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柬的灵力已经见了底,近百年的修为也早已全数抵上,他感觉自己像一只即将破茧的蚕,却被从外部抽丝,马上就要彻底一丝不挂地耗尽全部珍贵积存。
但还不至于像被剥了壳的蚕一样,就那么彻底死去,他还有程佰列遥隔千里的辅助。
他双手吃力抬起,在胸前交叉变换,竭力凝出一印,借着九州灵脉此时飞速的流转,传向遥远的北方。
“佰列。”
温润的声音一如往日,但不是从怀中而来,他来自在石室间不断震荡的灵脉。
程佰列温声回应:“师尊。”
那边似乎漾来清浅的笑意:“叫阿柬吧。”
“阿柬。”
宋柬又道:“我这边快结束了,你还好么?”
“我无事,你……”
“我也无事,”宋柬未等他说完,先回答了他,“幸亏你来了。”
又是一声叹息:“我恐怕多少有些自大,原觉得凭我一己之力也能全身而退。”
“现下看来,若是没有你我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不单有你,师兄也去了溟洋,在替我拖住那魔头。”
“你知道谁是背后捉刀之人了?”程佰列问道。
“应该八九不离十了。”宋柬说,“不过都是千年前的事儿,我也都是从典籍记录里看来的。当时魔界出了位修为极高的魔尊,一路北侵,莫说小门小派,甚至有大派出身的大能都死在他手里,一时间玄修人人自危。”
“后来便是世人皆知的大战,那一站几乎牺牲了当世所有大能才将那魔头封印。”
程佰列:“封印在溟洋。”
宋柬点点头:“千年来玄门各派对溟洋的关注显然高于其他地方,这里也确实是起阵的好地方。”
“这么多年他蛀空了溟洋的灵脉,在外散播心魔引,又夺玄门子弟躯壳,着实已经做了不少事情。”
“可惜,我们拼尽全力还是杀不死他,我能想到的完全法子也不过是将他再次封印。”
“罢了,你准备好了吗佰列。”
程佰列明白宋柬说的是什么,他颔首:“开始吧。”
这一场借助了九州灵脉本源的封印终于正式拉开帷幕,宋柬压制着灵脉下奔涌的“意志”,强行将它们编织成网压在了溟洋上方。
而那处他的师兄正在与魔厮杀,封印已经压到了头顶上,林枭就算是五感尽废,凭着第六感也该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他冷笑着招招致命,显然想要尽快要了萧之访的命,可以后者滑不留手,躲闪起来比蚊蝇还要烦人。
然而这样一个人却突然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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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之访不再避其锋芒,他站稳了脚跟剑锋直指林枭。后者不禁冷笑,眉眼中皆是“要取你项上人头”之意。
也是这一刻天地色变。
上一次感到这种不爽与怒气于林枭而言已经是千年之前,阵法加身的时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与千年前封印他的那只大阵中相同的部分。
这一刻九州山川都压在了他身上,那令人恼怒的窒息感让他周身魔气瞬间大盛!
符文如绳索缠绕而上,缠入他的四肢百骸。
世间最纯正的灵气与他周身的魔气本能厮杀,一时间火花飞舞,魔尊像是被火焰吞噬。
“师尊!”
在外围之外,崇平想要冲进去将萧之访带出来,可他根本无法涉足半步。后者冲他挥挥手,示意他不用管自己再往外退远些。
而后萧之访的本命剑被他刺入大地,周身灵气皆入本命剑,借由大阵融入九州灵脉。
宋柬终于在各方灵台的重压下得到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师兄。”
萧之访依旧拧着眉,他说:“生抗九州七大灵台,你真的是嫌命长。”
宋柬这回没再顶他这苦命掌教师兄的嘴,理亏地笑了笑。
“白源峰上先是师尊护着我,后来又是师兄你护着我,还人人都尊我一声白源峰主,叫我时常回想自己何德何能。”
“毕竟没有什么是舍我其谁的事情,我在白源峰上做的那些事,换了旁人来也一样能做好,所以在师兄面前难免叛逆。”
萧之访心道,你也知道自己在我面前叛逆。
“如今发现确实有件事只有我能来做,倒是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萧之访实在没忍住,“九州大山怎的没压断你骨头,反倒给你分担子了?”
宋柬浑身上下每一寸的骨骼都在压制灵脉,抵抗那种下一秒就要暴走的恐怖分量,虽说还没断骨头,但也差不多了。
借九州灵脉所成的大阵中所出的每一丝动静都会毫无保留地藉由灵脉反馈到宋柬,那些丝丝缕缕的灵脉几乎代替了他的血肉之躯,成了一套放置体外的经络。
这也让他对大阵里发生的一点一滴都了若指掌,代价就是林枭每撕扯断一条符文,他就像被人挑断一条经脉一样,疼痛难忍。
林枭在不断地撕裂符文,而宋柬就必须一边忍耐一边操控灵脉给大阵注入源源不断的力量。
魔尊压下盛怒之气,千年前九州出尽人才才将他封印,如今这溟洋不过只有一个萧之访和他那还不成气候的徒弟而已。
而这个操纵大阵的人只可能是白源峰上那个所谓的天道第一人。
林枭不禁冷笑。
想借九州灵脉压制他?这所谓的灵脉不过是没有意识的力量罢了,想要压制他也不怕被反噬而死!
他在灵气与魔气的疯狂碰撞中迅速结印,饕餮聚变转瞬间将逼至林枭身侧的灵气蚕食殆尽,黑色魔气破风一般嵌入灵脉,逆流而上。
不过须臾,魔尊勾唇笑了。
“本尊抓住你了,白源峰主。”
宋柬猝不及防,内腑遭了重创叫他当场呕出一口血来。但他根本来不及抹干净唇角,他意识到林枭竟然强大到能够动摇九州灵台,一旦灵脉脱离他的控制,莫说封印魔尊,北邙山的程佰列,溟洋的萧之访,还有九州内所有无辜凡人都会因为灵脉震荡死无葬身之地。
宋柬临空画符,将魔尊林枭埋入灵脉的契子一颗一颗拔出。
同时他分出一缕神识,落在了远在北邙山的自己身上。
程佰列马上感受到怀中人有了温度,试探性地开口:“阿柬?”
宋柬没有废话,他回过神看着程佰列,一秒也不耽搁地说道:“我起先让你闭关确实是不想你看到我割下半边神魂的模样。”
他轻抚上程佰列的脸颊:“不想你伤心。”
“也是因为我那是已经大致能断定这一切谁是始作俑者,魔尊林枭被封溟洋千年无论如何他的能力都是被大幅压制的,我还有咏君夫人所赠的神力,只要能成功借助九州灵脉的力量,我不可能会输。”
“就算有意外,留在北邙山的我也能算最后的底牌,总不会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我一定会活着回去找你,才敢叫你留在白源峰上。”
程佰列握住他的手,低声喃喃:“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我都明白。”
“但是,”宋柬的话刚刚出口,就感觉到程佰列握着他的手不自觉地收拢,但他还是说了下去,“我大概是先前虚耗太多,不曾想压制九州灵台也得费尽力气。”
“我可能没法全身而退,佰列,但是我不会离开你的,相信我。”
“好吗?”
他们身下龙眼处如凝固潭水的灵气已经开始漾开,甚至迅速从“冰封”转成了“沸水”,这代表着灵脉在剧烈震荡。
程佰列没有时间犹豫,他狠狠地握住宋柬的双手:“我相信你,我等你,多久都等你,只要你回来。”
宋柬终于如释重负地露出了笑意,他那一缕神识在这处龙眼之上迅速结出结界笼罩了程佰列的周身。
“这世上没有时间回溯,没有重生来过,你知道的对吗?”
“我知道,”程佰列看着宋柬的眼睛,“这世上没有重来一次。”他亲眼看到宋柬被割舍在北邙山的半身时,就明白了这百日来的一切是如何换来的了。他以半身为灵台借了北邙山灵脉龙眼的力量,在九州落了一只灵脉所及之处皆能触及的幻境。
“你也没做那些坏事,白源峰上我也不曾与方锦槐见过几面。我能做出这迷蒙九州的幻境,那魔尊自然也能迷幻一个白源峰。”
宋柬看着程佰列:“你不需要自责,我爱你。”
程佰列怔怔地看着宋柬,来不及说出那句我也爱你,眼前人在他唇角印下了一个吻,便软软地躺进了他的怀里。
龙眼灵气随即激荡,沸水一般热浪四溅。宋柬留下的结界护住了程佰列,他紧紧地抱住怀中人。
“我爱你,阿柬。”
他结印于身前,将体内魔息沉入了沸腾的灵脉中。
我们会一起活下来的。
宋柬曾生生将自己的半身剖下,因此在将神魂撕裂借此净化灵脉中的魔尊魔息的时候,没想到一回生二回熟在这儿不管用,还是那样痛得叫人难以忍耐。
可他在神魂撕裂的疼痛里却愈发清醒。
愈发看清九州灵脉的每一态势,也看清魔尊钉入灵脉的那些契子,是因为他的神魂与九州灵台愈发融合了么?
这对宋柬而言不是什么好事,但就当下而言也绝不是什么坏事。
因为这让他看清了那些沉郁的魔息化形饕餮,想要吞掉他。
当真是好大的胃口。
若说此前暴乱的灵脉像是失去头羊而无头苍蝇一样乱窜的羊群,那么此时此刻便是牧羊犬及时出现,将离散的羊群簌簌归流。
宋柬的神魂便是代替了灵台的牧羊犬,他在温顺了羊群之后张开獠牙狠狠咬在了侵入者的七寸之上。
“啊——!”林枭痛苦地嘶吼一声,“白源峰,宋柬!”
“本尊要将你千刀万剐,要让你魂飞魄散!”他在剧烈的疼痛中忽然猖狂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戛然而止,他阴沉地垂下眸,“这么想九州灵脉皆为你所控,那你何不变成其中的一部分,永生永世再不为人!”
他也不再掩藏自己,将魔息化为利刃,于大阵中横冲直撞,逼得宋柬不得不付出更多来镇压。
直到宋柬的神识完全掌控了封印的阵法,能在法阵中自如地将林枭按至五体投地。
宋柬:“林尊主,在下送您一程。”
林枭似乎透过重重符文看到宋柬的模样,他神色癫狂地露出笑意:“何须相送,不如相陪!”
那一刻溟洋上空红黑色的浓雾毫无征兆地落下,将所有人都笼罩在其间,顷刻后浓雾荡开,巨大的力量几乎将一切涤荡殆尽,萧之访的剑也被抽离,他整个人都被巨风掀开了数十米。他甚至来不及站稳脚跟,借着剑尖触地的那点力量踉跄地站了起来,不管不顾地就朝方才大阵所在的地方奔去。
“阿柬?阿柬!”
他放开神识,却无法在此处寻到半点宋柬的气息,那魔尊林枭也同样荡然无存。
崇平抓住萧之访,安抚道:“师尊,您冷静一点。小师叔本就不在此处。现在大阵落成,魔尊已被封印,九州灵脉归位,小师叔想来也将灵台权柄还了回去,您无法在这里寻到他才是正常的。”
“对,你说的对,是为师关心则乱了。”听了崇平的话,萧之访如此不住喃喃,不知是真觉得崇平的话不无道理,还是在自我安慰。
“去侘傺山,他借的阵眼是侘傺山的灵脉龙眼,我得去侘傺山。”萧之访抹了一把脸让自己看起来尽量不那么狼狈,让自己看起来好歹有个师尊的样子。
他握着崇平的肩膀,说道:“你去北邙山,程佰列在哪里,阿柬——或许也会在那里。”他说着在崇平眉心一点,“顺着这个,他们在那处的龙眼。”
萧之访在落阵时为宋柬护阵,窥见了供养大阵的九州灵脉的气息,知道程佰列在北邙山。
“师尊。”崇平凝眉,他看着萧之访现在的状态有些迟疑。
“去吧。”
崇平难违师命,还是御剑北上了。
溟洋为于陈连北邙侘傺三足之间,萧之访和崇平几乎是同时到达北邙与侘傺的。
但是很遗憾,萧之访在侘傺山并没能寻到宋柬。
而那边崇平自北邙山传音而来,请萧之访速回玉虚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