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怒号,大雪簌簌地落,四下周遭一片惨白,骑兵队伍如长蛇般蜿蜒前进,队伍后头一匹黑马疾驰而来,士兵胯下的马鞍和他的佩刀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周将军!京城来信!”他勒住缰绳,黑马扬蹄鸣叫,堪堪停在了周鸿音身后。
队伍有条不紊地前进,士兵从怀里掏出信封来,用冻得紫红的手指夹住递过去。
周鸿音单手扯了扯缰绳,另一只手和嘴巴配合着撕开了信封,他呸了一声吐出纸屑,把信展开了。
这信纸是反着放进去的,展开后先看到的就是写信人的落款——长宁门客闵疏,顷诵华笺,具悉一切。
周鸿音目光落在那几个字上,半晌才移开。
大雪飘洒,晶莹剔透的雪花落在那“门客”两字上,周鸿音脑子未动手先动,拇指顺势就擦了过去。
他心里暗道糟糕,雪花被他的手指化开,墨字果不其然被擦花了。
周鸿音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了身后的亲兵,随后三两步跨进了运送赈灾粮的简陋马车里。
马车里光线昏暗,但好在有所遮蔽,雪落不进来。周鸿音飞速看完了信,随后就把信纸揉成一团,打算化些雪来毁信。
雪水在掌心融化,很快就把信纸浸湿了。黑墨和冰渣子化在一起,连带着信纸也变成了稀粥一般的浆糊。
他盯着最后剩下的带着闵疏落款的半张纸,心里忍不住想起闵疏来。
他想起那日在城外问闵疏的话,闵疏放在心上了吗?他准备什么时候离开?或者他要永远当梁长宁的幕僚吗?
周鸿音闭上眼,把纸上擦花的几字落款握在掌心,正要动手揉碎,马车外头却传来声音。
“小将军!快进城了!”蒋迁扬声道,“暨南城门就在前方,咱们是否派人去通报?”
周鸿音闻言,把手里揉皱的信随手往怀里一揣,掀开帘子就大步跨了出去。
昔日繁华的大梁第一粮食大城,如今覆盖着皑皑白雪,早已是一片灰白之象。
瘦骨嶙峋的小孩跌坐在城门口,手里抓着一把黄土咀嚼,破了洞的棉袄里漏出黄白的柳絮。
他看到远处蜿蜒的军队长蛇,目光后移到车辙沉重的粮车上,唇齿猛然打了个颤,不敢置信地站起来,踉跄着向城里跑去。
“朝廷来人了!朝廷来人了!”
城中破败的街道边集满了人,被大雪压垮的房子下露出一点断臂残肢。
枯败寂静的城中如同投入了小石子的死水,忽地有了涟漪。
军队的铁甲声、粮车的轱辘声掺和着小孩兴奋的喊叫,大雪沙沙地落,不知从哪里蔓延出一片窃窃私语。
远方的朝阳缓慢高升,周鸿音骑马打头,身后的铁甲骑兵一路排开,他审视着面前毫无生气的一片乌泱泱人头,徒然高举起手中的金铜令牌。
“奉旨赈灾!暨南布政使司陈聪可在?!”
四下一片沉默,半晌才有人爬出来,从大雪中拖出一道腌臜的泥痕来,仰头道:“……朝廷……调粮了?”
金色的令牌在朝阳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渐渐地,日头带来的暖意倾洒下来。
暮秋叫人生了地龙,屋子里热起来,闵疏脱了外袍,端正跪坐在梁长宁对面。
梁长宁看了他一眼,随手翻开闵疏面前的汤碗盖子,看着里面的当归乌鸡汤,说:“怎么,你那旧主子又有吩咐了?”
刚才文画扇派她身边的丫鬟晚月送来东西,说是送给王爷补身体的。那丫鬟进了屋子就悄悄打量,看到闵疏坐在屋子里,才松了口气。
闵疏立刻就知道文画扇是想找他,他没瞒着梁长宁,说:“王妃或许有事吩咐我,当归……是该当归府的意思。”
梁长宁把当归乌鸡汤端过来,捏着勺子搅动了会儿,突然道:“她怎么还有新鲜当归这种便宜货?文画扇是叫厨房做的汤?”
暮秋掀帘出去片刻,回来说:“王爷,厨房说今日没做当归乌鸡汤。”
梁长宁嗤笑一声,把勺子咣当一声扔回碗里,说:“今年辽东天气不好,没出多少当归,药铺倒是有,只是难买,且价格翻了三倍有余。既然这当归乌鸡汤不是厨房做的,那就是文画扇自己的小厨房做的。若是要取个谐音,怎么不用更好买到的茴香一类?”
闵疏自然知道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文沉从小给他吃的孤离不太寻常,孤离中有一味金钩吻带着极强的毒性。为了使剧毒不被外人察觉,用了另外一味压制毒性延缓发作的药材,叫做黄芪。
黄芪和黄连都是苦寒的药物,和当归一起服用时,和当归补血汤药效一样,能活血化瘀,散寒止痛。
可若体内疏通血气,闵疏吃下的那药丸里的金钩吻之毒就压不住了。
可文画扇这碗汤是送给梁长宁的,没说是给闵疏喝。闵疏猜,文画扇或许只是想警告他,或者是奉文沉的意思来警告他。
他近日透露给文沉的消息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事,眼看着梁长宁得了好处,压了文沉一头逼他退步,文沉自然要从闵疏身上找回来。
只是这件事不能告诉梁长宁,当归乌鸡汤一事,还得圆过去。
“我喝不得当归鸡汤。”闵疏故神色自然,可惜道:“孔大夫说我体内燥热,且易发高热,更何况……”
梁长宁把汤碗盖子盖回去,看着他。
闵疏缓缓道:“……更何况我红肿未消,伤势未愈,当归乌鸡乃大补之物,喝了这汤会腹泻发炎,头痛呕吐。王妃或许是想教训我一番,毕竟昨夜里,王爷可是没留在王妃寝宫里过夜。王爷驳了王妃面子,这府里的下人都是人精,自然是看脸色做事。下人给了王妃难堪,王妃娘娘自然要找回来。”
他这话说得直白又委婉,梁长宁听后果然叫暮秋把汤撤了,对闵疏说:“肿了?”
“是我的不是。”闵疏和善道:“与王爷无干,王爷不必自责。”
“怎么就与本王无干了?”梁长宁朝他招手,闵疏一动不动,梁长宁说:“难道不是我干的?”
闵疏忍了忍,说:“王爷,王妃那里……”
“没说不准你去。”梁长宁伸手捉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过来,说:“如今周鸿音进了暨南,你说谁最先忍不住?”
闵疏被他拉过去坐进他怀里。闵疏并不反抗,他安静地坐着,片刻后说:“文沉不是最有可能动手的人。”
梁长宁握住他的手腕,闵疏瑟缩了一下,梁长宁说:“郑思一案动不了文沉,却也成了他脚下的钉子。他日后往上走的每一步,都有人能借此弹劾他。不管郑思是谁杀的,罪名都要他来担,将来大权翻覆,旧案重审,这个罪名才是拉他下马最快的法子。所以他必然要权,周鸿音手上的兵权于他来讲是最好的后盾。”
兵权在手,谁敢动他?
闵疏不着痕迹地挣脱开梁长宁的手,又被他反手压住了。梁长宁的手指如同铁钳一般牢牢按在他的手腕上,脉搏的跳动起伏顺着炽热的肌肤传递出去。
“身子是虚。”梁长宁说:“确实喝不得当归。”
闵疏微微松口气,松懈了挣扎的力道。
“帐不是这样算。”闵疏说,“文沉要兵做什么?他如今最想要的不是兵权,是外孙。他已经是一人之下的权臣,兵权在他手上只能是催命毒药,太后、新帝、文沉,他们是藕断丝连的利益团体,兵权只会打破他们之间的平衡,他们三个中,拿到兵权之后最有机会抢占先机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名正言顺的新帝。”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要做大事,还得靠刀剑。
梁长宁沉默片刻,松开了握着闵疏皓腕的手,向后斜斜一靠,说:“他派文画扇来叫你,你猜是为了什么?”
木窗开了一条小缝,是暮秋推开的,说是怕炭火烧不透,留一条窗隙透气。外头的风雪吹进来,有细微尖利的风声。
闵疏背对着梁长宁,目光如清雪般凌冽:“我猜……他是要我帮王妃一把,尽快求得六甲。”
他微微侧身,回首看着梁长宁,眼神深处藏了一点复杂的思绪,说:“往前数两朝,文家没有出过宫妃,莫说文家,当今四大家——夏文裴危四族,哪一家的女儿能抬进东宫,安安稳稳地生育皇子?”
这话还是他小时候,文沉亲口告诉他的。闵疏过耳不忘,这么多年都牢记于心。
“先帝忌惮四大家功高盖主,自然不会允许她们孕育龙种。”梁长宁摩挲着扳指,说:“当今太后是裴家嫡女,她的胞弟虽外放,但官职并不低,甚至回京述职后能调任督察院,升三品京官。裴家正当崛起,先帝早有压制之意,裴家出不了将领,也不敢拿兵权。”
“所以太后才要和文沉休戚与共,好借他的势站稳脚跟,免得被其他三家吞吃入腹。”闵疏盯着梁长宁,稍微挣脱他,坐到了一旁,侧过身又说:“她给皇上挑了个裴家女,是想给自己留条退路,若是文沉靠不住,起码还有裴家可以缓缓。可文家和裴家都是没有实权的家族,外头看着枝繁叶茂,内里的兄友弟恭却是一击就碎。论争权夺利,这两家对她都没什么大用。文沉和太后必然已经有所察觉新帝不如从前那般温顺懦弱,棋子脱了手,就得尽快逐出局。”
就像是养虎——养一只成年的老虎实在太危险,即便它表面看起来温顺听话,也不如一只幼小的、能够从头调教的幼崽来得让人放心。
梁长宁的目光落在闵疏身上,只觉得他刚才扭过来的那一截腰身清瘦极了。他忍不住伸手握住那一截腰,强势地把他往自己怀里拉。
闵疏猝不及防跌坐进他怀里,梁长宁按住他,闵疏心神一乱,正要开口,梁长宁却蛮横地翻身压住他,接着他的话继续说:“所以拿捏兵权并不是文沉如今最好的选择,他想要的是一个有天家血脉的皇子,好废除新帝,匡扶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