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定军心

  患了寒疫的伤兵陆陆续续挤满了圈出来的那片东南营地。

  不仅是兵营,城中也接连出现百姓红疹发热的症状。

  医馆已经专门辟出来木屋,用来安置城内的患者,可赤凤营拨不出人手来照看城中百姓,导致内城混乱。收到消息的李昀略加思索,便让河安城内患了寒疫的百姓进入东南营地。

  一来,方便集中管理,减少不必要的人手分散;二来,尽量阻止寒疫蔓延一城;三来,防止有兰泞余孽在城中作乱。

  只是这样,本就拥挤的营地更加憋屈。新入内的病患已经没有了木板床,只能暂时躺在干草垛上,用围起来的破布挡风。

  李昀坐在一把破旧的木椅上,肩上挂着几层披风,快要将他单薄清瘦的身骨全部裹住。

  他的膝上披着旧棉被,连棉絮都从破洞中被扯出丝来。被子上那股腐朽的陈年雨渍味道被一丝丝渗进破布棚的冬风驱散,可那股冷意又一个劲儿地往李昀骨头缝里钻。

  他手中拿着一支断头的毛笔,吸了墨水的笔锋毛仍是四散炸裂。手中的一张粗糙黄纸垫在木板上,他就着这坑坑洼洼的木板,努力写着端正的字迹。

  隔着布帘,有校尉回禀军中形势,包括草药与人手调配、粮草与火器运往前线的频次。李昀轻轻按着唇低咳,另一手飞快地写就简短回复。

  这样肮脏凌乱又简陋的环境,却显得李昀身上那股从容与清贵的气度更盛。下颌削尖,脖颈细长苍白,双颊又清瘦了些,显得那双本就澄澈的眸子更加乌亮。

  只是伸出袖口的手腕上已经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块状红疹,那颜色红得滴血,鲜艳得像到即将凋零的寒梅。

  帐外传来金戈交杂与争吵,加上隐约的哭声,让李昀顿了笔,眉心微蹙:“何事?”

  “粮食不足,那群新来的没分到粮,闹起来了,不是什么大事。”隔着帘帐,那校尉小心翼翼地回禀。

  “不患寡而患不均,如何不是大事?”

  校尉面色一凛,低声道:“是。末将这就去处理。”

  “稍等。”

  那清冷微哑的声音隔着布帘传来,校尉在外面等了半晌,却见里面丝毫没有动静。他有些等不住了,就在他想要挑布帘进去的时候,一单薄清瘦的身影缓缓出现。

  对方脸上虽严严实实地系着方形粗布,却也遮不住眸光里那文雅清贵的沉静。

  “带路。”

  李昀微垂了眼眸,略作示意。

  校尉不敢多说,见李昀行走如常,目光平静,彻底放下心来,大步朝着那营地中心的一口大铜锅走去。

  李昀在他身后慢慢走着,看着斯文而沉稳,可实则一步步像是踩在刀尖上,痛得他骨头发颤,握着手炉的双手用力到骨节发白,藏在面纱下的双唇已经被咬出了血。

  原来,忍痛是一件这么艰难的事情。

  李昀手又紧了紧,将裴醉的名字轻柔地辗转过唇齿,仿佛能从中汲取了些力量似的。

  围着铜锅的,大都是症状较轻的青年人,此刻身体的病痛还没有阻挡了他们的食欲,于是他们如狼的目光只盯着那分粮的小伙夫。

  校尉长刀一抖,扯着嗓子骂:“闹什么闹!都排队,一个一个来!”

  “大人,这营中的粮全拿去给前线打仗了,要么就是供给城内那些人,这好不容易有点米粥,咱们再不抢,就只能饿肚子了。饿着,病怎么会好?”

  一粗眉短腿方下巴的壮年怯怯地率先开口,拼尽了九辈子的勇气,去顶撞一个手握大刀的校尉。

  众人纷纷小声应和。

  在寒疫的死亡阴影下,平头百姓终于生出几丝反抗官威的勇气。

  “那你们那副鸡贼的样子!”校尉啐了一句,恭敬地请出站在远处的李昀,“梁王殿下为了处理寒疫之事,亲临此地,就是为了安抚你们的心!有殿下在,怎么会少得了你们的口粮!”

  李昀站在远处,虽身骨瘦弱,可随意冷睥一眼,那带着威慑的清冷目光让为首的青壮年立刻闭上了嘴。

  有了梁王这座安定大山,再加上校尉吆五喝六的怒吼,一度混乱的场面也渐渐平息。

  校尉摸了一把汗,后知后觉地明白,此事并不轻松。

  后方人手不多,伤患百姓已经多过留守军士。

  若真的因为米粮分配不均而引起哗乱,一时还真的难以镇压。

  他心有余悸地望向安然站在原地的李昀,终于明白了梁王殿下为何非要出来。

  虽然他没有说一句话,可单单站在那里,便是一个保证,也是一道威慑。

  校尉转身走到李昀身边,佩服地拱手说道:“殿下英明。”

  “去查,这争端的原委。这件事...”

  李昀倏地咬紧了下唇,眉间极快地闪过一丝隐忍的痛楚。

  肋下仿佛有火在烧,可皮肤却冷得像冰窖一般,他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没能忍住喉头的酸痒,闷咳了一声。

  “殿下...”

  “噤声。”

  李昀惨白的右手从狐裘的两襟缝隙中伸了进去,用手掌抵着灼烧的脏腑,接着,一点点地深深陷了进去。

  他的呼吸微弱,冷汗密密麻麻地浸满侧脸,在冬日黯淡的日光映射下,仿佛镶了一层碎晶。

  李昀勉强掀了眼帘,用嘶哑虚弱的声音朝着校尉说道:“立刻去查。”

  方宁在营帐里没能找到李昀,转了一大圈,找到了擅自出帐吹风的梁王殿下。

  他有些恍惚。

  为什么殿下和忘归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可是行事风格简直如出一辙?连不遵医嘱这一条,都一模一样。

  他蹬蹬蹬地跑了过去,赶紧把手里还没凉透的药递了过去。

  “殿下,寒疫便是寒气入体下行入侵经脉肺腑,你这样吹冷风,会加重病情的。”

  李昀紧紧攥着青袍的右手慢慢松开,柔顺的青色衣料上留下了隐约的褶皱,与他身上明洁纯净的气韵完全不符。方宁的爪子蠢蠢欲动,忍不住想要替他抚平那皱皱巴巴的绸缎布料,结果,被李昀温温柔柔的一句话打得手一抖,猛然抬头。

  “方公子,依你判断,我还能撑几日?”

  “草民...是哑巴!!”

  方宁谨记,说话不如闭嘴的道理。他双手拼命压着脸上的方巾,梗着脖子不敢说话。

  可他真的好委屈。

  怎么所有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

  难道他长得这么像阎王吗?

  李昀没有非要问出一个答案来,却从方宁委屈的表情里读出了几分怜悯。他弯了清秀的眉眼,抬手慢慢地接过那碗,可袖口里藏着的红疹却如同火光,灼伤了百姓的眼睛。

  那为首的青壮年像是发了疯一般地,指着李昀手腕上的红痕,失声尖叫:“梁王不是来处理寒疫的,他是得了寒疫,被丢在这里的!”

  那一声尖叫如同巨石如水,惊起滔天波浪。

  本就人心惶惶的百姓,更是觉得自己被无情地抛下。

  不是没有过先例。

  为了阻止疫病四散而圈村烧村屠村的,都是那群高高在上的官僚。为了保住他们的妻妾儿女,才要牺牲他们这等草民贱命。

  凭什么?!

  愤怒在他们血液中自由奔腾,点燃了他们心底的所有不平。衣衫褴褛的百姓们不由得想起了他们手中被剥夺的钱财土地、和连年摧残他们生活的暴政。还有,他们本可以在家中安心养病,却被士兵押进了这伤兵残所,与他们圈禁在一起等死。

  凭什么?!

  他们无声地凝望着李昀,仿佛那就是罪恶的来源。

  如今,那曾高高在上的李家血脉,被疫病拉下了神坛,与平民站在了同一处泥沼里,这落差让百姓多年敢怒不敢言的憋闷,终于借着寒疫的东风,引火燎原,群情激愤如炸了膛的炉灶。

  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校尉立刻将门口守卫的士兵调入内营,用钢刀铁剑指着那群手无寸铁,却红了眼的百姓。

  他将李昀护在身后,咬着牙说道:“殿下,暂且避一避。”

  李昀将苍白的手搭在校尉的侧臂,极缓慢地站在了那躁动不安的百姓面前。

  青衣白袍,随风而起,那清贵里夹着两分渺然出尘清雅,直脊而立,让人不敢直视。

  “你们这是做什么?”

  他冷然睥睨一眼,声音清冷而威严。

  百姓用沉默到令人心悸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李昀看。

  在蚂蚁吞噬大象前,也是这般静默的倾轧。

  他们虽弱小,可求生执念,比任何人都要更强。

  李昀与他们的目光相接,片刻,轻轻挽起衣袍。

  那手腕上的红痕狰狞地闯入百姓的眼底。

  宛若被宣判了死刑一般,百姓们无助绝望而悲愤的情绪,无声地蔓延在整个营地间。

  “这不是寒疫。”

  李昀冷冽的视线扫过那为首的青年,声音微哑却不容置疑。

  先是齐刷刷的静默,复而炸开了锅。

  “这不是寒疫是什么?”

  “这又是为了骗我们去死的新招数吗?”

  “我的命好苦...我家里有老有小,我不能死啊...”

  面对百姓的哭天抢地,李昀只是淡淡地重复着。

  “本王说,这不只是寒疫,更是敌军的诡计。”

  那掷地有声的话,带上了天生不容置疑的笃定,让不少百姓本能地闭上了嘴,用渴望求生的目光看着他。

  “诸位久居河安,便该知道,赤凤营以护佑百姓为责,绝不会苛待任何人。”

  李昀疏离威严的话语带上了一丝温和,如春风拂过这片荒芜死地。

  “本王三年游历,见过无数官逼民死的惨状,可河安与其他地方完全不同。”

  “本王听说,每年花朝节,赤凤营将士们都会携妻儿归家,邻里街坊也会聚首同乐;而一旦战事起,百姓无论手头拮据宽裕,总会将家中存粮贡献出来,交予后勤,为战士守城献出自己的一片心意。”

  “如此,军民一心,才使得大庆北方关隘坚不可摧。这功勋,有赤凤营将士的一半,自然也有河安百姓的一半。”

  百姓脸上有些动容。

  似是想起了那些曾经,眼中的敌意也淡了些。

  “如今,将士在外御敌,眼看便要击败敌军。可对手狡猾,妄图散布疫病来扰我军心,以便使赤凤营将士腹背受敌。”

  “若他们败了,河安便会不保;河安城陷落,诸位的亲眷骨肉、所有珍视的一切,都会被敌军尽数摧毁。”

  营地十分安静,大铜锅沸水里滚着花白的米粒,能听到气泡破裂的声音,那米香也被寒风远远地送了出去。

  李昀鼻尖擦过那丝香甜的滋味,一股翻江倒海的反胃感蓦地涌上喉头。

  他死死抿着唇,强压着汹涌而来的恶心,修长苍白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腹间的衣料,以拳抵着那泛酸冰凉的肠胃。

  他的眼前有一瞬的眩晕,天地仿佛都被白雪堆满,只余一片纯白。

  他颤抖着,在狐裘的遮掩下,用一根极细的银针,狠狠地刺进了虎口,以换取片刻的清醒。

  校尉就站在他身侧,听见了李昀咬紧牙关的颤抖呼吸声。

  他的心头涌上一阵敬佩之意。

  原来文人也可以这么坚硬。

  他不忍看李昀这般痛苦,立刻清了清喉咙,替他接着说道:“你们,忘了前几年,那个去采药的姑娘,被兰泞人撕成肉片,又缝了起来,送到了中军大帐作为挑衅礼物?”

  校尉粗着嗓子,顺着李昀的话,试图激起百姓的同仇敌忾。

  他长臂一展,比划着那姑娘的娇小身形。

  “那女娃子,明明是个人,但送过来的时候,就像个破布人偶。那眼皮也被缝了起来,眼珠子翻在外面,一副永不瞑目的样子。”

  他指着那为首的青壮年:“她要是你闺女,你怎么办?”

  校尉手指划过面前那站了一排的人:“要是你的妹子,你的老母,你的婆娘,你们怎么办?!”

  “你们闹,闹到最后,都没了,靠你们一个人,拿啥去和兰泞狗贼打?!”

  百姓脸上的动容更甚,有些已经放下了紧紧攥起的拳。

  李昀艰难地呼吸着,忍着极度的眩晕与不适,慢慢地直起了腰脊。

  他的声音染上沙哑,可语气却无一丝软弱。

  “如今,诸君与本王同染这疫病。这是你我的不幸,却不能让它成为诸位亲眷爱侣的噩梦。”

  “军心不可乱,是为了赤凤营将士,更是为了我们自己。”

  “诸位请安心。关于这疫症,现众医官已经有了头绪,只是尚需时间完善药方。”

  李昀适时地扬起手臂上的红疹,那极有说服力的温和话语响彻一营,甚至带上了一丝调笑的俏皮。

  “再说,有本王在此,谁敢不尽心调配药方?”

  “谁说的!”一尖细的声音从人群中钻了出来,“皇帝下了诏书,说梁王图谋不轨,他现在是个罪人,根本不能指望着他!!”

  本被安抚下的百姓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李昀眼中闪过一丝不出所料的笑意,那岿然不惊的沉稳让那带头引乱的人慌了手脚。

  校尉忽得明白了什么,眼神一亮。刚才派人去查的争端也有了结果,两件事蓦地联系在了一起,他兴奋地脖颈都红了。

  原来,梁王殿下是以身做饵,引出罪魁。

  这兔崽子是奸细,来乱军心的。

  李昀赞许地看向校尉,接着,极优雅地抬起细瘦修长的手臂,指着那出言不逊的矮个子男人。

  “抓起来。”

  他抬手一挥,身后佩刀军士冲了上去,将那小个子男人别着右手制服在了地上。

  百姓一众哗然,愤怒有之,害怕有之,可更多的,是被大义与私情说服的观望态度。

  校尉狠狠松了口气,用更加佩服的目光看向梁王李昀。

  真的没看出来。

  这安抚人心引蛇出洞精准打击七寸的老道手法,竟然能在一个文弱书生、一个不谙世事的皇族身上看到。

  那人仍是狡辩,高声吼着关于李昀身上的罪证,让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有些慌乱,本已安下的心又有些浮动。

  李昀只安静地听着那人的指控,宛若在听一场无稽之谈的笑话。

  他那淡然的态度自然胜过矮个子声嘶力竭的怒吼。

  “这混球,便是兰泞安插在河安城中的奸细。”校尉狠狠地啐了他一口,又踹了他一脚,朝着百姓解释道,“你们信他的话,不如去听狗吠猫叫,比这叫得好听多了。”

  李昀缓缓地走到那奸细身前,居高临下地垂眸冷视,一声轻笑自面纱后传来。

  “若是寻常百姓,如何知晓这些皇室辛密?”

  “这算什么秘密!你的罪名,天下皆知!你在大庆已经没有立足地了,拿什么给百姓做主?!”

  “陛下尚且未给本王定罪,你如何敢将罪名随意加诸在我头上?再说,本王若做不得主,如何敢孤身入边关?”

  李昀温文地掀起狐裘,自胸前取出那隐于外袍下的裴字方印,摊于掌心,微微高抬,擎于空中。

  “本王不仅奉陛下圣旨前来犒军,更遵先兄宁远侯遗愿,前来平定战事。先皇遗诏,裴字方印,可调动天下兵马。你说,这赤凤营,本王做不做得主?”

  简朴中透着肃杀血气的‘裴’字闯入所有人的视线,校尉第一个跪在了李昀的面前,将手中的长刀狠狠掷于地面,洪亮的声音将这颓丧的场面轰然炸裂:“末将谨遵梁王殿下号令!”

  混乱的场面很快被李昀以迅雷之势压下。

  伤兵营又恢复了先前的有序,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加安定。

  校尉陪着李昀一路走回他的破帐子,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夸了李昀一路,近乎把所有他那没文化的底子全掏了出来,最后夸得他自己脸红通通的。

  李昀只是安静地听着,呼吸很浅,似乎时不时地朝着那校尉弯了弯眼睛,表示感谢。

  可扶着李昀的方宁心惊胆战的。

  他手掌下,梁王殿下的手臂都在抖。

  他该说,忘归和殿下真是命中注定的伴侣。不能说是太像了,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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