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家古宅, 参念塔塔顶。
裴温倚在门洞边缘,两条长腿交叠着,面色冰冷, 神情专注,他正在认真听林子川那边的声音。
林子川敲击通讯器, 给裴温传递信息,裴温听懂了,于是裴温也用手指在纽扣一样的通讯器上敲了两下,给林子川回应。
裴温目光一扫, 看向关佑西。翁冠站在关佑西身边,关佑西大气都不敢出, 站着一动也不动。
“我们刚才说到哪了?”裴温突然开口道。
翁冠盯了关佑西一眼, 关佑西吓得支支吾吾道:“什……什么?”
裴温像没听到关佑西说话一样, 自顾自的说:“我们刚才说到, 你离开人群, 带着你的金属积木来到参念塔塔顶,你哥哥来找你, 你俩在塔顶推搡了几下, 不小心发生了意外, 你哥哥打滑摔倒, 被一个塔尖零件戳穿了后脑勺, 不幸身亡。”
裴温看着关佑西, 露出一种“我什么都知道”的成竹在胸的眼神,冷冽的目光像一把尖刀一样在关佑西身上剜了又剜,在这样的目光下关佑西整个人僵住了。
裴温突然毫无预兆地做了两个蛙跳, 做完之后漫不经心地说:“哦, 对了, 忘了说,那天你很活跃,上参念塔的时候是跳着台阶上来的。青少年就是精力旺盛有活力,我以前也像你一样,走个楼梯都不好好走。”
关佑西心跳得极快,裴温的目光落在关佑西身上,仍然是那种“我什么都知道”的目光。
翁冠奇怪地看了一眼裴温,又看了一眼关佑西,他认真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明白了些什么,于是他看了看自己的执法记录仪,确保它正在拍摄。
裴温在塔顶绕了一圈,地上有几滴陈旧血迹,警方在那做了标记,裴温蹲在旁边,指着血迹说:“这里就是你哥哥倒下的位置,这是他的血。他为什么会摔得这么狠呢?是因为当时地上散落着一地的金属零件,你推搡他的时候,他踩到其中一个,打滑了,不然不至于摔这么狠。”
裴温又指了指地上警方标记的划痕的位置,对关佑西说:“看,这里就是他打滑的位置,还能看到金属零件摩擦地面留下的痕迹。”
关佑西全身冰凉,大脑慌乱得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满脑子就只有一句话: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裴温有条不紊地在关佑西面前复述案件细节,这些细节,一部分是从前期调查推理出来的,一部分是从林子川和原姝的对话中得知的,还有一部分是从柳画真真假假的谎言中剥离出来的。
“你哥哥死了,你很害怕,你第一时间想的不是报警,而是如何掩饰。”裴温直视关佑西的眼睛说,“你把散落在地上的金属零件捡起来,收拾好放进自己包里,那枚尖锐的塔尖零件戳入你哥哥的后脑勺,你害怕留证据,拔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你没有丢弃它,或许是因为不敢,或许是因为有别的考量,又或许只是单纯的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把它系在黑色颈绳上,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裴温说着,走向关佑西,从他的毛衣下面抽出一根黑色颈绳,绳子上挂了一块玉,保平安的。
“这块玉是你妈妈刚给你换上去的,原来挂的塔尖零件,你妈妈拿走去警局了。”裴温说。
关佑西背上全是冷汗。
他说的全是对的,每一个细节都没有错,他为什么什么都知道?我把塔尖戴在脖子上的事情我只告诉过妈妈,是了,一定是妈妈去警局把一切都坦白了,她全都坦白了,我完了……关佑西绝望地想。
裴温非常冷静,他清楚关佑西还不交代事实的心理支点无非是知道妈妈挡在前面保护他,因此裴温把掌握的案件细节细致地描述出来,暗示关佑西“你妈妈已经全部坦白了,所以我才会知道这么多细节”,一举打掉关佑西的心理支点。
“哦,对了。”裴温挠了挠头,不紧不慢道:“你用来伪造坠塔的渔线,不是你的,而是你从你哥哥的西装口袋里找到的,你哥哥和你爸爸都是钓鱼爱好者。你将渔线在梁上绕了好几圈,让渔线托住你哥哥腋下,你哥哥的下半身被你搬出栏杆,他的脚刚好可以踩在栏杆外的一条边缘上,这样就形成了上半身被渔线吊着,人呈站立状,脚站在栏杆外边缘地带,重心微微前倾的状态。你哥哥和爸爸都喜欢钓鱼,所以你多少也了解一点,你知道渔线的承重,断定大概半个小时左右,渔线会断掉,渔线一断,你哥哥的尸体会下落,而渔线很轻,会被风吹走……”
“啊!”突然,关佑西发出恐怖的叫声,他脸色煞白,头上全是汗,连头发都湿了。关佑西用手捂住双耳,如同彻底崩溃的人一样,用嘶哑的哭声说:“别说了!你别说了!是我,是我害死哥哥的。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关佑西大哭起来,裴温安静地等他哭完,哭完之后,让他亲自指认现场。
关佑西说,当时他躲在塔顶,关云西来找他,见他又在拼模型,就说了他几句。后来两人推搡了几下,这本来只是小打小闹,没想到关云西踩到金属零件,脚一打滑,等关佑西反应过来时,悲剧已经发生了。
裴温问关佑西为什么要把凶器戴在脖子上,关佑西像个小孩一样哭了起来,哭着说他只是太过害怕和惊慌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个塔尖零件才好。
事后,裴温和翁冠把关佑西送去看守所之后,翁冠悄悄问裴温:“裴总,在关家古宅的时候,你用的是哪种审讯技巧?给我上上课呗。”
翁冠虽然比裴温更早来到云城区公安分局,但翁冠刚毕业没多久,工作年限和经验都不及裴温,翁冠是个好学上进的娃儿,自然想要学习前辈的经验技巧。
裴温说:“技巧就是打掉嫌疑人的心理支点。”
“什么叫心理支点?”
“心理支点可以这么理解,它的存在让你有底气。一个犯罪嫌疑人拒不交代犯罪事实的底气是什么?是觉得警方没有证据,对他只是怀疑,所以不必露怯?还是因为有后台、有靠山,觉得靠山肯定会来捞人?关佑西的底气是他妈妈柳画给的,柳画告诉关佑西自己会去警局自首,替他顶罪,有人挡在前面,所以关佑西肆无忌惮。我打掉关佑西心理支点用的方法是暗示关佑西:‘看,我知道全部的案件细节,我什么都掌握得清清楚楚’,让关佑西怀疑妈妈已经全都交代了、放弃他了。关佑西的心理素质不算强,一破防、一崩溃,就什么都说了。”裴温倾囊相授。
另一边,林子川那,林子川努力拖延时间,等到裴温和翁冠终于大功告成,林子川松了口气。而柳画发现她要等的两个“证人”迟迟未到,也察觉到林子川压根没有按照她的话去做,只是在忽悠她,柳画大惊失色,意识到事态已经失控了。
林子川站了起来,对柳画说:“柳女士,非常感谢您配合我们警方的调查。”
“感谢?”
“是的,到目前为止,关家古宅坠塔案的嫌疑人关佑西已经指认完现场,执法记录仪全程记录。柳女士,您不是凶手,但是您试图包庇,也会被追究一定的责任。”林子川说。
柳画听到“关佑西”三个字,顿时像掉入了寒冰深渊,她腿一软,从椅子上站起来时差点站不稳。
“我儿子怎么了?”柳画紧紧盯住林子川,问。
林子川叹了口气,对柳画说:“柳女士,你我都知道怎么回事,既然关佑西已经坦白了,就都别装了吧。”
柳画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上,口中喃喃:“他会被怎么样?他还那么小……”
“他不小了。”林子川认真地纠正,“柳女士,关佑西今年十六岁,还有两年就成年了,不小了。这个案子,关云西的死一开始只是个意外,但关佑西为了掩饰过错,逃避责任,他撒谎,他伪造现场,他设计他哥哥的尸体从高楼坠落导致尸体面目全非,差点没有全尸。”
柳画双手捂脸,无力地说:“他不是故意的。”
“刚开始确实不是故意的,兄弟俩推搡几下,谁都没有想到会发生悲剧。但后面呢,后面就是故意的了,事故的后果被关佑西放大了。柳女士,我知道这个时候说这句话可能不太合适,但我还是想说,父母对关佑西的教育出了问题,你们没有教他‘承担责任’四个字。”
柳画缓缓抬起头来。
林子川继续道:“关云西发生意外后,关佑西为什么会有隐瞒事实的举动,究其原因无非是出人命了,后果实在太严重,他害怕担责,所以只好躲。后来,你替他顶包,来警局自首,他也是默认的,他就是不敢站出来承担责任,只敢躲在妈妈身后,殊不知逃避只会让事态恶化。”
柳画再也忍不住,眼泪溢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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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家古宅的案子到了移交检察院的阶段,林子川轻松了不少,周末的时候,林子川终于可以懒洋洋地呆在家。
对面怎么没动静?离云在干什么?林子川想。
林子川去敲了敲对面的门,里面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回应。林子川又给白离云发了消息,白离云也没回消息。
等了半个小时,白离云还没有回消息,林子川突然有些害怕,没听说局里有什么事情要加班,也没听白离云说他这周末要回家,这个手机不离手的时代更没可能不看手机,白离云会不会出事了?
林子川警觉起来,他立即给白离云打了个视频电话,没多久,白离云摁断了。摁断之后,白离云终于发了条消息过来,他说:在回家的路上,暂时没空,回头打给你。
林子川这才松了口气。
白离云撒了谎,他并不在回家的路上。
荒无人烟的野外,一辆军用吉普车驶过,开车的是一个全副武装的武警,后排坐着白离云。
白离云穿着黑色风衣,整体看上去很休闲,与全副武装的武警形成鲜明对比。他的坐姿很放松,左腿搭在右腿上,上身是笔直的,他回了林子川消息后,就把手机放在一旁的座椅上,然后闭目养神。
他闭着眼睛,看不出情绪,完美的脸庞像寒刀一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