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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天灾人祸

  顾邺章还与上次一样透过万字菱花的窗格看谢瑾,直到谢瑾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了,他也仍在看。

  那双凤目在细雨如丝的夜色里闪着寂寂寒光,清醒而冷静。

  佛家讲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那个被何肃选来做代替的男孩惨死后,他时常感到自己也命不久矣,有时种种不甘与遗憾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往往眉睫才交便又猛然惊醒,唯恐就这么一睡不起。

  这短短的二十几年,他历遍了寻常人难以想见的艰辛,灯下静坐细细回想,好像已过了几辈子。

  亲政,集权,北伐,平叛,减赋,灭佛……剖皮换骨才练就了这副铁石心肠,重铸肇齐筋骨的希望却一朝落空。

  过往的所有努力都随着顾和章的得势而尽付东流,显得灰败而乏善可陈,唯有谢瑾,唯有谢瑾……是清凌凌的水色,是一腔孤勇的热忱。

  但他依然要试,越是真心,便越要一遍又一遍地试、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它能经受住火炼。见惯了虚情假意,他只怕一时一刻的掉以轻心,便会再次落入万劫不复。

  徐贵人曾怯生生地问他,陛下因何总是郁郁寡欢,他说,朕不是笑的时候更多吗?徐贵人说,可陛下的眼睛从来不笑。

  其实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呢?顾邺章轻轻掩上窗。徐贵人,天家的泼天富贵,于我不过是金枷玉锁。旁人唾手可得的真情,于我却可能是穿肠的毒药。

  你说我因何郁郁寡欢?

  后来者中是否会有可以将宫闱生涯过得有声有色的天子,我尚不得而知。可史册上已有过太多不得善终的先例,父皇和祖父便是前车之鉴。如有来世,我只盼可以托付山林,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看尽霏烟青柳暗,晚霁白鸥归。

  再不愿投身帝王家。

  他是如此诚心地祈望着,若能得天意成全,他注定短暂的此生尽可献与肇齐,献与社稷。

  除了每隔固定的时间便去承光殿探望一次,谢瑾从未有过异动。顾和章虽没有撤去暗中对他的监视,人前背后与他交谈时,到底不再如往常般句句藏着陷阱。饶是谢瑾再如临深渊,也不由在独处时稍稍放松了一些。

  但那夜淅淅沥沥的雨却愈演愈烈,似乎成了灾祸的前兆。连日的暴雨倾天而下,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持续了整整一个六月。

  黄河支流水位上涨,河堤坍塌大坝被冲垮,树木秧苗连根浮起,到处都是泥泞的积水和倒塌的房屋。帝京洛都尚能自支,周边郡县却多受其害,向北逃难而来的百姓被丁邯带兵挡在城门之外,连哭喊求救声都虚弱得可怜。

  战乱未息,天灾却是人祸所致。

  治书侍御史张晖请旨出城赈济,不知见了什么人,三日后突然上表弹劾郑毅安之子郑歆,历数其十二条大罪,条条清晰有凭有据。斩钉截铁告这位年初新上任的河道官贸然毁堤,更以次充好修建空心大坝,这才招此祸患,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如若徇私回护,难保不会酿成民变,动摇国本。

  张淡月人如其名,向来是以淡泊温雅著称,被逼到如此地步,足见郑歆所作所为天怒人怨。

  奈何顾和章听罢后只是冷哼一声,当众斥责:"妖言惑众污蔑皇亲,张御史不愧是朝廷重臣,倒还真是有几分胆量。”

  大司马郑毅安更是勃然大怒,当即便要拔剑,口口声声“我儿行事坦荡君子,岂会干这等勾当?定是你张淡月胡言乱语含血喷人!”

  张晖冷笑一声:“下官按职责办事,俯仰无愧天地,大司马何必恼羞成怒?”

  一边是掌纠察弹劾的言官之首,另一边却是权倾朝野的母家,顾和章没有半刻犹豫,当场便下旨将张晖投进了大理寺狱。

  一时间百官噤若寒蝉,问责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当务之急是开仓放粮、运送药材。谢瑾无暇去参在朝堂上屹立不倒的郑氏,好在几番周旋,到底联合卢颢将心系难民的张晖保去了都水台。张晖却没有立刻赴任,反倒是先去拜会了许令均。

  许侍郎,陈大人他让我给您带话,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他治河不为沽名钓誉,即便是以平民之身,今生也愿毕于黄河,矢志不渝,盼许尚书能为他周旋。

  可许令均也早就见不到顾和章的人了。

  他转头去找徐璟仞,对方却眼也不眨地一口回绝:“怕就怕连剜心求鉴都是他一厢情愿 ,我求着要面圣,那郝如意嘴上答应得快,溜进去就没影了。再者你让他怎么答应?放出陈信芳就是承认他这个新君用人失当,他舍得下这个脸吗?”

  许令均气急:“徐璟仞!救陈信芳的事你不肯沾身,发钱赈济你也推三阻四,仗要打,民就不救了吗?”

  徐璟仞也冷笑出声:“怎么,我不点头,令均要与我断义吗?你我心知肚明,他比不上秋棠宫里那个,你难道不知我曲意逢迎为的是什么?我今日敢先斩后奏开这个口子,明天景阳宫里那位就会摘了我的脑袋。前功尽弃,又拿什么报知遇之恩?”

  许令均让他逼得没法子,竟也开始跟张晖似的口不择言:“你今日助纣为虐,来日他就能放过你吗?”

  这是他们心照不宣却始终没有挑明的将来,而今话赶话捅破了窗户纸,两个人登时都变了脸色。

  徐璟仞黯然背过身:“那就是……他的难题了。去求,只能求,你与谢庭兰错开时间去求,只要那位点头,我这边一时一刻也不会耽搁。”

  这头多年至交不欢而散,另一头谢瑾也抽空去承光殿将此事跟顾邺章简明扼要地讲了。

  顾邺章听罢半晌无言,最后只是说:“陈信芳的事,你暂时不要插手,若能救出来,想必许令均早就救他出来了。如今他还在狱里,也未必不是好事,至少能留住条命。 ”

  但要向顾和章求得赈济的钱粮,却殊为不易。肇齐战事不断,这十来年顾邺章攒下的家底却还算殷实,新帝虽好美人宴饮,至少没有大兴土木,要说几个月间国库就被挥霍一空,倒也不至于。可他张口闭口便是保障军费,一直拖着不肯拨付,让谢瑾颇为为难。

  眼看着赈济钱粮越发吃紧,谢瑾与李望秋硬着头皮走遍了京中的富贵门庭,所得虽是杯水车薪,好歹解了燃眉之急。

  吏部尚书卢颢、都官侍郎许令均、秘书丞王士镜、给事中楼澄伏阙请命,连素来与他们不和的薛印目睹城外惨状后也动了恻隐之心,和礼部尚书崔岷、度支尚书徐璟仞牵头集结了众臣工一并联名上书,这才得了顾和章点头。

  人言水火无情,历朝历代都难免经上几次水患,这等事落在史书上不过是轻描淡写的寥寥数语,民生疾苦难以窥见,压在亲历百姓的身上却是性命攸关重若千钧。无论是望族还是寒门,虽不乏层层盘剥中饱私囊之徒,余者还有些良知的,都短暂放下了偏见隔阂,在自个的任上为赈济大开方便之门。

  露清宇旷,已经是子夜。

  烛笼里的光摇摇晃晃显出疲态,谢瑾仍在埋头处理政务,垂首间露出光洁白皙的后颈。

  头天夜里从承光殿回去后,宣令官已在府上等候多时——顾和章恢复了他殿中尚书的实权,允他重新接手台里的公文。

  这无疑是件好事,便于他更加洞悉朝廷内外的动向,却也可能是顾和章新一轮的试探。不管怎么说,为表自己问心无愧,谢瑾已打定主意,往后尽可能多地留在宫里,留在顾和章的眼皮底下。

  蓦地一阵凉风掠过,烛光也跟着曳动了几下,烛芯陷进蜡泪,室内的光线更暗了。

  谢瑾从案牍间抬起头,门口正立着个脸熟的不速之客。

  ——是顾和章身边近来颇受重用的郝公公,郝如意。

  这个人曾带着他走进中书省,如今时过境迁,攀附了新的高枝,见了他倒是坦荡。

  新帝不喜光早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金碧辉煌的显昌殿整日遮着厚重锦帐,还不如尚书台亮堂。

  郝如意知趣地留在了外头,等明面上的侍从也都退去了,顾和章才不阴不阳地出声:“又让谢卿案牍劳形了,是朕的不是。”

  顾和章显然仍介意着当初清馡楼的不欢而散,对他始终不冷不热。虽说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在殿上没给过他难堪,但每每踏进显昌殿,总归是没有好事。

  但案牍劳形这四个字倒是实话。大雨之后紧跟着就是瘟疫和大旱,谢瑾受命巡抚赈恤,连日来往奔波忙着异地调粮,又协调司农寺署官、领着职掌监察的御史和侍御史巡视灾区,还要防着郑毅安的党羽背地里使绊子,两天前才勉强告一段落。

  反观顾和章,除了在一开始时象征性地祭祀了天地诸神,往后便堂而皇之当起了甩手掌柜。南北如火如荼的战事,十数万无家可归的流民,都不影响新帝寻欢作乐。

  在面对顾和章时,谢瑾向来是逆来顺受的,尤其是那条十二节的钢鞭抽下去之后。顾和章心知握住了他的软肋,且热衷于以此威胁他,他不怕疼痛,却怕真的惹怒顾和章,会给他在意的人带去麻烦。于是谦卑顺从地垂首施礼:“都是臣的分内之事,能为陛下分忧,是谢瑾的荣幸。”

  因他忙得歇不下脚,顾和章有一段时间没有找过他的麻烦了,但当看到新帝拨开那幅神女绣像的遮挡,谢瑾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伸手取下条细窄的软鞭,顾和章轻挑着眉转回身:“听承光殿的守卫说,皇兄近来气色不错,这可都是陈王的功劳。”

  谢瑾佯作镇定:“是陛下宅心仁厚,允准臣带药进去。但陛下尽可以放心,废帝所中的乃是天下奇毒之冠,就算喝再多的补药,除了益气补血也并无奇效,想来只是气候回暖,为他添了些助力。”

  顾和章掂了几下鞭稍,一伸手将谢瑾推到榻间,迫使他被动地矮身坐了下去。

  喟叹:“陈王对朕,怎么就没有这样的用心呢……”

  说着话,顾和章算不上柔软的手已抚摸上谢瑾的侧脸,又捏着他的下巴细细打量:“自建宁四年陈王下山,这么些年过去了,无论什么时节,陈王总是穿得如此严实。不知这光鲜的官服之下,有没有皇兄昨夜留下的痕迹?”

  ——月前未竟的事,顾和章原来还惦记着。谢瑾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僵硬地白了脸:“陛下,臣亦知耻。”

  “可朕不信陈王一面之辞,得亲眼验过才行。”顾和章忽地半蹲下来盯着他低笑了声,笑声里多了几分玩味:“若果真没有,朕不介意添上一些,留待陈王下次去探望皇兄时,也给他看上一看。”

  将他摸到腰间的手一按,谢瑾的身体连同声线都绷得极紧:"陛下连废帝住过的徽行殿都避如蛇蝎猛兽,倒不嫌弃他碰过的人吗?”

  眼前人的神情如霜似雪,似结了层冰一般,顾和章抽回手:“陈王对皇兄是何等的细雨和风、温柔亲近,偏就对朕如此冷峻,比起嫌弃……”

  他又笑了笑,慢吞吞扯落谢瑾发簪,手指轻柔地抚弄着垂落下来的发丝:“陈王既是高门贵子,又是享誉南北的白马探花,容貌气度,也属世间难得,朕不吃亏。”

  ——这次传召谢瑾,顾和章没打算让他全须全尾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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