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佰列再也不想骗宋柬,也不想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些搪塞,于是只好开口:“有人说我是您的沧海遗珠,也有人说白源峰主不近女色是因为喜好娈童……”
听到这话,饶是宋柬也不免面色一僵,这人泼起脏水来的时候想象力还真丰富。
情人也就算了,儿子是什么鬼——等等,娈什么童,再怎么说佰列到他身边的时候都已经十七八了吧。
“其他的,说您沽名钓誉、心无远见的什么都有。”
“所以你是想向那些人证明你师尊的眼光没错?”宋柬倒是觉得欣慰,“光是能这么想,就足以说明我的眼光不错了。”
虽然宋柬这么说了,可是程佰列还是忍不住想,事到如今他师尊受的所有诟病,那些流言蜚语,哪样不是因为他呢?
其实宋柬本人并不太在乎这些,过了耳朵也不会往心里去,于是他又问道:“那么那些叫你开心的事儿呢,开心了不去玩儿,还巴巴地练满手茧子的剑,”他笑着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你这算是什么毛病。”
“只是因为心情好所以修习更有劲头了而已。”然后他幽幽地说,“其实很多事情都会让我感到开心。”
说着拿出自己的袖里乾坤,从里头倒出了一堆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儿。
一只泛黄的草编蚂蚱落在宋柬的手边,他终于松开了程佰列的手,把这小东西捻了起来。
“这小玩意儿是我编的?”宋柬仔细端详了一阵,抬眸问道。
程佰列点点头。
“我好像有点儿印象,没想到你还留着它。”
这只是一只漏网之鱼。
程佰列从他那堆鸡零狗碎里头拿出了一只木制的匣子,打开以后叫宋枣看见真正的大部队还在这里。
草编的小蚂蚱是小孩子都喜欢拿看玩的小玩意儿,凡间农家里头的孩子没什么可玩儿的,家长们农闲些的时候就会想办法做这种小东西哄孩子开心。
宋柬一不是农家,程佰列二也不是小孩子了,而且这乌决浊的一匣子,要是程佰列真是小孩子,别说哄他开心了,不给孩子吓哭就算积德。
宋柬看着这一匣子自家徒儿的“珍宝”皱起了眉头,而后彻底想起来了。
那是程佰列入他门下之后,他第一次闭关。
宋柬本来想把闭关的日子往后压几年,毕竟程佰列那时候才二十出头,他不放心叫这徒弟一人待在白源峰上。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即将境界突破的兆头来势汹汹,被萧之访不由分说地扔进了山顶石室里闭关。
萧掌教撂下话来——不好好突破你就别想出来了。
白源峰是陈连山脉中灵气最纯净丰沛的地方,那间山顶石室则是白源峰上的灵气高地。
灵气丰沛的地方易生灵草,这石室也不像在冰雪终年不化的山顶,里面气温宜人长着过人高的野草。
那时候的宋柬放心不下程佰列一个人在外头,但又被关在里边出不去,闲极无聊,为了转移分离焦虑就开始折腾这满室的灵草。
他以前根本没干过这个。
刚开始裹出来的那些都是草球,不知道的看了得以为白源峰主走火入魔了。不过几日后那些草编就在他指尖成了活灵活现的小玩意儿,宋柬还扎过蟑螂——而且不止一只。
只是等他破境后要出关前就被他都给挑出来了,实在是不好意思拿给自家孩子。
宋柬扫了一眼,而后讶异道:“你一只也没有用?”
“当初你和其他峰头上的师兄弟一起入陈连山北的秘境历练,就这么点傍身的东西,你竟然一只都没用?”
这些小蚂蚱的外表虽然看起来根本及不上手巧的农家,但每一只用的每一条草叶的内侧都是密密麻麻的符文,是宋柬封藏进去的最精纯的灵力,可以为他的弟子在危机来临时撑起远高于其本身修为的防护结界。
可程佰列一个也没有用。
他只是这么回道:“不至于要用上它们,还是留着好。”
他虽这么说,可这才多少年,他的师尊怎么可能忘记他当时离开秘境后的狼狈模样呢?
“而且,留着它们我就很开心。”
“每一件都是师尊您亲手做的,是想着我才做的,你刻画的每一道符文编排的每一只阵法,都只是为了我。”
哪怕无关风月,也叫我无比欢喜。
——什么实心的棒槌啊。
宋柬不由摇头。
“你自己也发现奇怪了不是吗?”良久后,宋柬把那些拿不出手的宝贝都推回到了程佰列的跟前,而后道,“连这些鸡零狗碎你都不舍得弄坏,甚至不舍得叫它们沾灰。”
“你又怎么会对我做出那些事情。”
训仙锁加身,不顾意愿的折辱与占有——怎么能是程佰列对宋柬做的事情呢?
这辈子在那秘境小院里午夜梦回,寂静地看着宋柬安静睡颜的时候,程佰列也曾无数次如此自问。
可是,他就是做了,事实摆在那里,后悔也不可能改变什么。
宋柬没有对程佰列的沉默有何异色,他继续道:“再说了,也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程佰列不知道宋柬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宋柬像是没察觉出自家徒儿脸上那些疑惑不解,自顾自地继续道:“你小时候我每天都要琢磨很久,去想你到底喜欢什么,需要什么,拿什么给你才能叫你感到欢喜。”
“往往时间费了大半,哄你开心的收效却甚微,有段时间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带回去了个小面瘫。"宋柬一边说一边想不由自主地翘起了唇角,带孩子是真不容易,带个大孩子更是难上加难。
“你要是肯主动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喜欢什么,我欢喜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不满足你。”他单手支颐就那么静默地注视着程佰列。
那目光就像陈连山温柔地包容此境的一切生灵一样,温柔地接受此时此刻程佰列的所有情绪。程佰列坠进那目光里,像是落进了无尽柔软的云层。
就是那一瞬间,程佰列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他的师尊到底在说什么。
甚至还未觉眼眶湿润,泪珠就已经在棕色的桌面上炸开了小小的透明烟花。
宋柬伸出手,食指轻轻揉过了程佰列的下眼睑,带走余下的湿润气息。
“哭什么,为师会心疼的。”他说着站起来俯下身,轻柔地吻落在程佰列的唇角,尝到了些许咸涩的味道。
这或许是天底下最拐弯儿抹角的告白,又或许称不上是告白。
程佰列想开口问但唇已经被柔软地束缚住了,他想问宋柬为什么。想问宋柬如果他以前没能将那些悖德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藏起来,让他的师尊在朝夕相处中察觉到了端倪,那么宋柬会怎么做?
会像现在这样直白地吻上他的唇,用行动告诉他愿意接纳他的一切吗?可是这种接纳又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朝夕相伴的相处所以不忍他伤心,还是单纯地出自师尊对弟子的爱护?
宋柬会爱上他吗?
不用像他一样爱得那样过分与极端,只要浅浅的,有那么一点点如爱侣一般心悦他就足够了。
哪怕只有一点点。
不知什么时候宋柬已经坐在了程佰列的双膝之上,他掌握着完全的主导权,用最亲昵的细吻将心绪难平的程佰列拉进热烈的相依之中,将所有缱绻都放进了这些温柔里。
良久,宋柬将唇舌拉开距离,他捧着程佰列的双颊,看着他灰黑的眼睛认真说道:“佰列,我有事要同你说。”
“魔族生祭强行打破了你母亲为你在血脉中烙下的封印,魔族血脉的觉醒彻底逆转了你体内经脉的走向,数十年苦修的灵息一点点被魔息蚕食掉的痛苦我甚至难以想象。”
“但你经常会觉得很疼,对吗?”
从禁魔印被外力强行解封的那一日起,程佰列的肉体就没有一天不活在巨大的痛苦里,痛楚是连续不断的,仅有的区别无非就是强与弱。
宋柬看着程佰列的表情,爱怜地拂过他的额角,“你是玄魔混血,能降生于世便是得了天地气运,至少三千年来这种得天独厚是仅你一人的幸运。”
“以前也不是不曾有玄魔混血出现,只不过大部分先天不足没能在娘胎里长大,剩下得以出世的极少数也都熬不过幼年期灵气与魔气的双重冲击,全是早夭的命。”
“只有你,”"宋柬抵上额头,“你母亲的牺牲换得你能安稳地渡过童年。可现在这种平衡也被外力打破了,我很担心。”
“每天都害怕生祭强加给你的那些力量会压坏你的肉体,扯碎你的灵魂。”
“佰列,现下长河郡的事情都有了眉目,加诸在你身上的流言脏水也都会被洗清,剩下的事情都交给为师好吗?”
“你去山顶长亭闭关修行,炼化你身上的魔息,学会自己去平衡这两种力量。为师想,以你的资质短则十年,就算长也不会超过二十年的。”
长亭便是白源峰顶的那间石室。
“去闭关,好不好?”
程佰列直勾勾地注视着宋柬的双眸,现在算是一切都结束了吗?这便是师尊先前说的等一切结束之后的算账?
甚至没有高高拿起,便将他轻轻放下了。
“这段时间我会好好对付你掌教师伯的,等你修为安稳,神魂也稳固可以出关以后,我们就结契。”
“结契仪式你想大办吗,我觉得倒也不必,我们自己人热闹一回就够了,你觉得呢?或者就我们二人出去游山玩水也好。”程佰列愣住了,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宋柬,却说不出话来。
“怎么傻了?”宋柬好笑地拍了拍程佰列的脸颊。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乖徒儿收拾收拾明儿个就去山顶闭关吧,为师等你早日出关。”宋柬说完便要起身离开,却被终于反应过来的程佰列一把捉住手腕又拉了回来,他猝不及防地重新跌回程佰列的怀里。
“师、阿柬你是什么意思?”
宋柬似笑非笑地瞧着他:“翅膀硬了,连师尊都不叫了?”
又偏了偏脑袋笑着说“若是搁在凡间的话,我方才那便是求亲了吧。是不是有些不够珍重?”
“不过聘礼什么的你师尊我也懒得整理,反正整座白源峰上的一切都给你,都是你的。”
说完他登徒浪子似的用指腹挑起程佰列的下巴:“怎么样,小郎君意下如何?可愿下嫁宋某?”
这便是如愿以偿吗?他曾无数次设想过两人关系会何去何从,却从不敢奢望有这样一天,他的阿柬愿意主动与他结契。
“师尊,您真的喜欢我吗,还是其实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可怜我,只是哄着我开心而已。”程佰列
“傻子。”方才才求了亲的人骂起人来到毫不含糊,“若是可怜你想哄你开心,自有干百种办法爱护你。”
“你觉得我喜欢去讨你掌教师伯的咆哮吗?这还不够证明我有多么想同你结为道侣?”他始终眼含笑意。
程佰列垂下的眼眸敛去了其间的惊涛骇浪。
他捉住宋柬手腕的手背上青筋鼓动。
他说:“阿柬,我想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