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蓬莱

  裴醉出了保光殿,看着垂首不言的钱忠,眸色幽暗转冷:“钱大人,蛰伏三年,终于等到机会侍奉御前,是不是觉得高枕无忧了?”

  钱忠立刻跪下,低眉顺眼地惶恐道:“殿下明鉴,臣一心只忠于陛下!”

  裴醉只无声扯了唇角,嘲讽一笑。

  钱忠还待跟上,步景离却上前半步,以手臂相挡:“钱大人,由末将送殿下即可。”

  裴醉瞥了一眼跪在保光殿前的钱忠,夕阳映在那人一身崭新朱色官服上,他仿佛看见了当年司礼监掌印太监魏言的影子。

  “权力更替交迭,连十二监也是这般,此消彼长,你来我往。”

  裴醉以背抵着冰冷的宫墙,扶着额角,眼前的方形地砖早已重影,看不清路,脚步也发沉,连呼吸都艰难。

  “需要末将准备软轿,送殿下出御道吗?”步景离担忧道。

  “不必了。”裴醉目色垂着,低道,“罚跪乃是天子之威,乘轿,非为臣之道。”

  “可...”

  “无妨。”裴醉摇摇头,“你且去吧。”

  从保光殿出了宫城,沿着御道至皇城根又是一段漫长的道路。

  他一步步走得很慢,步履不乱,身姿不摇,脸色如常,无人敢议论半声。

  太阳已经从斜垂到西落,夜幕渐渐铺满天空,裴醉终于出了右掖门,望着这已经全黑了的夜色,不由得长出了口气。

  又撑过一天。

  他绕过一颗老树,朝着策风而去。

  绯红的马儿朝他打着响鼻,用侧脸蹭着那人的掌心。

  裴醉左手臂搭在策风的头上,疲惫地将头埋进了手臂中。

  “忘归!”

  裴醉怔了怔,回头看见巷口的李昀挑着马车帷裳,眼中含忧,眉心紧蹙。

  “你怎么来了?没好好休息?”

  李昀一口气差点行岔,攥着帷裳的手紧了紧,无可奈何道:“都什么时辰了?你让我怎么安心在府里等?”

  “哦。”裴醉朝着李昀的马车走,含笑道,“原来是等不及想见...”

  话还没说完,那人便已经支持不住,脚步一踉跄,扶着车辕,垂着头,指节攥得青白。

  “忘归?!”李昀一惊,立刻便从马车中跳下来,站在他面前,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努力用削瘦的小身骨去撑着那人的身体。

  “急什么。”裴醉抬眸,笑意没压住疲惫,“有这么想我?一刻也不能等?”

  李昀靠近看见那人苍白的脸色和浑身的汗,又看见那人衣袍膝盖处淡淡的土色,即使尘沙被处理得干干净净,却仍是留下了两个印子,抹不去,藏不住。

  李昀别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别。”裴醉轻声道,“不许哭。”

  “谁要哭?!”李昀咬牙。

  裴醉唇角微扬,用手扯着黏着脖颈的衣领,难受地拽了拽:“好好,为兄不拆穿梁王殿下。”

  “向武,帮我扶他进去。”李昀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极沉重。

  马车内极宽敞,坐垫软枕围着车座,均以素青色织锦双面绣成。上面正烹了一壶茗茶,水汽袅袅,茶香四溢。

  李昀从马车暗格中取出茶盏,用热水淋了,然后倒了一盏,递给裴醉。

  “嗯,好喝。”裴醉一口吞下,舌尖转着茶的甘甜,背靠软枕,紧绷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下来,脸色依旧苍白,可精神已经好多了。

  “果然好酒之人不爱茶。”李昀又倒了一盏,舌尖捻着茶的三种余韵幽长,“雁行林海留痕,茶过唇齿留香,忘归,你这不叫品茶,这叫饮马。”

  裴醉失笑,放下手中茶盏,将头靠在车厢软板上,闭上眼,鬓边垂坠乌发被窗外夜风吹得飞扬。

  “饮马有何不好?”裴醉声音悠悠,宛如大漠狂沙呜咽,“至少痛快。”

  李昀垂眸,眼前水汽氤氲,忽得念起那挽弓骑烈马,倚楼红袖招的少年风流来。

  彼时的裴家幼子,有父母兄姐无边的宠爱,恨不得将天上风月揉碎,都放在那少年心上。

  可后来,那人终究是被困在这承启的一方朝堂,在各方势力中权衡挣扎,护着年幼的天子,护着支离破碎的朝堂,护着苦难颠沛的四方百姓,却忘了他自己的来处与归处。

  李昀今日才亲眼看清了那人被困在这一方天地间的疲惫和无奈,心疼又心酸。

  “唔,怎么困了。”裴醉扶着额头,无奈笑道,“元晦一来,为兄就想睡觉。”

  李昀耳根狠狠一红。

  他知道裴忘归不是那个意思。

  他缓了口气,调整好心态,轻声道:“既如此,兄长便睡吧。”

  马蹄声声,催人入梦。

  裴醉的身体随着马车微晃,双臂抱胸,头一下下点着,长睫微抖,在车内烛光下散落一片阴影。

  李昀抬手将热水泼到窗外,将剩余的安神散重新收回暗格。他慢慢起身,屏着呼吸,与那人并肩而坐。

  果然,不过半刻,马车一阵颠簸,裴醉便倒在了李昀的肩头。

  那人睡得不安稳。眉心拧着结,呼吸急促,仿佛想要醒转,却挣扎着醒不过来。

  李昀看着他挣扎辗转的无法安睡,无可奈何地扶额。

  裴忘归这不屈服于药性的武将本能,实在是令人头疼。

  李昀抬手,抹去裴醉脖颈处薄薄一层汗,指尖还没离开那人温热的皮肤,手腕却猛地被那人攫住,力道极大。一瞬间,仿佛筋骨都要被捏碎。

  李昀眉心一拧,吃痛倒吸一口凉气,扭头正好对上那人的双眼。

  裴醉眸中朦胧睡意犹在,瞳孔散着,可眼底却压着狠厉,仿佛一张拉满的弓矢,下一刻便要百步穿杨。

  “忘归。”李昀忍着手腕断骨一般的疼痛,在他耳边轻声安抚着,“是我。”

  裴醉听得李昀的声音,眉间褶皱一松,五指便慢慢松开。

  “李元晦。”他轻声呢喃,似乎极淡地笑了一下,睡意重回眉头,侧脸渐渐倒在李昀的肩膀,呼吸悠长而和缓。

  李昀心头又一酸。

  “忘归,你多久没好好睡觉了?”李昀用指腹划过裴醉眼下乌青,喃喃低语。

  裴醉自从认定了身边之人是李昀,便睡得安稳许多,连这耳边低语也充耳不闻。

  李昀替他拢了拢披风,声音放得很轻:“堂堂摄政王,呼风唤雨,把权朝政。看起来无坚不摧,实际一碰就倒。忘归,你让我怎么忍心看着天下人骂你?让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顶着这四处破洞的大庆?”

  马车晃晃摇摇,一路走过闹市和静巷,最后停在了梁王府门口。

  向武挑了帷裳,正想说话,却看见两人互相依偎着熟睡的身影,立刻把吵嚷憋了回去,脸和脖子都涨得通红。

  他轻手轻脚地跳下马车,守在车门口,跟个门神一般,小粗短眉毛凌空一撇,神色凛然,叉腰守着,不让人来打扰两人难得的好睡。

  宵禁的时辰近了。

  街上那喧哗的闲人与高声的叫卖浪潮声也渐渐停息。

  裴醉睡意渐渐褪去,眉心微微蹙起。

  胸口磨人的疼痛虽未消减多少,可这十几日紧紧绷着的精神竟然难得松弛了片刻,算是勉强能透过一口气来。

  他慢慢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朱色木框车架,还有眼熟的青色织锦,他视线下移,看见了李昀那沉静的睡颜。

  “李元晦,胆子越来越大了,还敢给为兄下药了?”

  他声音犹带喑哑,用温热的指腹去摩挲李昀白皙的侧颈,挠痒痒似的,轻而温柔。

  “不得已而为之。”李昀声音带着没睡醒的含糊,“兄长是不会怪我的,是吗?”

  裴醉没回答,只是轻轻弹了李昀的眉心:“回去吧,为兄走了。”

  说着,便要挑了帷裳下车。

  李昀立刻拽住了裴醉的手腕。

  “兄长若无事,便入府歇一歇。”

  “...府里有事,等改日我再过来。”裴醉揉了揉李昀的头发,挑了挑眉,“莫非梁王殿下长夜孤枕难眠...”

  “裴忘归。”

  李昀额角青筋又开始熟练地跳了起来。

  裴醉眸光藏着笑意:“行了,今夜真有事,改日再陪你,行吗?”

  李昀缓缓松了五指。

  “好。”

  李昀站在王府门口,目送裴醉翻身上马,那人一身紫袍被夜色映得霜寒深重,转眼就消失在承启的夜色里。

  “殿下,骆先生已经...”

  向文急匆匆地从府中跑出来,却只看见自家公子独自站在夜色里,望着灯火阑珊街巷的背影。

  他一句话没说完,干脆就咽了回去。

  “让先生早些休息吧。”李昀眸光微垂,手掌攥得紧了些。

  “是。”

  向文还没适应王府大宅子,晕头转向地扑进了这迷宫一般的牢笼里,跟在长史后面,跟个小尾巴一般,拼命地学习着所有的礼仪知识。

  等到裴醉回了府,天色早已黑透。

  他刚踏进院子里,就看见方宁坐在他的黄梨木药匣子上,把头发吊在树枝上,面前摊了三本古籍,困得直抹眼泪,头不停地垂着,头发被狠狠一拽,疼得他龇牙咧嘴,勉强看了几页,又困意上头,如此循环往复。

  “你这不是悬梁刺股,你这是悬树自尽。”裴醉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解了腰间一壶酒,正要往嘴里倒。

  方宁眼睛都绿了,立刻解下那树上绑着的头发,风一阵狂卷而过,直接抢过裴醉手里的酒壶,死死抱着不放手,跟护食的狼崽子似的。

  “殿下,酒气伤身,不可以喝。”方宁困得说一个字就要打一个呵欠。

  裴醉垂眼,看着自己手上的空空如也,无奈笑了:“真是。”

  方宁丢了酒壶,双手搬着屁股下面的黄梨木药箱,蹲坐在裴醉膝盖边上,小心地扯起他的袖口,边打呵欠边替他扶着脉,唇角一点点往下撇着,最后,干脆扑在裴醉膝盖上呜咽着偷偷擦眼泪。

  “哭什么?”裴醉按着额角,随口道,“预料之中的事,何必如此?”

  方宁哭声戛然而止,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怒从中来:“殿下是在说明天吃什么吗?!为什么可以这么随意?!”

  他猛地站起,在原地兜着圈,着了魔似的喃喃:“人的性命只有一条,一旦失去,永不再来。故而,医者不可轻断,不可擅决。医者并非仙神,可半步差,便成了恶鬼。”

  裴醉蹙了蹙眉:“伯澜。”

  “‘蓬莱’虽是毒药,可若再多半步,就可医白骨,返死生。”

  “可这半步,为什么我就是走不过去呢?”

  方宁眼中漆黑一片,瞳孔已经散了,他怔怔地坐在地上,神情呆愣,仿佛透过这黑夜在看向忘川河畔的往生魂魄。

  裴醉眼神一凝,直接抬手打晕了方宁,将他扶进了偏殿的药室中。

  他看着这散落遍地的古籍药方,还有十多滩焦黑药渣,无声地叹了口气。

  “爹...”方宁皱着眉,抱着裴醉的手臂,似乎把他当成了他那被五马分尸的老父亲,话语里似畏惧似孺慕,“我想你了。”

  裴醉没去计较方宁的梦呓,配合地应了一声。

  “你不知道我过得是什么日子。”方宁极小声地嘀咕,“裴忘归那混蛋折磨我,我差点就要下去见你了,爹。”

  裴醉被他气笑了,把那满嘴胡话的方军医扔上软塌,转身要回到寝殿,忽得脚步顿了顿,绕到那树下药箱中,从暗格中翻出了一个黄匣子。

  他用指尖轻轻拨开那陈年旧锁,染了满指尖的铜锈。

  里面躺着一张‘蓬莱’的药方,墨迹陈旧,字迹狷狂,那边角染的暗红血迹,明晃晃地昭示着这张带着血雨腥风的药方,当初究竟在大庆后宫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李元晦,你若知道,会恨我吗?”

  裴醉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蓬莱’二字,声音被夜风吹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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