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锦槐是白源峰上的记名弟子,是其他峰上的几个弟子外出游历时从凶兽口中救下的一个散修,被带回玉虚宗的时候他身上被啃得已经没有一块好肉,全靠几个弟子轮流渡气才吊着命。
然而当时的萧之访在闭关,玉虚峰没有第二个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医修大能,只能尽力修复方锦槐的内腑保他一条命。
而白源峰是陈连山脉灵气最温和充沛的地方,便把这个捡回一条命的散修安排在了白源峰的半山腰住着。
陈连山不留外客,无论内门外门皆有弟子铭牌,于是方锦槐就成了宋柬的记名弟子,在白源峰上待了整整五年。
如果说那只猫还可以被当做灵宠玩伴,方锦槐的出现让程佰列彻底不再是宋柬唯一的弟子了。
哪怕对方只是个便宜的记名弟子,只是个住在半山腰上的记名弟子。
方锦槐会缠着宋柬本就不是什么叫人意外的事情。
他是个和程佰列几乎相反的人,明媚、大胆、敢说敢做,从来都直白地把自己的情绪展露出来,有他在的时候白源峰上经常会有笑声不断。
宋柬的笑声。
他穿过院门走过拐角,满心欢喜地想要拿着山下淘来的小玩意儿去讨师尊的欢心,却看见他的师尊仰躺在另一个人的怀里。
露着和煦的笑意,任由方锦槐揽着他,把玩他鬓边的一缕长发。
两个人在廊檐下晒着太阳,那么和谐,那么地自成一个世界,没有半点旁人涉足的余地。
这大概也是散修才特有的技能,走过的地方多了总也能够博闻强识,随便从自己的经历里拎出些东西来都足够引人入胜了。
程佰列后悔每次下山自己都只是矜矜业业地完成任务然后一刻不停地赶回白源峰了,哪怕宋柬每次都叮嘱他可在山下四处逛逛多玩儿一会儿,也抵不住他内心的归心似箭。
以至于宋柬想要听些山下趣闻,他却什么都说不上来,只能看着方锦槐吸引掉宋柬所有的注意力。
当时的程佰列是怎么离开那里的?他不记得了,他根本没有勇气往前踏足一步。
而后那样的事情便不少见了,他们很亲密,当然不是师徒之间的那种。
也不曾避讳程佰列。
宋柬一直如此,坦荡地做所有事情,从不惧任何人窥探。
嫉妒一夜之间生根发芽,转眼变成了盘根错节的参天巨木,根系布满了程佰列的心脏,只要他稍有轻举妄动,痛苦就会渗透进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也同样是那段时间,魔族找上了他。
一个魔族混血,要怎样才有资格肖想光风霁月的白源峰主?
于是那些嫉妒与恨意,连着身世不知何时就会暴露的恐惧,都像是蛊,饲养在程佰列的皮囊中,彼此蚕食撕咬壮大,直到养出那只凭他自己完全无法掌控的毒虫。
“你说,方锦槐?”宋柬偏了偏脑袋,神色疑惑,“你嫉妒他做什么?他不是一直住在半山腰上吗,你们一年到头也打不上两回照面吧。”
程佰列皱着眉,那些日子都令他痛苦得不愿回想,而宋柬对那些日子的不以为意更让程佰列心灰意冷。
“我知道你喜欢他,他确实比我讨喜,是我强取豪夺横刀夺爱……你该怨我的,我怎么能奢求你原谅我呢?”
他喃喃低语,惭悔并着绝望。
而宋柬似乎终于从他的言语里弄清了些东西,“你,你觉得我喜欢方锦槐,为什么?”他觉得有点好笑,“我见到那孩子的次数还不及你多呢。”
“你魔怔了?脑子里想什么呢。怎么着?是你喜欢为师我就觉得全天下的人都拿我当什么金疙瘩吗?”
“我怎么不知道我是那么招桃花的人。”
宋柬的话语太过自然,没有半点作伪的样子,叫程佰列不知该如何继续,半晌他错开宋柬的目光,只是说:“我看见过,你和他在廊檐后亲吻,在月光下紧紧相……”
“哈?”宋柬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是因为真的听不下去了,“程佰列,佰列,你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还是得癔症了。什么亲吻拥抱的……有你这么污蔑亲师尊的吗?”
宋柬都被他给气笑了,“且不说我就没见过那孩子几面,再怎么着,你师尊我就算是要找个道侣,也是先选你才对吧。”
“选、选我?”程佰列不知道方才听到的是真是假,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可是、可是……”
他突然觉得识海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猛然锤向自己的太阳穴,“可是……你们明明……”
“师尊……”
宋柬赶忙抓住了程佰列的手腕,制止了他这样粗暴地继续伤害自己,温声说:“我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
“方锦槐不过是个记名在白源峰的外门弟子,我且算不上他的师尊。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也不知道你这臭小子从哪里看出来我同他有什么的,”他大口吐出一口浊气,“我真的是要被你气死。”
“唔——”程佰列的手腕被宋柬捉在掌心里,他害怕拉扯间伤到宋柬不敢轻举妄动,可太阳穴的疼痛又叫他疼得发疯,“师尊——”
“佰列……”宋柬发现程佰列痛苦的神色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纠葛,还有别的什么,“你怎么了,放松点深呼吸,来,跟着为师调息,别再想那么多了。”
“听得见我说话吗,注意力集中在为师的声音里好吗,放轻松,气入识海内沉丹田,回还轻缓切勿急躁。”
“把意识集中起来,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如此良久,程佰列终于恢复了平静,眉心红光也渐渐熄灭。
宋柬:“你把大半副魔魄都用在了我身上,是不是对你自己影响很大,且不说修为进益,神识内腑都较从前更易动荡,甚至难以自控。”
宋柬见程佰列不肯言语,便也不再说了,他凝神向内,从内腑灵台剥离那镇压其上的魔神六魄。
程佰列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师尊,不要!”
然而他的师尊动作快到他根本来不及阻止,精纯的魔魄已经凝在了宋柬的掌心,宋柬不由分说地将其打回了程佰列的灵台,这本就是程佰列的六魄,本能地飞速融合进了他的身体。
“不要什么不要,”宋柬在他脑壳儿上崩了个栗子,“小混账。”
“咱们之间的事先放一放吧,反正以后也不是没时间算总账,不急于一时。说说吧,为何特意让我来北邙山。”
“……我死在这里或许是伏祸宗刻意为之。”程佰列回道。
其实有时候宋柬也觉得自己挺有做昏君的潜质的,程佰列说什么他便信什么。连“上辈子”这种要被人当成疯子的话他都无甚怀疑。
他叹了口气,说:“你说的上辈子,我在梦里见过零散片段,那一日在清河也有许多寻不到落点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不过北邙山上发生的那些,为师我还未能想起。”
程佰列抬手在宋柬的眼睑上轻轻一抹,傀儡术记录下的一切都从宋柬的识海深处流转而过,他的神色愈发凝重。
他说:“有人投奔玉虚宗暗桩,指认伏祸宗宗主动用邪术,设计诱使凡人谋杀玄修,似乎是在做某种邪术的实验。”
“你的傀儡所记录下来的这些……恐怕就是他追求邪术的原因了。这伏祸宗宗主难道是个魔修?我问过你掌教师叔,他也不清楚这人的底细,如今已经派人去查了。”
“不过不论他底细如何,你玄魔混血的身体,对他而言确实是天材地宝也比不过的养分。”
他继续道:“看这伏祸宗宗主的模样,怕是已经遭了邪术反噬,那些被他诱骗的凡人填不了他的胃口,你就是他现下必须死咬不放的肉。”
“伏祸宗这四百年若是依着宗主邪术发迹,他手上的人命官司恐怕只多不少。说是个穷凶极恶之徒怕也不为过。”
“佰列,你打算怎么办?”
程佰列已经想好要怎么做了,他开口道:“既然对他而言我是块要捉进笼子里去的肥肉,那不如就将计就计先设下陷阱埋伏,再对其瓮中捉鳖。”
宋柬微勾唇角,点点头:“也好,借此机会可以昭告天下,省得你再背罪名。”
“他要夺你肉身修为,却把地方选在了北邙山……这地界确实特殊,是不是在此处设下了什么阵法?你……”宋柬顿了顿,“会不会是因为他布下的阵法才会重来这一遭。”
程佰列:“我不知道。”
“师尊,你现在还好吗?”
“我有什么不好的?”宋柬奇怪道。
程佰列:“魔魄抽离,你周身灵息运转如何?若有异常马上告诉我,我……”
“你什么?”宋柬没想到这小子还在想这一茬,“我确实有几分灵台不稳,但是托了咏君夫人的福,那台子一时半会儿是倒不了的,做师尊的还不至于要徒弟自我牺牲,没到那个丢人的份上。”
何况你自己那踩在走火入魔边缘的样子,怎么还敢把七魄去其六,也不怕自己真的魂飞魄散么?
想到此处宋柬一顿,程佰列或许真的不怕魂飞魄散,否则也不会那么干脆利落地自剜心脉了。于是为人师尊的白源峰主又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他自己站起来又把程佰列一把拉了起来,说:“走,我们抓紧时间把北邙山巡查一边,当心不要惊动外围驻守之人,发现有异处立刻标记下来。”
北邙山地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宋柬想尽快布置开来,便嘱咐程佰列分头行动。两个人乘风而走,仔细地检查北邙山的每一寸山川河流。
宋柬一边放出神识谨慎探查,一边陷入了沉思;他方才将魔魄还与程佰列,一方面自然是为了安稳程佰列的神魂,避免他走火入魔难以自控,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借机探探程佰列的内腑灵台。
他隐约看到了那些不对劲的不合理的事情的轮廓,摸到了真相的裙角,但还没能彻底通过那些有些扭曲的线索还原这一切的原貌。
但他意识到,至少程佰列的记忆是存在错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