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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冲破枷锁的告白

  喻行舟心里腾起极为强烈的不安:“父亲, 您不跟我们走?您要做什么?”

  喻正儒深深看他一眼:“前面不远就是津交城了,为父要通知守将做好防范。你们快走吧。”

  喻行舟固执且惶恐地抓着父亲的手:“太危险了,让孩儿去吧, 让良叔带着您和母亲离开,只要孩儿还有一口气, 决不能让您冒这个险……”

  说着,他又摸出剑来,打算故技重施, 却被良叔眼疾手快一把夺过长剑。

  喻正儒冷下目光,对良叔道:“快点动手。”

  良叔仍是犹豫:“这……少爷他……”

  “你不动手,就我来!”

  良叔无奈叹息一声, 握住喻行舟的右手手臂, 眼神愧疚且复杂:“少爷,得罪了。”

  喻行舟愕然:“良叔你要做什么?”

  良叔牢牢抓住喻行舟受伤的右手, 指尖是一截尖细如发丝的金针, 飞快在他命门穴道处点刺数下。

  一股刺骨的疼痛瞬间袭来,喻行舟痛苦地捂着手腕,全身真气滞涩, 经脉如同痉挛般, 冷汗转眼浸透了后背。

  良叔低声道:“我以金针封穴,封住你任督二脉, 你以后不能再肆意动用真气,否则会遭到反噬, 少爷, 老爷他也是无奈之举。”

  “父亲……”喻行舟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为什么……”

  喻正儒心疼地望着他, 最后强忍住伸手触碰他的冲动, 硬下心肠:“行舟,就算你怨恨为父,责怪为父,我也不得不出此下策。”

  “为父希望你以后,千万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你将来要肩负起喻家忠义的遗志,肩负起守护国家百姓的使命,效忠皇室,注定不能任性,追求自我,你可能永远做不了‘喻行舟’。”

  “答应为父,将来,凡是三思而后行,要顾全大局,千万不能放纵自己,尤其是不能纠缠太子殿下!”

  喻行舟浑身一震,那股不安越来越清晰,他意识到了父亲要去做什么。

  “行舟。”喻正儒最后深深看着他,“我喻家,世代忠良,从没出过一个逃避责任的不肖子孙。”

  “这乱世之中,太多人朝不保夕。如果人人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顾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到最后关头,灾祸降临之际,你又指望谁能挺身而出,保护大家呢?”

  “若是将来,世道太平,你……”

  这句话说到一半,喻正儒喉头哽咽,终究没有说下去。

  他疲惫地摆摆手:“快走吧。”

  大雨仍在下,天地之间一片苍茫,呼啸的风在这条泥泞难行的道路上来去匆匆。

  载着喻行舟母子的马车渐渐远去,他掀开车帘,回首望去,喻正儒和良叔蹒跚的背影在雨幕中逐渐模糊。

  喻行舟从未如此憎恨过大雨天。

  这场浸透了血和恨的雨,带走了他最后的天真,带走了他曾厌恶的、固执的、严苛的父亲,也带走他了最敬重的亲人。

  ※※※

  不久之后,喻正儒带着良叔终于赶到津交城,得知燕然副相被杀,激怒之下很可能谈判破裂挥军南下,对津交城下手,城中守将和知府都吓了一跳。

  知府惊愕地望着喻老丞相:“那燕然副相身边有骑兵守卫,怎会轻易被杀?”

  喻正儒与良叔对视一眼,他叹息一声,露出愧疚之色:“是本官为了自己全家脱身,只好命良叔先下手为强,没想到酿成如此大祸。”

  “丞相大人啊,您怎么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啊!”知府眉头深深皱起,徒呼奈何。

  喻正儒沉默片刻,面容严肃道:“倘若燕然军来犯,本官难辞其咎,无论如何,只要本官还有一口气,必定不会叫燕然轻易攻进城中。”

  “现在当务之急,是立刻清点城中兵械粮草,完善城防,周围竖壁清野,让百姓入城,八百里加急向朝廷求援!”

  知府长叹一声,拱手道:“下官明白,有丞相大人在此,津交城必定能逢凶化吉,安然无恙。”

  有喻正儒坐镇府衙,津交城上下立刻行动起来,不到十日的功夫就构筑起基本的防御工事,守城的三千守军加紧训练,每日不断在城头往来巡视。

  十日后,燕然大军果然来了。

  领军大将派人在城下骂战:“启国言而无信,卑鄙小人,你们先要求和谈,却背信弃义,先后残杀我燕然副相察诺大人和卫护骑兵将士!”

  “启朝丞相喻正儒交出来!否则我燕然军破城后必屠城三日,以祭奠察诺大人亡魂!”

  津交城城头之上,守将和知府看着城下威势赫赫的燕然大军,心急如焚:“丞相大人,燕然军要屠城,这可如何是好?”

  守将忧心忡忡:“时间太仓促,城中并无太多存粮,军械也有限。不知朝廷援兵还有多久才能到?”

  喻正儒宽慰道:“放心吧,来援的是黎昌黎将军,他承诺七日之内必至,他麾下将士能征善战,燕然骑兵并不擅长攻城,我们只需坚守七日,敌军攻不下,自会退去。”

  他的话,勉强在守军心中建立起一些信心。

  然而,他们却不知,由于朝中党派利益争斗不休,喻正儒的政敌们正拿他杀害燕然和谈副相一事,攻讦不停,意欲趁此时机,将喻正儒彻底拉下马,剥夺官位,甚至下狱问罪。

  朝堂之中对援军、粮饷等问题扯皮拉筋,迟迟没能下令,纵使黎昌心急如焚,也别无他法。

  彼时,津交城已经在燕然大军的悍然攻势下,坚守了七日又七日,足足二十一日过去,城墙之下血流成河,城池危如累卵,依然未能等到援军。

  黎明前的黑夜里,喻正儒披着一身染血的旧官袍,正在昏暗的烛光下写信。

  第一封,写给圣上,里面有他几十年的执政生涯里最核心的理念和方针:稳边疆,扬商业,先富国而后养兵反攻。

  “……国家屡屡败于燕然,并非因军力与燕然军天渊之别,也并非士兵不敢战、不能战,最大根源在于朝堂,有奸佞之辈将自家家族利益置于国家之上,因私废公,以至于亏空国库,拖欠粮饷,请陛下除之!”

  喻正儒顿了顿,犹豫片刻,又提笔写道:“微臣独子喻行舟,忠于国事,胸有丘壑,请陛下斟酌,若能赐下师生名分与太子殿下,将来必能成为太子殿下之助力。”

  喻正儒苦笑一下,想他一生不曾为谁徇私,临到头了,依然不能免俗,为唯一的儿子争一争前途。

  他喃喃自语:“若陛下开恩,让行舟以老师的身份辅佐太子殿下,从此辈分相隔,应该能让他熄了那份心思吧……”

  他摇摇头,又给喻行舟写下另外一封绝笔家信,两封信装好时,外面的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天亮之时,良叔服饰喻正儒穿戴好丞相官袍,又将他的金针取出,神色哀痛:“老爷,何苦如此?”

  喻正儒皱眉道:“你扎就是,哪儿那么多废话。”

  他咬紧齿关,一言不发地忍受着针刺的剧痛,恍惚间想起,那日,他的孩子也是这般痛苦吗?

  他的行舟,有自己做他的父亲,是不是让他一直活在压抑和痛苦之中?

  “良叔,昔日我救你一命,你我主仆多年,什么恩情也还了,日后你便过你自己的生活去吧。”

  喻正儒轻轻叹息一声,拾掇好自己,迈出门去。

  良叔沉默跪在地上,对着他的背影磕了一个头。

  城头之上。

  守将犹豫地望着喻正儒:“丞相大人,真要如此吗?太危险了……”

  喻正儒摇头道:“津交城已经到了破城的边缘,继续下去,恐怕连一两日都坚持不下去了。”

  “只有我去,才有一线生机。我已经收到黎将军的密报,援军已经快到了,快则三日,长则七日必至城下。”

  “我会想方设法拖延燕然军攻城的时间,请诸位守城将士千万不要放弃,务必坚持到黎将军来援!”

  守将和知府沉痛地望着他,重重颔首:“下官必定坚守至最后一刻,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喻正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不再犹豫,坚定迈入吊篮,独自一人,缓缓降下城头。

  对面燕然大军千军万马停在城外,喻正儒夷然不惧,只身步入敌阵之中:“启朝丞相喻正儒在此,尔等将军何在?”

  燕然军面面相觑,皆惊诧于这这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的胆气,不敢怠慢,忙将他押入大帐之中。

  整整七日时间。喻正儒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与燕然将领周旋。

  先是诓骗津交城中还有足够吃数年的粮草,又言自己愿意向燕然投诚,只要燕然暂停攻城,愿意用多年来掌握的朝廷机密,为燕然效力,但需要燕然王亲自许他高官厚禄。

  燕然将领既不相信他,又不敢轻易杀死他,只好把抓获了启朝丞相的消息回报给燕然王,请王上定夺。

  将领也不是拿他毫无办法,整日对喻正儒严刑拷打,只留他最后一口气吊着命,却始终无法从他嘴里撬出任何一条有用的情报。

  直到第六日,喻正儒再也坚持不住,终于松口,奄奄一息求饶,告诉对方,京州的数万援军在数百里外埋伏,正准备联合城内守军,打燕然一个措手不及。

  燕然将领看着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的堂堂丞相,趴在地上痛哭求饶。

  他大为畅快,不疑有他:“看来启国丞相也不过如此,表面上铁骨铮铮,不过也是贪生怕死的废物一个。”

  燕然将领分出一半的军队,由自己亲自领兵,花了一日功夫,带着喻正儒前往他口中的埋伏之处。

  不料,那处只有一条正在春汛启暴涨的滔滔大河,四面空空如也,哪有什么援军的影子。

  上当了!

  将领震怒交加,一掌将喻正儒打得摔倒在地:“敢欺骗本将军?必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喻正儒却躺在泥地上放声大笑:“你做不到!”

  燕然将领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大怒:“你说什么?你别以为本将军不敢杀你!”

  喻正儒用最后的力气,勉强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脸上带着解脱般轻松的笑意:“这里有一根金针,早已深入血脉,不出七日,必游走至心脉。”

  “第七日已到,你决定不了我的活,也决定不了我的死。”

  喻正儒艰难地咳出一口血沫,在将领震惊的目光中,他转头,望着那条浊浪滔滔漫涨的大河上,一轮浓墨重彩的落日。

  “日落了……很美啊。”

  将领冷笑道:“可是你明天再也看不到了,值得吗,为了一个衰落得无可救药的国家?”

  “没有关系……”喻正儒的瞳孔开始涣散,他的神色却始终平和,甚至泛着一丝淡淡的笑,“还有无数个明天,这个国家,会有人,替我看到……”

  将领沉默,嘴唇动了动,似有瞬间的动容。

  待他带着喻正儒的遗体,率军艰难逃离狂涨的大河,回到津交城外时,愕然发现,启国大将黎昌,不知何时已经带兵杀到。

  跟守城的守军里应外合,以极大的兵力优势,大败留在城外的燕然军。

  将领见大势已去,又因战事匆忙,没有准备太多粮草,无奈之下只好选择退兵。

  至此,津交城濒临灭城之危,终于得以解除。

  跟随着黎昌一道前来的,还有喻行舟。

  然而他见到父亲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具布满了伤痕的遗体,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块好皮肉。

  喻正儒满身鲜血早已流干,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骨架皮囊,被一杆尖锐的长枪,穿心而过,死死钉在城墙之上——那是燕然将领对他的报复。

  收敛遗骸时,没有人说话,众人只是沉默而悲痛地看着喻行舟,默默替他的父亲擦去满身的血污,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袍。

  他站起身,回望守将和知府,甚至能平静报以一笑:“我来接我父亲回家。”

  众人无言让开道路,喻行舟扶着棺木一路慢慢走向城外,身后隐约传来百姓的呼声和零星的泣音。

  在他的前方,是一轮盛大的落日,酡红的晚霞自西天漫开。

  喻行舟无声注目这场落日,自那一日起,这轮落日烫他的心中,永远留下一道血红的伤疤。

  津交城的百姓为了纪念喻老丞相,为他修建了一座衣冠冢,从此津交城改名为儒城,愿老丞相的灵魂,可以在此地安息。

  以父亲丞相之尊,明明不需要自己亲自去守城,唯有喻行舟知道,那是他的父亲,在为自己弥补过失。

  其后一年,先帝病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为了安抚世代忠良的喻家,表彰老丞相为国捐躯的功绩,同意了喻正儒在信中最后的遗愿,特封喻行舟为太子少师,将来辅佐新帝。

  那一年,就在喻行舟回京的路上,先帝驾崩,彼时萧青冥十七岁,喻行舟年满二十。

  喻行舟风尘仆仆回到京城时,少帝已经登基继位。

  他怀揣着满腔的思念和忐忑,跪在紫极大殿上,再次见到那张阔别四年、熟悉的脸时,却震惊地发现,“萧青冥”以一种完全陌生、又瑟缩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一扫而过。

  他的小殿下,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除了那具一模一样的皮囊,新帝懦弱无能,贪图享乐,整日寻欢作乐,不理朝政,视国家大事如同儿戏。

  甚至完全忘记了他们过去相伴的时光,和当初宏大的志向。

  那人还是他的小殿下吗?为什么一个人会变得如此彻底?是权势,是地位,还是宫中流传的那些落水大病、瘟神缠身神志不清的流言?

  喻行舟绝望到近乎崩溃。

  那一年,他的父亲惨死,母亲病亡,外祖一家在战乱中失散,国家衰败,心中唯一的支柱只剩一具空空的皮囊。

  他的亲人,全都离他而去。

  他的萧青冥,何时才能回来?

  眼看着朝局一日日败坏,那些尸位素餐的世家大臣,在朝中结党营私,贪腐成风。

  喻行舟终于明白了昔日父亲的那一句“身居高位,身不由己”背后,隐藏着的悲凉和无奈。

  他的父亲用自己的生命,在他心里落下一道无法磨灭的沉重枷锁。

  他的荣辱,喜好,理想,都变得不再重要,他将那份少年时最纯真的爱意,深深埋藏。

  自那以后,喻行舟终于如父亲所言,不在做“喻行舟”。

  他天天为新帝开筵席讲学,讲到对方彻底不耐烦,便以新帝尚未满十八成年为由,引导对方封自己为摄政,总揽朝政。

  他的外表日渐温雅沉着,他的内心日益冷漠偏执。

  喻行舟开始培植党羽,党同伐异,争权夺利,行贿受贿,年复一年,他终于权倾朝野,大权在握,国家也成了一间四处漏雨,在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的破屋子。

  有人说他是朝中第一权奸,架空皇权,暗杀朝廷命官,视国法为无物,没有他不敢做的。

  喻行舟只是温和付之一笑,再寻个由头将此人驱逐出朝堂。

  他终于变成了他曾经最憎恶的样子。

  他终于变成了他最敬重的人。

  喻行舟从来不想成为父亲,却一步一步,在身不由己的旋涡中,变得越来越像他。

  ※※※

  晚霞消散,天色渐黑,起风了,寒意料峭的春风刮过重重树影。

  喻行舟跪在林中的衣冠冢前,默默望着父亲墓碑上的墓志铭。

  父亲终究是身体力行地做到了,那他呢?

  喻行舟低头看了看自己一双手,这双手如今沾满了血腥和污垢,永远也洗不净了。

  父亲在天有灵,会失望吗?

  他从怀中取出那本陈旧的话本《关公单刀会》,他已经翻看过无数次,纸张已经泛起蜡黄。

  他亲手刨开面前的土,将册子埋进去,又一点点将土合拢。

  “少爷,是您吗?”

  喻行舟一怔,慢慢回身,却见林间小路上一瘸一拐走来一个人影,那张脸很是熟悉。

  “良叔?怎么是你?”

  良叔拄着拐杖,似断了一条腿,头发早已花白,身子骨也不如记忆中那般高大,他脸上带着惊喜之色,激动地望着喻行舟:“少爷,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您!”

  喻行舟意外之余同样欣慰:“良叔,你这些年过得如何?为何不来找我?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良叔目露怅然:“我没能保护好老爷,实在不知该用何种面目见您,后来我尝试过去找您,但我这腿……唉。”

  喻行舟摇摇头:“那是父亲选择的路,你不必因此愧疚。”

  “对了。”良叔从怀中摸出一封信,“这是老爷临终前准备给您的信,我对不起您和老爷。”

  “当时战乱,我受了重伤,勉强捡回一条命,可在床上躺了几年,现在才勉强能行走,便将此事耽搁下来。”

  “还有您右手被金针封穴堵住的真气,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了,让我帮您解开吧?”

  “信?”喻行舟一愣,赶紧接过书信,上面无比熟悉的字迹,写着“吾儿行舟亲启”。

  喻行舟定了定神,才慢慢将信封拆开,里面的纸张已经泛黄,信中的内容依然是父亲时常耳提面命的那些叮咛。

  换做几年前,他一定不耐烦看,现在,却一字一句看得无比仔细。

  第二张纸上,只有八个字,力透纸背,是刻在父亲墓志铭上的八个字,也是他对唯一儿子的深深期许——“忠君体国,与国同休”。

  喻行舟无言叹一口气,也许对父亲而言,自己这个儿子从来都是不合格的,叫他失望的,只是他们之间血缘关系是天生的,斩不断,所以才不得不替他弥补。

  就在他要把信纸装回去时,突然发现里面还有第三张纸折叠着。

  喻行舟将信纸翻过来,只见上面写着几段话,极为潦草,像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很匆忙补充写下的:

  “行舟,爹读遍经义,却始终不知该如何做一个好父亲。爹总是放不下长辈的面子,向你赔不是。”

  “被金针刺伤的手还痛吗?爹知道你很痛,是爹不好,只是明天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不能再亲眼见一见你,过得不好不好,是爹此生最大的遗憾。”

  “行舟,津交城的事不是你的错,这条路是爹自己的选择。你是爹最大的骄傲,一直没告诉你,是怕你太过自满。”

  “爹知道你不喜欢爹替你铺好的路,奈何生于乱世,世事无常,总是难以如愿的。”

  “将来若有一日,国家强盛了,海清河晏,天下太平,你要辞官归隐也好,走那你想走的路,追求你喜爱的人,都随你吧。”

  “爹在九泉之下会保佑你,愿吾儿,平安喜乐。”

  风声在耳边呜咽,喻行舟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一股难以言喻的钝痛铺天盖地袭上全身,他嘴唇微翕,简直连呼吸都忘却了。

  一团热气哽住喉咙,那些本已忘却的回忆排山倒海般的涌过来了,喻行舟眼前一片湿热的模糊,有股滚烫的气息冲击着他的眼眶和心脏。

  父亲束缚他,磋磨他,养育他,也成就了他。

  在父亲离世数年后,时至今日,他才终于意识到,他永远失去了爱他的父亲。

  良叔看着无声悲恸的喻行舟,讷讷不知如何安慰,却在此时,一朵灿烂的烟火冲天而起,在半空中炸开花朵般瑰丽的颜色。

  那烟花不大,射的也不高,仿佛就在附近。

  喻行舟愣了愣,下意识寻声看去,紧跟着,又是一朵漂亮的烟花,在二人眼前盛放,一朵接着一朵,逐渐延伸向林子外,像在为他指引方向。

  他缓缓迈开脚步,朝着烟火的方向寻去,灯火阑珊的尽头,一个颀长的人影静静立在那里,一身玄衣,冲他微笑。

  喻行舟微微睁大眼睛,突然加快脚步,几乎跌跌撞撞地,大步跑向他。

  “你……你怎么来了?”他目光闪动,带着惊喜和动容,像是失落在茫茫大海中飘摇的船只,终于寻到了他的灯塔。

  萧青冥眨了眨眼,笑道:“为了找你,本将军差点迷路,你拿什么赔我?”

  喻行舟被逗得莞尔一笑。

  萧青冥的目光越过那座衣冠冢,又落在他身上,轻声问:“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心里究竟藏着什么心事了吗?”

  “我不在你身边的那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喻行舟嘴唇轻轻颤动一下,张了张嘴,却又不知开如何开口,从何说起。

  但时至今日,他到底不该再继续隐瞒下去。

  喻行舟艰难地斟酌着措辞,话到嘴边数次,却又极难以启齿,萧青冥轻叹一声,竖起一根食指,封住他的唇。

  “罢了,如果那些往事让你如此难堪,就不要说了。”

  萧青冥以一种难得专注的目光注视着他,像是被春风细雨洗练过般温柔。

  喻行舟一怔:“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应该告诉你的……”

  萧青冥摇摇头:“比起那些已经过去的往事和秘密,我更在意的是现在和将来。”

  他挑一挑眉毛,轻哼道:“我允许你多保留你的小秘密几天。”

  “只是几天哦。”

  喻行舟听他不情不愿,但努力迁就他的语气,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他的陛下,英明神武,声威煊赫,让敌人闻风丧胆,让臣下敬畏臣服。

  唯独待他,如此温柔,如此可爱。

  这一刹那,仿佛许多郁结在心的沉重情绪,都变得无足轻重,那些往事在风中渐渐消散,只留下一段影子,一声叹息。

  喻行舟倏而笑了,他伸出手,轻轻抚摸上对方的脸颊。

  萧青冥没有动,任由他揭下自己的易容。

  喻行舟专注地凝视这张熟悉的英俊脸庞,指尖在他脸上流连摩挲:“我的小殿下,你回来了,是吗?”

  这个久远的称呼,听得萧青冥一愣,他很快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早前就默认过这件事,现在再次点了点头。

  喻行舟眉眼弯起来,用力抱住他,在他颈窝里蹭了蹭。

  “对你,我没有什么秘密不可以说的。”

  他把身体的重量依靠在萧青冥肩头,将那些深埋的往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不知说了多久,喻行舟抬起头,望着萧青冥若有所思的眼,终于忍不住问:“陛下,你在想什么?”

  喻行舟纵使已经敞开那些压抑多年的心事,如此在萧青冥面前彻底剖开,仍觉忐忑。

  陛下会如何看待他?

  他或许永远做不到父亲那样忠诚无私,自己终究是个自私又贪婪的人。

  爱人,亲人,责任,武艺,名望,权势地位……他竟全都贪求。

  外人赞他风光霁月,实则一颗心黑暗丛生,欲壑难填。

  萧青冥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对于百姓国家,尤其是儒城百姓而言,你的父亲是个无私的人,但对他的亲人而言,又往往显得极度自私。”

  喻行舟一怔。

  萧青冥叹道:“诚然,你或许曾经怨你的父亲,将他的意志强加在你身上,让你别无选择。”

  “可是,能够选择自己想走的道路本身,就是一件无比奢侈的事。”

  萧青冥单手负背,目光悠远:

  “纵观历朝历代史册,若在太平盛世,人人可以吃饱穿暖的世道,为自己而活,为自己着想,选择自己的喜欢的路,做自己喜欢的事,是稀松平常,甚至理所当然的。”

  “那是因为曾有无数先辈站出来,为了开创这样的太平世道赴汤蹈火过,用他们涤荡四方的力量,维持这份和平安宁的秩序。”

  萧青冥深深注视他的眼睛。

  “可是你的父亲生活在战乱的年代,秩序崩坏,民生凋敝,大部分底层百姓连基本的安全和生存都很艰难。”

  “战争,土地,粮食,礼教,纲常无不束缚着每一个人,盐工的孩子生来是盐工,农民的孩子生来是农人,官员的孩子可以读书,权贵的孩子生来矜贵。”

  “便如朕,生来就是皇子。从来不曾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做皇帝,做得开不开心。我们都是别无选择。”

  萧青冥温柔地看着他:“如果一定要有一个怨憎的对象,那么,就怨这个乱世吧。”

  “不要怨你的父亲,更不要怨你自己。”

  “在这样的世道,如果人人都选择明哲保身,只做自己喜欢的事,只为自己而活,当外敌入侵,山河沦丧,百姓被奴役之际,谁能挺身而出,保护大家?”

  “假若没人挺身而出,到了最后,那些人还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喻行舟动容地回望他,陛下竟然和父亲说了同样的话。

  萧青冥摇摇头:“人人都期待带领大家冲破黑暗的英雄出现,人人又都不愿意自己做这样的英雄,更不愿意做英雄的家人,那意味着被‘牺牲’,被‘奉献’。”

  “也许你和你父亲的区别在于,一个是自愿的,一个是被迫的。”

  萧青冥难得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像你我这般,出身优渥的人,读书,明理,有庞大的家族护航,又习了武艺,天生就比大部分人有更多条路可以走。”

  “你的父亲逼你走上了一条最艰难的路,也许你并不喜欢。”

  他喟然一叹:“还记得,那个时候,你和黎昌将军一同被下狱等待问斩吗?”

  喻行舟不明所以:“陛下怎么还提这些?”

  萧青冥道:“如果你没有鼓动那些文武大臣逼宫,万一我没有恰好恢复,国家岂非要损失一员擎天柱?”

  喻行舟依然不明白:“这……有何关联吗?”

  萧青冥继续道:“想想雍州残存的那些幽字旗将士,儒城的盐工们,惠宁城的柳梦娘,还有那个阻碍你清丈京州田亩,贪污受贿的户部侍郎……”

  “如果你不是现在的摄政喻行舟,而是翰林院里的清贵文臣,一个江湖侠客,又或是一个归隐山林闲云野鹤的隐士。”

  “你也许仍能路见不平拔剑相助,帮助到一两个出现在你眼前的人。”

  “可是,那样的你,就不会出现在这些人的生命里,他们现在又会是何种命运?”

  “或许舅舅已经被斩首,雍州军离心,幽字旗的将士们流亡成了兵痞,盐工们还在被渤海人压迫,柳梦娘可能已经被蛟龙会放高利贷的抓走卖掉。”

  “那个户部侍郎范长易也许还做着他的高位,无数百姓因他而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

  喻行舟若有所思。

  萧青冥缓缓道:“正因为你的父亲指引你走上现在的道路,你才能站在更高的位置,影响到无数其他人,从而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让他们悲惨的人生有了新选择。”

  “而这些人,又会影响到更多的人。”

  正是这样的相互影响,每个人改变一点点,终于汇聚一股无可抵挡的时代洪流,改变能整个世道,创造新的时代。

  萧青冥郑重道:“人无完人,你的父亲不是神,我们也不是。”

  “我们都看不见几百年几千年后的世道是什么样的。”

  “就好身处一间黑暗的屋子,像你父亲这样人率先站出来,在黑暗中摸索,不断撞墙,试错,尝试找到打破它走出去的办法。”

  “也许他还没能找到,半途就倒下了,也许他摸索的方向有偏差,甚至是错误的。”

  “但在他的影响下,你也继承了这股意志,站起来开始摸索。”

  “不光是你,还有很多受到你影响的人,也会纷纷站出来,在漫长的黑暗时光中不断前行。”

  “将来有一日,终于会有人踏着我们尸骨铸成的台阶,找到通往黎明的道路。”

  “千百年后的人们,或许能像你我曾经那样,无忧无虑听着喜欢的戏,吃着喜欢的零食,看着喜欢的话本,对里面的人物评头论足长吁短叹一番。”

  “难道我们能说那些在黑暗中倒下的人,走错的人,走得不够远的人,没有做出贡献吗?”

  萧青冥抬起头,仰望着头顶夜幕中,灿烂的星河。

  此时此刻,在同一片星空之下。

  远在皇宫里的书盛,正在给小玄凤投食,走过的小太监们,无不对他恭恭敬敬,就连外面的大臣们,也要尊敬地喊一声书公公。

  京州工业园下工回家的李计,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还有一册崭新的蒙学书。

  他的新婚妻子怀孕了,将来无论是男是女,他都打算送孩子去蒙学班上课,再也不用给大户人家当下人了。

  禁卫军军营中的张束止、凌涛、陆知等将领,正在愉快地打一场摔跤比赛,他们毫不在意地露出刺过青的胳膊,再也不怕任何人歧视鄙夷的眼神。

  前指挥使左遇明已经没在继续清扫马厩,他在年底的考核里获得优秀,如今从一个小兵升为了百长。

  皇家技术学院里,方远航带着几个新入学的学子做研究,他们原本都是只念过蒙学的匠户子弟,凭着对机械木工的精通和热爱,竟然考上了这间别人挤破头都进不去的学院。

  皇家农庄里,老农户正在给新雇佣来的农人教授改进版收割机的使用方法。

  泾河镇附近的吴家村迎来了大丰收,不少原本给吴老爷当佃农的农人,如今小有积蓄,开始给孩子张罗婚事。

  文兴铁厂里,已经成为技术管事的陈老四领了工钱,乐滋滋给媳妇打造了一对玉石手镯。

  他的儿子如今在附近的冶炼学院开蒙,在家里能时常吃上几口荤腥,长得白白胖胖,极少生病了。

  惠宁城里,惠民丝绸坊得了一笔大订单,东家柳梦娘正领着一众女工们,商量着明日该绣什么花样。

  已经成为度支衙门一个小小能吏的莫折腰,入夜了还在给新来的小吏批改账本的错漏,没人再敢当着她的面拿青楼花魁的身份说事。

  莫折腰听说了今年科举出了一位女探花的事,惊喜莫名,开始越发勤奋地埋头苦读,钻研商科和算科,既然有女子可以中探花,她为何不能去考科员呢?

  儒城里,再次劫后余生的百姓们张灯结彩,有人寻到知府衙门,希望号召大家再一起为喻老丞相修缮一下墓碑,为救了他们全城的小喻大人,聊表寸心。

  …………

  漆黑的夜空中,万里无云,群星闪耀。

  萧青冥与喻行舟立于这片璀璨星空之下,久久无言。

  萧青冥淡淡道:“在时间的长河上无数颗闪烁的星辰,有些人非常明亮,是人们心中的圣人和伟人、英雄,有些则稍显暗淡,但他们也曾有过一瞬间的光芒。”

  “作为乱世局中人,我无法高高在上的评价你的父亲,时间和历史终将给每个人以公证的脚注。”

  “也许他让你走过了一段痛苦的过去,但正这是这样的经历,也成就了今日独一无二的喻行舟。”

  “在那些被你影响走上崭新道路的人们眼中,你也将是满天繁星中明亮的一颗。”

  喻行舟蓦然动容,陛下的话太宏大,竟然令他凭白生出一股敬畏和无措来。

  “喻行舟,”萧青冥转过头认真看着他,“难道你后悔成为今天的你吗?”

  喻行舟眼睫轻颤,正要开口回答,一根手指再次堵住了他。

  “嘘。”萧青冥调皮地眨眨眼,“朕允许你过完这辈子,再来告诉朕这个答案。”

  喻行舟陡然意识到什么,胸膛里沉寂的心脏又开始猛烈跳动起来。

  萧青冥手里拿着一支烟花棒,用火柴点燃,“刺啦”一声,绽放出一朵灿烂的火花。

  “今天是你的生辰,烟花是我送你的礼物。”他将烟花棒举起来,指向头顶星空,笑吟吟回头道:

  “二十六年前的今天,也是一颗闪耀的星星诞生的日子。”

  喻行舟动情地凝望着萧青冥,他火花后的眉眼,比天上的星辰更加熠熠生辉。

  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胸腔里有一股强烈而滚烫的东西,再也抑制不住地涌出来,汩汩冲击着他的眼眶。

  是深藏多年的爱慕,是冲破枷锁的勇气,是不顾一切的疯狂。

  “青冥。”喻行舟轻轻唤他的名字,温柔地问,“你刚才说,从没人问过你想不想当皇帝,当得开不开心。”

  “对你而言,做一个明君,是你想走的路吗?”

  萧青冥一怔,这个问题在他穿越那些年,他早已思考过无数遍。

  他肃容道:“当一个明君,不仅是我出身皇室的责任,更是我的理想,我是因为热爱这片土地,热爱这个国家和子民,才要好好当皇帝的。”

  喻行舟跨前一步。

  这短短的一丈距离,仿佛丈量过无数次,跨越无数看不见的山和海,克服了数不清的障碍,和日日夜夜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他终于跨过这一步,来到他面前,朝他伸出手去,坚定地,用力地抱住他。

  两人静静相拥在这片灿烂星辰之下。

  “不知从何时起,你的理想也渐渐变成了我的,曾经,我只是因为父亲的教诲,才不得不承担起这份责任。”

  喻行舟伏在他耳边,嗓音带着恬静的笑意,优雅而含蓄:“现在,是因为,我爱你。”

  萧青冥浑身一震,握住他的肩膀,正欲开口说些什么。

  喻行舟却学着他方才的动作,堵住了他的嘴。

  他缓缓摇头,轻笑:“什么也不用说,爱你,是我自己选的道路,这条路上的一切甜蜜和荆棘,我自当承受,与你无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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