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悬艾虎, 饮蒲觞,吃角黍。此日里绿荫初盛, 百姓沿河观柳, 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一派热闹繁华景象。
这日,广安侯府。
依照惯例一家人要相聚一起吃顿饭, 然后一齐出城看龙舟赛。燕明也在今日见到了暌违已久的老侯爷, 他掐指一算,放假回家的这几日里, 爷孙俩只在他回家当日生辰宴上见过一面。其余时间,不是老侯爷去上朝了,便是燕明又偷溜出府, 常常错开。
幸好错开了。
燕明庆幸想着,他最畏惧也是最不想打交道的人便是老侯爷了。
一大家子人围着圆桌依着长幼次序坐下, 燕明坐在燕重山的下首, 他爹冷肃凌冽的侧脸正正好好替他将老侯爷的面容遮掩去了, 没了祖父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威胁,燕明顿时轻呼出一口气。
他偷偷用感激的目光瞥了一眼燕重山, 然而他爹似乎所有心神都放在了他娘身上, 正侧身专注替青随玉夹着她喜欢的清蒸鲈鱼,完全忽略了燕明的小眼神。
没人注意,他匆忙吃完饭便找了个借口溜了。
谢君竹知道侯府有场小家宴, 他作为外人不便参与, 早早地到了江边的一处茶楼等候。
他来得早,占了二楼的一处靠窗的极佳位置, 此处视野开阔,能看见不远处云华运河宽阔的江面, 有风吹过时,波光阵阵,时而能看见江面上偶而高高跃起的鳕鱼。
两岸鼓声已起,气势磅礴如山。
更吸引人注意的,显然是泊在岸边,排列齐整、颜色样式各异的高大龙舟,这些龙舟俱都有着长而扁的船身,以及一个雕刻精致,昂首向天的龙首。
他倚在窗边,漫不经心地用着茶点,偶尔往窗外看看。
忽然,他喝茶的动作顿住,唇边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来。
顺着他的眼神朝下望去,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齐步朝前走着,时不时左右打量两侧各店铺招牌。那个高个的着锦衣玉冠,行走间带着股兴高采烈的神色,正低头和身后矮个的说着些什么,而矮个的拎着个不知装着何物的小包裹,亦步亦趋地跟着前者,偶尔诺诺地回复上一两句,大部分时间目光被热闹熙攘的人群所吸引着。
二人正是燕明和宝生。
谢君竹坐在窗边,只手抵拳,很明显地咳了一声,燕明茫茫然抬头望,瞧见他后便蓦然咧开嘴一笑,嘴唇张张合合,朝他做了个口型。
谢君竹看清后便起身下楼。
这茶楼虽然视野开阔,可离江边却着实算不得近,眼神好的能隐隐窥见那十数艘龙舟的大致轮廓,其余的都看不分明,若是眼神再差些的,便连那点轮廓也无法辨清,只能看见一片五彩斑斓的模糊虚影。
来都来了,为了更好的观赛体验,燕明当机立断拉着谢君竹和宝生朝岸边走去。
饶是他觉得自己来得算是早了,到河边时也只能看见乌泱泱的人头上下攒动,远远看去就好像一片墨色的绸布随着水浪翻涌。
“这……”燕明看得瞠目。
这样拥挤的盛况,这样多的人,好像全京城的人都来了。
围观的百姓已经将河道边围堵得水泄不通,为了防止百姓失足跌落河中,穿着铠甲的卫兵结成人墙,陈列于河边,才勉强阻住了不断向前挤挨的人群。
然而最靠近河边,观赏视角最佳的位置往往被有权有势的各大高门官家提前遣人占了,蒲扇交椅,点心瓜果齐备,宽敞又享受。
广安侯府自然也派人提前占了一块视角极佳的好地方,然而燕明不愿意在众家长眼皮子底下赏玩游乐,总觉得颇多限制加身,会不尽兴,不畅快。
宝生往年参加过几次端午盛会,不如燕明一般看什么都觉得惊奇。
河边每隔十数步便有一棵高大垂柳,风一吹,不仅柳叶徐徐飘动,更暴露出树枝上挂着的众多百姓来,不仔细看简直就像树上开出来的五彩纷呈的花。
燕明简直要为当朝百姓的探索精神叹服。
这些树都约有两人合抱粗,矮的也有丈许高,且树枝并不繁盛茂密,也不知这些人都是如何上去的。
他正抬头注目于树上挂着的人,下一秒便感觉手腕处一紧,是谢君竹将他拉到身侧,避免撞到一个身材矮小的汉子身上。
这汉子比之普通人要矮上不小,隐于人群中几乎要视之不见,更何况燕明方才还分神在注意别的事情,更是无法注意到。
“专心点。”谢君竹伸出胳膊虚虚护于他身侧,眼神担忧不已,今日人如此之多,难保不会有心怀不轨之人趁乱浑水摸鱼。
像燕明这种出门不爱带护卫,本人看上去华贵富有,加之武力又不济的,更是要小心谨慎。
最是容易被窃贼盯上。
燕明顺势靠进他的臂弯,此处人潮拥挤,人人紧贴密挨着,不仔细看的话并不能发觉他们的姿势暧。昧过分,“没事,你在我身边,我不担心。”
这话所蕴藏的巨大依赖之感叫谢君竹心惊。
“看我瞧见了谁。”
燕明忽然道,目光直直望向河岸处一个显眼的地方。
谢君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傅元晟正面无表情和一高挑男子一齐立于岸边,两人相对无言,那道身影比之他也高不了多少,可从气势上却能完全镇住这个平日里嚣张气焰十足的大少爷。
燕明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倒是知道这是傅元晟的大哥。
他挑挑眉,据说傅元晟自从娘亲因病去世后,便再没体会过来自于慈母的温柔,父兄一个比一个严厉,平日里鞭笞棍抽没有,罚扫祠堂抄家规倒是一个不落。
以前傅元晟总是时不时要消失上几天,燕明猜想他应是受罚去了。
……所以,这么严的家教,到底傅元晟是如何长歪的。
在冒出这个念头的下一瞬,燕明便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原身,比之傅家,老侯爷的管教更为严苛,也依然阻拦不住燕大少爷的长歪之路。
……咳,想远了。
燕明张嘴唤了声傅元晟,却被人群中更大更嘈杂的讨论之声淹没,他于是附耳过去叮嘱了宝生几句话,宝生愣愣地点头,下一秒——
“少爷!少爷!快看,那不是二少爷吗!”
宝生震耳欲聋的声音回响于燕明耳旁,他轻“嘶”一声,捂着耳朵,觉得有些错估了这小孩的音量。
置身于熙熙攘攘人群中,说话都要抬高音量才能叫人听清。
在往年,傅家没有来占位置的先例,傅侍郎惯来不爱参与这些样吵闹的游会,一般都是傅元琅带着傅元晟随意地观赏游玩一番便作罢。
可今年不知为何傅侍郎却偏偏又起了兴趣,早早地派人占好了位置,收拾齐整衣冠,勒令傅元晟不准乱跑,便来到江边晒日吹风。
傅元晟百无聊赖之时,仿佛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混于人群喧嚣。
他记忆力极好,不仅能快速记下书中知识点,也能很快辨认出这个正大呼小叫的声音属于燕明常带在身侧的那个圆脸小伴读的。
骤然转头,目光穿过重重人影,锁定在一个熟悉的面容上,似乎生怕他瞧不见似的,燕明瞪眼皱鼻龇牙咧嘴,一张清俊面容扭曲不已。
傅元晟扯扯嘴角,转过身后,状似平静地随意找了个借口同他哥告辞。
傅元琅似笑非笑在他身上来回打量一番,转过头去,随意地摆摆手,示意要滚快滚。
傅元晟连护卫都没带,疾步朝着身后走过去。
虽然昨日庙会人也算多,可跟今日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傅元晟紧皱着的眉头连蚊子都能夹死几只,就在这人群熙攘,奇怪的声音混杂着奇怪的气味一起袭来时,他的少爷毛病,久违地犯了。
“人挤人的有什么意思。”
他略带烦躁,带着几人排开人群,大步流星地循着河岸走了一段路,一边循着记忆,一边实地观测周边环境,终于在一处高下稍有落差的河岸边上确定了位置。
“瞧见了吗,就去那个坡。”
这是一片略高于河岸的土坡,上面杂草丛生,因为离龙舟停泊处较远,故此人影稀落。
远离了人群,多少有些放松的燕明伸着头看远处江岸攒动着的人头,略带感叹地问道。
“难道这些人来此都是为了得见圣颜?”
傅元晟思考了下:“不一定。”
也可能是光凑热闹来的。
正在此时,一辆气派的高头大船缓缓沿着江面驶来,这艘官船越有数十丈宽,近百丈长,气势磅礴傲然,身后同跟着两艘规格模样较小的官船,一前两后呈“品”字形排开,速度极快,击水破风而来,不多时便行至坡下不远处的河道处。
也得以叫几人窥见全貌。
这三艘船,打头的船高两层,处处雕工精湛,镶金砌玉,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极尽奢靡。船前的甲板上,铁甲森严的禁卫军列阵在侧,身上银白色的盔甲在太阳底下闪着耀眼的光辉。
金鼓齐鸣,震天撼地。
燕明愕然睁大眼睛,心里已有些预感,求证似的看向傅元晟。
傅元晟摊手,回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这阵仗他也没见识过。
正此时,打头的船缓缓靠岸,于船舱里走出个明黄身影,这身影一出现,周遭护卫便立时跪地而拜,三呼万岁。
燕明伸着脑袋,注目于那个万人簇拥的高贵身影上,这人有股说不出来的熟悉感,待他定睛一瞧,于看清那冷冽面容的一瞬间——
卧槽!
“你们看到了吗?”
傅元晟咽咽口水:“看到了……”
谢君竹是三人中最为淡定的:“嗯。”
“所以……”
燕明惊愕到失声:“皇帝陛下,就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