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前一天才怏怏离开的顾和章竟去而复返。
他这次没有亲自进来,而是派的丁邯进去叫人。
顾邺章立在廊下,一眼看见禁卫军簇拥着的顾和章,他身边的陈润身披铠甲,一边手拎着一个正哭闹不止的婴孩。
不着痕迹地靠上廊柱,顾邺章将目光从两个娃娃身上移开,对上也在看他的顾和章的视线。
顾和章高声道:“皇兄,朕怕您孤单,将小侄儿给您带来了,您不过来看看吗?”
他的脸上带着笑容,可被阳光照成深棕色的双眸里却无丝毫笑意,还闪烁着阴戾的寒芒。
顾邺章没有动,却油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
他孤身一人,连往日负责他饮食起居的曹宴微都不知去向,面前却是数十上百的禁军。陈润佩着长刀,刀柄正贴着那个女婴娇嫩的脸颊。
见顾邺章无动于衷,顾和章又继续道:"难道是因为皇兄站得远,听不清朕的话吗?”
顾邺章慢慢走到太阳下,在他面前站定,话音中似有怜意:“三弟,你若真想让我在这秋棠宫内享天伦之乐,至少也该带个乳娘来。”
他将手伸向那个哭哑了嗓子的男孩,陈润却蓦然向后一退,那小婴儿顺势落入顾和章手中,惊得打了个哭嗝。
将还在哭闹的孩子高高举起,顾和章忽地朝顾邺章一笑,“皇兄,他是叫泽延吧?朕给你看个精彩的。”
电光石火间,他猛然将手里的婴儿狠狠往下一摔。
没人想过顾和章会这么做,连顾邺章也没料到。如果他恨自己有一双儿女,他应该早就将他们杀了,何必等到现在,还是用这样触目惊心的方式?
周遭霎时陷入死寂,顾邺章不忍地闭上眼。
他当然知道顾和章一直想看到他崩溃求饶,想看到自己这个废帝的心理防线当着他的面轰然坍塌,但他为什么要让他如愿?他曾在郑贞宜面前无数次体面丧尽,而今还要在她的儿子面前低下头去吗?
徐贵人单纯软弱,为保证万无一失,他早已调换过了。这又不是他顾邺章的孩子,就连被送出宫去的泽延,也并非他的血脉——这人世间诸多苦难,他的命运难得可以自己做主,何必要像父皇般跟不爱的女子纠缠。
可粘腻温热的液体溅上了他的侧脸,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婴儿的血。
他重新看向顾和章,目不斜视地、冷淡地质问他:“他们才多大?话都还不会说,你疯了吗?”
顾和章却冷冷笑道:"朕疯了?皇兄,他们可是您的骨肉。天底下谁人不知,剪草除根,方能永绝后患。"
没能如愿以偿看到痛失爱子的顾邺章发疯,他心中恨意更烈,语气却格外平淡,就像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半晌,顾邺章说:“你就这么怕我东山再起,连女孩儿也要赶尽杀绝?”
顾和章依然笑道:"皇兄,怪只怪她没能投一个好胎,这是她的命运!"
"她还这么小,怎么会是她的命运?"顾邺章道:“你放了她,我赠你一个秘密。”
“朕不需要你的秘密,皇兄。”顾和章轻唤,一把将女婴从还未回过神的陈润手中夺过,如法炮制般将吓得不再出声的婴儿高举过头,他眸中释放着嗜血的兴奋,脸色也渐渐变得狰狞而疯狂:“你若真疼她,待会便接住她。接住了,她的命就归你。接不住,她的命就归阎王。 ”
话音才落,便骤然松了手向上一拋。
流云般的衣摆在众人的注视下层叠绽放,过大过猛的冲力带得那个永远姿仪瑰秀的身影也直直坠落下去。
顾邺章的左膝猛磕在地上,右臂却稳稳将九死一生的孩子托住。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得人来不及去权衡。
也许顾和章赢了,他看到了他的狼狈,逼得他不得不在这近百的禁军前屈膝。
但我并没有输。顾邺章低头与那双黑葡萄般水润透亮的眼睛对望着。
我留住了一个生命。
他脑海中闪过谢瑾为受伤的小鹿包扎前腿的画面,他清晰记得,那是十五年前的春日。
庭兰,他默念着谢瑾的名字,无可奈何地想:你人不在中州,怎么还能隔着千里万里的距离,把我的心变得和你一样软?
膝前想必磕出了大片淤青,顾邺章站起身时脚下微晃,却又很快稳住。
顺手挡住那双还泛着泪花的眼睛不让女孩去看地上四溅的血,顾邺章对着一脸得色的顾和章微微一笑:“多谢三弟成全。”
多么稀奇,他的风采并未因方才的变故而衰减分毫,仍是如珠似玉般夺目,狼狈于他就像荷叶上稍纵即逝的露水,留不下半点痕迹,凭什么?于是顾和章的得意戛然而止,不甘地冷言讥讽道:“皇兄好身手。”
他几乎要翻脸动怒,扭曲的神色却倏尔和缓,像一条冷血的、吐着信子的毒蛇靠近顾邺章耳边,轻轻说:“皇兄,您还不知道吧,谢瑾快要回来了。”
闻言,顾邺章心里一沉,微微上挑的眼角跳了跳,目光凝在前方虚空中的一点。
终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他一直盼望看到的情绪。顾和章再次痛快地牵起唇角。
他的话并非危言耸听。
陆良是头天夜里回来的,他空手而归,并没能叫回谢瑾,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程云对他的夺位未置一词,恍如未闻,只带着青炎卫停在边境——他知道这是无声的谴责,只是程云选择了攘外,暂时还无暇来与他算账。
邓康和赤柳卫则封锁了云中故郡,将宣令的使者拦截在城门外不予放行,摆明了是要与他唱反调。但云中至少还未如其他地方州郡般起兵反叛,尤其是农民的义军,那他也可迟一些再寻邓伯明的麻烦。
至于谢瑾,他大约是被软禁的顾邺章唯一的底气。可是谢瑾毕竟年轻,最重要的是,他在意顾邺章,非常在意。陆良叫不回他,有一个人却一定能。
——曹宴微。
夜来一场小雨,草木都点染上了青绿,当此春景融和,戍边的将士们便更难忍乡心迢递。一年到头,武川也就这么几个好天气。
但曹宴微来了之后,好天气便也笼罩了阴霾。谢瑾不知他遭了什么罪,只看到他脸上又沧桑许多,腰背更是佝偻,刚一对上照面,那双红丝密布的眼睛又落了两行浑浊的泪。
远途而来的曹宴微先是不住地道歉,说先前是自个多嘴多舌,才让谢瑾在半年前无辜受难,求他万万别因此与陛下离心。事已至此,这时候说那些还有什么意义呢?谢瑾只打断了他的话,问起千里外的洛都。
抹去眼泪,曹宴微说:“收拾了陛下在承光殿的居所后,丁邯便强硬将老奴带走锁在大狱里。一别月余,高阳王让老奴将谢尚书请回去,说若此行带不回您……便要让陛下吃些苦头。”
那位笑里藏刀不是善类,他固然心中暗自惊怒,却也实在没有办法。
谢瑾双眉深锁:"曹公公,陛下现在处境如何,他还好吗?"
曹宴微叹息着摇了摇头:"老奴很久没能见到陛下了。您来武川之前,陛下已经病了,病势重时每日所进除了汤药,也就只有半盏碗燕。才刚渐好些,就赶上高阳王宫变,还不知这月余间他们有没有安排人给陛下煎药。唯一能确定的是,陛下他还活着。"
这哪是天之骄子该经历的?谢瑾眼眶泛红,心中也微微动摇。潜意识里,他亦认定师哥还活着,可每每强迫自己睡去,却又在午夜梦回时推枕而起,不可避免地陷入无穷无尽的惶恐。滚烫的定心浪滔天袭来,让他在刹那间连呼吸都变得松快许多,恨不能插上双翅膀立刻飞到中州去。
可他记着顾邺章未雨绸缪的嘱托,仍咬紧牙关坚持道:“曹公公,我若不回去,他还要防着我起兵变,我若回去了,陛下才是真的失了倚仗。”
曹宴微仍是摇头:"谢尚书,老奴虽愚钝,却也略读过几本书,何尝不懂您说的利弊?若陛下是个身体康健的寻常人,您留在武川自然是上上之选。但陛下的身子骨您知道的,高阳王对他一直心存怨怼,不管是有意无意,只要稍加怠慢,对陛下的身体都是雪上加霜。”
这是实话。
他当然可以继续留在武川,任凭顾和章再下十道二十道令旨。可顾和章会怎么对师哥?固然是他在武川一日顾和章便不敢弑兄,可其他折磨人的法子呢?他能忍住不用吗?谁都知道最正确的选择是留下,可谢瑾不敢拿顾邺章的性命做赌注。
曹宴微犹在恳切地望着他:“谢尚书,您回去一趟,至少有机会说动高阳王为陛下将药续上,也能保全您的一双弟妹……"
沉吟半晌,谢瑾轻轻应了一声。
他全部的软肋都在帝京,顾和章完全可以择一而毁逼他就范,与其那样,还不如利用这最后的机会,回京后再做打算。
掀帘而出时,林雍和张茂正一左一右扒在外头偷听,见他出来立刻便站得比松柏还直,像两尊眉清目秀的门神。谢瑾有心想笑,却又实在无力去笑,只越过二人留下一句“你们跟我过来下”。
两块大差不差的凤纹调令递到了林雍手上。不止是金戈卫,整个武川的布防戍卫谢瑾都给了出去,“过两天我跟曹公公回京一趟,彦容,武川就先交给你了。”
林雍却没有立刻收进怀中,他摊着掌心睨了一眼,凝眉道:“将军想鸿门赴宴,末将自然是要当樊哙的,留在武川干什么?”
看出他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谢瑾哑然:“他不是项王,我更不是沛公。这次回去意在示弱投诚,可不是要给那位递把柄,你别忙着替我跟高阳王翻脸。”
略一停顿,又叹道:“彦容,德音跟我回去就成了,你在军中颇有些威望,比德音压得住阵。”
这固然是极重的担子,但顾和章胸有城府,谁能保证那匹披着羊羔皮的黄鼠狼不会为难谢瑾?“那您也得问问德音的意思吧?”林雍给张茂使了个眼色。
对方却视若无睹,应道:“我都听将军的。”
林雍被噎了一下,寒着脸哼了声:“那位拿捏住了天子,将军便要抗命南归,来日他再拿捏住了将军,我林彦容难道就可以作壁上观吗?”
谢瑾勉强牵起唇角,朝他安抚一笑,“不一样的,彦容。”
他又没有中一夜秋和断骨红,顾和章去哪里寻胁迫彦容的筹码?只要武川的这七万来人还忠于师哥,顾和章就不敢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