人口十万余众,辟有十里商贾闹市,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

  这是前往太白山大荒北宫的最后一站,李玄都认定澹台云会在此地落脚,所以他和秦素也往这边而来。

  两人御风而行,很快便来到横岗城的城外。城外是开阔的官路,来人熙熙攘攘。大多都是从中原过来的江湖人士,也不乏辽东本地人士和金帐人。

  李玄都和秦素没有惊世骇俗地直接飞入城中,而是选择步行入城。

  到了城门口,并没有人在此地查验路引,这也是实情,能来到这里的江湖人士,多半都不是光明正大来到此地的。

  秦素曾经来过此地,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她还很小,跟随秦清来到此地,居住在内城正中的书院中。后来秦素年龄大了,能够独自往来太白山,就算要去大荒北宫,也不在此地落脚。再到后来,秦素就连大荒北宫也不爱去,更不用说横岗城了。所以秦素对这里只有一些十分模糊的印象,只是依稀记得在副总兵衙门西侧有一处深潭,面阔水幽,荷香四溢,金鲤满池,东侧陡坡下,还有一泓清澈的池水。西潭东池景色恰人,衙门好似龙头,两弘碧水左右辉映,恰如龙目,好像有个“神龙二目”的赞誊。

  如果是两人闲游,李玄都倒是不介意去看看这东池西潭的美景,可如今他却是没有这个闲情逸致。两人来到外城后,李玄都问道:“素素,如果你是澹台云,来到此地后会选择在什么地方停留?”

  秦素想也没想就回答道:“如果我是澹台云,我根本不会来横岗城,在深山老林中随便找个雪窝子,这就够了。”

  李玄都笑道:“所以你做不了圣君。”

  “那你倒是说说,你凭什么笃定澹台云会在此地落脚?”秦素有些不大服气。

  李玄都道:“这次随同澹台云一起来到辽东的还有众多金帐高手,要说两者之间没有联系,只是巧合,我是万万不信的。这么大的排场,摆明了就是要横扫辽东,然后昭告天下,藏着掖着算怎么回事?再者说了,就连我都不敌澹台云,谁还是澹台云的对手?除非是岳父亲自出手,可澹台云本就是为了挑战岳父而来,如果是岳父亲自出手,那倒是省事了。既然没人能阻挡澹台云,澹台云根本没有隐匿踪迹的必要。相较于你的雪窝子,显然横岗城更好一些。”

  秦素不是胡搅蛮缠之人,想了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便也认可了,说道:“外城鱼龙混杂,太过喧闹,有几座客栈,也是颇为寒酸,客人都是些不入流的江湖人物,堂堂圣君怎么会与这些人同居一室?内城更为清净一些,尤其是内城的启运书院,十分幽静,占地也大,最是符合圣君的身份。”

  李玄都道:“就是启运书院了,我们过去瞧瞧。”

  说罢,李玄都伸手一指,以大神通强行开启一道“阴阳门”,然后拉住秦素,迈步走入其中。门户的另一边便是内城了。两人并不知道启运书院的具体位置,秦素虽然曾经来过,但时隔多年,早已经记不清了,不过秦素也有办法,她抬手朝上方一点,只见内城上方的天幕上,出现了一个人头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不断放大,最终有磨盘大小,仿若一只闭着的巨眼。

  然后这只巨眼缓缓睁开,露出其中的眼瞳,幽深如一口深井。

  这是忘情宗的“天魔眼”秘法,无形无质,寻常人看不到,唯有归真境以上的修为才能看到,而想要用出‘天魔眼’,非要天人境以上的修为不可。“天魔眼”与施术之人相通,只要被“天魔眼”看到,便等同是被施术之人看到,当初韩邀月便曾以此法寻找秦素的踪迹。

  如今秦素用来,却是借助“天魔眼”来从上空俯瞰城池,观察地形。

  如此片刻之后,秦素收起了“天魔眼”,对李玄都说道:“往西北方向,大概三里左右。”

  李玄都点了点头,没再强行开辟“阴阳门”,而是与秦素并肩往书院方向行去。

  内城不许外来江湖人轻易踏足,有辽东甲士来回巡视,不过秦素是正统补天宗弟子的装扮,地位超然,没有此等限制,李玄都沾了秦素的光,倒是没有甲士来盘问两人。至于澹台云,以她的境界修为,自然无人能够发现。

  两人很快便来到了启运书院的门外,只见得大门紧闭,书院内外都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

  秦素问道:“上去叩门?”

  李玄都说道:“我来吧。”

  便在这时,书院的大门却是自行开启了,从里面传出一个声音,“李玄都,你倒是好大的胆子,竟敢追到这里来,就不怕这横岗城变成你的葬身之所吗?”

  这正是澹台云的声音,李玄都没有急于走进书院大门,而是说道:“圣君所依仗的,无非是一众天人造化境高手,以众击寡,的确能将我置于死地。可我却要说圣君好大的胆子,横岗城距离太白山不足八百里,对于长生地仙来说,转瞬即至。如果我与岳父联手,只怕此地要成为圣君的葬身之所。”

  回应李玄都的是一阵放肆笑声,在李玄都认识的众多女子中,唯有澹台云有如此豪气,巾帼不让须眉。

  李玄都脸色不变,平静问道:“圣君何故发笑?”

  澹台云停歇了笑声,说道:“我不笑旁人,我只笑李玄都无谋少智,如果此时辽东真是绝境死地,那我为何要来?岂不是自投罗网?”

  李玄都脸色一沉,说道:“倒要请教。”

  澹台云道:“想必你已经传书于秦清,如果我所料不错,秦清不曾回信于你,若是回信于你,你也不必一再追问我来到辽东到底是何缘由。”

  闻听此言,李玄都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说道:“难道圣君是想乘人之危?”

  “不错。”澹台云坦然道,“我就是乘人之危,拿回一些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澹台云如此直白,倒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他微微一怔,然后说道:“圣君莫不是说大荒北宫?”

  澹台云道:“正是。”

  李玄都皱起眉头。

  当年道门决裂之后,十宗之人在太白山上修建大荒北宫,自称北道门,将以云锦山大真人府为核心的道门称之为南道门,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后来十宗内部再次决裂,以无道宗为首的五宗离开辽东,迁往西北,作为圣君居处的大荒北宫就成了无主之物,先是被真传宗占据,后来补天宗势大,将真传宗赶了出去,将其据为己有。澹台云是天下公认的圣君,若她说大荒北宫是自己之物,倒也说得过去。

  澹台云又道:“当年西北五宗舍弃了大荒北宫,这才使其落入了补天宗的手中,如今我打算要回大荒北宫,也不指望补天宗会心甘情愿地让出大荒北宫,所以我邀战秦清,让我们两人斗上一场,赌注就是这座大荒北宫。”

  李玄都并不十分相信澹台云的这番说辞,且不说大荒北宫位于辽东深处,就算澹台云要得回来,也十分不便,就说澹台云召集了一众金帐高手随同她一起来到辽东境内,也不像是仅仅为了一个大荒北宫。再有就是秦清迟迟不曾回信也着实让李玄都心生疑窦,所以李玄都认为澹台云为了大荒北宫而邀战秦清的说法其实是一个托辞,她肯定另有目的。

  李玄都没有再深问下去,转而问道:“不知圣君所言的‘趁人之危’是什么意思?”

  澹台云反道:“你怎么不去问秦清?”

  李玄都道:“岳父那边,我自然会问。可我现在想要请圣君为我解惑。”

  澹台云的回答还是十分直白,“我不想答你。”

  李玄都无奈地看了秦素一眼。

  秦素同样无奈。

  澹台云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进来还是不进来?”

  李玄都一挥大袖,书院的大门又自行关闭,然后说道:“前不久刚刚见过,现在就不见了。”

  书院再次陷入沉寂之中,没了声息,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人,是只有澹台云一人,还是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只待李玄都踏入其中。

  李玄都最终没有再去冒险一搏,不是他怕了,而是秦素就在他的身边,在面对澹台云的情况下,他很难顾及到秦素的安危。

  第一百九十章 大荒北宫

  李玄都最终还是远离了书院,不过又陷入了两难境地之中。

  他不能断定澹台云此举目的是故布疑阵,好为自己争取恢复元气的时间,还是澹台云有恃无恐,不在乎李玄都怎么做。

  如果是前者,李玄都不能就此离去。如果是后者,李玄都应该立刻前往大荒北宫。

  这是两个背道而驰的决定,便也是两难之处。

  李玄都难以下决断的时候,还是决定询问秦素的意见。

  秦素听完李玄都的判断之后,回答道:“去大荒北宫,澹台云需要恢复元气,你比她损耗更重,更需要恢复元气。”

  李玄都默然,认同了秦素的意见,带着秦素离开横岗城,前往大荒北宫。

  其实李玄都也可以让秦素独自前往大荒北宫,而他一个人留在横岗城,不过如今金帐高手也进入了辽东,李玄都担心秦素会出意外,所以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天下五岳,是为历代朝廷册封。佛门有四大名山,是四大菩萨的道场。道门也有“五岳”,在道门中地位很高,分别是东方蓬莱山、西方昆仑山、南方云锦山、北方太白山、中央终南山。

  巍巍太白山,山巅是与瑶池并列齐名的天池。天池之畔有一片连绵宫阙,楼阁殿宇层层叠,其间以廊道相连。云雾缭绕之间,湖水映衬之间,好似是一座天上仙宫。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大荒北宫。

  不过与大真人府不同,大荒北宫显得有些粗犷,没有那么多的雕梁画栋,没有那么多的精雕细琢,刀切斧凿,棱角分明,这大约便是一个“荒”字的由来,“蛮荒”的“荒”。而且建筑十分高大宽阔,远胜寻常建筑,人行于其中,好似蝼蚁,这便是一个“大”字的由来。

  众多身披白色披风的补天宗弟子守卫在大荒北宫各处,而主殿所在,更是守备森严。当李玄都乘风而来,在空中遥望大荒北宫的时候,便是看到了如此景象。

  很快便有人发现了李玄都和秦素的身形,有人运转修为大声喝问道:“来者何人?”

  声浪滚滚好似闷雷,显然开口之人修为不俗。

  “是我,秦素。”秦素开口道,“还有清平先生。”

  “原来是大小姐和清平先生。”那边大声答道,声调已经十分礼敬。

  李玄都笑道:“看不出你还挺有威严的。”

  秦素道:“什么威严,这是规矩。他们怕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补天宗的规矩。”

  “好大的规矩。”李玄都又调侃了她一句。

  说话间,两人降下了身形,没有经过大荒北宫的正门,而是直接落在宫内。大荒北宫自然也是有阵法守护的,只是不曾开启。

  两人落下身形后,已经有人迎了过来,也有人前去通禀上面的管事人物。

  来人行了一礼,“见过大小姐、清平先生。”

  虽然秦素已经是忘情宗的宗主,但在补天宗内部还是将其称呼为大小姐,而不是略显生疏的秦宗主,甚至为了显示亲近,就连那个“秦”字也省了。

  秦素问道:“爹爹人呢?”

  来人能在大荒北宫中,自然也是补天宗的精锐弟子,知道许多内幕,略微犹豫后,说道:“宗主已经多日不曾现身,具体情况,恐怕只有胡师兄才能知晓。”

  李玄都问道:“胡师兄是胡天良吗?”

  “正是。”那人点头道,“如今便是胡师兄管事。”

  李玄都心中稍定,既然是胡良在此,那么许多事情就方便了。

  正在说话的时候,胡良已经得到通禀赶了过来,远远地高声道:“老李,师妹。”

  李玄都和秦素俱是望向胡良,胡良走近之后,挥手示意那名补天宗弟子退下,不等两人发问,胡良已经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屋里慢慢说。”

  说罢,他在头前引路,李玄都和秦素跟着他来到一座偏殿之中,说是偏殿,内里也是十分广阔,尤其是穹顶,几乎有两层楼高,让人怀疑是不是给巨人住的地方。

  胡良招呼两人坐下,让守在这里的仆役上茶后便退出殿外,待到殿内只剩下三人,方才开口道:“老李你们来得正好,想必你们已经知道澹台云邀战师父的事情。”

  秦素道:“何止是知道,紫府已经与澹台云交手一次。为此,紫府还受了不轻的伤势。”

  胡良一惊,“老李你没事吧?澹台云竟然这么厉害?”

  “我没事。”李玄都摆了摆手,“不过澹台云就是这么厉害,我固然有一战之力,可没能挡住澹台云也是事实。这次澹台云来势汹汹,大有势在必得之意。”

  胡良皱起眉头,“屋漏偏逢连夜雨,真是雪上加霜。”

  秦素有些按捺不住,问道:“爹爹呢?爹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不回信?”

  胡良苦笑道:“师父他老人家没出什么事,一直就在大荒北宫,哪里都没去。不过这段时日以来,他一直都在闭关,我们这些弟子也不知道师父闭关到了何种程度。”

  秦素道:“什么闭关要如此长的时日?又不是坐死关。”

  所谓坐死关,顾名思义,就是孤注一掷,要么成功出关,要么无声无息地死在闭关的居处之中,生死一线,故而名为“死关”。许多寿元将尽的高手,都会选择这一条路,要么就是成功突破境界,增加寿元,要么就是直接坐化。

  胡良说道:“我过来的时候,师父已经开始闭关,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十分了解。不过听服侍师父的弟子说,师父似乎是参悟功法有所得之后才决定闭关的。”

  听到这里,李玄都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澹台云和秦清分别得了巫阳的传承,各有所得,结果是澹台云凭借着多年的积累底蕴更早一步成就了元婴妙境,而秦清要稍晚一步。若不是李玄都刚好来到辽东,只怕澹台云已经打到大荒北宫中,无论她是为了大荒北宫也好,还是另有图谋也罢,都已经得逞。

  秦素问道:“能否叫醒爹爹?”

  “不可。”李玄都断然拒绝道,“所谓元婴妙境,玄之又玄,既是自身感悟,也是机缘造化,若是贸然打断这一过程,且不说是否会让岳父修为受损,只怕日后再难有此境遇。”

  秦素道:“生死攸关,只怕是……”

  秦素的言外之意很明白,如果涉及到性命,修为便是其次了,眼下还是要先渡过难关,只要李玄都与秦清联手,澹台云必然不是对手,除非澹台云跻身了一劫地仙。

  李玄都摇了摇头,说道:“还不到生死攸关的地步,可惜我未曾把‘帝释天’带在身边,否则大可与澹台云一战。”

  秦素知道李玄都的意思,他是想要独自挑起这副重担,可先前一战,李玄都已经伤在澹台云的手中,关键是随同澹台云一起来的还是金帐王庭的一众高手,秦素又怎么肯让李玄都再去冒险?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未来的丈夫,这本就不关李玄都的事情,父亲折损些许修为,总要好过丈夫丢了性命。

  李玄都也知秦素心中所想,不等秦素开口,已经提前说道:“素素你也不必着急,我看这大荒北宫易守难攻,只要开启阵法,足以挡住一应来犯之敌,最难解决的澹台云,还是交给我来对付,我这次有了防备,未必就不是她对手。”

  “你说的轻巧。”秦素还是不赞同,“你凭什么对付澹台云?她身兼地仙和人仙的长处,而你只是一个普通地仙,纵然有一件仙物,也难以弥补其中的差距,除非你打算用出‘太易法诀’。”

  秦素说的倒是实情,“阴阳仙衣”是仙物不假,极为契合李玄都也不假,可比起当初在地师手中的时候,还是差了稍许。原因有二,一则是阴面“太阴剑阵”中的关键一剑是地师神念所化,而非李玄都神念所化,地师当然可以运转无碍,如臂指使,李玄都难免有所不如。二则是阳面的三朵莲花中本有地师的大量神力,结果被地师全部灌注入“帝释天”的体内,导致三朵莲花的威力也大为下降。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仅仅是凭借“阴阳仙衣”,很难彻底弥补他与澹台云之间的差距。

  既然秦素考虑到了,李玄都这个当事之人自然也考虑到了,问道:“素素,如果遇到了全身披甲的重步兵,你知道什么兵器最好用吗?”

  秦素被李玄都问得一怔,却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摇头道:“不知。”

  李玄都道:“不是刀剑等利器,而是重锤、骨朵等钝器。澹台云一身体魄强横无比,就好似全身披甲之人,剑不好用,我还缺一件趁手的兵刃。”

  秦素立时明白过来,取出自己的“三宝如意”放到了李玄都的面前。

  先前秦素还要面对古木罕等强敌,李玄都当然不能向她索要“三宝如意”,如今身在大荒北宫之中,李玄都却是可以安心地借来一用了。

  李玄都伸手拿起“三宝如意”,说道:“凭借外物,我总能和澹台云斗上一斗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灵丹妙药

  修为不足,神通弥补。境界不够,外物来凑。

  境界修为一事,源自于三教祖师。无论是道祖和佛祖也好,还是儒教的圣人也罢,本意都并非是与人争强斗狠,就拿道门而言,所求无外乎“长生”二字。所以境界修为与战力高低有关系,但没有必然联系,在通常情况下,境界越高,战力越强,却不是绝对,也有例外。

  江湖争斗,尤其是生死之战,不仅仅讲究境界修为的高低,还要讲究天时、地利、功法、计谋、法宝,如此便是六要,六要得五要,则必胜无疑。

  不过在这六点关键因素中,最为稳健的还是境界修为,毕竟天时、地利、机谋都会随时而变,而法宝也不过是身外之物,唯有功法和境界修为能够长久不变,故而江湖中人也是首重境界修为。

  话又说回来,境界高,不意味着与人争斗的手段更强,如那从不与人交手争斗之人,境界高则高矣,可是遇到常年在江湖中生死搏杀之人,哪怕境界略低于自己,也未必能胜。这便是李玄都过去总能越境而战的缘故。

  不过到了长生境之后,便不存在什么境界高而战力低的事情,毕竟能跻身长生境之人,无一不是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所以李玄都在长生境的争斗中并不能凭借经验占据什么优势。

  如今他在自身修为不如澹台云的情况下,功法不占优势,也谈不上什么机谋,只能从天时地利和身外之物上着手,好在大荒北宫是地利,李玄都又有“三宝如意”和“阴阳仙衣”这两件仙物,应该可以弥补修为上的不足,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彻底恢复伤势,以最好的状态迎战澹台云。

  李玄都问道:“大荒北宫中可有恢复伤势元气的丹药?”

  胡良道:“因为师父长年在此闭关的缘故,此地的确存放了大量丹药。辽东除了出产人参之外,也是许多珍稀药材的重要产地,我们通过万笃门和唐家的路子,用药材与妙真宗交换成药,如今大荒北宫中存放的丹药大多是出自妙真宗。还有小部分是通过海贸从东华宗购买的。”

  李玄都道:“寻常的丹药见效缓慢,我需要最好的丹药。”

  胡良无奈道:“我并非长年驻守大荒北宫,这次只是临时过来,所以我没有大荒北宫的丹库钥匙。钥匙应该在师父的手中。”

  便在这时,秦素忽然说道:“你说丹库的钥匙?我应该有……”

  话音未落,秦素已经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菱形令牌状的物事。

  胡良眼神一亮,“师妹,你怎么会有丹库的钥匙?”

  秦素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我上次来大荒北宫的时候,爹爹给我的。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的钥匙。”

  胡良从秦素手中接过这枚菱形的钥匙,起身领着两人离开了此处偏殿,穿廊过堂,来到一座供奉道祖的大殿内,大殿内除了道祖塑像之外,还在四周墙壁上浮雕有各种道门典故,最为醒目的就是道祖骑牛出关化胡图。

  胡良领着李玄都和秦素来到这幅道祖化胡图前,只见道祖骑乘青牛之上,意态闲适,悠然自得,而青牛则是摇头摆尾,正在缓步慢行。

  李玄都望向青牛,发现青牛脖子下方系有铃铛,而铃铛的正中位置则是缺失了一块,仔细打量,竟然与钥匙的形状一模一样。

  胡良将钥匙放入其中,补全了这幅道祖出关化胡图。

  然后就见壁画生出变化,浮雕的青牛竟是驮着道祖缓缓前行,离开了此处墙壁,三人面前随之出现了一道门户。

  李玄都赞叹道:“好一个道祖出关。”

  胡良领着两人走入其中,门户后的道路倾斜向下,不见天日,不过两侧墙壁上有长明灯,在开门的瞬间,长明灯自行亮起,照亮道路。

  道路尽头是一座位于地下的大殿,或者说一座位于地下的库房。

  但见殿内青玉铺地,金玉为柱,在正中位置有一方丈余高的金色丹炉,丹炉紧闭,死寂一片,不见半分炉火,显然补天宗中并没有炼丹高人,周围是八卦方位,可以调节炉中之火。在丹炉前还有一座半人高的大鼎,浓郁的香气从鼎中传来,不过只是寻常的药香,并无异常。四周墙壁摆着类似多宝格的架子,每一个格子中放着玉匣、玉瓶、葫芦等物事。

  李玄都一怔,只觉得眼前情景有些眼熟,随即他便记起来了,眼前景象竟是与“玄都紫府”中的赤明宫一模一样。

  李玄都迅速环顾一周,发现此地还是与赤明宫有些区别,赤明宫中的大鼎中存放有大量的“返魂香”,足够的数量之下,便是长生之人也要被“迷倒”,而此处丹库中的大鼎只是一个摆设。不过赤明宫中的许多丹药已经被人带走,而此处丹库中的丹药却是极为充足。

  然后李玄都猛地想起一事,当初自己从赤明宫离开的时候,除了两线“返魂香”之外,还带走了一份“灵丹”和一份“大药”。

  古人取名从简,没有太多修饰,只有两字而已。正所谓:“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迁延款日辰。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若得我命皆由我,才能火里种金莲。”这里面提到的“灵丹”和“大药”便是指此二者了,世人又称其为“灵丹妙药”。

  若是服用得法,慢慢炼化,不能说长生有望,天人造化境却是不难,而且还能青春永驻,容颜不老,比起依靠修为来延缓衰老更胜一筹,哪怕是百岁高龄,仍旧如青年之人。

  不过对于当时已经跻身天人造化境的李玄都来说,“灵丹”和“大药”已经没有太大用处。于是李玄都便将“灵丹”和“大药”暂放在“十八楼”中,没有再管。待到后来,李玄都经历了陆吾居处、五行洞天、昆仑洞天的一系列变故,离开“玄都紫府”后又是玉虚斗剑、七七四十九日的脱胎换骨和大真人府之变,再加上秦素刚刚服用了“长生泉”不久,所以李玄都将“灵丹”和“大药”彻底忘到了脑后。直到此时见到了类似于赤明宫的丹库,他才恍然记起此事。

  李玄都本是打算将“灵丹”和“大药”送给秦素的,不过现在也不算晚。

  从丹库的布局来看,当初建造大荒北宫的十宗之人定然是去过“玄都紫府”,并且成功返回人间,所以才故意将丹库设置成赤明宫的模样。

  李玄都走近一面墙壁,仔细看去,墙上摆放丹药的格子下都悬挂有铭牌,不仅标注了丹药的名称,还有入库时间和大概药性。

  李玄都说道:“当年西北五宗舍弃了大荒北宫,想来是将大荒北宫内外搬了个干净,什么都不会留下,这丹库更不会例外。如今丹库里的众多丹药,都是岳父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岳父又把丹库的钥匙给了你,等同是你有权支配这里的丹药。不过公私还是要分开,不好一概而论。”

  秦素一怔,没有明白李玄都说这话的用意何在。

  李玄都继续说道:“这样罢,我今日从丹库取走两份丹药,还你两份丹药,如何?”

  秦素皱起眉头,“你这是什么话?你为了爹爹仗义出手,难道补天宗会计较些许丹药吗?而且我们已经定亲,彼此之间,还要如此生分吗?”

  李玄都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之间不必分得太过清楚,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对不对?”

  秦素郑重点头道:“正是。”

  李玄都见秦素落套,哈哈一笑,“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说罢,他从“十八楼”中取出了盛放“灵丹”的玉瓶和盛放“大药”的玉匣,交到秦素的手中,“既然我们之间不要分得太清楚,那你就收下这两份丹药,不能拒绝。”

  秦素这才知道自己上了李玄都的当,可她脸皮薄,刚刚说过的话也不好立刻反悔,只能接过玉瓶和玉匣。

  李玄都道:“这是你跻身造化境的关键,切记切记。”

  秦素吃了一惊,“这是什么?”

  李玄都道:“玉瓶里的是‘灵丹’,玉匣里的是‘大药’,都是我从‘玄都紫府’中带出来的,你若不知道‘灵丹’和‘大药’是什么,就回去好好翻书。”

  秦素白了他一眼,“瞧不起谁呢?我当然知道‘灵丹’和‘大药’。”

  一直没有说话的胡良终于是忍受不了,双手抱臂,故作瑟瑟发抖之状,“真肉麻,真腻歪。”

  秦素这才猛地想起还有一个胡良,顿时面红过耳,撇过头,不敢说话了。

  李玄都却是不在意,“天良,你也该成家了,等你成家的时候,我肯定给你一份大礼。”

  胡良嘿笑不语。

  李玄都不再理会他,从满殿的丹药中选择了两种药性相合的丹药,放入“十八楼”中,说道:“给我一间静室。”

  胡良道:“师父闭关都是去地下的万淼洞天,你就用师父的静室吧,所需之物一应俱全。”

  李玄都想了想,点头道:“好。”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先锋

  为了以防万一,李玄都虽然借走了秦素的“三宝如意”,但把自己的“长生杖”留给了秦素。然后才取了伤药,来到秦清平日所用的静室,服下丹药,开始入定,恢复伤势。

  秦素虽然没有“长生石”,但可以通过“太平青领经”来化用“长生天根本法”,以此催动“长生杖”。

  秦素收好“长生杖”后,望着手中的“灵丹”和“大药”怔然出神。

  谁能想到,前年这个时候她还是归真境的修为,今年已经有望跻身造化境了,若说升境之快,仅次于李玄都。而这一切,自然都是因为有李玄都的缘故,就好似是李玄都机缘太盛,所以又分给了她一些。

  胡良来到秦素身旁,感慨道:“老李还真是大方,这江湖中的多少夫妻,除非是同门师兄妹,否则都是互相藏私,你不学我的,我不学你的。为了一门绝学,夫妻反目也是常见。可你们还没成亲呢,老李就把一身所学都给了你,真是天下少见了。”

  秦素叹道:“正是如此,我才觉得亏欠紫府良多。”

  胡良道:“谈不上亏欠,我倒觉得老李这种做法是对的,夫妻本是一体,同进同退,旁人可以跟不上老李,可你必须得跟上。”

  秦素又望向手中的“灵丹”和“大药”。

  如果她能成功跻身天人造化境,以她不足三十岁的年纪而言,几乎是板上钉钉的长生有望,也就意味着以后她不必承受天人分别的苦楚,可以和李玄都联袂飞升。

  想到此处,秦素的心情顿时好起来,开始认真思考该在什么时候服用这“灵丹妙药”,才能稳稳地跻身天人造化境。

  便在这时,大荒北宫之外骤然响起一道雄浑嗓音,“金帐伊克顿来访,不知景修可在?云承宗可在?”

  这嗓音如滚滚闷雷,凡是身在大荒北宫中的补天宗弟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辽东与金帐毗邻而居多年,对于金帐那边的高手知之甚详,这伊克顿便是四大也先那颜之一。

  伊克顿口中的景修和云承宗都是补天宗中的高手,而且身居高位。

  补天宗内的架构,与清微宗有些类似,清微宗是三十六位堂主和七十二位岛主,其中天魁堂、天罡堂、天机堂权柄最重,主导中枢,故而被称为内三堂。在补天宗中同样有内三堂,分别是紫薇堂、北辰堂、天枢堂。如今紫薇堂堂主是云承宗,北辰堂堂主是胡良,景修是为天枢堂堂主,在排位上稍逊于紫薇堂堂主云承宗,但在实权上却稍有胜之,仅次于秦清。

  伊克顿所谓的“来访”,其实就是登门挑战,而挑战的对象便是景修和云承宗。

  景修和云承宗自然是不在此地,胡良虽然是三位堂主之一,但更多是秦清的提拔培养之意,就像当年的四先生李玄都。论起境界修为,还是归真境的胡良远不是伊克顿的对手。

  秦素也皱起眉头,若是“三宝如意”在手,她来对付伊克顿不是难事,可此时她已经把“三宝如意”借给了李玄都,李玄都又进入到最深层次的入定之中,不好贸然打扰,仅凭秦素本身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也不是伊克顿的对手。

  胡良先前只是听李玄都提过一句“一应来犯之敌”,想当然地以为是无道宗的高手,却没想到会是金帐中人,愕然道:“金帐的也先那颜怎么也来了?”

  金帐的也先那颜是秘密分头进入辽东境内,寻常人根本无法发现他们的踪迹,只是孛老浑倒霉,遇到了李玄都,被李玄都重伤,而古木罕又打秦素的主意,这才暴露了行踪。可胡良身在大荒北宫中,只知道澹台云放出消息要邀战师父秦清,却不知道金帐中的高手也来到了辽东经境内。

  秦素收好“灵丹”和“大药”,将先前的经过大概复述一遍,然后说道:“四大也先那颜加上一个策凌,共是五个高手,不过孛老浑已经被紫府重伤,无力出手,勒合蔑欠了紫府的人情,多半是虚应故事。这便五去其二。再加上策凌伤在了我的手中,古木罕在紫府手中吃了大亏,完好无损的就只有这个伊克顿了。”

  胡良叹道:“可惜景师叔和云师伯不在,其他师叔师伯也大多觅地潜修。”

  秦素道:“我可以试试。”

  胡良脸色微变,“师妹,你如今手中并无仙物,如何是伊克顿的对手?”

  秦素道:“周旋一二总不是难事,瞧这架势,伊克顿分明就是澹台云的开路先锋,欺我补天宗无人。打不过和不敢打是两回事,如果我们闭门不出,任由伊克顿在宫外叫嚣,日后传扬出去,补天宗的脸面算是丢尽了。”

  虽然秦素并非补天宗弟子,乃是忘情宗的宗主,可补天宗上下无一不将她视作补天宗弟子,而且地位超然,等同堂主长老之流,此时胡良听她如此说了,也不好反驳。并非他胆怯怕事,而是修为相差太大,如果由他出面对上伊克顿,差不多一个照面就要立死当场,他连强出头的资格也没有。这也是李玄都不将“灵丹”和“大药”分给这位老兄弟的缘故,委实是胡良如今的境界还用不到这类物事。

  大荒北宫的宫门外是一片用雪白砖石铺就的平整大坪,此时伊克顿便站在这片大坪上,距离宫门不过百步,见大荒北宫之中迟迟没有动静,心中大定,变得志得意满起来。

  堂堂大荒北宫,竟是被他一人堵门,日后传扬出去,他可要名声大噪了,说不得要被称作金帐第一勇士,就连中原和西域,也要传遍他伊克顿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想到此处,伊克顿下意识地用大拇指一左一右抹过自己上唇的两撇大胡子,嘴角流露出几分笑意,顾盼自雄。

  便在这时,大荒北宫的宫门从里面缓缓开启,两队补天宗弟子分左右走出宫门,呈“八”字形雁翅排开。

  伊克顿见此情景,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颤,心中更是打了个突,看这架势,该不会是李玄都出来了吧?若是李玄都出手,他可万万不是对手,能逃出生天就已经是万幸。不过他转念一想,圣君已经说了,李玄都定然会抓紧时间恢复伤势,绝不会出手,应该不是李玄都。

  果不其然,从宫门中走出来的不是一身黑色鹤氅的李玄都,而是个身披白色大氅的女子,正是秦素。

  伊克顿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原来是秦大小姐。”

  秦素冷然道:“伊克顿,你要如何?”

  伊克顿哈哈一笑,“久闻补天宗大名,今日特来登门领教。”

  四大也先那颜奉老汗命令前往天下各地寻找长生药,伊克顿去了西域,在那里学会了中原官话,此时说出来倒也像模像样,不似金帐的也先那颜,倒像是一位中原江湖中的大豪。

  “好!”秦素本就是害羞腼腆之人,极不喜欢与生人打交道,此时故作冷淡之态,更不想与伊克顿多说废话,一口应了下来。

  伊克顿已经从策凌和古木罕的口中知道秦素的厉害,不敢大意,身躯发出一阵连绵不绝的炸裂声响,然后他的身形开始迅速膨胀变大,甚至撑破了外袍,露出如同灰白岩石一般的肌肉。

  转眼之间,伊克顿已经变为丈余之高,这不是法身,而是实实在在的体魄生长,此时的伊克顿已经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巨人,除了下身位置的衣物还算完好,其他位置的衣物已经被完全撑破,周身肌肤没有半点鲜活气息,就像覆盖了一层灰白色的石质表皮。

  这是金帐王庭中独有的秘法,完全异于中原佛道两家的法门。

  因为身体结构的变化,伊克顿的嗓音也变得十分怪异,就像两块岩石摩擦,没有半分柔和可言,“秦大小姐,亮兵刃吧。”

  有补天宗弟子为秦素奉上两把长刀,虽然比不上“欺方罔道”和“大宗师”,但也是上佳的好刀。

  秦素接过双刀,正持手中。

  如果说李玄都的一身本事大多都在剑上面,那么秦素的一身本事大多都在刀上面,这也是李玄都和秦素最大的不同。

  秦素得秦清的真传,已经初步领悟了“天刀”的玄妙,“天刀”中最难的一环就是“太上忘情经”,偏偏秦素受益于“太平青领经”,可以取巧使用“太上忘情经”,如此便算是“天刀”小成,同境之中少有抗手。

  后来她又学了“鸳鸯刀法”,这套刀法的名字寻常,既不威风,也不霸气,更看不出什么玄妙,据说是古时的一对神仙眷侣所创,正三十六式,反七十二式,正反一百零八式。应敌时,两人的刀法阴阳相济,正反开阖,一个进另一个便退,一个攻另一个便守,配合得天衣无缝。

  秦素得到这套刀法之后,将这套本该要两人修炼的双人刀法改为一人使用双刀,不管夫妻二人如何心意相通,始终是两个人,哪里比得上一心二用,意念如电。用出这套刀法之后,攻守之间滴水不漏,仅凭招式,哪怕是面对李玄都的“剑心太玄意”,仍是可以不落下风。

  就算没有仙物,秦素也不是一个软柿子。

  第一百九十三章 游斗

  伊克顿已经从古木罕和策凌的口中得知,秦素的兵刃是一把如意,威力奇大,若是气力不够,体魄不强,很难从正面抵挡,难免要束手束脚,若要游斗,又无法处理秦素的“天刀”,所以只能正面力拼,以堂堂正正的气力取胜。

  在金帐四位也先那颜之中,最适合应对秦素的就是伊克顿和孛老浑,伊克顿体魄强横,孛老浑力大无穷,并不害怕这种正面硬拼,不会被秦素克制,这也是伊克顿敢于来此的缘故。

  此时伊克顿见秦素并没有用策凌、古木罕所说的古怪如意,而是用了双刀,大感不悦。若是从年纪上来说,他好歹也是秦清的同辈人物,就算你是秦清的女儿、李玄都的夫人,可此二人俱不在场,你一个后辈怎敢如此托大?

  不过此时伊克顿的皮肤仿佛岩石,彻底僵化,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变化。

  秦素手持双刀,缓步上前。行走之间,身上披着的大氅自行飘落在地,露出大氅下的雪白衣裳。辽东多雪,秋冬春季,落雪之后,天地皆白,所以补天宗弟子以白衣为主,便于在外隐蔽身形,并非是为了潇洒好看。

  秦素来到阵前,双刀一摆,好似风摆柳枝,并不急于出招。“天刀”讲究料敌先机,故而后发制人效果更佳。

  落在伊克顿的眼中,却是秦素狂妄到了极点,全然不把他放在眼中,怒上加怒,不由大喝一声,真如雷震一般。

  幸而此时太白山是以白色山石而得名一个“白”字,并非西北的大雪山,又正值秋日,积雪不多,倒也不至于引起雪崩。可饶是如此,偌大天池的水面还是荡漾起层层涟漪。一众补天宗弟子胸口发闷,有修为稍弱之人更是身形摇摇欲坠。要知道能驻守于大荒北宫的补天宗弟子,都是补天宗中的精锐,放到江湖上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所谓的修为稍弱只是相对而言,这些补天宗弟子尚且如此,可见这一喝之威。

  人仙没有术法神通,许多手段都十分质朴简单,这一喝便是如此,看似无甚玄妙,实则蕴含滚滚血气,可以喝退鬼神,若是有鬼仙途径之人以神魂出游,在这一喝面前,就仿佛进入了烈阳之中,只有无边光明和炽热,轻则遭受重创,重则魂飞魄散。

  不过秦素并不受影响,她毕竟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与天人造化境的差距并没有到无法弥补的地步,她又是号称康庄坦途的地仙途径,并不受人仙的血气克制,所以身形只是微微一晃,反而趁着伊克顿的一喝时机,猛地向前飞掠,一刀刺向伊克顿的咽喉。

  伊克顿依仗体魄强横,根本不做避让,任由秦素一刀刺中自己的咽喉,发出一声金石碰撞声音。

  伊克顿反手就要去抓秦素的长刀,不过秦素早有预料,以落在伊克顿咽喉上的刀尖为支点圆心,身形飘忽而动,刀锋随之围绕伊克顿的脖子半周,不仅躲过了伊克顿的一抓,而且来到伊克顿的背后,然后一脚踩踏在伊克顿的后心位置,身形借着这一脚的反震之力飘然落地。

  这便是伊克顿的不足了,到了天人造化境之后的纯粹武夫,体内气血并不活跃,甚少流动,近乎于一潭死水,因为此时的气血已经凝练到极致,近乎于固体而非液体,穴窍内的身神在没有气血催动的情形下,处于沉睡的死寂状态,这样才能保证维持正常形态,不会因为体内气血逸散而伤及周围之人。可这只是他的常态,如果他开始搬运气血,使得气血重新开始流动,注入体内穴窍之中,激活身神,人仙途径的纯粹武夫就会显现出种种异象,比如伊克顿此时的庞大身躯,在道门之中又被称之为“真身”。

  如此一来,伊克顿防御大增,速度大减,反而不及秦素。这也不怪伊克顿,古木罕和策凌都说秦素手中的如意威力奇大,伊克顿想得是如何应对秦素的“三宝如意”,这才一开始就现出真身,哪里想到秦素不用“三宝如意”正面硬拼,反而凭借灵巧身形与他游斗。

  伊克顿被秦素在后心位置踏了一脚,体魄强横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身形纹丝不动,直接扭身横臂扫向秦素。伊克顿此时仿佛巨人一般,哪怕秦素身材高挑,在他面前也如个孩子一般,所以秦素只是微微低头,便从伊克顿的手臂下钻过,手中双刀交错回绕,用出“鸳鸯刀法”中的“缠缠绵绵”一式,在伊克顿脚下一绊。

  伊克顿立足不稳,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总算他用力技巧十分高明,在关键时刻将跌势硬生生变为跃势,凌空窜起,再稳稳落下。在他落地时,轰然巨响,不仅脚下的砖石悉数碎裂,甚至整个大坪都好似震动了一下。

  不过秦素得势不饶人,手中双刀齐进,却是攻向伊克顿的下盘。倒不是秦素故意如此,而是伊克顿的身形太高,秦素想要攻他上身,非要跃起不可,不如脚踏实地,攻击下盘,反而让伊克顿的双臂双拳难以发挥出十成威力。

  不知何时,秦素的双眼之中不见眼白和瞳孔,只有茫茫白光,已然进入“太上忘情经”的“天算”状态之中。如今秦素比起以前大有进步,当初的秦素只能被动预测对方出招,如果对手以不变应万变,一意固守,秦素就无从预测了,可如今的秦素的“天算”已经将可以主动寻找破绽,虽然还不及秦清,但伊克顿也不是“魔刀”宋政。

  说来也是巧合,李玄都用了“心魔由我生”之后,青丝会化作白发,秦素用了“天算”之后,双眼会变成雪白,都与白色有缘。

  秦素连出九刀,第一刀衍化混元,第二刀分两仪,第三刀生三光,第四刀开四象,第五刀定五行,第六刀分六合,第七刀化七星,第八刀演八卦,第九刀生九宫,却是在模仿秦清衍化一方小世界的手段,可谓是尽得秦清真传。

  伊克顿被秦素的连续九刀逼得手忙脚乱,惊怒交加,只觉得秦素像水中游鱼,滑不留手,自己空有一身巨力,根本打不到她,他每每出手,且不说速度如何,秦素每次都能提前预料,早早避开,让他憋闷无比。

  这便是秦清的“天刀”吗?

  众多补天宗弟子见自家大小姐对上了这狂妄至极的金帐人,好似耍猴一般,虽然不曾出声喝彩,但也气势大振。

  其实众人都能看得出来,大小姐的几次进刀,根本不能伤到那金帐人的分毫,甚至连痕迹都没留下半分,注定无法取胜。可那金帐人打不到大小姐,也是无法取胜,只要维持不胜不败的局面,便是大小姐胜了。毕竟大小姐年轻,又是晚辈,老前辈依仗境界的优势与晚辈抡拳头挥胳膊,不能轻取就是丢了面子,不能取胜则是脸面丢尽。

  伊克顿也明白此中道理,不由得焦躁起来,几次出手强攻,无奈面对秦素的“天算”,好似用铁锤打蚊子,任凭铁锤威力再大,打不着也是枉然,反而又被秦素刺了几刀,虽然这几刀都如挠痒一般,就算让秦素再刺砍上百刀,他也不会伤到分毫,可从场面上来看,却是他处在了下风之中,这让先前想着要扬名天下的伊克顿十分不能接受。

  伊克顿之所以不解除真身状态,是怕秦素突施冷手,在他解除真身的时候,突然用那古怪如意重创自己,可到了此时,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解除了防御极强而速度迟缓的真身状态,恢复了正常状态。他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纯粹武夫,恢复本来面目之后,速度大增,丝毫不逊于秦素。

  原本处处被动的伊克顿终于不再一味挨打,出手之间,风雷之声大作,丝毫不逊于秦素出刀的速度。

  一时间变成两人对攻之势。

  这让许多补天宗弟子的心又提了起来,先前一番交手,大小姐固然招式巧妙,毕竟修为不足,不比宗主和清平先生,难以杀伤敌人,只能一味游斗,就好似轻骑兵对上了重步兵,只是围绕重步兵的战阵疾驰,以弓箭抛射,并不冲锋破阵。如今这金帐人速度大增,形成对攻之势,倒是像轻骑兵对上了重骑兵,正面硬拼万万不是对手,大小姐只要挨上这金帐人一拳,只怕就要重伤。如今之计,还是要发挥游斗的优势,避免正面硬拼。

  但见秦素用出双刀,刀法变化不定,除了“天问九式”之外,还有部分“南斗二十八剑诀”,辅以“鸳鸯刀法”,对上了伊克顿的双拳,一时间还不落下风。

  伊克顿的双拳堪比兵刃,与秦素的双刀相撞,金石之声连绵不绝,两人越斗越快,秦素的身形好似一道白练,围绕着伊克顿不断游走,别说秦素出招如何,便是她到底身在何处也已经看不清了。

  胡良并未在大坪现身,而是站在宫门内的阴影中,看得满手是汗,他此时并不关心胜负如何,只盼着秦素不要有什么意外就好,否则他还有什么颜面去面对师父和老友?

  第一百九十四章 星阵

  大坪之上,只见得秦素和伊克顿两人激斗不停,伊克顿虽然想着硬抗秦素的刀势来强行近身,可秦素的刀法却是滴水不漏,而且伊克顿收起真身之后,防御不如先前,也不能完全无视秦素的双刀,更何况他还想着防备秦素始终没有出手的古怪如意,所以并未建功。

  如此近百招之后,伊克顿猛地一声大喝,秦素身形如风中落叶一般向后飘退,而她手中的双刀毕竟不比“欺方罔道”和“大宗师”,终于是不堪重负,寸寸碎裂,只剩下两个刀柄。

  伊克顿大喝一声,一拳朝着秦素的面门打来。

  秦素凭借着“天算”已经判断伊克顿的前冲轨迹,身形飞速旋转,设下重重刀气,挡在自己身前。

  伊克顿的这一拳毫无花哨可言,近乎摧枯拉朽地破开重重刀气,巨大的气机涟漪扩散开来,逼得一众补天宗弟子不得不退回宫门之内,幸而大坪与大荒北宫一体,坚固异常,并未彻底毁去,可两人脚下的地面也是出现了许多裂痕。

  伊克顿稍稍一顿,又是一拳击出,带起海啸山崩般的罡风雷音,直往秦素而去,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刚拳,却蕴含螺旋劲力,在拳头周围形成一个漩涡,若是秦素立足不稳,便会被强行牵扯过去,乍一看去,就像是自己主动往拳头上凑一般。

  面对这一拳,秦素丢弃手中的刀柄,同样打出一拳,与刚猛至极的拳头相比,秦素的一拳却是阴柔到了极点,似乎没有半分重量,正是忘情宗的“百花绣拳”。对于秦素而言,这“百花绣拳”便相当于李玄都的“万华神剑掌”、澹台云的“三十二势长拳”,已经无所谓自身境界高低或者功法品秩的高低,可以发挥出超出功法本身的威力。

  不管怎么说,秦素都是天人无量境,又修炼与“百花绣拳”相辅相成的“万花灵月功”多年,“百花绣拳”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一招更是“百花绣拳”三大绝技之一的“葬花叹”,绵里藏针,以柔克刚,厉害非常。

  伊克顿这一拳对上了秦素的一拳,本该是摧枯拉朽,却猛然发觉自己的皮膜骨骼变得软绵无力,血肉消融,非但没能伤到对手,反而要被人家以柔克刚。

  伊克顿怒喝一声,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原本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拳势再生一股新力,猛冲秦素的拳头。

  秦素毕竟境界不如伊克顿,闷哼一声,向后飘退出去,整条手臂都在轻轻颤抖。

  人仙之道虽然被道门视为小道,比不上天地二仙一脉相承的康庄大道,但如果不论日后飞升如何,只说在人世间,人仙之道未必就逊色于地仙,与人仙斗力,往往生死只在一个胜负手之间。

  伊克顿再次出拳,带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啸之声,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直拳,拳劲中却另有玄妙,磅礴浩大明劲之下有潜藏阴柔暗劲,吞吐不定,可渗透外在直击内里。

  这一拳声势之大,将伊克顿面前一线之间的天地元气悉数排空,使得两人之间出现了一块空白地带。

  秦素以掌代刀,劈出一道有形有质的刀气。

  一拳一刀相交,刀气消散,秦素再次闷哼一声,身形飘摇地向后退去。她以手刀破开了伊克顿的明劲,却是没挡住明劲之下的暗劲,被暗劲渗入体内,已然是伤了体魄,不得不退。

  伊克顿终于一扫先前的憋闷,得势不饶人,迅速跟上向后倒掠出去的秦素,在半步之间再出一拳。

  就在这时,只见秦素身周有无数刀光骤然爆开,如同一朵绽放的巨大莲花,眨眼间就充斥十几丈的空间,凌厉中自成圆满之势,这并非补天宗的功法,而是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

  伊克顿以体魄硬顶着漫天刀光,双拳瞬间击出十数下,意图彻底重创秦素,不过秦素已经趁此时机,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伊克顿破开滚滚刀光之后,向前一踏再一蹬,脚下地面碎裂,被踩踏出一个深深大坑,然后他借着这一蹬之力,整个人如奔雷冲出,在身后拖曳出一连串的残影,一拳直击秦素的面门。

  秦素不敢硬接,幸而她所学甚多,用出李玄都教给她的“星转斗移”,强行挪移开身形,堪堪躲开了伊克顿的这一击。

  伊克顿如影随形,双拳拳势没有丝毫停顿,带出无数残影。

  秦素在躲闪之间,手中出现了一面令旗,正面上书四字:“太平无忧”。

  这正是正道十二宗的两大盟主令旗之一。这两大令旗不仅仅是象征盟主身份,同时也是两件极为玄妙的顶尖宝物,可大可小,大可十丈之长,立于大营,小可一尺之长,被持于手中。“替天行道”令旗主攻,可召黄巾力士法相助阵,又可配合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引下天雷。“太平无忧”令旗主守,可化出一座“南斗二十八星阵”,护住周身上下四方八极,又可将人暂时收入令旗中的小千世界,有困人之用。

  正一宗的“替天行道”令旗如今在新任大天师张鸾山的手中,太平宗的“太平无忧”令旗自然在李玄都手中,不过李玄都跻身长生境后,觉得此物无甚大用,便也一并交给秦素保管。

  话虽如此,无甚大用只是对于长生境界而言,长生境之下,这仍是极为厉害的宝物。

  只见秦素一晃手中“太平无忧”令旗,以“太平青领经”催动,顿时星辉漫卷。

  阵法一成,上应星辰,牵动星辰之力,继而犹若实质的星光如银河倒落,轰然落下。

  面对“南斗二十八星阵”,伊克顿并不惧怕,纯粹武夫对付这种无形无质的术法手段,体魄和气力无法建功,便以血气和拳意对付。于是他激发体内血气,随着自己的拳打脚踢,一起攻向四周星云。

  只是“南斗二十八星阵”作为太平宗的看家手段,也不是那么容易破去,这些星光幻象只是表,星光之下的星云才是里,只见二十八团星云按照周天星位,开始旋转变化,将伊克顿的血气挪移分散到整个阵法,均匀受力,然后化解。

  伊克顿立时发觉不对,这二十八团星云是应上天星辰之力,而人仙炼窍之法也是上应星辰之力,他的血气能克制寻常术法,却不能克制这星辰之力,只能以拳意破敌,他方才用血气而非拳意,却是失了先手。秦素趁此时机已经将阵法完全展开,身形隐于其中,唯有无数星云明灭闪动,继而星河倒转,让人无法分辨上下左右、西东南北。

  秦素并不精通太平宗的功法,可她修炼了“太平青领经”和“南斗二十八剑诀”,这两门功法都与太平宗大有关系,“南斗二十八剑诀”的剑阵就是由“南斗二十八星阵”衍生而来,“太平青领经”还能化用万法,所以秦素驾驭“南斗二十八星阵”也是有模有样。

  “南斗二十八星阵”一成,想要破阵的伊克顿也身陷阵中,对于纯粹武夫而言,要么被阵法困死,要么以力破阵,不存在其他选择。

  伊克顿身形前掠,藏于幕后的秦素只是一挥手中令旗,四周星云随之一并转动,身在星云中的伊克顿随之也变化了方位,由前掠变为后退。二十八团星云之间还在互相发生变化,组合成不同的阵法,太极、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合、八卦、九宫、十绝。伊克顿是金帐人,并非三教之人,对于星象变化并不精通,更谈不上寻找破绽,这些对于阵法大家来说只是寻常的阵势,已是让伊克顿眼花缭乱,根本无法分清这些繁复变化了。

  除此之外,伊克顿发现自己越是发力,反弹之力就越大,不发力,反而无甚阻力,伊克顿立时明白,这座阵法是在借力打力,用他自己的力道来打他自己。伊克顿毕竟是久经战阵之人,知道要趁着自己气力正盛的时候强行破阵,若是被阵法消磨到奄奄一息的时候再去破阵,为之晚矣。

  伊克顿不曾犹豫迟疑,停住身形,将全身气血搬运到极致,浑身上下白气升腾,滚滚热力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使得周围景象开始扭曲模糊。然后他立足原地,凝聚自身拳意,倾力一拳打出。

  武夫极致的人仙便是一拳打破虚空。

  随着伊克顿的这一拳打出,虚空震荡摇晃,阵法中无数星辰荧惑飘摇,不断变化组合的阵法出现凝滞,继而显现出错乱之象。不仅如此,伊克顿还将半数拳劲直接透过星阵,攻向藏于星阵之后的秦素身上。

  秦素一声闷哼,已受创在这一拳下。

  不过伊克顿也不好受,他这一拳只有三成劲力落在了秦素的身上,两成劲力被阵法化去,还有半数劲力在阵法的转化之下,原封不动地落在了伊克顿自己身上,这便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饶是伊克顿体魄强横,被自己的拳劲透入体内之后,也是受创不浅,体表的毛孔中渗出血珠,使得他好似一个血人。

  第一百九十五章 险之又险

  这一下算是两败俱伤,不过伊克顿却占了体魄的便宜。与佛门的各类护体神功不同,人仙途径的体魄不仅极为坚韧,而且恢复能力极强,反观佛门的各类护体神功,强则强矣,可一旦破功,便是难以挽回的局面,有过刚易折之嫌,远不如人仙体魄这般“能屈能伸”。

  伊克顿重伤在自己的劲力之下,体内气血开始自行流转,愈合伤势,扭转局面。反倒是秦素,虽然只受了三成劲力,可她的体魄不如伊克顿,也伤得不轻,更为关键的是她没有“漏尽通”,只能勉强运转十卷天书中的“天心诀”恢复伤势。

  一来一去,反倒是伊克顿占据了优势,先前一拳已经让他摸清了秦素的方位所在,再加上此时阵法已破,他依仗着自己体魄的优势,不等伤势恢复,也不等阵法的余韵彻底散去,直接向秦素所在方向掠去。

  伊克顿想得是夜长梦多,所以要速战速决,殊不知自己此举也在秦素的意料之中。几乎就在阵破的一瞬间,秦素已经离开地面,向天空飘去。待到伊克顿出手的时候,她已经御风飞到了百丈高度。

  人仙、地仙、神仙、鬼仙四大登天途径,各有优劣,以地仙途径而言,天人境之后可以天人合一,乘风而行,而鬼仙途径在先天境就可以神魂夜游飞掠,只是惧怕日光,到了归真境,可以日游飞掠,可还是惧怕雷霆、天风,只有到了天人境,能以神魂裹挟体魄飞掠,才算是无所畏惧,与地仙途径的乘风而行一般无二。

  可人仙途径却是一个例外,人仙修炼体魄,神魂与体魄合为一体,难以分离,是为绝对的真实,克制本质是弄假为真的一切道术,可本身也无法使用道术,所以要到天人造化境才能凭借强大到不可思议的纯粹血气短暂飞行,而且远远比不上地仙和鬼仙。

  正因为如此,伊克顿却是抓了一个空,只见得秦素的身形越来越高,显然是打定主意避而不战。

  伊克顿见此情景,猛地大喝一声。

  这一声大喝,真乃舌绽春雷,惊天动地,血气滚滚。

  没有体魄的鬼仙最怕至阳只刚的天雷,人仙武夫的大喝便与春雷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一声大喝,虽然不至于让秦素六感俱丧,但也使得她身形为之一滞。

  趁着这一线时机,伊克顿双膝弯曲,双足用力,身形冲天而起,虽然不能长久滞空,但速度却是远远胜过御风而行。

  兵法有云,半渡而击,伊克顿此时一跃而起便好似是正在渡河,秦素立时取出了“长生杖”,照着法门催动这件半仙物。一圈肉眼不可见的无形波纹向四周扩散开来。波纹所过之处,周围一切的颜色褪去,变成黑白。

  对于一劫地仙、二劫地仙、三劫地仙而言,“长生杖”只是一件半仙物,可对于地仙及其以下境界,“长生杖”的威能堪比仙物。对于长生之人而言,一般宝物、灵物已经无甚作用,唯有仙物才能有抗衡他们的能力。

  在“长生杖”的威力下,伊克顿的身体和思绪都被彻底凝滞,当李玄都亲自持有“长生杖”并以“长生石”的力量催动的时候,就是长生境的澹台云和宋政都要受到影响,所以伊克顿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长生杖”强行剥夺了一小段时间,当他的思绪恢复正常的时候,秦素已经一掌拍在了伊克顿的胸口。

  秦素的这一掌直接在伊克顿的胸口位置炸开,没有想象中血肉横飞的景象,伊克顿的皮肤血肉好似岩石一般,根本没有半分鲜血流出,这意味着伊克顿对于自身气血的掌控已经到达了极致,无缺不漏。换而言之,秦素的这一掌未曾伤及伊克顿的根本。

  不过秦素对此早有预料,接着用出了地师的绝学“逍遥六虚劫”。先前秦素对上策凌,“逍遥六虚劫”未能建功,是因为人仙途径的纯粹武夫体内并无六气之属,“逍遥六虚劫”进入其体内后,没有“薪柴”可燃,落在了空处。这一次秦素不再将六劫之力送入伊克顿体内,而是直接显化六劫,开始腐蚀伊克顿的外在体魄。虽然秦素不能配合六咒使用“逍遥六虚劫”,但伊克顿同样不是长生境界,这已经是秦素在没有“三宝如意”的情况下唯一可以伤到伊克顿的手段。

  伊克顿脸色大变,双拳扫向秦素。

  一瞬间,只见得秦素身周显化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幽冥、赤土六劫,将秦素团团护住,伊克顿曾经在李玄都的手上吃过亏,不敢硬接,生生止住了拳头的去势。

  秦素得势不饶人,猛地发力,她借着这一掌之力向上飞起,伊克顿再难维持滞空,势若流星一般向下落去。

  秦素手中握着“长生杖”,俯瞰着越来越小的伊克顿。

  轰然一声,伊克顿在大坪上砸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便在这时,胡良从宫门中大步走出,沉声道:“伊克顿,胜负已分!”

  伊克顿从百丈高空落下,这一摔当真是惊天动地,不亚于抛石机轰击城墙。若是平时,伊克顿定然可以安然无恙,可现在却是不同,他先是中了自己一拳,还未恢复伤势,便向秦素强行出手,接着又中了秦素一掌,被“逍遥六虚劫”消磨体魄,伤上加伤。最后从高空重重落下,也不仅仅是自身的重量,还有秦素最后的一掌发力,与坠崖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如此种种原因使得伊克顿不再圆满的体魄竟是出现了许多十分可怖的裂痕,就好似一块开裂的岩石。

  伊克顿听得胡良此言,心中大怒,想要奋力起身,可这一瞬间却感觉手足不听使唤,竟是不能在第一时间站起身来,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让伊克顿心中大骇。

  胡良见伊克顿躺在地上不曾动弹,心中一动,高声道:“伊克顿,你既然是来领教的,此时已经领教了补天宗的绝学,还有什么好说的?还是说你非要分出一个生死不成?若要分出生死,那可就不是比武较技,而是挑衅寻仇了,休怪我们不讲情面。”

  伊克顿重重喘息,竭力搬运气血,恢复伤势,渐渐感觉自己四肢有了几分知觉,刚要开口说话,又听胡良说道:“既然你不说话,就当你默认自己输了,快些离去,我们也不来难为你,免得自取其辱。”

  伊克顿终于又感觉到了手足的存在,一声大喝,猛地跃起身来,正想要说话,却见秦素从天而落,落在不远处,负手而立,渊渟岳峙。

  众多补天宗弟子见此情状,纷纷涌出宫门,站在秦素身后。

  伊克顿竟是生出几分怯意。

  伊克顿不知道秦素为何迟迟不用那柄古怪如意,可秦素就算不用“三宝如意”也打得他束手束脚,好生狼狈,若是再用出“三宝如意”,他的胜算就不大了。在这等情况下,伊克顿不由萌生退意,只是又想到了圣君的命令,却是进退维谷。

  秦素冷然喝道:“伊克顿,方才你躺在地上没有还手之力,我不杀你,便是点到为止,你还要纠缠不休,是何道理?”

  方才伊克顿被秦素从空中击落,摔落在大坪之上,以至于手足没了知觉,实乃杀他的千载难逢之机,只是秦素先是中了伊克顿的一拳,伤势不轻,后又连续催动大耗气机的“长生杖”和“逍遥六虚劫”,也是强弩之末,实在没有余力去追击伊克顿。若是贸然追击,未必能将伊克顿置于死地,倒是有可能暴露自己的底细,待到伊克顿缓过气来,便要遭殃。所以秦素决定不出手,虚张声势,反而是把本就生出怯意的伊克顿给吓住了。

  伊克顿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缓缓向后退出几步,目光却始终停留在秦素的脸上。

  秦素冷哼一声,向旁边一伸手,立时有补天宗弟子上前,为秦素奉上一把带鞘的长刀。

  秦素握住刀柄,缓缓拔刀,刀鞘仍旧留在那弟子的手中,说道:“也好,那我们就再斗过一场。”

  伊克顿猛地生出一个念头,眼前这女子身份不俗,父亲和丈夫都是当世顶尖之人,自己就算拼上老命斗赢了她,又有什么用?难道还能杀了她不成?若是杀了她,日后秦清或者李玄都上门寻仇,他该如何应对?

  这也让他想起了中原人的一个说法,差事是朝廷的,得罪人却是自己的。那他又是何苦来哉?

  想到这儿,伊克顿只觉得豁然开朗,不再进退维谷。

  当然,这只是伊克顿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若是他能轻松胜了秦素,便绝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只会洋洋得意,觉得自己立下了大功。如今他在秦素手中没能讨到好去,心生退意,又怕澹台云责怪,也怕在同僚朋友面前丢了面子,这才想出一个如此托辞,聊做安慰,自欺欺人。

  这便是人性了。

  伊克顿冷哼一声,“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输了。我不像你们中原蛮子,喜欢耍赖。既然输了,我离开便是。”

  说罢,伊克顿转身便走,落在许多不知其中内情的补天宗弟子眼中,还要赞叹这金帐人愿赌服输,是个爽快之人。

  第一百九十六章 金帐局势

  伊克顿走后,秦素将手中长刀交到身旁的补天宗弟子手中。又有一名补天宗女弟子捡起秦素的大氅,拿在手中。

  秦素看了眼山下,转身走向宫门,一众补天宗弟子列队跟随其后。

  回到大荒北宫,胡良挥手示意一众弟子各归其位,只剩下他和秦素之后,两人来到一处无人的殿阁之中,秦素终于支持不住,身子一颤,差点站立不住,不得不扶住旁边的墙壁。

  胡良脸色大变,急声问道:“师妹,你怎样了?”

  秦素摆了摆手,缓缓说道:“那金帐色目人的一拳好生霸道,幸而我只受了小半拳。若是一拳打实了,只怕我要立毙当场。”

  虽然不是胡良亲自上场,但胡良只觉得一阵后怕,如果秦素真有个三长两短,就算秦清和李玄都不会迁怒于他,他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那和死了也没什么不同。

  秦素道:“如今大敌当前,师兄还要主持大局,我自己去丹库疗伤,师兄放心就是。”

  胡良知道秦素说的是正理,略微迟疑后点头道:“好。”

  秦素独自一人飘然离去。

  胡良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神,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大步走出殿外。

  另一边,伊克顿下了太白山的主峰,不多时后就遇到了负责接应的古木罕,古木罕瞧见伊克顿的狼狈模样,不阴不阳地一笑,尽在不言之中。

  伊克顿故意叹了口气,搬出早就想好的说辞,“苦差事,那女子是李玄都的夫人,又是秦清的女儿,只要此二人一日不死,谁敢把她怎样?”

  古木罕听得伊克顿所言,立时想起李玄都的骇人手段,自己的盾牌被李玄都随手破去,若不是自己逃得快,只怕性命难保,不由默然,准备好的讥讽言语也说不出口了。

  两人一时无话,默默地往横岗城而去。

  当两大也先那颜退去的时候,秦素也来到了丹库之中,从中寻了一枚治疗伤势的丹药之后,秦素直接囫囵吞下,然后靠着大鼎慢慢地坐了下来。

  方才一场激斗,秦素手段尽出,这才勉强应付下来,其中稍有不慎之处,便要丧命于伊克顿的手下,体魄的伤势和气机的损耗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天算”极为消耗心力,让她很是疲惫,只想昏昏睡去。

  只是秦素知道此时不是睡去的时候,只是坐着假寐了小半个时辰,便勉力支撑着站起身来,离开丹库,来到外面。

  便在这时,一封飞剑传书来到秦素的面前。

  秦素一怔,然后发现这把飞剑是李玄都交给勒合蔑的那把。虽然飞剑的主人是李玄都,但在李玄都养病的那段时间里,李玄都将一切权限都交给了秦素,由秦素代为收发传书,所以此时这柄飞剑并不去找李玄都,而是来寻秦素。

  秦素接过飞剑,打开传书,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金帐文字,秦素只能认得一大半,还有许多生僻文字,并不认得。好在辽东毗邻金帐,双方交集极多,在这大荒北宫中就有许多关于金帐的典籍。秦素来到大荒北宫的藏书殿中,从中寻出一本金帐语的字典,一一对照着,将传书全篇翻译了出来。

  传书是由勒合蔑发出,勒合蔑在传书中大概讲述了澹台云此行的部分原因。

  原来在地师飞升之后,澹台云就开始有所动作,一方面是经营西域,逼迫真言宗、金刚宗让步,并将整个楼兰城收入囊中,另一方面则是威逼拔都汗,要求拔都汗罢战休和。拔都汗的西王庭毗邻西域,在没了地师的庇护之后,面对澹台云的压力十分巨大,正好今年的雪灾来得更早一些,拔都汗便以此为借口,同意罢战休和。

  澹台云的目的并非要扶持伊里汗成为新的汗王,因为伊里汗正值壮年,又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比起四大也先那颜更有希望跻身长生境,成为一位罕见的人仙。更关键的一点,当初能够击杀国师,伊里汗也是出了一份力的,算是为老汗复仇之人,再加上伊里汗本就是怯薛军大都尉,在金帐王庭中威望极高,如果让他成为新的汗王,那么各部很快都快臣服于这位新汗王,包括萨满教和大小阏氏,都无力抵挡,那么金帐又会重新成为一体。到了那个时候,澹台云便无力插手金帐了,所以澹台云不能让伊里汗登上大汗之位。

  在这个前提下,澹台云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威逼拔都汗与伊里汗讲和,而不是帮助伊里汗击败拔都汗。如果伊里汗凭自己的本事击败了拔都汗,凭借着赫赫战功,整个金帐再无人可以阻挡他登上大汗之位,也就是大势所趋,众望所归。可如果是议和,那么拔都汗的势力得以保存,许多反对伊里汗的人会自然站到拔都汗这边,一起对抗伊里汗,这就让伊里汗无法登上汗位。

  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难以长久。于是澹台云还有第二招,那便是分化伊里汗内部,准确来说是分化伊里汗和小阏氏。伊里汗最大的支持者就是小阏氏,而最不希望伊里汗成为汗王的也是小阏氏,因为小阏氏更希望自己的儿子药木乎汗成为汗王,澹台云便提出了一个“折中之策”,那就是伊里汗和拔都汗达成和解,因为王庭不可能有两个汗王,所以两人各自退让一步,共尊老汗的儿子药木乎汗为新的汗王,汗王的地位仍旧至高无上,不过伊里汗和拔都汗也不是一无所获,两人会得到一个类似于“副汗王”的称号,比起普通的王要高一点,比起汗王又要低一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些类似于中原朝廷的摄政王。又类似于道门中的副掌教大真人一职,高于普通真人,低于大掌教。

  如果澹台云的这个提议得到通过,那么金帐会在事实上分为四个部分,分别对应了金帐的四大王庭。新的汗王会迁往北王庭,那是金帐王族祖先起家的地方,拔都汗仍旧占据靠近西域的西王庭,伊里汗占据靠近辽东的东王庭,剩下的南王庭则交给小阏氏,这是她养老的地方,她会成为“太后”。

  看到这里,秦素已经明白了,这不就是藩镇吗,澹台云无力掌控金帐,便要趁着金帐混乱的时候,将金帐分割成几个部分,地方藩镇割据,让他们之间互相制约,这就给了澹台云继续插手金帐的可能,同时也杜绝了一位强势汗王出现的可能。

  无论是伊里汗,还是拔都汗,他们都有成为一位强势帝王的潜质,这样的帝王不可能被旁人所掌控,可药木乎汗不同,无论是能力还是其他,他都不足以成为一位整合金帐的帝王,只会成为一个任人摆弄的傀儡。而药木乎汗想要保住自己的位置,必然要借助外力,也就是他的母亲的小阏氏,以及支持小阏氏的澹台云。

  不得不说,澹台云不愧是地师一手教导出来的半个弟子,治理天下未必能行,这种搅乱局势的手腕却相当高明,这个提议下,除了原本最有可能成为汗王的伊里汗不会同意,失去地师支持而后继乏力的拔都汗、想做太后的小阏氏、想成为汗王的药木乎汗都会答应下来。

  当李玄都面对正一宗发难的时候,澹台云指使罗夫人联络小阏氏,提出了这个建议。果不其然,小阏氏对于让自己成为“太后”且独占一座王庭的提议十分感兴趣,于是小阏氏很快就与主战的伊里汗生出嫌隙,变成了主和一派,诸王开始左右摇摆观望,伊里汗仅凭自己的力量无法击败拔都汗,再加上拔都汗也主动罢战,以及四大也先那颜的回归,金帐的战事就这么平息下来,开始推选新的汗王。

  虽然老汗真正属意的未来汗王人选是乃刺汗,但老汗从未真正挑明这一点,所以当老汗突然暴毙之后,乃刺汗就变得无关紧要起来,甚至不如已经死了的失甘汗。老汗生前为了保护乃刺汗,一直是将药木乎汗作为乃刺汗的遮挡。也就是说,在外人看来,老汗最喜欢的儿子是药木乎汗,老汗把汗王之位传给药木乎汗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再加上伊里汗曾经公开表示不争夺汗王之位,会支持老汗指定的新任汗王,一时间药木乎汗的呼声最高。

  在没有新汗王的情况下,四位也先那颜决定遵从小阏氏的命令,如此一来,伊里汗已经无法扭转局势,只能认可下来。不过伊里汗也不肯就此善罢甘休,重新提起了老汗之死,要求新汗王登位之前,要为老汗王复仇。对于金帐王庭而言,老汗之死是绕不过去的门槛,谁也不能否决,如今国师死了,失甘汗失踪,多半也是死了,可还剩下一人,便是当时出没于王庭的辽东使者。

  伊里汗不提李玄都,而是模糊了辽东使者的身份,认为辽东也是谋害老汗的幕后凶手之一,药木乎汗想要登上汗王之位,要先为老汗复仇。

  正所谓事缓则圆,伊里汗的意图很明显,便是行拖延之策,因为中原的局势也是一触即发,待到中原生出大变,澹台云被卷入其中,无暇顾及金帐,伊里汗就可以趁此时机着手统一金帐,所以伊里汗故意祸水东引,把辽东也卷进来,想要让澹台云知难而退。

  伊里汗的声音不容小觑,许多金帐人都支持这个说法,在这种情况下,便有了澹台云的辽东之行。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下策

  藏书殿内四面墙壁都是藏书,唯有大殿正中位置摆放着一张书案和一把椅子,秦素就是坐在这里对照着字典翻译了勒合蔑的传书。

  秦素放下传书,只觉得澹台云这个决定莫名其妙。

  伊里汗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拖延,他不能登上汗王之位,却也给药木乎汗设置了一道门槛。既然是门槛,当然越高越好,所以伊里汗就把辽东硬扯了进来,伊里汗不是要金帐人去攻打辽东,而是要对手知难而退。

  这就好比是一个小伙子追求姑娘,姑娘说:“想要我嫁给你,你要先把这座山给搬走。”姑娘并非是要小伙子去搬山,而是让他知难而退。

  如今伊里汗就是这个“姑娘”,澹台云就是这个“小伙子”,所谓给老汗报仇的说法就是“搬山”,其用意还是“知难而退”四个字,结果澹台云真来搬山了。

  这便是让秦素最想不通的地方。

  再打个比方,就好似是君王问计于谋士,谋士给出上、中、下三策,其中两策在根本上是一回事,另外一策则完全不能接受。一般而言,君王无论怎么选,都已经被圈定了范围。

  就拿李玄都来说,如果李玄都问计于秦素,他想要为张家满门报仇,应该怎么办?秦素就会给出上、中、下三策。上策是找一个地方刻苦修炼,待到成就二劫地仙再出山,天下之间,无人能敌,杀入皇宫也是轻而易举。中策是合纵连横,联合各方势力,整合道门,扶持辽东,徐徐图之,最终实行逼宫。下策是孤身一人杀入帝京城中,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是死是活看天命,也许能报仇。总而言之,上策太缓,下策太急,看似有三个选择,实际上李玄都只有一个选择,就是中策,也就是李玄都正在做的事情。

  治国也是如此,防范因为土地兼并而出现的流民应该怎么办?也有三策,上策是抑制权贵,推行士绅一体纳粮,摊丁入亩。中策是开疆拓土,发动百姓开荒。下策是建立厢军,不作训练,只充劳役,以冗兵的代价消弭流民起事作乱的可能。上策治本,但触及到士绅权贵的根本利益,便是皇帝之尊,也很难推行,甚至会危及自身。下策治标,但会使得朝廷财政压力大增,终有难以为继的那一天。中策可行,于是千百年来开荒不停,原本瘴气横生的岭南已经繁华不逊于江南太多。

  如今澹台云面对的情况同样有多个选择,可澹台云偏偏就选了那个完全不能接受的选择。就好比是李玄都选择孤身杀入帝京城中,舍命一搏。

  在这种情况下,秦素甚至怀疑澹台云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如果不是走火入魔,怎么会做出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选择?

  秦素实在是想不通,可惜李玄都正在疗伤,否则两人倒是可以讨论一下。

  这也怪不得秦素,许多事情最怕临时起意和感情用事,根本无从预料。

  横岗城,启运书院。

  书院中有一座小池子,里面种了荷花,借此寓意“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读书人风骨。不过时值秋日,又是寒冷的辽东,所以此时的池中只剩下些许枯黄残荷。

  澹台云坐在水池的岸边,左腿盘起,右腿弓起,左手撑着左膝,右手搭在右膝上。

  古木罕和伊克顿站在澹台云身后,等待这位圣君的训示。

  澹台云没有转身,始终背对着两人,缓缓说道:“李玄都真是舍得,什么好东西都留给了自己的小媳妇。不过也在情理之中,他根基太浅,需要一个可靠之人做副手辅佐自己,秦素是最好的人选。”

  伊克顿不说话。古木罕接话道:“这位秦大小姐手中有一件仙物。”

  “我知道。”澹台云道,“这件仙物的来头可是不小,先是在‘玄都紫府’的陆吾神手中,后来陆吾神被众地仙围攻,又落入了地师徐无鬼的手中,徐无鬼飞升之后,李道虚得了此物,是李道虚送给秦素的。”

  古木罕这才知道其中缘由,脸上表情复杂,不知是妒是羡。

  伊克顿想要开口。

  澹台云挥了挥手,“我已经知道了,都是意料之事,两位辛苦了,你们先去歇息吧。”

  伊克顿把刚要出口的话语又咽了回去,依言退下。

  两人离开后,澹台云站起身来,说道:“出来吧。”

  在水池不远处有一棵上了年岁的大树,足有两人合抱之粗。话音落下,一名白衣公子从树后转了出来,身材挺拔,面如冠玉,十分英武,正是皇甫毓秀。

  澹台云望着皇甫毓秀,轻声说道:“宋政死了。”

  皇甫毓秀一震,神情复杂。

  李玄都只是向部分人公布了宋政的死讯,对于其他不知情之人来说,这位“魔刀”只是在大真人府之一战后再次不见了踪影,可能是死了,也可能是蛰伏潜藏起来,一切都是猜测。

  皇甫毓秀也怀疑过宋政已经遭遇不测,不过不能肯定,此时听澹台云如此说,终于印证了他的猜测。

  在这一刻,皇甫毓秀的心情极为复杂,又喜又悲。

  皇甫毓秀是澹台云的弟子,他之所以能成为澹台云的弟子,又绕不开宋政。

  皇甫毓秀不像李玄都那般少年成名之后又大起大落,虽然他的年纪要比李玄都要大,但在早年时候,他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卒子,原本也不叫皇甫毓秀,而是名叫皇甫承。在他还是少年时,曾经与宋政有过一面之缘,宋政对皇甫毓秀的观感极佳,言道:“此地山川秀美,凝聚天地灵气,才孕育出你这样一个人物,‘毓’是养育,‘秀’是优秀之人,你若运气好些,便当得起‘毓秀’二字。”

  宋政由此动了收徒之念,不过当时他有要事在身,只能在临走之前留下了一部“重阳玄功”,供其修炼,然后打算过几年再来收徒,却不曾想日后又有了玉虚斗剑之事,他本人败于李道虚之手,此事也就无疾而终。

  虽然皇甫承未能一飞冲天,但由此定下了与宋政的缘分。后来他家中遭逢大难,他被家中忠心老仆拼死送出,孤身一人流落江湖,机缘巧合之下,竟是拜入无道宗门下。

  起先时候,他因为性情高傲之故,被几位师兄师妹所疏远,又因为顶撞师父,师父亦是不喜欢他,只传授他最基础的入门功法,却不传授高深法门。如此过了半年之后,皇甫承在无道宗每半年一次的大考之中,因为没有学得高深功法,而被同门师兄所伤,情急之下他用出宋政传他“重阳玄功”,将师兄打成重伤。

  皇甫承自知闯下大祸,立即逃出校武场,慌不择路之下竟是进了澹台云平日闭关修炼的无墟宫。皇甫承误入此地,无道宗弟子不敢再追,也料想皇甫承擅入禁地,定是必死无疑,便由此散去。

  皇甫承惊动了正在闭关的澹台云,澹台云本想随手取他性命,却发现这少年竟然身怀“重阳玄功”,一番询问之下,方才知道了皇甫承与宋政的缘分,此时宋政已经失踪,澹台云感念故人情谊,便收皇甫承为弟子,并将他改名为皇甫毓秀。

  皇甫毓秀成为澹台云的弟子之后,一路青云直上,最终成为道种宗的宗主,不逊于颜飞卿、苏云媗等人。

  可以说没有宋政,便没有今日的皇甫毓秀,从这一点上来说,宋政是皇甫毓秀的恩人,这也是皇甫毓秀感到悲伤的缘由。

  可在这些年中,皇甫毓秀逐渐对自己的师父澹台云生出几分歧念,由敬生爱,那么他最大的敌人便是宋政。这是他生出几分欢喜的缘由所在。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交织在皇甫毓秀的胸中,让他久久无言。同时他又生出几分解脱的感觉,过去多年,他一直将那份爱慕藏在心底深处,不敢表露半分,而他又无法遏制这股爱慕的日渐增长,于是只能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矛盾心态中备受煎熬。

  现在,他终于解脱了,宋政死了,没有人会阻挡他了,他可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皇甫毓秀嘴唇动了一下,“是谁?”

  澹台云回答道:“还能是谁,李玄都。”

  皇甫毓秀脸色微变,“是他。”

  澹台云道:“是他,是他杀了宋政,这个消息也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皇甫毓秀是极为了解澹台云的,他已经察觉到几分不对,迟疑道:“他……他怎么敢?”

  “是啊,他怎么敢?”澹台云的语气十分和缓,好似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一片祥和。

  皇甫毓秀沉默了。

  澹台云开始来回走动,小幅度地挥舞拳头,“他怎么敢,他怎么敢杀了宋政?他,怎么敢亲口跟我说这个消息?”

  澹台云的声音就像暴风雨即将到来时的海面,开始微微起伏,继而生出波涛,“他不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是怎样的愤怒,可我还要压下自己的怒意,故作淡然。宋政,他说杀就杀了,杀人之前不问我的意见,杀人之后再来告诉我这个消息,他……”

  整个书院为之一静,风住云停,让人窒息,让人压抑。

  下一刻,整个水池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漫天水花四散激射,撞击在地面上、树木上、房屋上,竟是打出无数坑洼孔洞。

  皇甫毓秀站着未动,任由水珠撞击在自己的身上,脸色微微发白。

  澹台云的声音像暴风雨中的海面,只剩下惊涛骇浪,“他以为他是谁?”

  第一百九十八章 报复

  澹台云在短暂的发泄之后,又恢复了平日的随意,可那句“他以为他是谁”却还在皇甫毓秀的耳边环绕。

  皇甫毓秀终于不想再沉默下去,缓缓说道:“此人一向胆大包天……”

  澹台云轻哼一声,“我知道,他是个不怕死的,当年他还没跻身长生境,就不怕李道虚、徐无鬼,如今他已经跻身长生境,更不可能怕我。可我要让他知道,我澹台云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想向我示威,迫使我加入那个什么道门,我还要让他功亏一篑呢。”

  皇甫毓秀道:“可如今看来,圣君再想挑战秦清已经不太现实。”

  澹台云道:“挑战秦清只是我临时起意,按照我原本的计划,我根本不会来辽东,可李玄都欺人太甚,我这才改变了计划,非要来辽东走一趟不可。若是能杀了秦清,我会当面告知李玄都这个消息。就算杀不了秦清,那也无妨,我能拿回一座大荒北宫,我就一把火将这宫殿烧了,就当是给宋政上香了。”

  皇甫毓秀心中生出几分悲凉,他发现虽然澹台云平日里恨不得生啖宋政之肉,但当宋政真正死了以后,澹台云还是难以释怀的,而且随着宋政身死,澹台云会渐渐淡忘她和宋政之间的种种不愉快经历,最后只剩下美好的记忆。

  澹台云凝视着皇甫毓秀,问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皇甫毓秀一怔,说道:“我觉得此举太过操切,恐怕会让你置身于险境之中。”

  这一次,皇甫毓秀没有用敬称,而是用了一个更为平等的“你”字。

  澹台云似笑非笑,感慨道:“当年那个孩子,终于是长大了。”

  皇甫毓秀不敢面对澹台云的目光,低下头去。

  澹台云并非不谙情事的懵懂少女,皇甫毓秀的心思也瞒不过她。起初时候,她只是觉得有趣,不曾放在心上,后来她便只能装作不知了。

  至于宋政,澹台云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了。

  宋政活着的时候,澹台云只觉得他厌烦,不想多看他一眼,也不想与他说话,只盼着他离自己远远的,别来烦她。

  可真正当宋政死了以后,澹台云发现自己并未解脱,也并未轻松。起初从李玄都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没觉得什么,可随着时日推移,坐卧之间,总是回想起两人过去的种种,仿若昨日一般。

  两人没能共富贵是真,两人曾经共患难也是真。

  许多她认为早已经遗忘的事情,又从水底浮了上来。

  在她的妆盒里放着一支簪子,不是玉的,不是金的,不是银的,甚至不是铜的,而是木头的,做工什么也不值一提,都说荆钗布裙,差不多就是如此了。可那是宋政送给她的,就在集市的路边摊子上买的,二十文。这根木簪一戴就是二十年,哪怕两人决裂,澹台云也没舍得扔掉,仍是收在了妆盒中。

  从终南山回来的那天,澹台云就坐在妆台前,找出了那根木簪,几次想要将其掰断,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澹台云有些失神。

  那一年,宋政因为练功出了岔子,生了一场大病,她带着他到处寻医问药,终于找到了一位名医,为宋政开了药方,可诊金不菲,让当时还一文不名的两人几乎是倾家荡产,再想买药,已经力不从心。无奈之下,她只能在安顿好宋政之后,四处采药。那时候的她可不会御风飞行,轻身功夫也就那么回事,攀爬峭壁,稍有不慎就要摔得粉身碎骨,可她就是去了,不是不怕,而是忘了害怕,脑子里全部被其他东西填满了,甚至忘了自己的安危。

  当回忆涌来,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如今的她感觉十分不可思议,那时候的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宋政大病痊愈之后,总说要好好感谢她,看中了一支玉簪,是清微宗的买卖,明码标价二百两银子。宋政没钱,便动了歪心思,因为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缘故,他徒步跑了二百里,去府城的府库偷银子,结果被人家发现了,一路穷追猛打,又跑了三百多里才甩脱了追兵,累个半死。回来的时候,不好意思见她,便用身上仅剩的几十文钱,买了一支木簪子,又顺手从人家摊子上拿了块手帕,用手帕包好了,送到她的手里,把这木簪子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几乎堪比“人间世”了,她也不戳破他,一直戴着那支簪子,手帕后来给他包扎伤口了,没能留下来。

  宋政也有些不好意思,又许诺以后要送她最好的玉簪子,少于一万两银子的连看都不看。她信了,不过她还是觉得木簪和玉簪没什么两样,心意到了就好。

  后来宋政的确送过她玉簪,价值不菲,可那时候两人已经貌合神离,再贵重的玉簪也不如这支木簪了。

  两人就这么互相扶持,在泥泞里摸爬滚打。

  那时候宋政什么也没有,能给澹台云的只有一些豪言壮语。

  盗银失败后,宋政说他要奋发图强,做大侠客、大宗师,人人敬仰,腰缠万贯,然后他就找一处风景秀美的地方建造一座山庄,他做庄主,让她做庄主夫人,她想要什么样的宅子,就造什么样的宅子。

  那时候的她,总是笑。

  后来,两人离开了养病的地方,继续闯荡江湖,遇到一个公子哥,贪图她的美貌,要动手抢人。宋政豁出性命挡住那些人,让她快跑,然后他差点被活活打死。

  事后,她大哭了一场,谁也想象不到,堂堂圣君竟然会哭,哭得那般无助。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宋政还反过来安慰她,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这是天将降大任于他,必先苦一苦他的心志。

  那时候宋政还是什么也没有,还是只能给她一些豪言壮语。

  两人在独处时,宋政总会与她畅想两人的未来,说他要做所向无敌的天下第一人,要做虎视天下的一方之主,要让正一清微束手,要让大魏徐氏丧胆。到那时候,她就跟在他后面好了,看着他是如何同时登顶庙堂和江湖,要做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她相信他可以做到,也相信两人可以离开泥塘,所以每当他豪言壮语的时候,她总是微笑倾听,偶尔说一些自己以后的畅想。

  每每这个时候,他就会嘲笑她的格局太小,难成大事。

  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她这一辈子中笑得最多的时候。

  有时候,她也在想,如果两人没有后来的际遇,不曾成为什么“魔刀”和圣君,也许就是一对普通的夫妻,跌跌撞撞,相互扶持,直到某一天,有一个人提前离开,只剩下另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世上。

  可她从没想过,宋政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了她,真是让她孤零零一人了。

  无论她多么厌恶后来的宋政,她从未想过让宋政去死,至多就是教训他,让他吃足苦头,可她在心底还是隐隐盼望着宋政会有幡然悔悟的那一天,两人还能回到从前。

  她很明白,这件事不怪李玄都,不是李玄都的错,是宋政几次招惹李玄都在先,李玄都这才杀了宋政,放在江湖上,再寻常不过。可她就是无法释怀,总会想起那个与自己风雨同舟的男人,于是她更改了自己的计划,既然伊里汗说辽东是杀害老汗的凶手,那她便借着此事的由头让四大也先那颜等人随同自己一起来到辽东,四位也先那颜立誓为老汗报仇,自然不能拒绝澹台云,只能暂时成为澹台云的属下。

  别人都不明白澹台云为何会做出这么一个奇怪的决定,只有澹台云她自己明白,她之所以如此,其实就是在感情用事,就是要报复李玄都。

  既然你杀了宋政,那我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知道你不怕死,你最看重的东西是你的理想,那我就让你功败垂成,我若杀了秦清,看你还拿什么去逐鹿天下。

  虽然澹台云是感情用事,临时起意改变了自己的计划,但她也不是一味莽撞。她借着为老汗报仇的名头,使得四大也先那颜以及策凌都要听从她的调遣,如果不是李玄都恰好出现在辽东,她此时已经带领一众高手围攻大荒北宫,秦清孤身一人根本不是对手。

  如果此事成了,她仍旧可以成功分割金帐,然后像儒门七隐士操纵朝廷那样藏于幕后操纵金帐局势,并不损失什么。所以李玄都现身拦路的时候,她只是击退李玄都,还是以秦清为目标。

  现在看来,李玄都是不肯罢休了。

  这样也好,她上次与李玄都交手没能分出生死,只是打了李玄都一拳,这次直接与李玄都分出生死。不是有个说法叫作“顺心意”吗,她现在心意不顺,想来只要打死打残李玄都,便顺了心意。

  皇甫毓秀发现澹台云久久无言,悄然抬起头来,轻声道:“圣君?”

  澹台云回过神来,平静道:“一天之后,我会去大荒北宫,无论对手是秦清也好,还是李玄都也罢,做个了断。”

  皇甫毓秀低声道:“如果李玄都和秦清联手……”

  澹台云道:“孛老浑的伤势差不多好了,四大也先那颜联手,可以挡住其中一人。”

  皇甫毓秀见澹台云心意已决,只得道:“是。”

  第一百九十九章 隔空而言

  李玄都终于出关了,经过这段时间的调理之后,他已经恢复至自己的巅峰状态。同时,他也趁此时机稍稍熟悉“三宝如意”,可以做到心中有数。

  仙物毕竟是仙物,哪怕“三宝如意”不能算是一件完整的仙物,也要略胜于堪比仙物的半仙物“长生杖”,关键在于“三宝如意”的坚固,进可以如钝器一般摧破人仙体魄,退可以挡住澹台云的拳头而不至于断裂损伤,如果李玄都手中的是“人间世”,很有可能便是无法伤到的澹台云的同时,还要担忧被澹台云折断“人间世”,虽然“人间世”可以不断再生,但在再生的过程中还是会被澹台云抓住破绽。

  虽然江湖中一直有不滞于物的说法,但在是同一个人的情况下,有外物还是要胜过没有外物。

  既然是身外之物,自然不能像自己身体那样做到如臂指使,总要有个熟悉的过程,这便是李玄都提前从秦素手中拿走“三宝如意”的缘故,总不能等到要与人交手的时候再去临阵磨枪。

  李玄都带着“三宝如意”走出自己的静室,秦素已经在静室外等候多时。

  李玄都知道秦素不是那种喜欢黏人的小女子,守在这里肯定有事。

  秦素也不废话,直接将自己翻译后的勒合蔑的传书交给了李玄都。李玄都看完之后,若有所思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澹台云此举背后肯定有我们尚还不知道的原因。”

  秦素说道:“我们不问原因,只问结果,从勒合蔑的传书来看,澹台云的目的很明确,只是我想不出她到底从哪里来的底气。”

  李玄都缓缓道:“澹台云只是没有必胜把握而已,不是说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如果我们没来辽东,她此时已经开始率众围攻大荒北宫。”

  秦素想到这个结果,只觉得背后升起几分寒意,喃喃道:“爹爹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何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来杀爹爹?”

  李玄都沉思了片刻,说道:“我想,也许与我有些关系。”

  秦素一怔。

  李玄都拿着那页传书,负起双手,缓缓踱步,说道:“当初我在终南山见她的时候,她曾对我说过:‘知道一个人没死却老死不相往来,与那个人死了是两码事。前者有得选,后者没得选。’说完之后,她沉默了许久。”

  秦素作为一个女子,更懂女子的想法,闻言顿时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不过还是问道:“然后呢?”

  李玄都继续说道:“澹台云说她很想打我一顿,我说我会还手。然后她说:‘既然你说再一再二不再三,那么这次就算了。不过你别让我抓到机会,否则我不会手下留情。’”

  秦素的神色有些凝重,“我觉得……她说这次就算了,反而是记在了心里。”

  “我也是这么想的。”李玄都道,“你还记得吗,我离开金帐王庭的时候,曾经与澹台云有过一次深谈,她说起过她与宋政的过往经历,结发夫妻,少年夫妻,患难夫妻,两人之间的感情之深,要远超其他人的想象,哪怕两人后来决裂,也不能磨灭。所以在终南山上,我甚至已经做好了要与澹台云打上一场的准备,可她没有出手,就这么走了,我当时就有不好的预感,只是没想到应验得这么快。正所谓君子之所以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澹台云忍一时,便是为了后来的所就者大。”

  秦素点头赞同道:“《留侯论》有云:‘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看来澹台云当时不出手,便是为了现在更猛烈的出手。”

  李玄都轻叹一声,“正因如此,今日之事当由我来担起担子。如今的情形是,澹台云知道我们要怎么做,我们也知道澹台云知道我们要怎么做。当年祖龙始皇帝还未一统天下时,燕国曾经委托一位剑仙行刺祖龙,那位剑仙伪装成燕国使者,并将自己所用短剑藏于地图图卷中,意图在为祖龙奉上地图时行刺杀之举,只是结果不怎么好,剑仙一击不中,被祖龙反手拔剑斩断左腿。身陷绝境的剑仙舍命一剑,未中,最终死于祖龙剑下。由此生出一个‘图穷匕见’的典故。澹台云名义上是邀战,实则想要杀人,邀战其实是个借口,就像藏着匕首的地图,现在这张卷起的地图已经快要到头,双方都知道在地图的最后是刺客所用的匕首,可是谁也不肯捅破这层窗户纸。”

  秦素说道:“澹台云是剑仙刺客,我们是祖龙,祖龙可以召见燕国使者,也可以不召见燕国使者,我们可以接下澹台云的挑战,也可以闭门不出,有大荒北宫为依托,澹台云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李玄都却是不赞同秦素的想法,摇头道:“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们当然可以守住大荒北宫不失,可是澹台云也可以转而对其他人下手,我们能全部防住吗?恐怕是不能。当然,如果澹台云真对其他人下手了,那么我们同样能对澹台云身边之人下手,可如此一来就成了双方对耗的局面,反而让儒门和朝廷得了便宜。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不是与澹台云纠缠,而是积蓄力量,发展盟友,准备一扫天下,所以我认为不能闭门不出,而是趁着这个时机彻底与澹台云做个了断。”

  秦素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这就好比上中下三策中的上策,看似美好,实则不切实际,难度极大。能毕其功于一役当然好,一了百了,可前提是李玄都能胜过澹台云,若是李玄都输了,后果不堪设想。

  李玄都看秦素的神情,已经大概知道她心中所想,笑道:“说白了就是看谁更厉害一些,看谁的境界高,法宝多,功法玄妙。”

  秦素面带忧色,“你自己也说了,澹台云多年底蕴一朝爆发,已经跻身了元婴妙境,一身兼具地仙和人仙两家之长,‘三宝如意’毕竟不是完整的仙物,你……”

  李玄都摆了摆手,“我自有计较,不让你做望门寡就是。”

  “别胡说八道!”秦素啐道,脸色微红。

  李玄都道:“倒是你,身上有伤,是出了什么变故吗?”

  秦素将伊克顿登门挑战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李玄都听完之后点了点头,说道:“澹台云这是在探我们的底细,她想通过伊克顿来最后判断岳父是否已经出关。既然是你亲自出面,那么她就可以断定岳父未曾出关,如果不出我所料,她很快就会出手了。”

  秦素叹了口气,“那……你可得千万小心,不要逞强。”

  李玄都“嗯”了一声。

  李玄都和秦素离开此地,沿着长廊缓步慢行,在长廊尽头是一座可以直接眺望天池的亭台。亭上横额是“望天亭”三字,取自“眺望天池”之含义。两旁悬着副对联,上联是:“笑憨蝴蝶,总贪迷醉梦乡中。试从绝顶高呼:问问问,这半江月,谁家之物?”下联是:“跳死猢狲,终落在乾坤套里。且向危梯俯首:看看看,那一块云,是我的天。”却是从一副著名长联中截取了最后两句。

  亭中放着竹台竹椅,全是多年之物,十分圆润。亭台之侧并肩生着两棵大松树,枝干虬盘,只怕已是数百年的古树。苍松翠竹,清幽无比。

  李玄都和秦素来到亭子中,李玄都单手扶着亭柱,轻声道:“世上事,了犹未了,终以不了了之。这一次,我不想不了了之,我想一次做个了断。”

  此时在横岗城中的启运书院之中,澹台云望着那个被她气机炸毁的池塘,对身后的皇甫毓秀说道:“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在我看来,英雄和时势是相互成就。虽说一人之力难以更改大势,但是不可否认,有些时候的有些人,至关重要。纵览史书,多少次临危受命,多少次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如果换另外一个人来做,可能结果就截然不同。在此之前,对于如何攻破大荒北宫,我没有太多把握,不过如今看来,李玄都多半会将胜败归于一役,这才给了我们攻下大荒北宫的机会,也正因如此,大荒北宫也许会成为一个局势转折的契机。”

  大荒北宫的望天亭中,李玄都扭头望向秦素,说道:“澹台云拒绝加入道门,就算我不杀宋政,我们之间也终有一战。如果把天下看作是一个人,那么天下太平就是让这个人身体康健,而西北则是一处病灶顽疾,对于这处顽疾,我暂时没有太好的办法,要让澹台云放弃西北,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其中牵扯到了无道宗的根本利益,怎么可能凭借三言两语便使其拱手让出?非要用猛药不可。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想要药到病除,很难。”

  启运书院。澹台云转过身来,望向皇甫毓秀,缓缓踱步,说道:“李玄都志在天下,如果让他入关成功,夺取了天下,我们以西北一隅之地对上占据了大半个天下的李玄都,不是对手,也拖不起。一个内部安稳的中原朝廷,西北三州就算再加上一个金帐王庭,也同样是没得打,所以我们不得不兵行险招,一边要稳稳握住金帐,一边要打击辽东,恰巧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只要我们能够做到这件事,谁胜谁败,言之尚早。”

  大荒北宫。李玄都环顾四周,说道:“从地形上看,辽东地势最高,由上而下,虎踞一地而坐望天下,此乃地利。今年金帐雪灾严重,而辽东却没有受到太大波及,这注定了金帐无力南下,反而给了辽东入关的绝佳机会,此乃天时。辽东境内政通人和,关内则是流民遍地、赤地千里,此乃人和。天时地利人和齐聚,此乃大势。大势浩浩汤汤,沛然莫御,澹台云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扭转大势,实在是痴心妄想。”

  启运书院。澹台云忽然笑了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行百里者半九十,多少英雄豪杰都觉得胜券在握,大势在我,可偏偏最后一脚没能迈出去,结果功败垂成。命运之奇妙,各人之造化,皆在于此,让人捉摸不透,不到最后一刻,便不能轻言胜负。”

  大荒北宫。李玄都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神情,不紧不慢地说道:“很多时候,我们都在‘赌’,赌运气,赌天意,赌很多东西。所谓一战定乾坤,简单说就是赌天下的命运,赌你我的命运。这个‘赌’字很不好听,可又找不出一个更恰切的字来代替它,就是这么一回事,‘啪’的一下押上去,买定离手。然后我们尽人事而听天命。我之所以能走到今天,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我赌对了。”

  启运书院。澹台云负手而立,沉声道:“我曾经说过,不能豪赌,便不能豪取。现在看来,这话没有错,如今是绝好的机会,也是一场豪赌,如果我们赌赢了,不说天下在手,最起码金帐、西北、辽东都能被我们掌握在手中。”

  大荒北宫。李玄都极目望向烟波浩渺的天池深处,缓缓说道:“这次我不会输。”

  启运书院。澹台云将目光转向大荒北宫所在的方向,淡然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常胜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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