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叔侄阔别多年,如今在柳家堡重逢,孙青青喜极而泣,孙伯信又是欢喜又是唏嘘:时光荏苒,当年的黄口小儿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柳天奇不敢大意,召集人手设下埋伏,将柳家护得如铁桶一般,但他仍是惴惴不安,只盼着邱陶两位师叔能尽快来主持大局,却遗忘了断后的同伴。柳天姿迟迟不见傅清风,急忙央求哥哥带人去找,接应的队伍刚走到门口,却见他带着浴血的莫听雨回来了。
大家手忙脚乱地将莫听雨抬到房间,孙伯信急忙上前诊治,先给他喂了些药丸,又写了药方让孙青青去备药,刚要动手清理莫听雨的伤口,却见傅清风神色闪烁似有苦衷,他便找了个借口支开他人。
“傅公子有话直说。”孙伯信望向莫听雨,神色凝重:“他的伤不能耽搁。”
傅清风心想瞒不过他,索性掀开莫听雨的衣服露出一截深青色的纹身。孙伯信脸上一怔,稍许才回过神来,只是埋头救人。傅清风想了些说辞,对方既然不问,他亦闭口不提。
孙伯信叹道:“这一战着实惨烈,有几处外伤深可见骨,又废了一只手。”
傅清风难掩心痛,缓缓说道:“不碍事,能活下来就好。”
“此战皆因我所起,我能救他的命,只是外伤易愈内伤难除,加之他中毒日久,尚不知哪种毒物,恐怕难以对症下药。”
“是,是血蛭虫!”
孙伯信闻言大惊,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可是他的毒有五年之久,或许更久远,若是血蛭虫他岂能撑到今天?况且他有毒发之势,却不见虫子蠕动……”傅清风也说不清楚,而莫听雨气若游丝仍在昏迷中,无人能解答他的疑惑。
孙青青把碾好的药端来,孙伯信又混进去些药粉,这才给莫听雨涂药包扎伤口。孙青青瞧见那两根断指,想到他以往潇洒的模样,忍不住流着眼泪说道:“都说十指连心,他一定很疼,以后可怎么办呢?”她转向叔叔央求道:“莫大哥救过我的命,他的旧伤我却无能为力,爷爷能诊出几分却不肯出手,只有二叔你能救他!”
“这……”孙伯信面露难色,他不想让侄女失望,更不愿白白领受他人的恩情:“我已有些眉目,一定能保住他的命!”
孙青青略感宽慰,傅清风也感激万分,道了声“多谢”。
过了惊心动魄的三天,莫听雨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稳,傅清风仍旧守在床边,孙伯信也寸步不离,而九龙阁的人未再出现。两人各怀心事,沉默了许久,傅清风才说道:“螭吻他,应该是回去了。”
“回去也好,那里没人为难他;倘若他不回去,柳家堡就会有一场恶战,不知要枉死多少人。”孙伯信的神情复杂,既有宽慰又有不舍。
“孙二爷可认得那纹身?”
“这是已故老阁主的把戏,为了笼络人心树立威信,他宣称自己前世是龙,并以九头凶兽给他收留的义子们命名,又将图腾纹在他们背上。龙生九子,各个不同,莫兄弟的纹身尚未完成,看兽首的模样像是貔貅。古书有记载,貔貅形似虎豹,头顶生有一角。貔貅虽为女子……”
傅清风有些吃惊:“什么?貔貅是女子!”
“龙九子中只有她是女子,小小年纪练得一身好功夫,颇得老阁主及兄长们的疼爱,为人娇纵跋扈好血弑杀,比朱雀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她死得突然,死因成了悬案,有人说她死于天机山庄叶家人之手,也有人说她死于内部的阴谋算计。”
“这些旧事是螭吻说给您听的?”
“我被困之后从未见过他,就连通信都是椒图先看过,而后再传递给我俩。那天乍见他颇有些吃惊,想当年他也是意气奋发的少年郎,如今竟沧桑得变了模样。”孙伯信苦笑着,抬手摸了把脸:“何止是他,连我自己有时都认不出自己。”
“二爷可见过椒图本人?若与他再相见,能否认得出他?”
孙伯信摇头说道:“椒图很谨慎,在阁中以面具示人,他那几个属下也是如此。”傅清风瞧着病床上的莫听雨,心里暗道不妙。
“二叔在说九龙阁的事么?”孙青青和柳天姿端着饭菜进来,她闻言抱怨道:“您的朋友原来是螭吻,怪不得爷爷不愿意提他!他真是没用,既不敢知会咱们家,又不能救您出火坑,还要帮着九龙阁做坏事,真是天下第一没用之人!”
孙伯信不与她争辩,但他心里很清楚:螭吻心思单纯,热衷于毒物却不善人际经营,在阁中势力单薄,偏偏又极重情谊,所以才被制住了。
柳天姿见状岔开话题:“孙二爷是如何逃出来的?”
孙伯信想起过往种种,自责与悲痛涌上来,堵得一颗心满满当当的。孙青青便想安慰几句,却见叔父流了眼泪,她有些不知所措。孙伯信说道:“我一直被押在池州,他们看管得极为严苛,我费了许多年收集药材,后来做成迷药才得以逃脱。我的足筋已废,走不了太多路,因此找到常胜镖局。常总镖头和霍老爷与药王居有些交情,两人又是仁义之辈,便将我躲在镖车里暗度陈仓,谁曾想功败垂成,给常霍两家带去了灭顶之灾。”
委实太过惨烈,几人都沉默不语,孙伯信又说道:“我与霍刚逃离西北后,曾想先回扬州,谁知被追兵冲散了,后来我巧遇莫兄弟,听他的建议先找螭吻。我俩书信往来多年,早已培养出默契,从信中的暗示推测出他在崇阳城……”
“莫大哥早就见过二叔,却一直瞒着咱们,等他醒了……”孙青青想开玩笑说句狠话,说出口却是:“等他醒了,我要做甜糕让他尝尝。”
柳天姿抿着嘴唇恨恨说道:“那个螭吻,就是他的毒害死了我父亲!”
“虽不是他亲手所为,但他有责任,我也有责任。当年我于药物有些虚名,而他善用毒物,我俩年轻气盛都不肯服输,便暗自努力一争长短。但凡他的毒,我总能制出解药,直到他用血蛭虫炼出了蛊毒。事情本该到此告一段落,可九龙阁竟拿蛊毒害人,他自然不肯,奈何已无力干涉。”
“可他……”柳天姿刚要再说,却见哥哥匆匆跑进来,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柳天奇气喘吁吁的,他看向傅清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傅清风心里一紧,听见他说道:“江湖上传来消息,说骆师叔和秦师叔途中与人交手,泰山派的师兄弟尽数被杀,秦师叔不知所踪,骆师叔他……”
傅清风的心提了起来,连呼吸都止住了:“我师傅他如何了?”
“骆师叔他,他力竭而死,有人亲眼看见师叔的遗体。”柳天奇已不敢再看傅清风,他经历过同样的事,也体会过这种剜心剔骨的悲痛。
傅清风脑海里混沌一片,一时间仿佛瞎了聋了,他看不清楚也听不清楚,身体一软差点跌在地上,亏得柳天姿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傅清风红了眼眶,他定了定神,拿起剑抬脚就走,两个女孩子急忙缠住他。
“是真是假还不清楚,你要去哪里拼命?”孙青青又转向柳天奇:“柳大哥从哪得到的消息?道听途说未必可信!骆大侠和秦大侠都是高手,在武林中赫赫有名,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本事?”
“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有人亲眼见过尸身,泰山派已派人去查。”柳天奇一拳砸在墙上,恨恨说道:“依我说又是九龙阁,他们害我父亲在前,截杀华山派在后,又潜入泰山派捣乱,司马昭之心谁能不知!”
傅清风哪里忍得下,挣脱束缚要去报仇——不只是报仇,他更想去确认,他不敢相信九龙阁的人能杀掉师傅:叶渐离与邱师伯在一处,螭吻和狻猊在崇阳城,睚眦和饕餮是叛徒;四个堂的堂主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白虎和朱雀已死,玄武分身乏术,唯独不见青龙,可区区一个青龙能对付得了师傅和秦师叔吗?
柳天奇报仇之心未减,俩人一拍即合,他即刻召集人手出发。孙伯信忙劝道:“古语有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此行既没有必胜的把握,何不等援军到了从长计议。”
“二叔说得对!邱女侠已在途中,不如……”
“上次是为了救人,这次是为了拼命,柳家的男子从不怕死!”
“柳家的女儿也不怕死!”眼看拦不住他们,柳天姿便提刀同往:“父亲也是我的父亲,我要和哥哥和大家一起生死。”
一行人视死如归地奔过去,谁知那宅子空荡荡的,疑凶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傅清风知道他们一定藏在崇阳城,因为他们要等椒图。一腔的仇恨无处发泄,所有情绪都压在心头,他守着昏迷中的莫听雨,只觉得日子无比漫长,简直没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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