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程佰列长大了，其实这个人早就长大了。
程佰列在他身边待了三十年，早就从少年长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
宋柬的指腹抚上程佰列的耳垂，那里冰地冻人心肺。
他最觉遗憾的，是没有在程佰列刚入山门时就把他接来自己身边，让他在外门度过了惶惶无依的十七年。
“是不是，我早点把你接来我身边——在你还很小很小的时候，甚至还没有记忆的时候，现在的一切都会不一样？你也不必这样自断心脉……”
宋柬方才之所以会对萧之访说“不会的”，是他知道程佰列自己将利刃刺向自己的原因，程佰列要把自己变成他给天下的交代——用自己完整的心脏和一颗头颅。要宋柬用他身为魔尊的性命来“独善其身”。
“你觉得你亏欠我，便想用命来还吗？可你有没有想过，为师会想要捧着你那颗尚且跳动的心脏么……”
他又似喃喃自语地说：“我要那玩意儿做什么。”
宋柬恍然间下意识地屏息凝神，程佰列的呼吸声那样轻，好像随时都会断落的蛛丝，有种稍不留神就难以捕捉这种呼吸的恐惧萦绕不去。
他觉得自己的心里空落落的，明明大脑被陡然回归的记忆塞得满满当当，心却像是破了一个口子，他好像遗落了什么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宋柬想自己就是无忧无虑的日子过得久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这也算是活该。
记忆潮水般袭来的时候，那种究极的恨与怨几乎要撑破他的皮囊，如利刃由内而外的凌迟一般，叫人痛不欲生。
“臭小子，醒来再找你算账。”
“……”
虽然萧之访让宋柬不必操心宗门事务，但此次之事来势汹汹摧枯拉朽，宋柬怎么也不可能继续没心没肺地置身事外。而且他知道萧之访作为一宗之主必须镇守山门，根本不可能长时间离开陈连山。
这些年那些山门外的庶务都是崇平一手在帮他打理，这种节骨眼上，崇平身上被泼满脏水，恐怕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也无法自由行动。他的掌门师兄相当于被断了左膀右臂。
“也不知道你在议事堂和那位伏祸宗的贤先生身边留下的傀儡可有探查出什么。”
“佰列啊，快点醒过来吧。”他轻轻地将祈求含在了唇齿间。
*
“杀人了……杀人啦！玄修、玄修杀人啦！”
是闹市旁角落里的一个小巷，小贩惊恐的一嗓子当即把巷外闹市中熙熙攘攘的人群给惊动了。
“师兄……”黎伴难以置信地看着崇平。
崇平身前是支离破碎的一具尸体，男人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崇平，像是要记住他的模样，好化作地狱恶鬼回来索命。
人乌泱泱地就来了，浑天局的人一直注意着崇平的动静，很快也赶到了现场。
而崇平目光阴冷，扫了来人一眼转瞬便从此地消失。
亲眼目睹他将个凡人残杀的黎伴跌坐在地上，脸上除了惶恐的表情再无其他。
浑天局驻事驿来人的第一反应是要捉住黎伴，毕竟这段时间黎伴一直与崇平共同行动，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在那人碰到黎伴前的一瞬，黎伴好像想起了什么，碾碎了自己颈间挂着的玉坠子，用那上面宋柬留给他的传送阵法离开了这里。
萧之访派来接替崇平工作的弟子才刚到长河郡地界，就被这个消息砸了个狗血淋头。
他紧急地将消息传回了玉虚峰。
当时萧之访正派人盯着浑天局派来的“自查员”，听到门下弟子的传音入耳，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更是难看得叫左右心下一惊。
他对身旁的六弟子说：“禄林，你去给周行走引路。”
说完带着另一个弟子迅速回到了掌教大殿，他开了最高阶的防窥视结界，才想打开虚镜却发现有人正通过虚镜联系他。
是黎伴。
“太好了，终于通了！我试了半天阵法终于画对了。”一看这猫在白源峰的山头上就是成天插科打诨晾肚皮的主。
黎伴看着虚镜这头的萧之访，急切道：“掌教师伯，快救救崇平师兄，他绝对不会滥杀无辜的！”
阿柬养的这只小猫倒是真有良心，萧之访不自觉地放松了紧绷的神色，近几日的焦头烂额让他也难免疲惫，但黎伴对崇平的信赖让他终于有了些许安慰。
“你当时在平儿身边？”
黎伴用力地点了点头。
“告诉师伯，你都看到了什么？”
回忆起那突然一幕的黎伴难以抑制地目光瑟缩了一下，但只有一瞬，猫咪很快就努力镇定了下来，他回道：“很奇怪，今天早上我们一起出门，崇平师兄要去调查皓月宗的那些人。他昨天刚同师伯您通过话，想要从皓月宗那个钱少主入手，崇平师兄觉得玄修曝死和凡人消失的事情或许并非毫无关联，他跟我说要是查清钱飞扬的死，也许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平儿想的不错，然后呢。”萧之访说。
“然后我们就往这儿走，崇平师兄突然就追着那个人往巷子里闯，然后……然后……”黎伴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把那个人给杀了，一手掏出了那人的心脏，把那个人的胸膛……搅得乱七八糟。”
即使黎伴深信崇平，但当时那触目惊心的血腥场景还是让他本能地恐惧。
萧之访：“你确定是平儿亲手杀了那个人？”
“……是——不是！不可能是！”
黎伴不能相信他的崇平师兄会毫无缘由地虐杀一个凡人，可这也只是他近乎本能地相信，没有任何理由和依据。
他在白源峰上被宋柬惯地厉害，平日里正经文章从没看过几页，脑子都是山下买回来的话本子。
“说不定，对，说不定的崇平师兄是被什么东西给附身了！话本里不是经常有写吗，想要害人的妖或者魔，附身到无辜人的身上，借别人的身份害人来逍遥法外！”
“说不定崇平师兄就是遇到了这种事情。”
他却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就是一只冰雪里从狸花猫化形的妖修，可他整天除了卖萌讨宠，哪里有什么“附身作恶”的本事？
黎伴睁着圆溜溜的葡萄眼努力思考，又想到了别的，盯着萧之访更加迫切地说：“还有，还有不是有人会变身吗，说不定是有人变成了崇平师兄的模样杀人，故意陷害他！”
“如果真的是这样，真正的崇平师兄现在肯定被关在了什么地方出来，等着我们去救他，掌教师伯！”
“我们得去救救他！”
萧之访缓缓地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尽量在小辈面前保持从容不迫的模样。
他学着自己小师弟叫这孩子的方法，开口道：“伴伴，我和你一样相信平儿。我已经增派人手前去长河郡了，这个东西给你，你也要护好自己，不然等你师尊回来了我没法交代。”
他说着拿出一只锦袋通过传送阵递到了黎伴的手中。
“掌教师伯，您不来吗？”黎伴的眼里化满了希冀。
萧之访的目光几不可察地暗了暗，他说：“我暂时无法离开山门。”
黎伴眼中的希冀瞬间失落成了巨大的失望，“师伯……”
萧之访只恨自己身不能至。
自他接掌玉虚宗以来，从不曾再出过陈连山地界，就连近几次去见宋柬也是以元神化形代真身前去。
但元神化形极耗灵力，从来不是长久之计，在外时间维持不了多久。
何况他才因为程佰列耗费了巨大的灵力，短时间内根本没法再分出元神。但他还是从自己的乾坤袖中拿出了一枚琉璃坠。
坠子腾空化形，而后消弭于空中，而身在长河郡的黎伴觉得周身一暖，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进驻了他的身体。
萧之访叹了口气：“我的真身无法离开陈连山，现下元神也难远离这里。不过你——你多半和你那不着四六的师尊一个性子，就算我叫你好好待着保护好自己，等同门师兄去寻平儿，你也不会听。”
黎伴一只小猫猫不知道掌教师伯到底是在数落他还是在数落他师尊，他敛眉抿抿唇，但掌教师伯确实说对了，他一定要找到崇平师兄！
萧之访继续道：“我为你做了加护加持，去寻他吧不要怕。”
猫咪睁大了眼睛，重重点头。
他听到他的掌教师伯说：“万事小心，随时同我联络。”
大雨在虚镜即将彻底漾开的时候落下，像是它冲散了那面镜子。没多久天与地便连在了一起，大雨打下了脆弱的叶子，山里的泥土全成了泥泞，像沼泽一般拖人深陷。
黎伴艰难地穿梭在密林里，如瀑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阻隔了他敏锐的感知，错综山林叫他举步维艰。
但他有无尽想要往前的勇气，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支持着他在荒林中孤身向前。
人形在这里难以为继，他便化回原型，属于猫咪的四爪轻巧落去，他抖去一身雨水，鼻尖轻耸感受空气间因为雨水而愈发稀薄的那人的气味。
他在心中默念：“崇平师兄，我一定会救你的。”
只是他仿佛能与山林融为一体的敏锐感知还未能探到他想寻到的那一人，那个人在大雨带来的黑暗中已经做好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