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入局(二)

  “皇兄,你今日好凶。”李临换了寝衣,委屈地拉着裴醉的绛紫广袖不肯松手。

  “臣失仪了。”裴醉坐在龙床边的矮凳上,替李临拉了被子,轻声安慰道,“请陛下恕罪。”

  “哦。”李临仍是不太高兴,小小的身子缩进了锦绣龙纹棉被里,手脚冰凉,“皇兄今日还一直盯着梁皇兄看,都不管朕了。”

  裴醉哑然失笑,他轻轻握着李临的手,耐心地一遍遍开导着那年幼的天子,直到那双手渐渐转回了暖意。

  小团子一点点高兴了起来。

  他伸手软乎乎地要一个怀抱和夸奖。

  “皇兄,朕今日做得好吗?”

  “嗯,很好。”裴醉温和地看着五岁的年幼天子,“遇事不慌不乱。懂得制衡,便能控御下臣。以后临朝,便要这样。”

  李临被夸得有点心虚。

  他不想临朝执政,毕竟,他的木匠梦想还没实现呢。

  还是换个话题好了。

  “咳咳。那个,皇兄给我的奖励呢?”

  “嗯...”裴醉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握着李临白面馒头似的小手,轻声说道,“过两日,臣带陛下出宫逛逛,如何?”

  李临一咕噜爬了起来,那圆滚的眼睛烁烁放光。

  “皇兄,你不是说宫外危险,不许我去吗?”

  裴醉微微弯了眉眼,极温和的模样。

  “臣以前做错了,不该拦阻陛下出宫。”

  李临仍是不敢置信,穿着明黄寝衣,赤着脚,围着单膝跪在床前的裴醉,转了一圈又一圈。

  裴醉无奈地拦腰抱起李临,那小家伙窝在裴醉的怀里,咯咯笑了。

  “皇兄好久没抱过朕了。”

  裴醉怀里软嘟嘟的一团,他仿佛是抱着一团棉花,又轻又软。

  “陛下昨日让人把钱忠打发了出去,是他哪里做得不好吗?”

  李临伸手环着裴醉的脖颈,眨了眨那圆滚的清澈大眼睛。

  “皇兄,朕困了,想睡觉。”

  裴醉视线垂在李临那飘忽的大眼睛上,淡淡一笑。

  “是,臣遵旨。”

  李临觉得那温暖的怀抱开始渗着冷气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钱忠说,以前御马监管皇庄,收银子的。皇庄那里有许多香檀木,朕...没见过,便让他去取点。”李临垂头丧气地,从裴醉的怀里蹦了出来,嘟嘟囔囔说,“好啦,皇兄又要唠叨说国库没钱了。可是,钱忠说那是朕的私库,于国无碍。”

  李临跳上了床,把小脑袋埋进了锦绣厚实的棉被里,声音从被窝里传来,有些发闷。

  “朕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李临小声嘀咕,“不对,天子从不做错事情,都是钱忠的错。”

  裴醉静静地跪在龙床前,没有说话。

  “皇兄?”

  李临最害怕裴醉不说话,于是露了一只眼睛出被子外,试探地喊他。

  “...陛下,不早了,睡吧。”

  裴醉慢慢起身,让人点了安神香,袅袅青烟满室淡香。

  风雨坠落屋檐,倒是催眠,李临虽然心中七上八下的,但架不住困意上头,攥着裴醉的袖口便沉沉睡了。

  裴醉安静地退出李临寝殿,看着狂风呼号的风雨压城,伸手按着心口隐隐作痛的位置,撑着白玉栏杆,垂眸望着大雨倾盆而落,怔怔出神。

  天威卫挟刀冒雨而来,将袖中封了蜡的密函交到裴醉手里。

  他展信看了,略略朝那将官颔首,从宫人手中接过天青油纸伞,顶着风雨往诏狱走。

  刚转了一个弯,便在树林掩映中,见到了同样披风戴雨的李昀。他慢慢走着,袖口宽大地向下坠着,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来。风雨顺着皓腕往袖口里滑,像是冷玉沁了晨露,温润而清凉。

  “这么大的雨你要去哪儿?不是说身体不舒服?”裴醉快走两步,取下他手中的伞,用自己手中宽大的伞撑在彼此头顶。

  “去诏狱。”李昀淡淡的语气从雨帘中悠悠飘了过来。

  “你去那种地方做什么?”裴醉话语转冷,似是又念及刚刚议事殿中的一幕,他忍着心中不快,沉声道,“既是接了协理三司的差事,便回去查案卷,写公文,别到处跑。”

  李昀顿了脚步,从裴醉手中夺过自己那把油纸伞,冷声道:“本王去哪里,难道还要摄政王盖章朱批吗?”

  “李元晦!”裴醉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将他扯到自己身前,压着愠怒,“非要染上兵权更迭一事?你并非不知道里面的水有多深,为何甘愿被王安和当做出头靶子?”

  李昀猛地甩开了他的手,白皙的手腕已经有了几道浅浅的红痕。

  “我已说过,你我各不相欠,兄长不必再管我如何做事了。”

  “胡闹!这种事能用来跟我赌气吗?!”裴醉气得唇色发白,转过头咳嗽不止。

  李昀别开眼,藏起眼尾的红。

  “我并非与你赌气。”

  裴醉扶着道路旁边的老树咳嗽,一声重过一声,几乎直不起腰来,半边身子已经被雨淋湿。

  李昀撑着伞,往前站了站,将伞檐盖过那人微弓的身体。

  “你的‘风寒’还没好?”

  “...本要好了,被你一气,又病了。”

  裴醉按着胸口,喘息急促,半晌,才终于平息了胸口的沸腾,又将喉咙间的血腥气压了压,慢慢直起身来。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得大雨重重砸在伞檐上的噼啪作响。

  “什么时候知道的?”裴醉终是先开口道。

  “几个时辰前。”

  “贾厄不能留。钱一分没少贪,胜仗一场没打赢。兵败竟然还想遮掩过去。”

  “嗯。”

  “那封信,是我派人假造的。”

  “我知道。”

  裴醉转过身,看着李昀平静如水的表情,微微叹了口气。

  “说说六科吧。”

  李昀略抬了抬眼,眸中澄澈清淡如镜,里面映着裴醉那俊朗的面容。

  “兵科都给事中曹化与礼科都给事中杜卓不和。在三年前的官员考核中,曹都给事中为宋尚书开了后门,杜都给事中弹劾曹都给事中的折子一直没能递到父皇案前,是太傅亲手压下的。”

  “王首辅,这条线放得倒是够长的。挑起杜卓对曹化的不满,又将这火气压了三年之久。”裴醉嗤笑,“不愧是老狐狸,果然一出手便是死招。”

  李昀瞥他一眼:“请殿下慎言。”

  一阵秋风吹过,两人均是打了一个寒噤。

  裴醉眸光微沉,看着李昀身上的单薄衣衫,揽过他的腰,不顾他的反抗,将他牢牢按在自己的身侧,用自己肩头的大氅裹住那单薄的身体,沉声道:“别闹了。”

  李昀在大雨的尘土气息里,隐约嗅到了那人身上的草药苦味,心里狠狠一疼,别开眼,便没有再挣扎。

  两人无声地走在这漫天大雨里,只有一把伞撑在头顶。而两人的身体贴得很紧,仿佛彼此是对方这风雨中唯一的温暖。

  裴醉轻轻地摩挲着李昀腰间那冰凉的玉佩,看着他清秀的侧脸,声音低如叹息:“李元晦,你真不听话。或许,我该将你绑在梁王府里,派兵日夜看守,不让你出门半步才对。”

  李昀淡淡冷笑:“兄长,大可以试试。”

  裴醉停了脚步,微微弯腰,用右手轻轻掐了掐李昀的脸蛋。

  “你啊。”

  那近乎宠溺又无可奈何的叹息,带着滚滚灼热的气息,擦过李昀的耳侧。

  李昀心口藏着的怒气被潮湿的秋风和这滚烫吐息一点点吹散了。

  “兄长这是在...开玩笑?”

  “是啊。”裴醉无奈叹道,“我一贯心狠,可唯独对你,我永远都是半途而废。”

  李昀抬眼,捕捉到了裴醉含着笑的表情下,那一闪而过的哀伤和疲惫。

  “为什么?”

  李昀攥着裴醉的手腕,固执地看向那人温和的双眼。

  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因为,我不舍得。”

  李昀心头一颤,耳边响着大雨雷鸣,可那人的话却比惊雷还要更振聋发聩。

  “你...”

  裴醉抬手将李昀手中的伞撑开,将那梨花木杆塞进李昀微凉湿润的手心里,撑着伞退了半步,笑道:“可就像你所说,人生南北多歧路,你我走的路本就不同。你在我这里,找不到你要走的路。元晦,回头吧,趁着还没深陷泥沼,趁早离开。”

  李昀站在大雨倾盆中,看着裴醉那一如往常稳健的步履背影,心里却很不安定,仿佛那人下一刻便要消失在这茫茫天地中,就像那日昏迷时的梦境成真一般。

  他心里猛地一沉,丢了伞,踩着雨,跌跌撞撞地朝他追上去。

  裴醉听得身后那凌乱的脚步声,诧异回头,看见李昀急喘着,如同被人追着一般狼狈。

  “怎么了?”裴醉一把将浑身微湿的李昀拉进伞下,责备道,“我是不是说过,不许你伤着脚再跑?”

  李昀急喘犹在,断断续续道:“本王...身负御令,有权协理监察与甘信兵败所有相关事宜,包括提审嫌犯。”

  裴醉视线落在李昀那冻得青白的双唇上,实在是无可奈何。

  打不得,骂不得,对李元晦,他从来都是束手无策。

  “罢了。”裴醉拉着李昀的手,替他暖着,转身吩咐在不远处候着的天威卫,“拿一个手炉和披风来。”

  李昀指尖微微发颤,却被裴醉那温暖的手掌抚平了颤抖。

  “走吧,梁王殿下,让为兄再替你挡一回雨。”

  裴醉温柔地握着他的手,与他共撑一伞,大雨同行。

  天威卫掌管的诏狱与大庆同岁,历经百年,积威深重。

  即使一度被司礼监压得抬不起头,又历经成帝那般刻意疏远压制,诏狱与天威卫的恶名依旧远扬。

  被裴醉捏在手里三年,正好算是臭味相投,相互昭彰。

  裴醉和李昀穿过幽长甬道,墙上火光瑟瑟作响。

  砖墙已经看不出原色,上面层层印着新旧交叠的血迹,张牙舞爪地贴在墙面,镇守着一方监牢。

  裴醉蹲下查看墙根的尸体。

  那人脖颈处的刀痕凌乱,血肉翻卷,狰狞着死去。

  “宋之远急了。”裴醉随意翻了翻那人身上的腰牌,低声嘲笑着,“有胆子喝别人的血,没胆子承担这罪责。真不知道该说他胆大包天,还是胆小如鼠。”

  李昀被裴醉护在身后,站在半步远处,看见那断臂的扶宽身着天威卫的飞雁服,手中的飞雁刀刀刃上暗红血迹犹在,老老实实地站在诏狱同僚中。

  “扶宽,该磨刀了。”裴醉用匕首翻着伤口,手指一勾,新晋的天威带刀总旗扶宽立刻蹲下,撅着屁股,努力地瞪着那一团血肉。

  “还有,若是他从侧面扑过来,你便该顺势反手一刀横抹脖子,而不是这么慌张地左劈右砍。一刀能解决的事,绝不用两刀。”

  “是,殿下!”扶宽目色锃亮。

  “这一路上,遇到几批死士?”

  “不多,也就三批。”扶宽朗声自豪道,“兄弟们武艺都高强,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出去守着吧。”裴醉虚虚挥手,几个呼吸间,天威卫两队十人整齐退出,空留诏狱内一地静寂。

  宣承野脸上被鞭子划了两三道,看着惨烈,其实伤痕都在表面。

  “宣参将。”裴醉坐在对面木椅上,闲适地将手臂搭在木桌上,宛如正坐在锦绣堂前听小曲儿,不紧不慢道,“你可有什么要对本王说的?”

  “进了诏狱才知道,天威卫和王爷的恶名,果真都是以讹传讹。”宣承野昂着头,咳了一口血,“这鞭子打得太轻,连贾总兵随便踹的一脚都比不上。”

  裴醉用手指尖轻轻地扣着木桌,并不说话。

  那‘哒哒’清脆的声音如同催命符一般,一下一下地震在宣承野的耳膜里,开始,他还能淡然不理,后来,脸色一点点的难看起来。

  “宣承野,本王要什么,你知道。”裴醉慵懒地靠在红木椅背上,手臂随意搭在一旁,漫不经心道,“别跟我兜圈子,我没什么耐心。”

  宣承野身体颤了一下,手腕上的铁链轻微地响着。

  “贾厄对你动辄打罚,好事没有你的份,背黑锅全让你来。以你之才,竟肯在他手下蛰伏多年,替他当牛做马。想必是贾厄握住了你的死穴,你逃不掉,也走不了,是吗?”

  宣承野苍白地笑了一下:“殿下何必抬举末将。”

  “能把贾厄走私之事顺藤摸瓜打探得一清二楚,将本王埋在甘信水军的人挖了出来,甚至配合本王模仿贾厄笔迹,盗取贾厄官印,伪造信函,这可并非常人能做到的。”

  宣承野咬了咬下唇,那喉间极小的喉结微微颤了颤:“还要多谢殿下请少贽派人来支援。”

  裴醉摆了摆手。

  “本王已经保下了你,承诺过的已经一分不少的做到了。怎么,宣参将以为,什么都不说,本王便能让你活着出诏狱了?”

  宣承野那清亮双眸却定定地看向裴醉。

  “末将今夜才知,殿下并非嗜杀之人,有谋有策,定不会滥杀无辜。”

  “可我没有时间了。此事,今夜必须做结。”裴醉淡淡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说了,王爷便信吗?”宣承野唇上干裂出血,笑得狼狈又痛苦,“我肩上可压着一万同袍的性命呢。”

  裴醉蓦地收了笑意,向前压着身子,冷冷道:“海船炸裂,一万水军尸首沉在海里,被炸得稀巴烂,死后连故土也不能回。你以为,你凭什么跟本王讨价还价?”

  宣承野脸色猛地发白,咬着唇,铁链铮铮发颤,汗水混着血液淌进囚衣中,呼吸急促。

  海船炸裂时的惊天巨响与血肉横飞每日每夜地折磨着他,同袍上一刻还在朝他微笑,下一刻,胳膊腿都被炸得四分五裂,血糊了他一脸,粘稠又胆颤。

  裴醉握起桌上的匕首,眼神一凝,猛地掷出,宣承野左手绑着的层层铁链一寸寸断尽,清脆落地。

  宣承野手臂失去捆绑,身体落了空,毫无力气地立刻向前扑倒,膝盖重重撞在诏狱坑坑洼洼的碎石地面上,血肉筋骨都疼。

  “自责够了吗?”裴醉起身,踩着那凌乱的干草走到宣承野面前,用匕首轻轻抬着他的下颌,一字一顿,冷冷道,“宣参将,宣姑娘?”

  宣承野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不敢置信地颤着瞳孔。

  “你...”

  “本王很忙,没空听那些悲惨的身世,也没空追究你女扮男装混入军营。”裴醉匕首卡在宣承野那极小的喉结处,眼神冷冽到无情,“我要的东西,拿出来。”

  宣承野仿佛被抽干了身体,她无力地靠在那扎人的木头刑架上,此刻才难得的显示出一点女子的柔弱来。

  “殿下果真手眼通天,末将...当真佩服。”

  “你,还不配称将。”

  裴醉冰冷的声音仿佛将宣承野的血脉尽数冻僵。

  不配。

  此生,她听过太多的不配了。

  幼时父亲大骂自己‘赔钱货’,不配活着;母亲把自己的衣服食物全都给了弟弟,不配得到亲情;在学堂外偷听先生讲课,却被人打下了树,不配读书;去村口阿牛哥家里学武,却被乡亲辱骂‘不要脸’,不配执枪;替逃跑的弟弟从军,却换来家人一句理所应当,等做到参将位置,除了俸禄,他们再不许自己踏入家门半步,生怕身份败露,连累家人。

  桩桩件件的‘不配’,无非都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子。

  书院,容不下女子一方书桌;武馆,容不下女子一把银枪;朝堂不许女儿妄议,沙场也不容一袭红妆。

  生为女子,根本不配活着。

  宣承野身体微微一颤,唇角微扬,竟低声笑了。她扬起脖颈,那匕首便浅浅刺破了那脖颈白嫩的皮肤,血蜿蜒而下。

  她拢着头发,露出脸上那刺的‘逃’字,嘲讽道:“殿下也因为我是个女子,便看轻我?”

  裴醉眼眸微微眯起。

  他并没有收回手中的匕首,反而向前递了半分,那尖锐冷硬的匕首刺进了咽喉。

  宣承野没料到裴醉真的下手如此无情,那剧痛自咽喉处传来,她汗珠滚滚落下,痛楚剜心,仿佛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愚蠢。”

  宣承野果然听到预料中的嘲讽,她自嘲地闭上了眼,准备迎接剜心的羞辱。

  罢了,她这辈子,听过太多了。

  早已不该期待什么了。

  “生为女子,却不能驰骋沙场,是我等临朝掌权人的无能,是迂腐文人自古而来的谬误,本非你之过。”裴醉冷声道,“可,你却将女子之身当做耻辱与弱点,心结难解。你如此软弱,怎配统领三军?”

  宣承野瞳孔颤了颤。

  “本王说你不配,是因为你无能,懦弱,护不住手下的兵。”裴醉凝视着宣承野那颤抖的水色瞳孔,冷冷道,“懂了吗?”

  宣承野心里仿佛泛起滔天巨浪,她怔了怔,眼睛忽然很酸。

  这般不合时宜的场景,她却很想放声大笑。

  第一次,她被人责骂,是因为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因为女子的身份。

  她张了张嘴,想笑,眼泪却淌了下来。

  攒了半辈子的心酸,委屈,与藏了太久的眼泪,终于在裴醉面前尽数流了下来。

  她右手捂着眼睛,眼泪却从指缝里奔涌而出。

  “是,我有罪。”

  裴醉下手很有分寸,并没伤到要害,轻轻松松便将手中匕首取了回来。宣承野倒在地上,咽喉上的伤口滴滴答答地向下淌着血,落在干草堆上,血色斑驳狼藉。

  李昀抬眼看着裴醉那副宛若冰潭的双目,微微叹了口气。

  这是怀刃浴血的边关守将,平生最恨连绵战火连累百姓、最恨将领无能连累三军。

  宣参将只是贾厄推出来的替罪羔羊,罪魁并非是她,因此,忘归才手下留了情。

  可,即便如此,他心里的火,恐怕也早已燎原了。

  裴醉坐回了椅子上,右手攥着匕首刀鞘,闭着眼,眉心拧着,仿佛在忍耐着什么怒意与痛苦。

  忽得,手背处传来温热的触感。

  他缓缓睁了眼,看见手边放着一杯温茶。

  裴醉握着那盏茶,眼底的寒意仿佛被这杯茶驱散,连心口也没那么疼了。

  “宣参将,再拖下去,对你我没有益处。”李昀察觉到那人的视线,却没看他,只让人取了药,放在宣承野身旁,温和道,“如今,你自救,便是救国。”

  宣姑娘擦干了眼泪,抹干了脖颈的血痕,直直地跪在两人面前。

  “贾厄与水寇头目官牙一直在交易,从大庆走私瓷器布匹运到海的那边去,两成都要归贾厄所有。我曾经看见贾厄趁着巡防空隙,带着二十多个兄弟与官牙见面,回来的时候,多了好多白银。后来我私下偷偷去查,就知道了这件事。”

  “嗯。”裴醉淡淡应了一声,示意她接着说。

  “贾厄贪财之心不减,已经不满足于走私,还要从军费银两中下手。贾厄手下有一人,是研究火器的天才。他先是削减了海船的一成铁一成铜,又不知如何改进了火炮,居然省下足足万两白银。贾厄却仍是不满足,要求他消去三成铁两成铜。可这般的火炮,约十余发后,便会炸膛。”

  宣承野似乎又想起了当日的海船炸裂,脸色白了白。

  “说。”裴醉催促道。

  “....是。”宣承野定了定神,“末将...我眼睁睁地看着贾厄将这些半残铁器搬上海船...又催促我领军出海,迎战水匪。我以为,只要少开些炮,就不会炸,谁知...”

  裴醉一字一顿,重重从牙缝中挤出来:“到底,是谁给他的胆子,嗯?”

  李昀低声道:“就算宣参将你再小心,想必这些火炮如论如何都会炸。因为,只有残缺的火炮炸了,才能彻底毁了这些证据。”

  以一万水军的鲜血来掩饰缺铜少铁的火炮。

  用一场全军覆没的出征来贪污手中的军饷。

  人命算什么。

  家国算什么。

  一文不值。

  宣承野看着两王,咬了下唇,用力撕扯着囚衣,露出白皙的皮肤与胸膛。

  她抖着指尖,屈辱地解着裹胸布,一层一层,将伪装尽数剥开。

  裴醉别开了视线,转身坐回了木桌前。

  宣承野从胸口拿出一张极小的布条,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人名与地名。

  她声音发颤,举着布条的手也发颤:“这上面写着走私的时辰、地点与甘信水军中的内应,还有,贾厄与江南府吏与朝中官员往来的名单,我也简单抄了下来。我想,这些应对殿下有极大的助益。今夜多番试探,只是想看看两位殿下是否真可相托。末将本就罪该万死,不敢再在世间苟且偷生。还望殿下仁慈,能赐末将一个全尸。”

  她赤裸着上身,女子曼妙的曲线暴露在阴冷血腥的诏狱中,手中举着那残破布条,眼中却闪动着泪光。

  裴醉扯下身后的披风,随手甩在她面前,冷冷道。

  “穿上。”

  宣承野披上那厚实的紫色披风,然后恭敬地双手将那布条递到裴醉面前,然后自动退回了刑架旁,垂着头,直直地跪着。

  只是手使劲攥着膝盖上的囚服,指节发白。

  她已经完成了最后的使命,能在死前听到殿下这一番话,也算是无憾了。

  裴醉捏着那布条,没忍住低咳了一声,右手用力按着心口,将胸前的布料攥出了道道褶皱。

  李昀离他不过半个手臂的距离,清楚地听见了那人压着的急促呼吸。

  于是李昀立刻敲了敲木桌,门口守着的扶宽满脸血迹地跑了过来。

  裴醉勉强抬起头,唇色浅淡,鬓角冷汗隐秘地滚落下颌。

  他瞥一眼扶宽脸上纵横斑驳的血渍,哑声道:“又来一批?”

  “殿下不必担心,已经被我们杀了。诏狱可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地儿。”扶宽傲然道,“殿下有何吩咐?”

  裴醉指着倒在地上的宣承野,淡淡道:“把她单独关起来。”

  宣承野怔了怔,一口气懈怠下来,瘫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淌。

  为何,她不必死?

  “以一万对三万,你是有将才的人。如今大庆武将凋零,女子身份并非不可饶恕之罪。裴王不愿将你赐死,我亦可对此守口如瓶。”李昀看着宣承野狼狈的脸,摇摇头,“但,是死是活,在你,不在我与裴王。”

  “你活着,会比死了还要更难受。”裴醉撑着木桌站起身,淡淡道,“你手上有一万同袍的血债,他们日夜会缠着你,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你那一时的怯懦与无能。要是你受不了这样的煎熬,本王没空赐你全尸,你自己干脆利落找根麻绳上吊,别再给别人添麻烦。”

  宣承野被扶宽架起来,膝盖血迹斑驳,目光呆滞,宛若缺了灵魂。

  “那么,你告诉我。你还活吗?”裴醉冷汗滚滚而落,他一步步走近宣承野,看着那脸色苍白的女子,“宣参将,你还敢活吗?”

  宣承野散乱的瞳孔渐渐归为一处,铺天盖地的痛涌上心口。

  她张口便吐了一口血,在昏迷之前,狠狠攥着裴醉的手臂,呜咽道。

  “殿下,我敢。我要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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