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人看着, 还能将人看丢了?”云破岳坐于屋子上首,语气没有什么明显的波澜, 声音沉沉, 不怒自威。
容辞沉默地坐在他的一旁,几次张口欲言,但最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又敛睫沉默地坐着。
凌风被派去做任务了, 山上的侍卫统领暂时是凌云,凌云在他心情好时也许能插科打诨上几句, 但一旦涉及到正事,他那骨子里的懒散邪佞气质便被尽数收拢,他单膝跪于下首, 将自己的调查结果尽数报告,没有任何主观感受。
早在发现太子失踪的第一时间, 他就同将跟着太子的几个侍卫问过话了, 结合世子的失踪, 这件事的全程经过并不难猜,主要是当时没有防范。
他想了一番, 低下头, 掩饰着自己的表情,隐晦地暗示道:“太子殿下,最后是和世子殿下在一块的。”
“什么意思?”云破岳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 他只是不愿意相信。
对于云继影, 他们这一圈人都勉强也能算看着他长大的,过分相熟, 便难免疏忽,因为相信云继影是个稳重的人。况且他们这群人的目的是保护, 不是监视,确认太子殿下和世子殿下都在屋内,也都安全,便撤身远离,只远远地盯着,不敢靠得太近。
云破岳此时终于发现了容辞的不对劲,他问道:“你想说什么。”
容辞抬头看他,他长了一张冬日初雪般的清冷模样,可总是笑得如春风般和煦,此时却罕见地沉下了脸,清澈的眼底清晰映照出云破岳的面容,他说:“云景和云昭都不见了。”
云景是云继影十岁之前的名字,后来察觉到他对于这个名字的厌恶之后,云破岳自作主张地替他改了名字,对英王那边,随便请了个江湖道士,说了些糊弄人的东西,譬如名字不好影响运势,英王对此也无可无不可,随着他们折腾。
从这件事中云破岳敏锐地察觉出来,他大哥对于自己的儿子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这山上地形复杂,护卫里里外外地围了几圈,不是没有缺口,但没有护卫把守的地方都是后山密林深处,那里面危机丛生,谁也不能保证有没有大型野兽潜伏,他不愿意让护卫冒险深入。
没有人把守的地方也只有后山深处罢了,云昭的住所可是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人的,不可能有人在不惊动周围护卫的情况下将人悄无声息地带走。
“所以是……”云破岳从这些碎片拼凑的消息中得出一个让他难以置信的真相,他哑声道,“云景把云昭带走了?”
怎么可能?
可是,也只有这个可能性了。
比起云景,云昭更没有道理乱跑,更何况他并不清楚山上的情形,贸然跑下山,没人带路的话九成九的可能性是迷路。
但云景不是,他从十岁被接到这里来生活,不说山上的一草一木他都眼熟,至少通往山下的不知名小道,他心里肯定是一清二楚的。
因为这小子十五六岁的时候非常喜欢寻找各种小路,试图在不惊扰任何人的情况下逃下山去。
下去也不做什么,他对偌大的云京城没有一丝归属感,往往下山之后过了一两个时辰便又闷闷地回来。
坐在敬贤山最高的位置,看月亮。
“为什么……”云破岳扶着额头,喃喃道,他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容辞看着外头渐渐升起的一轮金黄的圆月,恍然间才意识到又是一个月半,他不其然想起一个总喜欢坐在山顶嶙峋孤石上看月亮的少年,当时还总以为对方是在想家,现在看来,也可能不尽然。
可能跟他独特又悲惨的少年生活有关系,他从小就聪明而敏锐,冷心冷情,这世界上最不相信的就是以亲缘纽带联系的亲近关系,他觉得这东西脆弱、缥缈、不堪一击,他从来不害怕用最大的恶意揣测任何人,尤其是亲人。
然而云破岳不是的,他出生的时候正值太宗皇帝刚推翻前朝,自立为帝不久,这样独特的生辰,让他备受皇帝父亲的喜爱,也没有如同几个哥哥一般,经历了长达数年的流离转徙,六个哥哥,每一个都很宠他。
出生优渥,备受宠爱,这样浓厚而又密不透风的爱意下生长的人天然有着一颗赤忱热烈的心,哪怕是当年遭自己的双生兄弟背叛,他还是会忍不住为着仅剩的兄弟奔波。
容辞直直看着他,没说话,可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他在质问他。
云破岳在这样的对视中败下阵来,一时无话。
“算了,也不能都怪你,”容辞复又叹口气,接着说,“我是最没有资格怪你的那个人。”
他有些失神地看着窗外被风吹过,簌簌作响的竹叶,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继影啊,那是他从十岁开始就带过来照看着的孩子。
英王生性温和,重情重义,因为英王妃的难产去世而消消沉沉,神色不属,几年过去了,都还没有走出阴霾,一时忽略了对孩子的照顾。
他那时只是随着云破岳去看望英王,就能看见小小的一个小孩子孤零零地在院子里玩耍。
他因为身份的原因没有玩伴,英王也没有给他应该得到的父爱,这跟当初英王信誓旦旦的承诺全然相违背。
容辞平时极少生气,他情绪都是淡淡的,觉得没有什么值得他生气亦或是喜悦,那天他是真的大动肝火,直接越过了云破岳,找上了英王,极其不客气又强硬地提出带着云景走的想法。
他都想好了若英王拒绝的话他该如何应对,可没想到的是对方只淡淡瞥了一眼就示意让他随意。
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更让人生气。
从此之后云景就一直跟着他们生活,虽然住在京郊,但因为云破岳又闲又有钱又有人,在山上修建了不少娱乐用的小型庄子,生活比任何地方都要自在。
云继影基本只在英王妃忌日时回英王府小住。
他以为……他以为他已经能改变。
“来人,备纸笔……”云破岳顿了一下,又改口道,“备马,我亲自去。”
英州地处启云最南方,但是距离云京并不算远,若加急骑马过去,只要一天一夜。
这是因为启云整个国土形状纵浅横深,南北距离近而东西距离长,东西距离长最直接的原因是吞并了当时西邻的好几个小国家,导致几年内国境线一直朝西深入,当年云破岳带兵攻打的离国,现如今的离州,最后也归入启云国土。
吞并异国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容易,这些年皇帝对离州的处理一直慎之又慎,怀柔又怀柔,实是因为当初的离国并不算是一个小国家,广袤的领土上有着数以万计的人口,这些人若处理不好,产生**,再派兵去镇压,伤神费力。
好在十几年过去了,在皇帝一直以来的怀柔政策与一系列配套的措施之下,离国被启云温吞而悄无声息地消化了。
那么当初为了安定民心所封的离王,便也失去了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随便找了理由杀了便是。
景容旭或许自己都想不到,当初派人来跟他对接,诱惑他去刺杀皇帝的人,正是当今元泰帝云归月本人。
皇帝没想到的是,安排了一次假刺杀,却在一次有意蓄谋的真刺杀中受了伤。
不能说不是一种讽刺。
而在皇帝察觉出身旁有旁人安插的探子之后,便将太子托付给了云破岳,他甚至都没有将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就有自信云破岳会答应他。
因为云破岳或许对他还有芥蒂,但对太子云昭却极好。
因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孩子。
皇帝以雷霆手段将身边的人清洗了一遍,其中有一个从小伺候他的太监,他也能说杀就杀,眼也不眨。
当年皇帝能在那样曲折残酷的斗争中获胜,不是因为他工于心计,善于谋略,就是因为他心狠,比别人都狠。
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争斗中多少都留了一线,纵然失败,他的下场也不会太遭,顶了天了下落成一个没有实权的闲散王爷罢了,但他对别人却都下了死手。
他是文人,在登基之前就杀过那么几个人,可这几个人偏偏都是他的至亲,手上染的血或许比上过战场杀过千百人的将领都要鲜红。
他是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也不会为私情困扰,皇后是从他还是静王时就一路陪伴着他的人,一路风雨都过来了,但他还是能在遇到更喜欢的人时,意欲休了对方……如果不是因为后宫这么多年里只有太子这一个子息,现在的皇后早就是惠妃了。
“我也去。”容辞一下站起身来,语气不容置疑。
凌云应声领命,敏锐地感知到屋内奇怪的氛围不容久待,朝着一旁的护卫使了一个眼神,几人悄无声息地渐次离开。
屋内只剩下两个人。
“他知道了。”
简单的四个字,没说是谁知道了,也没说那人知道了什么。
在场的两人心知肚明,云景根本没有任何理由一言不发将云昭带走,他虽然年纪小,但做事并不鲁莽,绝对不会在这种要紧关头玩心大起来同他们开玩笑或者如何,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要下山,如果带上太子,他也定然会同他们二人说明,不会如此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就是……就是将太子掳走了。
哪怕两人并不想承认这件事,也必须得承认,云景……恐怕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最可怕的是,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是何时得知的。
当时从离国跟着的兵只有寥寥数人,但无不是忠诚坚毅之人,对他的命令绝对服从,不可能说漏嘴,他确定不是自己这边走漏的消息,那么就只有英王那边。
英王妃庄氏,出生于江南水乡,性格柔婉,体弱多病,同英王成亲将近十年才有了第一个孩子,当初怀着孩子的时候就困难重重,屡屡有小产的征兆。后来英王在争权夺位中失败,自请退而去往最为偏僻苦恶之地英州,一路颠簸流离,本就不稳的胎相更是显得危险,还不足月的时候,英王妃提前发动,难产而亡,一天一夜之后,大人小孩都没了呼吸。
那天是除夕。
是中土最传统,最盛大,最热闹的节日。
烟火漫天,霄灯不熄。
而英王府上下缟素一片,里头住着一个失败的、孤零零的中年男人。
英州地处最南方,几乎从不下雪,但那年的除夕,下了一整夜的暴雪,第二天晨时便变成了脚下的坚冰。
这个真相就是——
云景并不是英王的亲生孩子,他是……云破岳看了看容辞,虽然容辞一直坚持这孩子是他跑到一半捡到的,但他当时抱过那个襁褓时,能辨认出襁褓的布料是离国每年都要进贡给启云的织云锦,能做为贡品的物品,无不珍稀贵重,此时却包裹着这样虚弱光裸的一个孩子,水红的料子被血水染成了深红,可见这孩子是不久前才出生的,连身上的血水都并没有来不及冲洗干净。
能在皇宫里生产的女人,一整块完整的、贡用的水红织云锦,这孩子的身份几乎要呼之欲出。
这是除了容辞和景容旭之外,仅存的离国皇室。
景容旭是离国的大皇子,最得民心也最受皇帝喜爱的乃是中宫嫡出二皇子,他这个大皇子除了占个最年长的名头外,什么也没有,自知没有能力同别人竞争,正好也没那个野心斗争,便顺心而为,成了离国最著名的纨绔皇子。一朝被俘之后,他自知以自己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的搞阴谋水平,大约也没有那个能力复国,就顺其自然,一直安安分分地生活在云京,做着一个存在感极低的傀儡王爷。
容辞……容辞对离国压根就没有归属感,他在那个离国皇宫里生活了七年,七年里离开那座冷清破败的冷宫次数都屈指可数,他又是一个极其凉薄又睚眦必报的人,你对他好不一定能获得他的回报,但你若对他不好,则必遭他憎恨,那个国家留给他的记忆都是丑恶不堪的,他不可能对离国还有留念。
他这种性格,对于在那场大火中丧身的百姓,军士,他可能会惋惜,但绝不会感到负罪并将责任都揽过来,因为那场火并不是他放的。
但云景不是。
这个面相看着比谁都冷的少年有着最柔软的心肠,他如果知道当年离国皇城那场火的真相之后,绝对不会置身事外,他会自觉担身为皇室担子,拿起那把复仇之剑,剑刃直指的,就是造成当初那场事故的凶手,当今天子,云归月。
他还记得——
当初他率军轻而易举击溃皇城防线,一路攻城略地,一直攻打到离国皇宫,现在想想,那场战争打得的确是有些轻易了,轻易到让人心生怀疑。
但他却并没有多想,因为的副将时经验丰富的燕风云大将军,对方帅军打仗的时日,比他的年龄都要大。
他相信燕风云。
而燕风云说:“无事。”
一直到——
他带着先遣军深入离国皇宫时,周围开始燃起了滔天的火焰,火光呼啸而上,几乎要冲上天际,瞬间蔓延半个皇城。
他还记得当时他的震惊和失语,因为,那并不是个空城。
他目之所及的地方,就已经看到了数不清的人,妃嫔,皇子,太监,宫女……
领军作战,为将领者,常言杀降不可恕,在此之上的,就是杀老弱妇孺,那是更不可饶恕的事情。
多少人当兵是为了保家卫国,保的就是自己的妻子儿女年迈父母,是以他手下的兵从来不杀妇孺。
可那夜刮的风正好助长了火势的燃烧,愈烧愈烈,眼见着要吞没多少无辜的生命,要拆散多少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
皇宫里不见的只有离国皇帝和他最为宠爱的二皇子,还有本来应该在皇城外抵抗外敌的,离国的守卫军。
他扯扯嘴角,怪不得今日攻城如此简单轻易,遇到的抵抗都被轻松化解,却原来只是一个请君入瓮的把戏,只不过这个诱饵却是离国皇宫中这些数不清的人的性命。
云破岳的眼睛都红了,他十七岁,已经打过大大小小数场战役了,未尝一败,这是他打的最难受的一场。
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般自私,阴狠恶毒。
如此疯子,居然是一国之君。
居然是一国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