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小公子，慕小公子？有人来看你了。”看守牢狱的狱卒拍了拍铁杆，满眼心疼却无可奈何。
不一时，便有一位头戴斗篷的女子进来了，她一见着狱中人的模样，便两眼一红，双手抓着铁杆，宛若徒手掰着恶兽的獠牙，她颤抖着声音道：“绎哥哥，是我啊，你还认得我嘛？”
慕晚川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喊他，眯着眼睛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仔细辨认着那人的长相，倏地双眸一亮，即不敢置信，又欣喜若狂，他生怕声音大了便会惊醒美梦，捱着蚀腑疼痛轻声道：“素素？”
那姑娘破涕而笑，狂喜着点了点头，“是我！绎哥哥，我拿了钥匙，君上昨日驾崩，只要我们逃出鄞都，就再无人残害我家了，你等着，我这就开门。”
“素素，你怎的还……”怎的还活着，他慕家不是被抄家了么？怎么符姨娘生的小妹还活着，那其他人呢，是不是也活着？
符盛素像是猜到慕绎想问什么，便边开门边解释道：“那时我尚小，又不记事，右相便将我偷抱了出去，养在了府中，等我大些，哭着喊着要找娘亲、找哥哥时，他才将事情告诉我。”
那小姑娘如今也才十四岁，尽管那时不懂，可说到家中灭门之事时，还是忍不住哭了鼻子，又不知从哪里听来慕小公子病重将死之事，委委屈屈的，像好不容易才找回家的小兽，扑到慕绎膝上哭个不停：“绎哥哥，我们没有家了，我们什么也没了，素素只剩哥哥一个亲人了，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慕绎将满是污血的手在衣服上擦了许久，才小心地将手隔着斗篷，抚在族妹头上，温声道：“哥哥不死，哥哥一定看着素素长大嫁人，不然哥哥绝不闭眼。”
“好！我们逃吧！”
符盛素哭过后便很快振作起来，扶着慕绎起身，出狱牢时，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装作没看见，就连即将处刑，恶贯满盈的罪囚都挠着头背过身去赏墙，慕绎抿了抿唇，掩下眼底复杂的情愫，撑着符盛素出了牢。
外头的阳光很是刺眼，慕绎被关在牢里数月，眼睛早已不适应这强光，他一时被晃了眼，又不想小妹担心，一手摸着墙，步子却不减。
他二人搀扶着离开时，那漂亮的少年国师正在城楼上撑着下巴看着，他估量了一下慕晚川走到城门的时辰，在他二人即将出城时，拿出一张符篆点燃，火星烧着铃铛口，他捏降魔指摇铃，霎时，慕晚川内腑便似有千万条毒蛇啃咬，他颤颤巍巍地推远符盛素，靠着墙倒地，在地上翻滚抽搐，就像疯了的鬼魃一般，吓坏了周围的行人。
“绎哥哥！”符盛素猛地瞪大眼睛，她不害怕这样的慕绎，她只是心疼担忧。
“天呐，那个人是慕小公子？他怎么这样了？莫不是真像传言那样，中邪疯了？”
“是吧？脸看着是他……”
“诶哟，真是可怜啊，他们家十一年前被抄家啦，就剩他一个了，看这样子也活不成了……”
周围人传来窃窃低语，声音不大，却尽数被慕绎听到了耳中。
他登时觉得难堪，他不想被人看到他这幅模样，佝偻着身子背过身去，拼命想藏起自己的脸，符盛素知晓慕绎要强的性子，脱下自己身上穿着的斗篷，将慕绎的脸挡了起来，她红着眼费力将慕绎扶起，冷言解释道：“认错人了，不是慕小公子，这是我哥哥，他生病了，我们这就走。”
“行行行，快走吧快走吧，可别传染到我们了。”
“对啊，赶紧走！快快快！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别回来了！”
“诶呀，管你们是谁，不认识不认识！赶紧走！”
那股钻心的疼痛缓过去，慕绎也眼尾发红，颤抖着手向众人行了一礼，他嘶哑着喉咙，有无数想说的话，千言万语到最后只凝结道出四字：“承爱，多谢。”
少年国师诧异地看着这并非预想的一幕，终是咂舌唤来侍卫，冷声吩咐道：“罪臣慕晚川擅自逃狱，带着慕氏余孽，一并抓回押往北川。”
侍卫尚未回应，那少年国师又道：“算了，把狱牢里所有罪囚都一起押去吧。”
侍卫依旧沉默不语，少年国师早料到会如此，倒也不恼，只是拿出一把形状奇异的尖刀，从侍卫脖子上划了过去，片刻后，他摇铃，那侍卫霎时宛若行尸走肉一般，恭敬地领命离去。
“啊，可怜的佐龙，送去给北凉的盅玩玩，鬼柳是挑食的吧，不知道这个喜不喜欢。”少年国师不紧不慢地拿手帕擦着手上被溅到的污血，不知想到什么，竟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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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地界，姜商边野。
灿邪疯一般跳下马，跑去掀开那帐帘，期待着能看见那张脸，可这帐内的物什都落了尘，灿邪额角狂跳，一股躁怒攀上大脑，他低吼一声遏下那狂骛，不信邪地进屋翻找，试图在某个地方找到他。
只是整座屋子都被他翻遍了，他也没能见着人，那躁意再次风卷般袭来，灿邪只觉整个脑子都要炸掉一般，摧使着他想用各种暴力的方式发泄。
“啪嗒——”
角落里立着的纸伞倒了下来，声音不大，却足以将灿邪从癫狂的状态拉回，他视线快速锁定在纸伞上，连滚带爬地过去将它捡起，先前慕晚川做伞时，不甚划破手指，伞轴上沾了血珠，尽管已被擦拭干净，可灿邪还是抱着纸伞低声傻笑，这伞上熟悉的味道，是他念了十一年的晚川。
帐帘再度被掀起，来人是萨满，他看着灿邪这般，轻声叹气摇了摇头，手捧着夜叉邪像，道：“邪，我给你准备了礼物，是你十八生辰的贺礼，你会喜欢的。”
灿邪脸上的笑容已经敛去，他不耐烦地瞥了眼萨满，沉下暗如深渊般的眸子，不爽道：“你每次都说我会喜欢的，但除了晚川的名字，我一样都不喜欢，拿回去，不要。”
萨满露出的那截漂亮下巴扬起，勾唇道：“你一定会喜欢的，大概需要三月，他就到了，你可以随意处置，不要压抑自己，遵循内心野蛮原始的本能。”
灿邪嗤了一声，低声骂了句脏，将两把红月横刀收回刀鞘里，翻身躺在了曾经躺过的床上，看着满帐顶的字迹，他心生愉悦，靠着这丝愉悦抵抗着血液里的躁骛，他瞥了眼站在帐口的萨满，下达逐客令道：“出去，这是我的地方，滚。”
萨满并无太多反应，只是将夜叉放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帐篷，一时间，那帐篷里只剩下夹着落灰的被子假寐的灿邪，和帐口愈笑愈诡谲的夜叉邪像。
可汗攻打姜商这一举，可谓是用心良苦，谋划多年，从挑选新一批狼将军开始，便播下了攻打中原的种子。而那七位狼将中，除了灿邪，其实还跑了一个，是排行第二的宝剑湛泸，那孩子是后选中的，和灿邪身上的狠劲儿很像，不同的是，那孩子是纯北凉血统，可惜那孩子跑得太快了，几乎是逃命似的跑，连可汗赐名都捂着耳朵不听，至今狼将七位的第二位还留着他的位置，那位便是阿史那·湛。
那少年国师虽说着要押罪臣去北川，可也令人给他沐了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梳好了沾血结块的头发，慕绎自知生死被捏在他人手中，只刻意疏远了符盛素，让旁人察觉不出他二人的关系，到了众人熟睡之际，才偷偷去看一眼素素，确保她安然无恙。
边野战事告书一封封传回鄞都，少年国师根本不屑去看，随手往地上一扔，安然地喂着自己养的小鸟。
连打数月的仗，叶鸣野早已疲惫不堪，但为了姜商的民生，他又不得不战，能保证不在战场上闭眼，已是极限，更何况还要时刻警惕敌军，他如今全靠一碗补药吊着，满眼都是血丝，仿佛一闭眼就会永睡不起。
押行本是件常事，可这次偏出了些意外，行至山林时，不知从何处跑来一位少年，混进了押送队伍中，倒是侍卫分发粮食时发现的。
那少年十五六岁模样，眼勾勾地盯着粮食，像是饿了大半个月似的，只剩皮包骨了，想必也是别无他法，才想到这个法子。
“你哪来的？”官兵语气不好地问道。
“和他们一样。”那少年胡口瞎扯，饿得两眼放光，见他们不信，回头扫了一眼那群人，选了个看上去最好欺负的，指着慕绎道，“他，我是他弟弟，我也要被押行。”
慕绎听到声音抬起眼皮，默默看了少年一眼，没有作声，他实在没什么力气了，也顾不上旁人生死。
“哦？你知道他是谁吗？你就说你是他弟弟？”那官兵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竟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么说，你不仅是罪臣的族亲，还有逃避君上旨意十一年的嫌疑，嗯，有意思。来人！把他铐到慕小公子旁边去！”
少年被铐了过去，也没得到分发的食物，顿时将气全撒在了慕绎头上，愤愤咬牙瞪了他一眼，“把你的给我！”
慕绎全当没听见，靠着树干闭目养神，而那少年还在一旁叽叽喳喳，“别装死！赶紧拿出来！”
许是嫌他吵得慌，旁边丢来半边馒头，恶狠狠道：“别吵！老子他妈最烦聒噪的小子了，慕小公子在休息，你眼瞎吗！再吵老子揍死你。”
那少年不嫌脏地捡起馒头，拍了拍塞进了嘴里，靠着慕绎美美吃着，如今这时辰也赶不了路，官兵便原地休息，轮流看管着这群犯人。
慕绎本阖眸养神，膝上却猛地一重，他睁开眼朝下睨了眼，只见不久前还骂骂咧咧的小少年已经倒在他膝上睡熟了，他心烦得很，若不是没什么力气，他真想一脚踹开这人，却又不经意间看到少年脖子下有什么纹路淡下去，那纹路太熟悉了，慕绎心下一沉，扯开少年衣服仔细看了眼，没错，是这个纹路，和小邪身上的是一样的。
少年却在此时翻了个身，双眼猛地挣开，凶狠地对上慕绎的眼，他一把遏住慕绎的手腕，狠道：“你干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慕绎却只问了另一个问题。
少年狐疑地看着慕绎，就当慕绎以为他不想说时，他开口道：“湛。”
回想起小邪当初指着干将莫邪剑上的“邪”字，他鬼使神差地问出：“宝剑湛泸之意？”
少年嗯了一声，对慕绎疑惑更深，“你怎么知道？”
慕绎不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只是颇为复杂道：“以前养了一个小孩，他的名字寓意和你一样。”
那少年眼眸转了转，突然震诧道：“你想养我？你占我便宜？！”
慕绎：“…………”倒也没有这意思。
“他中原话说的不好。”慕绎补充道，只是想告诉少年，养那么一个就已经很费力了，倒也不必再来一个。
“你他妈……”少年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脸一红，“你还想让我装傻子？！！”
慕绎：“…………”真没这意思，这少年想到还挺多。
见说不通，慕绎索性闭眼休息了，等他快睡着了，又被人摇醒，他疲惫地将眼皮掀出一条缝，只见那瘦得皮包骨的少年小声说悄话道：“我自己学的说话，天赋异禀，就是说的这么流畅，改不了了，不装傻子行不行？一天三个，不，两个馒头就行了。”
“嗯？”慕绎仿佛还在睡梦中，半晌没反应过来少年的意思，那少年倒像是得到肯定答复一样，点了点头，自顾自道：“那说好了啊，明天的馒头都给我啊。”
“对了，我有点饿，你还有吃的吗？”小湛压着声音，用气声说话，片刻后又加了句，“哥哥？”
慕绎：“…………”他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捡子观音吧，一捡孩子一个准，从五岁捡到十五岁，除了素素是自家小妹，其他全是捡来的。
又一个馒头扔了过来，符盛素嫌弃地推开小湛，气声道：“你走开！别吵绎哥哥休息！好烦啊你！”
小湛眉头一皱，似问责般望向慕绎，倏地冷笑一声道：“你究竟是多少人的好哥哥？”
慕绎：“…………”来个人把他背后的七颗锁龙钉拔了，钉这少年身上去，谢谢。
“我是他妹妹！你从哪冒出来的？你走开！”符盛素先是看了眼官兵，见官兵都睡着了，才壮着胆子坦明身份，小姑娘情绪一上来，愤愤不满地瞪着小湛。
小湛咬了一口馒头，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我也是他弟弟，你从哪冒出来的，你滚开。
“你瞎说！我是他亲——”符盛素还未说出口便被慕绎捂住了嘴，慕绎摇了摇头，附耳在她耳畔道：“在外人面前莫要叫我哥哥，不管是谁，只要有旁人在，只能叫晚川大人，听明白了么？”
符盛素点了点头，眼眶又是一红，委屈地远离了慕绎，慕绎只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待符盛素走后，小湛才不紧不慢地靠着慕绎坐下，打赏般撕了一小块馒头递给慕绎，见慕绎不吃又塞回自己嘴里，他道：“这便是你要养我的态度？”
慕绎闭着眼清冷开口：“我没说要养你。”
小湛哦了一声，罔若未闻，继续道：“两个馒头不讲价，睡觉了，哥哥。”
姜商鄞都皇城内，那少年国师被鸟雀啄了一下，他恢恑憰怪地闷笑出声，那手指被鸟雀啄穿却未出血，他依旧将手指含入嘴中，喃喃道：“被截胡了呢，有意思。天干毕娄劫胡了地支鬼柳的礼物，那鬼柳怎么办呢？要不弃了他吧？他好像也快疯了。”
北川边野外，萨满看着降魔指变幻的夜叉，迟疑道：“毕娄出现了？那留谁好呢……啊，可我更喜欢鬼柳的脸来着……”
那夜叉邪像上，一共捧着两只血蛊，一只为地支鬼柳，也就是阿史那·邪，是起初萨满最喜欢的一具盅，无论长相还是实力，都深得萨满之心，可他跑了。萨满便养了第二具盅，天干毕娄，也就是阿史那·湛，那孩子长得没邪漂亮，却也秀气好看，只不过，他也跑了，这两位尸盅真是有趣，举止性格之间都太像了，也难怪萨满喜欢。
先前那夜叉胸前双手，是地支在上，天干在下，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那手势便变幻成了毕娄在上，鬼柳在下，彼时，夜叉邪像的视线正望向姜商，望向毕娄出现的方向，图腾显了，便昭示着毕娄出现了生命危险，也亏这生死垂危之际，得以让他藏了十一年的行踪暴露出来。
而已经暴露行踪的毕娄，此时正嚼着馒头，翘着二郎腿，冷漠地望着天上的星辰，天狼星动，大战即发，亏他跑得远，他可不想干那些带兵打仗的勾当，手上沾满同类的血，那还能叫人么。
只是，他也快饿死咯，还好捡了个便宜哥哥，能蹭几日馒头吃。
“国师，边野传信，叶将军疲极，请再派能士出征。”殿外的门被踹开，一将士叩拜请命。
少年国师叹了口气，举着手里刚长乳牙的姜商小太子，扫了一眼跪拜在地的将士，拿起尖刀绕着他的脖子划了过去，那将士的头瞬间落地，只是刹那间，又被他捡回去安好，那脖子上除了一圈红纹，再无异样，国师道：“那你替叶将军去吧。”
那将士点头道是，拿了虎符带兵前往边野，国师将尖刀放下，逗着小孩玩，“你说，你想哪边打胜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