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个大人了……”林子川口中重复着这句提示语。他看向白夜, 问：“这个‘你’不是说我，对吧？”
白夜没有回答，只是温柔地笑着。白夜朝林子川微微颔首, 道：“我该回去了，林先生。”
说完, 白夜离开了走廊尽头的角落，径直朝楼梯走去，林子川眼睁睁地看着他拐了个弯走下楼梯，像空气一样与周围的人擦肩而过, 没有人看见他。
提示语“你是个大人了”中的这个“你”指的不是林子川，那是谁呢？林子川摸了摸下巴。林子川认为, “你”八九不离十指的是柳画的儿子, 关佑西。
“引导访谈内容、控制访谈节奏, 是访谈节目主持人的基本素质。”白夜的话在林子川耳边响起。林子川在走廊尽头走来走去, 忽然恍然大悟, 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柳画牵着鼻子走了。他最开始想做什么来着？他回警局的目的是什么来着？是签发拘留证，按照正规程序拘留关佑西。而柳画一来, 就在不经意间把林子川的节奏打乱, 林子川的注意力被柳画吸引, 柳画说什么, 他就查什么。
林子川的思绪飘到小说《黑影》中柳画和叶家父子对质的情节。
《黑影》中, 叶家父子看了相机里的照片, 但时间毕竟过去了几天，所以两人都想不起来自己到达关家古宅的准确时间。叶蔚蓝皱眉想了许久，说：“我和爸爸到达古宅的时间在9点之后, 10点之前, 具体是九时几分, 真的不记得了。”
柳画开口道：“蔚蓝，你再仔细想想，你能记起来的。”她的语气温柔而坚定，目光注视着叶蔚蓝，“或许通过一些细节可以让你们想起来。你们在车上时有没有放广播呢？”她问。
叶蔚蓝想了想，说：“我记得即将到达古宅的时候，车子开过一个拥堵的十字路口，要等红绿灯，于是司机打开了广播，刚好到了晨间新闻结尾的时间，广播里正在放结束音乐。”
“晨间新闻响起结束音乐的时候已经是8点50分了。”柳画微笑道，“那个路段我很熟悉，平时车子过红绿灯最多只需要五分钟，但早高峰的话起码翻倍，得10到20分钟不止，咱们就按照最快的时间10分钟来算，你们过了红绿灯就已经9点了。”柳画自信而沉静，她的话语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让人信服。
叶沈和叶蔚蓝顺着柳画给他们的思路去思考，纷纷点了点头。
柳画继续道：“过了红绿灯，转个弯就到了关家古宅，只需要5分钟。你们下了车，这里我听我丈夫讲起过，叶沈先生是他很重要的朋友，所以他亲自去门口迎接了你们。我丈夫见到你们非常高兴，拉着叶沈先生的手寒暄了许久，你们知道的，我丈夫这个人一高兴起来能说很多，他拉着叶沈先生的手，滔滔不绝不讲个十分钟，也有七八分钟吧。”
叶沈想了想，当时关重山确实拉着他的手讲了很多话，便点了点头说：“嗯，是这样的。”
柳画微微一笑，“那这样算下来，两位走进古宅大门的时间，就是9点15分左右，跟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是吻合的。”
“是的。”
“你们9点15分进来的时候，我儿子关佑西正在主院里的白玉兰树下玩，还有没有印象？”柳画一边说，一边把照片举起来给叶沈和叶蔚蓝看。
叶沈道：“嗯，没错，是看到了佑西，只是一直没看到云西。”
柳画继续微笑，“我丈夫很喜欢这棵白玉兰树，会向每一个来的人炫耀这棵树，他一定又长篇大论地跟你们介绍这棵白玉兰树了吧，这是棵古树，有一定的历史。”
这段叶沈是记得的，关重山确实偏爱那棵白玉兰树，于是他点了点头。
“当时我儿子也在旁边，他就站在你们身后，听他爸爸讲课。”
有一瞬间叶沈和叶蔚蓝心里同时冒出一个问题：当时关佑西有站在他们身后吗？
两人有些疑惑，他们对关佑西完全没有印象，记忆是模糊的，好像那时关佑西站在自己身后了，又好像没有。但当他们的目光转向柳画时，只看见柳画胸有成足，一脸自信，似乎对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相当笃定。两人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来：或许关佑西真的站在自己身后，全程听他父亲讲白玉兰古树的故事，只是因为那孩子不出声，太安静了，自己才没印象了吧。
人都有记忆模糊的时候，当人记忆模糊，而对方言之凿凿时，人容易怀疑自己的记忆而相信对方。加之之前柳画引导他们估算出的他们到达关家古宅的时间是对的，这让两人更容易相信柳画。
柳画问道：“我先生讲白玉兰树的故事，讲了多久？”
叶蔚蓝说：“关叔叔太爱那棵白玉兰树了，情不自禁地发表了一篇演讲，我听得有些困，只记得他讲了很久，但具体是多久我没计时。”
柳画笑着说：“我丈夫发表演讲从来都是10分钟起步，我儿子一直在旁边跟你们一起听，他也说他爸爸讲了超过10分钟。我丈夫这番演讲结束，该是9点25分了。”
她转过头去，看着林子川，说：“林警官，你听见了吗，9点15分的时候佑西在关家主院的白玉兰树下，9点15一直到9点25分，佑西一直呆在主院听讲，假如佑西25分离开了主院，从白玉兰树走到参念塔并爬上塔顶需要15分钟，他到达塔顶都9点40分了，这是不是超出了你们警方所推断的案发时间段呢？”
叶蔚蓝也说：“对，后来我们也曾路过参念塔，我记得从白玉兰树走到参念塔塔底要十分钟，从塔底爬上塔顶就算他五分钟吧，加起来是15分钟。”
林子川的思绪从《黑影》的剧情中抽出来。当时他看小说是当作消遣来看的，所以没有好好思考这一段，现在仔细想来，他觉得柳画的时间计算是有问题的。
叶沈和叶蔚蓝这两个“证人”到达关家古宅的时间是9点15分，这应该没错，有照片作证，但后来呢？后来关重山就着主院中的白玉兰树向客人发表了一次小型演讲，据说讲了十分钟，但这场演讲到底有没有十分钟当事人的记忆是模糊的，十分钟出自柳画之口；而关佑西呆在主院听关重山讲了十分钟这件事是叶沈和叶蔚蓝在柳画的循循引导下承认的，他们的记忆跟事实很有可能有出入；至于从白玉兰树走到参念塔并爬上塔顶需要15分钟这个数据，也是柳画给的。
想到这里林子川想明白了很多，他之前看过一个理论，说人的记忆远远没有他们想象的可靠，有时这些记忆被重新打开时，甚至会被外界的新信息影响，这些新信息被大脑整合进入记忆中，就成为了跟事实有出入的假记忆。柳画就是利用这一点，用温和而巧妙的谈话方式，将新的信息输送给叶沈和叶蔚蓝，糅合成她想要的“记忆”。
林子川把头靠在墙上，想：不能让柳画得逞，让叶沈和叶蔚蓝来给她做证。
“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林子川默念白夜的提示语，忽然灵光一闪，自言自语道：“‘你’指的是关佑西。我知道白夜是什么意思了，关佑西已经是个该承担责任的人了，但柳画仍然把他当成雏鸡护在自己的翅膀下，柳画所做的一切，打乱节奏、混淆视听，为的都是保护躲在自己翅膀下的关佑西。但我为什么要去管柳画想做什么？我根本不需要去管柳画想做什么，柳画再怎么费尽心机，我只要不被她带着节奏走，只需抓住她翅膀下面的关佑西不放就是了。”
小说《黑影》中，在这一节点上，林子川按照柳画的要求叫来了叶沈和叶蔚蓝对质，之后发生的一切几乎都在柳画的掌握之中。这一次，林子川决定反其道而行之，没有按照柳画的要求去请叶沈和叶蔚蓝，而是趁同事在审讯室稳住柳画的时机，把剩下的程序走完，让裴温和翁冠带上拘留证去关家，背着柳画将关佑西带回警局。
“去的时候出示拘留证，一切按程序来。关佑西是未成年人，态度温和些。”林子川将裴温叫来，嘱咐道。
“我知道。”裴温说。
“还有，速度要快。”林子川又加了一句。
“明白。”裴温道。
林子川忽然朝裴温使了个暗示的眼神，暗戳戳道：“裴总啊，拘留后，应当将被拘留人送至看守所羁押，最迟不得超过多久来着？”
裴温冷冽的凤眼微眯，瞬间了然，“二十四小时。”裴温说，“我可以带他‘路过’其他地方，只要不超时就好。我明白了，林队。”
“告诉他，他是个大人了，要学会承担责任。”林子川说，“对了，把这个带上。”林子川递给裴温一个像纽扣一样的微型通讯器，“随时保持联系。”
裴温和翁冠行动非常迅速，他们来到了关家，裴温出示了拘留证，关佑西大惊失措，慌道：“我妈不是去警局了吗？”
一旁的关重山讶异地说：“你妈妈刚才出门，不是回你外婆家找你外公外婆商量去了吗？她没回你外婆家？”
原来关重山还不知道柳画去公安局“自首”了，裴温故作惊讶道：“柳女士去警局自首了，自称是谋杀您大儿子的凶手，您不知道吗？”
“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关重山大惊失色。
“但那只是柳女士的一面之词。”裴温补充道，“关佑西的嫌疑仍然没有洗清，我们仍需按照流程将他拘留。”
关佑西大惊失色，惊慌失措下语无伦次道：“凭……凭什么抓我？我妈都去自首了，凶手不是我，抓我做什么？跟我又没有关系，我……我不是同伙。”
裴温奇怪地看着关佑西，说：“你的妈妈卷入命案，你听到消息不是第一时间关心她的情况，而是第一时间撇清关系，听起来好像有点欲盖弥彰。”
关佑西吓得一身冷汗。
裴温和翁冠带走了关佑西。关佑西上了警车后，裴温没有立即开车回云城区公安分局，而是调转了方向，去关家古宅。关家古宅还在封锁中，里面没有人，裴温和翁冠带着关佑西径直去了案发现场参念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