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明拉着谢君竹几步跟上傅元晟, 走近前去他才发现路边上还有许多跟方才那个道士衣着相仿的人,一眼望去道旁不少白胡子白须发衣袂飘飘的江湖道士。
已然形成了产业链一般。
说来也是亏得方才那个道士摆的摊子在刚上山的道路旁, 周围还没有这么多的同行竞争, 那处卖杂物的摊子比较多,售卖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珠玉绫罗、衣裳锦缎、古玩字画、花鸟虫鱼,这些物事虽花样繁多, 琳琅满目, 可到底算不得多新鲜,在其中夹杂着一个突兀特殊的算命摊子, 可不顶顶吸引游人的目光呢吗。
傅元晟余光瞧见燕明跟上来,抽了空同他解释:“这渡峰山上最有名的就是灵塔寺,一年四时香火不断, 忙时尚有许多人来求神问佛,更别说明日还是端午。”
“端午又如何?”
“朝臣休沐, 百姓放假, 这日还有一不成文习俗, 不论男女皆需出游郊野,正所谓游百病, 归时煎汤淋浴, 可治疮疥暗病。”
燕明眨眨眼,他知道五月五这天人们会采取各种手段以驱邪避灾,却没想到有这样多复杂的讲究, 难怪山上山下有这么多的人。
可他还有一事不解, “这……跟道士算命又有什么关系?”
云继影将脑袋转过来,“逢年过节, 休沐歇息,吃喝玩乐合乎自然。可这人一多起来, 灵塔寺便接应不下,人们退而求其次地找些道士来卜卦算命,这些人从中得了商机,囫囵看些易经术数,学了些装模作样的口诀典籍,阴阳八卦等便来此摆摊赚钱,大多数没什么真材实料,说好听的吉祥话倒是极为得心应手。”
毕竟大多数人,还是愿意听好话的,丝毫不在乎是出自于假道士还是真和尚,只选择自己喜欢听的。
方才那个道士如若不是碰上燕明这种情况特殊之人,想必也能凭那舒心百搭的祝愿词也得上一二赏钱。
“图个开心罢了。”傅元晟一针见血道。
山下的集市虽然热闹拥挤,但售卖的东西大多是些日常用品,吃食饮子等,一行人俱都生不出什么兴趣,目标明确地朝着山上去了。
灵塔寺是名寺,住持问虚又是远近闻名的得道高僧,无论何时何日,这里都有往来不绝的香客,故此朝廷早前就派人在山上修了一条宽阔通坦的大道,能让数辆马车并行而上,既省去脚力登山的麻烦,又免得游人紧拥以致行路阻滞。
灵塔寺矗立于渡峰山中,山路平坦却蜿蜒,人们顺路盘旋而上,势如绕螺,山顶上一抹孤烟直冲上天际。
一行人赶路未久,离山顶分明还有着不远的距离,但往下瞧时却已经有些居高望远的意思了。
燕明半侧过身子,俯瞰下去,从山道上能瞧见自远处赶会之人的千姿百态,这些人沿着大道蜿蜒而上,直指向山顶,其中又以步行者居多,也有乘舆、坐轿和骑马的;从衣着来看,身着素麻布衫的平头百姓居多,也有衣着华贵的官绅与衣不蔽体、手持乞讨器具的流浪汉。
不论男女老少,人人脸上都带着轻松愉悦的笑容,三五成群,扶老携幼,翘首望向山顶。
还没到真正热闹的地方,便已经是乐趣横生,叫人目不暇接了。
来参加如此盛会,燕明还是头一遭,见什么都觉新鲜,走马观花地看了一路,时不时驻足观赏,间或投一二赏钱。
大约越靠近山顶灵塔寺的位置越抢手,几人越往山上走去,摊位越显得紧促,到后来这些小摊几乎是连成一片,再无空地,不分你我,摆卖的物事也越珍惜奇异,内府秘藏,扇墨笺香,幢盆镜剑,柴汝官哥等稀奇物事叫燕明目不暇接,脚步放缓,他同谢君竹便渐渐落于后方。
也因此能轻易看上一场好戏。
只见从前方拥挤人流中款款走出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粉衫少女,她面庞莹白如玉,颊边晕上一抹浅淡红意,如被揉碎的桃花,眉清目秀,粉面含春。
正朝着傅元晟与云继影走去。
见状,燕明那如兽类一般敏锐的直觉和前世看过八百部狗血小言剧后训练出来的雷达齐刷刷在他脑海中发出警报声。
这声音震耳欲聋,燕明缓缓睁大眼睛,不错眼地盯着前方看,八卦之意显而易见。
只见那姑娘娉娉袅袅,莲步轻移,竟然几步走到了云傅二人的侧前方去。
这发展方向好似不对啊,燕明嘶一声,有些看不明白,正当他以为是自己敏感异常之时,那姑娘却惊呼一声,手中的香帕似是失手被风吹落,正正好好地落在傅元晟和云继影面前的空地上。
燕明恍然,他还是没有猜错,他拉过谢君竹咬耳朵,“你猜猜她瞧上谁了。”
庙会期间,四方群众云集,红火热闹,莫说各种商贩趁此机会大行推销,更不缺适龄男女青年借赶会之机相约交际,寻找称心佳偶,如若能成,也算得上美事一桩。
燕明觉得现在自己离吃瓜群众的距离只差手中没捧着一个瓜了。
谢君竹摇头,抛去身份地位,光论外貌计,傅元晟与云继影各有千秋,莫分伯仲,他还真猜不出来。
待他思索过后再低头却瞧见燕明露出一副默然无语的表情,外露情绪中大约有三分不解三分不可置信以及十成十的恨铁不成钢。
这是发生了什么?
谢君竹抬头,云继影被一旁的高跷表演吸引住了视线,侧头注目观赏,而傅元晟更是无知无觉,一脚无情踩上了那方蕴含少女心事的粉色锦绣香帕。
那姑娘虽说背对着二人,可显然一直暗中关注着这边情况,见状身子都僵住了,也不知是羞还是怒,恨恨地将脚一跺,竟是连帕子也不要了,干脆利落地扬长而去。
察觉足底触感是与粗糙地面迥异的丝滑之时,傅元晟略一低头,这才发现脚下异状,然而目观那方手帕,他只疑惑不解了一瞬,便将原因归为游人太多,其主人不慎遗失,全然不知方才有位佳人粉面含春,芳心暗动。
“得了,”燕明抚额,“就不该对他抱有什么期待的。”
于是佳人倾意的究竟是二者中的谁一时不得而知,怕是以后也无机会可知,但一个想法已在燕明脑海中盘旋许久,暗暗跟谢君竹吐槽。
“果然……傅元晟就没有桃花运吧。”
就算有也被自己斩断了。
与此同时,却不知从何方向遥遥飞出来一件物事,正正砸中燕明的侧腰,受阻落在他手心,触手柔滑,似是锦缎材质,他下意识低头,是一个绣着双鲤的精致荷包,绣样精致不说,泛着一股幽幽香气。
谢君竹深邃目光缓缓游移,落定在他手上,灼灼目光恍若凝成实质,叫燕明只觉得接了个烫手山芋。
燕明:……
不是,这谁害我!
他匆忙抬头看去,却只得以瞧见步伐匆匆,对着山顶凝瞩不转的人群。
接了后却也不好直接丢了,燕明心慌之下,另生一计。
他唤了一声傅元晟,此时神戏还没有开场,人群中虽然嘈杂吵闹,可还不足以掩盖他的声音。
傅元晟闻言转头,未待他将疑问说出口,手中便被塞了一个软香物事。
燕明大度道:“送你一点桃花运。”
傅元晟黑脸:“我不要。”
燕明正色,坚持道:“你需要。”
正待傅元晟欲将那荷包塞回的时候,燕明抽身而去,如同入水之鱼般混进人群里面溜走了。
“快走快走。”燕明拉着谢君竹从人群中见缝插针,在一路边玩闹边登山中,他们已将山路走尽,不远处是开阔平坦的地面,微微踮起脚尖便已经可以远望到灵塔寺的塔尖。
越靠近山顶,游人的交谈声渐渐被混杂着的唱戏声取代,不知是唱的哪里的俗剧,咿咿呀呀的不断声地唱着,演员们都穿着极具风格的戏服,张旗帜,鸣锣击鼓,舞刀弄槊,动作干净利落。
声响不绝,哄动远近,游客群聚往观,阒塞衢路,一派哄乱之象。
燕明皱皱眉头,不是说寺院乃清净之地,缘何如此吵闹混乱,他无心同游人哄挤,“我们去寺里瞧瞧吧。”
寺院内,佛灯高燃,香烟缭绕,铛镲钟磬共鸣,音乐奏起,高僧讲经说法,僧客齐颂经卷,目露虔诚。
出乎燕明意料的,寺内的香客人数远远少于寺外,让这里呈现出一股与外头热闹气息迥异的寂静来。灵塔寺修得极为宽大,一尊三丈高的金身大佛立于正中,底下的香案上燃着数枚清香,周围香灰落了厚厚一地。
香案前站着几个闭眼祈愿的人,入乡随俗,燕明接过沙弥递来的香烛,正打算去拜祭拜祭,谢君竹却拉住他的手臂,退到寺门外,低声道:“不对劲。”
“嗯?”
“那些人,衣衫普通,似乎是寻常百姓,但筋肉分布和站立姿势都异于普通人。”
燕明眨眨眼。
谢君竹下了结论:“这是一群习武之人。”
一群……伪装成普通人的武人。
“这些都是?”
谢君竹隐晦地扫了一眼,“中间那个不是。”
燕明了悟,那想必这些武人都是伪装常人保证主人安全的护卫之流,上次他们逃课出来玩,英王府派遣的护卫便也是衣着从简,低调随行。
既然情况不对,燕明便同谢君竹杵在寺门前聊天,静静等待那些人先行拜完离去。
被众星拱月保护在正中间的那个少年,穿着一身用金线绣着云纹的玄色长袍,一眼能看出来价格不菲,一举一动皆是尊贵。
“你说,”燕明凑到谢君竹耳边,无所事事地猜测道,“他在求什么呢。”
大多数人来此祭拜都是将所求托诸于仙神,有的祈愿丰收好年景,有的祈愿家人平安,有的祈愿财源广进,更多的人则是祈愿多子多孙香火旺。
出行便有如此多护卫随行,想必身世极为尊贵,又会有什么欲望无法实现需得嘱托于诸神仙呢。
冷不丁一个声音从旁边冒出来,“他在求子。”
“这么年轻就求子,”燕明轻嘶一声,讶然转头,只见云继影双手环胸懒懒倚靠在寺院圆柱上,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
观他气闲笃定神色,燕明一挑眉:“认识?”
云继影没肯定也没否定,“猜猜里面这位的身份?”
燕明起了兴趣,将可能的人选在脑海中火速过了一遍,还没筛选到一半就听刚踏进寺院的傅元晟低声奇道:“这不太子呢嘛。”
燕明默然无语回望。
傅元晟并不能理解燕明被剧透之后愤怒的心情,疑惑道:“奇了,陛下居然能放他出宫。”
启云唯一的皇子,太子殿下,为自身安危计,深居东宫,极少外出。
云继影示意他看看周围一圈的人:“你猜这寺里有多少太子卫。”
他们几人已退到寺门外,声音被高亢的唱戏声掩盖了几分,故此谈论起来没有刻意压声音。
燕明:“十来个?”
傅元晟状似无意地探头望了一圈,估算了一下,猜测道:“二三十?”
谢君竹朝寺外热闹戏台下的拥挤人群看了一眼,“寺外也有吧。”
云继影点点头,“我们还是看戏去吧,凑过去万一被太子卫误会成什么心怀不轨之人就麻烦大了。”
本就是顺便来寺里一观,几人俱都从善如流地转身离去,朝寺庙外头高搭的台子走去。
燕明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隔着宽大的庄严宝殿,隔着伴随着铜钹皮鼓声响的颂经声,隔着模糊成虚影的十数人,他看见那个玄衣少年清挑笔直的身影。
明明周围有那么多人,却孤独得好似只有他一人。
像一片广袤的沙地里唯一矗立的,孤零零的柏树,孤独而永恒地站着。