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日白源峰的师尊显得十分形迹可疑,他本人估计还觉得自己藏得挺好,但其实全落在了程佰列的眼睛里,不过为人弟子的程佰列出于尊师重道还是选择睁一只闭一只眼装作没发现。
白源峰一入冬雪就很难停下,总是一片白雪皑皑,宋柬不收道童,平时也都是自己照顾自己。毕竟是玄修,又是辟了谷的,其实也没什么用得上照顾的地方。
就是人气少了些,叫这山峰山上总显得清冷。
程佰列一人站在廊檐下望雪,如此想到。
也不知道自己未上白源峰前,那漫长的数百年里,师尊一人是如何在此峰上度过的,会不会觉得日复一日的苍白漫长而孤苦。
他还没来得及为师尊多感忧伤,一只肥硕的狸花猫突然从拐角蹿了出来,一下子钻进了程佰列的臂弯里,还惨无人道地把在雪堆里踩得冰冰凉的爪子伸进了他衣襟。
程佰列对这只狸花胖仔一向不苟言笑,他一把拿捏住狸花猫的后颈把猫拎起来与自己平视,然后颇为冷酷地说:“二师弟,你这般行事莽撞叫外人看见会怎么想我们白源峰?”
狸花猫敢怒不敢言,爪子要伸不伸地挣扎了半晌,还是决定大丈夫要能屈能伸,眨巴眨巴眼,弱弱地冲着程佰列“喵……”了一声。
程佰列:“师尊把你赶出来了?”
“喵喵。”没错是的。狸花胖仔颇为谄媚。
“哼,”程佰列眸子一压,“那你就自己一边儿凉快去,别搅师尊清净。”说罢一扬手把胖仔喵扔进了屋外雪地里。
“喵!——”狸花猫欻地一下奓了毛,喵声都恨不得劈了叉。
程佰列你个王八蛋,等小爷我能化形了第一个挠死你!!!!——雪地里的胖仔捏起爪子下定决心,总有一天要把程佰列这个混球大师兄给灭了!
程佰列往屋里看了一眼,他的师尊今日忙活得着实有些明显了,他有些不安地想,难道师尊又要招新弟子了吗?
他这么想着心里难受可又没办法,就像当年那只丑狸花猫的到来,他也没法说出拒绝之词一样。
但真要说起来,其实又根本不同。
毕竟那胖狸仔是师尊为了他才特意寻来的,若真的再来一位师弟或师妹……程佰列根本不愿细想。
雪地里的狸花猫挣扎着把自己从雪堆里扒拉了出来,趁它那遭瘟的大师兄不注意赶紧窜回了屋子里,揣着爪子把自己团进了棉花堆,内心例行公事一般将程佰列咒骂一百零八遍。
它舔了舔自己冰凉的爪子,看了眼在屋子里忙活的宋柬,回想起三年前在玉虚峰见到宋柬的时候。
黎伴这个名字是来了白源峰以后,宋柬给它起的,在那之前它就只是一只无名妖修而已。
玉虚宗所在的陈连山脉深处有个巨大的高山谷地,终年积雪可没人,除了偶尔误入的玉虚宗玄修以外再无生灵踏足。
它却是一只在那里结丹的狸花猫,妖修本就难得机缘,入道时的天劫基本能劈死任何一只小妖,它也差点死在那里。
但它猫小爷确实运气好,恰逢那日有个玄修误入那处顺带救了它。随后它就被救了它的玄修,也就是玉虚掌门的首徒崇平带去了掌门所在的玉虚峰。
也是那天,三百年不肯下山的宋柬就在掌门殿里和他掌门师兄呛声。
“……不是什么坏孩子,”是宋柬的声音,“再说了师兄你自己就收了那么多弟子,连小平儿手下都有好几个徒弟了,我总比小平儿大几岁吧,收个徒弟怎么了?”
听到里面的声音,抱着狸花猫的崇平便在殿门外站定不再往前了。
里头又传来一个苦口婆心的声音,后来黎伴才知道那是玉虚宗的掌门,他说:“收个徒弟是没什么,可你不一样啊阿柬。”
宋柬嘟嘟囔囔:“哪里不一样了。”
“师尊仙去之前就嘱咐过我,这世间唯有你是先天灵体,最得天道青眼,乃世间最有望飞升之人。所以你根本不必操心凡尘俗事,只需要静下心来好好修习即可。”
两人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被劝的那人听了劝。
只听宋柬话锋一转:“小平儿回来了,好像还带了什么没见过的小东西,师兄你快召他进来吧,别让孩子在外头罚站似的,我就先回去了。”
说着脚步声便向外而来。
“哦对了,佰列已经认我做师尊了,茶我都喝了!所以他已经是我的人了!一天是我的人,一辈子都是我的人,掌门师兄你也别想跟我抢!”
这一嗓子噎地萧之访差点绷不住“宽厚温柔”的皮,他一口气沉到丹田,准备抛弃苦口婆心,换上严词厉句再配上醍醐灌顶吼——
结果听到已经走到殿门口的宋柬停下脚步:“小平儿,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诶呀,这小家伙倒是怪可爱的,就是……这尾巴上的毛怎么秃了?”
“回师叔,这是我在陈连北的谷地里救下的妖修,一只狸花猫。方才入道,被天雷劈伤了尾巴。”
宋柬爱怜地摸了摸狸花猫的脑袋,说道:“可怜见的……等等,妖修?”
崇平回道:“是的。”
宋柬放出灵息探了探狸花猫的内腑,“还真是,好多年没见过妖修了,既然这小东西是个妖修那应该能活很久很久对不对?”
崇平:“是,妖修若是好好修习,寿数当与寻常玄修无异。”
正好萧之访也走了过来,他瞥了崇平怀里的狸花猫一眼,对他这大徒儿说:“你先去偏殿等着,我同你师叔还有话说。”
“是,师尊。”崇平领命要走却被宋柬按在了原地。
“等等,大师侄。”宋柬视线还落在狸花猫上,“你要养这只猫么,玉虚峰上能养猫吗?”
崇平听他如此问,低头看了看怀中的猫,又看了看自己师尊的表情——萧之访正在为宋柬跳脱的脑回路发愁,没怎么注意他们,他出来时倒是瞥了一眼崇平怀里的猫,表情淡淡的,说不上嫌弃,但也绝对不是喜欢。
崇平把那一眼看在了眼里,于是他摇了摇头。
“阿柬,我还没同你说完……”
“我决定了!”方才似在思考的宋柬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掌门师兄,对大师侄说:“小平儿,既然你不养这只猫,不若给师叔我吧,我保证帮你把他养的膘肥体壮!”
萧之访闻言眉头直接夹死了一只蚊子,“宋柬你!——”
“你给我回来!”
他还没来得及发作,宋柬已经夺猫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消失在了掌门师徒二人的眼前。
萧掌门愤怒地捏起了同门相残拳,似是想隔着数里空气以隔山打牛之力给白源峰来个万雪齐崩。
“……师尊。”崇平低声唤道。
萧掌门对着空气狠狠哼了一声,终于捡起了为人师尊的体面,转头和风细雨地对崇平说:“唉,你那小师叔就不肯给为师省心,还是平儿你好啊,有首徒稳重宽厚的样子。”
崇平敛眸显得不骄不躁,只说:“师叔只是心性纯真,师尊也还请宽心。”
萧之访暂时把讨债师弟踢出了脑海,看见自己大徒弟的衣袖上有一抹灰。
“你袖子上沾了方才那猫的毛。”
崇平惊觉自己竟在师尊面前衣衫不整,正想一个净尘决给自己通体净化一番,一双修长的双手却划过他的衣袖摘下了那小撮毛。
“帮你摘下来了。”
崇平的呼吸非常短暂地暂停了一瞬,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一下,揖手道:“有劳师尊了。”
屋里一阵碗碟乒乓的声音,把窝里的猫以及屋外的首徒思绪都拉回了当下。
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采用最朴素的摆盘方式,忙碌了一天的宋师傅准备给自家徒儿一个惊喜。
“天都黑了,佰列,快进屋来。”一身素色衣衫的宋柬站在门内探出脑袋对自己的徒弟说。
“是,师尊。”程佰列进了屋,虽说入道后不惧寒暑,但屋内的温暖还是让他全身一松。
矮几旁有一尊红泥小火炉,上面煨着一只砂锅,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酒香,而更浓的是沁人心脾的桂花甜香。
“快过来坐。”宋柬冲程佰列招招手。让他坐到自己的身边来,那只乖觉的狸花猫见势一跃,跳进了宋柬的怀里。
宋柬摸摸猫咪脑袋:“伴伴乖,今天自己玩儿去。”把胖狸仔放回了地上。
黎伴轻飘飘地四肢着地,心不甘情不愿地看了一眼师尊,因为“失宠”而瞪了抢他宠爱的程佰列一眼,后者不为所动,它只能默默回了自己窝里。
“来,先吃这个,尝一颗。”宋柬端起桌上的青瓷盘,里头是鹌鹑蛋。
程佰列不知道这是哪一出,但还是听话地吃了一颗。
宋柬笑着说:“一口圆圆满满。”
他见程佰列吃完了又拿起了另一只盘子,里头是做成了小鱼形状的糕点。
“来,再吃这个,这个不许吃完,留个尾巴尖儿。”
程佰列依言而行。
“一口连年有余。”宋柬放下盘子,准备拿最后一样,和前两样不同那是只小盅。
趁着这个空隙,程佰列问道:“师尊这是在过凡间界的除夕吗?”
“不是,”宋柬笑着说,“你先别说话,先把这个吃了,面不能咬断尽量一口吃下去啊。”
是一份高汤素面,程佰列虽然云里雾里但还是一口气吃下了小盅里的面,随着温热的汤滑下肚他忽然福至心灵地明白了。
只有长寿面才是不能咬断的面。
果然只听宋柬道:“一口长命……千千岁吧。”他顿了顿,凡人间的长命百岁对于修士而言也不过是弹指一瞬。
“师尊……您是在给我过生辰么?”
“是给你过成人礼,”宋柬揭开红泥小炉上锅盖,砂锅里的酒香更加无拘无束地冲撞出来,“接你来白源峰前我去弟子堂看过一次,知道你的生辰就在除夕,而且过了今年就满二十岁。”
“玄修岁月漫长,有些人活得久了连自己何年何月生都不记得也正常。玉虚宗里其实也不兴过生辰,不过你是我的首徒,也是我唯一的徒弟,我身为长辈当然要给你好好过二十岁的生日。”
“唯一的徒弟”几个字一出,原本在酒气里打盹犯困的狸花猫一下醒了,他幽幽地“喵”了一声,像是在控诉。
宋柬只好安抚道:“好伴伴,你也是我徒儿好不好,别难过呀小家伙。”
黎伴揣着爪子把幽怨的目光挪到了程佰列身上。
宋柬说着盛了一碗桂花甜酒放在程佰列面前,然后起身站到了他身后。
“凡间界管二十叫及冠,本该束发戴冠的,不过玄修都不戴冠,为师帮你束一回发,算是过了这个仪式,好不好。”
说话间长发已经被宋柬撩到了手里,程佰列整个人莫名一凛,原本就正襟危坐的腰背挺得更直了,他低低应道:“嗯。”
宋柬发现自己大徒弟的头发还挺硬的,他将发带搭在自己小臂上,用木梳将程佰列的头发好生梳理好,想替他端端正正地束好发。
可是——白源峰主好像真的不太会干这个。他平时自己束发倒是不觉得难,但换作替别人做就怎么也弄不太好。
好不容易帮大徒弟扎好头发,却似乎还是有些歪歪的。
宋柬愁眉苦脸地看了那歪歪扭扭的发髻一会儿,却听见程佰列说:“师尊,就这样挺好的。”
他深呼一口气,决定接受自己手艺不行的现实,拍了拍大徒弟的肩膀说:“罢了。我们佰列相貌周正端方,定是福泽绵长之人。好孩子来喝了这杯桂花酒,来年就是大人了。”
闻言,程佰列满饮了杯中热酒。
那近乎甜腻的味道从此像是烙印在了少年人的灵魂,陪伴他从今生到来世。
官方OOC小剧场
黎伴:本小爷是妖修没错,可本小爷更根本的属性就是猫!就是猫!!猫会掉毛难道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这很奇怪吗!而且我掉毛我又不会秃,哼——愚蠢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