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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生犀不敢烧

  斛律先身死的消息传到宫城后不久,显昌殿的守卫来报,高阳王顾和章吞金自杀。

  床帏帐子一一卷起,顾邺章走过去时,看到顾和章面上血色尽失,却带着满足的笑意,瞧来颇有几分令人惊心的诡异。

  服侍在旁的小太监颤巍巍匍匐上前,双手举过头顶奉上已故之人的赠礼。

  异苑有载: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袋,人能与鬼通……燃起灵犀一炉,枯骨生出曼陀罗……

  是犀角香。

  相传晋人温峤行至牛渚矶时,因闻深水之下有乐声,故燃犀照之,竟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不久便惊惧病逝。

  顾邺章向来不喜这等故弄玄虚的东西,也不认为将来有一日会用得到,不以为意地问:“除此物之外,他还留了什么遗言?”

  小太监期期艾艾:“高…高阳王说,犀…犀香能通阴阳,素来有价无市,他也只得这么一点,人之将死,便都赠予陛下,想来不久以后便用得到。今生与陛下空有棠棣之名,来世愿为异姓,永不相逢。”

  永不相逢。

  顾邺章听罢心里并没什么触动,不见也好,容忍颠倒朝纲的逆臣苟延残喘这么久,他对顾和章已经仁至义尽,本也是预备着前方战局一定便将其赐死的。

  他识趣些,倒也省了自己动手。

  香粉盛在绢帕里,观之不过六七钱,送到太医署验过成分,院正当夜便呈了回来,而后便被束之高阁,再无人理会。

  ——

  早寒惊梦频。

  顾邺章推枕起身,平复了一阵呼吸才缓缓掀开床帷,哑声唤:“曹晏微……”

  他的身体早就被断骨红侵蚀了底子,刚病愈又赶上林彦容带回谢瑾的死讯,万重山迎头一击,几乎打散了寄在他躯壳里的三魂七魄,愈发显得形气羸弱。

  中侍中时时刻刻提着心胆,唯恐在走神失察的当口,天子便撒手去了,是以才一听到传唤,立马便应了一声亦步亦趋钻进屋内,躬身停在近前请示:“陛下,老奴在呢,有什么事您只管吩咐。”

  顾邺章低垂着薄薄的眼皮,问:“朕记得顾和章死前给了朕留了些犀角香,你收在哪儿了?”

  曹晏微心里疑窦迭起,不敢多言,只道:“回禀陛下,就收在东次间。”

  顾邺章说:“你去取来,我有用处。”

  曹晏微依言照做,却直到取了香粉折返时仍有些不安,规劝道:“陛下,从前郑后在时,最喜欢用各种毒药控制大臣为她所用,难保她的儿子不精于此道。老奴以为,还是三思为好。”

  顾邺章将许久无人问津的香粉送到鼻端嗅了嗅。他对香道并无钻研,也分辨不出具体的成分,只觉幽幽直上的清香之外,更有一种缓缓下沉的苦。

  他抬眸看向曹晏微,冷淡道:“太医不是验过了?既没有来因不明的东西混在其中,我不试试,岂不辜负了顾和章的美意?”

  他不求别的,只希望谢瑾可以入他梦中,哪怕只有一夕半刻。

  可直到犀香燃尽,顾邺章依旧没有看见谢瑾。

  他所了解的顾和章,不会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上捉弄他,除非……除非谢瑾恨极了他,不肯来见他。

  ——

  夜里下了雨,山路更是泥泞,稍不留神便会溅上湿土,自中州归来的孙长度被树梢落下的水滴砸了一脸,狼狈踏进如洗的小院。

  推开半掩的门扉,孙长度顺手放下被头发濡湿的长巾,屋内面容苍白的青年抬起头,唤了一声“师父”。

  孙长度疲惫地坐在四脚小桌子一旁,叹息道:“他不肯用,说是太医验过,发现里面有一味忘忧,他不愿意……怕忘了你。”

  在他对面摆弄插花的,却是朝野都已认定埋骨青山的陈王千岁。

  谢瑾面上似喜似悲,缓慢抽出了才放进篮里的一枝映山红,轻声道:“忘了有什么不好?我若是师父您,就碾碎藏进寻常补药里哄着他吃了,哪管他愿不愿意。北狄故地百废待兴,任由师哥消沉下去,届时椋陈北上,谁来主持大局?”

  这话自然是公允的,可他的神态似喜似悲,却远不像他的话音冷静,看得孙长度忍不住直皱眉:“庭兰,我从死人堆里把你救回来,除了给令姜透过信,连林彦容都一并瞒着,本意是为了让你归隐烟霞养好身体,你若总是悬望帝京,又何必困在我身边?”

  谢瑾低着头笑了笑,“师父,我现在一闭上眼就是北地的刀剑和风雪,您总要再给我些时间习惯这种春秋两不沾的闲适。”

  他腕骨受创,插个花都抖得厉害,五脏肺腑更是没一处好的,自然是不会再回中州为君王效力了,但自幼长在肇齐,家国情怀早就刻在了骨子里,就算对顾邺章歇了心思,却哪能对可能面临的残山剩水也心如古井?

  谢瑾的目光停泊在右手的掌心,因常年握刀,他虎口处有厚厚的茧,看着不大美观。

  于是他又垂下了手,“师父,这万重山我寻遍可汗庭也只得一颗,劳您老人家再劝劝,务必要让它物尽其用。”

  孙长度却摇了摇头,吞了口已经渐冷的茶水道:“庭兰,我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想要让华阳公主承袭大统。女子称帝本就艰难,幼帝失驭的处境他亲尝过,总不会让后来者再历一遍,你大可歇一歇担忧,假以时日,他定会想通的。”

  这也是他为什么甘愿无功而返,未曾多劝几句的原因。

  静默了会儿,孙长度又说起一路乱他心曲的另一件事:“这次回去,我在闻音楼找到了一本前朝古籍,其上记有一夜秋。”

  谢瑾下意识抬头,“可有解法吗?”

  孙长度神色莫名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中此毒者,束人七情,多以弱冠前后为分水,除了华发早生,会再添心悸之症。又因大悲之下,一夜霜华,故称一夜秋。”

  迟疑了一阵,似是见他始终不语,又道:“白了头就是解了,倒不必再寻什么方子。庭兰,他两鬓的头发全白了,乍一看不像是方明的儿子,倒像是我孙长度的儿子。”

  “……他对你,并非真的无情。”

  谢瑾静静地望着自己的老师,说:“我知道。”

  真心假意的交缠并不意味着师哥对自己只有利用和哄骗,但他也是与旁人无异的血肉之躯,也会在遭受重创时生出逃避和退却的心思。

  会一腔孤勇爱着顾邺章的谢瑾早已死在北地经年不化的冰雪里,此生君臣缘尽,如今的谢庭兰只愿偏安一隅了此残生,再无意走出明凤山、出现在顾邺章的面前,口称一声陛下。

  良久,他听到孙长度问他,庭兰,你真的放下了吗?

  ——

  一开始,百官都以为泽延太子已经身陨,毕竟是关系着天下万民的帝王家,卢颢等人也曾联名上表劝天子再纳新人,开枝散叶。

  可顾邺章非但没有采纳他们的谏言,反而遣散了后宫,连同宫女太监也放归大半。直到建元六年,中侍中将徐韫和两位寄居在外的皇嗣一并迎回宫里,众臣工方才恍然顿悟,纷纷盛赞天子深谋远虑。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泽延会是肇齐王朝的储君,等他再长大些,兴许便可坐上监国的位置。

  可住在重华宫里的主子,却是三个人。

  泽延的胞妹封了淮阳公主,而当年那个在秋棠宫里绝处逢生的女孩,比他们更早拥有自己的封号——华阳。

  建元十二年的冬天是个冷冬,雪片簌簌,渐渐叠成掺着丝缕白絮的薄冰。

  生命的流逝愈见仓促,似有油尽灯枯之兆,顾邺章觉得,自己也许快要死了。

  他挑在一个晴日召见华阳,因懒怠于空耗口舌,便直截了当地问她想不想当女帝。

  华阳惊在当场,口称不敢肖想。

  “不必说敢与不敢。”顾邺章轻轻撇去浮金盏的白沫,说:“我问的,是你想与不想。只要你想,我会下旨封泽延为京兆王,提前将他送去雍城。百官的口,朕来堵。”

  “……想。”华阳的表情几乎称得上视死如归,“只是女儿…没资格与泽延争。

  都是他替别人家养的孩子,细究起来,哪有什么配不配的?

  “泽延性子不静,不能守成,你比他更适合执掌如今的肇齐。”

  略一停顿,顾邺章又道:“自然,你我本无亲故,你若执意不肯,朕也由你。”

  “陛下……”华阳的眼泪猝然汹涌而下。

  她的弟弟妹妹在宫城外长大,天真又烂漫,是极友善的人。因着那两张可爱的笑脸,她无法生出半分介怀。可她还年少,出身亦不显赫,泽延和淮阳回来以后,很多人待她都已不如往日恭敬。

  无论顾邺章是真心还是试探,这都是她的机会。

  “父亲。”华阳平复了情绪,慢慢道:“当年的事,其实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过很多次,为什么我是那个得以从顾和章手下活命的人,因为哥哥他是男孩,顾和章想要永绝后患吗?生为女儿家,读书,做官,样样都被迫落于男子之后,惟独于这种事上,却能得一丝侥幸,幸邪,不幸邪?您问我想不想,我想的。若因我之故,能得三十年甚或一百年的公正,便是我的造化。”

  送走华阳后,曹宴微将尚有余温的杯盏一并撤下,低低请示:“陛下,殿外阳光正好,可要再开一扇窗?”

  他已经很老了,可大抵是人不如故,顾邺章一直没再挑选新的侍者,他也就在中侍中的任上,又度过了一个十年。

  才搁下御笔的天子朝他摇头,说:“不必了。”

  就在刚才,在短暂的独处里,顾邺章已提笔拟好了诏书。因提前知会过泽延跟淮阳,倒不必怕以后生出祸患。

  他轻轻笑了笑:“去把剩下的犀香都点了吧。”

  九州一统,政治也还算清明,他仅剩的遗憾,只与谢瑾相关。

  犀香本就极少,曹宴微从前已经点过两次,一次是在玉狮子带回万重山后,一次是在椋陈亡国的当夜,却都没能让顾邺章见到谢瑾的魂魄。剩下的,也就只够再燃这一回。

  曹晏微记得,顾邺章从前是经常笑的,笑的时候眉梢会微微垂下,凤目的弧度亦柔和,即便辨不出真假,至少他是笑得出来的。

  可这些年来,他总是压抑而内敛,愈发寡言沉默,面上也再无笑意。唯有在萧靳抬棺出降时,方能窥见他流露一丝放松神色,却又转瞬便重归于波澜不惊。

  如今他服侍了二十多年的陛下终于再次展露笑颜,却是为了注定不会出现的一场水月镜像。

  曹宴微心中悲恸,无声退到殿外。

  徽行殿门扉轻阖,珠帘垂落,连明亮的月光也褪色几分。

  四更的梆子响过,夜半既逾,便不再是可以通灵的时间。

  案上轻烟袅袅,还升着一线将断未断的细白香魂。

  迟来的倦意如潮水般袭来,顾邺章闭上眼,自嘲地笑了声,“罢了,早知如此……”

  正昏昏沉沉间,却听珠帘轻响,与一道温柔的人声相伴而至——师哥,别来无恙。

  顾邺章攥紧床帷,勉力睁开沉重的眼皮。

  那人披着件折枝牡丹纹的青灰色斗篷,熟悉的脸孔上印刻着岁月馈赠的吻痕。

  他发间有黯淡的银丝,眼角有涟漪般的细纹。

  只有目光仍如静水,还倒映着灰墙黛瓦,彩云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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