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时淮从北京回来, 没去学校和公司,而是回了季家。
季家房产多,主宅在宁城西边的稷山,是宁城绿色植被最优美的一座山, 整座山全是季家的地盘, 天然湖、人工湖、花园,个人商场, 应有尽有, 像是一处独立的王国。
从大门走到庄园就需要一个小时, 保安队没想到季时淮会突然回来, 井然有序地安排车来接。
等车的空隙,保安们偷偷打量这位季二公子, 平时季二公子神龙见首不见尾,每逢春节团年才会回来,吃一顿饭便消失。
豪门秘事,向来守得严, 没人敢打听。
季时淮一下车, 管家带人迎接, “您怎么回来了?”
管家今年五十岁, 一身西装, 看着稳重年轻, 对于季时淮这个时间回季家, 和保安露出如出一辙的惊讶表情。
“嗯, 回来一趟。”季时淮漫不经心回应。
大厅站了许多闻讯而来的工作人员,季时淮视而不见, 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阖着双眼闭目养神, 其实是太累了,连续数日睡眠不足。
管家悄悄做了个手势,一屋子人轻手轻脚地散了。
等季时淮从短暂的睡眠中苏醒,餐厅摆满了食物,倒不像奢侈人家,夸张的摆一长桌,几道家常小菜和几碗汤,还算温馨。
季时淮一睁眼,就瞧见坐在对面用笔记本工作的季绍显,对季绍显的出现,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一下一下,稳健有力。
季时淮缓慢站起来,等那人走近,轻轻垂眼,喊了一声:“爸。”
季翔豫像是没瞧见他,径直往餐厅走,待坐到主位上,才朝两个儿子开口,“过来吃饭吧。”
两儿子乖乖坐到各自的餐位上,诺大的餐厅落针可闻,只余碗筷触碰的啪嗒声,连呼吸都是轻的。
谁也不说话,肃静而沉默地吃饭,像一副沉重久远的老画。
一顿饭吃完,季翔豫像来时那样,又走了,只不过这次没上楼,而是牵了院子里的大丹犬去后花园遛弯,全程一句话都没跟季时淮说。
这是一个很常见的画面,管家和生活助理见怪不怪,安静地收拾餐桌,给他们准备餐后甜品。
季时淮和季绍显对这些甜腻的甜品不感兴趣。
“跟我去茶室吧。”
季绍显丢下这句话,率先往二楼的茶室走。
茶室的品鉴区在室外,突然从肃静的空间来到宽敞的室外,有种浮出水面的豁然开朗,视线所及之处是连绵山脉,波光粼粼的碧蓝湖水,空气都是清新的,那种轻微的压迫也随着风一起散去。
季绍显这人对任何事都要求完美,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哪怕是衣服鞋子,都要做到纤尘不染,泡茶也是一样。
泡茶步骤严格按照十步走,每件事做到了极致。
季时淮比他要稍微轻松一些,人微微弓着,手臂搭在膝盖上,看一眼远处风景,再看一眼茶到了第几步。
茶水盈盈悦耳,白色茶气往上走,一时模糊了面庞。
品茶唯一的好处,就是能让浮躁的心沉静,比谁的定力更强。
季绍显摇头一笑,主动开了口,“说吧,有什么事?能让你主动回家一次,应该不是小事,爸出门的时候,你没跟着,那就是专门冲我来的。”
季时淮猛灌一口茶,今天饭菜有点咸。
“如牛饮水,这些年身上的涵养都忘干净了。”
季时淮转动茶杯口,没什么波动地说:“有些东西一辈子也学不会,我尽力了。”
见他这副样子,季绍显也不想多说。
季时淮一口气说完:“我这次回来,是想找你借点钱。”
“借钱?”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季绍显好整以暇地打量他,“多少钱?”
季时淮抿了下唇,“二十亿。”
季绍显一针见血道:“为了宋家?”
“以后我会还。”季时淮偏了下头,藏住眼底情绪,亦或者这几天很多情绪都被他自己消化了,如今只剩坦然。
季绍显一边喝茶一边笑了,丝毫不在意脸上的嘲讽会不会让季时淮难堪,语气已经带着长辈的训斥,“我还以为你今天回季家是想通了,原来是为了个女人,一个只会算计你的女人。”
“这是我自己的事。”季时淮猛地转回头,静静看向季绍显。
季绍显被他眼神的坚定和维护惊住,半晌,人靠回椅背,翘着腿,公事公办地说:“季家的规矩是成年后1亿创业基金,成功了就可以脱离季家,没成功就得回来继承家业,没有借钱一说,而且还是二十亿,你想要二十亿,也有。”
季时淮原本还有点着急,这会听季绍显的话是有戏,人也松弛了几分,哪知季绍显再次无情打消他的希望。
“你是一谷集团创始人,这家公司从你十七岁研发索链引擎后,我就找了专业团队行使管理权,如今总营业额也有百亿,你接手后,这些钱随便你处理。”
季时淮搭在膝盖两侧的手,悄无声息紧握,像个溺水的人,呼吸困难。
季绍显无视他的压抑,接着说:“你不回来,我怎么接管万恒集团?季家的祖训,脱离不了季家就得回来,在30岁之前竞争,谁赢了就是继承人,你逃跑算怎么回事。”
“我不是想逃跑。”季时淮艰难开口,有些豁口一旦打开,好像没那么难,“我只想搞医疗研究,其他的,我不想碰,也没有精力。”
“你以为1亿能维持多久?医疗行业就是个无底洞,没有季家支撑,你能熬几天?到最后还不是一败涂地!”
季绍显一身黑西装,更显面容严厉,向来擅长管理情绪的他,这会像是被季时淮的执拗惹恼,不知该怎么办,又有点烦闷。
“季时淮,我知道这些年家里给的钱,你一分没用,自己打工挣钱,7年了,有些事你再怎么努力,也挽回不了什么。”
“对不起。”季时淮双手捂住了脸,不让季绍显窥探到他的失控。
但他颤动的肩膀还是泄露了积压的痛色。
季绍显更烦了,只能望着远山,企图让自己冷静,过了好一会,“季时淮,你没有对不起我,你的人生你自己决定吧,是回来还是继续在外面。”
季绍显走了,留季时淮一人在清风里沉沦挣扎。
这些年,他也学会了不再崩溃。
离开庄园前,季时淮去了一趟阁楼的佛堂,佛龛里供奉着佛祖、观世音,这里安静得像是与世隔绝的圣地,心也跟着平静。
这间佛堂是专门给张怡雯建的,张怡雯遗像就放在佛龛里,照片上的女人特别漂亮年轻,笑容灿烂,有一颗最宽容的心,也是世上最慈爱的母亲。
“妈。”
季时淮上了一炷香,沉默地和张怡雯待了一会,每年春节会回来看她一眼,今年倒是先回来了一趟。
他给张怡雯讲学校的事,最兴奋的还是深脉分数研发成功的事,讲到此处,他眼神倏地暗淡,头抵在佛龛旁,沉沉阖上眼。
从阁楼出来,在楼梯口碰到季翔豫,看季翔豫的方向,应该也是要去阁楼陪母亲说说话,这是季翔豫多年的习惯。
“爸。”季时淮叫了一声,“我先回去了,改天再回来看您。”
季翔豫像是没看见他,径直错身而过,季时淮缓缓滑动喉结,脚步略显沉重。
“等等。”
“爸?”季时淮暗淡的眼神兀地一亮,猛地转过身,对上季翔豫的眼睛,又沉痛地低头,盯着地板看。
“明天首东大厦举行一谷公益基金会,你去参加吧。”
对于季翔豫的要求,季时淮自然不会反驳,一谷集团被季绍显建立起,他就没参加过关于一谷集团的任何活动,或许是他这次突然回来,给了季翔豫他要回季家的错觉。
季时淮没有解释,低低嗯了一声。
楼梯拐角淡淡回荡着二人的说话声,声音消失后,有短暂的空白,管家在花园指挥人修整树木,大丹犬叼着球在玩,这种平凡的热闹不属于这对父子。
见季翔豫要走,季时淮下意识握紧手掌,目光仍是盯着地上,缓缓开口:“爸,我想带个人回来。”
“女朋友?”季翔豫眼底藏了一丝诧异。
季时淮没想到季翔豫一下子就猜到了,但他不敢直视季翔豫的眼睛,头仍旧低垂,点头回答:“是女朋友。”
本以为季翔豫还会继续问女方家庭情况,亦或者其他问题,季翔豫什么也没问,只嗯了一声就走了。
说不上是失落季翔豫的冷淡,还是高兴季翔豫会同意。
这大概是他们父子之间这几年说话最多的一次。
季时淮心情变得轻松起来,抬起头,看见季绍显站在四楼,胳膊搭在栏杆上,见季时淮望来,没什么表情地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