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本就浅眠。
加上这同床的煎熬,这一晚上都没怎么睡。
他背抵着裴醉微颤的脊背,能明显察觉到那人在忍着疼,却一声不吭。
裴醉翻了个身,仰面躺着,眉心留下浅浅的褶皱。
李昀也跟着翻了身,眼角余光瞥见那人鬓角隐着的汗。
他视线下移,只看见那人虚虚攥着中衣前襟的手,捂的位置,正好是那心口的伤痕。
是什么样的伤,比今日火药炸伤的狰狞伤口还要更疼?
三年前?
李昀拧了眉。
兰泞虽进犯河安,可一仗只打了半月,便要求和谈。
父皇缠绵病榻,百官不允开放茶马司,此事便搁置了。
接着,便是父皇驾崩。
小五即位。
还有什么事?
李昀咬着下唇。
自己离朝时间到底是太久,就算有子昭的信,还有太傅的传书,也不足以知道所有的事情。
那人又是倔强的牛脾气,他不想说,便打死也不会说。
李昀缓缓呼了一口气。
再想想。
“咳咳...”
裴醉嘶哑的咳嗽声在李昀耳边响起,只两声,那人便抿着唇,压低了咳嗽声,捂着胸口坐了起来。
李昀看见那人将掌根按进心口,身体颤了一下。
过了片刻,似乎好了些,右手向后撑着,缓缓呼了一口气。
“吵到你了?”
裴醉没回头,声音低沉。
李昀怔了怔,也坐了起来:“没有,我睡得不多。”
“你思虑过重,不利于寿数。”裴醉扶着床框起身,笑道,“起来,一起打拳。”
李昀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裴醉掀了被子。
“为兄教你的东西,不会全忘了吧?”
李昀不想一大早起来便生气,可裴忘归这武夫,一点不讲礼仪礼数,实在是无可救药。
忍着炸毛的梁王爷,面无表情地穿着衣服,跟在裴将军身后,硬着步子朝帐外走。
裴醉歇了一晚上,脸色好看了些,迎着熹微天光,目色有神,倒让李昀的气消下去一些。
“我裴家拳谱,讲求内外兼修,不刚烈,却绵里藏针。”裴醉扎了马步,右手缓缓向前推掌,如白鹤昂首振翅。
李昀这五年来每日晨起都会打拳,风雨不辍,那一招一式早就刻在了心里。
“父亲当年教我的时候,还被母亲骂。”裴醉微微气喘,动作却没停,笑道,“说慢吞吞的,不适合我学。”
李昀胸口起伏着,轻笑一声。
“确实。”
“幸好我还是学了。”裴醉笑道,“正适合你。”
两人并肩,动作一致,像是合二为一。
两人打完一套拳,把身体里的浊气也呼出去不少。
裴醉从兵器架上拎起两条白麻布,左手擦着鬓边的汗,右手替李昀擦掉脖颈淌下的汗水。
“我裴家拳谱心法不传给外人。”裴醉笑着挑眉,“不过,你李元晦怎么能算外人?”
李昀猛地扯过裴醉手里的麻布,囫囵擦了一把脸。
李昀觉得自己怕不是被五年江湖风沙吹成了木柴,裴忘归稍微点火,他就能燎得火光窜天。
“你伤好些了吗?可以走了吗?”声音急匆匆的,仿佛被什么在后面追着。
“可以。”裴醉虚虚按了一下腹部的伤口,“皮肉伤,没动骨,便没什么大碍。”
李昀抿着唇。
“可你...”
“为兄好歹是武将,身体再虚弱,不至于一炮便再也站不起来了。”裴醉揉了一把李昀的额发,在那人变脸之前,甩着白麻布笑着回了营帐换衣服。
李昀把额边散落下来的两绺碎发拢了起来,无可奈何地缓步也回了主营帐。
他是读书人。
任凭风雨摧林,心中青山不动。
李昀好不容易平心静气下来,却抬眼看见裴忘归正不加遮掩的解衣脱衫,用湿巾帕擦着脖颈和上身,见他进来,转头,朝他微笑,一双好看的凤眼微微上扬,眸中光华灿烂而英气纵横。
李昀左手猛地攥着帐帘,慌张地扔到了自己面前。
青山不动?
地动山摇,山崩地裂,颤得一塌糊涂,心里那高墙尽成瓦砾废墟。
谈征果然如约而至。
主军营帐分为内外两间,内间较小,约两丈见方,内置一张黄木胡床与一张方桌,还有龙门架与灯烛屏风。
外间与内间用布帘相隔,外间较大,内放圈椅与案桌,汇同水路舆图、陆路舆图与沙盘,应有尽有。只是都垒在角落里,积了厚厚的灰。
裴醉李昀与谈征陈琛四人相对而坐,面前是早已经摊开的望台陆路图。
“带来了?”裴醉朝谈征问道。
“是,广政册在这里。”谈征差人送进来厚厚一本书册,外皮泛黄,纸页微损,陈年旧墨的香气淡淡散逸了出来。
广政册,上面记载了望台四十八万百姓,按照徭役而划分的役种,而其中一项,便是军户。
“望台军户正军现在只余两万,其中四成为军官,千户到伍长;剩下六成,又有五分为老弱病卒。”谈征声音不愉,“此事,是我管辖不善。”
“难得,谈知府没推给已死的关指挥使。”裴醉高看了他一眼。
谈征淡笑。
“这每年兵部、户部给望台拨下来的都是十万足饷。”裴醉话音一转,冷冷道,“那么,谈知府,这吃空饷一事,与你是否有关?”
谈征面色不变:“若殿下真的疑心下官与此事有关,今日便不会与我在此相谈了。”
裴醉与李昀含笑对视了一眼。
陈琛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所以,申行不止与清林往来,捞漕运油水,还吞吃了军饷?”裴醉嗤笑一声,“真是好大的官威,好大的胃口!”
谈征低低道:“但申总督将漕运事打理得确实不错。”
“是。”李昀温声道,“否则,老王爷也不会坐稳这个位置这么多年。他虽无名义上的兵权,却同时握着江南八府与承启北疆的转运命脉,若无手段,确实难以周旋。”
“那我还真该感谢昨晚他放过你我一马。”裴醉眸色蓦然转冷,“他知道我很难随意动他,于是便将盖家卖给了你,也算是给了你一个人情。”
“殿下再忍耐几年。”谈征压低声音,“现在北疆铁骑临城,甘信水匪猖獗,无一不需要钱粮。待外患渐平,殿下便可以着手向着内里的毒瘤开刀了。”
“我知道。”裴醉眸光平静到冷冽,“已经忍了许多年了,不在乎再多几年。”
李昀转头看向陈琛:“陈指挥使,甘信水师情况如何?听闻你上月才从甘信平调至望台。”
陈琛干笑一声:“那什么,殿下倒也不必这么客气,大家都说,我,我那个,是名义上的平调,其实是被贬了。”
“所以,贾厄与你到底有什么仇怨?”裴醉挑眉。
“殿下,若我说我也不知道,你相信吗?”陈琛抓着脑袋上的头发,一副匪夷所思的模样,“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得罪贾总兵的。”
“嗯,我相信。”
陈琛委屈地看向裴醉,却听见他的将军笑着道:“陈指挥使,最善于无声处开罪他人。”
哦。
陈琛眼神发木。
将军说得都对。
“甘信水师八万人,虽然人也不太够,但倒还是勉强能应付水匪时不时的骚扰。”陈琛接着说道,“火船两千余艘,都是宣参将在总领的,贾总兵一般不管。”
李昀垂了眼。
又是一个空在其位却不治事的将帅。
“这次出来时间不够,甘信只能下次再去。”裴醉撑着额角,看着水路图,指尖一路从望台东侧水路滑到甘信,用指尖轻轻点了点,看着陈琛,沉声道,“望台之所以驻军十万,便是考虑到水匪登陆和漕运中转两件事。目前虽然水匪只看准了甘信门户,可若有一日,他们真的打算绕过甘信,取道梧南,然后拿下望台,直接切断了运往承启的所有漕运,那又该当如何?”
陈琛听得冷汗涔涔。
“殿下...末将,末将会好好练兵,也会把那些混账逃兵都查清楚。”
“怎么查?”裴醉按着额角,皱着眉,“北疆的人都能跑到望台,你告诉我,你是打算千里寻兵,还是万里追卒?望台当地百姓那么多,非要去那天涯海角?”
陈琛身体一僵。
李昀却笑着道:“陈指挥使,裴王的意思是,练兵为当前要务,可与募兵同时进行。”
“募兵?”谈征皱了皱眉,“殿下的意思是,不限于军户子弟,如瓦匠、木匠等人,亦可入兵籍?”
“是。”李昀抬眼看裴醉,轻声问道,“裴王是否也是此意?”
裴醉含笑点头。
谈征沉默半晌。
“可有什么不妥?”
谈征看着裴醉,摇摇头:“殿下,早就没人想要入兵籍了。”
“我知道。”裴醉笑意微沉,“现在哪还有人愿意守着世袭军户的苦?”
“那...”
“其实此事我已经想了许久,只是一直不知道是否要这么做。”裴醉看向李昀,沉声道,“若,废除世袭军户呢?”
谈征一惊,竟然站了起来。
“殿下,三思!”
李昀目光垂着,右手大拇指摩挲着食指侧,显然是陷入了思索。
谈征见李昀竟然没阻止,眉心皱得更深。
“殿下,自太祖以来,便是世袭军户,每有一战,便由承启调将帅统领军队,此谓‘兵帅分离’,以保证军权在陛下的掌控中。下官以为,梁王殿下不应同意摄政王此等做法,否则,若再现藩王与将帅割据,又当如何?”
“你想在望台先试?”李昀看向裴醉。
“嗯。”裴醉看向陈琛,“当地募兵,统领你自己的兵,敢试试吗?”
陈琛还没说话,谈征便高声怒道:“殿下,莫非当真有不臣之心?”
裴醉猛地起身,眸色冰冷:“谈征,你大胆!”
李昀声音浅淡,悠悠飘在这剑拔弩张的二人中间:“如今,大庆边防没兵没钱没粮,被将帅割据,与被外敌入侵,又有何区别?”
裴醉扶着桌子缓缓坐下,抵着唇,压着咳嗽,脸色白了三分。
“何况。”李昀无奈道,“裴王的身体,也没办法领兵割据一方。”
裴醉一怔,摇着头笑了笑。
“可...”谈征仍想说些什么,却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
终究不是百年前的大庆了。
“也不急于这两月。”裴醉哑声道,“待回承启,本王与内阁大学士共同商议此事。”
“...殿下此行,不会太顺利。”谈征泼了一盆冷水,“下官一介正四品外官都知其中的利害关系,何况三司六部与内阁学士,还有那不计其数的京官与簪缨世家。”
“谈知府倒不必自谦。”李昀微笑道,“本王记得,令祖父曾任工部左侍郎。”
谈征怔了怔。
“...你说的,是谈怀?”裴醉蹙眉,“本王听说过谈侍郎治水一事。”
“二位殿下还记得。”谈征轻声道。
“谈侍郎被赦免后,如今可在望台?”
谈征摇摇头。
“祖父并未从刑部大牢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