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节二十九生日这天，很不巧，赶到了除夕。
在外婆家和远道而来的母亲吃了顿没什么气氛的团圆饭后，他驱车回家，到家已经是深夜十点半。
没开灯，熟门熟路地摸到了沙发，脱了外套松了领口坐了上去。
万籁俱寂，一切都隐在黑暗中，唯有窗外的月亮，皎皎发光。
他禁不住想，今晚如果叶陶在，自己会不会就没这么失落？会在母亲不厌其烦地说起这些话题时，想到家里还有一个小孩在等着自己，就不会表现出那么倦怠，让原本开心的团圆饭能够稍微圆满一点。
他走时没关窗，猎猎夜风吹动了窗帘。
以前叶陶住在这里时，最喜欢站在落地窗前看夜景，双手贴在玻璃上，外面辉煌的灯光映入她的眼底，像是跳跃的火焰。
还有沙发，她总是说他家的沙发真软，比床还软，喜欢抱着抱枕看电视，下巴垫在上面，看得特别入神。
什么都看，也不挑，看什么都乐呵呵的，喜欢边看边吃水果。
沈时节的手掌撑着沙发，头向后仰。
鬼使神差地想起那晚在KTV，叶陶闭着眼唱歌的样子。
她坐在矮凳上，背对着自己，小小的身影缩成一团，在看歌词。
整个房间从来没有那么安静过，所有人都被她的声音感染着。
这就是歌声的力量，能传歌唱者的情绪，带动整场的氛围。
他坐在下面，也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叶陶的怨念。
考试成绩出来了。
经济法这门课，叶陶拿下了第一，九十一分，是他亲自改的卷子，怕算错反复看了四遍。
他没有因为对叶陶怀存个人感情而放松对她的要求，相反地，他更加严格对待她。
她做到了对自己的承诺，而自己对她的许下奖励怕是无疾而终了。
陶陶应该还在怪自己吧？
不然也不会临走前托苏新雨原封不动地归还那两箱子的物品，还说什么，不是她的她不会要，彻底和自己划清了界限。
想到这，沈时节胸口闷得慌。
这时放在茶几上手机忽然震了下。
沈时节赶紧拿起来看，是沈仲行的电话，说不出的失落，他接了下来，没心思应付那头的盛情邀请，只说自己累了想睡觉，随后挂了电话。
把手机扔在一旁，不知道在期待着什么？
或许只是一条来自于叶陶的问候。
随便是什么都好。
他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然后起身，走到酒柜那里，坐在高脚凳上，给自己倒了杯红酒。
酒杯在他手中轻摇慢晃，猩红的液体在被子里滚了几圈，才到了他的喉。
这时，手机又有了动静。
他放低了期待，走过去拿起来一看，是修泽发过来相当不走心的生日祝辞。
他随便回了一句。
沈时节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他一直都以为吃饭睡觉都是一件极为隐私的事，如果不是必要的应酬，他更喜欢一人。
可现在，他都如愿了，没人占据他的私人空间，没人在一边叨扰，为什么心里还会那么空，那么难受，想迫不及待地抓些东西把他塞满。
一杯又一杯，一瓶饮尽又开了一瓶，意识渐渐被蚕食。
模糊不清地视野里，他想到了圣诞节那天，高梦洁和他说的话。
字字珠玑，他不能不听，不能不为叶陶考虑。
“你知道的，就算是在国外，老师和学生发生恋情，也不是那么受欢迎，没那么浪漫，老师因此入狱的也比比皆是，沈时节，你到底在挑战什么？这是个连小说、影视作品都不允许出现的情节，你以为会有人赞美你们不畏世俗眼光吗？”
“我们国家最讲究的是尊师重道，所以才会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样的话，你已经触犯了道德底线，我觉得你不适合再当老师了。”
“师生之间的关系注定是不对等的，这种不对等很容易造成优势地位的滥用和裹挟，因为你是她的授课老师，直接决定了她的成绩，是，你可以说你问心无愧，叶陶也是真的凭自己努力，我们都知道，可我们知道就可以代表全校都知道吗？宜城那边呢？你们这种关系会让她的成绩蒙羞，会削减她的努力，会让不明真相的以为，和老师谈场恋爱就能获得全优的成绩……”
“你知道的，这个世界对女性从来没那么宽容，你们男人可以无所谓，流言蜚语也重伤不了你们，可你得为叶陶考虑啊，她是个女孩子，你让别人怎么去看她，去想她？会不会有人造谣，说她为了成绩什么事都做的出来？走在路上会不会有人朝她指指点点，说她道德败坏去勾引老师？”
……
又喝了瓶，沈时节彻底醉了，人趴在桌子上。
他喝不了快酒，所以知道怎么样让自己醉得最快。
清醒的时候太累了，他这几年，思虑得太多，总是想保护所有人，到头来，身边所有人过得都不开心。
自己也不开心。
叶陶在的时候，他就暗下决心，不让任何人伤害到她，最后，自己却成了伤她最重的那个。
他根本不敢想那晚在书房，叶陶看着自己的样子，不敢置信却还坚强地等一个答案。
他说了什么？
他说，陶陶，是你多想了，我只是同情你，看你可怜，你干嘛要胡思乱想？
她哭着摔门离开，而自己一点都没有追上去的勇气，他怕看到她的泪，然后忍不住。
他懊悔的失神。
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中恢复了点理智。
他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去开门，半个身子依着门框，垂着眼要笑不笑地去看来人。
唐青姿拿手扇了扇风，眉头微皱，抬头睇他，“喝酒了？”
沈时节没否认，也否认不了。
唐青姿推开他走了进来，开了灯，站在屋子里环视了一圈。
房间布局和她想象的差不多，她果然还是了解这个儿子的，只是临窗的花盆里，种着的是什么？
沈时节关上门，跟了上来，“你怎么来了？”
“不欢迎？”
“欢迎，怎么不欢迎，随便参观。”他知道母亲来的目的，可不仅仅是过来关心他。
唐青姿也不客气，挨个房间地去视察，逛了一圈，没找到一点女性的痕迹，随即脸上荡上了笑。
沈时节步伐不稳地拿个瓶矿泉水，塞到唐青姿手上。
自己完全像没骨头般瘫软在沙发上。
唐青姿在沈时节旁边坐下，好看的眉梢一扬，“时节，我们聊聊。”
“嗯。”沈时节不习惯和她离得这么近，往旁边挪了挪。
他们家亲情淡薄，这些无谓的永远排在利益之后。
“就打算以后都这样？”唐青姿说话直接，“没想过变一变？”
沈时节：“这样挺好，我很喜欢。”
“仲行说你这个老师当的乐不思蜀，我之前还不信呢。”
“当老师……”沈时节原本想说很好，可忽然想起了叶陶，硬是把很好两个字咽了下去。
唐青姿：“时节，现在你爸爸身体很不好，随时可能过去……”
沈时节懒得听这些陈词滥调，“安城沈家家大业大，人丁兴旺，轮不到我来插手。”
唐青姿有点不高兴，“这是什么话，你是你爸唯一的儿子。”
“这么多年了，你唯一敢去争斗的资本还只是我的性别。”沈时节讽刺一笑，“一点进步都没有。”
“不止是我这么想，你爸也这么想？不然沈疏两姐妹干嘛这么忌惮你从事金融……”
“妈，够了，今天是我的生日，能不能说点我爱听的。”
唐青姿一口气堵的不上不下，对他自然态度就没那么好，“你爱听得，都是我不爱说的。”顿了顿，对上沈时节漠然的眼，胸口一窒，瞬间软了语气，“算了，不说这个了……我刚刚看了一圈，你这个屋子怎么一点女人气都没有？这几年也没交个女朋友？”
还没等沈时节敷衍她，自说自话，“也是，你这个臭脾气哪个女孩子能受得你，什么事都闷在心里自己扛，就算人对你有心思也早就憋跑了，活该一直单身。”
还真是亲妈，刀刀精准扎进命门。
沈时节摸了把脸，懒懒散散一笑。
唐青姿：“这话也不爱听？”
沈时节回呛，“我不爱听，你还不是要说？”
唐青姿：“我是你妈，我能不管你吗？”
沈时节没说话。
他的人生可以有很多选择，唯独是自己的出生、自己的父母没得选。
面前的这个女人，就算在别人口中，很不堪，终究也是生养自己的人。
狠心的话说不出口，只好听她不厌其烦地念叨。
“你记得他陈叔叔吗？就是做酒店的那个，他家只有一个女儿，人人都说漂亮的不像话，生得和她妈妈一样婀娜多姿，我听说人也刚刚留学回来，现在也是单身，你有没有兴趣见一见？”
沈时节直接拒绝，“没有。”
唐青姿板着脸，“你要是十九岁，我也就不管你了，可你都二十九了，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再怎么对男女之事没兴趣，也得留个孩子给我吧。”
“急什么，我爸也不是快五十才生得我，这样算，我还有将就二十年的时间。”
唐青姿觉得早晚有一天会被这个儿子给气死，她深呼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没那么失态，“你爸四十六岁生得你，可二十四就生下沈疏了，这么一比，你可差远了。”
沈时节笑而不语，手臂松散搭在膝盖上。
唐青姿见他根本没心思聊这些，也不勉强了，她了解沈时节，反正整个春节她都待在桐洲，总会等到他有兴趣的时候。
这晚沈时节没有等来一句叶陶的问候，倒是临睡前刷到了她发了条朋友圈。
没有配图，孤零零地一行文字。
【新的一年，努力生活，努力忘记。】
他不确定叶陶说的努力忘记，是不是要忘记自己。
心里很不好受。
比当年知道，自己不过就是一个养在外面的私生子还要难受，像是有什么尖锐东西一下又一下地挫着他神经，头痛欲裂。
他拿手狠狠地捶了几下额头，没有减轻，反而催生了更加猛烈的痛感。
他不得不借助于更多的酒精。
一晚上沈时节都没睡，躺在沙发上，窗帘敞开着，看着外面烟火升腾，照亮了这个城市，绚丽又夺目。
夜深了，外面的喧闹渐渐归于平静。
期间沈时节的手几次无意识的抚上前胸，清晰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跃，鲜活而有活力。
他还活着，还健康的活着……可他已经不想就这样活着了……
*
年初九。
唐青姿再次登门，她不确定沈时节心情怎么样，有没有兴趣继续除夕那晚未完的话题。
她等不急了，安城陈家那边给了消息，说愿意让两个孩子见上一面。
那边给了定心丸是好事，不过她听说陈家同时放了很多勾子。
她必须要尽早把这事落实才能安心。
敲了门没人应。
她没什么耐心，从手提包中拿出手机，拨了过去，也没人接听。
锁是密码锁，她抱着随便试试的心态，输了几个数，第一次就开了。
她够了勾唇，因为她按的是自己的生日。
就算沈时节嘴上不说，心里自始至终都是爱着自己这个当母亲的。
她得意地走了进去，扑面而来的一股味，让唐青姿下意识地掩鼻。
是酒味。
她踩着高跟鞋继续往里走，在客厅里左右瞧了瞧，发现这和除夕当天她走时一模一样，连酒瓶倒的方向都没变。
瞬间，她有了不好的猜想，急忙忙冲进卧室，床上空荡荡的，又挨个挨个屋子的检查，都没有沈时节的影子。
她松了口气。
这么一折腾，后背都出了汗。
都这么大了，还不让她省心，刚刚那一刹那，她还就真的以为他在除夕夜当晚喝酒暴毙了呢。
唐青姿为自己产生这种念头感到可笑。
她的儿子是个极致的理智者，做什么都会在心里权衡好利弊，自然不可能做出伤害自己身体的事来，这是她多年放心他一个人在外面的原因。
她卸了力一般坐了下来，觉得被什么东西硌到了，拿起来一看，是本书。
——《百年孤独》
书有些破旧，应该是沈时节经常翻阅的原因。
唐青姿随手翻到一页。
【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即使最狂乱且坚韧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
这几行字被沈时节用黑色的笔圈了起来。
她继续翻，发现好几处都被沈时节做了这样的标记。
【所有人都显得很寂寞，用自己的方式想尽办法排遣寂寞，事实上仍是延续自己的寂寞，寂寞是造化对群居者的诅咒，孤独才是寂寞的唯一出口。】
【生命中曾经经历过的所有绚烂，终究都要用寂寞来偿还。】
【你那么憎恨那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
……
整本书唯有一处是用红笔圈了起来。
【即使以为自己的感情已经干涸得无法给予，也总会有一个时刻一样东西能拨动心灵深处的弦，我们毕竟不是生来就享受孤独的。】
最后一句右下角那里，有沈时节写的一行正楷字。
他的字强劲有力，大气也不失工整。
——“如果可以，这次我想选择狂热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