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源峰上一年只有两季,夏与冬。冬季漫长,能占掉一年之中的十之八九,因而短暂的夏就显得愈发弥足珍贵。
说是人间盛夏,在白源峰上更像是温柔的春,积雪尽消之后,连天空都显得愈发澄澈。
不过虽说这夏日如春温和,但对于久居雪山之巅的白源峰主而言,还是显得酷暑难耐。
一到夏日里,宋柬就会变得懒散些许,喜欢席地坐在廊檐下躲凉,穿着也会随之改变,多是一件单衣便从早到晚。
那一日也是一样。
程佰列在小屋前的院子里练剑,宋柬便在廊檐下瞧他挥洒汗水。
这两年宋柬已经很少指导程佰列的剑术了,他的大弟子天资本就非凡,在修习上也从来不躲懒偷闲最是勤恳不过。
于剑术一事上,宋柬能手把手教的,程佰列早都已经学到滚瓜烂熟。至于其他那些不可言传只能意会的部分,便只有靠他的大弟子自己努力。
但这天他难得开了口,在程佰列一整套剑法都落下之后,他说:“佰列。”
程佰列收剑入鞘,回身静望着廊檐下的师尊,待他开口。
宋柬再度张口却并没有发出声音,而是一口叹息,像是组织了一下语言,而后才说:“方才你在想什么,能对师尊说说么?”
“我,”程佰列顿了顿,“弟子什么都没想。”
“专注于剑本身不是坏事儿,但你的剑意已经出鞘,也该磨练一二想想以后该往什么地方走了。”
程佰列:“往什么地方走?”
宋柬往后一仰,他觉得这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情,类似于本能,因而想要将其描述出来对他而言反而更加困难。
他想了想说:“我师尊,也就是你的师祖,他为人随和一向随遇而安,从来不执着于什么反倒春风化雨,剑意也温柔似水。”
“还有你的大师伯,他作为我门掌教日常事务繁多,平日里多少有些急躁,你看他的剑也一样,总跟燃着一团火似的,”然后他又夹带私货地说,“我觉得掌教大殿那根顶梁柱真得躲着他点才行,不然一个不小心就得被他的火星子给燎着了。”
“而你的剑,”他小心组织着措辞,“总给我寸草不生的感觉——倒不是说那意境太肃杀。只是确实有些荒芜了,你这么大的孩子,不应该每天心里都想着风花雪月的吗?”
“又不是修佛宗的,怎么一天到晚一副心如明镜台的做派?”
无处惹尘埃吗?程佰列垂下眼眸,他心中有最不可见光的欲念,怎么可能没有尘埃。只是灰尘都落进了泥水里,让那死气沉沉的地方愈发脏污罢了。
程佰列只道:“杂念太多,剑锋不稳。”
“?”宋柬奇怪道,“你的意思是所以就干脆什么都不想了?”
程佰列无声默认。
宋柬都无奈地笑了,问道:“乖徒儿,为师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么矫枉过正的行事方式了?”
他走下廊檐进到明媚的天光里,让程佰列重新将剑执起,“来,为师带你过上两招。”他说着随手折下一根新枝以此做剑。
只一瞬柔软的枝条如剑凛然,澄澈的剑意已经裹上了尾梢。
宋柬很少在白源峰上动真剑,守若剑几乎一直摆在里间积灰,但守若剑意从来不曾被雪藏。程佰列看那干净的没有一丝杂志质剑意不由想到,他的师尊说师祖之剑似春风,大师伯之剑若火,那他的师尊自己呢?
这样干净的剑意又像是什么?
“分什么神呢佰列?”宋柬游刃有余地剑舞枝条,右脚下甚至不曾挪动分毫,“才几招就想输给为师不成?”
程佰列目光一凛,认真应对起来。
然而他的剑意出鞘不过数年时间,有形却还无神,强撑下数十招再无法同宋柬的剑意抗衡。他师尊手中那根枝条泰山压顶般扣住他的剑锋,叫他无论如何都没法再挪动分毫。巨大的压力,逼得他鼻尖都渗出汗水,然后他的师尊便举重若轻地撤掉了树枝上的剑意,脆弱的枝丫瞬间在他的剑锋上一分为二,落在了地上。
“受教了,师尊。”程佰列收剑揖手。
宋柬却没管他这些礼数,随手搭上他的肩膀,叫他侧着身子往后看,是方才那树枝上的新叶落了下来,“你看花开了。”
落叶之侧便是野地里不知名的小花,正在和风中轻轻地舒展着身体。
不是什么叫人过目不忘的颜色,却也点缀了雪化之后荒芜的山巅。
“荒原上也是可以开出花来的,更漂亮了不是么。”宋柬拍了拍自家徒儿还渗着汗水的脸颊,笑着说:“年纪轻轻活得轻松一点嘛,为师也不要求你什么。剑么,差不多练练,道么也差不多修修就可以了,不要有压力,也别把这些看得太重。”
“你这个年纪,多玩玩多看看才是真的。没事的时候就下山去历练历练,我听说人间好玩的好吃的都不少,你该去见识见识。”
程佰列难得没有一如既往地点头称是,而是反问道:“那师尊不想下山去看看吗?”
宋柬:“……”他难得沉默了一下。
而后轻描淡写地说:“为师还不能下山,等以后吧。你先去把人间繁华都好好领略个遍,到时候为师只要跟着你就能吃喝玩乐,什么都不用我操心,那多好。”
“好。”程佰列没问宋柬为何不能下山,因为他知道他的师尊顶多打个哈哈忽悠过去,并不会告诉他真正的原因。
荒原上也会开出花来吗?可是,我的春日不可接近,不可亵渎,不可……
不可以破坏这片无暇的雪原。
“啊。”宋柬懒散地坐回了廊檐上,“佰列啊,今年夏天的白源峰是不是比往年热啊,为师要热死在这夏日里了。”
明明是春枝绽芽的好温度,他的师尊却一幅要化在天光下的感觉。鼻尖上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在阳光里散着晶莹的细闪。他好像就是那一捧雪,明明最不能暴露在阳光里,因为温度会叫他彻底消失,可是阳光下的他又那么好看,叫旁人明知道不应该这样一味贪婪旁观着,却还是难以忍住一己之私。
“师尊要去沐浴吗?”程佰列的思绪还未跟上来,话已经脱口而出。
宋柬在凉爽的地板上躺尸,恹恹地说:“为师我都快长在水里了,再泡皮就皱了。”
“这样就行了。”他单手成诀,一个净尘诀席卷周身,微风掀起他的衣角缓缓落下。
程佰列忽然看见他衣袂间的一缕清色——是那块玉佩!
他低头扫过自己腰间,那里有一枚一模一样的玉佩,是当年师尊邀他入白源峰的那一日交给他的信物。
这么多年他一直戴在身上,原先以为这只是单枚的玉佩,后来才发现这是师祖留给师尊的遗物,是成对的。
另一枚师尊自己留着,偶尔也会佩戴在身上。但是,“师尊。”
“嗯?”
“那枚玉佩你没有给方锦槐?”
宋柬撤下在眼皮上搭凉棚的手,奇怪地看他,然后指了指腰间的玉佩说:“这个?为什么要给他?”
为什么?
“那天我见到你把玉佩给了他。”
那一日程佰列只是路过拐角,看见方锦槐腻在宋柬的身侧,而宋柬也一脸笑意地望着他,甚至解下了腰间的玉佩,像当年把它送给自己一样送给了方锦槐。
收了新的徒弟,于是也给新徒弟一份信物。
他甚至没有勇气走出那个拐角。
宋柬失笑:“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怎么不记得。你师尊我可就只剩这一枚玉佩了,这要是给了他,你把你的那枚补给我吗?”
“我看你也不舍得。每天宝贝的跟什么似的,更衣睡觉都不肯放下手——不过也是,你师尊我一穷二白也就这么点儿好东西了,要是真没了是得肉疼肉疼。”
没有给,为什么会没有给。
有种强烈的,像是被钝刀分割一般的嗡鸣感,耳畔都是叫大脑刺痛的蚊音。
他分明记得方锦槐经常戴着那枚玉佩在自己的面前招摇过市,他分明记得师尊在白源峰上待方锦槐好到过分。
“方锦槐呢?”程佰列四顾却并没有感受到那家伙的气息。
宋柬奇怪地问:“他当然不在这里,外门弟子在半山腰上住着,你怎么在这里寻他?你找那孩子有什么事儿吗?”
“他不过是暂时借住在白源峰上养伤罢了,等身体恢复大概率就会自行下山的。”宋柬难得端上长辈的训*姿态,“记在我门下也是为了方便他借白源峰上的灵气调养,你不该这样排斥人家的。”
“你啊,当年把伴伴抱回来本就是为了给你找个玩伴,有人陪着一起学习生活也不至于太孤单,结果你那护骨头的狗崽性子连伴伴都不待见。”
“为师知道你这小狗崽子的性子这辈子是改不了了,也不强求你。反正方锦槐在白源峰上也待不了几年,你要是不想看见他莫要往冷云道那边走就是了。”
程佰列整个脑子都是混乱的,喃喃问道:“方锦槐他住在冷云道?他不是就在师尊小院之后的弟子房吗?我……”
“你怎么了?”原本还闲散躺着的宋柬一骨碌爬了起来,他觉得今天自己的大弟子实在是有些太奇怪了,于是走到他身前仔细查看,“是太热了?还是之前跟你讲什么剑意的叫你太挂心了?”
“那些都不重要,剑意这种东西只要练个上百年谁都能磨出来的,为师也是这样过来的。”
“佰列?佰列,你还好么?”
“……佰列。”
程佰列惊坐起来,发现自己在河武阜的客栈里,是了,他和宋柬昨日便出了浑天局已经重新回到客栈。
他不在浑天局,更不可能在那白源峰上的那座小院池塘旁。
“佰列,你方才好像叫了一个名字,好像是方……嗯,方锦槐?”宋柬正坐在他身侧,“是谁?感觉你不大喜欢这个人的样子。”
方锦槐——是程佰列嫉妒到恨不能啖血食肉之人。
是上辈子后来居上,从他身边将师尊夺走,被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