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夜谈

  陈琛和扶宽坐在训练草场上,面前散落着几个大空酒坛子。

  陈琛怀里抱着一个半满的暗红酒坛,把脸埋了进去。扶宽一只手揪着陈琛的衣领,另一只手擎着酒坛,往嘴里倒酒。

  “狗崽子,我是指挥使,把你的爪子拿开。”陈琛脸色酡红,眼神迷离,抬手去打扶宽的粗壮手臂。

  扶宽手臂上青紫纵横,极为骇人,被陈琛轻轻一碰,疼得拿不住酒坛子,晃了晃,里面的清酒溅了两人一身一脸。

  “你发什么酒疯?!”扶宽捞起酒坛子,坛口冲下悬倒着,见里面连一滴酒也不剩,干脆抬手摔了酒坛子,碎片坠地声音刺耳而尖锐。

  扶宽真像狗崽一般磨牙:“老子还没找你算账,你他娘的凭什么朝我发疯?!”

  “你找我...找我算什么帐?”陈琛抬手推了一下扶宽的肩膀,口齿不清道,“是我屠了你们村?还是我强迫你们入兵籍了?”

  扶宽猛地攥着陈琛的衣襟,将他狠狠按倒在地上,草场上的泥泞和未干的雨水蹭了陈琛满脸,他却闭着眼,不反抗也不动。

  扶宽扬起的拳头带着劲风而来,却停在了陈琛的下巴三寸处,手颤着,眼圈涨得通红。

  “打啊,你白天被你们那些同乡打得皮青脸肿都不还手,怎么现在对着我也不敢还手?”陈琛睁开眼,朝他吼,“狗崽子的牙呢,都被拔掉了?”

  被屠村兵卒心中的愤怒与内疚都需要一个出口,因为他们需要恨着什么,否则,心中的愧疚感会把人压垮。

  陈琛知道。

  所以他没阻止兵卒私斗,算是把扶宽当成了替罪羔羊,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被打得站不起来,也不曾出手。

  身在其位,不得不谋其事。

  独自领兵,肩负重任,陈琛忽然便体会到了这帅旗将玺下的背负与沉重。

  “他娘的,你找打,老子还不想打呢。”扶宽恶狠狠地咬牙,甩开他前襟褶皱的衣袍,起身去拿最后一坛酒,刚弯下腰,那坛酒就被裴醉夺了过去。

  裴醉从怀里掏了二两银子扔进了扶宽怀里,坐在一旁,左手擎着酒坛,昂首,一大口清酒入喉。

  “太淡。”裴醉皱眉,抬眼看向晕头转向的陈琛,“没有更烈一点的酒吗?”

  “有。”陈琛扶着头,歪歪扭扭走向裴醉的身侧,手指摇摇晃晃地戳着扶宽的胸膛,笑道,“这狗崽子,鼻子好使,知道哪里有好酒。”

  扶宽抬手打掉陈琛的手指,瞪着裴醉的脸,皱眉道:“二两不够。”

  陈琛摇摇晃晃起身,抬脚想踹扶宽的膝盖骨,却被脚下的酒坛子绊倒,撞到扶宽的肩上。

  扶宽抬手拧了陈琛的胳膊,将他左手手臂一折,别在他的身后。

  陈琛顺势转了个圈,将扶宽扛在肩上,用力过肩一摔,扶宽就被仰面摔在了地上,闷响震天。

  扶宽不肯吃这个暗亏,也狠狠拽着陈琛的手臂,将那醉醺醺的人用力一拉,便也摔到了地上。

  两人手脚并用,贴身肉搏,在泥泞沙土里跟个打滚的山猪一般,甩了满地的泥点子。

  裴醉一口口喝着闷酒,看着面前二人毫无章法的乱斗,心口憋着的火也一点点被夜风吹散,难得起了玩笑的心思,他左手擎酒坛,右臂支在膝盖上,指尖微扬,声音含笑慵懒。

  “脚腕处三寸。”

  扶宽出脚勾住陈琛的脚踝,那人重重倒地。

  “膝下,踹。”

  陈琛躺在泥地上咧嘴一笑,猛然出脚,扶宽直接扑到了他的身上。

  两人怔了怔,直接抱着翻滚,又打得不可开交。

  裴醉沉声低笑,笑意在胸膛震颤。他又昂头喝了一口酒,不经意地向草场那头瞥了一眼,却看见遥遥一个削瘦的身影踩着月色而来。那人左右身侧分别拎着两坛手掌大小的酒坛子,中间用粗麻绳捆了起来,酒坛相撞的陶土声音发闷,却比脚步声还要响亮。

  裴醉猛地喷了嘴里的酒,撑着草地起身,急急向那个单薄的身影迎了上去,接过他手里的酒,责备道:“怎么回事,这么晚了,还不睡?”

  “嗯,睡不着。”李昀稍微垫脚,将裴醉肩上滑下的披风拽了拽,“加上兄长又开始深夜发疯,我便来了。”

  “你...”

  “正好四坛。”李昀看向远处犹自撕打在一起的两人,温声道,“一起喝吧。”

  四人并排坐在草场边的木阶上,脚踩草地,头顶明月,背靠木架,手握酒坛,如最普通的市井百姓一般,深夜买醉。

  黑夜是绝妙的掩映,把白日里那些官衔、血统、身份,那些区别于人的隔阂界限都一点点模糊了,直到没有边界。

  他们默然而坐,在广袤的草场上,只是很不起眼的黑点,只是大庆即将倾颓的山河下,几粒不起眼的砂石罢了。

  扶宽扭头吐了满嘴的泥土,拔开酒封,狗鼻子嗅了嗅,大口灌着酒,初时柔,入喉火辣,刚喝了两口,便顶得头脑发懵。

  陈琛记得这酒的味道,只小小喝了一口,便望着远处水洼里倒映着的月亮发怔。

  裴醉细水长流,一口口喝着,面色如常,只是眉间褶皱不曾舒展开。

  李昀喝酒如品茗,一口酒辗转过唇齿,要回味半晌。

  “你们去驰援那日,我派人至承友县,寻了当地百姓,问清了那日的情况。”李昀先开口,打破这死一般的平静,“水匪会去华易村,或许并非是巧合。”

  扶宽猛地站起,撑着木阶,几乎是摔在了李昀面前,抖着声音问道:“什么?”

  李昀抿着唇,迎着裴醉的目光,低声道:“有人看见,漕运衙门司中的差役,当日在华易村外经过。”

  “查到是谁了吗?”裴醉声音发寒。

  李昀无声叹了口气,目光缓缓落在陈琛的身上,点了点头:“沙总漕手下的司吏。”

  陈琛猛地摔了手中的酒坛,碎片藏在草丛里,他就那样踏着碎片,逆着月光站在扶宽的身前。

  “沙平海。”

  他死死咬着牙,几乎是从嘴里碾过这个名字。

  “那日,沙总漕被陈指挥使落了面子,恐怕一直记恨在心。”李昀冷静道,“此次祸水东引,若是陈指挥使没有处理好,便极易引起军营哗变。到时,便是裴王想保下你,也会落人口实。”

  “他们...”陈琛额角青筋跳了跳。

  “而且,将清纶教余党编入望台驻军一事绝不是小事。”李昀冷声道,“小则欺上瞒下,大则叛朝反国,这罪名,不只是陈指挥使,参与此事的谈知府,甚至本王和裴王,都脱不了干系。”

  “疯了。”扶宽脱力般坐在地上,不敢置信地喃喃,“水匪打的是大庆老百姓,当官的不想着打匪徒,反而想着怎么搞自己人。”

  “申行呢?”裴醉问道,“他出手了吗?”

  “不知道,没有证据证明他出手了。”李昀摇摇头,“可正如他所说,他手底下豢养着的狗,不是吃白食的。”

  几人陷入沉默。

  耳边的风声呜呜咽咽,带上了秋日的微寒。

  酒虽暖身子,却不暖人心。

  陈琛气得发颤,跌坐在扶宽身旁。

  扶宽双手抱头,察觉到陈琛在发抖,用胳膊肘顶了他胸口:“牛犊子,你抖什么?”

  “要你管。”陈琛抹了一把脸上的泥,用带着泥浆的手发狠地挠了挠头。

  扶宽不耐烦地说:“你搞清楚,屠村的,是那些水匪,使坏的,是望台的大官。你这个小虾米,根本做不了什么坏事,干什么搞得一副要死要活?”

  陈琛转头,深深地看了扶宽一眼。

  “怎么?”

  “狗崽子嘴里果然吐不出人话。”

  扶宽揪着陈琛的衣领,将他拖到了一边,不讲武德的借醉打人。

  李昀转眼看向裴醉白如冷玉的脸色,抿了抿嘴,温声问道:“为什么大半夜出来喝酒?”

  “玄初去找你了?”裴醉挑眉。

  “是。”李昀如实答道,“他跪在我帐前,手里拿了四坛酒。”

  裴醉抬手按着额角,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从不肯跪其他人,连父亲都没受过他的跪拜。”

  李昀垂了眼:“所以,到底为什么?”

  裴醉淡淡一笑,没回答。

  “不想与我提起。”李昀转头,眸中映着温良月色,“那么,是父皇的事?”

  裴醉怔了怔,半晌,失笑:“元晦,若论揣摩人心,我不如你。”

  “不。”李昀抬眼笑道,“我只是恰巧懂你罢了。”

  裴醉眸光一柔,替他挽着耳边落下的垂发。

  “为兄,荣幸之至。”

  李昀咬牙忍过浑身的酥麻,借夜色藏起耳根的绯红,身体却一颤。

  “冷?”

  李昀拳头紧了紧,抬眼看向那人冷峻的眉眼,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我不...有些冷。”

  裴醉长臂一伸,右手搭在李昀的右臂上,稍微用力,便将他揽进了怀里。

  那人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洒在李昀的侧脸,他不由得抬手,探上裴醉的额头。

  “还没退热?”

  “嘘。”裴醉将头靠在李昀的耳侧,声音含笑,“你冷,我热,正好。”

  李昀眉心跳了跳。

  “裴忘归。”

  “嗯,我在。”

  “...算了。”李昀声音很轻,“你若累了,靠一会儿...也无妨。”

  裴醉低低笑着,偶尔咳嗽两声。

  野旷天低树,黑夜广袤,笼盖四野。

  两人并肩而坐,即使前途茫茫不知何所去,可此刻,两人心里竟是难得的平和,第一次没把国事挂在嘴边。

  “我的表字,是父皇替我取的。”李昀轻声道。

  “嗯?”裴醉一怔,“你不曾提过。”

  “是在我十六岁封王的那天,那时你还在河安。”李昀忆起当时情景,顿了顿,放低声音,缓缓道,“他说,梁王,李元晦,韬光养晦,期以栋梁。”

  裴醉垂了眼帘。

  “倒是一语成谶。刚封王,便不得不蛰伏五年,于无声处磨砺。”裴醉拍拍他的肩,眸光温暖,“有匪君子,切磋琢磨,元晦如玉,终能成器。”

  李昀转头,看着那人近在咫尺的侧脸,温声问道:“你呢?你也不曾对我提起。”

  裴醉手搭在李昀的肩上,笑道:“十三岁的时候,我给自己取的。一醉累月,酣睡忘归,是为兄心之所向,不好吗?”

  李昀目光垂在那人腰间的翡翠刀柄上。

  十二年前。

  那年,裴家五人葬身在河安黄沙下,赤凤营死了半数同袍。

  那人面对累累黄沙下的尸骨,心中想的,恐怕并非是黄金白璧买歌笑,而是不破楼兰终不还。

  忘归。

  李昀手紧了紧。

  “怎么了?”裴醉抬手点点他的眉心,“这么严肃?”

  “我不喜欢。”李昀蹙眉,“太沉重。”

  “哪里沉重了?”裴醉失笑,“有酒逍遥,不是很好吗?”

  李昀静静看他。

  裴醉不得不举手投降:“不若元晦再给我取一个?”

  “表字岂能儿戏?”李昀眉心蹙得更深了。

  陈琛和扶宽两人打得你死我活,将胸中恶气都纾解了出来,两人气味相投,越打越投契,干脆骂骂咧咧地勾肩搭背。

  陈琛摔到裴醉旁边,灰头土脸地笑道:“末将,陈少贽。是宣参将给我取的,那是我兄弟。”

  “明珠蒙尘。”李昀温声笑了,“陈指挥使,来日前途不可限。”

  “多谢殿下!”

  “酒醒了?”裴醉瞥他一眼。

  “嗯,醒了。”陈琛爽朗笑道。

  扶宽在一旁抱臂嘟囔:“文绉绉。”

  陈琛抬臂捞了一把扶宽的肩,拍他一巴掌:“狗崽子,你他娘的给我搞清楚,这是两位殿下,好好给我放尊重点。”

  “我他娘的说你文绉绉,没说两位殿下!”扶宽也回他一巴掌,吼道,“别往老子头上扣屎盆子。”

  “老子是正三品,正三品!”陈琛也朝他吼,“你个混账玩意儿,又想受军法伺候了?”

  “所以说啊,你以后要端起架子来。”扶宽冷哼一声,“别再蠢到被人算计。”

  扶宽抬眼看着裴醉,双膝一扣,跪在裴醉面前,又将前两日说过的话,低低重复了一遍:“殿下,我想学刀。”

  裴醉凤眸微眯,盯着扶宽吊儿郎当神情下的一抹决绝,皱了皱眉。

  “我现在懂了,但是已经晚了。”扶宽自嘲一声,拳头攥着,前胸后背上的青紫,仿佛在提醒着自己的无能,“不过,我还是有要去做的事情。”

  “你没明白。”裴醉淡淡道。

  “不,我明白了。”扶宽傲然昂首,眼神铮亮,“殿下,我除此人,不是为了私仇,是为了将来,不再有人将手中的屠刀,对准自己的百姓。”

  “你杀一人有何用?”李昀不赞同道,“就算没了沙平海,就不会再有下一个排除异己的官员了吗?”

  陈琛慌然抬手扒着扶宽的肩,恨铁不成钢道:“你自己不是也知道,罪魁还是水匪吗?你怎么这么一根筋?”

  扶宽头顶的破布束发带被风吹得飞扬,可衣衫褴褛也丝毫不减他脸上的豪气。

  他眼中迸发出光亮,是找到了前路,不再迷茫的坚定。

  “你是指挥使,水匪当然要交给你。大庆官员腐败无能,就靠两位殿下。这些大事,我做不来。”扶宽笑得顶天立地,“我扶宽,草根烂命一条,可有些事,只有我才能去做。我孤家寡人,自然百无禁忌。我不怕死,我只怕,稀里糊涂的就死了。”

  “你!”

  “王侯将相,泼天富贵,在我眼里,都是狗屁。我杀此人,是为了望台四十八万百姓,也是为了还世间一个公道!我愿以我这一条烂命和浑身鲜血为大庆的清明崛起开路!”扶宽目色灼热,看着裴醉,双手捧着腰间的刀,朗声道,“我要学刀,不为求生,但求一死。殿下,你教吗?”

  扶宽叩首,额头狠狠撞在泥泞地面,泥星四溅。

  路通八方,道达四海。

  横刀回护如何?

  以杀止杀又如何?

  手中握刀,只为杀出心中一条血路,不悔,无怨,无愧于心就好。

  囿于心上方寸,才真正不配握刀。

  裴醉缓缓起身,从他手里接过那柄染了尘泥的刀。

  他慢慢抽刀出鞘,刀锋寒意入眼锐利不可挡。

  “你大胆。”裴醉手中握刀,刀锋逼近扶宽脖颈处,语气冷淡,“竟在本王面前大谈谋杀朝廷官员,真当这大庆律法是个摆设不成?”

  陈琛急了,挡在扶宽面前,单膝跪地,焦声道:“殿下,他没有脑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扶宽偷偷弯了唇角,然后抬手把陈琛推了个狗啃泥。

  “打算什么时候赴死?”裴醉垂眼看着扶宽。

  “殿下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死。”扶宽朗声笑道,“绝不给两位殿下添一点麻烦!”

  裴醉望着远处无尽晦暗夜色,叹了口气。

  “这大庆,官非官,匪非匪,民却只能是民。”

  他倒转刀柄,将玄色刀把递向扶宽面前,淡淡道:“刀谱非秘,刀意在心。想学,就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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