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无论是想救他还是想将他彻底按在淤泥里的人都在寻找他的时候,崇平孤身一人出现在了浑天局的总局大门之外。
“罪修崇平,来领玄门千宗之罚。”
鼓锣俱响,金门大开,血盆大口一般吞噬了孤身而立的崇平。
黎伴好不容追索到那深林里的位置,却除了被雨水稀释融入淤泥的血迹什么也没寻到,崇平的气息在这里戛然而止。
黎伴仗着自己是妖修短短几个时辰便凭借本能寻到此处,但不代表只有他能找到这里,只要多花费些时间,其他玄修一样能够寻味而来。
正在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他的崇平师兄对自己的气息不再加以掩藏。这让黎伴心惊肉跳,他循着那气息缩地成寸。
然后眼睁睁地看见崇平走进了那扇金色的大门。
“师兄!”他声嘶力竭。
崇平该是听到了,但他没有回头。
大门乍然关合,猫咪以这辈子最快地速度向那处追去,还是被关在了大门之外,巨大的撞击力道让小猫咪头晕目眩,软软地趴在了地上。
崇平在从未踏足过的深山老林中恢复神志的时候,周身衣衫已经被雨水浸透,血腥味也淡去了不少。
然而右手五指上似乎还残存着某种温热粘腻的触感,甚至还有那一瞬心脏跳动的感觉萦绕不去。
死于他手的那个凡人死不瞑目,崇平知道自己今生都不可能忘记那一幕了。
灵台之上稳固了近五百年的道心摇摇欲坠,然而往事走马灯一般从他眼前走过,师尊的教诲,师尊的指点,师尊忧愁担心的脸……
那行将破碎的道心竟然维持住了自己原本的模样,没有破碎,甚至没有裂缝。
他意识到还有必须完成的使命,他不能给师尊平添烦忧。
神识扫过周身,却没寻出半点异常,没有半点身中邪术,亦或者是被人摄魂噬心的痕迹,半点也无。
哪怕崇平再清楚自己是因为被人摄魂控制,才犯下杀害无辜的重罪,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的无辜与无奈。
古言“君子论迹不论心”,没有人能够听到他的心声,但“崇平”当街杀人之事却已经是众人亲眼目睹的事实。
这几日他身上本已有谣言无数,因此一事天下百姓玄门千宗都会将“谣言”当做真实,将会坐实玉虚宗掌门首徒勾结魔族行逆叛乱的罪名,他的师尊会被连带着受尽污言秽语以及无尽揣测骂名,他的师门将会被天下人唾骂,玉虚宗再无声名可言。
因为崇平知道,他的师尊一定会相信他,哪怕毫无理由毫无证据,那个人也会顶住所有流言蜚语一切压力,哪怕最终都无法证明自己徒弟的无辜,哪怕以身代罪,他的师尊也会护他周全。
萧之访绝对不会为了所谓的保全宗门,将他像个棋子一样丢出去。
可崇平不能让养育了自己的宗门遭天下人唾骂。
更不能让师尊因他被推上风口浪尖。
所以他选择自己踏进浑天局,把事实告诉他们,任由他们查案、处置,撇清和玉虚宗的所有关系,然后接受一切结果。
他知道浑天局多半也不会真正做到什么公平公正,何况就算浑天局真的是青天大老爷,他们又能找到什么证据来证明崇平的清白呢?
这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死路。
他有些遗憾,不能再见师尊一面。又想到了黎伴,方才他听见了黎伴喊他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叫他心生难过——让那孩子担心了。
黎伴亲眼目睹了那血腥残酷的场面,崇平希望他能够早些忘掉,好继续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
虽然这可能很难,这让崇平觉得愧疚。
浑天局的审讯漫长且显得亳无边际,崇平被戴上了训仙锁很快也像凡人一样开始感到疲惫,可审讯他的人并不会疲倦,一个人就可以车轮他。
不过这些人没有办法从他口中撬出他们想要的那些,因为崇平这辈子确实过得光风霁月。
只是时间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被迫得不到半点休息的崇平终于开始意识涣散起来。
他忽然想起来很多很多年前的自己,是自拜入萧之访座下后就再也不曾回想起的过去。
那时候崇这一姓是长河郡河武阜最有名望的世家,已经绵延不倒了数百年,从前望水宗还在时崇家代代有儿郎入望水宗,也有拜入皓月宗门下的,后来望水宗倾覆,崇氏的玄修在外游历侥幸活了下来的便也入了皓月宗。
皓月宗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在长河郡一家独大,站对了位置的崇家自然也兴盛尤胜从前。
崇平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生在蒸蒸日上的崇家的,他是崇家人,却不是高高在上的崇家人。就像他这没什么意义的名字一样,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平平无奇的妾生庶子而已。
他的母亲是父亲从郡外买回来服侍的瘦马,除了容姿什么也没有,出色的容姿除了招来老爷的偏宠,还会招致夫人的妒恨,而因为美貌而来的宠爱自然会因为美貌不再而消失,嫉妒和怨恨却不会。
崇平是男孩,自然是要记在嫡母名下,他儿时很少见到自己的小娘,甚至不被允许靠近那间院子。后来他长大了能从那座深宅大院里分出去的时候他的小娘已经病死了。
其实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也算不上什么悲剧,比起当个烟花柳巷里的瘦马,做大户人家的侍妾至少能过几年安稳日子。
而且他小娘病逝前,他的父亲刚刚给他定下了亲事,小娘也算是了了牵挂,无忧无愁地走的。
其实很多细节崇平都记不清了,就像他记不清自己小娘的脸,也记不清自己父亲的脸。
更记不清那段时间自己是怎么过的了,他的定亲对象是庄子上的一个姑娘,他的父亲想让他接手一些田庄上的杂事,这样的安排也不奇怪。可惜那个姑娘生了一场恶疾没过门就过世了。
他在田庄上过了很多年,那时候皓月宗每隔几年都会来各大世家挑选有根骨的孩子去做外门弟子,一旦入道就拜进内门。
玄宗给世家做靠山,世家源源不断地为玄修们送上金银,一直都是这样。
崇平这种贱妾生的孩子自然没有资格被仙门选去,他从未妄想过求仙问道,一直都平静安稳地接受身份带给自己的生活。
直到连这一点孤独的平静都被打破。
庄子上有人说他勾结邪祟谋害乡里,崇家人把他绑进了地牢里。
“崇仙君,我在问你一遍——”浑天局的人在说话间夹杂了些许灵气,让精神涣散的崇平被他的声音短暂地勾回了神志。
浑天局的人不管怎么样都很客气,但当年崇府的那些家丁却不是这样,他被锁在阴冷的地牢,那些人逼他承认自己勾结邪祟害了崇家的大公子。
生锈的锁链磨破了他的皮肉,但他不觉得有多疼,至少没有背上一道又一道打下来的鞭子疼。
他的脸被人用脚踩着,一面陷在充满腥臊和腐朽味道的稻草堆里,忍受污言秽语和拳打脚踢。
当时的他在想什么?
恍惚间崇平如此自问,他大概是想接受那些人的污蔑了。只是当时的心境和如今不一样。
那时的他一无所有,活着没什么追求,过一天算一天,死了也没谁会伤心难过,死了就死了罢了。所以没什么好坚持的,
他甚至不太清楚这些人为什么一定要污蔑他勾结邪祟。不过仔细想也不需要什么缘由,邪祟伤了崇家的嫡公子,这些人需要抓一个人出来交差。
而他无依无靠,身份好像又很符合“凶手”的需要,选中他也不奇怪。
当初若不是师尊救了他,他或许早就成了崇家地牢里的一具枯骨了。
“师尊……”他的嘴唇嗡动,无声喃喃。
但浑天局的人还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你方才说了什么崇仙君?”
“可是想起了有什么要交代的?”
崇平摇摇头,训仙锁压在他的肩颈处磨破了他的皮肤,很刺痛,疼痛让他又清醒了些许,也让他有些自嘲地想,现在的自己竟会注意到这么一点点不过是破了油皮的伤。
审问他的人还在喋喋不休,崇平已经第七次回忆起初见师尊的场景。彼时的萧之访正在各地游历,路过河武阜本只是打算暂时停留的,后来听闻了邪祟害人之事,便临时起意准备解决了河武阜这事再走。
他自然而然地找上了崇家。也是那一天崇平突破了练气初期,因为无人指点无人教习,身体对周遭灵气本能而强横地掠夺,把整座地牢直接夷为平地,若不是当初正好在崇家的萧之访及时出手,包括崇平在内,当时在地牢里的所有人都会一命呜呼。
萧之访执剑而立的模样,宛若神祇下凡,普渡众生。
就像……就像现在一样。
“师尊?”
萧之访,师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崇平脑海中的所有混沌都荡然无存,唯有被光芒照耀后一般的一片清明。
但是下一秒他就意识到这不应该,他知道萧之访的原身镇在玉虚峰之下,压着贯穿整座陈连山脉的大阵,平时在宗门内都是以元神化形行动,因为离原身近几乎不会有什么消耗。
但若是出了陈连山,消耗若泰山压顶,重则反噬元神!
萧之访不可以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