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虚峰忽然在午夜十分发生了一场急促的地动。
禄林率先赶到了掌门殿的后殿时，萧之访已经站在了一众长生灯之前。
这里摆放着各峰峰主及长老们的长生灯，也叫望灵灯。明明灭灭的烛火不住闪动间，熄灭的那一盏便显得一场有存在感。
那是属于白源峰的一盏，代表着白源峰主宋柬是否安然健在，灯火与其主命脉相连，人死则灯灭。
“小师……”禄林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因为萧之访严厉地扫了他一眼。
“封锁消息，除了你我，不得再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萧之访广袖一挥，后殿之外的结界拔地而起，苍蝇也飞不进来。
“是，徒儿明白。”禄林领命，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地问道:“师尊，小师叔他……”
等来的是萧之访良久的沉默。
最后他听见萧之访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小师叔那祸害才活了五百多年，没那么轻易就完蛋。”
“去和外边的人说就是普通地动，灵脉龙眼都没有问题。”萧之访吩咐道。
禄林领命退下。
待人走后，萧之访松开握拳的左手，掌心一颗冷玉已经被他握暖，这是子玉，母玉在宋柬那里，就是宋柬临行前萧之访交给他的那块。
玉虚峰的地动掀起了山脚下一棵千年古木，从根裂得不成样子。都说古木有灵，宗门门内有不少人觉得这是个不祥之兆，议论四起，可看萧之访不动如山，又没什么好讲的了。
不过很快，玉虚宗各峰的弟子就顾不得自家山脚下的这点事儿了，因为不祥之事发生在了四镜各地。
那日在北邙山目睹崇贤恶相的玄修们皆讳莫如深的，玄凡界限之间的那层窗户纸终于被捅破。
各地浑天局都在本辖区中发现了死相可怖的暴毙百姓尸体，仿佛一夜间春笋破士，其共同之处不外乎身体经脉之内残存的魔气。
而各种关于凡人如何入道成仙的小报，更是从原来的暗地渗透，变成了如今的招摇过市，所有人，谁不想入道长生，不再低人一等？
原本各地零星几例暴毙的尸体，不到一旬数量就炸成了遍地开花。
迅速多到令人恐慌的地步，有几个凡人能像崇贤那样“成功”，那概率是任何人都可想见的微乎其微，可即使无数尸身惨象赤裸裸地摆在人们面前，也依旧挡不住那些前赴后继，以命相搏的亡命徒。
比玄宗更先按捺不住的，是地方世家。
大世家对于入道修行的研究甚至比普通玄门来得都要深。
世家嫡系里那么多凡人，他们看着自己的叔侄姐妹入道长生，难道真的能完全不眼红心动，不心生期待吗?
都是一母同胞，凭什么他可以，自己就不可以?
此外，为了家族兴盛希望族中多出玄修子弟的世家也不在少数。
他们对于凡人入道此一事的研究绝不会比歪门邪道的崇贤要少。只不过世家子弟大都生活富足，像崇贤那种心生扭曲之辈到底在少数，更多人选择明哲保身享受已经足够优渥的生活。
没多少人想豁出命去。
可世家里也不止有人上人，他们经营着那么多田产商铺，有数不清的产业需要人丁来劳作打理，一户之中光小厮丫头都数不胜数。
这些人迫于生计典身为奴，其生杀予夺皆任人拿捏，成了想要争一线天命的主力军。
他们本就是世家资材，世家怎能不先跳脚？
最严重的便是长河郡，皓月十三宗把自己过成了士皇帝，伏祸宗宗主勾通妖邪被浑天局缉拿后，更是顺势占据了长河郡南，一时间只手遮了整个长河。
此地南北不通已久，看对方多少有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意思，皓月宗门下更是不将郡南百姓当作人看，盘剥欺辱时有发生，平民百姓生若浮萍，在世家大势里随时可能倾家荡产妻离子散。
人活着无外平争口气。
被逼到绝路死路一条的时候，兔子也有咬人血气，何况是人。
头几日只是死人频出，不过三五日之后就有玄宗弟子受袭身亡，首当其冲的便是皓月宗的低阶门徒，这些人不但被暴力虐杀，内腑元丹也被生剖了出来，显然是被杀人者拿去收为己用了。
这等于是在宣告已经有人成功，且玄修成了被猎杀的对象的事实。
现在还只是低阶的，那些入道不久的玄修被当做目标。等这些“邪魔外道”足够强大以后，高修为的玄修也会成为猎物。
届时，彼此将彻底成为不死不休的对立存在，何异于天下大乱？
浑天局里所有的人都出动了，各地世家也都难得的配合，开始逐一排查本地人口是否有沾染魔气之人，那些入魔暴毙者的遗族自然成了重点排查对象。
这是赛添先第一次这般直面人间疾苦。
浑天局处理天下玄修在凡间所犯之事，大部分时候面对的都是玄修之间的斗法，也有利用玄修术法试图威霸一方鱼肉百姓的渣滓。
一直以来寒添先面对的都是那些拥有力量，至少能主宰自己人生的玄修。
可这一次他看到了太多生不由己的蝼蚁只为求生而挣扎。
甚至不求半点体面与尊严，只是求生。
“强啊，强你回来了啊。”老人声音沙哑，枯槁的手在空中似是想要抓住什么。
“老大……”管清机迟疑地喊了赛添先一声，他跟着赛添先走进了一个潮湿的山洞。看清山洞里的情景后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眼前的这个老年人，一身褴褛衣衫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换洗过，粗麻结成了鬆。
她——这应该是个老太太，黑瘦得看不出人形，整张脸皱得像张铺上去的树皮，一双眼睛就像杉树身上的结，还蒙着一层厚厚的翳，她是个瞎子。
那枯槁的手在空中来回逡巡，像是想要靠这个弥补目不能视的部分。
可她的孙子已经死成了一具形容可怖的尸体，五脏六腑被难以融合的魔气炸成了筛子，目眦尽裂，死相狰狞如恶鬼。
是成年男人看了也要做三宿噩梦的程度。
山洞里有个角落被规整得很干净，看得出来收拾那里的人想让那处尽可能舒适，老人就坐在那堆叠的干草上，手能碰到的地方就放着装水的坛子和几张装在竹筐里的饼，看那竹筐的大小，里头的饼应当是已经被吃掉了一多半。
老人大概是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猛地瑟缩了一下，而后又鼓起勇气道:“强哥儿……是你吗？”
老人口中的强哥儿全名王大强，这辈子过得也和这名字一样随处可见的乏善可陈。
死得到勉强算得上轰轰烈烈，可惜在满地接连炸开的连环烟花里，他这朵小小的烟花根本激不起半点水花。
这个老人一生都生活在长河郡，幼时父母早逝被同乡收做了童养媳，年轻时嫁了两任丈夫生了四个孩子，因为早年天灾养不起这么多人口，便把大儿子送了人，两个女儿卖进府里典身为奴，只留下了最小的一个儿子，后来第二任丈夫也死了，她便和小儿子相依为命，靠给人洗衣缝补为生，熬瞎了一双眼睛。
好不容易将小儿子拉扯成人娶妻生子，儿子媳妇儿却因为皓月十三宗门徒的街头斗法被不幸牵连，双双殒命。
此后便只剩一个堪堪成年的小孙。
这个小孙便是刚死不久的王大强。
她这一生，幼年丧父，青年丧夫，中年丧子，人至老年连孙子也死于非命。
像是生来就是为了将人间疾苦吃个遍一般，绝望一次比一次来得猛烈，却也叫人麻木。
赛添先双手攥拳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扭过身面无表情地对管清机说：“带走。”
上司的命令不可不遵守，管清机只好上前把这老人带起来，他尽量放缓了动作，可抓住老人那不比干柴枯枝结实多少的肩膀时，还是害怕自己会一不小心就把这个老人家碰坏了。
“你、你们是什么人。”
管清机尽可能轻声细语地说：“浑天局办事的，就带您回去问个话，您别害怕。”
浑天局之名如雷贯耳，再乡野的地方也有人将其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从没那个乡野村妇会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有机会见到这种人上人。
老太太已经吓得噤了声，不住得发起了抖。
这是管清机那天跟着赛添先缉拿归案的第一位魔修家属，那一天他们几乎转遍了整个长河，看到最后连管清机都觉得麻木，嗷嗷待哺的幼子，疲惫麻木的寡妇，把自己埋进黄土的老人……这世上总有人活在地狱里。
“老大，我们干的这些究竟有什么意义？”管清机垂眸跟在赛添先身后，
玄修出世求得道飞升，可志愿来浑天局的人，至少大部分人都是秉着惩强除恶维护一方正义的心思的入世之愿去往各地的。
然而各地世家依托背后玄宗已然成为地方门阀，世家本是玄凡之间的桥梁，而今却成了狐假虎威鱼肉百姓的恶兽。
那些平头百姓在这些“生而高贵”的眼里，早就与蝼蚁无异。
既然不是人，又怎么会把他们当人看呢。
管清机郁愤道：“这难道不是在挥刀向更弱者吗？”
赛添先没有回答他。
浑天局行走人间，平定玄修造成的凡间损害，缉拿犯事而逃的玄修都是分内之事。
他们所管辖的其实也就只有入世的玄修而已、
可什么才算是入世？
在凡间城池里招摇过市算是入世吗？
可那些简居深山，却通过族亲遥控一方民众的大能呢？
他们怎么能不算入世呢。
仅是因为隔了一层“世家”的窗户纸，天下人就对他们半点奈何也无。
甚至连赛添先自己也一样出身世家，他难道就没在有意无意间照拂过自己的宗族后辈吗？这种照拂难道就不成“势”，难道就不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伤害到别的什么人，叫旁人蒙了损失？
如此算来，浑天局中何人无辜？
对于铤而走险的乔自明而言，这种被世家们挤压的绝望，难道不算压死他的那些稻草之一吗？
这些都是后话了，望灵灯断的那一日，宋柬入住的那间客栈上房里，灰色的小雀拼死也撞不开紧闭的门窗，竟生生撞死在了窗棂之上，不到巴掌大的身躯直直坠落，软趴趴地伏在地上，良久后一缕灰烟肉眼难辨地从门窗缝隙里渗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